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最長的一天

這是唯一的路,沒有任何繞過去的餘地。

半個月後。六月二十一日。

禮拜三,也是農曆的夏至,不消說是個酷熱的一天。校園裡的氣氛與平日不同,人人心浮氣躁,既沒有平時的慵懶,也不見必然的蹺課或遲到。班上全員到齊,連永遠昏迷不醒的老二,看上去也挺有精神的。

因為,就在中午,我們就要票選新校服了。

這是件轟動校際的大事,打從這學期第一屆代聯會選舉完成後,代聯會立刻展開新校服徵稿與票選事宜。成功一向以保守出名,聽希特勒說要若非這兩年于校長全力推展校園自治,大力鼓勵社團發展,以往成功的氣氛甚至比北一女還要嚴肅。因此,自成功代聯會提出「打倒卡其服」口號開始,票選新校服這件事,馬上轟動北市各大公立高中,甚至還上了報紙。

經過半學期籌備,四套初選過關的校服公布了,從上禮拜開始四套風格迥異的展示服就被掛在穿堂玻璃櫃裡供同學們參考。其中「成功通吃服」赫然在內,編號三號,也是大家唾棄的對象。

這次票選只有高一高二有投票權,畢竟高三畢業在即,學長們是穿不到了。不過許多高三學長通過畢聯會表達了極大的不滿,唱了一堆「我們也是成功人」「一日成功終生成功」之類的高調,希望爭取投票權,以便「替學弟們選出真正能夠代表成功精神的新制服」。

不過,這個要求最後還是在高一高二班代聯手反制下未能達成。因為大家都知道,這些聯考壓力下的高三學長極度缺乏娛樂,早就串聯起來要投「成功通吃服」圖個開心。高三是一股強大的亂搞票源,真要讓他們取得投票權,只怕在另外三套分散票源下會以壓倒性多數高票當選。以後這件令人不齒的校服就會代表我們,大夥兒得穿著它直到畢業啦。

一早大家都在聊新校服,誰也沒有認真上課。我打算投的是四號,畢竟那套設計得很正常,白衣黑褲黑外套黑皮鞋,打寬領帶跟穿西裝沒什麼兩樣。其實二號長得也差不多,只是長褲有打摺、外套短得跟服務生一樣,領帶太細、上衣又有不明所以的肩帶。至於一號就免了,立領上衣全身漆黑看起來跟流氓一樣,又不是日據時代,穿成那種高校生樣子能看嗎?

喜歡四號還有另一個理由,四號外套的黑色扣子看起來既低調又好看,扣子本身也像北一女外套一樣刻著成功校徽。如果真的選出這套,我絕對要當場拉下一顆送給小箏,回應她送我的金釦子,讓她知道「我也是她的」。

講到小箏,或許因為連續活動太累,造成之前的情緒失控,成果展後馬上恢復正常。我們像之前一樣天天吃早餐,放學後也是一天她來一天我去的,偶爾在她宿舍過夜,看上去一切正常,彷彿從未提過分手。

不過,事實上並非如此。薇回國在即,小箏也行將高三,未來充滿不確定性。更重要的是,成果展後我們再也沒有針對兩人之間的問題進行討論,每次我想聊,小箏總是不經意把話題帶到別的事情上去,彷彿沒有任何需要討論、必須處理的問題一般。

她不想談薇,我理解;她不想感受任何負面情緒,我也能夠體諒。不過連高三後要怎麼一起讀書都不想規劃就很奇怪了。每次討論這件事,小箏總是搖頭表示到時候再說,如果繼續追問,她就會板起臉來叫我好好準備期末考,說什麼「要是你留級,加上不幸重考,那麼未來即使念同一所大學也只能當一年同學」這種話,嚇得我立刻閉嘴,乖乖把話吞回去,等下次有機會再提。

不過,除了不能多談未來,兩人還是蠻甜蜜的。這段時間我們去了好多地方,每天都玩到三更半夜。成果展當夜睡在她家,隔天兩人跑南門市場買了好多食材,在宿舍弄了一頓豐盛的大餐。除了當天的份,小箏也做了很多放在冰櫃,多到接下來整個禮拜兩人便當都吃這個,還可以天天換菜。

隔天是禮拜一,剛到學校就接到通知,訓導主任大發慈悲,因為六七晚會表演有功放了詩朗隊全體隊員每人一天榮譽假。說唱藝術社比照辦理,所有支援人員也各有一天榮譽假。這麼一來我就有兩天假期啦,小箏聽完沒說什麼,只是淡淡地說:

「那也是應當的。」

當晚我們跑陽明山看夜景,她望著山下壯麗的燈海,靜靜地不知道在想什麼。豈料隔天一見面,她卻表示已經跟學校請了禮拜五與禮拜六的假。「我們去日月潭玩好不好?」站在北一女門口,她開心地說:「你想辦法跟家裡交代,如果可以,那我們就從禮拜五一直玩到禮拜天,這樣才請一天半假,還留半天給你讀書。」

聞言我訝異不已,這可不是平常的小箏,忙不迭答應了她。然而怎麼讓媽媽同意也是件困難的事,想了整個傍晚終於有了主意,回家跟媽媽表示「說唱藝術社要辦個年度相聲營」,希望她給我這幾天的外宿。

媽媽原本不信的,「學個相聲跑南投,騙人也不是這種騙法」。我費盡唇舌,「這是學長最後一次的活動,算是社團的畢業旅行啦」「人家馬上就要高三了,暑假讀書都來不及,哪有空出去玩呢」「魏老師又不放暑假,我們必須配合他的時間呀」,百般藉口說破嘴,直到拿出訓導主任親簽的榮譽假單,她才終於買單,笑道:

「原來有放假啊,難怪你們挑這種時候辦活動,早講不就結了?」

於是,我終於取得了媽媽的許可。老實說我覺得她還是半信半疑,想想怕出事,跟小光、阿丹都打過招呼,這才放心開始準備。之後連續幾天都乖乖待在家裡不去小箏家留宿,就這麼過了隨後兩天。

禮拜四沒跟小箏見面,我跑政大附近幫她準備一個「小禮物」。準備完成時剛過七點,進家門時卻發現爸爸已經回來了。一家三口難得共進晚餐,爸爸在餐桌上問了好多學校的事,卻完全沒有提到週末的「相聲營」。想來媽媽已經設法幫我遮掩了,畢竟爸爸平常早出晚歸,週末又忙,三更半夜也不會真的檢查我是否躺在床上睡覺。

禮拜五,一早我就醒了。媽媽等爸爸出了門,這才敲門讓穿著便服的我出來,輕嘆著說:

「唉,什麼年頭竟然還要幫兒子瞞老公。路上小心,不要出什麼意外。」

「放心啦。」

我忙道,也不敢問她為什麼要瞞著爸爸,接過整包遞來的水果,背上行李,這就告別離開,騎車趕往寧波西街。

沿路都是上班、上學的公車族,不禁想起之前跟薇去澎湖的事。抵達宿舍時小箏已經等在門口了,穿著白色短褲、粉紅色休閒衫,加上一件白色的小外套。修長的雙腿足踏布鞋,揹著小小的背包,笑吟吟地望著我。

我毫不耽擱,載她上車直奔機場。早上機場人真多,有人西裝革履、有人身穿軍服,還有老人家捆著大包小包忙著託運行李。這是小箏第一次請假陪我出去玩,她幫我準備了一份三明治早餐,兩人在候機室邊吃邊聊天。吃著吃著我忍不住想起薇,連忙敲敲腦袋回到現實,繼續陪她聊天。

小箏心情很好,比平常健談得多。不久廣播響起,飛機準時登機。兩人驗票走在陽光耀眼的停機坪上,聽著風聲,在引擎噪音伴隨下擠進小小的機艙。

關艙門看空姐安全示範,檢查安全帶豎直椅背,小箏看起來不是第一次坐飛機。我又開始緊張了,學薇低聲禱告,小箏見狀伸出手,無聲地牽起我。

飛機起飛,豔陽中直上晴空。台灣上空只有一層薄薄的雲,中央山脈在雲裡往南方綿延。螺旋槳飛機聲音很大,我跟小箏交談幾句就放棄了。兩人相視微笑,在聽不見彼此的聲響中交換著無聲的對話。

經過不到一小時航程,我們在台中水楠機場落地。小箏熟門熟路拉著我趕公車跑火車站,兩人買便當買票,補位趕搭公路局,流了滿身大汗,這才終於搭上了公車。

沿路顛簸,公路局在南投山路上搖搖晃晃走個沒完。小箏沒過多久就睡著了,我讓她靠在肩膀上,點起一根菸獨自想心事。公路局車子很舊,扶手上的菸灰缸既難開又難關。好不容易打開了,沒抽兩口小箏也醒了,皺眉要我熄菸,表示「車子空氣很悶,凱凱你就別抽啦」。

陽光推移,窗外是一片青山與綠樹。車子沿山而走,日影不時照進車廂。經過整下午奔波,通過一個個隧道,我們終於在日落前夕抵達日月潭。

我喚醒小箏,她揉揉眼睛,微笑著揹起背包,尾隨其他乘客魚貫下車。

下車處是水社碼頭,滿街都是拉著鐵門的店家。暑假還沒到,加上不是週末,日月潭周邊看上去十分冷清。我終於可以抽菸了,小箏無奈地嘆了口氣,牽起我的手,沿環山步道往山上走。

天色近晚,樹梢映著紅霞。步道很長,彷彿怎麼走都走不完。我們的目標是涵碧樓,這是一間歷史悠久的日月潭旅館,擁有聳立山邊、面眺湖景的主樓;亦有位於潭邊、獨棟式的別墅。過去是蔣公行館,別墅群只開放給黨國要人,一般人等閒無法訂房。好在小箏有個長輩親戚跟這裡很熟,託了關係,這才能夠住進來。

夕陽消失得很快。下車時天還很亮,當我們氣喘吁吁爬上涵碧樓時,周遭早已不知何時暗下去了。山壁出現用花草排成的「涵碧樓」大字,教師會館白色的拱型入口在暮光中模糊不清。蟬鳴樹聲混在一起,在日夜交替的當口,流露幾許蕭索的氣息。

走進涵碧樓大廳,完成登記手續,一個身穿制服,公務員模樣的小姐指引我們從主樓邊緣小徑走進樹林。我跟小箏牽著手,順著小徑下到湖畔,在漆黑一片的湖邊,找到了屬於我們的別墅。

三層樓的灰色建築,式樣很簡單,不是想像中的花園洋房。玄關處點著一盞小燈,昏黃的光線圍繞著無數飛蟲。明天才是週末假期,今晚所有別墅都是空的,四野靜默暗沉,只有我們這棟有著小小的燈光。

換言之,今晚的湖畔,只有我跟小箏兩個人。

別墅一樓是客廳,老式的沙發茶几與電視;二樓有兩間房間,三樓則是主臥房。寬敞的落地玻璃窗外是陽台,面對漆黑一片的湖景;厚重的窗簾有兩層,暗紅色帶著黃穗,紗簾的花紋泛著毛邊。

房間很乾淨,帶著陳舊的感覺;濕氣很重,涼意瀰漫在身邊。

終於可以休息了,我們各自盥洗,上床聊了幾分鐘。難得有個三天兩夜的獨處時光,兩人一時都不知道該做些怎麼。沒多久我餓了,小箏換上長袖長褲,陪我下山好好吃了一頓。這裡的食物跟山下不同,竹筒飯、炸潭蝦、炒山羌肉、叫不出名字的野菜,還有著名的「總統魚」。小箏原本覺得點太多,結果不知不覺也吃了個盤底朝天。

店裡客人不多,老闆娘熱情地跟我們聊個沒完;口音十分特別,似乎是個山地人。

酒足飯飽,出來時兩人都動不了了。時間還早,我們不急著就寢,在夜色中漫步走回別墅,穿過黑暗的林間步道,在逐漸消失的暑氣中一路聊到凌晨。

湖畔水聲潺潺,月光照在湖面上,打著細碎的倒影。

我們沒有戴錶,聊著聊著不知夜有多深。回別墅時外頭泛著涼意,小箏打開落地窗,帶著微笑,推我走進浴室。

這是兩人在日月潭的第一夜。涵碧樓水壓很大,熱水卻很久才來。小箏褪去一身衣物,美麗的身軀在昏黃中有種發光的錯覺。她正打算跟平常那樣手洗內褲,我連忙阻止她,搖頭表示「這裡很濕,只怕等到回去時還乾不了」。小箏一笑,點點頭,「凱凱你真體貼」,這就把換下來的內衣褲收進塑膠袋裡。

水終於熱了,卻還是忽冷忽熱的。小箏跟我一起走進浴缸,沖著不乾脆的熱水,洗滌整天的勞頓。整個湖畔只有我們這棟有人,整棟別墅裡也只有這間開著燈。我們洗了個狼狽但浪漫的澡,裹著浴巾,一齊鑽進寬大的棉被裡。

落地窗依然開著,月光亮得不用照明。我們摟著赤裸的對方低聲交談,在星光與水聲的陪伴中,不知不覺睡著了。

禮拜六,約莫十點起床,兩人跑去租船遊湖。小箏見我划得好,一時興起要我教她怎麼划。兩人手忙腳亂地讓船在湖心轉了好幾圈,若非差點把槳掉到水裡,大概我也沒辦法從她手中搶回船的主控權。

飯後我們租車到附近騎了一圈。午後烈陽驕炙,湖水像是被蒸發了一般,讓周遭景色都泛著白茫茫的光霧。我們決定回旅館躲太陽,兩人稍微沖了個澡,本來打算休息幾分鐘,卻在冷氣與日光中一路睡到傍晚。起床時小箏有點懊惱,我勸她不要捨不得,笑道:「想來的話暑假再來嘛,日月潭又不會跑掉。」

「日月潭不會,」她忽道:「你卻會。」

「啊?」

「沒事。」小箏搖頭,表情依然懊惱。就在此時,她的肚子忽然咕嚕一聲。我連忙藉機打趣「原來是肚子餓發脾氣啊」,小箏臉一紅,也就鬧不起來了,起身更衣出門,兩人又下山吃了一頓痛快的。

飯後一樣去湖邊,我們點起蚊香,坐在湖畔的長椅上聊天。今晚月亮很圓,雖非滿月,卻還是照亮了整潭湖水。波光在水聲中蕩漾,撩撥著捉摸不定的情緒。

小箏望著湖心,凝視著月色下的光華島,躺在懷裡對我說了好多話。這是小箏第一次主動說起高中以前的事,許多從未提起的過去、十七年人生的喜樂傷悲,都在月光下的湖畔一一說了出來。

我握著她的手,陪她走過曾經缺席的人生;在無人的夜空下,第一次感覺到完全卸下心防的、毫不保留的她。

我寫了一首詩送她,由於紙筆都在房裡,只能用樹枝把詩寫在湖畔沙地上。沒過多久湖水淹沒字跡,小箏望著濕潤的沙灘,無聲掉下了眼淚。我連忙幫她把眼淚擦乾,輕聲又唸了一遍給她聽。

詩沒有名字,寫的是今晚的月色與湖影。小箏默默記誦,兩人一個唸一個聽,在泛起的霧氣中感受著異樣的浪漫。她要我唸了兩遍,珍而重之地複誦給我聽,低著頭,輕輕地說:

「我會永遠記得,永遠永遠不會忘掉的。」

月色皎潔,高掛在不知是西是南的地平線上。淚水閃爍笑顏,反射著盈盈生輝的月光。湖水拍擊岸邊,湖心是搖曳的幻影。在無人的日月潭邊,我們忘了夜幕有多濃,也忘了濕氣有多重。兩人輕聲低語,話聲越來越輕,不知不覺間,小箏已經在肩頭睡著了。

我叫醒她,帶她回到別墅。這會兒她又醒了,望著窗外像是捨不得入睡。我有點睏,決定把帶來的咖啡攜帶包拿出來用。兩人跑到陽台上,在涼意中煮起咖啡。小箏見我只替自己煮,嘟起嘴來抗議她為什麼沒有。我嘻嘻一笑,這才打開背包,拿出了準備已久的「小禮物」。

這是個特別禮物。禮拜三想起小箏愛喝茶,回家後特別打了一通電話請教小光關於茶葉的知識。小光也不懂茶,可是他爸爸懂,在他爸爸的介紹下,我利用禮拜四跑了一趟政大,在某間跟小光爸爸有交情的茶莊買了一包今年的比賽茶。這玩意兒還真貴,幾兩重的東西竟然花了一千多塊。今晚趁著光線好氣氛佳,終於從背包裡取出,「獻」給正在撒嬌的小箏。

茶是凍頂烏龍,產地是離此不遠的鹿谷鄉,用道林紙包著,外頭是一層透明塑膠布,此外沒有任何標籤或貼紙。小箏一見馬上睜大眼睛,當場就問「這是不是今年的鹿谷比賽茶」。我一怔,歎道她真是行家,當下又從背包裡拿出一組蓋杯,連著茶葉一塊兒交給了她。

小箏開心極了,像是捧著什麼寶物一般小心打開包裝。剛開了個小口馬上茶香四溢,她一邊開心地泡著茶,一邊說起有關茶葉的學問。據她表示這種包裝方式是某種快要失傳了的技藝,以前比賽茶都這麼包,這兩年全改成了真空鋁箔包。她又說,這種包法都是半斤一包,從來沒有看過這麼小一包的。哪天要我帶她去這間茶莊,她要買一點送給爸爸當成父親節禮物。

我們一人捧一個杯子,在茶與咖啡交錯的香氣中坐在陽台看夜景。小箏打過瞌睡,精神還算好,我卻越來越睏,聊著聊著不禁瞇上眼睛。小箏微笑著放下杯子,牽我走回床上,讓我靠在胸口,緩緩拍起我的後心。

熟悉的感覺,四個月前她也這麼拍著我。我心裡舒服,身邊瀰漫著她的香氣。就這麼地,終於迷迷糊糊睡著了。

醒來時不知幾點,周遭依舊是薄霧中濃沉沉的漆黑。我躺在小箏懷裡,身上蓋著被子,轉頭卻發現她還醒著,一雙水亮的眼睛在黑夜裡泛著晶瑩的光澤。見我醒來,她微笑著要我繼續睡,我跟她講了幾句不知道什麼的話,隨即又逐漸睡去,直到第二天清晨。

翌晨,我醒在一片悅耳的鳥鳴聲中,窗外的陽光既溫和又漂亮,空氣卻透著微涼。小箏還在睡,裹著被子睡得很沉。我輕輕下床,看看鐘才八點出頭,獨自盥洗完畢,回到床上,躺在她的身邊。

小箏翻了個身,下意識鑽進我的懷裡。望著她安詳的神情,我不禁想,這樣的日子到底能夠持續到什麼時候呢?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一個十六歲的我,我們的愛情,又有著什麼樣的未來呢?

我不知道,就像她說的,我們都太小了,所謂的未來只是一片朦朧,有著太多不能控制的因素。今天我們愛著對方,誰又能保證明天能夠繼續在一起呢?

我們所能擁有的只有當下,只有這個飄忽的清晨,如此而已。

想著想著又睡著了,約莫九點半兩人先後醒來。小箏瞇著眼睛找眼鏡,用手順著蓬鬆的頭髮,跑進廁所盥洗整理。我隔著門板通知一聲,穿好衣服騎車到附近早餐店買了一點豆漿油條,回來時她還穿著睡衣,兩人轉移陣地,坐在陽台上吃早餐。

該回去了,小箏有點捨不得。我們一起洗過澡,收拾行李準備離開。小箏拿出相機拍了好多張照片,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想照這麼多房間的照片,卻還是依著她,坐在房裡各處與陽台上當成「背景」。

辦完退房手續時剛過十一點,我們在湖邊走了一圈,約好暑假再來,之後就去還車,帶著一堆土產跑客運站搭車回台中。車上人不多,小箏拿出紙筆默寫昨晚的詩,又抄了一份送給我。我笑道她真是好本事,可以在搖晃的車上把字寫得這麼整齊;她表示我還沒有見識過她國中時代的本事,可以站在早上擠得要死的公車上一邊作筆記一邊吃早餐。我心想人家北一女果然不同,她則歎道自己的視力就是這麼搞壞的。

回到台中大約三點左右,我們還不想回去,把行李寄在火車站,去台中公園晃了一圈。台中公園的水池很有名,裡頭可以划船。小箏笑道「這裡總不會出事了」,堅持再划一遍「證明實力」。我笑著陪她租了船,在裡頭划了一個小時。

台中不比日月潭,天氣熱得要命。池水色澤深綠,池畔不時出現粉紅色的福壽螺卵。小箏划著划著滿頭是汗,我笑著接手划到岸邊,還船離開台中公園。

還是不想回家,兩人沿火車站前棋盤方格也似的街道,在陌生的台中街頭漫步。走沒多久見到一間咖啡店,我看了一眼覺得裡頭很舒服,於是兩人就跑進這間「香水咖啡」裡暫歇。

別看外頭門面小,這間咖啡店非同凡響,裝潢富麗堂皇,走進去馬上有種置身十八世紀歐洲皇宮的錯覺。紅色地毯、木質牆面與漂亮的吊燈。我跟小箏各自點了不同的咖啡,小箏的維也納上堆滿漂亮的奶油花,我的「黃金咖啡」上,竟然真的有一片漂亮的金箔小花。

小箏對我毫不猶豫地「把黃金喝下去」感到十分驚訝,我笑道前陣子看過科學雜誌介紹,表示身體不會吸收金箔,即使吃下去也會排出來。小箏笑道「這還真是昂貴的大便啊」,我聞言也不禁好笑,兩人就這麼說說笑笑地待到將近六點,這才離開「香水咖啡」。

回程車上兩人都睡著了。不知為何,這趟旅途總是迷迷糊糊的,或許是前陣子的活動太累了吧。回到台北時差不多九點半,兩人再不捨得都得分開。於是,在剛下過雨的台北街頭,我們依依不捨地吻別了對方,各自趕搭公車,結束了這場忙裡偷閒的、既短暫,卻又觸動許多心事的日月潭之旅。

隔天是禮拜一,小箏跟我約在中正紀念堂大門口見。放學前下了一場傾盆大雨,我們沒辦法事先聯絡改換地點,見面後只好跑到國家劇院的屋簷下等雨停。我們都有帶傘,大雨卻還是把兩人搞了一身濕。小箏看上去有點冷,我抱著她幫忙取暖。七點左右雨小了些,兩人撐傘回宿舍,她在我的堅持下泡了個熱水澡,兩人隨便吃點東西,聊到將近九點我才離開。

禮拜二。她果然生病了,一早就打call機通知我她沒去上學。當下決定不去學校,跑到宿舍把她叫醒,拉著不願出門的她去看醫生。約莫十一點回到宿舍,小箏堅持要我回去上課,我拗不過她只好獨自離開,順便跑北一女幫她遞假單。

我把假單跟醫院證明交給門口大媽,大媽一邊關心小箏,一邊笑道「這個小學弟真是太優秀了」。回去後我跟小箏說起這件事,兩人也是一直笑個不停。

當天放學回宿舍找她,我怕她還在睡,自己拿鑰匙開了門。小箏醒著坐在書桌邊,看上去依然不舒服,臉色白白地連說話也沒勁兒。我不知道該怎麼照顧她,只能要她多喝水多休息,出去買了一點清粥給她當晚餐。

飯後她精神好了些,微笑著跟我坐在一起,握著我的手,像是十分享受我的照顧。講沒幾句忽然提起阿誠,一反平日不主動聊這個話題的慣例,說了一堆兩人以前如何相處的事。據她表示,去年有一次也是她生病,阿誠跟我一樣照三餐來照顧她。當時小箏很感動,對阿誠說「如果你對我一直這麼好,那我們一定可以永遠走下去」。熟料之後風雲變色,只是經過短短的一年,此刻照顧著她的,卻從當時微笑回答「那當然」的阿誠,變成了不斷碎碎唸的我。

我心裡五味雜陳,不知該高興還是難過,陪她聊了一個多小時。之後她又想睡了,於是督促她吃藥,哄她睡著才離開。回家報到換洗,等午夜一過,再度出門回宿舍陪她。

轉眼兩個多禮拜過去了。今天是禮拜三,一早她好多了,蒼白的臉上終於出現了血色。她決定去上學,我要她再休息一天卻被拒絕。兩人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跟平常一樣換好制服,在南昌街吃過早餐,當著久違的朝陽,沿重慶南路往北一女前行。

路上小箏頗為沉默,我也沒有特別說什麼。這是個普通的一天,既不是假日也不是誰的生日。雖說是夏至,一大清早也不算太熱;縱使太陽很大,卻因濕氣重看不到藍天。滿街都是北一女,照例綠成一片。所有景象都很正常,跟平日一模一樣。

然而,我們卻知道,很多事情即將發生變化;這幾天的甜蜜生活,也將在今天之後面臨改變。

因為,就在今夜,薇就要回到台灣了。

飛機落地時間是今晚十點,從桃園回台北約莫午夜前後。她是上禮拜四晚上打到小箏家通知這件事的,小箏接到電話直接打來跟我講。當夜我們簡單聊了幾句,由於隔天要去日月潭,所以也沒有多說什麼。薇要小箏通知我不必去接機,她有備份鑰匙可以自己回家。小箏跟我避談了一週,直到此刻,站在北一女門口,她才終於打破沉默,問我說:

「凱凱?」

「嗯?」

「今晚會去找她吧?」

「不會。」

「你該去,」她堅持:「很久沒見了,就算交代一下,你也該去。」

「交代什麼?我不去。」

「你幫她顧家,人家回來了總該交代一聲。」

「那個不急。」

「凱凱,」她搖頭:「你不去,代表你心裡有鬼。這不會讓我比較舒服。」

「有什麼鬼?不要就是不要。」

「你鑰匙不還人家嗎?」

「改天還不遲。」

「那你同時有她的鑰匙,又有我的,你不覺得這樣反而很奇怪嗎?」

「會這麼想,代表妳心裡才有鬼。」

「好吧,這我不否認。」小箏輕嘆一聲:「我的確不舒服,所以你更應該趕快找她交代一聲。算是個了斷,不要一直影響著我們。」

「話是沒錯,但妳確定這樣就了斷了嗎?」

「為什麼不?」

「鑰匙還她很容易,她對我們的態度也很清楚。」我說:「從社團聯展到今天,她的立場從來都沒有改變過,妳卻一樣不舒服。急在今天見這一面,又會有什麼不同呢?」

「那你怎樣,就不見她了嗎?」

「我會,但不是今天。」

「那是哪天?」

「等妳見過她之後。」

「我為什麼會見到她?」

「她總得回學校吧?」我說:「要是她真要休學,那也得回學校辦手續;要是沒有,那就會回學校銷假上課。」

「這跟見我有關嗎?」

「她一定會去找妳的。」

「就算這樣,跟你們自己見面又有什麼關係?」

「妳的問題在我對她,不在她對我。」我說:「說真的,不管我做什麼妳都不會安心的。搞不好她跟妳說幾句,妳反而沒事了也說不定。」

「你倒是對她很有信心。」

「的確是這樣。」

「好,那我問你,」小箏哼了哼:「為什麼你對她怎樣,我問她反而比問你還有用?」

「因為,」我嘆了口氣:「她可以主動離開我,這也是她將要做的事。只有她離開,妳才會留下。」

「這是什麼意思?」

「妳懂的。」

「凱凱,你真的這麼想嗎?」

「是的。」

「好吧。」

小箏望著我,半晌後閉上眼睛,連再見也不說,轉身走進校門。

我咬了咬牙,帶著準備面對一切的心情,離開人山人海的北一女校門,在陽光與濕氣中往學校方向走去。

十一點整。

第三節下課鐘響,我掏摸出七星往哈草樂園走。才到門口就見到阿丹,只聽他笑嘻嘻地說:

「凱子,有空嗎?」

「我抽菸,不過你講。」

「嗯,最好跟小光一起,開個小會。」阿丹說,湊著窗口對小光揮手,小光點點頭,晃啊晃地走出來:

「喂,好幾天沒見了。」

「是啊,成果展之後就癱掉啦。」阿丹一笑:「你們下一堂是什麼課?」

「工藝。」兩人同時說。

「可以閃人嗎?蹺課一下,」阿丹微微一笑:「有件小事,不過很急。」

我跟小光對看一眼,彼此都點點頭,什麼也不拿地隨阿丹離開。

三人跑到蝴蝶館旁小樓梯坐下。阿丹見我們都沒開口,打破沉默說:

「喂,你們兩個今天倒是挺悶的,怎麼了,太熱了嗎?」

「凱子有心事。」小光說。

「你才是。」我說。

「靠,我有什麼心事?」小光瞪我一眼:「你一早抽了多少菸自己講?上課老發呆,不是跟小箏都搞定了嗎?」

「喂,我得罪你啦?」我一怔:「你呢?今天幹嘛這麼晚?」

「家裡有事,少管閒事。」他哼了哼,對阿丹說:「你也是,別請安了,有什麼事直接說吧。」

「代聯會。」阿丹果然「直接」:「你們記得我是一一九的吧?胡財貴跟我同班,我有個小道消息通知妳們一聲。胡財貴勝了。」

「咦?」

我一怔,與小光同時坐直身子,阿丹又說:

「是不是,很重要吧?」

「靠,他怎麼贏的?」我皺眉問:「不是說演辯社要搞社內初選嗎?下禮拜一下午四點半在演辯社辦。」

「是啊,不過你的老朋友陳天義出局了。」阿丹歎道:「這段時間胡財貴運作得很厲害,許多社團都被他整合掉了,陳天義考慮後決定放棄,一來不要硬幹搞得遍體鱗傷,一來也是幫我們這種站他那邊的想,不讓我們跟著陪葬。」

「我看胡財貴很小心眼,只要支持過阿義,到頭來一樣是敵人。」我搖頭。

「沒錯,你的確很瞭解他,」阿丹贊同:「所以我們要面臨決策了,是投靠糾察隊,還是跟演辯社休兵?」

「休兵?那叫投降。」小光哼了哼:「這傢伙可以逼退那個什麼陳天義,卻不代表一定就會當選。我問你,誰跟他搭檔選副主席?」

「一個叫林碩彥的。」阿丹看我一眼:「你應該知道吧,好像也是詩朗隊的。」

「咦?那關公呢?」我一怔。

「廢話,他是墊背的,那個白痴。」小光嘖地一聲,問我說:「凱子,你認識這個林什麼嗎?」

「林碩彥,龍吟詩社社長,手下敗將,小心眼第一名。」

「嘿,你的資訊過時啦。」阿丹嘿嘿一笑:「龍吟詩社換了社長,現在是陳天義。」

「什麼?」我跟小光又吃一驚,同聲問道:「那演辯社呢?」

「當然是胡財貴啦。」阿丹歎道:「我說實話吧,這人夠厲害,陳天義一主動退選,他竟然當眾逼他讓出演辯社社長,說什麼黨政合一好拚選戰,選上了演辯社才有未來。陳天義這人也算夠義氣,二話不說馬上發表卸任感言。要不是那天詩社學長出來主持正義,硬是把林碩彥的社長也逼了出來,我看陳天義大概也要學小達希特勒那樣出來創社了。」

「靠,這個猛。」小光反而笑了起來:「我他媽小看他了。」

「所以了,社長,」阿丹又轉向我:「生死交關,這是要快速行動的時候了。」

「嘿,生死交關是吧?」我冷笑一聲:「這也沒什麼啦,我們等著就是。胡財貴不會來找我們,成青跟糾察隊卻會來爭取,只差時間早晚而已,再說我打包票這兩組總有一天會整合。消息一放我們就急著找他們輸誠,說不定還被人家笑我們膽小怕死。」

「這話沒錯,」小光點頭:「但是我覺得還是應該做點什麼。」

「我也覺得。」阿丹說。

「好啊,做什麼?」

「搞破壞。」小光說。

「破壞什麼?」

「演辯社的樁腳。」小光哼了哼:「不說演辯社人各異志了,我看屈服於他們淫威的社團也不少。我們商量一下,分頭到各社團拔樁,到時候他當選不了,什麼厲害角色都是白搭。」

「拔樁?」阿丹一怔:「我們『拔』得動他們的『樁』嗎?」

「哈哈,好壞的主意。」我笑著解釋:「阿丹啊,拔不動也要拔。我們好比是白蟻,有事沒事咬他們幾下,咬得夠久再怎麼堅固的房子也會垮掉。重點不在能拉走演辯社多少票,也不在幫成青或糾察隊爭取多少票,只要能造成人心混亂,就可以讓糾察隊他們刮目相看,把我們列入合作對象。」我笑了笑:

「反過來說,這也會讓演辯社疲於奔命,我們不是候選人,不用考慮人和問題;他們處處要顧,只要放謠言講小話就可以達到很大的效果。軍訓課你有聽嗎?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這叫不對稱作戰。演辯社不理我們都不行,被我們逼瘋了只能來談判,所謂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就是這個意思,這麼一來兩邊都可以下注,有必要的話我們三個裝成內部不和各幹各的也行。」

「哈,這比我想得更全面,」小光哈哈大笑:「我沒想到可以逼演辯社來談,你這主意好,我們想想該怎麼做,搞不好真的可以撈一席幹部來玩。」

「你們想爭取代聯會幹部啊?」阿丹一怔。

我跟小光對看一眼。小光說:

「沒錯,不過不是我們當。」

「那誰當?」

「關公。」我接口:「如果演辯社當選,這算在胡財貴那裡佈線;換成別人當選,就算是幫關公出口氣。」

「嘿,你們想真遠,這是第幾步啦?」阿丹愣了愣:「我的天,乾脆你們兩個搭檔競選好了,我看你們實力堅強,不輸那個胡財貴。」

「我們懶得選。」小光說。

「又不是沒贏過他。」我說。

「好好好,兩個臭屁的,跟你們同一掛真是我的榮幸。」阿丹笑了起來:「好啦,這件事再商量,我還有件事。」

「喂,你有事幹嘛不中午說,被凱子帶壞開始蹺課啦?」小光道。

「大人冤啊,」阿丹笑著說:「我是怕他蹺課,這兩個禮拜多難找,晚到早走,不然就是書包在人不在,難得找到了一定得趕快講。」

「屁啦,我哪不在了?」

「我來找你幾次,你都不在位置上。」

「他去『曬人乾』了。」

小光接口,笑了起來。

「曬人乾?這是什麼意思?」阿丹一怔。我忙道:

「這是什麼鬼說法?阿丹啊,我們這棟不是每扇窗上頭都有遮雨棚嗎?」

「靠濟南路那邊才有,」阿丹點點頭:「所以?」

「我最近都不大蹺課了,有事請假,想靜靜就坐那邊。」

「什麼,這太危險了吧?」阿丹嚇了一跳:「喂,凱子,遮雨棚是水泥做的沒錯,可是那麼小一個平台,又沒什麼扶手欄杆的,簡直就是電視上四川的懸棺嘛,你不怕掉下去喔?」

「不怕啊,我又沒在那裡睡覺。」

「哈哈,懸棺,說得好。」小光笑了起來:「我瞧真像,又曬太陽,簡直是乾屍。」

「你屁啦,」我瞪他一眼,對阿丹說:「反正我都在那裡,一個人坐剛好,腳還可以伸直,聽音樂吹風想心事,點名還可以喊『有』。這叫聲到人不到,也不能說我蹺課。」

「我的天老爺,你在五樓耶。」阿丹非常擔心,對小光說:「喂,你這算什麼麻吉,也不勸一下,那裡真的有可能會掉下去的。」

「我勸他聽嗎?」小光瞪眼:「所以幫他準備『安全措施』了。」

「哦?」

「我坐在窗邊,他每次出去都從我那兒爬,」小光解釋:「所以乾脆幫他找了一個舊書包在窗台上綁成一個安全帶。他真要掉下去還有個東西抓,沒事還可以放點東西在裡頭,什麼書啊菸的,說起來還挺一物多用的。」

「嘿,這算什麼安全措施?」阿丹哼了哼:「凱子,你這是幹嘛,想自殺也不用搞得這麼浪漫好不好?小心我去跟學姊講,看你敢不敢再做這麼危險的事。」

「你講啊,」我嘿了一聲:「我才不在乎。她能管我的日子也沒幾天了。」

「咦?」

兩人同時出聲,小光皺眉:

「幹嘛,又要分手啦?」

「沒啊。」

「那你幹嘛這麼說?」

「嗯,怎麼講,」我想了想,嘆了口氣說:「今晚十點,薇到台灣。」

「呃,瞭解。」小光語氣一滯:「所以她又要分手?」

「還沒,不過我總覺得她很累,有種老是提心吊膽的感覺,這種日子大概過不長。」

「等等,我可以插句話嗎?」阿丹問,沒等我回答就說:「凱子,依你這麼說,代表她要分手你就說好?」

「我什麼也沒說,再說即使我說不好又有什麼用?」我歎道:「沒錯,我沒怎樣,不過想想當年黃益誠也沒怎樣,與其被她把我當阿誠躲,不如來個爽快的。」

「凱子,你有別的理由,幹嘛不承認?」小光搖了搖頭:「明明沒打算放棄,為什麼唬爛我們?」

「我沒唬爛啊,」我搖頭:「我的確沒打算放棄,卻也沒有把握留下她。」

「她確定會提分手嗎?」

「不一定。」

「所以這叫最壞打算?」

「沒錯,這總該吧?」

「該個頭啦。」小光罵道:「我真搞不懂你,去年跑掉一個還可以說是無奈,今年小箏好好的,怎麼還沒出事先投降啊?」

「跟你說啦,她如果真的要分手,其實跟小玫也是一樣的,只是不會突然跑不見而已。」我哼了一聲:「再說她對阿誠也是跑不見,這種事我一次就好。」

「所以你放棄了?」小光問。

「不算。」我搖頭。

「我懂了,你怕被放棄,所以假裝不在乎,讓事情發生不去阻止,還可以跟自己唬爛是你自願放棄的。」

「媽的,隨你解釋。」

「我這是關心你耶。」小光推我一把:「我討厭看你這種樣子,一個女人有什麼,留下就留下,踢走就踢走,決定一下然後採取主動,幹嘛事事讓人牽著鼻子走?」

「你少說我,自己跟巧怡怎樣了?」

「就那樣啊。」

「那樣是哪樣?」我追問:「你們看起來早就搞定了,沒事就窩在一起,幹嘛不乾脆公開就算了?」

「嘿,」小光嘖地一聲:「公開?你說得容易。人家很彆扭的,從我的角度來看早就在一起了,她卻從來不跟我把話說清楚。真要公開了,到時候人家又說什麼『呀,我跟小光只是好朋友』之類的,那不是糗爆了?」

「才怪,巧怡那麼明顯,哪裡是什麼『好朋友』啊?」我笑道:「你這傢伙,還好意思說我呢,還不是被巧怡牽著鼻子走?」

「沒錯,小雪也說你們早就是一對了。」

阿丹插口。小光瞪他一眼:

「媽的,你少來掛保證。你自己呢,跟小雪搞定沒?」

「哈,這個我來幫他講,」我笑道:「阿丹跟小雪才是真彆扭,兩個人都有意思,就是動作太慢,目前的確是『好朋友』,跟你不同。」

「還是凱子懂。」阿丹微微一笑:「我們情況不同,小光你是有實無名,我跟小雪是無實無名,還是人家當社長的厲害,所謂名實相符就是這個意思。」

「算了吧,」我長歎一聲:「我跟小箏前途未卜,日後和親得靠你們去搞了。就不要哪天跟她分手,演講社個個生我的氣,到時候還要請你們兩位多多美言,省得陪了夫人又折兵。幹,這句話也不能這麼貼切吧?」

「放心啦,不會變成那樣的。」小光忙道。

「就算真變成那樣,你也還有馨馨啊。」阿丹也勸道:「凱子,演講社這幾個七字頭的不是一般小女生,她們不會因為你跟小箏怎樣就對你戴有色眼鏡的。放心啦。」

「好好好,別扯回我這邊。」我忙道:「說了半天全是花邊消息,我們真被女生帶壞了。你剛剛不是說還有什麼事要講嗎?講吧。」

「喔,對了,嘻嘻。」阿丹一笑:「這件事跟基隆女中有關,我有一點想法要跟你們兩個溝通。」

「什麼想法?」

「成果展那天她們在保留實力,你們看出來了嗎?」

「當然啊。」小光說。

「哪這麼笨。」我也道。

「嘿,你們兩個常常這樣講話,實在很好笑。」阿丹笑道:「那我就放心了。後來社團會議講了這麼多事,我有種她們還在摸我們底的感覺。」

「嘿,男人的『底』,女人摸保證吃虧。」小光一笑:「她們摸我們不怕,我們又不是不摸,我們摸了她們不知道,這才是真正的高手。」

「這是什麼意思啊?」阿丹滿臉不解。

「意思是說,等暑假開始準備公演的時候,我們就可以探出她們的實力了。」我接口:「阿丹啊,你覺得這次我們都沒有保留,是不是?」

「是啊,不然你們保留了什麼?」

「我們保留的是對她們的主導權。」我解釋:「讓演講社跟她們槓,我們站在中間,所以公演的時候還是說唱藝術社主導。到時候我把大家拆散打在一起,你儂我儂忒煞情多,誰有多少實力當場現形。」

「這是真的。」

「另外她們也不瞭解,我們的實力在個別訓練。像你吧,已經是我們創作段子的大將了,這她們要怎麼學?所以我說還是要靠精兵主義,下學期學弟進來了要好好訓練,培養幾個我們這樣的,一個頂她們十個。」

「我比較信任基礎教育,應該普遍培養社員能力。」

「這並不衝突,」我解釋:「你看北一國樂、成功演辯都有小班制。我們也可以搞個相聲小班,把部分學弟訓練成未來的骨幹。至於一般社員嘛,那就依你的,好好搞就是了。」

「哦?你不是很討厭這種方式嗎?」小光一怔。

「我們不是演辯社這種大社,長期來看小班當然不好,短期我想還是有必要。」

「所謂『短期』有多短?」阿丹問。

「大概就我們這屆吧,」我聳聳肩:「等第三屆社員當家就不搞了。這算因應社團狀況做的調整,不是長期組織,我們要小心搞,一不小心就會變得山頭林立。」

「這很難喔,」小光搖頭:「我們三個、小達那兩個都是特例。你如果不讓小班自行形成,只要學弟一覺得有差別待遇,那就會變成演辯社了。」

「還有傳統問題要顧,」阿丹也說:「凱子你想得很好,就不要學弟習慣了變成社團傳統,結果屆屆如此,想改也改不掉。」

「好吧,那我再想想。你還有別的事情要商量嗎?」

「不好意思,還有。」阿丹說,問小光道:「你跟陳逸芝很好,對吧?」

「算不上,比較有聯絡而已。怎樣?」

「那個小憶啊,這兩個禮拜聯絡得很勤。」阿丹嘆了口氣:「我不大相信這個女的,看起來文文靜靜很內向,沒事卻又冷不妨一句話嚇死人。她沒有聯絡你們兩個,對不對?」

「我這邊沒有。」小光搖搖頭:「你在說什麼啊?不是在問陳逸芝嗎?」

「你先聽完。」阿丹續道:「這個小憶看起來有一種跟陳逸芝處得不大好的味道,好像有點不滿陳逸芝心高氣傲,想要取而代之什麼的。不過我覺得那些都是她嘴上說說,目的只是想跟我混熟,簡直就是相聲社的川島芳子。」

「喔,那又怎樣?」小光一笑:「這個川島芳子未免太遜了一點,一眼就被你識破,那還搞什麼?」

「她遜不遜我不管,我火大的是,這掛相聲社的跟我們才交手過幾次,怎麼老有種算計一堆的感覺呢?」阿丹哼了一聲:「只不過是社團交流嘛,搞那麼奇怪幹什麼?」

「喂,那陳逸芝又怎樣?」小光又問。

「喔,對,」阿丹忙道:「我要問的是,你知不知道她跟小憶之間的相處狀況?我只是想藉你的資訊瞭解一下小憶這個人而已。沒有別的事。」

「我喔,其實也沒什麼啦。」小光呃了一聲:「就之前在機場認識,然後凱子要我聯絡,一起吃過幾次飯,隨便聊聊而已。」

「你跟她單獨吃飯?跟別人一起吃飯?」

「都有。」小光說:「她們一堆人都是這樣認識的,你跟我去過一次啊,那次不就見過了?」

「所以你知道的有限?」

「的確。」小光點頭,補充道:「我跟陳逸芝不熟。」

「好吧,那就算了。」阿丹若有所思地想了半晌,對我說:「那我問你。你對跟基女的合作,主要想達成什麼目的?」

「多一個可以交流的社團啊。」我皺眉:「阿丹,你在想什麼就直接說出來,不要繞脖子。」

「好,我說,你們聽了就別介意。」阿丹道:「凱子,小光,你們兩個是社團的寶,實力堅強,基女那些傢伙是比不上的。問題是,就你們因為強,有的時候反而會有點臭屁,我覺得我的工作是幫你們照顧後方,搞定一些五四三的事。」

「呃,你別謙虛。」我忙道。

「不,這是應有的分工,我並不覺得我的工作不重要。」阿丹搖頭:「基女是漢霖的人,之所以總是在搞間諜,說穿了目的只有兩點:龍團資料跟省賽。」

「龍團資料我同意,」小光點頭:「這也是那天我反對的理由,不過反正凱子沒答應,她們倒是願意提供漢霖的資料給我們看,所以說她們摸我們的底會吃虧。」

「這我覺得還好,龍團資料不算什麼秘密,就幾個段子嘛,頂多是魏老師的一些課程大綱。」我搖頭:「她們的確想要,不過那也沒什麼不對,都是學這個的,好奇一下也很合理。我們想分享就分享,不分享反正也是我們的權力,再怎麼說龍團那邊的資料都是用社費買來的,不給就不給吧。你說省賽怎麼樣?」

「我們會想辦法爭取參賽資格的,對吧?」

「這是小達的『遺志』,我會嘗試。」我點點頭。

「所以我們是敵人。」阿丹下結論:「凱子,我跟希特勒談過這件事,本來覺得沒機會的,可是希特勒卻說你一定會想盡辦法取得參賽資格。所以嘍,換成我是相聲社,看完這次成果展,就算原本不擔心,現在也要開始擔心了。」

「那也必須先等我們把省賽資格搞定,才有擔心的必要啊。」小光一怔。

「等等,這不是不可能。」我說:「小光,武陵高中。」

「武陵高中怎樣?」

「武陵是成功分部,雖然早就獨立了,可是跟成功的關係很密切。」我解釋道:「我打聽過,武陵的民俗曲藝社也打省賽,只是名次難看到沒人理他們。就算我們沒辦法參加好了,也不保證我們不能搞什麼校際合作,訓練別人來一場代理人戰爭。再說武陵也不是唯一選擇,要講類似性社團,彰中曲藝、竹中相聲,省賽後面幾名的都是候選人。」

「原來如此!」小光睜大了眼睛,豎起大拇指笑道:「凱子我服了你,原本覺得你散散的,想不到深謀遠慮,竟然想得出這種辦法。這樣我懂,上次樂聲揚基女見到阿丹實力,這次來探底,就是擔心我們不管自己上台或訓練別人,明年都有可能變成省賽潛在對手。所以搞那麼多合作案,要我們分散力量,讓我們的資源都被她們吸走。是吧?」

「我覺得她們沒有想這麼多,不過實力像我們或演講社這麼強的隊伍,總有一天會有人找我們合作。」阿丹接口:「我們是龍團在全國高中唯一的徒弟,有正統性,號召力強。小光,容我說句難聽的,過去你跟基女說太多了,她們什麼都知道。四大任務、中青社特訓,甚至魏老師傳你們的絕招,我套幾句都從小憶那裡聽來啦。」

「呃,哭么。」小光有點糗:「我不知道她們聽者有意。」

「現在講這些都太早,不過真的有意進軍省賽,基女就是說唱藝術社敵人。」阿丹又說:「所以我們要確定對基女的態度,不要好來好去都跟演講社一樣,她們可不是北一女。」

「這我贊成。」我說。

「喂,你是老闆耶,什麼贊成反對,決定一下吧?」

小光笑道。我想了想:

「嗯,我看也別想得那麼複雜,社團活動不搞政治。再說大家又不是沒有別的事情要做,社團才幾個人啊,哪有力氣合作那麼多項目呢?適度合作一番也就是了,省賽我會做到底,只要有機會我就會立刻停止跟基女合作。反正我們一不提供資料二不在內部訓練上交流,真要打比賽還有我們三個,這是實力問題,什麼心機都是白饒。」

「這也是。」阿丹點點頭:「頂多是我們自己上不了台,不過凱子訓練人很有一套,什麼彰中、竹中之類的,的確是個辦法。」

「不客氣。」我又說:「阿丹謝了,你的意見很珍貴,我受教了。」

「受屁教啦,都自己人,講得這麼見外。」小光笑道:「凱子,這種討論很好,以後我們定期來。天天裝客氣就搞不下去了。」

「好啦好啦,本來就是受教嘛。」我搔搔頭,對阿丹說:「那小憶那邊就交給你,請你繼續『套』她。」

「不,恐怕這要變成你的工作了。」阿丹搖頭:「小憶想找你,說了好幾遍,我說你沒空,不過暑假一開始我看你就跑不掉了。」

「那就來,我跟她多聊聊。」

「是啊,這事兒你專長。」小光笑道:「看看演講社那掛人,一對多都沒問題了,到時候你跟小憶『套』,搞個油壓器什麼的,一個吸一個擠。」

「我的天,你青春期症候群發了是不是?」我沒好氣地說:「沒事開黃腔,小心巧怡生氣。」

「真有需要我再『請教』你。」小光哈哈大笑。

「我是不講的,這種事喔,自己練自己的功。」

「哈。」

小光不置可否地一笑。三人又聊了一下,見時間差不多要下課,當下各自回教室。

這麼聊著也忘記抽菸了,我有點睜不開眼睛,摸了摸口袋正想確定有帶菸,忽然發現自己似乎已經有菸癮了,心中一凜,手也縮了回來。

小光陪我走回教室,路上兩人沒說什麼。走到樓梯口,兩人坐著等下課鐘響,小光這才說:

「喂,怎麼都不講話?」

「要講什麼?」

「阿丹啊,」小光忍不住說:「扮豬吃老虎,之前小看他了。」

「嗯,」我點點頭:「的確。」

「凱子啊,你覺得他是幫手,還是潛在敵人?」

「只要一直維持交情,算是好幫手吧。」

「希望如此。」小光忽道:「剛剛我講得有點不舒服。你知道的,我參加社團只為玩得開心,誰知道怎麼搞都是一堆政治。你要記得一件事。」

「什麼事?」

「找我出主意,幫忙出力出錢,這都沒問題,」小光說:「不過不管我幹什麼骯髒事,理由都只是為了幫你。你絕對不要忘掉這一點。」

「我不會。」

「所以,」他又說:「你為社團生存捲進代聯會,我支持;你為了省賽搞一堆飛機,我也支持。如果哪天我覺得你不是為了社團,而是像胡財貴那樣把社團搞成政治鬥爭的工具,那我就不會再管了。你懂嗎?」

「放心。」我點點頭:「那種玩意兒,我想搞當年就會去演辯社。」

「好,我信你的。」小光點頭:「我跟你說這些,就是要你這句話。」

「你別擔心,這些事我也很討厭,我不找事事找我,我只能應戰。」

「你放心,誰欺到我們頭上來,再怎麼不喜歡我都跟他拚了,只要你別亂搞就好。」小光似乎十分滿意:「凱子,其實最近我還蠻擔心的。從社長選舉到代聯會,我在旁邊看你做事總有種不舒服的感覺。平常我一定挺你,不過最近這些活動有點不像你,手段越來越高明,我希望那些只是手段。」

「那是。」

「我也覺得,可是或許別人不覺得。」

「誰?」

「教官、賴小姐、小箏、詩聖。」小光說:「這你懂吧?」

「詩聖又怎樣了?」

「他沒怎樣,只是他覺得你最近不愛說話了,有點距離感。」

「我忙啊。」

「是啊,你是忙。」他點點頭:「不過詩聖說了一句話,我覺得可以參考。」

「什麼話?」

「他說,他覺得你最近沒有那麼有誠意了。」

「對他嗎?」我一怔。

「不,我問了,他說你對他很好,是那天六七晚會的時候,他覺得你對小箏跟黃益誠的態度。」小光說:「他沒多解釋,我也不知道那傢伙在說什麼。不過詩聖在這種事情上超神準,我建議你跟他聊聊,搞不好會聽到一點有意思的。」

「好啊,我去。」

「說去就要去。」

「會啦。」

「那我沒事了,還有一件事謝了。」他微笑了起來:「那玩意兒你哪找的?」

「你喜歡嗎?」

「很酷。」

「喜歡就好,生日嘛。」我笑道:「你幫我很多,你生日我花點腦筋也是應該的。」

「好,那你就自己『應該』吧。」他笑了笑,站起身來:

「打鐘了,回教室拿單子,咱們投票去。」

十二點半。

投票進行將近半個小時了,各班由班代蒐集選票,集中繳至訓導處外頭的投票箱。這次投票無關個人權力,因此監票活動也沒有那麼肅殺。大家投完票後聊個沒完,我心裡煩悶,避免跟任何人打屁,只是一個人坐在位置上,吃著小箏幫我準備的便當。

今天的菜比較單純,上禮拜的「宴席」已經吃完了。便當裡有一塊排骨,這是小箏抱著病體拍出來的。我越吃越不舒服,心想這不是辦法,搞不好今晚去找薇才是對的,早點說清楚對小箏也比較好。

只是,當我知道她其實是為了要劃清界線,而不是真的對我沒有感情的時候,我還能夠去找她嗎?

對於薇,我從來沒有仔細想過兩人之間是什麼感情。那三天的情緒很激烈,卻不是我跟她真正的相處。在澎湖時她曾說,就是因為我「太重要了」,所以不會輕易冒險。事過境遷仔細想想,其實那三天根本是控制失敗下的「涉險」,果然打亂了原本已經成熟的相處模式。

我的確不該忽視薇的警告,把「懸崖勒馬」的事告訴小箏的。那是一時衝動,後來也控制住了,並沒有任何出軌的意思。只是,這件事把小箏隱伏的危機感強化,造成後來只要對薇有任何掛慮,她就會產生極其強烈的反應。事到如今,只有薇的離去,才能挽回小箏的心,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

可是,小箏為什麼這麼脆弱呢?假如不算薇的「陰影」,我也算是個標準好男友了吧?都這麼努力了,該說的也都說了,為什麼她還是不肯信任我呢?再說,就算不信任吧,也不至於到這種程度啊,兩人之間的變化實在太快了,只是關心天安門,就值得跟我分手,就必須放棄一切努力嗎?

還是說,其實小箏心裡有我不知道的傷口,我的心態,正好戳在她的傷口上呢?

黃益誠,一切還是因為他。小箏說過一些關於他的事,簡單來說他被「開除」的理由是「跟別的女人搞來搞去」。這麼說來,其實小箏已經把我跟黃益誠放在同一個天平上比較了。據我所知雖然阿誠愛跟女生胡搞,卻從來沒有真正的出軌記錄,連個固定曖昧對象都沒有。換個角度來看,如果要真的這麼比,有著薇的我,豈不是比他更糟嗎?

原來如此,我一怔,這簡直是原罪嘛。跟小箏在一起的前提必須是「乾淨」的。想起她在六七晚會時的反應,無論對貓咪學姊或梁文渝,只要不是她確定可以掌握的對象,警戒心就會立刻升起。當然兩天沒睡很累,卻也因為累,真實心態就隱藏不住了。她的問題是缺乏安全感,因此「懸崖勒馬」也就變成了不可逆轉的導火線。

其實我早該知道的,我懊惱地想,真是笨,笨死了。

好吧,笨就笨,反正已經笨了,重要的是現在如何彌補。過去半個月已經證明多陪她是沒用的了,只有薇的離去,才能確保小箏留下。這是唯一的路,沒有任何繞過去的餘地。

只有薇的離去,才能確保小箏留下。

沒有任何繞過去的餘地。

呃,為什麼我會這麼想呢?

薇要不要離去,根本沒有容我置喙的餘地,根本沒有什麼繞不繞得過去的問題。她想留在臺灣,我總不會要她走;她想離開,只怕比留下小箏更困難。這麼想代表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我想要薇留下,想要「繞過去」。

我超恨自己這麼想的。這是對不起小箏,也是對不起薇。我幹嘛分析這件事呢?為什麼不能一直當成不知道,好好過生活就好了呢?

可是,我做不到。我就是會去想。

薇對我而言是什麼?

朋友,知心的朋友,打開我眼界的人,一個讓我有信心可以依靠,永遠不會犯錯,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的,真心誠意的朋友。

那小箏呢?

愛我的人,我愛的人,一場迷醉的夢,一個給了我一切,讓我變成今天的我的,從未隱瞞過我任何事的女朋友。

我是小箏的,卻沒有「全心全意」。

我想跟薇在一起,卻在社團聯展時離開了她。

答案已經很明顯了。薇幫我們做好了決定,想這麼多一點意義也沒有。她會離開的,這就是她,詩聖想跟阿珍在一起,她說「起碼跟我說一聲嘛」;我想跟小箏在一起,她說「還有什麼要顧慮的呢」。她就是這樣的人,自己沒關係,什麼都可以犧牲,她會裝出一副逍遙自在的樣子,告訴大家「全世界都是兄弟姊妹」。

有沒有人幫她想過啊?我不禁問,她幫大家都想好了,卻有誰曾經幫她想想呢?凱嗎?仔仔嗎?我們都很自私,想的都是自己。我要怎樣怎樣,連小箏要把我「讓」給她,想的也是「她很合適你」,並不是幫薇想,而是幫我想。

不能,這是錯的。

忽然知道該怎麼做了。今天當然要去找薇,我要親口問她一句話,答案是什麼不重要,我卻非問不可。我知道自己講不過她,她若不想回答,再怎麼問也是問不出來的。不過我非去不可,我要讓她知道我在乎,讓她明白,對我而言她要什麼比我要什麼重要的多。我要親口承認我愛她,讓她知道,她不是「一個人」。

我蓋上便當,從書包抽出小箏的照片。

小箏的笑容依舊,社團聯展的疲倦與開心,校慶時的成熟與滄桑。兩張照片說完了所有故事,一張是別人的女朋友,一張是坐在光復樓儲物櫃上的學姊。現在想想,這兩張照片包含了多少過去,今天的我都必須概括承受,都必須買單。

嘿,學期末去機場,似乎已經變成一種慣例了。我啞然失笑,還好今天不是期末考,不然就真的糗了。事情是我搞出來的,我有義務把它們收拾乾淨。

我把照片、便當都收好,拎著菸走到哈草樂園。才進去就見到了剛剛出來的詩聖,他對我一笑,開口道:

「今天吃很慢喔?」

「你等等,我有事找你。」

「喔,」他一怔:「好啊,那就再來一根吧。」拉我縮回第三間。

我跟詩聖在哈草樂園好好聊了整個午休時間,聊完時剛好一點整。校園裡傳出午間靜息結束的鐘聲,兩人帶著一身菸味走出第三間。

他看上去有點睏,邊上廁所邊打呵欠:

「呵,講了半天,那你就去接阿薇吧。那你會跟程嘉箏講嗎?」

「會吧,怎樣?」

「我覺得你太愛講話了,這種事情心照不宣就好,說出來反而麻煩。」

「唉,我想想吧。」

「反正你今天是一定沒時間的,那麼多話要跟阿薇說,哪還能跟程嘉箏解釋呢?」

「那你呢,有沒有話要跟她說?」我走去洗手台,邊洗邊問:「還是你會打電話給她?」

「我不打了,想打機會多得是,有件事你幫我轉告阿薇,就說小偉哥找她。」

「大姊已經要我幫忙講了。」我說,關上水龍頭:「喂,這個小偉哥到底是誰啊,找她找得這麼十二道金牌的?」

「其實是件小事,不過看來看去只有阿薇能幫忙。」詩聖嘆了口氣:「細節既然阿玟沒講,那我也不方便跟你說。總而言之是為了錢,我們誰也比不上阿薇有錢,講起來都是一堆白吃白喝的。」他頓了頓:「話說回來,或許之前大家都在亂搞,不過這件事找阿薇我卻覺得理所當然。是她起的頭,找她結尾也無可厚非。這樣講你懂了嗎?」

「一點也不懂。」我笑了起來:「您老幫幫忙,剛剛那算國語嗎?」

「呵呵,是啦。」詩聖笑了起來,拉上拉鍊,打開水龍頭洗手:「喂,你虧人越來越拿手了,我反正不能說,你問阿薇阿玟,誰想講誰講好了。」

「不干我事,我只是個傳話的。」我忽然想起一事:「對了,老講她們,忘了問你一句話。小光說你覺得我最近對人沒誠意,是不是?」

「呃,是啊。」他倒是承認得很爽快:「你最近有點變,我本來不大舒服的。不過剛剛聽你講那些,我覺得你充其量頂多只是手段奸了點,加上講話機車了些,看來我是誤會你了。」

「那你之前是怎麼想的?」我一怔:「還有,我剛剛講什麼讓你覺得很有誠意?」

「你剛剛沒有講什麼讓我覺得很有誠意,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他哈哈一笑,把水龍頭關掉:「我是說,你倒是挺能自我反省的,想一大堆還真厲害,看樣子心裡沒什麼變,只是外表搞得賤一點。」說著又笑道:

「或許當個社長就是這樣吧,成功社團太政治了,在立法院旁邊果然有被燻到。你問我之前是怎麼想的,我就是覺得你變了,古怪兮兮地,看了很不順眼。」

「哪有?」

「好啦,就說是誤會了嘛,怎樣,要我擺桌嗎?」他推我一把:「阿誠對你不錯,不要沒事陰他兩句,人家只是婆婆媽媽,跟你有拚。」

「對了,說到阿誠,我想找他一下。」

「幹嘛?」詩聖一愣。

「今天跟薇見面,回來後不管怎樣,我都必須面對小箏。所以我想請教他幾個問題。」

「找前輩是吧?這個有趣。」詩聖嘻嘻一笑:「好啊,想約什麼時候跟我講,不然我把他的call機給你也行。」

「不必,我希望你也在場。」

「為什麼?」

「不為什麼,」我搖頭:「真要找個理由,那我這樣講好了。我們三個都是小箏生命中有過往來的男人,我知道你們對她都是一片善意。所以如果有人能給我建議,即使這樣很奇怪,卻還是得跟你們兩個請教。」

「嘿,」詩聖一愣,收起嬉皮笑臉的態度:「我服了你,這種態度超級有誠意。那這樣,要找的時候跟我講一聲,我們保證當天到。」

「好,謝了。」

「不必。」

詩聖搖搖頭,露出一副好像要上戰場的表情,轉身離開哈草樂園。

事情決定了,心裡也輕鬆了,接下來該決定的只有要不要先通知小箏。本想算了,轉念又覺得找薇不用偷偷摸摸,我只是去問一句話,再說我跟小箏的問題也到了必須解決的時候。瞞小箏沒有意義,即使要去找薇,我也得讓小箏知道我的想法。

今天是禮拜四,照例小箏要來成功找我。今早沒敲定,換成平日可以留在學校等她,今天要趕去機場不能這麼辦。這樣吧,乾脆也別蹺課了,找個藉口去訓導處請公假去北一女等,省得萬一沒有見到小箏,到時候她又要誤會。

看看錶差一分鐘就上課了,下面連兩堂軍訓課,我要趕快請好公假,省得這節沒走整個下午都走不了。當下連忙跑出教室,孰料一出門就跟站在教室門口的教官撞個滿懷。只見他退一步站定,呃了一聲,說道:

「董子凱,你在急什麼?」

「呃,不好意思,我要去訓導處。」

「去訓導處幹嘛?」

「我喔……」我一怔,心想本來打算路上再想公假藉口的,只得道:「我去找組長拿下學期的社團記錄表。」

話剛說完上課鐘就響了。教官嘿了一聲:

「下課再去。上課了。」

「呃,是。」

沒辦法,只好進去了。我回位坐下,班長嘟嘟喊口令,全班打起精神起立敬禮教官好,開始上課。

今天教官不知道怎麼了,心情似乎不大好,講話悶悶的,看上去有什麼心事。學期即將結束,這幾次軍訓課都沒有室外操課,大家可以安靜坐在教室內,聽教官講一堆「匪情報告」之類的東西。

就這麼上了四十分鐘,眼看即將下課。教官忽然把講義一收,清了清喉嚨,對我們說:

「各位同學,教官在這裡有件事情跟大家報告。我先問一下,下學期的選組單,大家都填好了嗎?」

「填好了。」大家回答,心想教官問這個倒是挺新鮮的,不知他要幹嘛。

「選第一類組的舉手。」

我、小光、關公、黃肥、詩聖與超過一半的同學都舉起了手,這才知道班上原來有這麼多人打算考文法商。老二選第二類組,默默看了我一眼。

教官要我們把手放下,續道:

「好,我通知一下。照學校下學期的分班政策,剛剛選文組的同學明年都在二〇三,也就是我的班。」他說:「至於二三四類組還不知道,暫時沒辦法確定未來我是不是你們的教官。下學期十月我要去受訓,即使二〇三的同學,最多也只能相處一個月左右。下禮拜期末考軍訓停課,對部分同學來說,或許今天就是我們最後一次在課堂上見面了。」說著微微一笑:

「跟各位相處了一年,我想知道,大家對教官有什麼意見?」

這該怎麼回答啊,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覷不知道要說什麼。教官一笑,對小光說:

「紀衡光,你說說。」

「呃,」小光站了起來,想了想笑道:「教官,要我怎麼講呢,你軍訓課上得不錯,祝你早日升少校。」

大家都笑了起來,教官笑道:「多謝,你放心,我受完訓回來就會升了,到時候請你喝飲料。」

「你說的。」小光著笑坐下。

「關永慶,」教官又說:「你最近心情不好,那我問你好了,對教官有什麼意見?」

「這個嘛,」關公站了起來:「教官啊,謝謝你一年教導。不過你也稍微機車了點,我們公假還被你抓回來。」

大家又是一陣狂笑,教官笑道:

「那是因為你們社團愛亂搞,董子凱或者黃肇慶的公假,我有管過嗎?」

「唉,他們紅啊,什麼詩朗隊的。」

關公哼了哼,黃肥抗議:

「媽的咧,大家都嘛演辯社的,詩朗隊得罪你啦?」

「黃肇慶。」教官又說:「你們的確紅,詩朗隊最近鋒頭出得不小,董子凱也是,公假多到大家都不認識你啦。」當下對全班說:

「各位同學,過去這一年我們班表現得不錯,雖然小問題一堆,但是起碼沒幾個記警告以上的,我很欣慰。」他嘿嘿一笑:「不過大家心知肚明,要是每件事都跟你們當真,那班上搞不好會退學一半。我要講的是,下學期代我課的是洪教官,他沒那麼好講話,你們自己注意,不要我回來的時候有人不見了。」

「你要受訓多久?」小光問。

「將近一個學期吧,怎樣?」

「哈,那凱子慘了。」小光笑道。

「這是真的,」教官點點頭:「洪教官不喜歡學生缺席,跟有沒有公假無關。我想告訴你們,這陣子學校風氣越來越差,蹺課人數大增,在外面抽菸打牌被抓的也是一堆。老實說我還蠻擔心你們的,下學期我不在,希望你們好自為之,不要出事。」

聽他這麼說,大家都靜靜地不講話。老實說教官並沒有危言聳聽,這段時間學校紀律散漫,每天中午蹺課平台都大排長龍,幾個比較紅的哈草樂園甚至人滿為患,癮君子根本不躲在小間裡了,大家一起在廁所裡晃來晃去邊抽邊聊天。前幾天忠孝樓頂樂園被抄了一次,第二天榮譽榜貼出了有史以來最長的大過名單。過去教官一直保護我們,大家雖然怕他,卻也知道他面惡心善,出了事總是站在我們這邊。聽到他下學期不在,不知為何,總覺得有點不安心。

「反正只要你們做該做的事就不會怎樣,」教官嘆了口氣:「我比較擔心的還是外頭環境複雜。柯秉楠。」

「是。」詩聖起立。

「九月的事,什麼時候會準備好?」

「呃,靠,」詩聖一怔,面部肌肉抽動:「八月底吧。」

「你會去,對吧?」

「這個嘛,好啦,會。」

「不要給我『畢業禮物』。」教官說:「你坐下吧,好好用功,你的年紀可不能留級或重考。」

「靠。」

詩聖哼了一聲坐下,教官想了想,又說:

「今天是農曆夏至,是一年中白天最長的時間。下一堂給你們運動運動,上課鐘響後去操場集合,最後一堂我也不多講課了,集合後你們愛打球的打球,愛看書的回教室看書,放輕鬆點算了。董子凱紀衡光下課找我,班長喊口令。」

嘟嘟聞言立刻「起立!」

全班頓時站起來,動作很快。

「敬禮!」

「謝謝教官!」

不知為何,今天大家聽起來特別有誠意。

「謝謝大家。」

教官說,戴起大盤帽離開,踏出教室門的那一刻,下課鐘聲準時傳遍了校園。

我跟小光出了教室。教官走在前面,我們跟在後面,兩人都不知道他要幹嘛。只見他一馬當先下到一樓,經過穿堂,繞過訓導處外擺得滿滿的選票箱,走進開著冷氣的教官室。

天氣很熱,吹冷氣真舒服。教官把帽子掛好,課本收好,領我們走進「櫃子審訊室」。

所謂的「櫃子審訊室」是一個被訓導處文件櫃四面圍起來的私密空間,這裡是訓導處的最內部,裡頭有茶几以及一套籐編長椅,兩大四小,茶几上擺著菸灰缸跟老人茶具。之所以戲稱「櫃子審訊室」,是因為教官們每次都把要記大過或特別輔導的同學帶來這裡「聊天」,久而久之,針對這個小小密閉空間的傳聞也就越來越多。

我跟小光都是一愣,不知道教官帶我們來幹嘛。只見他招呼我們在長椅上坐下,問道:

「要不要喝什麼?」

我跟小光同時搖頭。教官一笑:

「緊張什麼啦,喝什麼?」

「我隨便。」小光說。

「我也隨便。」我忙道。

「好,等等。」教官似乎覺得很有趣,從冰箱拿了兩罐飲料,隔空丟給我們。

我倆伸手接過。小光是伯朗咖啡,我的是桂花紅茶。兩人對看一眼。

教官自己拿了一罐生活運動飲料坐下,開口說:

「你們兩個講話不要太大聲,學校這麼小,講什麼大家都聽得見。」

我們一呆,再度對望。

「我說的是早上,蝴蝶館樓梯間。」教官嘆氣:「你們兩個傢伙,還有一一九班姜誠。那時候我跟兩個教官、主任、組長都在下一樓的樓梯口,你們都不知道吧?」

「呃。」我倆同時咕嚕一聲。

「我一聽到你們的聲音,就趕快把他們拉進下面的視聽室裡。早上蝴蝶館有外賓來訪,你們到的時候外賓剛參觀完畢在下面休息。幸好大家忙,不然當著外賓抓到幾個蹺課的可就麻煩了。」教官嘆了口氣:「我知道上一堂是工藝課,問題是蹺課就蹺課,你們也該先看清楚周遭環境啊。下學期我不在,要講到擔心,除了柯秉楠就是你們這兩個活寶。」

我們無話可說,沒有接口。

「喝啊,不要拘束。」

教官又說,打開飲料喝了一口,我跟小光這才各自扯拉環插吸管。教官又說:

「你們的話我在下頭都聽見了,樓梯間回音那麼大,小心隔牆有耳,不是教過一堆保防要領嗎?」他擔心地說:「我問你們,說唱藝術社真的要介入代聯會選舉,是不是?」

「呃,是。」我開了口,既然被他聽到了乾脆承認:「不過這是為生存,不是為了什麼利益。」

「利益,嘿,小小年紀談什麼利益?課本上不是說『子罕言利』嗎?」教官不以為然:「董子凱,我希望你們不要介入,有什麼事情是說唱藝術社因為演辯社當選會被犧牲的你跟我說,我幫你跟學校爭取。」

我跟小光同時一驚,這可是個大福利,不但可以免於捲入選舉恩怨,更可藉此把所有我們試圖在選舉裡「摸」來的好處一次拿到。兩人當下對望一眼,彼此用眼神交流。

教官沒有急著要我們回答,我跟小光對望半晌,一齊轉過頭去。

「教官,謝謝。不行。」小光搖頭。

「你的好意我們心領了,人情是欠了你的,不過實在沒辦法。」我也說。

「哦?」教官一呆,笑了起來:「哈哈,你們兩個的默契真不是蓋的。互看一眼就溝通完成啦?」

「是啊,我跟凱子練過嘛。」小光嘻嘻一笑,隨即正色道:「教官,不開玩笑,你這麼做我們很感動。但是我們沒辦法答應。因為還有一些別的事,我們不幹不行。」

「什麼事?」

「關公,」小光說:「呃,就關永慶啦。」

「還有陳天義。」我說。

「我知道誰是關公,」教官點點頭:「這麼說來,你們不是光為社團,也是正義感發作?」

「說正義感太高調了。」我搖頭。小光解釋:「應該說我們看不順眼。關公被這樣惡整我看不爽,我想凱子對陳天義也是這種心態。其他當然還有別的理由,不過講出來不好聽,我就不說了。」

「沒錯,阿義是我在詩朗隊的好朋友。」

「奇怪,你們兩個不像是對這種事情有這麼大意見的人啊。」教官皺眉:「你們一個每天玩得開心,一個每天交女朋友交得開心,管這種事幹嘛?」

「呃,是啦,但就是有點不爽。」小光說:「教官啊,你幹嘛這麼介意我們參與選舉?我跟凱子又不是候選人。」

「我怕你們被帶壞。」教官說:「成功有一堆亂七八糟的同學,你們外表散漫內心正直,我不希望你們跟那些同學攪在一起。」教官語重心長地說:「演辯社同學心機多,其實本質都還蠻善良的。你們只是因為立場問題跟他們搞不和,其實真正的敵人不該是他們。」

「那是誰?」小光問:「糾察隊的?成青的?」

「我這麼說是不對的,都是同學,哪有什麼敵人?」教官搖頭:「糾察隊王又勤做人正派,頂多頑固了點。成青社自命風流,有幾個的確行為不檢,仗著家裡後台硬胡作非為,心地也比較不好,這才是我擔心的,畢竟人家政治家庭出身,平常耳濡目染,跟你們這些單純的孩子不一樣。」

「你說的是誰?」我問。

「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跟誰交往。」教官搖頭不答:「你們眼裡只有演辯社,其實跟演辯社為敵對你們一點好處也沒有。你們兩個很聰明,我在下頭聽啦,什麼不對稱作戰的,倒是真的有在專心上課,那就讓我用我的專業跟你們說吧。所謂善戰者不戰而屈人之兵,沒必要的作戰不戰也罷,要打就要制敵機先,戰端一開只怕屍橫遍野,能不動刀兵是最好的。」說著輕嘆一聲:

「唉,職業病。你們懂我的意思嗎?」

「你是說,能不參加代聯會選舉,用學校的力量達成我們的目的,其實比較划得來?」

「也是,不過這不是我要說的事。」教官換了個語氣:「划得來划不來,都不該是你們思考的重點。你們成果發表會我看了,兩個都有驚人的天賦,用在跟同學內鬥實在很可惜。中正紀念堂晚會上我也這麼想,像你們這種人才,實在不該在代聯會選舉上搞來搞去,那只是在浪費時間。」他停了停,又說:

「你們自己感受一下,在舞台上接受觀眾的掌聲,跟女朋友牽手逛街,這些事情不都快樂得多嗎?未來上了大學,你們馬上就會忘掉什麼代聯會還是說唱藝術社了。社會上每個人都在鬥,學校教職員鬥、外頭上班族鬥、軍隊裡不打敵人專打學長學弟、政治人物從議場鬥到街頭,鬥鬥鬥到底鬥到了什麼?我就是退伍後沒辦法習慣職場上無聊的勾心鬥角,才想到要重披軍服當教官的,結果進來之後竟然發現你們這些小朋友也在鬥。兩位,你們真的很優秀,把這種精力拿來用功玩社團都很好。不要在乎什麼面子或正義感,先顧好自己,才能顧到別人。」

我跟小光都愣在那裡,兩人都沒想到教官會講出這麼一番話。只見他看了看手錶:「差一分鐘就上課了,我去操場點個名,你們坐在這裡等沒關係,商量商量,我們待會兒再聊。」

說著他就站起身來,消失在巨大的檔案櫃後頭。我跟小光對望一眼,一起嘆了口氣。

「怎麼辦?」小光問。

「他說的也對啦,」我點點頭:「就是有點不甘心。」

「這我再跟你聊,先說一件事。」小光說:「關於代聯會,我知道你不想退出,卻不知道你為什麼堅持。我跟教官扯一堆,關公那個部分當然是真的,但主要的理由還是為了你。要是你想抽手,我還樂得輕鬆。」

「你是說,只要我抽手,你一點也不在乎?」

「嗯。」他點點頭:「我的人生觀你知道,教官說得對,胡財貴那種傢伙不值得浪費生命。他們這麼用力選舉還不是為了貪污?到時候保證身敗名裂。你不想參加我更高興。」

「小光?」

「幹嘛?」

「既然這麼想,你為什麼不早說?」

「哈,我一說,你就會聽我的了。」小光笑了起來:「大家都知道你會這樣,所以六七晚會小達不找我。其實啊,你不要我一出意見你就退讓,你講你的我講我的,最後總會有個結論。再說你是社長,本來社團的事就是你拍板。找我決定我還嫌麻煩,最好是你說我做,省得本大爺傷腦筋。」

「所以我們退出?」

「如果你願意。」小光補充:「但是,那必須是你自願的,不能是因為我。」

「好吧,那我們退出。」

「退出是一回事,能撈的別放過。」小光終於輕鬆了些:「咱們趕快商量商量,趁他心情好來個獅子大開口,一次把該賺的賺回來。」

「他不是訓育組,只怕講話沒份量。」

「有點份量啦,再說你最近紅,他一推啊,組長搞不好什麼都答應。」小光笑著說:「組長不行找主任,主任不行找校長。來來來,頂多是維持原樣,剩幾分鐘計畫一下,等他回來當聖誕老人吧。」

「嘿,白日夢倒是做得挺快。」

我一笑,抽出小筆記本,跟小光討論了起來。

沒幾分鐘後教官回來了。我們說了兩人的決定,教官聞言一怔,沒有料到我們答應得如此爽快。兩人互看一眼,對他提起了「交換條件」。

教官嘿嘿一笑,點頭表示「識時務者為俊傑」,看了一遍我們的條件,想了想收進上衣口袋,表示會找機會跟訓育組長溝通,問了幾個問題確定認知無誤,話鋒一轉,聊起我的感情生活。

老實說,今天我實在沒有談這件事的情緒,小光知道我不想談,主動幫我擋了幾句卻沒有效果。教官笑了起來,表示他「聽了一些關於你跟北一女學姊之間的傳聞」,問我有沒有「難以解決的事」要找他幫忙。

兩人雞同鴨講老半天,我猛然醒悟,忙道「我們都防範得很好」,請他不用擔心。教官聞言終於放下心,叮嚀幾句什麼「發生什麼一定要來找我」「年輕人不要太衝動」「絕不能傷害女孩子」之類的,這才結束了這段對話。

兩人告退走出訓導處,小光噗哧一笑。

「凱子啊,他是誤會了沒錯,不過還真關心你咧。」

「呃,這種關心免了吧。」我哼了哼:「我跟小箏鬧意見,不知道哪個大嘴巴跑去唬爛什麼她懷孕了。」

「這也是,教官的管道真可怕。」小光問:「那你現在要幹嘛?」

「我要趕快溜去蹺課平台。」

「為什麼?」小光一怔。

「今晚我還是要去機場,」我說:「所以要先跟小箏交代一下,不能這麼偷偷摸摸地跑去。」

「靠,攤牌日。」小光一怔:「凱子啊,我不知道你們的實際情況,不過別衝動,萬事想清楚再做。」

「我想清楚了,剛剛也聽你的跟詩聖討論過了。」

「呃,動作真快。」他點點頭:「好,那你要回去拿書包嗎?」

「不用了,call機鑰匙皮夾都在身上,我直接閃人。」

「咦?今天不是禮拜四?她自己就會來啊。」

「不行,我怕錯過,她搞不好不爽沒來,這件事可不能出搥。」

「好,那你走吧,最後一堂我會罩著。」

「多謝。」

我揮揮手,兩人分道揚鑣。

當下快步往蹺課平台走,才到軍訓室聽教室就見到賤人李教官杵在那裡,前面站著十幾個同學,看樣子正在逮人。

我心中一凜,裝成一副沒事人樣子走過去,經過時還裝模作樣地喊了聲教官好。心中著急,又跑到其他的爬牆熱點觀望。只見幾個出得去的重點部位都有教官守著,看來今天是臨檢日,只得頹然放棄,乖乖回教室。

大家都跑去打球了,教室裡只剩幾個比較用功的在準備期末考。小光不在,詩聖倒是抱著吉他信手撥著琴弦。我像是見到了救星,連忙問道:

「喂,阿珍有沒有call機?」

「咦,你找她幹嘛?」詩聖一怔:「有,060114156。」

「你幫我撥一下好不好?」我忙道,解釋一遍現在的狀況。詩聖聽完眉頭一皺:

「你真的要先跟程嘉箏說嗎?」

「我非說不可。」

「不是要跟我和阿誠先商量?」

「我改變主意了,跟她說一聲是必須的。」

「喂,這樣很危險喔。」

「什麼意思?」

「我是說,如果講得不爽,搞不好會當場分手喔。」

「我知道。」

「知道還要冒險啊?」

「要是她想分手,我看大概什麼也擋不住,最多只是時間問題。」

「這也是。」詩聖點頭,又問:「那你為什麼不等她過來,今天不是禮拜四?」

「我覺得她今天不會來。」

「那就去北一女堵啊,她們比我們晚二十分鐘下課,騎車過去剛好。沒騎車嗎?用我的好了。」

「我有騎,只是沒把握找得到她。」

「你又還沒試。」

「你幫不幫嘛?」

「好好好,我來打。」

詩聖放下吉他,跟我一起走到哈草樂園旁的公用電話,問明我的意見,批哩趴啦打了一大串數字出去。我訝異地望著他打完,問他打了些什麼。詩聖一笑,「ZH188KA1630TFAEG」,「1630」是四點半、「KA」是我、「ZH」是小箏、「EG」是英文的緊急、「TFA」是「北一女大門」,當年他跟阿珍約好「TFA」是北一女大門,「TFB」是北一女重慶南路側門,「TFC」則是公園路側門,另外還有一個「TFD」,他考慮半晌,笑道:「這個嘛,比較神聖,就不跟你說啦。」

至於「188」,則是「要拜拜」的意思,亦即談分手,擺在前面的名字是要提分手的人,188後面的是被甩的人。整段訊息就是說「小箏要跟凱子分手,四點半北一女大門口,緊急」的意思。

「靠,連『要分手』都有密碼啊?」我呆了呆:「這不只是密碼,根本是有文法的耶。那要追人怎麼打?」

「5122,」詩聖噗哧一笑:「『我要愛愛』,追上了就可以愛愛了。」

我心下佩服,心想八成薇的訊息打法也是詩聖教的,當下謝過他,回到教室等回音。

阿珍一直沒回電,我知道她還在上課,因此也急不來。三點十分我們下課了,由於兩校下課時間錯開,因此直到上課她還是沒有回電。詩聖知道我急,利用下課時間跟我「巡」了一遍各大爬牆點,然而下午第二節下課本來就是爬牆活動最盛的時段,四下戒備森嚴,兩人只得放棄,回教室撐最後一堂。

第七堂是美術課,我心事重重地畫著水彩,約莫三點四十幾分詩聖傳了一張條子過來。上面用水彩潦草寫著:

「程嘉箏不在北一女。」

我一怔,也不知道能說什麼,只得著急地等到了四點十分放學,這才趕緊揹起書包,也不管水彩用具丟了整桌,連忙走回電話亭打到小箏家去。

詩聖跟著我,站在一旁靜觀事態發展。小箏電話沒人接,我心想小箏或許只是不在班上,搞不好還在學校也說不定,想想只能趕去堵人。於是不再耽擱,告別詩聖趕出校門,騎車往北一女奔去。

前後這麼一搞,我的心情都亂了,此時就算見到小箏大概也講不了什麼。我驚險萬狀地飆到總統府附近,為了躲交通警察只得草草把車停在貴陽街介壽公園旁邊,快步走到北一女門口。

四點半,一樣是教官榮服團,照例是滿坑滿谷的綠制服學生,我擋路也似地站在大門口,望著有如潮水般湧出的放學人群,帶著耐心與擔心,搜尋小箏的身影。

等啊等,時間一晃就是五點半。中間見到不少熟人,包含阿珍、巧怡、宜君、小雪、幾個演講社學姊,甚至那天跑來踢館的楊淑芬都跟我打了照面。可是,就是沒有我的小箏。

阿珍表示整個下午小箏都不在教室裡,班長也說她沒有請假。雖然書包不在位置上,「青城心事」卻一直掛在桌邊。

阿珍似乎還有急事,匆匆幾句講完就走了。巧怡小雪倒是留下來陪我聊了幾句,她們說演講社今天既沒有公假也沒有活動,學姊的確是「消失了」。

兩人都要補習,沒空跟我說太多。巧怡知道我這樣找小箏一定有急事,提議找馨馨幫忙,我搖頭拒絕,不知為何今天一點也不想見到馨馨。兩人只好各自「安慰」,說了幾句什麼「別擔心啦」「學姊大概先走了」之類的話後先後離去,轉眼只剩下我一個人,獨自站在長日將盡的北一女門前繼續等待。

夕陽沉落,學生逐漸走完,周遭再度平靜,「光復樓」金字在寂寥中倒映餘暉。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正作沒理會處,忽見詩聖騎著追風,「嘎」地一聲停在北一女門口,對我喊道:

「凱子!幸好你還在,call你為什麼不回?」

「咦,你有call我嗎?」我連忙拿起call機一看,只見上頭寫著「91213133」,「WA」是wait,「DF」是他自己的代號,杜甫,就是詩聖的意思。

「抱歉,剛剛沒注意。」

「好,沒關係,」詩聖看起來很急:「你車停哪?」

「介壽公園旁邊。」

「好,我幫你守著,你去騎過來放在這裡。」

「為什麼?」

「去就對了,待會兒說。」

「呃,好。」

我連忙跑到介壽公園旁把車牽來。只見詩聖在校門口停好車,身邊卻多了一個少校教官。兩人正在講話,看樣子挺不對盤的。

我把車停好,走近一瞧,這位教官個子不高,身材微胖,模樣很熟悉,六月七號在北一女活動中心門口碰到滅絕師太時她也在。只見她滿臉嚴肅,似乎正在碎碎唸,看樣子絕對不是在跟詩聖打屁。這時就換我出場了,當下快步上前,裝出一副剛巧路過的樣子,故作驚訝地對詩聖說:「嗨,你怎麼在這邊?」說著轉過頭去,對少校教官打招呼:

「咦?教官好。」

「你是……」女少校一怔,表情鬆了下來:「哦,你是成功高中董子凱。」

「是。」

「你在這裡幹什麼?」

「我來找學姊。」

「嘿嘿,學姊。」教官會心一笑,瞄詩聖一眼,對我說:「你們認識?」

「他是我同班同學。」我微笑著說:「教官,妳也認識他嗎?」

「哼,只怕不光是認識。」教官哼了一聲,看看我們兩人,點點頭道:「好吧,那你們聊。」說完又瞪詩聖一眼。

「教官再見。」

我笑嘻嘻地說,只見她頭也不回地走進校門。詩聖這才鬆了口氣,嘿嘿一笑:

「謝了,你他媽還真紅咧。」

「不敢,」我笑道:「怎麼啦,你跟她有仇啊?」

「我跟這間鳥學校的人通通有仇,」詩聖哼了一聲:「少廢話,先說正事。要不是為了趕來找你,打死我也不會蹲在這裡被人機歪。」

「你來找我?」

「對啊,出公差,」詩聖沒好氣地說:「這就叫做有個麻煩的馬子。我跟阿珍約好五點在衡陽路德州炸雞碰頭,結果一見面她就跟我說了一堆,聽半天才知道她要我來找你。」

「找我幹嘛?」

「程嘉箏還在北一女。」詩聖哼了哼:「阿珍早就找到她了。下午程嘉箏不在班上,阿珍跑到她們以前常常打屁的明德樓自閉小基地碰運氣,結果真的給她抓到程嘉箏窩在那邊。兩個人聊了十幾分鐘吧,程嘉箏猜到你要去接機,才會這麼急著找她『報備』,她說你要去就去,她不想見你,也叫阿珍不要告訴你她還在裡頭。可是阿珍說什麼她再也不能對不起你了,要我過來跟你通風報信,假裝我跟她聊天聊到,自己雞婆跑來跟你講,不是她出賣程嘉箏。」

「喂,我剛剛才見到她耶。」

「我知道啊,媽的,這就是女生,你快點習慣吧。」詩聖瞪眼道:「阿珍教你一個方法找她,不用冒險殺進去。」

「哦?」

「你到隔壁北師院,程嘉箏自閉的地方在明德樓後方圍牆邊,夾在北師院跟氣象局中間那塊。你沿著北師院圍牆算準正確地點喊一聲,她就會聽見了。」說著詳細解釋了一下確實的地點,又說:

「他媽的,這種活動簡直就是國中生追女仔,老子十八歲啦,你快去叫人吧,我在這裡堵著省得她跑掉。」

「呃,這真的有用嗎?」

「有用有用,」詩聖嘆了口氣:「阿珍要我不要跟你說,不過其實跟你講也沒關係。以前程嘉箏都是這樣跟蹺課的阿誠聯絡的,當年她打阿誠call機,阿誠就蹺課到那裡找她,前陣子的晚會程嘉箏也是這樣跟阿誠拿對講機的。所以保證有用,這是經過實驗證明的。」

我嘖地一聲,心想這還真不像話,不過也沒有別的辦法了。謝過詩聖,轉身往北師院走。

可是,走到一半,我又遲疑了起來。

我不能這樣找她。既然她在躲我,這簡直是逼她出來。

當然啦,她可以不回應,隔著圍牆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還在裡頭。只是,我不能這樣找她。她想見我就會見,如果不想見,就算逼她出來又如何呢?我是來跟她說明的,既然她已經猜到,那就表示不需要說明了;再說她也跟阿珍講了不會見我。比起逼著她解釋,倒不如不跟她解釋。

我考慮再三,決定放棄。當下放慢腳步,緩步走回校門口。詩聖見我回來,愣了愣道:

「喂,找到沒?」

「找到了。」

「這麼快?她怎麼說?」

「她說馬上出來。」我點點頭:「所以你先閃吧,今天謝了。」

「呃,凱子,你真的……」

詩聖才剛開口,忽然就住了嘴,看我一眼,點點頭說:

「好,那我走。你自己保重。」

「多謝。幫我跟阿珍說個謝謝。」

「好。」

他嘿嘿一笑,走到一旁發動了車,催了油門就走,什麼話都不再多說。

我嘆了口氣,把書包往薇的車子上一掛。站在校門口的大樹下,開始了今晚的長期抗戰。

夕陽緩緩落在司法院後方,我在這裡又等了一個小時,看著陸續進出北一女的同學,不禁覺得,大概就是今天,小箏就要跟我攤牌了。

她如此躲我,讓我不禁覺得自己是兩個月前的黃益誠。當年她就是這樣躲他的,同樣沒有說清楚分手的事,這下子終於輪到我了。

我有點悶,心想今天去找薇,既不是想她也不是打算跟她談情說愛,只是想問她一個問題,之後跟她道個歉,正式告別而已。我跟小箏不一樣,不管事情如何變化,就算結束也要有個結束的樣子,彼此是什麼關係,還有什麼沒說完的話,都得有個確定的說法才是。不能糊糊塗塗就沒有了,也不能在沒搞清楚之前就亂下決定,造成日後無盡的懊悔。

過去已經懊悔很多次了,這種感覺很糟,我寧願痛苦一點,怎麼樣都比懊悔好。

可是,小箏沒有給我說明的機會,她不再願意忍耐了。這完全是我的錯。想想阿誠吧,當年他怎麼失去小箏的,是否出軌並不重要。作為小箏的男朋友,她不舒服就是我的錯。

只是,我還是非等她出來不可。我不能讓她就此消失不見了,就算分手也要說個清楚。而且,我也必須讓她瞭解我今天的作為,不能讓她帶著誤會離開。她已經被傷得很重了,不能再被誤會傷一次。

六點半。她還是沒有出現。

太陽終於消失了,貴陽街盡頭是滿天的雲霞。教官說今天是整年白天最長的一天,此刻白晝已盡,卻依然沒有小箏。

七點整。天黑了。下班人潮尚未結束,滿街流洩璀璨的車燈。紅光黃光,交織著刺目的光之海;路燈亮起,濃密的菁圃在路燈下泛著陰暗的色澤。光復樓亮起整排嚴肅的燈,又是個跟平常一樣的「北一女夜景」。

小箏還是不見蹤影。我覺得很渴,卻沒辦法離開去買飲料。突然想起那天跟貓咪學姊跑到北一女科學大樓投販賣機的事,心下一怔,翻了翻書包。

貓咪學姊跟我交換的運動飲料「勁」還躺在書包一角,我如獲至寶,連忙拿了出來。剛打算喝卻又遲疑半晌,把飲料放回書包。

渴就渴吧,反正渴不死我。繼續耐心等。

八點整。已經沒有人了,路上的車子也很少,只有公車經過才有點像樣的聲音。我心裡不踏實,走到一旁電話亭又撥了一通去小箏家。

還是沒人接,看樣子她還沒走,不知正在裡頭做什麼。現在唯一能幫忙的人只剩阿珍了,我可以打她的call機請她回來找人。只是,我轉念又想,兩人好不容易恢復一點交情,不能因為我的事,讓她們這一對多年好友再度產生隔閡。想來想去決定算了,把零錢收好,走出電話亭。

八點四十分。我急了。薇的班機十點降落,即使現在趕過去也只剩計程車一種選項。我翻了翻皮包,見裡頭還有兩千塊,上次去找小玫的時候花了五百多,聽說計程車漲價了,不過再怎麼漲也漲不了四倍,沒關係,還有一點時間。

九點十五分。已經來不及接機了。即使現在去機場,就算加上薇出關時間應該也太遲了。不過來不及就來不及吧,都等了這麼久,頂多晚一點再去薇家找她就是了。今天我一定要等到小箏,這幾句話不講清楚,我看以後也沒有機會講清楚了。

九點半補校下課,門口出現放學同學。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這麼討厭補校同學,光線那麼暗,一堆綠衣同學讓我找人找得很吃力。就這麼一路等到十點,終於,讓我等到了北一女關門時間。

教室一間間暗了,隨著十點到來,我頭一次發現北一女也是會打烊的。放學同學成群結隊,留校同學分別離開,不久之後,連光復樓玄關的那盞燈也熄滅了。

小箏還是沒有出現。

這是怎麼回事呢?我不禁想,難道她不在裡頭嗎?阿珍說最後一堂課還見過她,代表小箏當時還在。難不成是我來得太晚,還是剛剛人多看走眼,其實她已經走了呢?

黑暗的北一女校園沒有答案,我卻不能再等了。嘆了口氣,正打算離開,就見小門一開,小箏終於出現了。

我嚇了一跳,展步就要前去,卻又遲疑了起來。

她的表情很奇異,本就虛弱的神色在街燈照射下顯得格外蒼白。她無聲來到身邊,隔著兩三步停下,一言不發地望著我。

太遲了,預感湧上心頭,她已經決定要跟我分手了。

經過整天長考,我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也知道要怎麼做才能讓這一切恢復正常。只是,那些都是在她沒有決定要跟我分手的前提下才能談的。

此刻,光憑這一眼,我就知道來不及了。

換句話說,我發現,今天不但要跟薇道別,同時也要跟小箏說再見。

小箏看了我半晌,緩緩開了口。

「等很久了,是麼?」

「還好。」

「你不是要去找她嗎?」

「不急。」

「那你要跟我說什麼?」

「我希望妳知道,我為什麼又要去找她。」

「那你說。」

「等等,」我搖了搖頭:「在說之前,我先問妳一件事。」

「你問。」

「妳還想跟我在一起嗎?」

她想了想,搖了搖頭。

「所以,這是分手?」

「嗯。」

「就這樣?」

「嗯。」

「好吧,那我知道了。」我咬了咬牙,忍住翻湧的情緒,努力開口說:「那我沒事了。」

小箏一怔。

「就這樣?」

「是啊。」

「你不是有話想說?」

「已經不重要了,妳想聽我才說。」

「我想聽。」她點點頭:「你要告訴我,你會去找她,是嗎?」

「是。」

「那你會對她說什麼?」

「也一樣,問她一句話。」

「什麼話?」

「我要問她,一直以來,她有沒有真的想跟我在一起。」

「要是她說想,你就會跟她在一起,是嗎?」

「不。」

「那你會說什麼?」

「我會跟她道歉,因為我辜負了她。」

「那要是她說沒有呢?」

「那我就放心了,也道個歉,」我嘆了口氣:「因為我把事情搞得亂七八糟。」

「要是這樣,那我們呢?」

「不是分手了嗎?」

「所以,凱凱,」她一怔:「你今天是來跟我分手的?」

「不。」我搖了搖頭:「我是來找妳一起去找她,跟她道別,之後再讓妳跟我分手的。」

「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我知道妳會跟我提分手。我希望讓妳知道,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留下妳,卻不是因為她。」

「我不懂。」

「嘉嘉,」我低下頭,避過她的凝視:「不能跟妳在一起,是我這輩子最遺憾的事。但妳必須明白,無論怎樣,我從來都沒有任何一分鐘懷疑過自己的選擇。我希望未來妳想起我的時候,想到的是我們沒有緣份,而不是我對妳不起。」

小箏眼眶一紅,走近幾步,牽起我的手,搖了搖頭。

「凱凱,你對我很好,從來沒有對我不起。」

「即使這樣,」我咬牙問:「妳卻還是要跟我分手,是嗎?」

「嗯。」

「那我知道了。」我心中一痛,放開她的手,伸手從書包拿出她的鑰匙。

「嘉嘉,這串鑰匙還給妳。既然妳一定要跟我分手,那也我不能再留著它了。」

「不。」小箏搖了搖頭:「你留著。」

「為什麼?」

「留著就是了。」一滴眼淚從她眼中流下,劃過美麗而蒼白的臉頰:「即使分手,這還是代表了我對你的感情。你懂嗎?」

「我不懂。」

「不懂也沒關係,留著就是了。」小箏終於哭了,任憑眼淚滑落,一滴滴地從下巴滴在制服前襟:「凱凱,你要知道,我不是因為你跟阿薇怎樣,才跟你分手的。」

「那是為什麼?」

「我希望你自己想一想。」她緩緩地說:「哪天你知道了,請你拿出我的鑰匙,自己進來跟我說。」

「到時候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是嗎?」

「或許會,或許不會,我不知道。」她輕輕地說:「凱凱,記得照顧自己。」

「妳也是。」

「那你去吧。」

「嗯。」我應了一聲,卻沒有移動腳步。

「凱凱?」

「嗯?」

「請你知道,我還是愛著你的。」

「我也是,但這卻不能讓我們在一起。」我終於失去控制,眼淚掉了下來:「我也愛著妳啊,嘉嘉。」

「凱凱別哭,我知道的,」她放任著自己的淚水,卻伸手幫我把眼淚擦掉:「乖乖,你加油,我會等的。」

「知道了。」我點點頭,深深吸了口氣:「嘉嘉,再見。謝謝妳,對不起。」

「不要說對不起。」

她說,放開了手,對我揮了揮。

我心痛如絞,當場轉過身去,生怕繼續看到她的表情。

就這樣地,我快步走到摩托車旁,掏出鑰匙發動車,回頭依戀地望了她一眼。只見她低著頭,什麼話都不肯再說。

於是,我咬牙催動油門,駛進空無一人的貴陽街,離開了這個讓我傷心了兩次的地方。

我們分手了。

猛地踩下煞車,紅色追風嘰地一聲停在大中至正門前。我熄了火,望著空無一人的中正紀念堂,終於控制不住,大聲哭了出來。

我不知道自己的情緒是什麼,是內疚嗎?是自責嗎?是惋惜還是不捨,我通通不知道。我只知道現在要放聲大哭,從一月底至今壓抑太久了,我要大聲地哭,盡情痛哭一場。就像薇說的,快樂就該大笑,如果傷心,那就要放聲大哭。

然而,我卻沒辦法哭個痛快。一個念頭轉過,正在發洩的情緒當場硬生生被堵住。

我忽然想,此刻小箏是不是也在哭呢?一個人,走在黑暗的重慶南路上,她是不是還在哭呢?

是默默掉著眼淚,還是像我一樣,沒有控制地哭呢?

如果此刻我該大哭,那她又該怎麼辦呢?

好難受的感覺,才潰堤的情緒竟然可以硬生生被拉回來,我像是噎到般地喘不過氣。該回去找她嗎?該去安慰她嗎?一時間心裡全是小箏,有股極強的衝動要我立刻飛奔回去。我騎車她走路,鑰匙也還在我身上,這次我是找得到她的。

可是,我能回去嗎?

現在回去,我一定能夠留下她。剛剛那種「分手」跟自殺沒兩樣,衝動一過想再幹一次是不可能的。只要我現在回去,撒嬌也好,耍賴也好,溫情攻勢加死纏爛打,不管她說什麼都堅持不肯分手,她是沒有辦法拒絕我的。

只是,我能這麼做嗎?

不能。因為這也是一時衝動,衝動一過她還是會走的。到時候就是第二次傷害,也是更痛的傷害,既然沒有辦法永遠留下她,那就該讓她走,就像我也沒辦法留下薇,所以也該讓薇走一樣。

呃,硬壓下來的情緒真難受,這是什麼感覺啊,我為什麼連痛哭一場的權力都沒有,難道這就是我對不起大家的報應嗎?

轉動鑰匙,再度發動了車,我踏著離合器,不知如何是好。

今晚還能見薇嗎?她要我無論如何都不能跟小箏分手,我連這點也沒做到,還有什麼臉去見她呢?

只是,我又為什麼得聽她的呢?小箏跟我的事跟她無關,起碼「應該」要跟她無關。之所以分手就是因為我把事情都搞在一起,分都分了,我幹嘛還要聽那麼多呢?

是啊,都分手了,這些事情就不用再談了吧。

我像收拾殘局般地整理著心情,一時之間有點不明白自己的情緒到底是什麼。本來今天沒有要分手的,演變成這樣,過程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媽的,我為什麼一定得想這麼多,不能好好哭完再想嗎?

好,算了,要哭等明天再來哭好了,等一下還有事情要做呢。本來想跟薇說聲再見的,現在也沒什麼好再見的了。今天我學到一件事,那就是該來的總是會來,幹什麼都沒有用。薇可不是小箏,我的情緒這麼亂,講一講搞不好又要出事。如今只能趕快收拾心情,再跟薇打個電話。有機會就說清楚,要是沒機會,那就……那就再看什麼時候說好了。

說再見,嘿,這有什麼重要的?必須分開時誰能不說再見呢?現在最該想的是要如何讓所有人明白,雖然一切都是我的錯,我卻不是為了眷戀薇才跟小箏分手的。我不是那種人。

就好像,我也不是因為小玫給我的傷害,才跟小箏在一起的一樣。

靠,想這幹嘛,我哼了哼,看看錶剛過十點半,當下再次熄火,鎖好龍頭下車,獨自走進中正紀念堂。

午夜。

禮拜四了,薇也該到家了。我在中正紀念堂呆了一個多小時,望著裡頭燈火一次熄滅,「隆」地一聲,隱約響在黑暗的廣場中央。

心情好了些,一個人靜靜果然是必須的。一次要跟兩個深愛的人道別,剛才那種亂糟糟的情緒可不是辦法。中正紀念堂是個特別的地方,跟小玫在這裡長吻,跟薇在這裡看降旗,跟小箏在這裡看默劇,前幾天還在這裡上台表演。想不到,今晚面對分手,我卻還是在這裡,唯一不同的是過去都有人陪,此刻卻只有我一個人。

事已至此,感傷那麼多有什麼用?我找了個電話亭,撥起薇的號碼。

才響一聲線路就通了,傳來了兩個禮拜沒聽見的,她的聲音。

「薇?」

「凱嗎?」她高興的聲音傳了過來:「哈哈,你真會算時間,我剛剛才到家呢。你在哪裡?」

「外面。」

「哦?」薇一怔,靜了半晌,隨即問道:「凱,等等,你不會跟小箏妹妹分手了吧?」

「剛分。」我嘿了一聲,她的反應還是那麼快。

「凱,我不是提醒過你嗎?」薇的聲音有些懊惱,停了片刻說:「那你怎麼還不回去?要過來找我是嗎?」

「喔,沒有。」我說:「只是家裡打電話不方便,我總要先跟妳說到話才能回家呀。」

「凱?」

「嗯?」

「你還好吧?」

「怎麼說,剛分手,總不能說好吧?」

「你這樣不行,」薇嘆了口氣:「不然這麼辦,你跟以前一樣先回家休息一下,晚點來我家,我陪你聊聊。」

「喔,不用啦。」我說:「我們不急著聊,妳總不會剛到就走吧?」

「呃,這個嘛,說來話長,」她遲疑了一下:「暑假我會回去,不過跟之前講的又有不同。別說這些,你為什麼不來找我?」

「沒有為什麼啊,累了吧。」我想了想,又說:「對了,問妳一件事。」

「你說。」

「妳會回北一女上學嗎?」

「會啊,下禮拜一。」

「下禮拜要期末考耶,妳知道嗎?」

「知道,我在澳洲有看一下。咦?你講這個幹嘛?」

「沒事,隨便問問。」我說,既然她會去考試,那就代表她還沒有決定要搬回加拿大。於是說:「有件事情請妳幫個小忙。今天剛跟小箏分手,說實話我還蠻擔心她的,妳禮拜一要去學校對吧,幫我看看她好不好。」說著傻笑了起來:

「唉,這麼講其實蠻笨的,人家當然是不好嘛,分手耶,怎麼好得起來呢?不過妳比較會安慰人,那就麻煩妳幫個忙好了。真不好意思。」

「等等,」薇正經了起來:「凱,你不可以這樣。過來找我,我要跟你談談。」

「好啊好啊,明天嘛,」我說:「薇,今晚我真的不行了,剛分手耶,還在妳們學校門口站了五個多小時。現在過去只能亂講一通,妳又不是不知道我一亂講就出事,妳不會愛聽的。」

「呃。」她沉默了半晌,這倒是件不常在她身上看到的事。又過了好一陣子,她才開口說:「對了,你騎我的車,對吧?」

「喔,是啊,不好意思。」

「沒關係,不過你得拿來還我,我明天要用。」她又說:「更重要的是提款卡,其他還沒關係,我身上只有幾百塊,沒提款卡我可沒錢用。」

「嘿嘿,妳聰明,我認輸。」我笑了起來,話筒裡響起錢快用完了的嘟嘟聲:「薇啊,妳家有水有電,冰箱有餃子、豆子冰塊都不缺。晚上外面壞人多,妳乖乖在家別出來。我明天早上拿去給妳,這總行了吧?」

「你……」

「好啦,別擔心啦,我不會怎樣的。」我又說:「薇,我知道妳擔心我,待會兒我哪兒也不去,老老實實回家睡覺,明天早上一起吃早餐,妳先休息一下,長途飛機回來應該很累了。」

「凱,你別這樣。」她柔聲地說:「很多事情不是你的錯,讓我們一起面對,好不好?」

「好嘛好嘛,睡醒再面對。」我強笑著說:「薇,我沒零錢了,那就晚安嘍。對了,有個叫小偉哥的找妳,妳趕快聯絡人家一下。大姊說很急,詩聖說跟錢有關。」

「小偉哥?」薇的聲音一怔,忙問:「等一下,凱,我問你……」

就在此刻零錢用完,電話當場斷線,話筒裡傳來嘟嘟的聲音。

我嘆了口氣,把話筒掛好。走到大中至正門前拿車。

晚間的天空很乾淨,白雲在夜空裡飄移,透著神祕的氣息。當著星光夜色,我把車騎到薇家,熄火停在她習慣的位置,從皮夾裡抽出提款卡,用一個訓導處的信封封好,走進一樓大廳,對那位親切的管理員說:

「大哥,麻煩你把這封信跟鑰匙一起拿上去給十六樓的林小姐,謝了喔。」

「喔,好啊。」胖嘟嘟的管理員笑著接過:「咦?你不上去喔?她已經回來了耶。」

「我知道啊,」我對他微微一笑:「人家剛回國,讓人家休息吧。」

「對啦,很晚了,她還帶了好幾個箱子回來呢。」

管理員笑道,我轉身離開大廳。頭也不回地,結束了這段長達兩個月的,跟小箏同時開始卻又同時結束的,幫薇「看家」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