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榮耀與抉擇 (下)
一個是尚未結束的過去,一個是還沒開始的未來。只有把過去蓋棺論定,才能心安理得地邁向未來。
九點三十五分。中正樓地下室。
緊張兮兮尾隨小箏,我們沿「菁圃」走到中正樓。小箏把手背在身後,從容自若地走在前方。經過幾間上課中的教室,通過陰暗的階梯,來到練習會場門口。
裡頭鬧哄哄地正在練習。小箏停下腳步,低聲囑咐:
「等一下主任問你話你才說話,不要多嘴。」
「是。」
她點點頭,打起精神,臉上浮出一副「社長的微笑」,打開了門。
門一開,裡頭瞬間安靜下來,二十幾位演講社同學神色緊張望著我們。場中央站著一個女人,背對我跟小箏,一身深褐色窄裙套裝加上捲捲的短髮,穿著嚴肅保守。
她把手背在身後,威風凜凜站在那裡。我心想此人必然是丁亞雯,北一女訓導主任,江湖上傳說的「滅絕師太」,登時緊張得滿背是汗。
她轉過身來,炯炯有神盯了我跟小箏一眼。臉上毫無表情,剛硬的線條彷彿鐵鑄的一般。眉頭緊皺,隔著老遠開了口。
「社長,妳終於到了。」
「主任早!」小箏注視著她,臉上保持微笑。
「妳去哪裡了?」
她盯著小箏。聲音嚴峻刺耳,聽起來很不舒服。
「我跟學弟在危樓練習劇本。」小箏回答得毫不遲疑,表情既天真又坦率:「晚上就要表演了,我在監督學弟的練習狀況。這裡比較吵,我要他專心。」
「妳們去至善樓?」她哼了一聲。
「是的。」
「不是已經三令五申不准進去了嗎?」
「是,對不起。」小箏點點頭,回答毫不畏懼:「今天各練習場都有其他社團在排練,我覺得帶著男校同學到處亂走並不好,所以只好去危樓,那裡沒有人會看到他。」
「雖然如此,還是要注意安全。」她點點頭,臉色稍微好轉。轉頭望向我:「你就是成功高中的支援同學?」
「是。」我忙道:「主任好。」
「你叫什麼名字?」
「董子凱。」
「第一次跟我們學校社團辦活動嗎?」
「不是,寒假已經合辦過活動了。」
「剛才在至善樓練習得如何?」
「已經差不多了。」
「好,那你們練一次給我看。」她點點頭:「看看你的本事,是不是像是你學姊說得那麼好。」
小箏微微一笑,站到隊伍當中,朗聲對大家說:
「全體起立。按照上台方式分組就定位,我們練一次給主任看!」
演講社同學們快速起身,依照隊形分成八組站定。巧怡跟我走到練習用的講台邊,等小箏一聲令下,就要開始今天第一次的,在「滅絕師太」監督下的排演。
丁亞雯瞇起眼睛,緩緩走到一邊,雙手交叉在胸前,一言不發盯著我們。
小箏微微一笑,像平日練習一般,充當實際表演時的主持人,朗聲報幕說:
「以下,請大家一起掌聲鼓勵,歡迎由本校演講社同學替大家帶來精采的『綠園晚間新聞』!」
我一陣緊張,與巧怡同時向滅絕師太點頭致意,說起我們的台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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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點五分。
排練結束。丁亞雯站起身來,「還算可以」,對小箏微微點頭,離開了中正樓地下室。
所有人這才鬆了口氣,臉上也都恢復了笑容。小箏無聲笑著,表情像是剛剛逃離鬼門關,向大家道歉幾句,宣布暫時休息半小時。走到巧怡跟我身邊,對我們說:
「學弟學妹,剛才的表現很好。以後主任大概就會比較信任我們了。」她笑道,又對巧怡說:「幸好早上沒出事,謝謝妳跟阿珍。學姊的私事已經處理好了,妳們也辛苦了。」
「不會不會,這樣最好了。」巧怡忙道。表情有點疑惑,阿珍向我們走來。
「呼,剛才真是好險啊!」阿珍擦了擦頭上的汗,走到小箏身邊,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對小箏笑道:「沒想到主任會過來,幸好沒出搥,小箏妳的『危樓』真有創意,置之死地而後生,對付主任這招果然有效!」
「是啊,真險。」小箏吐吐舌頭,又說:「倒是馨馨那段,想不到妳竟然會背。」
「我聽了好幾遍嘛,她早上請假,總不能擱著不管啊。」阿珍笑道,轉頭對我說:「喂,學弟啊,今天的表現比昨天好多了,看起來心情不錯喔?」
「呃,還好啦。」我忙道。早上才跟小箏「分手」,我的心情哪裡談得上「不錯」二字,只得道:「晚上就要表演了,這時候還不努力,滅絕師太絕對不會放過我啦!」
「呵呵,怕什麼,你又不是明教教主。」她笑道:「等等,這麼一說,我覺得最近的你還蠻像張無忌的,這次活動結束後可不要再辜負我們家小箏姊姊了呦!」說著笑嘻嘻地望著小箏。
小箏眉頭一皺。
「阿珍,別亂講。」
「幹嘛啦,不好意思了嗎?又沒人聽見。」阿珍看了看周圍,只見幾個學妹欲蓋彌彰伸長了耳朵,笑道:「這麼久了,大家也都習慣了啦。凱子這個『沒怎樣先生』就別再當了吧?今晚阿誠要來,凱子不是也跑不掉嗎?」
「哼。」小箏哼了一聲,對我說:「你跟學姊講。」
「跟我講什麼?」
阿珍一愣,轉頭看著我,意示詢問。
「呃……」我頓了頓,當場十分尷尬,只得直話直說:「今天早上跟學姊吃早餐,我們已經有了默契,決定維持原來的關係,不要再讓大家誤會了。」
「咦?怎麼變成這樣?」阿珍一愣,轉頭問小箏:「那你們的姊弟呢?」
「也算啦。」小箏說。
「為什麼啊?」
「沒有為什麼,這樣對大家都好。」
「呃……」阿珍不解地望著她,又看看我,忍不住問:「小箏,凱子,你們吵架啦?」
「沒有啊,我們很好的。」小箏一笑,看了我一眼:「是不是啊,小學弟?」
「呃,是啦。」
「那幹嘛裝模作樣呢?」
「這不是裝模作樣,只是我覺得,該有個限度了。」小箏歎道:「妳應該懂啊,阿誠,還不都為了他。」
我聞言一怔,心想之前小箏說這麼做是為了我,想不到現在卻又說是為了黃益誠。只聽阿珍追問:
「阿誠?跟他有什麼關係?」
「我想了很久,決定要跟他講清楚。」小箏說:「他有很多情緒,想來我也要負一部分責任。大家都要高三了,既然今天一定會見到面,那我就把所有沒講完的事跟他講清楚。省得明年他還一直來,不但影響我讀書,也影響他準備考試。」
「那妳要跟他講什麼?」
「他一直糾纏不清,代表對我還有感情。」小箏緩緩地說:「那我也不能老是拒人於千里之外吧?」
「等等,妳這話是什麼意思?該不會是……」
「當然不是。我的意思是說,他這麼癡情,我也應該聽聽他想說什麼,讓他有機會講一講。雖然不可能繼續在一起,但畢竟交往一場,聽他說幾句真心話也不是什麼過分的事。」小箏停了停,續道:「我們之間還有事情沒解決。這樣的情緒不要一直扛著,趁高三前把話講清楚,未來心裡就不會有什麼負擔了。」
「那跟凱子有什麼關係,幹嘛姊弟也不當了?」阿珍哼了哼:「再說啦,妳說得輕鬆,阿誠那個人妳又不是不知道。只要找到妳,他還會有個完嗎?」
「他還愛著我,這不是什麼壞事。」小箏靜靜地說:「我也愛著凱凱,妳看凱凱對我是什麼態度,我對阿誠又是什麼態度?」
「等一下,這可是兩碼子事!」阿珍叫道:「小箏,妳怎麼可以把凱子拿來跟阿誠比?妳到底想幹什麼,不要跟我瞎說啊!」
「妳小聲點好不好?」小箏哼了哼,四下環顧一番,原本偷聽中的學妹們紛紛轉過頭去:「我哪有拿凱凱比阿誠?我的意思是說,阿誠對我,等於我對凱凱。所以是拿我比較阿誠,不是拿凱凱比。懂了沒?」
「這也不對,阿誠怎麼對妳,而妳又怎麼對凱子?」阿珍不服氣。
「是啊,阿誠怎麼對我,而我又怎麼對凱凱?妳倒是說給我聽啊。」小箏苦笑:「阿珍啊,妳對我很好,這點我是知道的。不過妳想想就明白,阿誠等了我一年,我連電話也不接他一個;凱凱乖乖當他的學弟,結果我送了他兩張照片。請妳幫我要回來妳又不肯幫忙,害得我必須親口告訴他那些事情,這麼一來我也不用做人了。」她嘆了口氣:
「再說妳又不是不認識阿薇,妳自己想想,我跟她,誰比較配得上凱凱?」
「呃……」我聽得面紅耳赤,心想再不說話不成了,兩位學姊越說越露骨,毫不在乎我跟巧怡坐在旁邊,連忙打斷兩人:「對不起,我可以講句話嗎?」
「不可以。」
小箏阿珍同聲拒絕。連巧怡都嚇了一跳。小箏搖頭:
「阿珍,妳不該在學弟面前問這麼多,要講出去講,這樣說話不是讓凱凱為難嗎?」
「好,出去就出去,我非跟妳講清楚不可!」阿珍氣鼓鼓地說,轉頭對我道:「凱子,這是我跟小箏的事,你不要不好意思。」
「呃,是。」
我心想這明明是我的事,什麼年頭變成她們兩個的事了?當下也不說話,只聽小箏又開了口,對巧怡說:
「等一下妳來指揮。後面就交給妳了,不要弄得太累。如果我們沒有回來,中午就讓大家解散,放學後再集合練習。」
「是。」巧怡忙道。
「那走吧,我們去聊。」
小箏嘿嘿一笑,挽起阿珍手臂,兩人離開中正樓地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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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怡目送她們離開,嘆了口氣,轉頭看我一眼。
「凱子,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呃,很難解釋,」我想了想:「小箏學姊今早跟我吃早餐,之後突然要跟我『分手』。」
「因為林美薇學姊?」
「大概是吧。」
「才不是。」她搖了搖頭:「凱子,你真的一點也不瞭解學姊的心事。」
「那不然呢?」
「我跟你說吧,如果她想跟你在一起,那就絕對不會把你讓給任何人。」巧怡想了想:「只是你不接受她,因此她也沒辦法。高二快要過完了,之後即使在一起也沒有多少時間,所以她寧願認輸,忘掉你,跟你當回學姊學弟。」
「如果妳是對的,」我哼了哼:「那當姊弟又有什麼不行?」
「因為她怕你反覆,這樣很不舒服。再說今天黃益誠要來,這件事也有影響。」
「跟那個傢伙有什麼關係啊?」
「唉,凱子啊,你真是講不通耶。」她不禁說:「你想想嘛,如果黃益誠找上你,那你要怎麼辦?最能夠自保的方式就是跟學姊劃清界線,讓她自己跟他扯。可是學姊知道你不會放著不管,所以主動跟你劃清界線,這樣誰也不能說你不對啦。懂不懂,這是對你好,你怎麼連這麼簡單的事情都弄不明白呢?」
「那就連姊弟也不能做啦?」
「是啊。再說這個姊弟什麼的,其實也是無奈下的選擇。」巧怡解釋:「你不跟學姊保持距離,又不接受她的心意,她又一直努力保護你的形象,那怎麼辦,只好當姊弟啦。」
「所以,黃益誠一來,就不用保護我的形象了,是嗎?」
「喂,你這樣說亂沒良心的。」她瞪我一眼:「這是她為了保護你所做的最大犧牲,連姊弟關係都不能繼續,還不都是為了你的形象。你還這麼說,真是無情無義。」
「妳不要亂扣帽子好嗎?」我也有點不滿了:「我就是不懂妳們這些女生在想什麼才問的,幹嘛說難聽話啊,我惹妳了嗎?」
「好,算我說得過分,跟你道歉。」她點點頭:「那我問你,今天你要怎麼辦?」
「說實話,我不知道。」
「你要幫學姊出頭嗎?」
「如果可以。」
「不,你不可以。」巧怡再度搖頭:「你記得,除非你是她的男朋友,否則沒立場,出頭反而壞事,連學姊為你做的努力都白費了。」
「那我該怎麼辦?裝死嗎?」
「我覺得你要不就躲起來,要不就站出去跟黃益誠嗆聲,說學姊是你的,叫他閃人。」
「小箏講了,她要我躲起來,不可以裝成是她的男朋友。」
「誰要你『裝』了?」巧怡似乎很不高興:「我說的是當場表白,如果你愛小箏學姊的話。」
「呃,妳這樣說還真陰險耶。」
「哪裡陰險?」
「妳說『如果你愛小箏學姊的話』。那我要跟妳說什麼,我不愛嗎?」
「那你愛不愛嘛?」
「我不要回答這種問題。」
「為什麼不?」
「因為妳挖陷阱給我跳。」
「什麼叫做挖陷阱給你跳?」
「妳這是逼我做抉擇,問題是我並沒有要抉擇。」我哼了一聲:「妳明明知道得很清楚,不然幹嘛幫我取外號,什麼沒怎樣先生的。」
「所以你不肯,對不對?」她冷笑一聲:「不要逃避話題,你到底愛她不愛?」
「我不回答這種二選一的問題。」
「當然啊,你在腳踏兩條船,怎麼二選一?」她瞪了我一眼:「你愛小箏學姊,也愛林美薇,結果卻什麼都不付出,什麼都不肯犧牲。這樣的你當然沒辦法做抉擇了,因為你太自私了。」
「隨妳說啦。」
「不然呢?你又什麼都不說。」她哼了哼:「學姊愛你,所以你這套裝可愛對她有效。我不吃這套,你不用說了。」
「奇怪了,我為什麼要跟妳解釋啊?」我也火了起來:「妳拜託一點好嗎?今天晚上就要上台,我不來跟妳吵鬧,有什麼話下台再說,我們不能邊吵邊報新聞,這點妳總接受吧?」
「好,接受。」她點點頭:「不過你記得,我是為了演講社才這麼做的,不是為了成就你的榮譽。」
「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我不跟你吵鬧,因為我們都要上台。這是演講社的活動,我是準社長,不管對你有多少意見,我都會好好跟你相處,直到表演結束。」她哼了一聲:「但是,我才不在乎你的情緒或想法。你最好記得學姊對你不錯,少想一些有的沒的,好好把表演完成。社團聯展不是你成就個人榮耀的所在,而是你還學姊感情債的地方。」
「靠,偏有妳這麼多囉嗦。」我也哼了哼:「表演就是表演,演員要敬業,我才不會把這個表演賦予那麼多有的沒的意義呢!妳看著吧,到時候不要自己忘詞。」
「我才不會,忘詞是你跟小光的專利。」
「他又哪裡得罪妳啦?」
「他也不是好東西,你自己問他算了。」巧怡站起身來:「還有十分鐘,你好好背一背劇本吧。剛才第三段的時候你忘了一句,還好意思說我。」
說完她當場離開。我心想莫名其妙,搞不好人家大姨媽來了,剛才的巧怡還真不像平常的她。只得一個人悶著,拿起劇本背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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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結束後大家都進來了,連小箏與阿珍都回到了會場。兩人沒有什麼表情,看不出剛才談得如何。巧怡臉色還是不好,不過或許因為職責所在,一進來還是小聲跟我說了聲抱歉。我心想女生就是這麼彆扭,也不來跟她計較,當下在小箏的指揮下開始練習。
一路練到十二點半。小箏見大家情況還可以,下令中午休息,要求所有人放學後原地集合。大家各自離開,阿珍拉著巧怡也走了,最後只剩下小箏跟我兩人。
「好啦,我們都要回班上,那你怎麼辦?」小箏問我:「等一下你打算去哪裡?」
「金橋吧,看看再說。」
「要我陪你嗎?」
「不用了。」我搖頭:「妳也辛苦了,自己休息一下吧。」
「咦?你在不高興什麼?」她一愣,看著我的表情:「剛才跟誰不愉快了是不是?是巧怡嗎?」
「沒什麼啦。」
「少來,你在不高興。」她說:「你在生我的氣,是不是?」
「不是。」
「那我知道了,你聽我說不要當姊弟,在鬧彆扭了是不是啊?」
「才怪。」
「凱凱,你不要騙我,」她微微一笑:「姊姊最瞭解你了。」
「喂,妳不是說不要當姊弟了嗎,那幹嘛還自稱姊姊,又一直叫我凱凱?」我哼了哼:「學姊,妳這樣的態度讓我很困擾耶。我只是一個小學弟,這些情緒我真的不懂。拜託不要一直變來變去的可以嗎?」
小箏一愣,斂去笑容,點了點頭。
「好,學弟,那我懂了。」她頓了頓:「剛剛是跟你開玩笑,請不要介意。走吧,我送你出校門。」
我心裡很不舒服,當下什麼也不說。兩人默默離開地下室,她陪我走出北一女校門。
我走出校門,她站在鐵門內側。對我說:
「那就這樣了,放學後記得回來。」
「我知道。」
「好,那就待會兒見吧。」
她停了半晌,看我一眼,隨即轉身離去,消失在光復樓穿堂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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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北一女,我獨自走在濕悶的空氣中,沒有明確目標,也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既沒有去金橋,也沒有找東西吃,想聽音樂發現隨身聽在書包裡,而書包卻已被小雪拿去校史室了。
社團聯展七點開始,小箏說放學後集合,漫長四個多小時沒事可做,連音樂都沒得聽。今天是正常上學日,所有人都在學校,突然發現自己的生活圈如此狹窄,此時此刻,竟然沒有任何一個可以聊天的人。
看電影吧,起碼皮夾還在身上。我去便利商店翻報紙看時刻表,確定日新有場次,這就跑到西門町,獨自看起那片本來要跟小箏一起看的,卻總是錯過的「上班女郎」。
下午沒幾個觀眾,戲院裡空空蕩蕩地只有幾個客人。冷氣很冷,倒是驅散了外頭的濕氣。螢幕亮了,頭一個就是補習班廣告。片子裡大學生戴著方帽子,神氣亮麗地走出台大校門。「台大補習班,明明補習班,是台大的跳板,是升學的搖籃」,有種進補習班就能直接跳到大學畢業的錯覺。
主題曲很熱鬧,改編自維爾第「弄臣」「善變的女人」。拜補習班廣告之賜,這首歌可謂家喻戶曉,在台灣大概只有「少女的祈禱」差可比擬。小學課本改編過這首歌,「夏天裡過海洋」,「羅列的小島下,衝擊著波浪」,至今還記得當年音樂老師教唱時,那種由風琴伴奏出來的悠揚樂聲。
羅列的小島,就像跟薇去過的澎湖,踏浪沒走完的島叫什麼名字呢?未來還有機會跟她把那條路線走完,登上那座小島嗎?上次碰到一位陳小姐,我們跟她約好明年要去拿一幅「心心相映」,姑且不論之後去不去,屆時我跟薇是什麼關係呢?她馬上就要去大陸了,我只求她不發生什麼意外,人能平安回來就好了。
為什麼「善變的女人」會改編成「夏天裡過海洋」呢?歌詞說「遼闊的海面上,快樂的打著槳,這時候你還有什麼可憂傷」,這跟「善變的女人」實在差太多了。改編這首歌的人,到底是怎麼聯想過去的呢?
畫面上出現了補習班教室,一排排狹小的桌椅,明亮而慘白的日光燈,一個個補習中的學子正襟危坐聽著名師講課。前陣子聽過補習班失火的新聞,當年薇就是在這種地方重考的嗎?聯考實在太可怕了,一個不小心就會讓自己在這種地方待上一整年。難怪小箏不肯跟我在一起,為了短暫的歡愉,換得這種結果,想想的確划不來。
可是,就算是這樣,那就不能當姊弟了嗎?
「善變的女人」。沒錯,女人真的很善變。國中時我們樂隊也吹過這首歌,那位從台北市立交響樂團請來的,高大帥氣的教練曾經用伸縮喇叭示範給大家聽。教練教學很認真,不只教我們吹,也總是不厭其煩地講解樂曲、樂理,還有作家的小故事給我們聽。猶記當時示範完畢,教練一邊清著樂器裡的口水,一邊笑嘻嘻地說:
「這首歌歌詞很有趣,『善變的女人,像是風裡飄蕩的羽毛,講話沒信用,想法一直改變,一直變!一直變!』很好玩吧?你們誰有興趣我就教你們唱,哪天遇到這種對象啊,乾脆唱給她聽,反正人家也聽不懂義大利文,說不定還會覺得你們很酷呢。」說完望了望四周,見我們滿頭霧水,當場哈哈大笑,搔了搔頭又說:
「唉,算了,講這些你們哪聽得懂啊?不講歌詞了。這首歌有個有趣的地方,第二段之前要多停一拍。這裡有個小故事,當年維爾第寫這首歌的時候,因為曲調太通俗,怕大家聽著聽著睡著了,所以……」
教練講得開心,表情生動自然。下課後幾個學妹湊成一堆講他的八卦。有人說教練離了婚,也有人說教練其實沒有離婚,而是老婆帶著財產與兩個兒子一夕之間突然消失,等教練巡迴表演回家,這才發現家裡什麼也不剩,除了樂譜、譜架與銅油,連他珍藏的奧地利長笛都被偷個精光。
「所以了,」一個最愛八卦的黑管學妹說:「即使他有一點大男人主義,我們還是跟隊長商量一下,大家把這首歌練好,就算是幫教練打氣好了。」
隊長就是我,當年的我只覺得學妹們很無聊,板起臉來驅散大家,還特別提醒她們「別讓教練聽到妳們這麼亂講,省得他不高興了,下次不幫我們焊接樂器,那妳們就只能用膠帶黏啦!」
當時的我真的太幼稚了,除了跟小燕學姊有一段似有似無的感情,對這樣的情緒可謂一無所知。誰能知道,只是經過短短的兩年多,小燕學姊走了、小玫移民到國外去,明明小箏與薇都愛著我,卻只能在這個濕悶的下午,一個人坐在空蕩的電影院裡望著螢幕胡思亂想。
教練的模樣、澎湖的藍天白雲、MTV裡小箏泛著藍光的身影,還有電視上天安門越來越多的抗議群眾,一時間通通浮現在眼前。我閉上眼睛,硬生生地讓自己回過神來。螢幕上廣告還沒完,一堆人爬山喝黑松汽水、小女孩拉著爸爸吵著要去可利亞、光陽機車帥氣騎過彎道,還有一個全身肌肉的男人,耍著大刀,腹音比河馬還厲害,下令般地喝叱「鐵牛運功散散散散散」。
哪年頭連電影廣告都開始賣藥啦?我呆了呆,只見螢幕上忽然出現了飄動中的國旗,「國歌」「請肅立」,當下連忙起身。
國歌後是預告片,哈里遜福特又要演印第安那瓊斯了,這次好像跟納粹打個沒完;「宇宙,人類的終極邊疆」,史巴克的耳朵還是那麼尖,星艦迷航記已經出到第五集啦;梅爾吉伯遜拿著槍亂打一通,黑人夥伴一樣搞笑,致命武器第二集,這次的女主角是個金髮女生看起來又美又知性;一個穿西裝的走在槍膛線中間,轉身一槍,血一般的顏色從上面流下來,〇〇七又換人演了,「殺人執照」,這是第幾集啦?
全是續集電影,除了某片男女談戀愛談得亂七八糟的「當哈利遇上莎莉」,還有只有一個符號,其他什麼內容都不給你看的蝙蝠俠,整個暑假竟然沒有什麼新題材,看樣子下次跟小箏看電影,兩人還是得去MTV了。
如果還有下次。
這麼想著片子就開始了。二十世紀福斯公司的片頭過去,螢幕上出現了清晨的紐約街景。自由女神、布魯克林大橋,標準的紐約地標;櫛比鱗次的摩天大樓在朝陽中盈盈生輝,陽光照不到底部,昨夜的霓虹依然亮在街邊,像是尚未從宿醉中清醒。哈德遜河閃耀著金光,渡客潮水般地下渡輪,一個個西裝畢挺的上班族準備迎向忙碌的一天,配合壯闊的音樂,在藍天白雲中揭開序幕。
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去紐約見識一下,我心想,這個課本上的世界中心,跟我們生長的台北市又有什麼不同呢?
電影開始了,這部片子全是大卡司,講一個發憤向上的股票經紀公司小秘書,在紐約的職場裡不斷努力,某天提供了一個絕佳的主意讓公司大賺一票,不料成果被主管剽竊,對她造成莫大打擊。她決定辭職回家,卻又發現男友另覓新歡。雙重打擊下的她居然站了起來,再次回到職場,經過一番驚險的爾虞我詐,終於脫穎而出,得到了更好的待遇與職缺,同時找到理想對象,從此過著美滿幸福的生活。
輕鬆的喜劇,片子感覺十分明亮,看起來充滿活力。坐在空無一人的戲院裡,看著影片,忍不住地,我又想起了小箏。
剛才傷害到她了,我心想。
回想她的神情,不禁一陣內疚,我任性地把對巧怡的脾氣發在她身上,卻沒有顧慮到她作為一個女孩子的尊嚴與感受。或許今早的變化太突然了,有種瞬間失去她的錯愕,這才失去控制,變得如此不講理,這麼自我中心。
巧怡說得對,我太自私了。我是來支援她、不是來找她麻煩的,昨晚薇還提醒我要以小箏為第一優先,結果今天卻表現得這麼幼稚。
電影放完了,看看錶才三點十五分。時間還早,現在回去還沒到放學時間,可以在集合前跟小箏道個歉,說幾句好聽的,當下快步走出戲院。
外頭下雨了,大雨嘩啦嘩啦地像倒水般傾瀉而下;街景一片朦朧,地上滿是來不及流掉的積水。這可慘了,傘在書包,左右又一片荒涼,想到今天要上台,可不能把身上弄溼。於是沿著騎樓,冒雨過馬路到便利商店買了一把傘,這才小心翼翼邁入雨中,往北一女前行。
雨越下越大,傘面上是雨水的重量。我把自己縮進傘下小小的空間裡,盡量讓身上保持乾燥。不禁想起小玫,想起那次的大雨,突然覺得這是一種預兆,彷彿每次發生什麼事情之前,就會遇上這樣的傾盆大雨。
沿路都在想小箏。很奇怪,早上「分手」時沒有太多感覺,充其量有點失落。經過上午的幾句話,加上跟巧怡之間小小不愉快,此刻眼前儘是她的身影。或許巧怡是對的,我在腳踏兩條船,小箏這麼做是不得已的選擇。國家劇院的她不得已選擇了姊弟關係,今天為了保護我,又不得不結束這段關係。
一切都是因為我。她什麼都做了,對我開放了自己,對她來說這是多麼不容易的事。我沒有接受她的感情,卻自私地接受了她的付出,穿梭在她跟薇之間,享受著不負責任的逍遙,揮霍著兩人的真心。
此刻,只因為小箏的好意,加上巧怡幾句話,我就生了她的氣,對她說出那麼殘忍的話。這就是我對她的回報。
我在生什麼氣呢?因為她不肯繼續當姊姊嗎?其實她並沒有。她打算陪我整個下午,用一樣的語氣稱呼我凱凱。我不懂她為什麼要那樣跟阿珍說,卻絕對不是為了要跟我結束彼此的關係。
或許因為黃益誠吧,就像巧怡說的,她要自己處理,不讓我站到第一線去,用這種方法剝奪我的立場,讓我沒有藉口站出去保護她,只能站在一旁,默默看著她自行處理,不能干涉。
她該跟我說的,我心想。
她說不出口的,我又想。
別說她是學姊、姊姊,又是當事人了。就算考慮到我對她的態度,她也不能要求我出面處理這件事。那麼多的流言、那麼多來自學妹與同學的眼光,對她來說都是不可承受的壓力。她獨自扛起所有責任,面對社員與滅絕師太的質疑,堅持把機會與榮耀交給我,而我卻什麼都沒有幫她做。
在這樣的時候,她又怎麼可能拉得下臉,躲在我的後面,讓一個大家都知道沒有接納她的學弟,去面對那個傷了她、欺負她、造成她心理創傷,又讓她變成八卦對象的建中爛人呢?
她做了那麼多努力,付出那麼多情感,到頭來一無所有。這樣的她,卻又是為了什麼呢?
我不懂,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望著一道道沿傘緣滑下的水柱,我好想把雨傘丟掉,像上次那樣淋個痛快。讓雨水把心情洗淨,讓那種暢快激烈的觸感,把壓抑在心裡的感覺通通沖刷出來。
但我不能這麼做。晚上還要表演,此刻的我,連淋雨的權力都沒有。
想著想著,三點四十五分,我回到了北一女門口。
遲疑半晌,決定去校史室拿書包。我收傘換證,門口大媽只是一笑,擺擺手讓我進去。
雨下得很大,天地一片陰暗,光復樓像晚上般開了燈,走廊卻依舊陰暗,帶著潮溼冷清的死寂。
穿過光復樓,操場上空無一人,雨水滾在「泡泡操場」上,一窪又一窪的水塘積得PU都凸了起來。穿過操場來到圖書館,走上二樓,在校史室門口聽了半晌,這才伸手敲門。
「請進。」
薇的聲音傳出,我終於找到救星,連忙脫鞋子推門而入。裡頭只有她一個人,她坐在長桌一角,手上拿著筆,滿桌都是散亂的資料文件。
見到是我,她彷彿一點也不驚訝,笑了起來。
「你怎麼來了?」
「我來拿書包,」我說:「順便找妳講幾句話,等一下還要回中正樓地下室繼續練習。」
「你剛剛去哪了?」她放下筆:「你知道大家都在找你嗎?」
「是喔?誰在找我?」我一愣。
「馨馨,還有演講社的高一小社長。」薇笑道:「她叫陳巧怡吧?我幫她們打你的call機,結果發現在書包裡。」
「喔,是啊。」我點點頭:「演講社下午沒有練習,大家都回教室上課了。我沒事幹,只好去看電影。」
「嘖,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真有閒情逸致。」她一怔,哈哈一笑:「怎麼不找小箏妹妹一起去啊?」
「唉,別提了。」我嘆了口氣:「小箏妹妹,妳叫得倒是親熱。」
「吵架啦?」
「沒有。」
「少來,你們一定發生什麼事了,看你的樣子就知道。」
「好啦,我說話得罪她了。」
「怎麼得罪?」
「說來話長,簡單講就是我亂發脾氣。」
「嘿,馬上就要上台了,怎麼還有這麼多意外呢?」薇笑了起來:「你就是會胡鬧,你不用講了,我都知道啦,剛才跟她在這裡聊了一個下午,她還擔心你沒傘呢。沒想到她前腳剛走,你後腳就來啦!」
「咦,她來找妳聊天?」我一愣。
「是啊,她說找誰都不對,找我反而還比較能說上幾句話。」薇笑了起來:「說來有趣,因為你的關係,這陣子我跟她越來越有交情啦。」
「呃,她有沒有很不高興?」
「不會,有點傷心倒是真的。」薇語帶責備:「你喔,昨天才提醒你要以她為第一優先,今天卻變成造反第一名。我問你,等一下打算怎麼面對她?」
「我會跟她道歉。」
「道歉是應該的,不過只怕沒用。」薇想了想:「跟你說吧,小箏妹妹有點硬脾氣,雖然不會對你發作,不過跟她嬉皮笑臉也沒用。建議你什麼也別做,僵著就僵著,等表演結束送她回家,路上好好聊聊,有什麼話到時候再說也不遲。」
「這樣好嗎?」
「相信我,沒問題的。」她笑著說:「剛才她來拿書包,本來也要幫你拿的。我看她臉色不對,想必跟你有關,所以就拉著她說了一會兒話。之後陪她回教室放書包,去危樓抽菸聊天,她嫌那裡髒,怕弄髒皮鞋,又擔心天氣悶,說什麼怕流汗把制服弄溼,囉嗦我一頓不可以抽菸,抓我回到這裡吹冷氣。」
「呃,這麼曲折?」我一怔:「妳也會在學校抽菸啊?」
「不然呢,請公假出去抽嗎?」她笑了起來:「你以為這是男生的專利不成?其實我就是要找件事讓她碎碎唸,發洩一下,也就不那麼悶啦。」
「唉,都是我不好。」
「你的心情我瞭解,」薇似笑非笑看了我一眼:「她跟我說了早上的事,我剛聽也覺得很奇怪,回頭想想才明白了她的用意。畢竟都跟你說好晚上不出面了,幹嘛還要劃清界線呢?所以說黃益誠只是藉口,她的目的是要跟你分開,不想繼續打迷糊仗下去。」
「那妳說什麼?」
「我好好譏笑了她一頓。」
「譏笑她?」
「是啊,很好玩呢,這叫趁人有心事佔一點口舌便宜。」薇頑皮地笑了起來:「我挖苦她心口不一,明明愛你愛得要命,卻在那裡鬧彆扭,枉費長得跟中國小姐一樣,每天一堆人在外頭排隊,卻偏要找一個『沒怎樣先生』來愛,到頭來還被情敵嘲笑,只好決定認輸退出。這麼遜的事,可不是傳說中那個萬人迷程嘉箏該做的啊。哈哈。」
「呃,」我忙問:「那她怎麼說?」
「她沒生氣,你放心吧。」薇哈哈大笑:「人家明白得很,知道我在鼓勵她,聽完後大大嘆氣,問我什麼時候才要開始追你。」
「那……」
「我又不要跟你在一起,當然要解釋清楚啦,」薇一笑,續道:「我跟她說,如果她擔心的是我,那就不用繼續擔心下去了。我馬上就要出國,大概一個多月不在台灣,請她幫我『照顧』你,也跟她再次強調一遍跟你的關係。」
「那她怎麼說?」
「先不管她怎麼說,她那麼要面子,這是被情敵禮讓,哪會當場回應呢?」薇又笑道:「不過有件事倒是挺有趣的,她跟我說,那個小社長把你說了一頓,這件事她覺得很丟臉。」
「這跟她無關啊。」
「怎麼無關?她說昨天晚上她回學校收東西順便整理心情,結果遇到小社長,兩個人一起吃晚飯,小社長勸她趕快跟你把關係確定下來,結果她回去想想,反而決定跟你劃清界線。沒想到小社長自作主張,這才讓你生氣,搞出這麼多事情來。」薇停了停:「所以她覺得,一邊跟你決心劃清界線,另一邊又跟你糾纏不清,你不高興也是對的。小社長是她的小社長,啦啦隊是她的啦啦隊,學妹的行為她必須負責。明知你一定會受影響,卻又讓你在上台之前聽這些話,是她管理不周,也是對你的騷擾。」
「厚,哪有這麼嚴重啊?」我搔了搔頭:「不過,我真的搞不懂她們在幹什麼。」
「有什麼好搞不懂的?狀況又沒變,人家對你有意思,你流水無情。只不過啦啦隊沒有喬好,搞得一團糟而已。」薇笑嘻嘻地說:「小箏妹妹覺得沒有面子,我卻覺得你的態度更重要。你沒有發現你對她的感情已經很深了,一直在那裡『沒怎樣』,才會把事情推到這一步。」
「哪有?」
「你有,連我都看出來了。」薇點點頭:「凱,你跟她認識才多久?感情是與日俱增的,昨天不想在一起,並不代表明天還是如此。你根本就是在鬧彆扭,所以被小社長說幾句就不高興了。」
「我哪有鬧彆扭?」
「還不承認?」
「我鬧了什麼彆扭?」
「唉,一定要明講嗎?」薇嘆了口氣:「你既捨不得她又捨不得我。捨不得她,她說不要跟你當姊弟;捨不得我,結果我要去北京。明明兩個都愛,偏偏兩個都要離開,當然鬧彆扭嘛。」
「才不是。」
「哈,不鬧彆扭,自己一個人去看電影,連call機雨傘都沒帶,晚上還要不要上台啦?」薇搖了搖頭,一副拿我沒輒的表情:「算了,之後還要表演,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你要好好收斂心情,別管大家高興不高興,一切等表演完再說。」
「嗯。」
「別想啦,」她一笑,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於公於私,你都必須打起精神來。演講社找你上台可是賭上了社團老本,你家說唱藝術社的信用也看你的表現。主任不是好惹的,只要你表現失常,小箏妹妹被刮一頓就算了,演講社可被你害慘啦,知道嗎?」
「我知道了。」
「對嘛,這才叫負責任。」薇點點頭,又說:「不過,還是提醒你一聲,不要因為對小箏妹妹的心情,影響了今晚見到黃益誠時的作為。剛剛我也跟她談到這件事,她覺得到時候你一定會衝動,因此選擇今天跟你劃清界線,讓你沒有立場跟黃益誠嗆聲,你懂嗎?」
「我懂,只是,」我不禁問:「那是我跟小箏的事,黃益誠根本不知道我跟她是什麼關係,這樣真的會沒立場嗎?」
「這不是你怎麼想的問題,要看黃益誠怎麼判斷你們的關係。」薇說:「那我問你好了,你的立場是什麼?男朋友?乾弟弟?你現在都不是了。總不能跟人家說你是來支援的學弟吧?」
「呃。」
「所以了,小箏妹妹用心良苦,咬牙下了這麼大的決心,讓你沒辦法出頭說話,你當她真的捨得你這個弟弟嗎?另一方面,當然這也是把關係釐清的辦法,一刀兩斷,以後就不再痛苦了。人家果然是見過世面的,拿得起放得下,你該做的是好好配合,尊重她的決定。」
「所以我該怎麼做?」
「什麼都不要做,讓她自己處理。」薇想了想:「她想得很清楚,既沒打算跟你在一起,也決定跟黃益誠徹底切割。從今天以後,她就要閉關去了,如果沒有意外,這就是一切的終點。」
「就這樣?」
「就這樣,誰叫你不接受她,這件事總是要兩情相悅的吧?」
「呃,」我呆了呆:「那她有沒有說,為什麼選在今天?」
「沒有,不過重點不是什麼時候,而是她對你跟黃益誠的心態。」薇想了半晌:「我原本不大理解她的想法,不過跟你這麼講了幾句,反而有種感覺,說不定真正的情況跟大家的想像其實完全不同。」
「怎麼說?」
「我覺得她跟黃益誠還有感情。」
「哦?」
「沒錯,」薇認真地說:「之前我都沒往這裡想,總覺得想追你就追嘛,幹嘛在那裡以退為進的。經過下午跟她的對話,還有剛剛跟你聊的,我忽然發現她的問題其實根本是黃益誠,而不是在你。」
「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她不是不喜歡你,也不會因為你的拒絕而放棄。」薇說:「像她那樣的女生,應該是自信滿滿的,想追你絕對不會輕言放棄。問題是,她對黃益誠也還有感情,在沒有把那段感情解決掉之前,她沒辦法放下一切跟你在一起。所以才會任由你一直拖拖拉拉的不表態,也拿所謂的姊弟來搪塞,不去面對跟你之間的感情問題。」
「是這樣嗎?」
「是的。」
「所以今天跟我劃清界線?這不對吧?」
「不。」薇正色道:「所以決定趁今天跟對方說清楚,把這場感情解決掉。」
「因此不當姊弟?」
「凱,你跟我嗆聲有什麼用?」薇一笑:「看來這件事真的讓你傷心啦。唉,你不懂,感情是很複雜的,牽扯很多,說不定她壓根兒沒有發現自己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不過呢,這麼一想反而很有道理,她必須先把你放在一邊,專心切割對黃益誠的感情,這種時候你是不能出現的。你一來攪局,好啦,很多不同的感情混在一起,那她反而更亂了,要怎麼處理呢?」
「所以妳是說,她根本沒有打算跟我劃清界線?」
「沒錯,反而可以看成是她在心裡把你跟黃益誠劃清了界線。你是你,黃益誠是黃益誠。」薇一副終於搞懂的模樣,笑道:「一個是尚未結束的過去,一個是還沒開始的未來。只有把過去蓋棺論定,才能心安理得地邁向未來。必須心無旁騖,不能三心兩意。這才是真正的愛。」
「她跟黃益誠還沒結束嗎?」我哼了哼:「都躲了人家十一個月,還不算『切割』嗎?」
「你想想看,他們真的分手了嗎?」薇解釋:「別說黃益誠長期以來沒事就來找她了,她自己呢,有沒有跟人家明白表示過分手啊?如果真的沒感情了,那她躲人家幹嘛,直接在校門口講清楚有什麼不行?」
「嗯,這也有道理。」
「你要記得,並不是只有濃情蜜意才算感情,」薇又說:「遺憾、惋惜、失望,甚至怨恨都是感情。恨一個人需要付出的感情往往比愛一個人還要多,小箏妹妹對黃益誠,從她的行為來判斷,只怕感情下得很重,不是隨便一句以後別來吵鬧就可以處理的。」說著又搖了搖頭:
「凱,你似乎不大瞭解你這個『姊姊』。小箏妹妹個性很硬,卻很公平,對自己只怕比對別人還嚴格。她的心理潔癖很重,不像你這麼隨便,黃益誠是一個還沒好的傷口,她沒辦法帶著傷口跟你甜甜蜜蜜談什麼戀愛的。愛你是一回事,但是你們畢竟相處不久,光從花下的感情深度,只怕她對黃益誠的情緒,還超過對你的愛呢。」
「這是可以類比的嗎?」
「或許不行,可是她畢竟是人,不管付出的感情是什麼,花下的精神是一樣的。黃益誠讓她很累,沒辦法全心全意愛你,這是不爭的事實。」
「這都是妳假設出來的狀況。」
「的確,不過我的假設很『安全』。」薇看著我:「她堅持自己面對黃益誠、堅持讓你上台表演、選在表演當天跟你劃清界線,這些都是很不尋常的動作。凱,你可以不承認自己愛她,卻不能不體貼她,人家對你算是不錯了,你該做的是支持她,而不是在這種節骨眼上還要變成她的壓力。」
「呃,假如她對黃益誠真的還有妳說的那種情緒。」
「一定有的。」薇笑了起來:「這才能解釋她對你的『放任』。凱,小箏妹妹的攻勢很客氣,一點都不像她那種女孩子應有的作為。這段時間以來她根本沒有認真追你,因為她跟黃益誠還沒有了斷。這也是為什麼今晚不要你出面的理由,萬一你真的出面嗆聲,對她來說,搞不好也是剝奪了跟對方說清楚的機會,而這一點對她來說卻是非常重要的。」
「會這樣嗎?」
「我只是在猜想她的心態,不過誰知道?」薇搖了搖頭:「不過,既然現在是這樣,不管她在想什麼,我覺得你都必須尊重她的決定。這本來就不關你的事,她要怎麼跟對方談,都不是你或任何人該給意見的,更別說強出頭管閒事了。」
「我……」
「你想說這不是閒事,是不是?」她一笑:「你又忘了,現在的你連弟弟都不是,對你來說的確是閒事。」
「好啦,我知道了。」
「所以了,你該做的就是專心表演,以及跟小箏妹妹道個歉。」她溫然一笑:「她會原諒你的,畢竟你是個小弟弟。再說你既然介意,那就代表其實你也很在乎她,女孩子很瞭解這種心態,不會真的怪你的。倒是如果表演搞砸了,就算她不怪你,演講社的社員們也會怪你。這一點很重要,千萬不要輕忽。」
「嗯,知道了。」
「那你就去找她們吧,好好練習,把握最後時間加強一下。」薇點了點頭:「今晚我就不過去了,你自己加油,有狀況還是可以call我。對了,你知道小箏妹妹的英文名字叫什麼嗎?」
「不知道。是什麼?」
「很有趣,我是四月,她是五月。」薇哈哈一笑:「她的英文名字是May,之後如果要call我,就用這個名字代表她吧,612193,背起來,就不用查了。」
「嘖,我哪會call妳還要提到她啊?」
「那可不一定,反正快去,別浪費時間了。」
她微笑地看著我。我揹起書包,動身離開校史室。
.
回到中正樓地下室時已是四點十分,還沒進去就碰見馨馨,她正要走進地下室,見到我連忙揮手:「啊,凱子,找你好久了。」她笑道:「剛才去哪兒玩啦,打到金橋你不在,還以為你回成功了呢!」
「才不會,進去容易出來難,我才不會回去呢。」我問道:「找我什麼事?」
「是小箏學姊要我找你的,她要我跟你講,等一下她跟阿珍學姊都會在會場帶佈景組,不來看我們練習,要我轉告你一句話。」
「什麼話?」
「她要你記得,『姊姊沒有生氣,凱凱要加油』。」
「啊?」我一怔,心裡一陣溫暖:「她是什麼時候跟妳說的?」
「嗯,下午第二節下課。」馨馨笑道:「你們怎麼啦,吵架了嗎?」
「唉,別提了。」
「嘻嘻,小小吵架沒什麼,別放在心上,反正學姊也說了沒有生氣。」馨馨笑道:「今天你的脾氣還真大呢,巧怡也說你生她的氣了,是不是上台前壓力太大啊?」
「唉,或許吧。」我嘆了口氣,不打算跟她多說:「好啦,那我們進去吧。」
「加油,」她點點頭:「沒幾分鐘能練了,不要想東想西的喔。」
兩人一起進入地下室。眾人尚未來齊,正三三兩兩坐著聊天。小雪跑來跟我說了幾句話,又提醒我禮拜天下午要見面討論數學。我想起跟阿丹的約定,忙道:
「等等,有一件事,阿丹希望當天一起修改樂聲揚的段子,所以我們可能要改天了。」
「喔,好啊,那我就不來了。」
「等等,他的意思是要我們三個一起修,」我回頭看了馨馨一眼:「本來沒打算取消討論數學的,之前不是約好馨馨也要來嗎,他就說乾脆我們四個一起去好了。」
「那好啊,趕快修好,我們也可以快點練習。」小雪點點頭,對馨馨笑道:「喂,副社長大人,要不要來指導我們一下啊?」
「妳少來這套,我當然會去。」馨馨笑道:「之前都是凱子跟巧怡在研究劇本,我從來沒參加過這種活動。有機會當然不會放過。」
「那太好了,禮拜天就一起來吧。」小雪點點頭。忽然說:「對了,凱子,你跟巧怡吵架了,是不是?」
「呃,大家都知道啦?」
「是啊,你看她那種樣子,不是跟你吵架了,還能是跟學姊吵架嗎?」小雪微微一笑,對我使個眼色。我朝著她的方向一看,發現巧怡獨自坐在角落裡,神情低落悶不吭聲,看樣子還在不高興。只聽小雪又說:
「凱子啊,去跟她說幾句話吧?」
「呃,這要我說什麼呢?」
「那就看你們之前吵了什麼喔,」她笑道:「我跟馨馨問半天她都不講,我們猜是關於小箏學姊,畢竟巧怡一直是學姊的親衛隊,要不是因為學姊,大概也不敢跟你吵架。」
「是這樣沒錯啦,我們那也不算吵架。」我嘆了口氣,點了點頭:「好啦,我去跟她說幾句。」
「是嘛,這才是男孩子,不要跟女生鬧意見。」馨馨接口:「今晚主要看你們兩個的默契,你們小倆口鬧彆扭,不把表演搞砸才有鬼哩!」
「是是是,副社長大人,我去講就是了。」
我又嘆了口氣,起身往巧怡的方向走去。
巧怡見我走來,皺起眉頭,轉過頭去背對著我。我在她旁邊坐下,當先開了口。
「巧怡,妳還在生我的氣嗎?」
「呃……沒有啦。」
「好啦,別生氣啦。」我笑道:「剛才是我不對,妳別介意。晚上還有表演,不要等一下被觀眾覺得兩個主播在鬧脾氣,那就不好看了。」
「我沒生你的氣,是我講得太過分了。」她點點頭,轉過來看了我一眼,低頭說:「剛才我被阿珍學姊說了一頓。」
「她又幹嘛了?」
「小箏學姊送你出去,我跟阿珍學姊在菁圃說話。你們看起來很詭異,阿珍學姊就問我發生了什麼事。」巧怡嘆了口氣:「我跟阿珍學姊說了之前跟你講的話,她罵了我一頓,什麼不識大體多管閒事之類的,跟那次我們打電話之後說的差不多。」
「哈哈,妳也真是的,幹嘛跟她講呢?」
「我希望她去安慰小箏學姊啊!」巧怡解釋:「她卻說不要,還說早一點她們已經講過這件事了。她還說,你忽然聽到學姊要跟你保持距離,心情當然會不好,我不體諒你,反而跟你說一些有的沒的,是我多管閒事又不識大體。」
「不會啦,別管那些話,我沒有介意。」我搖搖頭:「巧怡,我有一件事,想要問問妳的意見。」
「你說。」
「妳早上說要我直接對她表白,不然就躲起來,是不是?」
「是啊,我覺得除非這樣,否則你跟黃益誠講話很沒立場。」
「那我問妳,這是學姊要的嗎?」
「她要你躲起來。」巧怡想了想:「但是呢,如果你直接跟她表白,那她一定會很高興,大概也沒有什麼關係。」
「不會的,她對黃益誠還有感情,因此今天要跟對方解決,算是一種正式分手。」我搖搖頭:「我如果跑去表白,那才會壞了她的事,變成爭風吃醋什麼的反而難看。」
「哦?是這樣嗎?」巧怡一愣。
「我覺得是。」我點點頭:「我覺得應該給她跟黃益誠一點空間,到時候如果講得不順利,甚至有什麼尷尬場面,那妳們就去幫她解圍,別讓她吃虧就好。這樣才是比較好的作法。」
「嗯……好吧,這也對。」巧怡點了點頭:「凱子,我沒想到這一點,你說得很有道理,如果學姊對他沒個了斷,其實也會一直放在心裡,沒辦法走出去的。」
「這就是了。」我點點頭,心想巧怡一點就通,薇剛剛還要跟我解釋半天,看樣子還是女孩子比較瞭解女孩子:「那麼今晚就麻煩妳了,我會躲起來,不會讓大家難搞。」
「可是,凱子啊,這樣一來,大家都會覺得你很孬種耶。」
「或許,不過這不重要。」我搖了搖頭:「只要能讓姊姊好好處理她的事,大家怎麼看我不是重點。再說搞不好還是會被黃益誠堵到,畢竟孫國卿見過我。」
「要是真被堵到,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會好好跟他說幾句,不會罵街的。」我笑道:「姊姊希望我忍耐,那我就會忍耐。」
「好,謝謝你。」巧怡點了點頭,忽然說:「凱子,我還有一個問題。」
「妳問。」
「你其實很喜歡小箏學姊,是不是?」
「之前就跟妳承認過呀。」我點點頭,微微一笑:「可別說出去喔。」
「我懂了,原來是這樣,看樣子我真的誤會你了。」她笑了起來。對我說:「先不說這個,已經四點半了,我去叫大家集合,我們做最後練習,之後就要過去會場啦。」
「嗯。」
我點點頭,巧怡起身集合大家,全員認真練習到五點十五分。巧怡見狀況不錯,與馨馨分配待會兒在會場的工作,之後宣布解散。大家各自離開,約好六點準時會場見。
我跟巧怡、小雪與馨馨一道,正要離開,就見宜津突然跑了過來,對我說:
「凱子,等一下你什麼時候會到會場?」
「六點啊,怎樣?」
「小箏學姊說有一件送花的事,她有跟你說嗎?」
「喔,有。」我點點頭:「那個英研社的嘛,我知道啊。」
「她要我去買花,之後交給你。」宜津說:「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花店在國軍文藝活動中心對面,紅樓戲院旁邊沒多遠。我還要買一堆其他的,順便請你幫我拿一拿。」
「喔,好啊,那幾點見?」
「還是六點好了。」
「咦?花店夠時間準備嗎?」
「我已經交代過了,到時候付錢就可以拿,不用等。」
「喔,那好,我跟妳去。」
我點點頭。馨馨卻開了口。
「等等,不行。宜津妳自己去。」
「為什麼?」
宜津轉過頭來,帶著敵意,瞪了馨馨一眼。
「凱子要上台,要先準備一下。再說學姊是叫妳去的,不要什麼事情都麻煩人家。」
「那麼多花,我一個人怎麼拿?」宜津哼了哼:「他要上台,我就不要嗎?妳副社長發號施令倒是輕鬆,怎麼不派一個人來幫忙?」
「妳要人就說,幹嘛一定要找凱子去?」馨馨又道:「要人幫忙是吧?我跟妳去。」
「他是男生啊,不是很愛熱心助人嗎?」宜津冷笑一聲:「白吃麥當勞的,我可請不動妳,趕快拿社費出來啦,不要說那麼多了。」
馨馨霍地站起身來,巧怡一把將她拉住。
「馨馨,坐下。」
馨馨哼了哼,咬著下唇坐了下來。我連忙打圓場,笑道:
「沒關係沒關係,我去幫忙拿東西是應該的。錢我先墊,回來後再跟馨馨拿就好了。」
「嗯,那就這樣。」巧怡接口,看了宜津一眼:「那你們就一起去,記得不要拖太久。」
「我也要上台,誰不知道?」
宜津嘿嘿一笑,轉身離開了地下室。
巧怡嘆了口氣,拉著我們離開學校。外頭雨還是很大,我們分別撐了兩把傘。我跟馨馨撐一把,沿路她都在碎碎唸宜津,搞得我跟巧怡都笑了起來。四人在法院餐廳吃了晚餐,見時間已到,當下再度冒著大雨,快步往國軍文藝活動中心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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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點整。
活動快開始了,國軍文藝活動中心前都是人。北一女班聯會的工作人員在門口站成兩排,準備收票放人進場。到處都是北一女學生,有的穿戲服,有的捧著花;其他還有各校男生晃來晃去,看樣子都是受邀前來的「貴賓」。
雨下得很大,騎樓下一片積水。大家都有點狼狽,我的褲腳甚至已經濕透了。不禁覺得還是女生好,穿裙子起碼不會濕得這麼不舒服。胡思亂想間看到北一女儀隊的「標兵」正準備站出來列隊,想起照片上的小箏,心裡浮起上禮拜六她在街頭對我說過的事,不禁又是一陣難受。
儀隊腳踏長靴,身穿隊服,兩排分列站在場外。她們氣勢果然不同,一到就把周圍人群逼開,只見一個隊長模樣的人手持軍刀整隊,兩旁隊員依令排好,這才站進隊伍之中,筆挺傲氣地望著外頭。
另一群身穿綠制服、也穿著長靴的學妹跟在後頭,這就是高一學妹了,當時小箏就是這麼打扮,只可惜她沒有繼續留在儀隊裡,跟這些學姊一樣,穿起那件神氣的隊服。
忽然覺得,要是她也那麼穿,那會是個多麼漂亮、多麼耀眼的模樣啊。
呃,想這個幹嘛?我苦笑一番,簡直變成黃益誠了。左右瞧瞧周圍沒有認識的建中人,倒是宜津已然現身,站在門邊等著我。
我轉過身來,悄聲對巧怡說:
「喂,我去找宜津了。待會兒如果看到黃益誠,記得事先通知一聲。」
「好,我知道。」她點點頭:「那你把call機號碼給我,有需要我就打給你。」
「嗯……」我想了想,覺得這是我跟薇專用的聯絡方式,搖搖頭說:「沒關係,如果發生這種狀況,那妳派個人接應就是。」
「好吧,你快去快回,表演席上見。」
「知道了。」我把書包交給她,走到宜津旁邊。
「走吧。」
宜津望向馨馨的方向,示威也似地看了她兩眼。馨馨撇過頭去不理她,與巧怡小雪一起從工作門走進會場。宜津等我撐起傘,鑽進傘下,與我往西門町走去。
沒幾分鐘到了花店。這排花店設在紅樓戲院旁邊,一家家彼此相鄰,每家都在戶外搭著遮雨棚。滿滿的花一路擺到街上,在雨中顯得生氣勃勃。
宜津上前與老闆說了幾句話,老闆交給我們好幾大束已經包好的花。演講社倒是肯花錢,玻璃紙加緞帶,玫瑰百合滿天星,這些花可不便宜,難為她們平常這麼省,這些東西卻只有一瞬間的功能。我掏皮包付錢,跟宜津一人一半,捧著滿手花,有種根本是來捧場的感覺。
花很多,自然也就沒辦法撐傘了。好在雨勢稍歇,淋在身上不會很狼狽。我心裡高興,這麼一來就不用跟她共處一傘啦,轉身走回國軍文藝活動中心。
兩人沿路都沒有交談。直到走上西門圓環天橋,宜津才開了口。
「凱子,問你一件事。」
「好啊,什麼事?」
「你跟戴雅馨交情很好,是不是?」
「是啊,她很直爽嘛。」我點點頭,心想這倒是個機會,於是道:「宜津啊,妳跟她看起來很不麻吉,是有什麼不愉快嗎?」
「沒有,只是不大喜歡她。」宜津哼了哼,倒是毫不客氣:「才加入社團多久,也不知道學姊看上她什麼,竟然選她當副社長。再說當就當吧,態度那麼傲慢,好像我們這些人都欠了她什麼一樣,沒事就找人簽名畫押。」
「妳是說公款管理吧?」我微微一笑:「她也找過我簽名啊,錢的事不怕謹慎,還是小心一點好,那也不是針對妳啦。」
「當然不是,我們手腳很乾淨,怕她針對我不成?」她哼了哼:「你當然不同,既是友社支援,又是學姊的……乾弟弟,加上你不是花錢的,反而拿錢給我們花,當然沒有人會懷疑到你身上。」她嘖了一聲,又說:
「戴雅馨可不同,管錢管得好像每個人都是賊一樣,倒是社團帳簿誰都沒看過。人家說防人之心不可無,她家又窮,誰知道有沒有搞什麼鬼?」
「妳想太多了。」我對她這麼講馨馨頗為不滿,礙於身分不便直斥其非,只能說:「管錢的人本來就很辛苦,她有問題學姊一定知道,應該不會這樣才對。」
「學姊知道你保護她,就算她把兩萬五都花了,我看學姊也不會說什麼。」她續道:「再說啦,巧怡也跟她很好,真的花了我們誰知道?」
「嗯,即使這樣,那也是妳們社團的事,我不便發表意見。」
我說,心裡更不舒服,決定不跟她繼續講下去。
「呵呵,你倒是挺會轉移話題的。」她笑了起來:「那就當我沒說,反正你還要跟巧怡她們合作,跟你說也是白說。反正我下學期就不在演講社了,這也不干我事。」
我本來一句「為什麼要離開」就要問出口,隨即又想這更不干我事,於是忍著沒開口。兩人繼續走路,沒過幾分鐘回到會場門口。
我把花交給宜津,小雪神色緊張地跑了過來。
「凱子,」她氣喘吁吁地說:「看那邊。」
我順著她的方向一瞧,只見一堆建中的站在那裡,旁邊還有幾個我們學校的。有些人揹著吉他,其他人則捧著花。
「黃益誠?」我眉頭一皺。
「中間最高的那個,墨綠色吉他袋,揹著建中紀念書包的就是他。」
「好,我知道了。」我點點頭,對宜津說:「那我要先閃了,等等見了喔?」
「好,學姊要我轉告你,英研社社長會上台,她演巫婆,你獻花的對象就是她。」宜津說,把其中一束交給我:「英研社下台前記得在舞台兩邊準備,她們一結束就上去。」
「好,巫婆,我知道了。」
我點點頭,宜津抱鮮花離開。我正要跟小雪從工作門閃人,就見孫國卿對黃益誠咬起耳朵,往我的方向一指。
黃益誠轉頭看我一眼,又對孫國卿講了幾句話。只見本來還在打屁的建中與成功同學瞬間安靜下來,一齊朝我的方向看過來。
他看到我了。我心道。
小雪連忙推我一把。
「喂,凱子,趕快走啊!還待著幹什麼?」
「來不及啦。」我搖了搖頭,緩緩地說:「既然看到了,那就放馬過來吧。」
「這裡沒有你的朋友,你不要強出頭。」
「不會的,現在一片混亂,姊姊又不在,這樣最好。」
「學姊不是要你不要找他嗎?」
「是他要找我的。」我搖了搖頭:「小雪,問妳一句話。」
「嗯?」
「如果我一看到他,就被妳拉著閃了,妳覺得姊姊會有面子嗎?」
「呃。」
「所以了,這可不是我要找他,而是無可奈何。」我嘿嘿一笑:「妳自己進去吧,注意姊姊動態,把她卡在裡頭別讓她出來。」
「可是……」
「快去,別囉嗦。」
「呃,好吧。」小雪擔心地點點頭,又說:「凱子,你不要衝動喔!」
「嘿嘿,衝動的只怕不是我。」我點了點頭:「走吧,記得絕對不要讓姊姊出來。」
「呃,知道了。」
小雪擔心地看了我一眼,快步走進工作門。
.
我站在原地,只見黃益誠把書包吉他交給孫國卿,囑咐幾句,單槍匹馬向我走來。
我微微冷笑,準備接招。只見他走到身邊,距我兩步之遙站定,淡淡一笑。
他的皮膚很白,個子起碼比我高十公分;頭髮染了淺淺的褐色,梳著一個帥氣的髮型。他的笑容很溫和,五官頗為端正;直挺挺地像是總統府前的憲兵,眼神自信有神。
果真相貌堂堂,若非眼袋太深像是酒色過度,我還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是個萬中無一的頂級帥哥。若還跟小箏在一起,那光從外貌而言,兩人還真的是一對羨煞眾人的神仙眷侶。
他率先開了口。聲音洪亮清朗。
「你就是董子凱同學吧?」他伸出手:「久仰了,幸會。」
我一怔,沒想到是這樣的開場白,看樣子打算先禮後兵。於是也伸出手,兩人淺淺一握。
「黃益誠,」60981,我記住了他的學號,望著他的眼睛:「找我什麼事?」
「我是來跟你說抱歉的,」他笑了起來:「那天國卿幫我去北一女找小箏,他誤會你是我的情敵,沒通知一聲就說了幾句難聽的話。我今天特別在這裡等你,就是要跟你說聲對不起,省得大家有誤會,以後不好做朋友。」
「原來那些都是孫國卿的意思。」我冷笑:「所以,『少碰我的女人』,不是你說的?」
「不是,除非你碰了我的女人。」他嘿嘿一笑:「不然呢?請問你碰了嗎?」
「沒有。」我搖頭,笑道:「只是,恐怕你的認知有誤,小箏是不是『你的』女人,可能還得小心求證。」
「我會的,多謝提醒。」他緩緩點頭:「聽說你是阿楠的好朋友?」
「你說的是詩聖吧?」
「就是他,只有兄弟才會叫他阿楠。」
「嘿,好個兄弟。」我點點頭:「不錯,詩聖是我的好朋友。」
「那你也是我的好朋友。既然這樣,我們就不用針鋒相對了。」他爽朗地笑了出來:「直接問你吧,你是不是小箏的男朋友?」
「不是。」我依然搖頭:「不必客氣,我跟你高攀不上。」
「你看不起我,我不在乎。」他冷笑一聲:「不過我們既然在小箏的事情上沒有誤會,那也不用傷了和氣,省得阿楠難做人。就這樣吧,不好意思打擾你,先走一步,再會了。」
說完他就點了個頭,微笑退出一步,這才轉身離開。
默默看著他離去,我心裡暗暗嘆氣。不禁覺得,這個第一陣,我的確輸給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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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想著馨馨就跑了出來,她探出頭看了半晌,見四下一片平靜,這才快步跑到身邊,緊張兮兮地說:
「凱子,結果怎樣,跟他見面了沒?」
「見過啦。」
「這麼快啊?」她一愣:「沒有吵起來吧?」
「沒有,」我搖了搖頭:「他很客氣,先禮後兵,講了幾句就閃了。」
「他說什麼?」馨馨忙問。
「嗯,不重要,打個招呼。」我想了想,對馨馨嘆道:「還沒完呢,妳等著瞧吧。他不是來找我的,剛才說那幾句,只是警告我不要干涉他跟姊姊的事而已。」
「那……」
「馨馨,拜託妳一件事。」我打斷她:「等一下妳趕快回去,陪在姊姊身邊一直到表演結束,不要讓她落單,也不要讓她跟黃益誠扯太久。」我想了想:「最好讓巧怡、阿珍學姊都陪著她,還有一堆其他的人,這樣她比較容易離開。總而言之不要讓姊姊跟他有機會講個沒完,妳們要在旁邊形成群眾壓力。」
「好,這簡單。」馨馨點點頭:「為什麼?」
「不為什麼,妳聽我的就對了。」我嘆了口氣:「姊姊的心態不夠堅強,對付不了那個傢伙。」
「好,我知道了。」
「還有,先跟妳說一件事,省得待會兒沒機會講。」我對她一笑:「晚上有個貴客要來看妳,待會兒要好好表演,別讓人家看笑話了,省得連我這個師父也沒面子。」
「是誰啊?」
「到時候就知道了,現在不用多問。」
「好個神祕人,那先這樣。」她也笑道:「快開始了,我們進去吧?」
「妳先進去,我有幾個朋友要來,在這裡等一下。」
「好吧,記得不要遲到。」她點了點頭,又囑咐道:「凱子,不要亂來喔。」
「呵呵,不會的。」
我笑了起來,推她一把。馨馨對我一笑,伸出拳頭輕敲我的肩膀,這才轉身離去,進門前還不放心地看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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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原地沒動,望著黃益誠的方向,倒是沒有見到詩聖,不知道他今天會不會來。雨又變大了,滿街都在塞車,門口擠得滿滿都是人,到處人頭鑽動,看上去熱鬧非凡。
表演即將開始,各路人馬匯聚一堂。建中的、成功的、中山的、景美的,附中的,前三志願幾乎來了個齊。北一女班聯會勢力龐大,工作人員人數眾多。門口左右各有一張鋪紅色桌巾的接待桌,每桌都有五、六個接待人員,桌上擺著黑色A5大小的節目表,桌邊立著許許多多「表演成功」「學子爭妍」的花圈花籃;一旁還有許多身穿黑皮鞋,配戴工作證的工作人員來來往往,穿梭在各種「貴客」當中。
建中那掛人站在北一女儀隊旁邊,晃來晃去地十分無聊。小箏去年就站在那裡,會後詩聖幫她照了那張照片。忽然覺得感情這種事情還真奇怪,明明當年她跟黃益誠那麼好的,結果發生了這麼多事情,想來她也不願看到這種結局,難怪今天會想一次解決,不再被對方牽絆。
我又想,也就是因為這些變化,造成去年的小箏站在門口,今年的她卻在裡頭主持社團。這對小箏來說到底是好是壞呢?因為加入演講社,她又認識了我,對她而言又是好是壞呢?
我環顧四周,看著滿滿的各校同學,每個人都有他們的交集與聯集,在各種關係網路中彼此影響、互相鏈結。這些錯綜複雜的交情,我不禁想,卻又是為了什麼呢?
退一步說,在這裡等著朋友現身的我,其實也在不知不覺中加入了這個關係網路,被所有人的喜怒哀樂影響著,這又是為了什麼呢?
這就是剛進成功時,期望的「進入狀況」嗎?我問自己。
還來不及往下想就見到遠遠,旁邊跟著笑嘻嘻的雅雅。再興與崇光的制服在人群裡十分顯眼,我回過神來,上前叫住兩人。
「喂,這邊啦!」
「嗨,凱子!」
遠遠隔著大老遠高聲打招呼,帶著雅雅走到身邊。
「你們辛苦了。」我對他們說:「雨這麼大,公車一定擠暴了吧?」
「是啊,所以我們坐計程車,結果還是遲到了。」雅雅笑道,彈了彈別在我胸前的演員證:「哥,你還真厲害,這是北一女的表演耶,怎麼連你也要上台啊?」
「我是被學長學姊找來支援的,」我笑道:「接下去幾個月還有很多活動,到時候再找妳來看了喔!」
「好好好,今天你忙,我們就別敘舊了,反正我只是來看你的『戰績』的。」遠遠笑道:「同學會上再講不遲,倒是我在路上已經跟雅雅交換過你的八卦啦。凱子啊,今天可以看到你的馬子嗎?」
「要講幾遍,我沒有馬子。」我說:「今天你只有表演可看,想聽什麼精采的同學會再說。」
「成,那我們先進去吧?」
「好,我來帶路。」我一笑,帶著他們往裡頭走。
三人走進會場。我帶他們跑到貴賓席。阿良已經到了,穿著建中制服獨自坐在那裡。遠遠見到他也很開心,兩人嘰哩咕嚕聊了起來。
雅雅坐在旁邊,看著我微微一笑,悄聲說:
「哥,快兩個月沒聯絡了,你最近好嗎?」
「還不錯。」我心想這兩個月精采萬分,可不只一個「好」字。然而這幾分鐘卻講不完,於是問:「那妳呢?最近好不好?」
「還不錯啦。」
「跟男朋友好嗎?」
「嗯,是有點問題,不過不是什麼大事。」她輕嘆一聲,又說:「遠遠說你最近交了好多新朋友,真的都沒有女朋友嗎?」
「真的沒有。」
「那你動作快點吧,」她說:「上次跟你打電話,聽你的聲音好像很不開心。我希望你趕快找個人陪,省得老是一個人,又愛想東想西的,總是過得不開心。」
「謝謝妳。」我心裡一陣感動,輕輕地說:「妳也是這樣,有什麼事情記得打電話給我。上次妳打來的時候我的確心裡有事,對妳很冷淡,妳不要介意喔。」
「我不會。」她搖搖頭,頑皮地一笑:「反正你總是對人家很冷淡,我早就習慣啦!」
「好啦,別撒嬌。」我笑道,站起身來,對三人道:「我要先走了,還有人要來呢,這就不跟你們多說了喔?」
「你根本什麼也沒跟我說,」阿良笑了起來,裝模作樣地打招呼:「凱子,哈囉,好久不見啦!」
「是是是,你好你好,真是幸會。」
我也笑道。正要離開,阿良又問:
「對了,凱子,你遇到我們學長了嗎?」
「遇到了。」
「沒事吧?」
「沒事啊。」
「那就好。」他笑道:「其實學長人很好,就是有時候衝動了些,你自己小心,不要跟他接觸太多了。」
「多謝忠告,我先走一步。」
我歎道,當下獨自離開,往會場門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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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門邊再度遇到黃益誠跟他那一票兄弟。兩人打個照面,默默讓道而過。我有點不放心,回頭看了看演講社的演員區,只見大家都乖乖坐在那裡,黃益誠等人向觀眾席另一頭走去。
我鬆了口氣,走出大門繼續等人。一出去就見到小光、希特勒、小達、阿丹與一堆說唱藝術社的同學們站在門口。我像是終於見到了自己人,快步走去,跟大家打招呼。
「喂,你們都來啦!」
「啊哈,終於看到我們的『成功代表』啦!」希特勒笑道:「怎麼樣,準備好了沒,不會丟人吧?」
「放心啦,表演沒問題的。」
「我知道你一定沒問題的,」小達接口:「學弟啊,小箏那邊怎麼樣,這幾天對你還不錯吧?」
「嗯,怎麼說,她是學姊。」我看著他的表情:「學長啊,一切都謝謝你啦。」
「呵呵,今天倒叫起學長來了。」他呵呵一笑。只聽小光插嘴進來:
「喂,別扯廢話了,看到黃益誠沒有?」
「有啊,已經見過面了。」
「咦?真的喔?」小光興奮起來:「那怎樣,有沒有什麼很炫的?」
「沒有,這傢伙搞什麼先禮後兵,我看他只是來找小箏的,怕我干涉,所以還算客氣。」
「嗯,不見得。」小光大搖其頭:「早上我跟詩聖還在講這件事,他說如果有必要會出來干涉,我看後面還有得瞧,可別大意了。」
「那就靠你了,誰叫你拿了二十張票呢?」
「這是一定的,表演之後我們會在外頭,需要就打個暗號,我會見機行事。」
「不會發生這種事啦,」希特勒插嘴:「我跟吉他社的講好了,他們不會幫黃益誠,表演完就離開。大家都是成功人,總不能為難自己學弟啊!」
「喂喂喂,你們到底在講什麼啊?」
小達聽得一頭霧水,開口打斷我們。希特勒與小光相視一笑,小光說:
「沒事,待會兒有熱鬧可以看,社長你等著瞧吧。」
「什麼熱鬧?」
「你知道小箏之前有個建中男朋友吧?」希特勒說:「最近不是有一堆關於凱子跟小箏的流言嗎?那個傢伙也知道有凱子這號人物了,今天特別來踢館,打算找你學弟麻煩。」
「真的嗎?」小達一愣:「那你怎麼沒跟我說?」
「跟你說也沒用啊,都是一堆八卦,到時候再看嘛。」希特勒嘻嘻一笑:「再說你跟小箏的關係也很詭異,要是事到臨頭你也跳出來跟學弟說一堆有的沒的,不更是一塌糊塗了嗎?」
「我才不會加入這種事呢!」小達哼了哼,轉頭問我:「你跟小箏的進展到底怎麼樣了,她的心事都跟你說了嗎?」
「說了。」
「然後呢?」
「沒什麼然後,反正繼續當姊弟。」我想了想:「嗯,姊弟也沒了,恢復最早關係,就只是個學弟而已。」
「咦?真的假的?」小光一怔:「你們怎麼了啊?」
「說來話長,反正今天她要自己對付黃益誠,這麼做的目的是要我置身事外。」
「那你怎麼說?」
「唉,我什麼也沒說,看情況吧。」我嘆了口氣,又道:「差五分鐘就七點了,你們先進去,我還要等人。」
「好,我們也要趕快了。」小達點點頭,對我說:「凱子,我不知道你在搞什麼,不過你要記得,既然上了台,你就是說唱藝術社與學校的榮譽,不能分心,要有最好的表現,知道嗎?」
「是,學長放心。」
「是你上台,我當然放心。」小達對我一笑,瞪希特勒一眼,這才掏出入場券,拿給門口的班聯會驗票同學。
小光拍我一把,希特勒嬉皮笑臉帶著一票弟兄走進會場。阿丹來到我身邊,悄聲說:
「凱子,加油。」
「謝了。」
「你專心上台,」他微笑道:「其他的事不用擔心,我跟小光都有準備。」
「是喔?」我一愣,笑了起來:「謝了。不過不會發生什麼事,我會避開尷尬場面,你們大概要白忙一場了。」
「這沒關係,反正我跟小光會留到最後,希望什麼事情都不要發生。」他指了指小光:「一切都是他安排的,你有這個朋友,可要好好珍惜。」
「我知道。」我對他點了點頭:「你也是,謝了。」
「不客氣。」他一笑:「你是我們未來的社長,我們都會挺你的。」說完就跟著大家一塊兒進去了。
我看著他們的背影,不禁覺得,無論如何,還是自家兄弟最讓人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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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點十分。
表演開始十分鐘了。我沒有進去,獨自站在國軍文藝活動中心的大門口,等著今天最後一組客人。雨又大了起來,浠哩嘩啦下個不停。門口已經沒人了,下班時分的中華路一片壅塞,比起適才的熱鬧,給人一種落差很大的寂寞感。
大姊遲到了,我有點著急,畢竟演講社見我一直沒回去也會緊張。巧怡出來找過我一次,小箏要她提醒我趕快回去。不過,大姊需要有人帶路,我也幫她預留好了貴賓席,一定要等到她才能走。
雨水從騎樓邊緣傾瀉而下,待會兒表演結束後應該會很擠。不知小箏打算怎麼面對黃益誠,當著那麼多人,屆時會不會發生什麼尷尬場面呢?而我自己,卻又應該站在哪裡,如何面對大家呢?
小箏要我離開,巧怡也幫我設計了「撤退路線」。國軍文藝活動中心有兩個工作門,之後演講社會來跟我通風報信,告訴我該從哪個門離開。活動結束後我只要留在會場裡就好,自然有人帶我出去,安安靜靜地,不用跟任何人打照面。
不會有什麼狀況的,我心想,一切都安排好了,就算不幸撞見對方,說唱藝術社弟兄們也會支援我離開。我大可坐在裡頭跟遠遠、雅雅及阿良聊天,甚至還可以送他們回家。結束這場開學起就一直投入的活動,倒頭睡個大覺,明天起來準備樂聲揚,以及隨即而來的第二次段考。
那小箏呢?
黃益誠的意思很清楚,他是來找她的,只要我不干預,他也不想把事情鬧大。適才短短交手一番,他的企圖已然昭然若揭,跟薇猜的一樣,他並不覺得自己跟小箏分手了。過去一年小箏都在躲他,今天既然躲無可躲,如果小箏願意把事情說清楚,大家一刀兩斷,對他們來說未始不是一件好事。
這裡不該有我的,我心想,黃益誠雖然帶了一群人,那些人卻都只是為了排除障礙而來的。所謂的障礙就是我,他們不會對小箏做什麼。
原來,我真的是個「障礙」。不但對黃益誠,對小箏也是。
是故,雖然有點沒面子,我還是應該按照小箏安排,無聲無息脫離現場才對。讓她跟黃益誠有個不受干擾的空間,好好把關係釐清,正式分手,從此不再往來。
我靜了下來,這的確是最好的結局。從今以後,小箏就可以安心過完高二剩下的幾個月,等暑假一過,就要開始她的高三新生活,忘掉過去兩年的風風雨雨,專心準備聯考,進入一個好大學。
而我跟她的一切,這段時間發生的那些事,也會像今早同行的那段路一般,走過之後就沒有痕跡,成為一段或許浪漫,卻又匆促忙亂的小小回憶了。
胡思亂想間,一台計程車忽然停了下來。車門打開,兩個女生冒雨跑進騎樓下方。我仔細一看,果然是大姊來了,身邊是本來說好不來的薇。
我一怔,連忙走上前去。還來不及說話,就聽薇開了口。
「咦?你怎麼還在這裡?」
「我在等大姊啊!」我說:「又沒有人認識她,那她怎麼知道要坐哪兒?」
「呵呵,小弟弟還真體貼。」大姊笑道:「阿薇已經幫我安排好啦,還麻煩你在這裡等。」
「凱,你不是要上台嗎?」薇又問。
「是啊,不過節目是第十一個,中場休息之後才要開始準備,現在進去也只是看表演而已。」
「你見到小箏妹妹了嗎?」
「嗯,還沒。」我搖搖頭:「倒是已經跟黃益誠交過手了。」
大姊與薇對望一眼。薇皺起眉頭:
「他跟你說了什麼?」
「沒什麼,客氣幾句算是警告,要我不要干涉。」我說:「小箏要我表演完後自行離開,不要介入他們的事情。」
「那你覺得呢?」
「我看大概也只能這樣了吧。」
「那好吧,你確定就好。」薇點點頭,看了一眼我手上的花:「這束花是給誰的啊?幫大姊準備給馨馨的嗎?」
「喔,不是。」我搖搖頭:「這是給英研社社長的。」
「英研社社長?你說Amy啊?」
「是啊,小箏說她們都沒有男生送花,看起來很罩不住,要我幫忙。」
「喔,是這樣,哈哈。」薇笑了起來:「那正好,乾脆你把花給我,我來幫你獻吧?」
「等等,妳又不是男生,這樣好嗎?」
「不要緊,我來送比你好。」薇哈哈一笑:「你不是說英研社對學校不找她們接參訪團很有意見嗎?我回去想想你說得也對,所以已經跟訓導處推薦由她們來接手了。等一下我幫你上台獻花,順便找時間跟Amy說說這個消息,相信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這樣喔,那的確不錯。」我點點頭,把花交給她:「不過妳還是跟她說一下,這是小箏幫她準備的……」
「我會這麼說,也會說之所以選她,是小箏妹妹通過你跟我建議的。」薇點點頭:「面子要做給小箏妹妹,這點不用你交代。」
「好,那就這樣。那妳們要進去了嗎?」
「還沒,我們的花還沒準備好。」薇笑道:「你先進去別讓學妹們擔心,我跟阿玟去西門町買花順便吃點東西,等你們上台才回來。」
「好,時間知道吧?」
「我問過了,還很久。」薇點了點頭:「那你去忙吧,加油了喔!」
「好。那我就不管妳們了,表演之後呢?」
「嗯,我們會留下來,阿玟要跟馨馨說幾句話。」薇說:「不過你也不用管,不是要先走嗎?你走你的,我們會送馨馨回基隆。」
「好極了。」我點點頭,揮了揮手:「那我進去啦,下次見了。」
「等等。」大姊忽然開口:「凱,你剛剛說要閃人,是要閃誰?黃益誠嗎?」
「咦?妳怎麼知道這個人?」
「阿薇說的。」她不置可否地說,又問:「是為了一個學姊,演講社的社長,是不是?」
「是啊。怎樣?」
「你喜歡這個女孩子,是嗎?」
「呃,怎麼說呢,我們感情很好。」
「呵呵,逃避問題。」她笑了起來:「那你跟阿薇呢,也是感情很好?」
「哎呀,阿玟,妳不要為難凱啦!」薇臉一紅,連忙搶過話頭:「凱,你別理她,趕快去忙你的事。」
「嘿嘿,幹嘛不理我,怕我問嗎?」大姊哈哈大笑,又問道:「凱,你說實話,兩個人你比較喜歡誰?」
我為難了一下,薇又幫我打圓場:
「阿玟,妳不要鬧啦,這樣問妳要他怎麼說呢?」
「說實話啊,不然呢?」大姊笑道:「瞧妳,臉都紅了。凱,我跟你說,你別看阿薇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其實她很在乎的,你這樣一直不抉擇,對兩個女生來說都是一件壞事。」
「呃。」
「所以啦,乾脆說個明白,到底比較喜歡誰?」大姊又說:「男孩子一句話,愛誰都是好事,不要拖拖拉拉的,對女孩子來說是很大的傷害。」
「我……」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只見薇板起臉孔,對大姊道:
「阿玟,妳不要為難凱,這是我跟他之間的事,再說我們也已經談好了。」
「妳說是一直做朋友下去是吧?這哪算談好啊?」大姊又笑了起來:「妳知道他兩個都喜歡,又不敢聽他的真心話,所以才搞得這麼不清不楚的,這還真不像妳呢!」說著轉頭對我道:
「凱,你兩個都喜歡,對不對?」
「呃……是。」
「這又不是一件壞事,男子漢大丈夫,兩個都喜歡有什麼關係?」她笑著拍了我一把:「我跟你說,兩個都喜歡是一件事,可惜你只能跟一個人在一起。快點決定,對三個人都好。知道了嗎?」
「知道了。」我只得說。
「那就是了,你很可愛,我超喜歡你的,所以也就不跟你假客氣了。」她笑道:「快點進去吧,有空想想我的話,不要讓大家等太久。」
「是,那我先走了。」
我忙道。這位大姊個性直爽,講話一廂情願,繼續說下去不知道還會說出什麼來,還是讓薇對付她算了。於是道:
「等一下妳獻花的時候我會在馨馨旁邊,妳直接上台就好,我會跟她打pass,下台後妳再跟她聊。」
「好,多謝。」大姊點點頭:「拜拜,加油。」
薇也對我一笑。兩人撐起傘,轉身離開。
我鬆了口氣,見時間已然七點半,連忙走回會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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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剛轉身就見到詩聖,他一個人站在會場門邊,神情古怪地瞧著我。我一怔,快步走上前去,對他說:
「咦?你怎麼現在才來?」
「我早來了,」他哼了一聲:「你跟阿誠說話的時候我就到了。看你們好像很和平,所以就不出來囉嗦。」
「那你怎麼不進去?」
「我又不是來看表演的,進去幹嘛?」他又哼了一聲:「凱子,剛剛跟你說話的人是誰?」
「林美薇,就是你所謂麥當勞那個。」
「嗯,旁邊的呢?」
「她朋友。」
「她們也來看你表演?」
「嗯,其實不是。」我搖了搖頭:「薇的朋友是演講社某個同學的姊姊,她是來看她的。」
「嘿,有這種……這麼巧?」詩聖一怔,嘖了一聲:「嗯,我以為她們是來『監督』你的。那我問你,等一下你不會加入阿誠跟程嘉箏的談判,對吧?」
「是啊,你怎麼知道?」
「阿誠說的,他猜你會躲掉。」詩聖道:「所以,你已經選擇麥當勞那個了,是嗎?」
「沒有。」
「那你為什麼要躲阿誠?」
「小箏要我不要介入的。」
「幹,你怎麼這麼孬種?」
「這是他們自己的事,我必須尊重小箏的意見啊。」
「你放掉程嘉箏,也放掉麥當勞那個,」他哼了哼:「所以兩個都不要,是不是?」
「是啊,不是早就說過了嗎?」
「媽的,我真不懂你在想什麼。」詩聖不知為何很不高興:「兩個女人都喜歡你,結果你把大家都搞得亂七八糟,到頭來拍拍屁股走人,這算什麼?」
「喂,我要進去了,」我暗暗奇怪,不知他為何又在這個節骨眼扯這些,於是道:「詩聖啊,這些事回學校再講,我還要上台,真的沒空跟你聊了。」
「等等,你聽我說一件事,關於麥當勞那個的。」
「我已經遲到了,」我嘆了口氣:「好啦,你長話短說。」
「我沒辦法長話短說,你要給我起碼二十分鐘。」
「不行啦,我真的遲到了。」
「呃……唉,好吧。」詩聖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那我下次再說好了。你走吧。」
「那不好意思了。」
「等等。」
「怎樣?」
「我要講的話很重要,」他難得如此嚴肅:「不管你想跟那兩個女的怎樣,都要聽完我的話再說。不然這樣,答應我今天不要衝動,程嘉箏不是要你閃人嗎?那你就閃人,後面有我在,我保證不會讓程嘉箏受到欺負,如何?」
「好。多謝。」
「要閃喔。」
「我會啊。」
「不要又出什麼餿主意喔。」
「厚,不會啦。」
「那就這樣,你滾吧。」
他嘿了一聲,似乎有點不放心。我正要跟他說再見,突然發現他正望向我的後方,像是吃了一驚。
我轉頭一看,這才發現小箏站在身後,兩三步的距離。
她的表情很複雜,望著詩聖,一句話也不說。
詩聖也望著她,像是有很多話想說一般,嘆了口氣,開口道:
「程嘉箏,好久不見了。」
「是啊。」小箏靜靜地說。
「妳最近好嗎?」
「還可以。」小箏微微一笑:「你呢?好一點了嗎?」
「呃,怎麼說,反正朋友最重要。」詩聖遲疑半晌,又問:「妳見到阿誠了嗎?」
「還沒有,不過聽說他已經來了。」
「需要我幫忙嗎?」
「不用。」小箏搖了搖頭。
「那……好吧,」詩聖停了半晌:「散場後我會在外頭,有事跟我講。妳自己保重,我先閃了。」
「等等,」小箏忽道:「……別走。」
「什麼事?」
「過去那些事,」小箏輕輕地,低聲說:「一直沒有機會跟你說謝謝。」
「不用客氣。」詩聖搖頭。
「從今以後,應該不會再見到你了吧?」小箏淡淡地笑了起來:「過去每一次,只要出了什麼事,好像你都一定會來幫我的忙。」
「嗯,大概不會了吧。」詩聖嘆了口氣,也笑了起來,拍拍我的肩膀說:「以後靠凱子了,他很夠意思,妳要好好對待他。」
「我會的。」小箏輕輕點頭:「柯秉楠,再見。」
「再見。」
詩聖也望著她,半晌之後,終於點起一根菸,轉身離開騎樓。
小箏望著他走進雨裡,嘆了口氣,忽然問:
「凱凱,他這樣淋雨,菸不會被弄熄嗎?」
「呃,」我一愣,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只能回答:「大概會吧,雨太大了。」
「那也好,他該少抽一點。」她轉過頭來,又問道:「你怎麼一直沒進來?我還以為發生什麼事情了呢。」
「不好意思,有幾個朋友要過來,我在門口接他們。」
「都來了嗎?」
「嗯,都來了。」我點點頭:「對了,有件事跟妳說。薇剛才過來,她說要幫我獻花給英研社社長,所以我就把花交給她了。」
「嗯,那也好。」小箏點點頭:「她是不是要找Amy當總召?」
「咦?妳知道了喔?」
「聽你說就知道了。那讓她獻吧,省得你麻煩。」小箏轉過頭,看了我一眼:「凱凱,小雪跟我說你見到阿誠了,是不是?」
「是啊。」
「你們說了什麼?」
「其實沒什麼,他只是要我不要干涉。」
「哼,糾纏不清,到底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她哼了哼:「那不管他了,等一下我跟他好好講清楚就是。」
「妳要跟他講什麼?」
「也沒什麼,只是讓他知道我們已經分手的事實,請他不要再來糾纏了。」
「所以不要我出現?」
「是啊。」她點點頭:「凱凱,今早我情緒不好,又怕你被牽扯進來,所以才那麼說。我不知道你的反應會那麼大,沒在生氣了吧?」
「沒有沒有,早上是我不好。」我忙道:「姊姊,我很糊塗,早上對妳說的話都不是真正的想法,請妳不要介意。」
「我不會。」她搖頭:「只是,我也希望我們能有個了斷,不要再這樣了。」
「什麼意思啊?」
「凱凱,姊姊真的受不了一直這樣想著你,」她輕嘆一聲,柔柔地說:「今天下午我去找阿薇,就是要跟她認輸,希望她跟你在一起,這也是早上我想跟你劃清界線的理由。姊姊要高三了,沒辦法這樣繼續下去,你懂嗎?」
「我懂。」我應了一聲,心裡很內疚。
「不過,我還是要當你姊姊,早上說的不算。」她又笑了起來:「我剛剛又想了一下,哼,哪有這麼吃虧的,沒辦法跟你在一起,當個姊姊總可以吧?也讓阿薇知道,要是她不好好待你,還有我在旁邊監視著呢。」
「呃。」
「好啦,不說笑了,我們真的要回去啦。」她又說:「等一下你要好好表現,記得表演完不要出來,阿誠那邊我自己對付,你答應要聽話的。」
「好,我知道了。」
「乖乖,這才是我的小凱凱。」
她滿意地一笑,推著我走進會場。
.
八點整。
我跟小箏在黑暗中走回表演席。坐在靠走道的位置,小箏坐在我身邊,台上的是北一女吉他社。十幾把吉他同時演奏「桂河大橋」主題曲,既輕快又複雜,水準一流。
這是第六個節目,我翻了翻節目單,下一個是土風舞社,之後就是中場休息,屆時就要去後台準備了。我四下看了一圈,觀眾席上黑壓壓都是人頭,看不出來誰是誰,誰又在哪裡。
轉頭繼續看表演。今天還真熱鬧,所有我的朋友都在這裡。遠遠、雅雅、阿良、小光、小達、希特勒、阿丹、巧怡、馨馨、小雪、阿珍與其他演講社的好朋友們、薇跟小箏,甚至還有新認識的大姊,眾人齊聚一堂,連那個黃益誠都來了。
感覺起來,除了老二、詩聖沒有坐在裡面,小玫遠在異鄉,今天簡直就是我的朋友大閱兵。所有過去、現在、未來跟我發生過關係,或者即將發生關係的朋友們,都在那一片黑壓壓的觀眾席裡等著我的表演,給我支持鼓勵,捧我的場,在這麼有面子的一次演出中,默默扮演著觀眾的角色,沒有缺席。
其實表演早就開始了,我突然想。
打從小箏要我單獨支援社團聯展開始,我就在各種複雜關係裡表演起了某個奇特的角色,身邊也圍繞著許多關心我們的,不斷提供意見的各種配角們。
說實話,我演得並不好。
我不知道這場戲的劇本是什麼,表演是即興的、倉促上陣的。兩個月以來歹戲拖棚,我不斷在原地打轉,四周場景卻變換得目不暇給。這就是結尾了,我對自己說,等表演一完,這齣戲就要告終,我將再度回到成功校園,跟大家一樣,過著再普通不過的高中生活。
忍不住望了小箏一眼。她發現我在看她,於是也轉過頭來,望著我。
她真的好美。聚光燈反射下,坐在黑暗裡,她艷麗的容顏映照著明暗有致的光澤。她望著我,似乎知道我在想什麼;一雙澄澈的眼眸裡,閃耀著莫名的光芒。
我偷偷伸出手,握住了她。
她微微一笑,拿起書包,遮住牽著的手。
兩人緊緊握著,感受著每一分觸感,用接觸的雙手記憶這個瞬間。今天以後,這份觸感將不再屬於我,這是最後一次握她的手,也是最後一次如此接近,這麼親密,這麼沒有距離。
她知道我的心情,把手握得更緊了。就像上次在國家劇院一般,隨著緊緊握著的手,兩人之間逐漸變暖,出了點汗,汗水交融混合。
我的手,握著她的手。兩人十指互扣,放在她的裙子上。
我們凝望著彼此,試圖在眼神中找尋即將失去的感覺。在一片黑暗裡,毫不顧慮身旁可能有的視線,努力把握著最後幾分鐘,恣意放縱地,貪戀著對方無法抗拒的視線。
表演結束,主持人宣布中場休息,驀地燈火通明,我們迅速放開手。
小箏整了整衣裙,起身對社員宣布後台集合,大家都站了起來,擠入中場休息人潮,從舞台旁的出口魚貫走向後台。
小箏在前頭領隊,我默默走在其他社員中。馨馨一個箭步湊到我身邊,悄聲道:
「師父?」
「怎樣?」
「你加油。」她微笑道:「剛剛好浪漫,可別分心了喔。」
我一怔,心想竟然被她發覺了。只得不好意思地一笑。
大夥兒進到準備室,按分組坐下。小箏站在眾人中央,把手背在身後,跟往常一樣,既威嚴又柔和地說:
「各位學妹,我們馬上就要上台了。今天的表演是我們整個學年以來的總成績,希望大家能夠拿出努力的成果,讓其他社團對我們刮目相看。」
大家都摒氣凝神,專心聽著小箏的話。只聽她又說:
「這次是我們演講社第一次在社團聯展上台,也是社團聯展第一次有男校同學參與表演。」她轉頭望著我:「在這次準備活動裡,成功高中說唱藝術社董子凱學弟全程參與,給了我們許多幫忙與指教。請大家給他一個掌聲鼓勵,感謝他的付出與努力。」
大家聞言立刻鼓掌起來,幾個跟我熟的甚至喊了幾聲。我有點不好意思,傻笑一番,點點頭算是回禮。
「另外,」小箏續道:「在這次準備活動中,巧怡的表現優異,獨立完成了整個活動的規劃與執行工作;馨馨從旁協助,成功解決了社團一直以來的經費短缺問題。因此,在演出之後,我跟阿珍就會正式卸任,將社團交給她們。希望各位學妹全力支持妳們的新任正副社長,讓這個屬於我們的社團繼續發展,在妳們這屆取得更好的成績。」小箏頓了頓,柔聲道:
「學妹們,謝謝妳們。能夠當妳們的社長與學姊,是我最大的榮耀。」
大家一起鼓起掌來,掌聲連續不絕,讓她一時無法繼續說話。小箏站在眾人當中,感動又滿足地望著這些屬於她的學妹們。直到掌聲漸歇,這才又說:
「等一下就是我們的表演了。請大家努力,妳們的成果,就是送給學姊們最好的禮物。現在開始進行最後練習,記得練習的時候不要太大聲,巧怡?」
巧怡點了點頭,站到場中央。只聽她一聲令下,大家瞬間起立,各組站好上台隊形,開始最後練習。
小箏滿足地笑了,走到阿珍旁邊,把手背在身後,望著她心愛的學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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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點五十分。
馬上就要輪到我們了。演講社的表演團隊在幕後分列站好,佈景組拿著道具,在布幔後準備上台。
台上是第十個節目,國劇社的花旦與小生依依呀呀唱著「拾玉鐲」。這個戲碼還挺長的,加上只有兩個人表演,看起來有點冷清。不過兩個表演者的功力實在很強,我站在布幔後頭聽著她們的唱腔,心中佩服不已,心想作為業餘表演者,這兩位學姊還真有兩下子。
巧怡走到我身邊,悄聲道:
「凱子?」
「嗯?」
「謝謝你。」她輕輕地說:「這次如果沒有你幫忙,我大概走不到這一步。」
「不用客氣,」我對她點點頭:「我們『這一步』,可還沒有走完哩。」
「今早的事對不起了。」
「是我對不起學姊,妳的意見是對的。」
「凱子,」她搖搖頭:「我不知道該跟你說什麼,只能跟你說,不管你跟學姊怎樣,自從愛上你之後,她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變了。」
「怎麼說?」
「她變得很快樂,」巧怡想了想:「雖然你們沒有在一起,但是,光是愛上你,她就好像從之前的事走出來了。」她頓了頓:「光憑這個,我就要好好謝謝你。」
「我沒做什麼,搞不好傷她還比較多。」我搖頭:「先不談這個,妳我都要專心準備上台。這些話下台再講吧?」
「嗯,我知道。」她點點頭:「總而言之,謝了。」
「要謝的話,就在樂聲揚與成果展裡多多幫忙。」我笑道:「乾脆我也叫成功訓導處發公文給妳,到時候就不要不來支援。」
「一句話。」她微笑著點點頭。
「一句話。」
「好了,她們要結束了。」巧怡看看前台,轉過身來面對著我:「凱子,加油!」
「妳也是。」
就在此刻,台下傳來一陣掌聲。舞台上的國劇社學姊鞠躬下台,幾個北一女學生上台獻花。巧怡跟我對望一眼,對排在後頭的大家打了個「準備」的手勢。只聽前台的司儀說:
「看完國劇社的精采演出,接下來,讓我們用掌聲鼓勵,歡迎由本校演講社同學替我們帶來的『綠園晚間新聞』!」
台下傳來一片掌聲,我跟巧怡一陣緊張,等著佈景組的同學迅速架好「主播台」,從布幔後跨了出去。
沒想到會有男生,台下瞬間一片譁然,騷動聲四起,與此同時聚光燈大作。
我一陣緊張,滿手都是汗。忽然想到,在我的手心裡,也有小箏的汗水。
霎時勇氣百倍,想起小箏的微笑,我忽然一點也不緊張了。站在國軍文藝活動中心的舞台上,今晚的聚光燈比幼獅藝文中心更亮,台下都是我的朋友,這不是我第一次上台,卻是我上過最閃亮的舞台。
遠遠在台下。
小光也在台下。
搭檔夥伴都在。我不孤獨。
身邊有著眾家姊妹,這次的我,不是一個人。
滅絕師太來了,坐在第一排。一個身穿旗袍的長者坐在她身邊,兩人都望著我。
嗯,連北一女校長都出現了。
舞台越來越亮,我的步伐卻更加沉穩。他們說得沒錯,這是一個空前絕後的榮耀,為了小箏、為了演講社,我必須把這場仗打贏。
兩人來到舞台右側,在「主播台」後方站定。巧怡吸了口氣,看我一眼,朗聲說起台詞。
「各位綠園師長同學們晚安,歡迎收看綠園晚間新聞。今晚的新聞由我陳巧怡,」
「我董子凱,」
「以及演講社的小記者們,一同為大家演出。」巧怡接回台詞。續道:
「首先,跟大家報導一則關於本校訓導主任的消息,由於聽說這次社團聯展有很多男生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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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點十五分。
隨著表演進行,我跟巧怡已經「處理」了八段新聞稿。此刻在舞台上表演的是馨馨與宜津那一組,這組是今晚壓軸,表演內容是「課間操大騷動」。只聽台下笑聲不絕,氣氛已然來到高潮。
等她們表演完畢,今晚的活動就大功告成。我跟巧怡趁空檔再度確認結尾台詞,之後就像前面各組表演時一樣,靜待短劇結束,接回場面繼續主持。
大家表現都很好,每組都有水準以上的演出。我偷偷觀察台下觀眾的反應,由於演講社的表演是搞笑諷刺劇,加上內容又是北一女校園活動,因此觀眾反應非常熱烈。整場氣氛極佳,所有精心設計的笑點全數達成目標。綜合而論,這是一場極其成功的表演。
馨馨與宜津唱作俱佳,台下觀眾回報著不斷的笑聲。我看著刺眼的聚光燈,不禁覺得,能夠站在這個屬於北一女的舞台上,跟一群優秀的演講社夥伴們同台演出,是我前所未有的,意想不到的最大榮譽。
台下一片黑暗,看不到任何熟悉的面孔。所有臉孔像是糊成一團,讓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朋友們坐在哪裡。我好想看看說唱藝術社弟兄們的表情,好想知道雅雅跟遠遠他們對我的表演有什麼評語,我很想知道薇在不在裡面,更想看到小箏,看著她滿足而驕傲的神情。
只是,我通通看不到。這個舞台太亮了,跟其他任何一次的舞台比起來,今天的我,看不到任何東西。
突然有點遺憾,表演即將結束。從今天起,這場表演將是我高中三年裡最閃耀的一次記錄。之後就要回去接社長了,有小達交付的「四大任務」必須完成。就算還有上台機會,也要以社團發展為第一優先,今後我將不再為自己的榮耀表演,所有演出都是為了說唱藝術社,是為了社團榮譽而上台,為了社團的發展而努力,不再是為了我自己。
短劇表演結束,聚光燈再度打在我跟巧怡身上。我倆熟練地完成了最後一段台詞,結束今晚的演出。
退到台邊的各組都站了出來,在巧怡領導下站成一排,對台下觀眾們鞠躬謝幕。我悄悄站到馨馨旁邊,對她說:
「喂,妳的驚喜來了喔!」
馨馨一呆,只見舞台左右早就等在那邊的「獻花團隊」一擁而上,幾乎是人人都有地,每人手上都抱滿了花。大姊一如預期跑到馨馨前面,對她高興地大喊:
「馨馨,妳的表現太好啦!」說著不由分說地抱住了她。
她不知所措地呆在那裡,我哈哈一笑,連忙對她說:
「馨馨,這位就是妳的大姊,沈心玟!」
馨馨又驚又喜地張大了嘴,一時什麼也說不出來,瞬間克制不住,流下了從來沒有看過的眼淚,緊緊抱住了她。
我正為她高興,突然看到小箏站在我面前,捧著一束花。
我一呆,只見她嫣然一笑,把花交給我,隨即旁若無人地,當著台下的師長,當著所有不管朋友或敵人的人,給了我一個短暫而意外的,恣意又不由分說的,毫不保留的一吻。
場中一片譁然。我完全無法反應,唇邊是甜美滾燙的芳香,從來沒有想像過的滋味觸電似地衝擊著我。一切都像電光一閃般迅速發生,從謝幕到一吻只有十幾秒的時間。小箏緊緊握著我的手,拉著我隨表演隊伍從舞台右側離開。我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不禁雙頰發燙,心跳得差點喘不過氣來。
眾人從後台來到外頭。大家互相慶賀,所有人都高興得不得了。小箏一直牽著我不放,完全不顧大家都在看。每個人的臉上都那麼開心,二十幾個綠衣女孩個個滿面紅光地講個不停。尤其是馨馨,第一次上台表演的興奮加上大姊帶來的驚喜,高興得眼淚直流,一邊擦卻又一邊笑得停不下來。
每個人都跑來跟我與巧怡致意,我被小箏牽著手,滿臉通紅地跟大家答謝。小箏什麼話也沒說,只是一直微笑望著大家,而這些興奮過度的演講社學妹們,也一反平常對我或社長學姊的敬重謹慎,對適才一吻笑鬧個沒完,像是終於看到了這個場面,毫不留情地虧著我們。
就這麼過了好久好久,大家總算稍稍平復了些。小箏一樣牽著我的手不肯放,對大家宣布明天下午舉行慶功宴,之後在歡呼聲中把現場交給阿珍。旁若無人拉著我,來到準備室旁一個沒有人的角落。
她四下看了看,確定沒有別人,這才笑著說:
「凱凱,你表演得真好,姊姊真的好驕傲。」
我十分感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紅著臉點點頭。
「凱凱,你喜歡姊姊為你做的嗎?」
我咬著下唇,不知為何很想流淚。又點了點頭。
「那姊姊就開心了。」她輕輕地說:「凱凱,這就是我能做的全部。這次謝謝你,不管對我個人,或者對演講社。」
「不,姊姊,」我有點哽咽地說:「是我要謝謝妳……」
「只可惜,這樣的時間這麼短暫。」她又嘆了口氣,表情黯淡下來:「凱凱,我要走了。」
「呃,妳要去哪裡?」
「你忘了嗎?外頭還有人在等我呢。」她說:「你要記得跟我的約定,在會場裡等一下再走,不可以莽莽撞撞跑出去,更不可以跑來找我。知道嗎?」
「我……」
「凱凱,不要擔心,姊姊是去解決事情的。」她望著我,眼神溫柔而堅定:「你叫馨馨跟在我身邊,其實她今天既然有這麼重要的客人,那就不必跟著我了。巧怡會陪我,等阿誠他們離開後,我會叫巧怡通知你一聲。場地還要清理,會場不會馬上趕人。你盡管坐在裡頭陪你的朋友,不用出來。」
「姊姊……」
「凱凱,明天下午見。」她對我揮了揮手:「阿薇很幫忙,等一下也會在裡面等你。你今晚早點休息,一天下來也該累了。」說著對我輕輕一笑,溫柔又感傷地說:
「凱凱,一切都結束了。不要忘記這一天,也不要忘記,姊姊愛你。」
說完她立刻轉身,毫不留戀地當場離去,消失在準備室的鐵門之後。我有一股衝動想要追上去,想起她的囑咐,卻又忍耐下來,只能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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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軍文藝活動中心有個面對延平南路的後門,我溜出去抽了一根菸,按耐住跑去正門找小箏的衝動,乖乖回到準備室。巧怡不見了,相信已經在大門口陪伴小箏。阿珍指揮大家收拾道具,我默默加入團隊中幫忙。她見到我,跑過來說:
「小箏過去了,對不對?」
「嗯。」
「凱子,不要擔心。」她微笑著拍了我一把:「小箏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不是有很多朋友都來了嗎?趕快回去會場陪他們吧。」
「可是……」
「有些事情是我們不能干涉的。」她又說:「小箏不但不讓你去,她也不讓我跟馨馨陪,還要我把大家帶走。看樣子她很堅持自己的作法,我們什麼也不能幫她做。」
「所以只有巧怡陪她啊?」我一愣。
「是啊,只有巧怡。」阿珍笑道:「哈,還有你的人。剛才小光跑來找我商量過了,他知道你不會出去,已經把說唱藝術社的朋友們都帶到外頭去啦。阿誠如果只是找小箏談談那就算了,假如有什麼不軌的活動,小光他們會幫她一把。外頭還有教官,也有小箏儀隊認識的朋友,什麼事情都不會有。你放心好了,大家都很靈光的。」
「呃,只有我,什麼都不能做。」
「是,你什麼都不能做,而且也不許做。」阿珍微微一笑:「凱子啊,早上我跟小箏談過了,你要知道,這一切本來就不是你的事。你跟小箏是什麼關係都不重要,阿誠的事都是去年發生的。那時你在哪裡?國中不是嗎?這些本來就不該由你處理,也就不用把事情攬到身上,有什麼無謂的責任感。」
「我……」
「我知道你關心小箏,這就夠了。」阿珍拍拍我:「你對小箏很好,不枉她對你付出一段感情。只是,你不能介入她跟阿誠的事。」
「呃,我懂了。」
「懂了就回去吧,我還要帶學妹,沒時間跟你聊啦。」她點點頭:「明天下午慶功宴見,記得我的話,不要衝動,省得小箏的一番努力都白費了。」
「那妳也不去陪她啊?」
「她也要我不要去。」她搖頭:「所以了,我跟她認識多久?連我都不去,你更不可以去。知道嗎?」
「知道了。」
「知道就回去吧,別讓朋友等太久了。」她一笑,揮揮手說:「明天見。」
「嗯,明天見。」
我點點頭,嘆了口氣,離開準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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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會場已經十點了。社團聯展早已結束,甚至連場中觀眾都已退場完畢,四下走動的只有北一女班聯會的工作人員。小光還沒走,坐在貴賓席上跟雅雅遠遠聊天。我一愣,走上前去。
「咦?你們還沒走啊?」
「是啊,總得跟你說個再見吧?再說我跟小光兄已經結成生死之交啦!」遠遠對小光笑道:「沒想到你還記得我,真是夠朋友。」
「是啊,中新友誼之夜見過嘛!」小光也笑道:「凱子,剛才跟這個光頭聊一聊,才知道這他是你第一個相聲搭檔,說起來還算是我的前輩哩!」
我一笑,這兩個傢伙還真是一個模樣。遠遠又說:
「凱子,今天的表演真精采,尤其是後面獻花的那一幕,可說值回票價。」
「呃,別提了,」我搔了搔頭:「你不知道,這下子我可慘了。」
「我怎麼不知道?小光通通跟我說啦!」遠遠笑道:「聽說那掛人還在外頭?」
「是啊,唉。」我嘆了口氣,對小光說:「阿珍說你會在外頭幫忙,怎麼還坐在這裡?」
「我在等你發號施令,外頭有阿丹。」
「小達他們呢?」
「也在,但是我要他們別參與,」小光說:「你想想,這件事對小達來說多尷尬,本來我要他乾脆回去好啦,但是他說一定要看到最後,看起來對小箏還是割捨不下,寧願在旁邊當電燈泡。」
「哥,」雅雅插口:「你怎麼還不出去幫女朋友的忙啊?」
「怎麼說,她要我別去。」我心想這真難解釋,只得道:「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她還正在跟那個建中的談分手。」
「呃,我聽不懂。」雅雅搖了搖頭:「那你呢,什麼時候要走?」
「大概快了,怎樣?」
「要不要一起走?」
「不用不用,我跟別人還有事情沒忙完。」我搖頭:「你們先回去好了,同學會是哪一天?記得要跟我說。」
「下個禮拜天。」遠遠說:「你先去忙,我跟雅雅到門口看個熱鬧,沒事就先走了。」
「好,那就這樣。」
「知道了。」他點點頭,拍了雅雅一把:「喂,走吧。」
「嗯。」雅雅也點點頭,站起身來,輕輕地說:
「哥,你的生活好豐富喔,記得保重自己,不要忙壞了。」
「我知道,謝謝。」
「那我們走了。」
雅雅有點依依不捨,轉頭隨遠遠離開。
我看著他們走遠,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聽小光一笑,對我說:
「好傢伙,沒怎樣說了兩個月,今天可人贓俱獲了吧?」
「唉,解釋不清啊。」我嘆了口氣:「要我怎麼講呢,如果真是那樣,現在我還坐在這裡跟你扯嗎?」
「所以現在怎樣?出去跟那個爛人嗆聲?」
「不行,我答應小箏坐在這裡等,直到她跟黃益誠談完。」
「那好,我陪你等。」小光點點頭:「凱子,先跟你講一聲,阿丹他們也會一直等,如果你改變主意,不用怕我們這邊沒人。」
「其實不用,不過謝了。」
「唉,你還真有本事,把整件事情搞得這麼複雜,」小光笑道:「當眾接吻不算馬子,把自己家社長嫉妒到死,還好希特勒在,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小達怎樣了?」
「吃醋了啊,一句話都不說。」小光笑道:「不過還算有風度啦,我去跟他扯屁,他倒是說祝福你們。你看看,這下子再怎麼賴也沒人信啦。」
「那你信不信?」
「我信。」他笑道:「不只我,阿丹也信。」
「哦?為什麼?」
「因為那邊。」小光嘿嘿一笑,對我使個眼色。我順著他的目光瞧去,只見薇、大姊與馨馨站在舞台一角,三個人正在聊天。
馨馨看起來正在跟兩人說什麼很複雜的事,薇跟大姊一言不發地聽,完全沒有往我們這裡看。
「那個北一女的,就是你跟詩聖說的麥當勞,對不對?」
「是啊,你怎麼知道?」
「你剛才在外頭老沒進來,我怕你又被什麼人堵到,所以跟阿丹跑出去找你。」小光說:「結果看到你跟那兩個女的正在說話,門口還碰到詩聖,就是他告訴我的。」
「咦?那他又是怎麼知道的?」
「他說看你的樣子就知道了。」小光笑道:「我也覺得是這樣,你跟她講話的樣子就像是個男朋友,跟你跟小箏學姊講話也差不了多少。我看到這兩個馬子,總算瞭解你為什麼老是選不出來啦。都很辣,怪不得一個也放不掉。」
「你別說了。」我嘆了口氣:「這樣,我先閃一下,去跟她們說幾句就回來。」
「不用,你盡管去,我到外面看熱鬧。」小光笑道:「你跟小箏學姊約好不出去,我可沒約。我一看建中那個傢伙就有氣,如果學姊受到委屈,我就跟阿丹見機行事,總不能讓她吃虧了。」
「外面除了我們弟兄,還有誰在小箏旁邊?」
「就小達希特勒、詩聖,演講社的只有陳巧怡。」小光皺眉:「就是因為只有她,我才先待在裡頭。我跟她有點過去,還沒時間跟你說呢!」
「好吧,那也行,你幫我看看那邊。」
「沒問題,有狀況再跟你說。」
小光一笑,當場快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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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裡煩悶,走到馨馨三人那邊。她們見到了我,一齊停止說話看著我。只聽馨馨說:
「凱子,學姊在外頭。」
「我知道啊。」
「那你還在這裡幹嘛?」她焦急地說:「小箏學姊要阿珍把大家帶走,旁邊只有巧怡。你們社團的人都在等你,黃益誠那邊有十幾個人。他一直跟學姊囉嗦個沒完,又是花又是情書的,解釋一堆什麼儀隊不儀隊,又說了一大套噁心話要她回心轉意。你怎麼站在這邊像個沒事人一樣,為什麼不趕快去幫她解圍啊!」
「姊姊說不要去。」
「她之前不想讓你當眾丟人,現在人都走光了,你還擔心什麼?」馨馨大聲道:「你就過去一把把她帶走,把她護送回家,不就什麼事情都沒了?」
「姊姊要大家離開,就是想自己談清楚。妳懂嗎?」
「喂,你這樣算什麼男子漢啊,我跟你說……」
馨馨正要說話,就聽大姊開了口:
「馨馨,妳讓凱跟阿薇說幾句話,有什麼意見待會兒說不遲。」
「可是……」
「妳讓他們講講話嘛。」大姊笑著說:「人家有話想講,我也有話想跟妳講啊。多少年沒見面了,妳都沒話要跟大姊說嗎?」
「呃,這個……」馨馨看了看她:「我當然有好多好多話要跟妳講啊,可是……可是時間來不及啊!」
「好好好,真是個乖學妹,」大姊呵呵一笑:「不然這樣好了,我跟妳出去看看,有什麼要凱出面的妳再進來跟他說,好不好呢?」
馨馨哼了哼,本來還想說什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大姊,終於點了點頭,對我說:
「這樣,凱子,我就一句話,說完我就走。」
「妳說。」
「你記得上禮拜二早上,我們在麥當勞吃早餐,你對我提過的『獸性』嗎?」
「記得,」我一愣:「所以呢?」
「我覺得你說得不對。」馨馨道:「這件事本來就是這樣,感情就是感情,你對大家都很好,理性得很,有的時候還太理性了一點,根本沒有什麼獸性不獸性。你用這個詞,只是在逃避而已。」
「我逃避什麼?」
「逃避你的感覺。」她哼了哼:「隨便你怎麼包裝,獸性也好,感性也罷,反正你在逃避。」
「是嗎?」
「是的。我說完了,你自己想想吧。」她點點頭,拉起大姊的手:「走,我們出去吧。」
大姊一笑,在一直沒有開口的薇肩膀上拍了拍,帶著馨馨離開。
我目送兩人走遠,有點心虛地望著薇,她正對我微笑,開了口。
「凱,今天的表演很精采。」
「謝謝。」
「你很苦惱,是不是?」她柔聲問。
「嗯。」
「為什麼要苦惱呢?」她牽起我的手,輕聲地說:「都已經變成這樣了,還有什麼要顧慮的呢?」
「我……」我想了想,嘆了口氣:「我不知道。」
「你知道,你也知道該做什麼。」她微笑著說:「情勢變化得很快,不是我們可以預期的。你的苦惱是因為我,對不對?」
「呃……嗯。」
「我已經跟你說過好多好多遍了,這是唯一的結論,絕對不會改變的。」她伸出手,輕輕握著我:「勇敢點,去找她吧。」
「我……」
「不要緊的,你的幸福最重要。」她把手一緊:「別忘了,我們還要慢慢當朋友一輩子。我一點也不急,你才要急。這一切我都跟你分析過了,是時候下個決定了。」
「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那天在我家不是都已經說清楚了嗎?」她正色道:「你早該這麼做的,拖到現在已經有點遲了。我知道一切都是因為小玫造成的影響,不過也該是時候把過去放下來了。」她輕輕地說:
「你快去找她,今天才四月二十一日。這樣一來,我跟你的賭局就贏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怔怔地望著她。
「去吧。」她柔和催促了一聲。
我心中一痛,用力抱起了她。她毫不掙脫,只是在我耳邊悄悄地說:
「凱,不要遲疑,我們的時間很多,你跟她的時間就要來不及了。」
我心裡難過,輕聲道:
「薇,謝謝妳。」
「別這麼說,快去吧。」她說,放開了抱著的手:「我會等你,記得call我。」
我點點頭,退開一步。望著她溫柔又鼓勵的眼神。
「再見了,我的凱。」她說:「快去吧。」
我咬了咬牙,終於轉身離去,不敢繼續望向她那既堅強又脆弱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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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步走到門口,隔著大門玻璃觀察外面情況。只見小箏與黃益誠面對面站著,巧怡馨馨一左一右站在身後;一群建中的圍在旁邊,小光阿丹帶著說唱藝術社同學們站在小箏後方。遠遠雅雅沒有離開,站得遠遠地觀察事態發展;小達希特勒站在另一頭,皺著眉頭不言不語。
大姊站得更遠,靠在騎樓柱子上叼著一根菸。詩聖站在黃益誠身後,手插口袋,面無表情。
雨已經停了,門口再也沒有別人。
我吸了口氣,開門大步走去。
小箏立刻發現了我,瞬間皺起眉頭。黃益誠順著她的目光也見到了我,停了說話,也皺起了眉頭。
幾個建中的遲疑半晌,看樣子彷彿要攔住我。卻又望了望小光他們的方向,沒有移動。詩聖動一動,卻又停下來,似乎在觀察後續狀況。
我走到小箏旁邊,毫不客氣地隔開了她跟黃益誠。還沒開口,就聽黃益誠冷笑一聲,搶先說道:
「董子凱,你終於來了。剛剛躲到哪裡去啦?」
「我在等你把話說完。」我望著他的眼睛,冷冷地說:「怎樣,講夠沒?」
「你要怎樣?」他語氣不善地說:「我在跟我的馬子溝通,你少來這裡搗亂。」
「我已經提醒過你了,她是不是你的,只怕還要小心求證。」我一笑:「男人講話要簡潔。講這麼久還沒搞清楚,難怪人家演講社社長受不了,我幫你問問就是。」說著轉過頭去,望向小箏。
小箏滿臉疑惑地看著我,似乎奇怪我為什麼沒有遵守與她的約定。
我帶著微笑,看著她。
她輕輕搖著頭,示意要我離開。
我不理會她的暗示,開口道:
「姊姊,我要問妳一件事。」
「嗯?」
「妳還要跟這個黃益誠在一起嗎?」
她一怔,沒有說話,只是堅決地搖了搖頭。
我哈哈一笑,轉身對黃益誠說:「好了,我幫你求證了。她不是你的。」說著又轉過頭去,拉起她的手:
「那麼,姊姊,妳願意跟我在一起嗎?」
眾人聞言大譁。小箏吃了一驚,眼睛睜得老大,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姊姊,我已經想清楚了,」我把手一緊:「我想跟妳在一起,不管妳是幾年級,這並不重要。」
「凱凱……」
她張口結舌,什麼也說不出來。手卻握得更緊。
「姊姊,跟我在一起,好不好?」我又說:「不管妳說過什麼,反正我都不介意。我希望能夠跟妳在一起。」
小箏看著我,咬了咬下唇,點了點頭。
我心裡充滿著說不出來的情緒,再度轉過身去,看著高大的黃益誠,對他說:
「好了,你怎麼說?」
他哼了一聲,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往左右看了一眼。
建中的面面相覷,都不知道該說什麼。詩聖還是沒有說話,神情複雜地望著我。
黃益誠深深吸了一口氣,恨恨地說:
「董子凱,我們還沒完。」
「我知道,當然沒完。」我盯著他的眼睛,伸出了手:「你那邊有一張小箏的照片,拿來。」
「靠,你……」
「正如你說的,少碰我的女人。」我冷笑一聲:「多大的人了,躲在家裡看別人女朋友的照片過乾癮算什麼英雄?照片拿來。」
「媽的,你帶種。」他點點頭:「我沒帶,有種來建中找我拿。」
「一句話。時間我再跟你說。」我笑道:「記得帶照片來,省得我白跑一趟。」
「你有種就來,」他伸手指著我:「我等你。」
我微微一笑。只見他還想說什麼,詩聖忽然拍了他一把。
「阿誠,夠了。」
黃益誠轉頭看了他一眼,詩聖對他搖頭。只見他遲疑半晌,哼了一聲,把手一揮,帶著整群弟兄離開。
詩聖走上前來,在我肩膀上一拍。
「凱子,明天哈草樂園見。」
說完他就加入了建中那掛人,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小光見狀連忙走來,哈哈一笑,兩人伸手拍了一下,隨即帶著說唱藝術社的弟兄,前腳後腳離開。
雅雅跟遠遠沒有走過來,偷偷地對我揮了揮手,兩個人都微笑著。尾隨小光一起遠去。
小達想了想,走上前來,對我跟小箏說:
「小箏,學弟,恭喜你們。」
小箏站在原處,滿臉通紅地什麼話也沒說。我心裡慚愧,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希特勒笑了起來,拉著小達,跟小箏哈啦幾句什麼樂聲揚見,又說了一堆「不要欺負我們家小學弟」之類的話,拉著小達走掉。
馨馨跑過來推了我一把,隨即走到大姊身邊,小聲地講起了話。大姊聽了連連點頭,隔著老遠對我眨眨眼,牽起了馨馨的手,站在一旁等待。
巧怡靜悄悄跟小箏咬了幾句耳朵,笑咪咪地轉頭就走。我這才發現,原來文文學姊早就來了,站在後門邊,微笑地等著妹妹。
小箏轉過身來,凝視我半晌。
「凱凱。」
「姊姊。」
「你是認真的,是不是?」
「是。」
「那你等我一下。」
她說,只見她展步往國軍文藝活動中心的大門走去。薇正站在那裡,笑嘻嘻地看著她。
她走到薇身邊,兩人先是沉默半晌,隨即說了幾句話。
薇對她一笑,搖了搖頭,伸出右手比了一個手勢,低聲又說了幾句話。
小箏遲疑半晌,點點頭,像是答應了什麼。伸手與薇緊緊一握,兩人擁抱起來。
我不知道她們說了什麼,也不知道她們在想什麼。我只知道,一切都已經告一段落了。不管之前說過什麼,不管彼此有什麼過去,隨著她們的擁抱,所有故事都落幕了。
薇放開小箏,對她微笑半晌,隨即轉過頭來看著我,對我點點頭。
我不知道如何面對她,只是咬著下唇。她一笑,走到大姊身邊,帶著馨馨一起離開。
於是,經過這樣的一天,在所有翻湧的情緒之後,結束了所有的表演的我,終於站在國軍文藝活動中心的大門前,牽著小箏,看著所有人離去。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轉過頭去,只見小箏低著頭,輕輕地說:
「凱凱,謝謝你。」
我搖搖頭,伸手抬起她的臉,第一次地,面對面地,緊緊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