13 曙光
長夜已過,黎明在即,所有的悲傷都已結束,新的一天正要開始。
三月二十六日。中午十一點四十分。
禮拜天不塞車,公車只花二十分鐘就到了北一女。當我穿著便服,揹著書包走到校門口時,整個總統府前廣場,竟然只有我跟衛兵站在那裡。
下了整夜的雨,天氣總算放晴。空氣涼颼颼地,在陽光中吹著早春氣味的風。四下異常安靜,路上一輛車也沒有,只有介壽公園濃密的大樹,在風中搖曳著沙沙的聲音。
早到二十分鐘,去哪兒晃都不對,只能呆呆在這裡站著。對街有個便衣跟我相視而望,看來比我更無聊。總統府便衣很奇怪,拿著一個鼓鼓的手提包,露出一條天線誰看都知道是對講機,剃著說有多蠢就有多蠢的小平頭。若非天天在這裡看北一女妹妹上下課,真不知道是哪個白痴想幹這種工作。
等一下就要見到薇了。不知道她要拿什麼給我,心中隱然有些期待。薇的主意一向出人意表,她一定是要給我一個小小的驚喜,紀念這個精采的、多采多姿的一個月。
想想這個月的變化還真大,我不但認識了她,順利考完段考,也因為社團活動跟大家建立了一些新的交情。伸手摸摸書包上的演講社社徽,想起昨天小雪跟小達說的事,不禁覺得事情發生得太快了。開學才一個月,我的生活,與上學期相比竟然有了這麼多進展。
北一女大門空無一人,禮拜天的感覺跟平常很不一樣。忍不住又想起小玫,我發現自己從來沒有在這個時間來過北一女附近。除了十二月的校慶,所有印象都是晚上留下來的。夏夜裡昏黃的燈光,秋風中漫步的記憶,回想起來都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人還是該在白天活動的,周遭景象清楚,回憶就會比較鮮明。
薇出現了,穿著一件輕飄飄的白色襯衫,加上一條俐落的黑色低腰牛仔褲,身邊跟著一個穿著迷彩吊帶褲,留著短頭髮的女生。
這個女的好面熟。尚未想起在哪裡見過她,對方已然開了口:
「董子凱?」
「是。」我一愣:「妳是?」
「趙子琪,就是我跟你說過的好朋友琪琪。」薇笑著接口。
「喔,幸會,琪琪同學。」
「你不是我朋友,直接叫趙子琪。」
對方硬梆梆地說,聽起來十分有「男人味」。薇噗哧一笑:
「哈哈,你看你們的樣子,笑死人啦。」說著遞給我一個小小的紙盒:「琪琪跟我要去聽演講,那就不多說了,這個給你。」
我一怔接過,打開一看,裡頭是個全新的呼叫器,包在粉紅色的氣泡袋裡,其他還有一本說明書與一張保證卡。
「你平常太忙,找你不容易,所以送一個call機看你願不願意用。」她笑道:「如果你願意,那我的代號就用AP,其他都照之前的約定。如何?」
「好啊,」我高興地說,看了一眼趙子琪,覺得她在一旁有點壓力,問薇說:「找我就這件事?」
「還有一件事。你今天什麼時候忙完?」
「大概五六點吧,怎樣?」
「都在金橋嗎?」
「應該是。」
「好,那我傍晚打過去找你,有什麼話到時再說。」她點點頭:「那我要先走了,你好好忙社團吧。記得等我電話再走喔!」
「知道了。」
「那就拜拜了,」她揮手笑道:「這樣真好,你們算是認識了。」
「是啊,久仰大名。」我禮貌地對趙子琪說。
她瞥我一眼,哼了哼道:
「喂,記得自己交電信費。」
我一呆,薇哈哈大笑,拉著對方轉身離開。
我站在原地沒動,心裡哭笑不得,沒想到早到這麼久等她們,結果是得到了一台call機,加上這麼一句不知道是什麼跟什麼的,莫名其妙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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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著call機跑到桃源街吃牛肉麵,我見時間尚早,又抱著call機來到金橋。我是第一個到的,點完咖啡後跑到櫃檯把沙發區包了下來,回到熟悉的座位,拿出call機研究說明書。
薇已經幫我裝好電池了,小小的液晶螢幕一角顯示著小小的STANDBY字樣。我心想沒人打來自然也看不出個所以然,順手把機子扣進滑套上別在腰間。只這麼會兒功夫,就見巧怡走了過來。
「董同學,你已經到啦!」
「咦?不是講好叫凱子嗎?」我看了看錶:「才剛過一點半,妳還真早。」
「我猜你會先來,所以賭賭看你在不在,」她被我帶到大沙發區,坐下來說:「你果然早來啦,那我可以先問問你的意見。」
「什麼事呢?」
「社團聯展的安排,」她說:「學姊說這次讓我主辦,我正在傷腦筋。」
「有主意了嗎?」
「差不多,你聽聽看。」她從書包拿出一本筆記簿,看了半晌:「我們打算跟學姊去年一樣,準備一齣新聞時事短劇,內容還在想,大概會以北一女的校園生活為主。」
「這不是演講社第一次參加嗎?」
「是啊,」她點點頭:「上次不是社團聯展,學姊參加的是校慶音樂會。」
「去年的校慶音樂會?」
我一怔,當時她們不是都去了中新友誼之夜了嗎?只聽巧怡說:
「不,是前年的。」
「社團聯展和校慶音樂會有什麼不同?」
「其實沒什麼不同,」巧怡搖頭:「音樂會嘛,重點是音樂,比較沒有才藝性社團。跆拳道社啊、國劇社啊、英研社啊,我們啊,都沒有上台機會。」
「那妳不是說前年上過台?」
「那是主持人,畢聯會有個學姊是演講社的,好不容易爭取到機會,我們用一種新聞播報的方式來串場,順便介紹每個社團,所以不算一個節目。」
「那算好幾個節目呢。」我笑道:「所以也是走幽默輕鬆風格?」
「是啊,這次難得有機會,我們打算把上次那種模式整合成一個節目,又要說笑話,找你們是最合適的了。」
「原來如此,請繼續。」
「我們要選幾組短劇人員,由兩個主播來報『北一女新聞』,報一段演一段,加上每段都有現場小記者連線報導來串場,這樣劇本比較好寫。」她說:「不瞞你說,結構是抄你寒訓時幫斌斌她們寫的『看電視』。時間有十五分鐘,大概要準備五六個新聞短劇,每個一分半到兩分鐘,長度剛剛好。」
「嗯,這樣。」
「你覺得呢?」
「很好啊。」
「喂,你是不是覺得很無聊啊?」她突然問:「怎麼都不講話,是不是這個主意不好?」
「嗯,主意是不錯啦,」我想了想措詞:「好寫也好練,跟幾個小型相聲段子差不多,妳們有新聞組,主播沒問題;我可以幫忙寫短劇,如果加上題材是大家都知道的,那就應該會受歡迎吧。」
「那問題在哪裡?」
「我沒說有問題啊。」
「哼,你少來,」她對我扮個鬼臉:「寒訓的時候就知道啦,你一覺得有問題就會這樣子不講話,好像怕得罪人一樣。」
「我有嗎?」
「你少裝,有什麼意見就說啦,學姊說這次你會幫忙,不講話不算幫忙。」
「好啦,不要什麼都抬出小箏好不好?」我笑道:「算妳後台硬,我說就是。」
她不語,等我繼續,頗有一種監視我的模樣。
「我覺得喔,」我想了想:「妳的計畫是不錯啦,只是剛才妳說『跟學姊上次一樣』,這樣真的好嗎?」
「這……」她一愣,似乎沒想過這個問題:「嗯,可是我們想不出來要表演什麼啊,又不能真的去演講。」
「這是沒錯,可是難道妳不覺得學姊找妳主辦,妳卻設計一個跟她們之前表演類似的內容很沒創意呢?是不是該把這些全部丟掉,重新想個新的?」
「嗯,這樣可能要花很多時間。」
「這是沒錯,不過妳們社團聯展在四月二十一號,還有三個禮拜左右,時間上應該還好吧?」
「也是啦。」
「所以嘍,再想想吧,搞不好會生出更多主意。」
她點點頭,偏起腦袋想了半晌,突然笑了起來。「呵呵,你說得有道理,」她捉黠地看著我:「這也就是我要先來的理由。既然你代表說唱藝術社,那你幫我想想吧,看看大家來之前會生出什麼『好主意』。」
「喂,這次是妳主辦耶!」
「所以要你幫忙,」她嘿嘿一笑:「你要是不幫忙,那之後你們社團的活動,哼哼,我就不管你啦!」
「好傢伙,妳已經被內定是社長了,對不對啊?」
「嘻嘻,被發現啦!」她開心地說:「怎樣啊,怕了吧,要不要幫忙啊?」
「真是的,我又沒說不幫。」我嘆了口氣:「好啦,妳別吵,讓我想想。」
她一笑,望著我不講話。我皺眉:
「喂,不要盯著我好不好,這樣怎麼想啊?」
「好啊,那我看別的地方。」她笑嘻嘻地轉過了頭。
我心想這些女生真不好搞,決定跟她說聲失陪,跑到我的專屬位置靜下來想。沒想到還沒開口,就看到小光跟希特勒一起走了過來。
「咳,我打擾你們了嗎?」小光裝模作樣地笑了起來:「凱子,真早到啊!」
「我剛好沒事,所以就先來了。」我推他一把,對兩人說:「巧怡大家都認識了,我跟她正在研究社團聯展的表演內容。」
「小達說這次社團聯展要你全權處理,」希特勒道:「所以呢,今天大概不會談到社團聯展的事。」
「咦?那要談什麼?」
「小箏昨晚打電話給小達,她說既然你會去她們那邊支援,今天就可以把這一段省掉。」希特勒說:「下午開會的人數減少,我們只談樂聲揚跟成果展。」
「對啊,你幫我們省了不少力,」小光不懷好意地笑了笑:「看來寒訓真的幫了很多忙。」
我嘿了一聲不講話,希特勒倒是開心地聊起了寒訓的事。巧怡很大方,跟小光與希特勒哈啦成一團。我暗暗佩服這個準社長的社交功力,獨自坐在一旁,默默思考社團聯展的表演方式。
不一會兒大家陸續都來了,小箏跟阿珍一起出現,小達前腳後腳到了金橋。演講社來的人很少,除了兩個正副社長,其他只有巧怡、小雪與馨馨三個學妹。馨馨看到我,笑嘻嘻打了個招呼,沒有多說什麼。
小達閒扯幾句馬上切入正題。今天的主題有兩個,五月底的樂聲揚與六月底的成果展。小達宣布樂聲揚主持人已經確定是我們了,因此除了原有的表演節目,小達正式邀請演講社派一個實力堅強的社員,來跟內定好的小光搭檔,出任這個從有樂聲揚以來都是演辯社指定的主持人。
我一怔,轉頭瞧瞧小光,只見他一副輕鬆自在的模樣,想來已經預先得知這個消息。小箏聽完立刻答應,指定上次跟小雪一起表演「看電視」的斌斌,表示一眾學妹裡以她最為穩重,應該能夠賦予重任。小達看我一眼,我點頭示意沒問題,他知道我上次訓練過她們比較熟,於是當場拍板敲定。
接下來談樂聲揚節目內容。這方面小達希望由我上台,跟另一位演講社同學表演一個段子。他說既然是我們學校的畢業音樂會,那麼當然要以成功高三學長的口味為主,要我新寫一個段子,演講社搭檔可以輕鬆表演就好。只不過,他又說,既然觀眾是男校學生,大家也都知道他想使美人計了,那就請小箏以選美為主,找一個「最漂亮的」同學來搭檔。
上次開會小達已經提出過這個要求,當時小箏嚴詞拒絕,我正擔心小達又得招一頓罵,孰料小箏倒是笑了起來,表示「我們全社都是美人,選起來可難了」,看來兩人已經私下有了協議。小達聞言搔搔頭,知道自己未免說得太直接了,當場糗糗地不知如何接口。
小箏想了想,表示乾脆交付民主投票好了。今天一共來了三個學妹,要她們投票「選美」,選到誰就是誰,要她們自行討論,稍後跟大家宣布「演講社小姐」的評選結果。
巧怡等人笑嘻嘻地聚成一團,嘰嘰咕咕地密商起應該選誰來跟我搭檔。我見有個空檔,立刻說道:
「學長學姊,這個表演我不要上,派別人比較好。」
「為什麼?」
小箏看了小達一眼,搶先問道。
「因為成果展我一定會上,搞不好節目也不只一個,」我解釋:「加上社團聯展要花時間,我怕忙不過來。樂聲揚雖然是大節目,不過就算表演得不好也不會丟臉到外面去,我覺得這個表演應該讓范胖或阿丹上。」
「誰是阿丹?」大家一起問。
「就姜誠啦,上次寒訓時他在『西餐歷險記』裡藝名叫做阿丹,之後我都這樣叫他。」
「瞭解。」小達點點頭。
「嗯,我記得這個學弟,他還不錯。」阿珍學姊說。
「我贊成,再不訓練他就沒機會了。」希特勒也說。
「好吧,那就阿丹了。」小達終於決定,轉頭對我說:「喂,凱子,這麼一來你就犧牲掉跟『最漂亮』同學搭配的機會嘍,這可是你自己的主意,到時候後悔不要怪我。」
「學長放心。」
我笑了笑。心想再漂亮也不干我事,這麼講還真蠢。
說到這裡幾個女生商量完了,一起笑嘻嘻走回來。小箏問:
「怎樣,想好了沒?」
「想好了。」巧怡代表發言。
「誰?」
「當然是妳,小箏學姊。」她笑嘻嘻地說:「社團裡就妳最漂亮,加上凱子……董同學又最會表演,這個組合應該是最完美的了。」
「呵呵,謝謝妳們,真不敢當。」小箏微微一笑,看我一眼,對她們說:「不過不行。我要妳們選的是學妹,我上台經驗夠多了,他剛才也說不要上台,讓出機會給其他高一學弟,我們也要這樣子辦。」
「可是……」
巧怡似乎想講什麼,看到小箏的表情後卻不敢多說。馨馨倒是接了口:
「學姊,我們覺得這可能是妳上高三前最後一次的表演機會了,所以才會推舉妳,再說妳的確是我們社團裡的第一大美女啊!」
「嗯,多謝稱讚,但是沒有這個必要。」小箏又看我一眼:「我已經講過了,要好好利用這個節目訓練學妹,所以不要再說了。」
她一講「不要再說」,三個人馬上就閉了嘴。阿珍笑了起來。
「小箏,妳這樣有負眾望喔,畢竟她們建議的的確是兩社的最強組合,而且呢,這個『機會』也很難得。」
「訓練學妹第一。而且學弟已經表明不要上台了。」小箏仍舊微笑,態度異常堅持:「所以,妳所謂的最強組合,其實並不存在。」
我一怔,突然覺得兩人之間似乎有種話沒說到底的感覺。正想仔細琢磨,就聽小達白痴白痴地開了口:
「這樣好了,我出個主意妳們聽聽。選美是我的主意,算我豬頭沒講好了。人選請凱子選,學弟你不要怕得罪人,幫我們選出一個最合適的吧?」
「哇咧,你怕得罪人就找我。」我哼了一聲:「這是演講社的權限耶,我憑什麼講話啊?」
大家一聽都笑了起來。小箏看了看我,像是有點期待,點點頭說:
「沒關係,我授權給你。你直接講無妨。」
我為難了一下,心想不知道她這是什麼意思,想了半晌,點點頭說:
「好,我選好了。」
大家都不說話,等我繼續。
「我覺得演講社同學都很漂亮,不管誰都能迷倒我們那些色鬼學長,用長相來選其實沒有什麼意義,倒是如果……」我小心地開口,打算先講個開場白,卻聽馨馨催促道:
「唉呀,凱子你趕快啦,是誰嘛?」
小箏轉頭瞪她一眼,瞬間露出一副極端嚴厲的眼神。只是這個眼神一閃即逝,快得連臉上的微笑都來不及變化。
馨馨嚇了一跳,馬上縮起來不敢再講。我連忙繼續,對大家說:
「好吧,我不廢話,就小雪吧。」
「小雪不錯,」阿珍學姊問:「只是,學弟你為什麼選她呢?」
「因為我看過她表演,知道她的實力,」我解釋道:「巧怡要準備社團聯展,斌斌要跟小光做主持人,別人我不瞭解所以不表示意見,對我而言她是唯一選擇。」
「好,接受,就小雪吧。」小箏終於開口。
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小雪看起來很高興,巧怡點了點頭,馨馨則略顯失望。小達似乎有點不好意思,連忙叫停,建議休息一下。
小光剛剛都沒開口,見大家暫停討論,拍了我一把,輕聲說:「閃一邊說話。」
我點點頭,跟他走到旁邊去。小光看離眾人已遠,這才問道:
「喂,你注意到了沒有?」
「注意什麼?」
「小箏學姊啊,」小光說:「你是豬頭嗎?她講得很明了吧,你不上她就不上。」
「她說是要訓練學妹啦,你不要亂想。」
「呵呵,你當我是笨蛋嗎?」小光盯著我的眼睛,笑道:「你真奸詐,明明知道她會變成『演講社皇后』,這才故意要阿丹去代打。你喔,真是壞透了。」
「我才沒有那個意思。」我連忙撇清:「再說了,就算她變成什麼皇后,跟我是不是跟她一起上台又有什麼關係?」
「這就是我想問的。」
「我跟她又沒怎樣,你這麼嬉皮笑臉的做什麼?」
「嘿,心虛啦?」小光推我一把:「我又沒說你是因為個人理由才這樣做的,你這不是不打自招嗎?沒錯,我的確覺得你是在避免流言,問題是這又不是什麼壞事。」
「那你幹嘛說我壞?」
「我的意思是說,人家投懷送抱,你不要就不要,賴給阿丹是要幹嘛?那傢伙什麼也不知道,連死了都不知道是誰下的手,這還不壞嗎?」
「跟小箏上台算是害他嗎?」我嘿了一聲:「不然你去問小達,他不要我隨便你。」
「小達當然要,只是你不給,這個學弟心眼不好。」小光嘿嘿一笑:「學姊找的是你,換成阿丹豈能甘心?到時候心情不好沒事找碴,阿丹哪弄得過她?」
「所以啦,我就找了小雪了。」
「那也是在小箏拒絕之後的行為。」小光嘆了口氣:「不過我是贊成的,表演就表演,不要扯進一堆奇怪的事情。剛剛希特勒也說你很識大體,沒有爭取跟美女上台的機會。」
「我想你誤解學長的意思了。」我哼了哼。
「是嗎?我反而覺得是你誤解學姊的意思了。」小光笑道:「這我也想問你,那麼辣為什麼不要?我看她對你真的有那個意思。」
「她想跟我上台,或許;」我搖了搖頭:「我剛剛的作為都是建立在這個前提上的,考量的是大家的觀感,還有小達的情緒,你說我心眼不好真是冤枉。至於你說她對我有意思,我覺得你未免也太八卦了,根本沒這回事。」
「還想賴?」
「是你跟她熟還是我熟?」
「嘻嘻,你熟你熟。」小光笑著聳聳肩:「記得我之前說過的吧?你一個我一個,這叫做『光凱和親』,也不是一件壞事啊!」
「講到這個,你跟基隆女中的連絡沒有?」
「連絡上了,還在敲跟您老人家晉見的時間。」他笑道:「那堆女人真的臭屁爆了,說是等你當上社長再正式往來,之前免談。」
「嘿,好大的架子。」
「是啊,北海機車女人國。」小光笑道:「喂!不要轉移話題,我在說美女學姊,你扯基隆女中幹嘛?」
「拜託,不要再講她了。」我哀求:「好啦,你對,我的確是在避免流言,這總行了吧?」
「所以真的有流言?」
「對啦對啦,回學校再跟你說,現在要開會了。」
「好,你一定要講,」小光又笑了出來:
「就說吧,那玩意兒可不是白送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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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時討論已經開始了,大家正在研究成果展的合作方式。小達希望跟寒訓一樣共同主辦,小箏卻認為這是說唱藝術社自己的成果展,她們不宜參與太多,因此只同意出一到兩個段子,最多三個人上台。
小達跟希特勒商量一番,兩人露出一副詭異表情,表示也把這件事全權授權給我規劃,唯一的要求是「必須有八個以上的段子」。
我心想就算加上你們兩個,說唱藝術社內有資格上成果展的人最多只有六個,就算加演講社支援也頂多九個,九個人要搞八個節目,真不知從何說起。不過時間還有三個月,晚點再想不遲,於是也就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小箏聽小達把事情交給我負責,瞇起眼睛,哼了一聲不說話。小光偷偷踢我一腳,也不知道是什麼用意。就見小箏嘴角一動,像是想說什麼,卻又忍了下來,轉移話題道:
「那社團聯展呢?」
這句話問得沒頭沒腦的,大家都不知道她在問誰。巧怡乖巧地跳出來,把剛才跟我的討論過程說了一遍。小箏聽完不置可否,希特勒卻馬上表示「幸好我這寶貝學弟阻止了這個主意」。原來北一女戲劇社在這次的活動裡也要表演「校園新聞」,當真這麼設計,彩排那天可就尷尬了。
大家聞言都喘了口氣,小箏說了聲好險,阿珍學姊則笑道「希特勒你真是包打聽,連我們學校戲劇社內部機密都能預先知道」。希特勒面有得色,笑道這叫「朋友多的好處」,小達則問我:
「喂,怎樣,有什麼主意嗎?」
「嗯,其實還是可以啦,」我想了想:「本來建議不要用新聞播報的方式,是因為覺得學妹這屆應該想點新花樣。既然學長這麼講,那我反而覺得可以來打打擂台。」
「咦?」巧怡一愣:「這樣好嗎?」
「那要看妳敢不敢跟戲劇社硬拚,」我說:「只要內容不一樣,表現方式並不重要。國樂社弦樂社都是坐在那裡拉琴的,拉的琴不同,效果也就跟著不同了。」
「呵呵,這有趣。」小光笑道。
「那要怎麼弄呢?」巧怡問。
「很簡單,」我解釋:「我們反正有學長當內線,先去瞭解對方的表演內容,她們演校園我們就演時事,人家搞新聞我們就弄特別節目,型態雖然接近,但是我們搞什麼都要比對方規模大一點。」
「這個主意很壞喔。」阿珍學姊笑道。
「不能說壞,只能說這是個資訊社會,知識就是力量。」我也笑了起來:「還有,除了規模,戲劇社講笑話的功力再怎麼強都比不上我們,就算都一樣的內容,我們的笑話也只會比她們好笑。不過看在人家是戲劇社,短劇方面我們讓她們一點,省得給人家說撈過界。」
「嗯,我們是演講社,拿時事來做文章的確比較合適。」巧怡點點頭:「那好吧,依你的。學姊妳說呢?」
「我交給妳跟學弟,一切都聽你們的。」小箏淡淡地說。
「等等,我剛剛只是舉例,其實時事短劇並不好。」我又說。
「怎麼講?」小箏問。
「因為時事不一定好笑,」我解釋:「最近社會動盪,不是示威遊行就是反對運動,這種深沉的東西不應該用笑話表達,我們應該搶校園新聞,把時事丟給她們。」
「可是,這樣的主題比較有深度。」小達說:「對學校來說,搞不好比較討好。」
「是嗎?」我搖頭:「學長請別怪我直話直說,坐在這裡的人都是前三志願菁英,我們真的知道那些示威抗議的人到底在吵什麼嗎?這裡有人每天看報嗎?看報的時候有在看社論嗎?那些農民請願、國是會議、資深民代退職、學運、集會遊行法或修憲,誰能告訴我這些都是為什麼要做的?他們是反政府的暴力份子,還是爭取自由的民主先鋒?別忘了學校還在教三民主義,我們什麼都不懂,只怕亂講一通,踩到不該踩的線,這可不是演辯社裡頭的胡說八道。」我想起當時的新生盃,又說:
「魏老師說要講好一段相聲,必須深入生活、對現象有所觀察。我們兩間學校都把牆築得跟監獄一樣高,唯一能夠深入的『生活』只有校園生活。那我們就該好好搶校園新聞這一塊,不管使什麼手段,都得把時事丟給戲劇社去搞,她們知道要量力而為就改個方向,要是不知死活,那就讓她們去『深度』吧,這種風險不該由我們演講社來承擔。」
「『我們』演講社,」小箏一笑,連連點頭:「學弟說得非常有道理。問題是,既然戲劇社已經設定好主題了,那我們又怎麼讓她們放棄呢?」
「實力與詭計。」我笑道:「論實力,我們全力支援,大家都嘛北一女的,題材她們知道我們也知道,講笑話的本事她們哪裡比得過我們,要是她們不退,那就等著硬碰硬,我們絕對不會輸。」
「這才像句人話。」小光笑道:「我這兄弟說得好,本來沒人競爭就算了,要是戲劇社打算來硬的,哈,社長,我這就請纓去支援,可不能讓我這搭檔獨立作戰了。凱子你說的詭計是什麼?」
「擺空城計,嚇嚇她們。」我嘿嘿一笑:「這就要希特勒學長幫忙了。我去寫一段小小的,假裝是演講社要用的一段短劇,這段我會用盡全力去寫,說不定也可以改改段子來產生,內容方面請巧怡支援,給我一個北一女很值得嘲笑的師長就好。」
「好啊,就陳正家老師好了。」她笑道。
「這是誰?」
「我們指導老師。」小箏微微一笑,意示嘉許:「巧怡主意不錯,笑他不會出事。學弟請繼續講。」
「好,」我點點頭:「我把短劇劇本完成。由於結構來自傳統段子,這段的品質保證讓人嚇一大跳,希特勒學長拿去洩漏給戲劇社,就說這是最差的一段,演講社早已完成,正在練一半。」我笑著說:
「時間還早,我們這邊還在想方向,我不相信戲劇社已經把劇本寫出來了,最多有個大綱就很不錯啦。這麼一來,她們會發現兩方講的內容都一樣,我們準備充分絕不會改,她們落後許多可以重新再來。再看看劇本,隨便幾個人想贏我也沒那麼容易,不如早打退堂鼓,省得屆時丟人現眼,戲劇社演戲輸給演講社,那她們是幹什麼吃的?改成用演講來找回場子嗎?」
眾人目瞪口呆,只有小光撫掌大笑:「精采!看不出來你這呆瓜還挺壞的。寫這段要多久?」
「一天。」我信心滿滿地說:「寫完直接拿給希特勒,兵貴神速,演講社沒人看過更好,省得一不小心說溜了嘴。」
小箏與阿珍對望一眼,一時拿不定主意。巧怡看看學姊的表情,主動跳出來表示「咱們就這麼幹吧」。小達半天沒說話,此刻終於開口,歎道「學弟優秀,這可是演辯社等級的手段啊」。只見小箏這才點頭,看著我說:
「好,那就請學弟辛苦了。」
「沒問題,」我一口承諾:「請學姊給我一個人,我問她答,節省時間。」
「你挑吧。」
「那就麻煩……」我正要說巧怡,一眼望見馨馨在一旁,想起小雪昨天的話,當即改口:「那就麻煩戴雅馨同學了,聽說她很放得開,也嘻嘻哈哈的,正好幫這段加分,學姊說呢?」
「好。」
小箏簡單一個字,就見馨馨笑得嘴都闔不攏。阿珍笑道:
「好啊,馨馨,妳哪兒找來這麼大的靠山啊?麥當勞吃出來的交情,果然不同。」
「呃,被發現啦。」
馨馨笑道,偷望小箏一眼。
小箏連頭也沒回,只是看著我,神情難以捉摸。
討論到此結束。此時還不到三點半,今天的會議可以說是十分順利。小達本來也想問問大家關於下學期公演的想法,才開口小箏卻表示這是學弟妹的事,不用他們傷腦筋。小達想想也對,拍我一把,看樣子他也知道這才是真正難搞的活動,頗有點給我加油打氣的味道。
大家沒有馬上解散,兩個社長私下討論我去北一女支援的時間日期等細節,希特勒跟阿珍學姊講起戲劇社八卦;小光跟巧怡、小雪笑話說不完;我見馨馨獨自一人,主動坐到她旁邊,打算跟她討論一下剛剛說的「空城計」。
馨馨見我坐下,微微一笑,卻沒有講話。
「怎麼都不講話?」我笑著問:「剛剛不是還很高興嗎?」
「我很高興,謝謝你把這麼重要的任務交給我。」她點點頭,卻悄聲道:「不過人家又被學姊罵啦,阿珍學姊大嘴把我們吃麥當勞的事情當面講出來,你看小箏學姊的樣子,好像有點不大高興我跟你私下往來。」
「學姊哪有罵妳,再說誰叫妳亂打岔?」我笑道:「小箏才沒有那麼小心眼呢,我們往來一下又怎樣,她不是已經答應讓妳支援我了嗎?這還不是看重妳嗎?」
「她是看重你。」
「哈,謝謝妳喔。」我依然笑道:「好嘛,就算學姊罵妳好了,那也是為了打岔,絕對不是為了我請妳吃麥當勞。再說不知道是誰跟我說過『學姊罵完一樣開心』的呀?」
「呵呵,說得也是。」她也笑了起來:「想不到隨便講講,你還真的記得耶。」
「妳很想上台對不對?」我問。
「是啊,可是學姊好像覺得我比較適合當會計的說。」
「才不會,妳很放得開,一定有機會。」我鼓勵道:「今天並沒有討論社團聯展名單,也沒有談到成果展的表演人員是誰,妳為什麼覺得學姊一定不會給妳機會呢?」
「嗯,也不是說學姊不給我機會啦,」她想了想:「只是喔,每次有機會,最後都沒輪到人家。多幾次之後就會這麼覺得了。」
「所以陪我寫『空城計』不算?」
「那是假的,當然不算。」
「那我問妳,妳加入演講社多久了?」
「開學多久就多久,」她回答:「上學期末我跟阿珍學姊說我想加入,開學那天她拿表給我填,填完就加入啦。」
「所以只有一個多月,不像巧怡她們那麼久,對吧?」
「對啊。」
「一個多月,我們要開妳們指導老師的玩笑,學姊卻認為妳可以勝任。」我說:「妳們社團一個禮拜上幾次課?兩次對吧,扣前扣後扣段考,最多上過三四次就了不起了。代表學姊對妳的認真程度與觀察力都有信心,知道妳可以提供我足夠的資料,這還不是信任嗎?」
「咦?真的耶。」
「所以嘍,不是只有學姊稱讚才算認同,」我笑道:「妳加入社團才多久,寒假我們辦活動時妳還不在社團,當然會沒有信心,其實這都只是妳自己的問題而已。」
「好吧,這也是。」她點點頭,反問道:「那你自己呢?加入社團多久之後,學長就開始給你表演機會了?」
「嗯,這也得要先有點表現的啦。」我心虛地說。其實上學期剛被希特勒抓進社團,學長們就指定我去上中新友誼之夜,想想學長們也真是用心栽培。於是說:
「馨馨,妳不要急,機會一定有,這次我幫忙巧怡準備社團聯展,屆時保證可以幫妳找到機會的。」
「好吧,那就靠你了。」她點點頭,想了想卻說:「不過,凱子啊,我希望你不要偷偷安排。剛剛你幫我做球,我雖然很感謝你,不過我還是希望憑實力爭取上台機會。如果我真的有資格上台,請你一定先要經過巧怡還有小箏學姊的同意,她們覺得夠格我才去,不可以亂用特權幫我。」
「是,妳人窮志不窮,我很清楚。」
我點點頭,心想她看起來嬉皮笑臉,骨子裡倒是挺剛硬的,於是問:
「對了,社團聯展的時候,一共有多少經費可以用呢?」
「其實沒多少,大部分是學校撥錢。」她想了想:「一兩千塊是沒問題啦,不過要等劇本出來才知道要花多少。」
「劇本下個禮拜就會出來了,妳不要擔心。」小箏突然出現在我們旁邊,接下了這句話:「學弟,剛剛我已經跟小達談好了,明天開始你每天都有公假來我們學校,跟學妹一起寫劇本。」
馨馨跟我都嚇了一跳,小箏毫不客氣地在我們對面坐下,笑道:
「馨馨啊,妳說話的聲音要小一點。什麼叫做『學姊罵完一樣開心』啊?」
「呃,那是凱子說的啦!」
「妳的問題就在這裡,大嘴又不看場合。」小箏聲音不大,語氣也不怎麼嚴厲:「很多事情要先想清楚再講,不要莽撞,同時也要注意周圍環境。」
「知道了啦。」馨馨低聲道。
「妳剛剛講的我都聽見了,」小箏續道:「想上台是好事,不過同時也要像學弟說的,『先有點表現』,機會永遠都有,妳剛加入社團,總要拿點本事讓大家服氣不是?」
「是,學姊。」
「那就是了。剛才我聽到你們在談經費問題,其實這也是我想跟妳說的。」小箏道:「我們社費不夠,表演活動的預算並不從社費出,這點妳很清楚,不是嗎?」
「是。」
我心想她們講到社團內部事項了,準備迴避一下,當下站起身來,不料小箏立刻將我拉住。
「等等,」她快速放開手:「你也聽聽。」
「是。」我點頭坐下。
「因此,」小箏轉頭,對馨馨續道:「要辦活動就得找錢,經費多寡決定活動的數量與品質。妳的工作不是小會計,而是大家的衣食父母。要是沒把工作做好,再好的計畫全是白饒,誰來支援都沒用。」說著看了我一眼:
「反過來說,只要妳把工作做好,社團裡也沒有人敢小看妳。屆時即使妳偷懶不想上台,只怕大家還不讓妳躲掉這個責任呢。懂了嗎?」
「知道了,」馨馨小聲地說:「謝謝學姊。」
「妳剛剛不要學弟幫妳關說,我聽了很高興。」小箏點頭嘉許:「妳強調公平競爭,這是妳的優點,記得未來要一直保持。這樣吧,既然妳這麼想要上台,我給妳一個機會,用自己的實力去爭取。」
「什麼機會?」馨馨眼前一亮。
「這還是需要學弟一點幫忙就是了。」她微微一笑:「劇本要他幫忙寫,因此角色當然也要找他幫忙選。我希望巧怡跟學弟決定一個公開徵選的方式,每個高一社員都有機會競爭。妳憑實力參加評選,過得了關,當然就可以上台表演。」
「可是……」
「妳想說妳的經驗不足,是不是?」小箏一笑:「那就好好練功。早上早一點到麥當勞,一個禮拜下來可以惡補五六個小時,比起別人也差不多了吧?」
「呃,是。」馨馨忙道。小箏又說:「當然,那還要看學弟肯不肯幫這個忙。」說著轉頭提醒我:「不過,即使你肯,評選的時候也要公平,不可以偏袒任何人。知道嗎?」
「是。」我緊張兮兮地應了一聲:「最好是我跟巧怡訂辦法,學姊妳們自己甄選。」
「那也好,我回去想想。這件事就先說到這裡,我去叫大家解散了。」小箏對我說:「學弟,你留下來,我有話要跟你說。」
「好。」
小箏宣布解散。馨馨偷偷對我眨眨眼,不知道因為表演機會而開心,還是有什麼別的用意;希特勒跟阿珍約好去中青社,兩人先一步離開;小光提醒我有基隆女中的事待商量,要我明天早上不許蹺課;小達表示明天就會去訓導處請公假,要我中午吃飯時間跟他在訓導處見,說完就跟小光一起走了。
本來巧怡想留下來跟我繼續商量社團聯展,跟小雪坐在一邊暫時沒有離開。馨馨跑去跟兩人私下咬了幾句耳朵,三個人古古怪怪偷笑半晌,一起跟學姊說再見,結伴閃人了。
小箏瞇著眼睛,看著三人消失在樓梯口,這才對我說:
「學弟,最近很多事找你幫忙,你要多辛苦了。」
「不會。」
「我跟小達商量好,原則上公假是每天下午,小達保證可以請到。」小箏說:「只是,我也不希望你花太多時間在社團上,省得又像……嗯,反正公假請在那邊,不一定要用完,你自己斟酌吧。我會尊重你們的安排,之後再回學校幫其他學妹們請公假。」
「是。」
「不用這麼拘謹,我剛才的態度是對學妹,跟你無關。」
「喔,知道了。」
「馨馨的確是個人才,好好培養應該也不會輸給巧怡。」小箏笑著嘆了口氣:「就是藏不住話,才跟你吃過一頓麥當勞,就搞得天下皆知。」
「那天真的是剛好碰到啦。」我連忙解釋。
「是啊,真巧,難怪人家說無巧不成書。」她古古怪怪地說:「前一個晚上才幫你們介紹,隔天一大早就一起吃飯。我一開始還很納悶你怎麼跟她聯絡的,畢竟那天你們沒有留電話。」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得悶不吭聲。只聽她又說:
「你跟學妹多多相處很好,我沒什麼意見。難得大家都投緣,」說著又嘿嘿一笑:「嗯,跟巧怡商量活動、跟小雪研究數學,之後還要幫馨馨惡補表演技巧,你還真是有人緣呢。」
「妳不要取笑我啦。」
「我不是取笑你,」她搖頭:「只是覺得你恢復得很快。」
「恢復?」
「是啊,比起上次在肯德基,你的變化很大。」她緩緩地說:「當時還挺擔心你的,後來發現,其實小達對你的評價很正確。」
「他說什麼?」
「寒訓你有點精神不濟,當時不知道你的事,覺得你有點心不在焉,跟你們其他社員沒有什麼不同。」小箏道:「你學長幫你辯護,說只要給你時間,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你都能克服。還說你的抗壓性很足,人又樂天開朗,比起我們這些學長姊整天愁眉苦臉的好多了。」
「那是他客氣。」
「不,他對你的確不同。」小箏說:「上次我去中新友誼之夜看你們表演,小達私下跟我說,跟你的搭檔比起來,你比較像個領導人,他第一次見到你就決定找你當社長。」
「是嗎?」
「我覺得是。」她點點頭:「這幾天我聽了一些你跟我們學妹往來的傳聞,希望未來你能多幫幫她們。演講社看起來大,其實也是一個小社團,雖然學妹們都很優秀,但也卻有點太『北一女』了,缺少你這樣的人才。」
「什麼叫做太『北一女』了?」
「嗯,怎麼說呢,」她思考半晌:「北一女的學生比較聽話,肯努力實幹,但也同時很死心眼。或許因為每個都是聯考訓練出來的贏家吧,遇到事情只知道拚命向前,迷信努力硬幹一定會成功,很少換個角度思考別的方法。這一點,你比大家都靈活。」
「是。」
「拿巧怡來說好了,」小箏笑了起來:「她跟高一的我很像,小大人一個,努力表現給學姊看,總是裝出一副穩重的樣子。可是,一旦遇到什麼困難,馬上一個人躲起來想辦法,不能跟大家同心協力,也不知道找人求援。」
「不會啊,她跟我說了一大堆,什麼我幫她忙她才幫我忙之類的。」我笑道。
「那是因為你是男生,不是『她的』社員。」小箏說:「一指定她當社長,這個學妹馬上覺得責任重大,什麼事情都一個人扛,我看了也覺得很心疼。所以才特別請你來幫忙社團聯展,一方面你們有默契,另一方面她也可以私下跟你討論,再跟大家宣布,什麼事情都有個商量。」
「我懂了,」我點點頭:「妳放心,我不會搶她鋒頭,我只是個支援的,她才是社長兼主辦人,什麼事情都是她的主意。」
「你很聰明,一說就懂。」小箏若有所思地笑了起來。半晌後又問:「對了,再問你一件事。」
「請說。」
「馨馨跟你說過社徽的事了,對不對?」
「是啊,她也跟妳報告了喔?」我點點頭,有點不好意思地說:「真抱歉,我們學長太扯了。那天妳沒跟我說,否則我一定跟他吵架。只是小達說……」
「小達死要面子活受罪,我也不來說破他,省得他沒面子。」小箏打斷我:「我提起這件事沒有別的目的,純粹提醒你一聲,未來你當了社長之後,不要又拿錢來還我們。」
「為什麼?」
「因為那是你們學長的事,跟你無關。」她解釋:「我不想把你扯進這件事裡,你要『乾淨』一點。」
「那妳能告訴我他抽了多少嗎?」
「沒多少。」
「多少嘛?」
「五千多吧,我們還受得了。」小箏嘆了口氣:「我自己補足了,馨馨也嚇壞了,這件事在社團裡起了一點小風波,高二幾個老社員很不高興,要我檢討對你們社團的政策。」說到這裡,她又笑了起來:
「幸好有你出現,適時化解了這場危機。」
「我?」我一愣。
「嗯,就是你。」她無聲地笑著,續道:「這陣子你私下跟學妹往來,幾個人都拚命說你的好話,連帶使得大家對你們社團的風評也有所不同。」
「咦?我沒幹嘛啊?」我想了想:「只有跟馨馨吃過一次麥當勞,還有小雪教我數學,這跟社團有什麼關係啊?」
「嗯,不只這樣。」
「那還有什麼?」
「不重要,反正大家都跟你不錯,」她輕輕地說:「這是個好的開始,希望未來你跟所有人都保持這樣的往來。」
「那是一定要的啦,」我笑道:「我的數學還要靠小雪哩。」
「嗯,那就這樣。」小箏點頭:「我要說的說完了,你還有時間嗎?」
「等一下,還有件事,妳帶照片來了嗎?」
「喔,我倒忘了。」她微微一笑,從書包拿出了一個信封交給我,信封是密封了的。
「照片在裡面,請你幫忙了喔。」
「知道了,什麼時候給妳?」
「你要畫多久?」
「明天很忙,我今天畫。」我想了想:「嗯,還有『空城計』,保險一下好了,禮拜二早上,我拿到學校給妳。」
「幾點?」
「都可以,七點十分?」
「好,那就麻煩你了。」小箏停了半晌,又說:「另外,提到『空城計』,我倒是有兩件事想跟你說。」
「是?」
「就叫你不要拘謹嘛。」她輕嘆一聲:「關於那個欺敵劇本,我跟希特勒談過了,你先別寫,讓他先去放假消息看看反應如何。如果戲劇社相信了,也就不用浪費你時間啦。」
「要是她們想看呢?」
「希特勒說,可以先跟她們說很難拿到,之後你有時間就寫,沒時間就跟對方說拿不到,這也沒關係。」
「就是效果打折。」
「沒有什麼打折,她們只有打退堂鼓與否的選擇,非黑即白,希特勒會拿捏。」小箏緩緩地說:「第二件事比較重要,請你好好想想,不用急著回應我。」
「好,妳說。」
「你的主意很好,或者該說很聰明,這是我們都想不到的。」她望著我,眼神裡帶著某種既欣賞又可惜的味道:「只是,這種作法不是正道,不要常常用這樣的角度處理問題,知道嗎?」
「正道?」
「是的。」她點點頭:「學弟,把我這句話放在心裡。我們跟對手作戰,如果實力堅強,那就堂堂正正打敗人家;如果實力不如,那就避戰不打,回家練兵。非必要不要使太多詭計,詭計或許很好用,可是一旦用久了、用習慣了,之後就會依賴詭計,而不是實力了。」
「呃。」
「你很聰明,知道分寸,我只是提醒一聲。」她微笑著說,似乎想把氣氛弄輕鬆一點:「你的天賦與努力都是有目共睹的,我心疼你……就像心疼巧怡一樣,社團只是一時的,別因為找你幫忙,就把自己弄得太嚴肅,也要休息休息,找到樂趣,知道嗎?」
「是,學姊。」
「唉,不是說了別叫學姊嗎?」她苦笑著嘆了口氣:「在人前我們是學姊學弟,私下不用這樣。我們只差一歲,叫我小箏就好了呢。」
「呃。」
「叫一下?」
「呃……」
「你慢慢習慣吧。」她噗哧一笑,換了個語氣:「不說這個啦,你等一下還有什麼事?打算回去了嗎?」
「沒有,我還要在這裡等一下。」
「又跟朋友有約啦?」
「呃,等電話而已。」
「呵呵,金橋真是你家,還可以在這裡等電話。那算了,本來……」她停了停,搖搖頭說:「沒關係,下次再說好了。」說著輕輕起身,揹起書包,自顧自地離開了金橋。
.
看著小箏消失在二樓樓梯口,我把信封撕開,取出照片。
照片一共有四張,兩張是她家大樓,另外兩張是小箏自己的個人照。其中一張她穿著北一女制服,背景亂糟糟地應該是國軍文藝活動中心,似乎正在舉辦什麼活動,應該是活動上照的照片。
我一怔,心想不知道她為什麼給我這張照片。照片裡的她髮型有點不一樣,比較短一點;書包上掛著一堆各式各樣的徽章,制服上也只繡著一條槓,班級還是高一時的「誠」。表情看起來很開心,笑嘻嘻地似乎活動辦得很成功。其他唯一值得注意的,就是她穿著一雙繡著金色線條的白色長靴。
照片顯示她是一年級,既然穿成這樣,想必是還在儀隊時候的事,八成是表演完什麼活動,換回制服卻沒換鞋子,由其他隊員幫她照的。照片裡的她比現在稚氣一點,開心一點,也更亮眼一點。如果說今天的她看起來威嚴而美麗,那照片裡的她就可以說是青春而傲氣。
我望著照片呆了一陣子,不知道她拿這張照片給我的用意是什麼。照片中的她真美,難怪當年有那麼多人喜歡她。我忽然覺得,其實今天的她更漂亮,除了本來就長得好看,身為社長的她多了一分令人敬畏的威嚴,比起照片裡的亮麗,另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神祕美感。
信手翻過照片,我發現她在背面也寫了東西。簡簡單單兩行字,「董子凱學弟惠存,程嘉箏」,下面註記了今年三月十四日的日期。
三月十四日,我想了想,那天陪她去法院餐廳吃飯,之後她陪我坐公車,等公車時遇到馨馨,公車上還遇到另外一個良班的「71409」。
我愣了愣,再看另一張。這張照片她一樣穿著綠制服,這次是高二了,背景是北一女光復樓。照相的人技巧很棒,小箏坐在光復樓矮櫃上,靠著窗櫺對鏡頭微笑;右邊佔了大半篇幅的是空無一人的長廊,陽光照進長廊,整個畫面乾淨又寧靜;背景有點模糊,只有小箏一個人清清楚楚,給人一種模特兒沙龍照的感覺。
這張照片就是現在的她了,成熟而神祕,唯一不同只有她笑得很甜。而在這樣的開心中,又有著作為學姊的,熟悉的柔和與恬靜。
照片背面是一樣的落款,時間也是三月十四日。
想了半天不明所以,決定如果禮拜二早上方便,倒是要問一下她為什麼給我這兩張照片。畢竟上面寫明了是要送給我「惠存」,可不是加洗時放錯了的。
忽然又想,當天她陪我坐車時已經快要七點了,就算一回家就去洗照片,洗好也要九點了吧,照相館不知道有沒有開這麼晚。照片看起來不是新的,顯然是她把自己的照片直接給我,而不是加洗的。
想到這裡,忽然看見馨馨出現在二樓。我一怔,迅速把照片與信封都壓在筆記本下。只見她左右張望一番,似乎想先確定小箏不在,這才走到我身邊。
「凱子,你還沒走喔?」
「是啊,我還有事。妳找我?」
「其實沒事啦,」她笑了笑,表情有點不好意思:「我只是回來看看你走了沒有。如果還沒走,就要跟你約去麥當勞的時間。」
「我沒走,妳約吧。」我笑道。
「我是在想,既然學姊都這麼說了,那我們以後就在麥當勞見面,麻煩你幫我惡補。小雪說你之前也幫了她跟斌斌,巧怡也說你很會教,那可不可以……」
「可以。」我打斷她:「不過要等禮拜二之後。」
「咦?為什麼啊?」
「嗯,明天我要趕快跟巧怡確定評選方式,不然即使去了,我也不知道要跟妳惡補什麼內容。」我頓了頓:「至於禮拜二早上……我有一點事,可能不是很方便。」
「那禮拜二放學後呢?」
「也不方便。」我心想那天跟薇有約,一定會搞到晚上,便道:「禮拜三就放春假了,乾脆春假之後的禮拜四好了,一樣早上六點半準時麥當勞見。」
「好吧,要記得喔!」
我正要說話,突然聽到了一個尖銳的嗶嗶聲,把我跟馨馨都嚇了一大跳。我回過神,發現是腰上的call機,拿起來看了一眼,順手關掉聲音。
螢幕上顯示著「01006193426341922171」,我搔了搔頭,只記得最後的「2171」是「AP」,也就是薇的代稱。拿出紙筆畫了個鍵盤,把數字與英文填上,解出了「0100MYHOMEAP」。
我一愣,仔細想想,這才瞭解整段訊息其實是「0100、My Home、AP」。也就是說,如果我的解讀沒錯,薇約我今晚凌晨一點去她家。
我再看一眼,正奇怪這個約會是不是搞錯了,就聽馨馨打破沉默,笑道:
「哇,BB Call耶,你還真有錢說。」
「沒啦,」我回過神來:「這是別人送的。」
「那你一定很重要,人家才會送你這麼貴的東西。」她笑道:「是誰呢?家人還是朋友?」
「朋友朋友,」我岔開話題:「怎樣,時間可以嗎?春假後的禮拜四早上一點在麥當勞?」
「早上一點?」她一怔。
「說錯了,六點半,怎樣?」
「沒問題,就這麼約定。」她一笑:「你還真好玩,早上一點,那我真的沒有公車坐啦!」
我笑了笑沒說話。她又問:
「對了,凱子,學姊剛剛跟你聊了什麼啊?」
「嗯,一些社團的事而已。」我想了想:「她說妳很有天賦,要妳好好努力。」
「真的嗎?」
「真的,只是她同時覺得妳守不住話,怕妳多嘴壞事。」我用小箏的話提醒她:「所以了,妳要想辦法讓學姊覺得其實不是這樣,那她搞不好會更重視妳,給妳更多機會。」
「知道了啦,你講話簡直跟學姊一個樣子。」
「本來就是她說的啊,我算是個答錄機。」我笑道:「再說妳真的很八卦耶,阿珍為什麼會知道我們在麥當勞見面呢?一定是妳大嘴講出去的。」
「我只有跟小雪說啊!」她抗議,忽然又說:「等等,還有斌斌、巧怡,啊糟了,宜君她們都知道,那天我也跟阿珍學姊講過,我看一定是她講的啦!」
「妳看妳,一大堆人,這還不叫大嘴嗎?」
「我跟小雪是同班同學啊,巧怡很照顧我,又跟你交情那麼好,我怎麼可以瞞著她呢?」她連忙解釋:「斌斌是小雪的麻吉,我跟宜君同一組,我不講她也會講啊,還不如自己先講省得傳出去被人家亂說,小箏學姊聽到了不高興,我可就完蛋沒人疼啦!」
「亂講,吃吃麥當勞有什麼了不起的,小箏幹嘛不高興?」我哈哈大笑:「理由一堆,那妳還不是跟阿珍說了?她跟小箏是後毅同班,妳跟她說不是等於直接跟小箏講?」
「咦?她們都是後毅的喔?我倒沒注意。」馨馨無辜地說:「我也沒有要跟阿珍學姊講的意思,可是有一天她問我社徽的事,我就提到送了你一個。原本以為她會很高興的,結果她卻一直追問我哪天見到你,在哪見面,講了什麼之類的事,問得詳詳細細的,差點沒把我嚇死,我還以為做了什麼錯事了呢!」
「真的喔?」我一怔。
「再說啦,你問我小箏學姊為什麼會不高興,」馨馨續道:「這不是廢話嗎?大家都知道她對你很好,你們之間應該已經……」
「喂。」
「好啦,小雪說你不承認,果然如此。」馨馨哼了一聲:「兇什麼兇,又不是我說的。再說這又不是什麼壞事,好多人想追都追不上,你在那裡耍什麼彆扭?你們之間怎樣我們搞不清楚,就不要學姊知道我跟你私下見面,想多了,那我的前途又完啦!你不在乎,我可是很在乎的。」
「妳們喔,還真的很會瞎攪和,」我嘆了口氣,心想真是冤枉,卻也覺得她直接得可愛,於是說:「告訴妳吧,妳跟我去麥當勞沒什麼,倒是再像現在這樣亂講,被小箏聽到才真的要倒霉了。」
「她又沒聽到。」馨馨哼了哼。
「妳們社團耳語多,不要覺得無所謂。」
「這也是,我每次一講什麼,第二天就傳得滿天飛,從高一到高三每個人都說『哎呀,妳知道嗎,馨馨又說什麼什麼了喔』!」她學著別人的語氣:「加入社團才一個多月,我就被她們叫做什麼『脫口秀小馨』了,你說這冤不冤?」
「一點都不冤。」我笑道。
「哼哼,你跟大家一樣,都不是好東西。」她哼了哼,忍不住笑了起來:「依我看啊,我就是這樣在社團裡生存的,大家都拿我開心。」
「反過來說,只要妳一上台,也可以把觀眾逗得很開心。」我立刻接口:「妳們是演講社,表達能力本來就是最重要的功課。妳的表達能力很好,應該多多發揮。」
「少來,亂拍馬屁。」她笑道:「反正我們講好了,你要幫我忙,別想靠這幾句就打發我了。」
「才不會,」我笑道:「小心眼。」
「你才小心眼,追到學姊也不跟大家承認。」
「告訴妳沒有了,要說幾遍啦?」
「很多很多遍,」她笑道:「反正沒人信,你去越描越黑好了。等阿珍學姊自己來問你,就看你還要怎麼否認吧!」
「喂,這我倒是真的要問妳了,」我追問:「妳說阿珍學姊問妳一堆,這關她什麼事啊?」
「當然關她的事啊!」馨馨一愣:「咦?你不知道她們都是辯論社出來的嗎?」
「知道啊,那又怎樣?」
「那你總知道那個建中的吧?」
「嗯,只知道有個建中的,其他什麼也不知道。」
「拜託,有你這種呆頭鵝的喔?」她好像聽到什麼完全不可置信的事情一般:「黃益誠,黃色小說的黃、貪圖利益的益、沒有誠意的誠,建中高二學長、建中青年社公關、建中吉他社什麼長、北台灣第一號大色狼、我們學校儀隊的『專任偷偷摸摸攝影師』。怎樣,你哪個不知道呀?」
「通通不知道。」我歎道。心想這個「脫口秀小馨」的確不簡單,表達能力超凡入聖。
「你真豬頭耶,連敵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她似乎被我打敗得很徹底:「聽著,這個人是小箏學姊的罩門,也是你最大的競爭對手。搞定這傢伙,才有小箏學姊;搞不定這傢伙,你就是另一個死在校門口的人。懂了沒?」
「我再說最後一遍,我沒有追小箏。」我強調:「這個黃什麼是幹嘛的,為什麼是小箏的罩門?」
「他是她的前男友嘛,還不簡單?」
「這樣說太簡單了啦!」
「那你想知道什麼?」
「嗯,我也不知道要問什麼,」我想了想:「這樣吧,我問問妳,這跟阿珍有什麼關係?」
「黃益誠高一上追過小箏學姊,阿珍學姊反對沒用,兩個人短暫在一起幾個月,之後小箏學姊就被這個大色狼拋棄了。那時候她聽他的話進儀隊,後來被爸爸逼著退出來,聽說色狼覺得很沒面子,這才拋棄她的。」馨馨喘了口氣:
「呼,阿珍學姊跑去找色狼算帳,結果還被羞辱一頓,之後只好一直鼓勵小箏學姊,帶著小箏學姊找文文學姊『面試』進到演講社,一起當上正副社長。怎樣?你還要知道什麼?」
「很清楚,多謝。」我吐了吐舌頭,忽然想起小達的話。於是問道:「那妳知不知道,我們家小達學長是什麼時候追她的?」
「當然知道,追她的人裡頭只有一個成功的,這叫『滿地大藏青,一方小藍天』。」馨馨噗哧一笑:「你學長很衰,追錯了時間。他們兩個高一上就認識了,結果你這個學長拖拖拉拉,正好在小箏學姊剛剛被色狼拋棄的時候出手,當然失敗到家,還被笑成功呆,作事慢半拍。」
「我的媽,他還真可憐。」
「所以啦,你不繼承遺志誰繼承?」馨馨說:「我跟你講,大家都在期待你『堅定信心、邁向成功』,小箏學姊守寡一年,巧怡她們都講,社團聯展什麼的都不要緊,如果你能給小箏學姊帶來幸福,那我們才佩服你是個人才!」
我不語,決定不再跟她辯論。她連我們校訓都知道,演講社的人果然比較會講話,題材取之不盡,最好暫避其鋒。
「怎麼不說話,怕了嗎?」她又道:「小箏學姊平常獨來獨往,聽說只有你才跟她私下出去過,那天看到你們一起坐公車,阿珍學姊也說你跟她在肯德基講了一些事情。她覺得跟你同病相憐,每天都提到你,決定後續一堆活動都只找你一個人來參加。你說,這種機會不把握,是不是豬頭呢?」
我心中一凜,原來流言是這樣來的。當天在肯德基的事竟然會產生這種後續效應,真是始料未及。於是說:
「那我問妳,這是阿珍說的,還是妳們猜的?」
「我們哪裡猜得出這種事情來?」馨馨道:「當然,這是小箏學姊的私事,阿珍學姊也沒有講得很明白,都是被我們套出來的。不過想一想也覺得很有道理,所以大家就這麼認定了。」
「嗯,我覺得妳們是過分解讀了。」我說:「這是兩回事,我跟小箏的確有聊天,聊的也的確是私事。不過她找我幫忙是因為覺得我幫得上忙,搞不好她還覺得可以分散我的注意力,讓我忙忙社團忘了自己的事也不一定。」
「對了,說到這個,你到底跟她說了些什麼啊?」
「一點私事,沒什麼。」
「說給我聽嘛!」
「不要,我不要變成脫口秀題材。」我笑道:「妳套學姊可以,套我可沒那麼容易。想知道什麼自己問阿珍,她不是很容易上妳們當嗎?」
「討厭,不要一直說人家是脫口秀啦,」馨馨嗔道:「哼,要是阿珍學姊知道,那我幹嘛還來問你啊?」
「好啊,換我問妳吧,」我說:「剛才是不是巧怡小雪跟妳商量好,要妳回來刺探軍情的啊?」
「我……」她一愣。我嘿嘿一笑:
「哈,抓到了。我就說嘛,約個時間幹嘛不打電話,巴巴地又跑來,根本就是來找我問八卦的,還說什麼麥當勞?」
「好啦,反正被你抓到了,那你總得告訴我一點東西,我才好對她們交差啊!」
「我沒東西可以跟妳說,妳們一廂情願,我也沒辦法。」
「哼,我總會問出來的。」
「都是子虛烏有的事,妳怎麼可能問得出來?」
「好吧,那你起碼告訴我這個,」她話鋒一轉:「你覺得小箏學姊怎麼樣?」
「對我們都很好。」
「我是問你對她的感覺。」
「很溫和,也很威嚴。」
「你覺得她漂亮嗎?」
「漂亮。有口皆碑,演講社之花,妳們三個自己都說了,這有什麼好問的?」
「是你喜歡的那一型嗎?」
「這是私人問題,我不回答。」
「哈哈,那就是肯定了。」她笑道:「那我再問你,如果小箏學姊追你,你會跟她在一起嗎?」
「喂,這是一個……」
「假設性問題,我知道你要這樣說。」她搶過話頭,追問道:「好嘛,假設是這樣,你會接受她嗎?」
「既然是個假設性問題,那我就不回答了。」
「省得別人以為你自作多情。」她哈哈一笑,又說:「你看吧,還是被我問出來啦!」
「妳把話塞到我嘴裡,一廂情願,我可什麼也沒說。」我忙道。心想這位小姐的八卦能力真是無與倫比,每一句話都要小心,不然一旦被抓到話柄,到時候又難以分辯。
「唉,好吧,算你行,社長真不是白當的。」她嘆了口氣,裝模作樣地說。
「又換一招了,以退為進,我也不吃這套。」
「厚,不要立刻戳破好不好?」她笑了起來。
「好了啦,馨馨啊,不要再問了。」我抓緊機會,對她說道:「我跟妳學姊沒怎樣,妳不要一直往那裡講,這是小箏自己的事,妳們不該一直八卦她。兩社還要長期合作,妳們流言太多,會讓我覺得很困擾。」
「是是是,好個大帽子,什麼都是社團。」
「本來就是,都是為了社團好,」我點點頭:「就不要八卦太多,到頭來大家合作困難,小箏的感情問題無解,反而社團計畫也被破壞了。」
「哼,好啦。」
「這才是,我希望流言到此為止,未來我們可以輕鬆合作。以後在麥當勞我可不會再跟妳聊這種事了,妳自己要好好把社團的事搞好,才不會辜負學姊的期望。」
「嗯。」她認真點了點頭。
「好吧,我也要走了,那今天先這樣了?」
「好吧好吧,」她嘆了口氣:「這要我怎麼跟她們交待啊?」
「妳就說沒這回事,那小子辜負了學姊,是個傻瓜。這樣如何?」
馨馨聞言想了想,突然站起身來,對我嘻嘻一笑:
「看吧,我就知道你對學姊有意思,原來根本什麼都明白,這才會假裝自己是傻瓜,辜負了人家。」
「喂!我哪有……」
「拜拜啦,下下禮拜四見了喔!」她開心地一笑,急急忙忙揮手道別,不由分說離開了金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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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她下了樓梯,嘆了口氣,從筆記本下翻出被我一直壓著的照片,放在桌上又看了半晌。
想起馨馨的話,我苦笑一番,這些八卦真是從何說起,我跟小箏只吃過兩次飯,加上一起坐過一次公車罷了。如果連去年新生盃、招生發表會、北一女校慶、中新友誼之夜,在中青社門口碰頭,加上寒訓與兩次開會都算,一共也不過才見到十幾次面而已,多數都有一堆人在旁邊。這樣就會被當成八卦男主角,看來以後跟這些女校同學打交道,可得更加謹慎一點才行。
我又看了一眼那兩張照片,小箏實在漂亮,從高一到高二的變化也真大。不知道高一的她是個什麼樣的女生,是不是跟巧怡、小雪或馨馨一樣,在學姊的領導下快快樂樂地玩社團;還是像馨馨說的,被那個「建中大色狼」傷得很深呢?
兩張照片她都在笑,高一笑得比較開心,高二笑得十分溫柔。照片中無論光影取景都是技巧一流,想到「儀隊專任偷偷摸摸攝影師」,突然覺得搞不好這張照片根本就是那個建中黃什麼照的,大家以訛傳訛,以為那傢伙必然是個壞蛋。小箏笑得那麼甜,起碼照相的瞬間一定是滿心歡喜的,馨馨說兩人高一下就分手了,八成資訊有誤。
我不禁失笑,這些都是八卦,我幹嘛幫著琢磨呢?或許小箏送我照片只是紀念,陪我坐公車也是圖個方便,陪她們胡思亂想真是件傻事。就像小達說的,我跟她根本不合適,她也知道我對小玫的思念很深,作為一個學姊,怎麼會跟我有什麼聯想嘛。
想到這裡就釋然了,還好剛才立場站得穩,否則被她們亂傳一番,屆時還真的沒臉見學姊了。明天開始就有公假,到四月底之前都要去北一女,這種尷尬可不好處理。
左思右想間,腰帶上的call機又震動起來。我拿起一看,螢幕上顯示著「171541222171」,這次容易了點,「1715GBAP」,薇跟我約金橋,看看錶正好是五點十五分,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一身白衣黑褲的薇從樓梯方向走來。
「咦?不是說要打電話嗎?」
「是啊,不過我們結束的時間剛剛好,就決定直接過來看看。」
「那幹嘛打call機?」
「試試看能不能用啊,」她微微一笑:「哪,借我瞧瞧。」
我把call機遞過去,她看了看螢幕又問:
「對了,收到我之前的訊息了嗎?」
「收到了,」我忙問:「妳要我今晚一點到妳家喔?」
「是啊,你看,很好學吧?」她笑咪咪地說:「如何,行不行?」
「明天要上課耶,」我為難了一下:「再說明天下午社團還有事,如果晚上沒睡,白天搞不好會一直打瞌睡。」
「嗯,沒關係,不勉強。」她點點頭:「我只是在想,你可以先回去睡一下,我們晚上聊聊,早上一起上課。真想睡就在我那睡一下也行,不會不方便的。」
「倒不是方便不方便的問題,」我想了想:「我只是好奇妳為什麼會這樣約,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明知故問,今天是我們認識一個月的紀念日。」
「嗯……那就是了,」我臉一紅:「其實我也很想去,再說上次妳也說過了。」
「好,就這麼決定。」
「那我們什麼時候離開?」
「現在就走好了,省得……」她忽然看到桌上的照片:「咦?這是誰的照片啊?」
我一怔,正要解釋,她已把照片拿了起來,看了一眼後說:
「哦,這是後毅的程嘉箏嘛。咦?你怎麼有她的照片啊?」
「她給我的,」我說,不知為何覺得有點糗:「妳看後面。」
薇翻過來看了看,又翻回正面看了半晌。隨即把照片放回桌上。
「嗯,高一到高二的變化還真不小,大概受傷很深吧。」
「咦?妳也聽過那些八卦啊?」
「呵呵,女校八卦最多了。」薇笑了起來:「只知道一點點,我最怕聽這種東西啦。倒是你自己要小心,人紅是非多,隨便跟人家要照片,小心變成下一個流言箭靶。」
「我沒跟她要,是她自己給我的。」
「哦?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呀。」
「那顯然是人家對你有意思了。」她笑道:「呵呵,這倒是個大新聞,要是傳了出去,你在我們學校就出名啦!」
「喂,妳不要也跟大家一樣亂講啦。」
「哦?不只我這樣講嗎?」薇笑得更開心了:「那你慘了,這種事只要在女生之間傳開,就算跳到黃河也洗不清啦。幸好對象是她,起碼不丟臉。」
「喂,我很傷腦筋耶,妳還笑我。」
「你傷什麼腦筋,我看是那些『建中石像』們才要傷腦筋吧?」她笑道:「那我這樣問好了,你們之間是不是有那種關係?」
「沒有。」
「曖昧?」
「也沒有。」
「那她幹嘛送你照片?」
「這就是我不懂的了。」我嘆了口氣:「講起來複雜,簡單說就是她請我幫她畫美術作業,要畫她家外觀的透視圖,我跟她要她家的房子照片來畫,結果她就連自己的照片一起拿來了。」
「那還不是一樣?」薇想了想:「嗯,這叫做順水推舟,還挺聰明的。」
「喂,不要一直這樣講啦。」
「凱啊,你不要自欺欺人了,事情這麼明顯,誰都知道送照片的意義是什麼。」薇忽然正經起來:「如果你也喜歡她,那就直接接受人家的心意;如果不喜歡她,那就清楚表明立場,頂多講得婉轉一點也就是了,以後見面方便。」
「妳說得簡單。」
「那不然呢?有什麼困難?」
「她是友社學姊社長,總不能太莽撞吧?」
「的確,所以要婉轉一點。」薇點點頭,看了看錶:「嗯,這個問題也不是幾分鐘可以講得清楚的。你想聊我們晚上聊,現在應該回去休息。」
「嗯,好吧。」
「那你收收東西,我送你回去。」
她說。我連忙收拾起桌上的東西,把信封照片胡亂塞進書包裡,離開金橋。
外面天色已暗,禮拜天傍晚街上沒有多少車子。她沒再說什麼,只是發動了車,載我駛入黃昏的重慶南路。她騎得很快,大約二十幾分鐘就把我送回家門口。我下了車,她坐在車上並不熄火,看看手錶問:
「現在是六點左右,我們怎麼約?」
「妳決定。」
「那你趕快休息,我一點整來接你。」
「我自己坐計程車吧?」
「不,」她搖了搖頭:「我來接。」
「好吧,那再見了。」
「嗯,」她點點頭:「晚上見。」
說完她再度催動油門,消失在我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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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十二點四十五分。
回家梳洗一下就睡了,約莫十二點自動醒來。睡了五個多小時,做了一堆奇怪的夢,起床後有點頭昏腦脹,一時搞不清楚現在是什麼狀況。
穿上制服,刷牙洗臉收好書包。想起明天可能會去北一女,拿起小箏的照片考慮半晌,決定還是問個清楚,於是又把照片放回信封裡。
周遭一片安靜,家人都睡了,只有牆角亮著地燈,小小的燈泡發著微弱的光芒。我躡手躡腳揹起書包,打開門鎖,拎鞋子溜了出去。在門口掏出鑰匙,小心翼翼把三道鎖都鎖好,這才把鞋子穿好,坐電梯下樓,走進沁涼的午夜之中。
幸好沒被發現,要是被知道這麼晚還溜出去,爸媽絕對不會三兩下饒了我。獨自站在門口,掏出打火機點了根菸,心裡充滿期待,不知今晚薇有什麼主意,等一下去她家之後又會做些什麼事呢。
很奇怪地,我對去她家這件事情並沒有特別緊張。好像她不是個女孩子一般,沒有任何彆扭或急躁的情緒。下午接到訊息後一直覺得很奇怪,我不瞭解自己的平靜,也對這樣的約會感到理所當然,彷彿已經做過很多次一樣。
這就是薇的特別之處,什麼事情碰到她都變得理所當然。想起之前不肯去小玫家的彆扭,相較於此刻的平靜,忽然發現自己有了很大的轉變。或許成熟了些,或者說不在乎了些,許多之前想不開、放不下的事,通過這段時間的「自閉」,也就自然想開了,放下來了。
午夜的街頭一片寧靜,紅綠燈變成一閃一閃的黃燈。下過雨的周圍一片寧靜,只有偶爾經過的夜歸人,迴盪著匆忙的腳步聲。我抽完手中最後一根菸,把菸盒收進書包裡,就聽到摩托車停下來的聲音。
薇到了,一樣穿著下午的白襯衫。她熄了火,拿下安全帽,笑咪咪看著我。
忽然覺得很高興,看到她的瞬間心情立時興奮了起來。只見她撥了撥弄亂了的頭髮,微笑著說:
「等很久了吧?」
「沒有,我剛下來,一根菸的時間而已。」
「那走吧,」她笑道:「時間很珍貴呢!」
我跨上後座,薇再度發動車。
不知道因為晚上冷,或者覺得氣氛很好,今晚我毫不遲疑抱住了她。我用雙手環抱她纖細的腰身,也讓上半身輕輕靠在她的背上。她沒有說話,只是微微挪了挪,讓兩人身體更加伏貼。細緻的感受從胸口傳來,兩人之間一片溫暖。風中飄著她的香氣,我們在萬籟俱寂中,奔馳於午夜空蕩的馬路上。
車子轉進敦化南路。平直的大道向前延伸,橘色街燈瀰漫一片昏黃的光暈。白天這裡是上班族的天下,夜裡宛如空城。路旁的辦公大樓一片漆黑,在夜空中顯得異常寂寞。除了高樓一閃一閃的紅燈,那些巍峨的建築物在黑暗中竟然連輪廓都看不清楚。讓人分不出哪裡是頂樓,哪裡又是深邃的夜空。
沒過多久薇把車子停下來,兩人跑進統一超商買了幾瓶飲料,之後繼續前行,經過幾個空無一人的紅綠燈,我們終於抵達她家。
那是一棟磚紅色的大樓,玄關透出柔和敞亮的光線。薇把車停好,我默默跟在她身邊,步入這個一看就知道是有錢人住的高級大廈。只見管理員對她親切打了聲招呼,同時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我們走過鋪著大理石、有著小小造景的,金碧輝煌的玄關,進到標示有十六樓的電梯裡。薇拿出一張卡片插進去,一個小小的紅燈突然變成綠燈,這才按下十六樓按鈕,電梯門緩緩關上。
電梯內飾金色牆板,還有一面大鏡子。牆板乾淨如鏡,鏡中只有我們兩人。電梯抵達十六樓,走出電梯才發現這不是一般大樓的梯廳,卻是一個兩坪大小的玄關。一扇大門面對電梯,門口擺著一個大型鞋櫃,以及兩雙擺在地毯上的,白色的短毛拖鞋。
薇一笑,拿出鑰匙開了鎖,我們換上軟軟的拖鞋,推開厚重的木門,進入了她燈火通明的家。
「歡迎光臨。」薇笑著說。
我有點拘謹,她接過我的書包,掛在門口大衣衣架上,牽起我的手,帶我簡單參觀。
她家在大樓頂樓,整層兩戶打通,通過感應卡電梯直達玄關,樓上還有一層。十六樓是餐廳、客廳、廚房、一間擺滿了書的書房,還有大小兩間洗手間;小的洗手間是給客人用的,大的包含浴室,門關得緊緊的看不到裡頭。
客廳旁邊是樓梯,可以通往十七樓。樓梯既沒有扶手也沒有樑柱,一片片寬敞的石板嵌在牆上,走起來有種漫步空中的感覺。
十七樓有兩間臥室與一間書房,離樓梯比較近的是薇的房間,裡頭一張大床,床上鋪得整整齊齊;一張沿牆面直通到底的大書桌,上面有一台電腦,一大堆井然有序功能不明的電腦設備,另外還有一把電子音樂用的鍵盤。
書桌上方是長長的吊櫃,放滿了書,桌旁另有一個佔滿整面牆的落地書櫃,也擺滿了書,此外就是一套看起來非常專業的音響。音響由幾個部件組成,真空管擴大器亮著橘色的光,有種正在放電的感覺,可以放錄音帶與黑膠唱盤,甚至還能放最新的雷射唱片。喇叭很大,座落於書櫃兩邊。此外還有一把架在地上的吉他,吉他很漂亮,插著一條電線,連接到音響後方。
床旁邊有一道霧面玻璃門,門後是主臥浴室。浴室很大,裡頭有傳說中的乾濕分離沖澡間,浴缸大得簡直像是羅馬浴池,附近地板上鋪著地毯似乎不怕水溢出來。洗手台很乾淨,一個三層籐藍分門別類摺著大小浴巾。鏡子很大,邊緣嵌著暖暖的燈,倒是沒有看到衛浴用品,說不定鏡後另有暗櫃,東西都在暗櫃裡面。
浴室對面是一扇落地窗。掀開厚重的窗簾,外頭是一個可以直接走出去的超大型露台。露台很暗,依稀種滿了花。由於白天下過雨,薇沒有帶我出去,所以也看不到外頭的模樣。
主臥室旁邊是書房,書門的門是關著的,薇沒有帶我參觀,不過她家到處都是書櫃,也不知道裡頭是不是還有更多的書。最後一間是她爸爸的臥室,裡頭乾乾淨淨沒什麼東西,只有一張單人床、一張看起來頗歷年所的、像是將軍或高官用的大書桌,還有牆上的世界地圖與國旗。書桌上擺著幾本書,一個皮製的公文收件匣,一套迷你音響,還有一瓶插著許多朵白玫瑰的透明花瓶。
這就是她的家,薇說「只」有八十幾坪。整間房子都是白色系的,白桌白椅白牆,加上白色地毯鋪滿每個角落。燈光隱藏在天花板內部,任何方向都有大片的玻璃窗。隨便坐在哪裡,都可以用十六樓的高度看台北市的夜景。
薇帶我走回主臥室,拉了兩個座墊讓我在坐在白色的地毯上。她去放了一片CD,回來坐在對面。
音樂響起,乾乾淨淨的鋼琴演奏,音樂流洩在房間中,周遭一片寧靜。
「你累不累?」薇問。
「還好。」
「這樣出來不要緊吧?」
「放心,我平常起得最早,家人起床看我不在並不奇怪。」
「那就好。」她微微一笑:「對了,你要不要喝杯咖啡?」
「好啊。」
她帶我回到樓下廚房。她的冰箱好大,兩扇對開的門比我家窗子還寬。她從冰箱裡拿出幾罐豆子給我選,我選了其中一種,她把其他罐子放回冰箱,從剩下那罐裡舀出了兩杓豆子放入磨豆機。
磨豆機不大,銘板浮雕上寫著唸不出來的外文。薇調了一下刻度,打開開關,嘰嘎一陣後香味傳來,隨即抽出裝著咖啡粉的小抽屜,倒進一個咖啡色墊著濾紙的漏斗型容器裡,把漏斗放在一有腰身的透明玻璃壺上,拿出一尊小小的長嘴金色水壺,放在爐上燒了一點熱水。
熱水燒好,她沒有直接沖,反而放了幾分鐘,這才開始將熱水從長嘴水壺裡注入漏斗。只見咖啡粉冒著氣泡鼓了起來,幾滴深色的咖啡汁液慢慢滴進玻璃壺。
她停手不動,咖啡粉越鼓越大,彷彿就要破掉,卻總是維持著某種張力沒有破開。幾滴咖啡汁液滴完,她又開始注水,這回水多了,咖啡粉冒起了好多小泡泡,看上去又香又濃郁。
帶著香氣的汁液緩緩流出,薇等漏斗的水只剩三分之一,又再度把壺中剩餘的熱水注入。這次就沒停了,一路注完了所有的水。只見漏斗越漏越快,流出來的咖啡顏色也越來越淡。
她一笑,等水漏完,拿起漏斗倒乾淨,迅速洗好了各樣器材。之後把玻璃壺的咖啡倒入兩個配著盤子的精緻咖啡杯,拿起玻璃壺沖了沖,擦乾雙手,端著咖啡帶我回到樓上房間。
整套動作一氣呵成,從選豆子到回房間一共才花了幾分鐘。我心下讚嘆,小心翼翼端著杯子,生怕灑出來滴到白色的地毯。薇漫不在乎地走得很快,邊走邊介紹樓梯邊掛著的畫,看樣子很習慣拿著咖啡全家亂跑。
回到房間坐下。她拿起咖啡聞了聞,順口說了幾句如何從氣味分辨咖啡酸度如何。之後像是敬酒般地拿起杯子,嫣然一笑,讓我先嚐了一口。
真好的咖啡,香味才入口立刻充滿口腔,濃濃郁郁地在面前蒸出一片帶著香味的氤蘊。我驚訝不已,佩服地說:
「薇,這杯咖啡煮得真好,我這輩子沒喝過這麼好喝的咖啡。」
「謝謝。」她開心地說。
「這是在加拿大學的嗎?」
「哈哈,不是,那些老外的咖啡喝起來簡直是塑膠水,跟麥當勞的差不多。」她笑道:「這個本事,我可是在台灣學的喔。」
「去上課嗎?」
「不是,我有一個朋友是咖啡狂,我跟他學的。」
「咖啡狂?」
「嗯,說好聽點是咖啡大師。」她點點頭:「這人我是在月光和狗認識的,功力真不是蓋的,要不是人家不希望被綁住,我想早就可以開一間咖啡店來玩了。」
「月光和狗?」
「就是我唱歌的那間地下舞廳。」
「這個咖啡大師也跳舞嗎?」
「他是那裡的bartender。」
「酒保喔?不調酒反而煮咖啡?」
「當然調酒啊,不然怎麼叫做bartender?」薇笑了起來:「他這個人多才多藝,只要是有味道的液體他都搞得定,卻不喝酒,說什麼一喝酒味覺就壞掉了,腦筋也會變糊塗,沒辦法做生意。」
「那還能調酒?」
「他不愛喝,並不影響人家辨味的本事。」
「這麼厲害?」我又問:「他做什麼生意?」
「嗯,這他倒是很少講,應該是進出口生豆子的生意吧,」薇想了想:「對了,還有一些器材買賣,反正都跟咖啡有關,這是他的興趣。」
「所以是大盤商?」
「喔,好像不是。」薇想了想:「他供應的都是一些稀奇的東西,Luwak啊、Jamaican High Mountain 啊、Tarrazu啊、或者什麼Sigri之類的,少量賣少量供貨,還會手工燒一些專門給特定豆子用的陶瓷濾杯。這種的。」
「濾杯還有不同的喔?」
「有啊,多了呢。」她解釋:「平常我們用的濾杯都是兩個平面夾起來的,那種叫做Melitta式濾杯,是一個德國家庭主婦發明的。一般來說有兩個洞或三個洞,後來因為咖啡種類的不同,又衍生出很多不同的形狀,圓錐形的、蛋糕杯形的、波浪形的,用的濾紙也不一樣。」
「學問這麼大?」
「嗯,而且這還只是手沖用的濾杯選擇,算是浩瀚大海的一小滴水而已。」薇點點頭:「咖啡是一門藝術,從生豆分級選擇、烘焙、研磨到各種萃取方式,每個步驟都有非常多學問。我會的只有一點點。」
「薇?」
「嗯?」
「我覺得妳的生活好豐富喔。」
「哦?」她一怔:「為什麼這麼說?」
「妳認識很多特別的人啊,」我說:「學了一身本事,讀了很多書,還會去聽演講,好像一直在充實自己。」
「呵呵,你不知道我聽的是什麼演講。」她笑道:「今天是琪琪約的,她要去聽一個法師演講,題目你絕對猜不到是什麼,『命理、藥學與婚姻選擇』,你說這是什麼跟什麼呢?」
「這啥啊?」我一愣:「那妳幹嘛去?」
「琪琪想去啊,而且我也想知道命理、藥學與婚姻之間的關係。」薇笑著說:「本來還跟她開玩笑,說用卜卦或吃藥來決定嫁什麼老公實在不是個好主意,後來被她囉嗦半天,只好乖乖跟去,這就是亂說笑話的下場。」
「說到琪琪,這個女人還真的很兇哩,」我抱怨:「跟她客氣客氣,竟然要我自己繳電信費。」
「呵呵,她就是這樣,老是覺得我太大方會吃虧。」薇嘻嘻一笑:「本來的確想要幫你繳,結果被她囉嗦,只好把帳單的地址改到你家啦。」
「當然應該讓我繳,」我忙道,又說:「只是這樣家裡就會知道我有call機了,以後想找我就找我,大概也就沒辦法像現在這麼自由了。」
「喔,這可不行。」薇一怔,忙道:「那我明天一早就去把帳單地址改回來,這樣影響太大了。」
「為什麼?」
「沒什麼,你說得對,有call機就會被call,這樣不自由。」她笑道:「我一個人住久了不會往這種方向想,幸好你提醒了我。」
「其實沒關係啦,妳還是……」
「不,」她搖搖頭:「一個月才幾十塊,拿你的自由來換,實在太不值得了。」
「也沒有這麼嚴重啦,不然每期妳拿帳單給我,我自己繳就是了。」
「這是小事,你就不要客氣了。」她搖頭:「倒是你自己要小心,別被家裡看到帶著call機,知道嗎?」
「瞭解。」
「嗯,這樣就好。明天我跟琪琪說一聲,省得她又覺得我不理她。」
「這是妳我之間的事,幹嘛跟她報告啊?」
「呵呵,不是這樣的。」薇一笑:「琪琪人很好,也很關心我,就是講話難聽了點。不過往好處想,講話難聽自然不會說謊,什麼事都衝口而出的人,某種角度來看也是直性子。」
「那是妳這麼覺得,我就不信她除了妳以外交得到幾個朋友。」
「這是真的,也就因為這樣,她才會這麼關心我。」她點點頭:「你說得沒錯,琪琪沒有幾個朋友,也沒有……男朋友,全部關心都給了我,讓人有種她什麼都要管的感覺。其實啊,凱,這也是一種幸福呢。」
「被管也能算幸福嗎?」
「是啊,這是幸福。」薇輕輕地說:「我從小沒有媽媽,爸爸比較嚴肅,沒有人像琪琪這樣吃飯睡覺都在身邊碎碎唸。一開始我覺得很煩,後來想想,雖然她年紀比我小,相處起來卻像個姊姊一樣,所以就覺得很幸福了。」
「嗯,好吧。」
「所以了,不要光看她那個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久一點你也會喜歡她的。」
「我懷疑。不過既然妳這麼說,那我聽妳的就是了。」
「呵呵,好啊,既然你這麼聽話,我要你做一件事。」
「什麼事?」
「等等再說,我們先聊聊天。」她古古怪怪地笑了起來:「下午的事還沒講完呢。你不是拿到兩張程嘉箏的照片嗎?我還想再聽一點細節。」
「我才不要聊那個呢,妳不要跟大家一樣八卦我。」我不讓她轉移話題:「要我做什麼啦,先說一聲不行嗎?」
「我才不是八卦你,只是提醒你要多對人家用點心,接受拒絕都好。」薇聳聳肩,笑道:「至於我要你做的事情嘛,嗯,很簡單,想聽聽你唱歌,這很容易吧?」
「要我唱歌?」
「對啊,你忘了嗎?上次我們不是打了賭?」
「喂,我還沒輸哩。」
「我知道,」她嘿嘿一笑:「不過反正你一定會輸,先陪你預習預習,看你會唱什麼歌,到時候幫你伴奏也得先練過呀。」
「哼,妳倒是很會吹牛。」
「我這個人從不吹牛。不然我問你吧,」她挑戰地一笑:「你最近還有想到之前的女朋友,嗯,小玫,還有想到她嗎?」
「嗯,」我想了想:「是比較少了,但是還有。」
「想到她的時間多,還是想到程嘉箏的時間多?」
「都沒多少,妳少來這套。」
「嘻嘻,那我換個角度問,」她又說:「你『偶爾』想起小玫的時候,心裡都在想什麼?」
「想她啊。」
「想到她?想念她?想起跟她在一起做的事?」
「嗯,想到她,順便想想跟她在一起做過的事。」
「沒有想念她嗎?」
「怎麼說,單純是想到一些事情,不是那種帶著情緒的想念。」
「為什麼呢?」
「因為……」我遲疑半晌:「因為最近事情比較多吧。」
「什麼事情那麼忙?」
「社團有一點事,還有段考。」
「咦?你不是段考閉關,都沒在忙社團嗎?」她追問:「還有,段考跟想念她又有什麼關係呢?」
「這也是啦。」
「那為什麼沒有什麼情緒了?」她追問:「又不是隔了多久,一月底到今天才兩個月。」
「這個嘛……」我遲疑片刻,心想幹嘛不直接講,於是道:「好啦,這麼說吧,那天從陽明山回來之後我就想開了,我決定不要再被她影響了。」
「哦?」她笑著問:「為什麼?」
「也沒有為什麼,就是覺得不該一直陷在那種情緒裡。」
「哪種情緒?」
「就是一直在……在……」我想了片刻,薇問得好細:「就是那種一直自怨自艾的情緒。最近身邊發生了很多值得高興的事,我覺得與其那裡難過失去的東西,還不如好好珍惜手上已經有的幸福,不是比較聰明嗎?」
「手上的幸福,你是指跟學姊搞曖昧嗎?」
「喂,妳這樣很煩耶,」我抗議:「大家都亂講一通,我當人家亂開玩笑也就算了,妳不要也變得跟別人一樣好不好?」我頓了頓,意識到自己有點失態,放低聲音,嘆了口氣說:「這種樣子一點都不像妳。」
「不像我?」
「嗯,不像妳。」我點點頭:「妳給我的感覺跟其他人完全不同,我不喜歡妳也變成那些傢伙了。」
「什麼感覺?」
「我不會說,反正不一樣。」
「好好好,不一樣。」她停止追問,笑嘻嘻地說:「你這麼說我很高興,那以後我不這樣講了。」
「要問還是可以問,只要別亂八卦就行了。」
「是,遵命。」她微笑著說:「那好吧,我不開玩笑,認真問你。你到底對程嘉箏是什麼感覺啊?」
我以為她要問小玫的事,想不到竟然還是在問小箏。我拿她沒輒,只好說:
「也沒有什麼感覺啦,充其量只是覺得她很漂亮,或者覺得她對我很好而已。」我想了想:「小箏很有距離感,跟她講話要非常小心。妳問我對她有什麼感覺,我覺得要不是那種對學姊社長的感覺,就是一種看到鄰居家大姊姊的感覺。」
「鄰居家大姊姊?」薇覺得很有趣:「那是什麼感覺?」
「拜託,妳都不看漫畫的啊?」我笑了起來:「有一部漫畫叫做『古靈精怪』,算是少男漫畫,老二介紹我看的,我覺得她就給我漫畫裡某個角色的感覺。」
「狗眼看人低,誰不看漫畫啊?」她嘿嘿一笑:「這部叫做きまぐれオレンジ,英文是Orange Road,香港版翻譯成『橙路』,主角有超能力,談三角戀愛,女主角留長頭髮名叫鮎川まどか,萬年四樓一堆店都在賣相關產品。」
「哇塞,」我吃了一驚,佩服地說:「我可不知道日文叫什麼。失敬失敬,原來妳既會說日文,也是卡漫迷。」
「哈哈,唬到你了。」她哈哈大笑:「我既不會說日文,也不是卡漫迷。其實是琪琪迷得不得了,沒事就要我陪她去萬年買一堆什麼筆記本之類的周邊商品,聽她說多了,也就記得一點啦。」
「呵呵,原來如此。」我笑道:「我就說嘛,妳看起來不像會看漫畫的人。」
「其實我也看漫畫,不過不看這種少男少女純情漫畫。」
「那妳看哪種的?」
「最近剛發行一部叫做『沉默的艦隊』你知道嗎?」
「聽老二說過,還沒打算看。」我想了想:「好像是講什麼日本偷偷搞了一艘核能潛艇之類的故事吧?妳會看這種東西啊?」
「嗯,不像是女生會看的對吧?」她想了想:「大概受到我爸爸的影響,我對軍事的東西並不排斥。」
「那我改天跟妳借來看看。」我說,心想連她都看,一定是一部很棒的漫畫。就聽她說:
「別扯遠了,我們在談你對程嘉箏的感覺,古靈精怪,還有隔壁鄰居家的大姊姊。」
「我說完啦,只是那樣而已。」我暗暗嘆氣,她記憶力好,一點也混不過去:「其實古靈精怪也沒有什麼鄰居家大姊姊,只是妳要我形容,我就找點東西打個比方而已。」
「好吧,反正我沒有鄰居家的大姊姊可以綺想。」她笑道:「古靈精怪我也沒看,只能聽你說了,不然你另外找個東西形容一下,看我知不知道。」
「說實話我真的不曉得該怎麼講,」我說:「反正不是大家說的那樣就對了。我覺得她很神祕,有種總是心事很多的感覺,獨來獨往的,卻又跟妳不大一樣。」
「哪裡不一樣?」
「怎麼說呢,妳給我的感覺是很獨立、很有個性,自然而然就沒跟別人走在一起了。」我想了半晌:「說真的,我常常忘記妳也是個北一女高二學生,或許因為不是社團認識的吧,反正妳很特殊,跟大家不一樣就是了。」
「那她呢?」
「她是社團學姊加社長,很清楚的形象。」我說:「就一個女孩子的角度來說,她很安靜,很有距離感,沒事不敢隨便跟她閒扯,覺得她很嚴肅。」
「所以沒有真的喜歡她,是嗎?」
「是啊。」我點點頭:「小玫剛走,我沒有這種心情。」
「你不是說你最近想到小玫的時候,已經沒有那種情緒了嗎?」
「那是一回事,卻也不表示我就開始思春了呀。」我忍不住笑了,薇的追問還真緊:「一個人的生活很自在,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不會受到限制,這種感覺很舒服。」
「交了女朋友,就會不自由了嗎?」
「應該這麼說,交了女朋友,心裡總會惦記對方,會花精神想對方在幹什麼,是不是高興難過之類的。所以是心理上的牽掛,而不是行為上被限制。」
「那也是。」她點點頭,停了半晌又問:「還有嗎?」
「其實我說完了,反正不是大家說的那樣,對我而言她就是個學姊,沒有別的感覺。」
「她很漂亮喔,」薇忽然說:「又對你青眼有加,今天沒感覺,搞不好明天就會有感覺了。」
「漂亮又怎樣,妳也很漂亮,我看也不輸給她。」我笑道:「光會說別人,其實妳只是因為太孤僻沒機會認識男校學生,不然也是一個『錐子』。」
「呵呵,這可不敢當,人家可是著名的校花呢。」
「我是說真的,」我續道:「妳長得跟她有拚,只是味道不一樣。」
「那我是什麼『味道』?」
「唉,不要抓我的用字啦。」我想了想:「如果說小箏的感覺是神祕感,那妳給我的感覺就是很有自信,英姿煥發那一類的。」
「嘻嘻,我爸爸聽到一定很高興。」
「為什麼?」
「他是軍人嘛,總會喜歡這種類型的啊。」
「那妳媽媽是這種類型的嗎?」
「不是,」她笑道:「不過我也不大知道她是什麼樣子,只能靠照片猜想,搞不好比我還男人婆。」
「我可沒說妳是男人婆。」
「那你幹嘛說我英姿煥發?」
「不是說了別挑語病嗎?我是形容妳很帥氣好不好?」我想了想:「怎麼講呢,妳的眼神很銳利,卻不會很有壓力。跟妳講話都是看著妳的眼睛,很容易就會忘掉妳是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女生,甚至忘記妳的樣子。」
「好吧,那就謝謝你的『稱讚』了。」她點了點頭,笑道:「我的朋友沒有人會跟我說這些事,聽你這麼講,我很開心。」
「咦?那妳之前的男朋友呢?」我問道:「他都沒跟妳說過妳很漂亮嗎?」
「他說我很『辣』。」薇淺淺一笑:「我不喜歡他用這種字眼,不過也只能隨他講。」
「嗯,妳的確很『辣』。」
「那就『辣』死你們這些小男生好了,」她嘿嘿一笑,站起身來:「走,我們去唱歌。」
「真的要唱喔?」
「是啊,講好的嘛。」
「喂,我還沒輸耶……」
「練習,只是練習。」
她笑了起來,放下咖啡杯,起身往書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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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走到書櫃邊,抽掉吉他後方的電線,抱著吉他走回來。我仔細一瞧,發現這把吉他非常特別,這是一把木吉他,沒有一般吉他的大型音孔,卻有一串木質葡萄形狀的小圓孔分布在正面兩側,背部也與一般吉他不同,全黑色圓背,給人一種十分俐落,卻又不失古典的流暢感。
「妳的吉他真特別。」我讚了一聲。
「Ovation的1987年蒐藏版,」她順手一撥,琴弦發出漂亮的聲音:「其實也沒什麼特別,跟一般在賣的Ovation彈起來都一樣。」
我不明所以:「Ovation?」
「這是吉他公司的名字,」她解釋:「他們的特色是圓背、沒有大型音孔,由上面的小孔來共振。這把是acoustic,不過也可以當成電吉他來用,被稱為電木吉他。」
「喔。」我點點頭,其實有聽沒有懂:「很貴吧?」
「比想像中便宜一些。」她笑道:「這把是蒐藏版貴一點,差不多五百多塊美金;我一直想買一把碳纖維的Adamass,那就貴得多了。」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不過妳應該買得起吧?」
「買是買得起,但是功力不到,買了也是浪費。」她想了想:「這把也是別人送的,以我的本事來看還超過一點。」
「誰這麼大方啊?」我問道,心想又貴又專業,送的人一定是個人物,與薇的交情也必定不凡。
「他叫狗弟,是Ansery的主奏吉他手,」薇說:「這個人很有趣,留了一頭長髮,名叫狗弟卻不喜歡養狗,哪天介紹給你認識。」
「好。」我點點頭。
薇一笑,邊調音邊問:
「怎樣?要唱什麼?」
「妳會彈什麼?」
「呵呵,口氣真大。」她一笑:「我會彈的恐怕你都不會唱。這樣吧,你不是喜歡The Beatles嗎?我們找一首你記得歌詞的來唱。」
「披頭的妳都會嗎?」
「該會的都會,」她點點頭:「試試吧,哪一首?」
我想了想,突然想起那天跟雅雅遠遠在黎香書苑聽到的歌,於是說:
「If I Fell好了。」
「行,這首簡單。」
她一笑,似乎知道這首歌,調好了音,盤腿坐在地毯上,毫不猶豫地按著和弦,彈了幾個音。
「太低了,我唱不下去。」
「呵呵,原來你是tenor啊,」她笑道,換了一組和弦:「這樣如何?」
「再高一點。」
「唱到最後會上不去喔。」
「放心。」
「好。」
她點點頭,又換了一組,前奏一完,我稍稍靦腆,唱了起來。
歌詞很簡單,這是一首披頭早期的情歌,描寫一個男生對女生說,如果跟妳談戀愛,請不要像之前的對象一樣傷害我,希望對方「you would love me more than her」。
唱到這句時我有點不好意思,薇一笑,似乎有所察覺,陪著唱了起來。
歌很短,兩分半不到就唱完了。薇沒有停下來,換了個前奏,輕聲道:
「繼續,這首是Here Comes the Sun。」
我點點頭,接著唱了下去。
「Here Comes the Sun」很輕快,歌詞是說講長夜已盡,一切都在好轉。副歌部分不斷重複「Sun, sun, sun, here it comes」,像是不斷保證著我們,長夜已過,黎明在即,所有的悲傷都已結束,新的一天正要開始。
她的聲音很好聽,很輕也很柔和,在我的歌聲與吉他伴奏間穿梭,沒有一點雜質。
接下來是「With A Little Help From My Friends」。歌詞說只要有「朋友的幫助」,什麼苦痛都可以克服;只要有一個人讓我們去愛,一切都會變得更好。
我邊唱邊望著她,她也同樣望著我。無庸置疑地,這是屬於我們的歌。
「When I'm Sixty-Four」。歌詞說,六十四歲的時候,妳還會這樣愛著我嗎?
「All You Need Is Love」。我們只需要愛。不斷重複著,只需要愛。
「Hey Jude」。既然找到了她,那就勇敢地去追求吧。
最後,我們唱到了「Here, There And Everywhere」。
歌詞更簡單了。只要有愛,無論身處何方,都要對方在身邊。「But to love her is to need her everywhere」,我輕輕唱著;「Knowing that love is to share」,薇望著我;「Watching her eyes and hoping I'm always there」,我回應著她的凝視;「Nobody can deny that there's something there」,薇帶著笑意,唱著莫名的心情。
她的聲音很輕,吉他伴奏也很輕,我唱著主旋律,她輕巧地和著音。小小的臥室裡,歌聲迴盪在四壁之間。
突然覺得不能再唱了。這些歌都很浪漫,氣氛又太強烈了。在這樣的夜晚,處在這樣的環境裡,跟這樣的她一起唱著這樣的歌,我們都將失去控制。
歌曲結束。我正想請她暫停,她卻已經主動停了下來,抱著吉他,凝視著我。
「凱,你的歌聲真好聽。」
「妳的也是。」
「本來說唱一首的,結果卻唱了這麼多,」她笑了起來,像在掩飾著什麼:「這樣吧,省得你覺得不划算,之後如果你輸了,我也不會再要你唱歌啦。」
「那也不必啦。」
我搔了搔頭,這才覺得輕鬆了些。
「好,那我們下去吧,」她站起身來,把吉他放好:「有些東西要給你看。」
「嗯。」
我點點頭,跟著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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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走到樓下,薇拿出一本厚厚的相簿。她又煮了一壺咖啡,兩人坐在舒服的沙發上,看著她小時候的照片。
一本又一本相簿,濃縮著一個又一個瞬間。薇介紹她的爸爸,照片裡那位高傲帥氣、方臉挺拔,身穿軍裝的男性。我也看到了嬰兒時期的她,一個圓嘟嘟的小女生,躺在已經過世的媽媽懷裡,樣子很滿足,澄澈的雙眼透著好奇。
薇長得真像她媽媽,只是媽媽更為成熟,帶著一股成年女子的丰姿。薇如果再老個幾年,大概也就會是這個模樣。
薇又說,她媽媽的名字也有「玫」這個字,因此爸爸把她取名成「薇」。薔薇就是小型的玫瑰,兩朵鮮豔的玫瑰,在泛黃的相片裡透著幸福。
講到媽媽時薇總是笑著的,彷彿很開心,又像是充滿思念,有種難以形容的孺慕之情。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陪著她,聽她聊著那些既陌生又熟稔不過的事情。
我們翻到加拿大求學時期的照片,七年級的她是個大女生,修長的身材穿著一身運動服,站在一眾碧眼金髮的老外身邊打網球。照片不知道是誰拍的,薇站在一個高大的老外後面,手持球拍凝神等待。這是一次校際比賽,球雖然輸了,過程卻很精采,兩方纏鬥許久難分勝負。比賽後對方跟她們成了好朋友,直到今日還會寫信問候。
她笑了起來,翻回好幾頁,讓我看了一張很有趣的照片。這張照片是他爸爸陪同外交官員出使非洲友邦時照的,裡頭好多個穿得五顏六色的高大黑人,咧著一排排白牙齒笑得很三八;四年級的薇笑嘻嘻地站在他們中間,像是一個小小的洋娃娃,讓後排黑人變成了一整面花不溜丟的高大佈景。
她又翻到另一張加拿大時期的照片。這是一場小型音樂會,薇穿了一身紫色的晚禮服,跟幾個洋人一起在台上表演。她燙著一頭捲髮,彈著比她還高的豎琴,臉上表情很凝重,望著琴弦睜著緊張的眼睛。薇表示照片是爸爸照的,洗好之後被虧得要死,爸爸一邊譏笑她「平常不練習,表演的時候才會跑出這種表情」,一邊卻又得意地說「瞧,我的女兒多漂亮啊」。
我們看了好多照片,從小時候的娃娃裝,一路看到她在北一女樂隊時試穿白色長靴的模樣。相簿裡有幾張照片被抽走了,我問她為什麼抽走,薇搖了搖頭,「穿得太清涼了,夏天再給你看」。
就這樣地,我們邊看邊聊,不知不覺過了一個半小時。時間雖短,照片卻多,在一張張、一頁頁「沒有情緒」的照片之後,我也看到了許多沒有想像過的,「有情緒」的,關於薇的另一種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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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了。
四點半。薇收起相簿,跑進廚房裡做了一份三明治。她熟練地煎了兩顆蛋和幾片火腿,完成了被她稱為「小點心隨便吃吃」的,有蛋有菜有火腿有起司的,一點都不馬虎的三明治。我們坐在餐桌前面邊吃邊聊,享受著凌晨前的幾分鐘寧靜時間。
她看上去一點都不累,講得開心時甚至還忘了三明治。我提醒她不要邊吃邊講,她笑道那我們就一起悶頭吃好啦。我覺得很好玩,當真低下頭來「悶頭吃」;她覺得很好笑,學著這麼做。兩人「悶」了半天,一齊放聲大笑,笑得三明治灑了一桌,弄得到處都是。
吃完手上剩下來的,還有桌上灑的的三明治,她又帶我回到樓上,介紹起她的電腦。這台電腦身形龐大,角落嵌著一個六色又被咬了一口的蘋果浮雕,原來這就是薇跟老二都說過的「麥金塔」。
她拿出一條連接線,把電子音樂用的鍵盤插入「麥金塔」後方插孔,拿起「滑鼠」在桌上推來推去,一個小小的箭頭在螢幕上移動。靠著這樣的動作,叫出了一個十分複雜的音樂軟體,利用滑鼠輸入了某種指令,電腦旁的喇叭馬上放出一段旋律。
她放下滑鼠,走到鍵盤前坐下,彈起另一段旋律。兩部旋律同時從喇叭傳出,電腦伴奏,薇彈主奏,聲音和諧悠揚,像是錄音室裡錄好的一般。薇說這首歌叫做「The Way We Made it Through」,是她替樂團寫的新歌,她還在修正一些相關細節,完成後就會加入表演曲目。
她還說,等到大家都練熟,她會邀請我去「月光和狗」聽他們演唱,屆時也會介紹大家給我認識,「大家一起做朋友」。
歌很好聽,曲調也很熱鬧。我不知道歌詞是什麼,她也沒唱,只是認真地演奏著。
望著眼前的她,突然覺得,她變得更漂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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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點四十分。
天亮了,晨曦通過落地窗照進房間。露台已經乾了,整片種滿鮮花的景色在微明中展現。薇帶我走上露台,兩人吹著清晨的風,當著曙光,等待即將開始的一天。
露台上的花很漂亮,五顏六色蔓延整個空間。薇說這都是她自己種的,「照顧花的時候,心情會變得很平靜」。露台很大,有幾盞由黃色圓形燈罩與金屬燈桿構成的,像是公園裡才看得到的「路燈」。
我看著沒有打開的燈,覺得這裡晚上一定十分浪漫。站在昏黃燈光下,與擁有它們的薇一起聽音樂、喝咖啡,應該是一件再幸福也沒有的事了。
轉眼日昇,太陽從大樓頂端冉冉升起,金色陽光點亮城市的煙塵,溫暖地照進了露台花園。突然有種感覺,經過這一夜,就在晨光乍現的當口,與她並肩而立的我,彷彿已然踏上一條新的道路,開始一段從未經驗過的,漂亮又精采的人生。
薇無聲笑了起來,挽起我的手,凝視著日出的方向。
我們在露台上待了許久。六點十分左右,她進去換了制服,陪著一樣穿著制服的我走回餐廳。她幫我煎了一份法國土司,自己削了個蘋果當早餐。飯後兩人一起整理廚房,揹起書包,穿上鞋子出了門。離開了這間讓我們相處整夜的,鋪著白色地毯的,舒服又浪漫的家。
早起的上班族開始趕車,街上豁然重生。薇牽了車,載我騎到學校門口。我在同學注視中下了車,她留在車上,一身綠衣黑裙,就像認識她的那一天。
我看著她,她看著我,兩人都在微笑。這一夜雖然沒有做什麼特別好玩的事,也沒有去什麼特別好玩的地方,我們卻都是滿足的。她說以後歡迎我任何時候去她家,我說我一定會。她嫣然一笑,揮了揮手,在澄澈乾淨的陽光下,瀟灑地馳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