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山盟

當著壯麗的日出,我像是有了新的體悟,在尚未沉澱的情緒下面對新的起點。

七月二日。大學聯招第二天。下午兩點。

穿過總統府前長長的紅磚道,夏日豔陽照得人睜不開眼睛。暑氣蒸起游絲,連廣場的憲兵也流了一身大汗。今天是禮拜天,也是大學聯考第二天,放眼望去到處都是人,無論陪考家長、發傳單的工讀生、停在路邊閒閒沒事幹的警察,或者閃在一旁,百無聊賴的便衣特勤,人人各有心事,表情既熱又累,透著不耐煩與無可奈何。

在「一女中」站下車,沿貴陽街走到重慶南路。附近都是考場,幾站範圍內有中正國中、南門國中、國語實小、弘道國中、師院附小與北師院;當然,還有熟悉的建中與北一女。站在北一女門前等紅綠燈,突然想起李爾王那些學長,高一上詩朗隊集訓猶在眼前,不禁覺得時間過得真快。不知他們今天在哪裡考試,只盼眾人一切順利,別重考了才好。

對了,文文學姊今天也要考,我望了北一女一眼,只見校門大開,門上掛著醒目的紅布條。「民國七十八學年度全國公私立大學聯招考場」。布條紋風不動,帶著嚴肅的氣息。

下午跟演講社與相聲社開會,我一早打電話訂了金橋的位置。今天是聯考日,不先訂位待會兒一定沒地方坐。頂著驕陽來到金橋門口,我一邊同情考試中的學長姊,一邊掏手帕擦汗。正要上樓,有人叫住了我。

「凱子,你來啦!」

轉頭一瞧,原來是巧怡,只見她站在書櫃旁,身穿一件白色薄襯衫,還有一件短得不能再短的淺藍色小熱褲。襯衫下擺打了個結,露出一截小小的腰身與肚臍。雙腿白皙修長,繫帶綁在腿肚上。

「嗨,巧怡,」我微笑招呼:「哇,妳今天好漂亮。」

「嘻嘻,天氣熱嘛。」她臉一紅。

「來得這麼早?」

「怕沒位置坐啊,」巧怡說:「今天聯考,到處都是人,還好你先訂了位。」

「金橋沒問題的,一起上去吧?」

「你先上去,我在樓下看看書。」巧怡說:「中午才陪姊姊考試,熱死了,我先靜一下再上去。」

「她考得還好吧?」

「還好,就是太熱了。」巧怡笑道:「她也真好笑,堅持穿制服去考試,說什麼穿綠制服兆頭好,結果把自己熱得要命。」

「呵呵,妳們北一女的都愛穿制服。她在哪裡考?」

「建中。咦,你不知道嗎?」巧怡一怔:「昨天小箏學姊把宿舍借我們當休息站了,原來她沒跟你說,我還以為是你特別『讓』出來的呢。」

「她沒說。」我忙道:「什麼叫做『讓』啊?又不是我的宿舍。不過這個主意不錯,姊姊宿舍在建中隔壁,有冷氣有床,可算設備齊全。」

「是啊,她還說要謝謝學姊呢,可惜這兩天都沒碰到人。」巧怡點點頭,又問:「咦?暑假放到今天你都沒跟學姊見面嗎?」

「什麼暑假,才昨天一天而已。」我搖頭道:「前天考完試見過,昨天她說有事不方便,原來在陪妳姊姊考試。妳怎麼知道我們沒見面?」

「咦?她沒有陪啊。」巧怡一愣:「學姊把備份鑰匙交給我,昨天一早就出門了,這兩天都是我在陪姊姊的,直到剛剛都沒跟學姊碰到面。」她想了想,搖頭說:「我不知道你沒跟學姊見面,不過你既然不知道她把宿舍借給我們,那就表示你都沒跟她見面了。她去哪了?」

「我不知道,大概真的有事吧。」我聳聳肩:「她晚上有回宿舍睡覺嗎?」

「有,你少疑神疑鬼。」巧怡瞪我一眼:「今天一大早她就出去了,不過倒是幫我們做了早餐擺在桌上,你看學姊多貼心啊。那你們什麼時候會碰頭?」

「我跟她約好開完會肯德基見,四點半。」

「學姊要高三了耶,還不多陪陪人家?」

「我知道啊,後天還要陪她去畢業旅行呢。」

「她們班的喔?」

「當然啊,不然呢,我們班的嗎?」

「她們班不是跟建中二二一合辦?」

「原來妳也知道。」我愣了愣,巧怡消息真靈通:「沒錯,黃益誠那班。」

「你不覺得怪嗎?」

「那有什麼辦法,這是姊姊約的。她都不覺得怪,我也就不在乎了。」

「呃,那你們還真大方。」巧怡吐吐舌頭,又問:「你跟學姊沒事了吧?」

「沒事了,不過既然提到這個,我有幾句話要跟妳說。」

「什麼話?」

「說來話長,」我看了看錶:「時間還早,我們上去聊,別站在這裡講。」

「喔,好吧。」

巧怡把手上的書放回書架,隨我上了樓。

來到咖啡部,裡頭人山人海,吵吵鬧鬧地一點也不像平常的金橋。兩人點了咖啡,走到擺著「已訂位」牌子的沙發區坐下。陪考的家長們紛紛轉頭望向我們,似乎對兩人佔這麼大一區頗有意見。

小姐端來冰水,我端起來一口喝完。巧怡一笑,把她那杯倒進我的空杯子裡。

「你還真渴呢。」

「不好意思,」我點點頭,又是一口喝完:「外頭很熱啊。」

「你說吧,什麼事?」

「說了妳別嚇一跳。」我偏起頭想了想,對她說:「之前我們有約定,如果我跟薇在一起了,必須通知妳一聲,沒錯吧?」

「是啊,怎樣?」巧怡一怔,緊張了起來。

「我跟她在一起了。」

「啊!」巧怡嚇了一跳,忙問:「凱子,你說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妳小聲點。」我點點頭:「不過我跟她只在一起一天,現在已經分了。」

「喂喂喂,你說慢一點,這是怎麼回事啊?」

「嗯,說來話長,」我嘆了口氣:「簡單說就是姊姊在她回國那天跟我分手,之後我跟薇見面,再之後姊姊又提出要復合。中間我跟薇在一起一天,妳要說這是技術性犯規也可以。」

「呃,我聽不懂。」

「唉,好吧,我說清楚一點。」我點點頭,頓了頓又說:「不過話說在前頭,妳不能跟任何人講這件事,之所以會告訴妳是因為我們有過約定,並不是想跟妳八卦。」

「我知道,」巧怡鄭重其事地說:「我也不敢。」

「還有,我也不想聽妳碎碎唸,跟妳說純粹是遵守諾言,並不是想解釋什麼,更不是在徵得妳的同意。再說事情也發生了,說再多都是馬後砲。妳瞭解嗎?」

「是,瞭解。」

「那就好。」

我點點頭,擇要說了一遍這幾天的事。我說得很保留,也沒提到什麼一年之約。巧怡安安靜靜聽我說,既不打岔也不問問題,連咖啡送來了都渾然不覺,皺著眉頭像是很難理解。

我說完了,又道:

「大概就是這樣,有什麼問題嗎?」

「呃,」巧怡回過神,想了半晌後說:「凱子啊,我不大瞭解你們在想什麼耶。」

「誰是『你們』?」

「你們三個啊,她們跟你。」

「這也難怪,」我苦笑:「老實說我也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不過發生了也就發生了,現在跟姊姊也復合了,只希望以後都好好的吧。」

「呃,真的會好好的嗎?」巧怡咕嘟了一聲。

「所以說希望啊。」

「好吧,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巧怡點點頭,又問:「那你會跟學姊提起這一段嗎?」

「當然不會,沒必要說吧?」

「嗯,千萬別說。」她忙道:「我會幫你保守秘密,畢竟這是我們的約定。你也別跟馨馨講,我這邊是不會說的。對了,」巧怡頓了頓:「你別介意我多問,你沒有跟她那個吧?」

「哪個?」

「我是說,」巧怡臉上一紅:「你們沒有發生關係吧?」

「喔,」我一愣,決定否認:「沒有。」

「嗯,那就沒什麼大不了的,」她鬆了口氣,似乎比較能接受了點:「你跟她有感情又不是秘密,這也算是個結束。這不算在一起,比較像陪陪人家,跟人家好好說聲再見。」

「好吧,如果妳這麼想。」

我點點頭,心想果然不能什麼都說。巧怡又問:

「那你跟學姊呢,分了又復合,會不會有點介意?」

「介意什麼?」

「介意之前她跟你分手啊。」

「嗯,介意不至於,有點莫名其妙倒是真的。」我想了想,笑了起來:「妳幹嘛問我介不介意?聽起來好像站在我這邊一樣。」

「我本來就站在你這邊,」巧怡哼了哼:「沒良心,你跟學姊的事大家都站你這邊,搞了半天你還不懂嗎?」

「為什麼大家都站在我這邊?」

「你對學姊很好啊,前一陣子你們怪怪的,大家想幫忙還不知道從何幫起,那天在學校門口不就這樣?」巧怡嘻嘻一笑:「再說你們身分敏感,感情出問題搞不好還會影響社團合作。想想你還真奸詐,利用學姊綁架我們非跟說唱藝術社合作不可。」

「那是兩回事。」我嘖地一聲:「說唱藝術社有少幫過演講社的忙了嗎?我看是妳們用姊姊綁架我吧?」

「哈,那也說得是。」巧怡一笑,卻嘆了口氣:「不過我們還是希望你跟學姊好好的啦。跟她談戀愛很辛苦,是不是?」

「幹嘛這樣說?」

「她比較不愛講話,有時候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巧怡解釋:「或許因為我們是學妹吧,她對你會這樣嗎?」

「還好,多問幾句也就是了。」

「你搞得定就好。」巧怡點點頭,拍我一把說:「大男生,別把分手的事放在心上。」

「放心,不會的。」

我苦笑一聲,搖了搖頭。

就這麼聊著,馨馨忽然笑咪咪地出現在沙發區,一坐下來馬上嘰嘰咕咕講了一堆剛剛火車有多擠的事。我跟巧怡都插不上話,乖乖聽她一邊擦汗一邊碎碎唸。馨馨穿得很可愛,吊帶牛仔短褲配白色小背心,一雙娃娃布鞋,褲腳捲在小腿中央,看起來像個國中生,比平常穿綠制服的模樣小了一兩歲。

沒多久小光阿丹也到了。阿丹還是平常的樣子,牛仔褲配一件Polo衫;小光很帥氣,身穿米色休閒西裝配名牌牛仔褲,足踏一雙閃亮亮的新皮鞋。兩人一起吃了午飯,一胖一瘦拎了好幾包滷味坐下。阿丹說這是他媽媽早上特別去買的,等一下讓大家邊吃邊開會。巧怡笑道這裡不能攜帶外食,我則搖了搖頭,表示金橋不會跟我計較。

剛打開滷味阿芝小憶前腳後腳也到了。小憶穿得很夢幻,一身淺紫連身過膝洋裝,裙擺袖口都有蕾絲花邊,腳下還穿著淺紫色高跟鞋;阿芝則英姿颯爽地穿著緊身牛仔褲加黑色短靴,上頭是黑色的七分袖襯衫,蝴蝶袖、高墊肩,扣子開得很低。

大家都在爭奇鬥艷,比起來我穿得最隨便,舊牛仔褲配舊運動鞋,上面也只穿著一件舊舊的圓領T恤。這件T恤是國中買的,胸口印著不合時宜的Fido-Dido,原本雪白的顏色早已泛黃。

今天除了我們多一個小光,其他兩社都只有正副社長到場。人已到齊,大家寒暄一番進入正題。作為召集社團,我當仁不讓當起會議主席,只見馨馨拿出筆記本做記錄,阿丹把滷味打開,三社七幹部進行了將近兩個小時的會議,規劃下學期校外聯合公演事宜。

首次合作,大家都不希望內容太複雜,演出範圍限制在相聲表演。我想起之前小光的要求,表示既然要合作,那麼就不該各演各的,應該打破學校藩籬,讓三社社員搭配上台。阿芝十分贊同,巧怡卻有點保留,直到小光站出來說話,她才改變立場表示贊成。

就表演形式來看,大家認同以最簡單的方式進行,也就是除了主持人串場外沒有任何花招,只有一段接一段的相聲表演。總長度預計兩個小時,一共十二個段子,其中必須有三段以上的傳統段子,外加兩段群口相聲。

眾人都沒寫過群口段子,這兩段理所當然必須拿傳統段子來用。三社約好各出兩人,段子方面則讓兩組表演者自行選擇。我心想這跟小光的計畫正好符合,提出其中一段希望請阿芝、巧怡親自出馬,來一段實力堅強的「示範組」。

巧怡表示既然如此,那麼按照道理我也必須上台,來個三社社長共同演出。我聞言笑道:

「建議兩位是因為妳們的實力,可不是什麼社長不社長。講到本社第一人非小光莫屬,我是不敢上台的。」

「嘿,少來。」小光很有默契地接招:「你是社長,不要往我頭上賴。這樣吧,阿芝巧怡那邊就這樣,我們回去商量商量。」

這條緩兵之計還真有趣,到時候等大家講好我們再把阿強派出去,也容不得巧怡阿芝拒絕。再說阿強的實力只有我們自己清楚,除巧怡外誰也不知道他的本事有多差。

接下來是主持人問題。我本來希望跟馨馨一起主持,來不及說話阿芝就開了口。她表示希望相聲社能出任其中一個主持人,我轉頭問巧怡的意見,巧怡表示無所謂,說唱藝術社同意就行。

我想了想,推薦阿丹出馬,話才說完阿丹立刻拒絕,甚至表示要我自己擔任主持人。我心想他大概擔心阿芝親自出馬吧,也就不客氣地接下了這個任務。

回到十二段表演,我們七嘴八舌討論了將近一個小時,決定說唱藝術社出小光、我、阿丹、小張、范胖與阿強六人,演講社出巧怡、馨馨、斌斌與小雪四人,而相聲社則派阿芝、小憶以及另外兩位素未謀面的同學上台。段子方面安排了七個創作段子、兩段傳統群口、兩段傳統對口,以及一段邀請知名相聲演員客串演出的「特別表演」。

經過一番折衝,十二個段子分別由三社各自負責一段,三社合作兩段群口,成功配北一女兩段、配基女兩段,北一女則配基女一段。

以上台次數而言,小光跟阿芝最多是三次;我、巧怡、斌斌、馨馨、小憶與阿丹各自兩次;其他同學只有一次機會。七個創作段子裡,除了基女自己那段由她們負責外,其餘都由我負責。至於傳統段子方面,則由表演者各自挑選,再由我修改微調。

作為主辦社團社長,大家讓我決定上台順序。接下來是後勤事宜,由於基隆女中距離遠,她們不負責場務工作,燈光、音效、場地租借與節目單印製由說唱藝術社處理;海報文宣、場務接待、對外公關與服裝化妝則由演講社負責。

最重要的經費問題,則由我負責組織「廣告小組」,指揮三社各自指派的范胖、小憶與馨馨進行。

討論已畢,前後花了兩個多小時。我見時間不早,跟眾人約好七月十日第二次開會,結束了今天的會議。

我趕著去肯德基找小箏,馨馨拉著我表示要一起走。小光要跟巧怡開溜,送客只好由阿丹負責。我正要離開,就見阿芝向我走來。

「社長,跟你商量一件事。」她悄聲說:「旁邊說話。」

我點點頭,隨她走到一邊。她左右看了看,問我道:

「凱子,你是不是原本已經有了主持人的人選?」

「呃,是啦,」我點點頭:「沒關係,不重要。」

「原本打算找誰?」

「呃,本來是想跟北一女戴雅馨一起上台的,畢竟我跟她默契好。不過我們兩社也該多交流,這麼安排不錯。」

「那就好。」她點點頭:「北一女那邊不會介意我們搶主持人吧?」

「不會。」

「那你有沒有指定誰跟你一起主持?」

「呃,沒有。」我搖了搖頭:「妳們派四個人,其中我只認識妳跟小憶,妳自己決定就好了。」

「我要上三個段子,可能忙不過來。我們派小憶可以嗎?」

「好啊,妳說了算。」

「那就好,她還很想跟你一起上台呢。」

阿芝笑著說,似乎放下了心。我心想我還寧願跟妳一起上台呢,嗯了一聲沒多說,跟大家道再見,拉馨馨離開了金橋。

重慶南路豔陽高照,走出金橋熱氣襲來。四點半剛過,滿街都是考生與陪考家長。走在擁擠的騎樓下,我跟馨馨一邊閃避路人,一邊往火車站走去。

好久沒有跟她這樣走在重慶南路上了。今天的馨馨很可愛,短髮俐落像是剛剪過,雙頰被暑氣蒸得一片粉紅,像是顆嬌豔欲滴的紅蘋果。兩人穿過新公園,只聽她問:

「凱子,這陣子你好嗎?」

「好啊,妳呢?」

「還不錯,暑假不用早起,我都睡到中午。」她笑咪咪地說:「終於當完了小高一,下學期就有學妹啦,真開心。」

「有學妹有什麼好開心的?」我笑了起來:「學姊不好當,又要招生又要搞訓練,加上演講社社務,只怕沒有逍遙日子可過,搞不好還要破費請學妹吃東西。」

「嘻嘻,你會幫我啊。」她笑道:「講到這個,你知道為什麼我要跟你一起走嗎?」

「有事找我聊?」

「算是。」她點點頭,神秘兮兮地一笑:「前幾天我跟大姊見面,她說上次六七晚會那天你想公開收我當乾妹,是不是啊?」

「呃,」我一愣,我沒跟大姊提過這件事啊,皺眉道:

「是她跟妳說的嗎?」

「是薇姊姊跟她講的。」馨馨笑道:「大姊說薇姊姊阻止了你,有沒有這回事?」

「呃,沒錯。」我呆了呆,疑惑地問:「奇怪,既然都阻止了,那她幹嘛還跟妳講啊?」

「她的想法跟薇姊姊不同。」馨馨笑得很開心:「凱子啊,你這個人真好玩,想找我當乾妹妹就直說嘛,幹嘛還要問別人,這不是我們之間的事嗎?」

「呃,我只是怕惹人誤會而已。」

馨馨聞言沉默片刻,笑了起來:

「誤會,這有什麼好誤會的呢?我知道了,八成你覺得我喜歡你,而你已經有了小箏學姊,擔心拒絕我傷感情,所以才用這種方法。是不是呀?」

聞言我登時停下腳步,吃驚地望著她。

馨馨也望著我,清澈的眼神裡隱含著頑皮的神氣,取笑道:

「哈哈,嚇一跳啦,是不是?」

「沒錯,」我點點頭:「我的確嚇了一跳。」

「唉,怎麼說呢,你這人。」馨馨輕嘆一聲,正色說:「找你一起走,就是想把話講清楚。不然一直憋著也難過,我最討厭這種感覺了。」

「呃,那妳說。」

「怎麼說呢,」她偏起頭想了想:「我們一直是好朋友,我也很喜歡你,可是到底是哪種喜歡我也說不上來,這麼說你懂嗎?」

「懂,」我點點頭:「妳繼續說。」

「其實已經說完了,」馨馨微笑道:「你對我很好,我也對你很好,我很喜歡我們兩個今天的關係,從來沒有想到什麼別的。只是呢,」她又嘆了口氣:「巧怡小雪她們沒事就問東問西的,我愛八卦別人,她們在想什麼我能不懂嗎?正好又聽到大姊這麼說,想想其實你的主意也不賴,那乾脆這麼辦,我們來當兄妹吧?」

「馨馨……」

「我跟學姊、巧怡她們不一樣,」馨馨打斷我,認真地說:「她們想事情轉很多彎,顧慮太多,我覺得這樣很累。認識以來我們交情一直最好,如果因為這種事情變質了就太可惜了。怎麼樣,要不要來結拜呀?」

「今天喔?」

「是啊,嘻嘻,這不是你的主意嗎?」馨馨笑了起來:「這樣好處也蠻多的,真划得來。」

「有什麼好處?」

「可以白吃白喝啊,」她笑道:「也可以光明正大地跟你出去玩,摟著你也沒關係,打聽小道消息名正言順不會被你趕走,真是太划算了。」

「嘿,算盤打得挺響,」我鬆了口氣,心想馨馨真聰明,幾句話馬上把原本的尷尬掃得一乾二淨,當下忙不迭地說:「好,那就這麼說定了?」

「嘿,」她一笑,搖了搖頭:「還沒。」

「那要怎樣?」

「你等等就知道。」

她嘿嘿一笑,牽起我的手,快步走出新公園。

我不知道她葫蘆裡賣什麼藥,見她大大方方地也不便放開手。馨馨的手很暖,修長的指頭圓圓的很好握,她牽得很緊,與我十指互扣,跟平常只是牽著不大一樣。

我想起小箏在肯德基,繼續這樣牽著可不是辦法,忙道:

「喂喂喂,妳要帶我去哪啊?」

「嘻嘻,去找學姊啊。」

「找姊姊幹嘛?」我一怔,連忙放脫她的手:「喂,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被她看到還得了?」

「不是要結拜兄妹嗎?顧慮這麼多。」馨馨笑著牽回我的手:「我跟學姊講好了,她沒跟你說對不對?昨天我們在肯德基聊了一個下午,她很高興我們當兄妹,你就別害怕啦。」說著嘻嘻一笑:

「你喔,真是驚弓之鳥啊。」

我心下一怔,不知如何回應,只能讓她繼續牽著,走進肯德基。

一樣是人山人海,馨馨要我先上樓找小箏,她去排隊點餐。我拿出皮夾交給她,獨自走上二樓。

小箏不在「我們的」位置上,或許因為搶不到吧,找了半天才發現她坐在牆角,桌上擺著幾本書,還有一杯飲料。她穿著一件輕飄飄的亞麻上衣,立領與寬大的袖子搭配起來非常有特色。隔著老遠見到了我,笑著揮起手。

我快步上前,她挪挪東西讓我坐下。

「凱凱。」

她輕喚著我,聲音跟以往一樣。親暱又溫和。

「等很久了吧?」

「不會。馨馨呢?」

「她在樓下點餐。」

「那就好,我還以為你把她打發走了呢。」小箏笑咪咪地說:「有沒有嚇一跳?」

「有啊,呃,真是的。」我忙道:「妳們怎麼會講起這件事啊?」

「其實我早就發現你有這個意思了,不過這次是她自己找我商量的。」小箏笑著問:「凱凱,為什麼後來又算了?」

「呃,怎麼說,太刻意了吧。」

「是對馨馨刻意,還是對我?」

「都有。」

「嗯,那我懂了。」她點點頭,開心地說:「你也開始會想了。」

「什麼意思?」

她笑而不答,轉移話題問:

「會開得怎樣?」

「很順利。」

「巧怡還在跟基隆女中的大眼瞪小眼嗎?」

「好一點了。」

「嗯,你多幫幫她吧。」小箏點點頭,伸手牽起我:「唉,大家都變得好快。」

「怎麼說?」

「巧怡已經獨當一面了,馨馨快要變成你的乾妹妹了,」她望著我,輕輕地說:「高二結束,我們也復合了。跟之前計畫的都不一樣。」

「這種事情本來就很難計畫的嘛。」

「是啊。」她點點頭:「那我問你,你有沒有後悔?」

「後悔什麼?」

「跟我復合啊。」

「哪會?當時又不是我要分手的。」

「所以,」她說:「你就這樣讓她離開了,是不是?」

「是。」我點點頭,想了想說:「不過那也不是我『讓』她離開的。她離開自有離開的原因,請妳不要把我們復合的事連在一起想。」

「好。」小箏點頭:「那今天你跟她又怎麼相處呢?」

「只是朋友。」我搖搖頭,決定停止這個話題:「嘉嘉,別再提她了。」

「為什麼不?」

「我跟妳之間不要有別人。」

「提都不能提嗎?」

「我不怕妳提,但怕跟妳提。」我停了停,自顧自地點點頭:「嗯,就是這個意思。妳瞭解嗎?」

「瞭解。」

小箏微笑著說。又喚了我一聲。

「凱凱。」

「嗯?」

「我好高興又有機會跟你在一起,」她的模樣好認真:「之前不知道怎麼了,一直鑽牛角尖。希望這次我們能夠從新開始,不要被之前影響。」

「不會的。」

「真的嗎?」

「真的。」我說:「那些都過去了,今天我只希望妳快樂。」

「那你自己呢?」

「妳快樂我就快樂。」

「嗯,是嗎?」

「是的。」

「那我知道了,」她瞇起眼睛,靠在我身上,輕輕地說:「凱凱,我很快樂。」

小箏靠得很近,熟悉的氣息飄來。一樣是美艷的臉,也一樣是柔軟溫暖的觸感。肯德基場景依舊,周遭仍然放著熱門歌曲。忽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忍不住也伸手摟著她。

兩人都沒有說話,就在此時馨馨端著餐盤走上二樓,四下張望找尋我們的蹤影。小箏放開我,輕輕地說:

「凱凱,去幫幫她吧。」

「嗯。」

我點點頭,起身往馨馨走去。

放下餐盤,我坐回小箏身邊,馨馨坐在對面,笑嘻嘻地插著吸管,把番茄醬擠在餐巾紙上。小箏望著她忙來忙去,微笑著沒有說話,我心想這兩人一定又要搞什麼花樣了,一時也不急著開口。

馨馨把薯條倒在餐盤上方便大家吃。我望了望兩人古怪的神氣,打破沉默說:

「喂,有什麼事,現在可以說了吧?」

「嘻嘻,憋不住啦?」馨馨笑道:「我以為你不會開口問呢。學姊?」

「嗯,凱凱,」小箏笑了起來,對我道:「今天要馨馨一起過來,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不是說要結拜嗎?」我看了馨馨一眼。

「是啊,不過主要是為你慶生。」小箏笑道:「呵呵,你的表情好好笑。大後天就是你的生日,正好今天你們開會,我就找馨馨一起來幫你慶生。一個是女朋友,一個是妹妹,你說說看,是不是很幸福啊?」

「喔,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終於鬆了口氣:「我還以為妳們要說什麼嚴肅的呢,搞得這麼神祕,嚇我一跳。」

「哈哈,那一定是你心裡有鬼了。」小箏從身邊拿出一個紙袋,裡頭有個小小的保麗龍盒子,盒內裝著一個漂亮的巧克力蛋糕,小小的,用巧克力雕飾著精美的花紋。

我心裡感動,小箏拿出一根小蠟燭,小心翼翼插在奶油拉花的旁邊,對我伸出手。

「拿來。」

「什麼東西?」我愣了愣。

「打火機,」小箏一笑:「不要說你沒有。」

「呃,等會兒要還我。」我哼了哼,掏出打火機遞過去。

「想得美。」小箏一笑,接過去點了蠟燭,把我的打火機收進口袋,這才說:「凱凱,許願吧,三個喔。」

「妳們不唱生日快樂歌的喔?」

「你要的話我們可以唱,」馨馨笑道:「只要你不糗。」

「呃,算了,」我忙道:「我許願就是,妳們別吵。」

兩人都笑了,我閉上眼睛,準備許願。

沒有事先準備,一時還真不知道要許什麼願,我靜下心來想了半晌,本來想許什麼「公演成功順利」「補考過關」之類的,忽然一個念頭浮現心裡,當下接連許了三個願望。

睜開眼睛,只見兩人依然笑咪咪地望著我。我鬆了口氣,點點頭說:

「好啦。」

「來,吹蠟燭。」

「呃,這都是什麼儀式嘛。」我乖乖吹熄蠟燭。

小箏馨馨一齊拍手,馨馨遞過塑膠刀要我切蛋糕。我瞧著精美的蛋糕有點捨不得下手,在沒有奶油花的地方輕輕切了一刀。小箏哈哈大笑,接過我的刀,把蛋糕分成三等分,分裝在三個紙盤子上。

馨馨接過盤子,笑咪咪地說:

「凱子,你許的願望是什麼,說來聽聽吧?」

「呃,不是說不能說嗎?」

「前兩個可以,」她笑道:「第三個不行。快點啦,說來聽聽。」

「好啊,妳倒是挺會挑的。」我點點頭,看了小箏一眼,對馨馨說:「我的第一個願望是,願妳永遠快快樂樂的,跟今天一樣。」

「咦?」馨馨一怔,指著自己問:「你說的是我嗎?」

「是啊,就是妳。」我微笑著說:「不是說要結拜兄妹嗎?我當然要為妳點謀福利啊。對了,妳生日是哪一天啊,一直說兄妹哩,搞不好比我老。」

「胡說,誰比你老了!」

「我七月初生耶,同屆的大部分比我老。」

「哈哈,我八月。」馨馨笑道:「八一四空軍節,很好記吧?到時候就別說你忘了。」

「是是是,」我忙道,突然想起從來沒問過小箏的生日,當下看了她一眼。

小箏會意,微笑著說:

「別放在心上,我生日的時候你還沒跟我在一起。」

「呃,不好意思。」我狼狽地說:「從來沒想到要問,真是糟糕。」

「咦?你不知道學姊生日喔?」馨馨一怔,突然笑了起來:「哈哈,我就說你這個人好命吧,原來是誤打誤撞,我還以為你是特別挑那天的呢!」

「什麼意思啊?」

「沒良心的傢伙,學姊生日哪天都不知道,」馨馨笑道:「是四月二十一啦,就是社團聯展那天啊!大家都以為你是刻意挑那天表白的,特別把自己當成禮物送給學姊。搞了半天原來是碰巧,我真是被你打敗了。哈哈。」

我吃了一驚,小箏微微一笑,溫和地說:

「凱凱,這也不錯啊。你雖然不知道我生日是哪一天,卻還是送了禮物給我,不是嗎?」

「呃,是啦。」

「所以嘍,我就跟馨馨講好,你生日我們來『還禮』。」她笑著說:「我生日你把自己送給我,你生日我們就把自己送給你。這樣一來,你既有女朋友又有妹妹,有沒有很滿足呢?」

「嘻嘻,沒有。」我笑道:「妹妹是新的,可是女朋友本來就有,不能算收到禮物。」

「失而復得,也不能算是沒有。」小箏微笑著說:「貪心凱凱,沒關係,後天出發還有精采的,你等著瞧吧。」

「好呀好呀。」我笑道,又對馨馨說:「那妳的禮物呢,我們要怎麼『結拜』啊?」

「男子漢大丈夫,要什麼囉嗦儀式?」馨馨搖頭:「我們自己說好,加上學姊見證,人家就算你妹妹啦。怎麼,嫌不夠隆重嗎?」

「喔,不會不會。」我忙道:「那就這樣吧,不過總得改個稱呼吧?」

「這倒是真的,別凱子凱子叫了,這個外號真難聽。」小箏插口,問馨馨說:「妳說呢,以後凱凱就是妳哥哥啦,要叫人家什麼?」

「呃,幹嘛變呢?」馨馨臉上一紅,皺眉想了想:「我不知道耶,學姊說呢?」

「哈哈,又是學姊夫又是哥哥,叫我學長好了。」我湊趣。

「才不要,你是誰的學長啊?」馨馨瞪眼:「趕快去用功啦,補考沒過就要變學弟了,好意思要人家叫學長。」

「馨馨啊,」小箏建議:「既然是乾哥哥,就叫哥哥好了,不是比較親近嗎?」

「呃,這樣好彆扭。」馨馨搔了搔頭:「可不可以在哥哥之前加點東西啊,直接叫哥哥很不好意思耶。」

「馨馨妳真好玩,拜人家當哥哥又不好意思叫,看看凱凱多大方,在所有人面前都叫我姊姊,也沒有不好意思。」

「他臉皮厚啊,跟學姊撒嬌也不怕丟人。」馨馨哼了一聲:「這人最會拍馬屁啦,要不然學姊妳也不會上他的當。每次聽他大庭廣眾叫妳姊姊,他不害羞我都害羞呢。」

「哈哈,真的上當的不知道是誰,沒事就喊『凱子是我師父』的人,不也就是妳嗎?」小箏掩嘴輕笑,牽起馨馨的手:「轉移話題失敗。妳就別糗啦,哥就哥嘛,乾脆叫一個字,聽起來親密點。」

「呃。」

「好,就這麼辦。」我接口:「來,馨馨,快叫一聲哥。」

「討厭,誰答應這樣叫了啦!」馨馨瞪我一眼,隨即低下頭,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叫了一聲:

「哥。」

我跟小箏都笑了出來,馨馨滿臉通紅,不好意思地把視線偏到一邊。我又笑道:

「喂,以後在別人面前記得這麼叫,不要不承認。知道嗎?」

「我才不要!」馨馨哼了哼,忽然卻又笑了起來:「以後我在別人面前叫你凱哥,讓人家以為你是黑道小弟,哼。」

小箏與我聞言放聲大笑,馨馨自己也覺得很好笑,吃吃笑個沒停。小箏對馨馨使個眼色,馨馨像是想起了什麼,連忙又從書包裡拿出了一張A4大小的信封交給我。

打開一瞧,裡頭是一張畫著小熊維尼過生日的大型卡片。卡片內外寫滿了密密麻麻不同字跡的生日快樂留言,仔細一瞧,原來全是演講社同學們寫的,裡頭有人畫圖、有人寫小詩;有人開玩笑,也有人寫了幾句格言佳句。

我十分感動,馨馨表示這是「大家的心意」,主意是小雪想的,期末考當天小雪跟她跑遍北一女各班找大家寫卡片,之後原本打算讓巧怡轉交,只是巧怡臉皮薄,最後還是決定讓馨馨來送。小箏又要我仔細瞧瞧,裡頭除了高一學妹以外,也有很多六七晚會才認識的學姊。見我不知道某些學姊的外號,又一一說明「皮皮」是誰、「阿娜」是哪位,而「小P」跟「妙妙」又是何方神聖。

我珍而重之地把卡片收進書包,陪兩人在肯德基聊到將近七點。馨馨一直講個不停,似乎當個妹妹很高興。我們吃完晚餐,見時間不早,當下一起送馨馨去火車站趕車。

本來小箏在我不敢造次的,馨馨卻漫不在乎地走在我身邊,伸手挽著我,像是個真的妹妹一般。小箏不以為意,笑咪咪地走在另一邊。就這樣到來到台北車站,三人一起排隊買票,直到送馨馨到剪票口,她才終於放了手。

我們望著有點依依不捨的馨馨,兩人都對她揮起了手。馨馨看了小箏一眼,對我說:

「喂,你要保重喔,隔幾天見啦。」

「妳叫我什麼啊?」

「好啦,哥,這樣行了吧?」她微笑著說:「呀,這還真是不習慣呢。」

「久一點就習慣了。」小箏點點頭,溫和地說:「快進去吧,別趕不上車了。」

「嗯,那我走啦,學姊再見。」

「再見。」小箏笑道。

「拜拜了,」馨馨對我眨了眨眼:「哥。」

「拜拜,乖妹妹。」

我笑道。馨馨臉一紅,連忙轉身剪票進站,只在瞬間,那一身吊帶褲的可愛身影已經消失在趕車的人群裡。

小箏輕嘆一聲,笑了起來。

「唉,她還真是可愛呢。」

「嘉嘉,謝謝妳了。」

「謝什麼?」

「幫我慶生啊。」

「不客氣,」小箏一笑:「你生日還沒到呢,到時候還有驚喜。」

「哦?」我笑道:「是什麼呢?」

「驚、喜。」

小箏笑咪咪地說,牽我離開了火車站。

七月四日。後毅畢業旅行。

暑假又過了兩天,我也連續在小箏宿舍待了兩夜。這兩夜是畢業旅行前的最後兩夜,回來後是北一女高二升高三的返校日,之後小箏就要回新竹,八月初才會再次北上。經過之前第地司的事,家裡對我「交女朋友」採放任態度;加上暑假管得鬆,晚上隨便找個理由就可以外宿。於是我跟小箏一天都不浪費,每分鐘都膩在一起,這兩天過得既甜蜜又開心,彷彿之前從來沒有提過分手,社團聯展剛過,兩人正在熱戀一般。

這幾天都沒有薇的消息,call機一直沉默著毫無動靜。偶爾想起她,小箏在身邊也不方便聯絡。很奇怪地,不到一個禮拜而已,期末考前的事在我心中已經有些模糊了,薇的感覺很遙遠,雖然人在台北,卻有種她已經回加拿大的錯覺。

或許因為「一年之約」吧,與她的分離不再那麼難面對。想來這也是健康的,等小箏回新竹後再聯絡不遲。是故,雖然偶爾會想起薇,這兩天跟小箏在一起的日子卻過得很快樂,毫無負擔掛念。

今天是後毅畢業旅行的日子,集合地點在北一女門口。行李昨晚已經收好了,兩人清早起床吃早餐,七點半,把廚房整理完畢,檢查門窗關瓦斯,把垃圾拿出去倒,離開了連續兩個晚上都沒有離開的宿舍。

早上陽光很亮,湛藍的晴空飄著幾朵發亮的白雲。朝陽從樹梢透下,重慶南路翠綠瀰漫。小箏穿著白色的無袖襯衫,淺藍色的迷你褲裙,白色短襪下套著同樣也是白色的帆布短靴,看上去既輕鬆又漂亮。今天有一堆建中二二一班的,為了不讓小箏丟臉,我也換上了新買的牛仔褲,還特地穿起之前去中華商場訂做的蝴蝶袖襯衫。

這件蝴蝶袖襯衫很有趣,這是跟小箏「分手」第二天做的。分手那天是新制服投票日,隔天一早就看到穿堂上貼出了「二號當選」的公告。我選的是四號,當時有點失望,畢竟二號的外套下擺太短,看起來有種服務生感。不知是否因為分手心情不好,看著投票結果越來越生氣,當場蹺課出去看MTV,之後更跑中華商場,找了間專做學生服的店,弄了這件蝴蝶袖。

「二號」有肩帶,這件沒有;「二號」是小領子,這件是細長領;「二號」口袋是明袋,我偏偏選了暗袋;「二號」袖管細窄,於是我就搞了個蝴蝶袖。老闆知道成功剛投完票,特別問了許多新校服的樣式,發現我要求的地方沒有一點跟新校服相同,當場笑了起來,表示「你們這些學生喔,不管規定怎樣,反正就是要跟別人不同才高興」。

我沒跟他多扯什麼,付錢離開後把整件事情忘了個乾乾淨淨,直到期末考最後一天才忽然想起自己做了件衣服。當天跟小箏見面,我拉著剛復合的她去中華商場看結果。小箏一看就連聲稱讚,知道這是「新制服」後又嚇了一跳,特別要求我不要先繡學號,要我穿著它去畢業旅行。

當天我又訂了三件,把這件剛做好的交給小箏。昨晚她幫我燙好,今早還特別協助我捲袖子拉下擺地修飾了半天。我心想今天阿誠詩聖都在,小箏顯然希望我不要在外型上輸給他們。走在重慶南路的濃蔭下,當著清早的日光,我忖度著她的心思,偷偷看了她一眼。

一樣是熟悉的短髮,一樣是迷人的美貌,今天的小箏,卻有一點不同。

說不上來差別在哪裡,像是開朗了點,又像快樂了點,小女生般地笑著,沒有平常那麼「學姊」。或許因為馬上就要出去玩吧,看上去輕鬆開心,有種馨馨的味道。

平常的她是嚴肅沉默的,即使微笑都有距離感。作為男朋友,我早已習慣了這種靜靜的相處方式,此刻走在身邊,我卻有種被她感染,覺得世界都亮起來了的感覺。

奇怪的感受一瞬即逝,我正想說話,她先開了口。

「凱凱,有件事要先跟你說。」

「什麼事?」

「這次我們睡同一間喔。」

「咦,」我嚇了一跳,登時停了腳步:「等等,妳說真的假的?」

「真的啊,」她笑嘻嘻地說:「好不容易安排的呢,幸好貓咪沒去,原本我是跟她一間的。」

「那詩聖怎麼辦?」

「他跟阿誠一間,已經安排好了。」小箏點點頭,看起來既頑皮又得意。我搔頭道:

「喂喂喂,這樣不好吧?」

「哪裡不好了?」

「妳們班那麼多學姊,還有建中的,妳不覺得刺眼了點嗎?」

「不會啊,這算是宣示主權吧,難道要你去跟建中的睡嗎?」她笑道:「凱凱,阿誠在喔,你不覺得這樣比較安心嗎?」

「呃,他能怎樣?」

「他或許不能怎樣,可是這樣一來你就變特別了。」小箏摟著我的手臂,微笑著說:「大家都知道我跟你在一起,但也有很多人知道阿誠的事。我希望你特別一點,不要不好意思。」

「我是有點不好意思。」

「別擔心,」她哈哈一笑:「我會保護你的。」

她眨了眨眼,兩人來到北一女。兩輛漆得五顏六色的遊覽車停在門口,擋風玻璃上掛著「北一女中二毅」與「建國中學221」牌子。兩班同學正在集合,大家都穿便服,看來爭奇鬥艷,一點也不像平常看到的建中北一女。

才這樣我就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了,一個成功的學弟,混在這群人當中實在不像話,頓時有點後悔幹嘛答應小箏。正打算拉著她走到旁邊,就見孫國卿向我們走來。

「嗨,小箏,」他微笑著跟小箏揮揮手,又對我說:「你還真的來了,凱子。」

「是啊,61004。」我笑道。

「咦?」他一怔:「你還記得我的學號啊?」

我跟小箏同時笑了起來,小箏搖了搖頭,笑道:

「凱凱啊,你怎麼叫人家學號啊?聽起來好像在叫犯人一樣,難聽死了。」

「呵呵,我沒那個意思。」我笑著說,對孫國卿說:「不好意思,我是71073,請指教。」

孫國卿也笑了起來,點點頭說:

「不客氣,聽說阿楠也要來?」

「他說別跟阿誠講的,你怎麼知道?」我問。

「他啊,根本是個大嘴巴,」孫國卿笑道:「你們兩個真是好朋友,跟阿誠算是不打不相識。這次聽阿誠說還要幫你慶生,快把大家煩死了。」

「呃,不好意思,」我忙道:「誰是『大家』啊?」

「就我們幾個阿誠的麻吉嘛,他說小箏交代要幫你慶生,搞了一堆花招,你等著瞧吧。」孫國卿古古怪怪地笑了起來:「想想你還真勇敢,護花護到我們這裡來了,到時候小心被阿魯巴,別忘了這裡除了阿楠之外沒有別的成功人喔。」

「嘻嘻,放馬過來。」

「好啦,不開玩笑,大家九三九還要見面,誰敢在小箏面前給你阿魯巴啊?」他又說:「講正經的,阿誠這個人對朋友很有義氣,難得這次可以一起出去玩,他已經說了好幾次要跟你混熟一點,你可別多心。」

「我不會。」

我忙道。只見小箏笑嘻嘻望著我,不知道在樂什麼。

說到這裡阿誠也到了,高大的身影出現在貴陽街人行道上,隔大老遠就對我們連連揮手。

小箏牽起我。阿誠走到身邊,爽朗地說:「哈囉,你們都來啦。」說著對我點點頭:「凱子,又見面啦。」

「是啊。」

「我就說不用等到九三九吧,」他笑道:「上次晚會我就預言馬上要見面,難得你願意跟我們一起出去玩。」

「小箏找的嘛。」

「哈哈,錯了,是我找的。」他笑道,轉頭問小箏:「喂,妳沒跟他說喔?」

「我說了他就不來了,你以為自己有多紅?」小箏笑道:「要不是我約他,這麼彆扭的事誰要來跟你湊熱鬧啊?」

「是是是,我黑,妳紅。」阿誠不以為忤,對我說:「你倒是厲害,把阿楠也找來了,怕我咬你不成?」

「是他怕你咬人,堅持要跟的。」我取笑。

「唉,真是的,之前都是誤會一場啦,幹嘛這樣呢?」他連連搖頭:「好啦,我要去找別人了。你們聊,路上再講吧。」說著一陣風也似走到其他同學裡。

孫國卿跟我們打聲招呼,跟著阿誠一起離開。小箏默默望著兩人走遠,忽然說:

「唉,阿誠這人還是不錯的,可惜跟我沒有緣份。」

「可惜什麼?」

「嗯,應該說,可惜了之前的努力。」小箏想了想:「畢竟跟他在一起也花了很多精神,還好現在還是朋友,沒有連面都見不成。」

「這很重要嗎?」

「對我來說是。」

「好吧。」

「凱凱,」小箏轉過頭來:「你有話想說,說出來啊。」

「沒什麼。」

「說嘛。」

「呃,好啦,」我轉頭看著她,問道:「嘉嘉,我有個問題,妳要老實講。」

「好。」

「妳為什麼找我來畢業旅行?」

「不是說了嗎,希望多聚聚,一起出去玩。」

「不是,」我搖了搖頭:「妳答應說實話的。」

「這是實話啊,不然呢?」

「這或許是實話,不過只是一部分。」

「那你說說看,還有什麼原因?」

她說,露出了一個莫名的眼神。我嘆了口氣,開門見山地說:

「妳是不希望給自己退路。是不是?」

小箏聞言愣了半晌,坦承道:

「凱凱,算你厲害,我就是這個意思。」

「那妳幹嘛不承認?」

「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

「嘿,妳當過演講社社長呢,還會不知道怎麼表達?」我嘿嘿一笑:「可是,妳有沒有想過,這次我依著妳,哪天妳又要提分手了,到時候我該怎麼辦呢?」

「我不會的。」

「為什麼這麼肯定?」

「我就是不會。」她堅持。

「好吧,如果妳確定。」我點點頭,把握著的手緊了緊。

「我很確定。」

她微微一笑,不再接口。

八點半。

兩班同學陸續來了,沒過多久詩聖也出現在北一女門口。只見他穿著一件無袖緊身T恤,一件緊身的直筒牛仔褲,皮鞋擦得閃閃發亮,一邊耳朵上還掛著磁鐵耳環。身上揹著個登山用的迷彩大背包,背包外扣著一把吉他;胸肌在緊身衣上浮現漂亮的形狀,高大的身材修長挺拔,連頭髮都用髮膠梳到後頭去,騷包得不得了。

他把車子停在貴陽街,鎖好車,剛起身就見到我跟小箏。他嘻嘻一笑,走上前來說:

「哈,你們來啦。見到阿誠了嗎?」

「見到啦,」我點點頭:「哇塞,你還真拉風。」

「媽的,昨晚去唱歌啊,」他哼了哼,對小箏點點頭算是打招呼,又對我說:「你到底什麼時候要加入啊?昨晚狗弟不在,阿薇又感冒了,臨時抓我去代打,還好今天要早起不能喝酒,不然一喝掛了就沒辦法上台啦。」

「她感冒啦?」我問,小心翼翼地。

「是啊,有空打個電話關心一下。」詩聖瞇起眼睛,轉頭對小箏說:「喂,這種事不會介意吧?」

「不會啊。」小箏笑咪咪地說。

「嘿,這才對嘛,不要天天跟我這娘娘腔兄弟小心眼,這樣哪天阿誠摔斷腿妳也可以打電話關心人家。」

「這都什麼話嘛。」

小箏皺眉,詩聖嘖地一聲,又對我說:

「媽的,你只關心她,我可是一晚沒睡,等一下上車幫我顧一下,我要一路睡到南投。」

「沒問題。」

「還有一件事,」詩聖把背包放在地上,拉開吉他外袋拉鍊,從裡頭拿出了一個米黃色的信封交給我:「這是大家要我拿給你的。」

「這是什麼東西?」

「幾首歌的譜,還有某人幫你寫的筆記。」詩聖哼了一聲:「這次路上沒事我教你一點,狗弟要你記得把上次他給你的譜也練一下。喂,」說著問小箏:「妳什麼時候要回新竹?」

「十號下午。」小箏說:「怎樣?」

「我要跟他約時間啊,這個重色輕友的傢伙,妳在他連電話都不打一個。」詩聖道:「好啊,跟妳借老公借到妳回台北。什麼時候回來?」

「八月九號。」

「咦?為什麼九號?」

「八號父親節啊,總要陪完爸爸再回來吧?」小箏說:「哪像你?父親節都不回去。」

「靠,那個死流氓,我幹嘛理他?」詩聖呸了一聲,像是不大爽:「程嘉箏妳這個傢伙哪壺不開提哪壺,不跟妳廢話了。記得路上保護我這個娘娘腔兄弟,不要被妳老情人欺負了。」

「他敢?」小箏嘻嘻一笑:「你放心吧,大家都對凱凱很好的。」

「我看不見得,他們班沒幾個好東西。」

詩聖冷笑一聲,扛起行李,跑到阿誠那邊找「壞東西」哈啦。

我見詩聖走遠,轉頭對小箏說:

「妳也知道詩聖家的事喔?」

「知道啊,他說過。」

「這種事也會隨便說啊?」

「他跟阿誠沒事就湊在一起喝酒,」小箏笑了起來:「喝完之後什麼話都會說,更勁爆的還有一堆呢,爸爸是流氓算什麼?不過他也真把你當朋友,聽阿誠說他平常可不願提起這一段,卻都跟你說了。」

我沒接口,心想這可不是詩聖跟我說的。只聽小箏又說:

「凱凱,等會兒再聊吧,要準備上車了。」

「嗯,」我點點頭,揹起兩個人的行李:

「走吧。」

我跟小箏走去集合,這次兩班一共有將近九十人參加,紅男綠女熱鬧非凡。其中除了我跟詩聖都是高二升高三的學長姊,詩聖跟阿誠那一票很熟,混在其中甚至有點喧賓奪主;我大多不認識,站在小箏身邊有點不大自在。

天氣熱,大家穿得少,胖胖瘦瘦地盡是短袖短裙。領隊是某個大媽也似的人物,兩班各派一名代表出任聯絡人。九十人分成八組,每組男女都有。不出意外地,小箏跟我、詩聖、阿誠與孫國卿都在同一組。

除了這些人,本組還有一個阿誠的兄弟,被詩聖稱為「瘋狗小李」的傢伙;秀茵,一個演講社學姊;還有一個大家都稱她「Miko」的樂隊學姊。詩聖表示小李嘴壞跟小光有拚,沒事可以找他鬥嘴來玩;秀茵我在六七晚會見過,當時她演一名學運份子;至於那位吹薩克斯風的Miko學姊,小箏說是一個「很酷的女生」。

大家在領隊要求中上了車,我們是第八組,坐第二車。我跟小箏坐最後一排,詩聖跟阿誠坐在前面,其他人分布左右,像是包圍我們一般。

小箏把身邊位置空了下來,拿了隨身背包佔好位置。看了看錶,像在等什麼人一般,看上去有點著急。

剛想問她在急什麼,小箏忽然站起身來,走到遊覽車前面跟負責本車的建中學長說了幾句話,獨自下了車。

我一怔,跟著下了車。只見小箏站在門口四下張望,皺著眉頭。

「嘉嘉,」我走到她身邊:「妳在等誰啊?」

「遲到鬼。」她搖了搖頭:「傷腦筋,不是講好不能遲到的嗎?」

「誰啊?」

「你別管,」小箏微微一笑:「等一下就知道了。」

「幹嘛這麼神祕啊?」

「不然就沒趣了,」她笑著說,推我到車門邊:「上去上去,等等就知道啦。」

我拗不過她,看看錶已經快九點了。只好上車回座位坐下。

詩聖從前座探出頭來,問我道:

「喂,程嘉箏去哪啊?」

「她說還要等一個人,對方遲到了。」

「喔,還有其他不速之客嗎?」詩聖笑著說:「那也好,人越多越好玩,不知道是誰呢。」

「你都不知道,我更不會知道了。」

「嘻嘻,我卻知道。」阿誠也探出頭來,笑嘻嘻地說:「小箏跟我講啦,這算是另一個你的生日驚喜,包你高興。」

「哦?」我愣了愣:「是誰?」

「哈哈,你給我什麼好處……」

「你這個大嘴巴,」阿誠正說得開心,小箏忽然出現在他後面,伸手敲了他一個頭:「才放你跟凱凱相處幾分鐘,竟然馬上出賣我。」說著轉頭對我說:「凱凱,不用給他好處,人已經到了。你看這是誰?」

我順著一瞧,只見馨馨笑嘻嘻地站在身後。小箏個子高,馨馨躲在後頭一時還真沒發現。馨馨滿是頑皮的表情,高興地揮著手說:

「哥,我也來啦!」

「咦?妳怎麼也來了?」

「學姊要我來的啊,她說怕你被……」馨馨一頓,指著阿誠說:「……這位建中老兄欺負,要我來『助拳』,這樣今天你有兄弟有姊妹,還有女朋友,聲勢可就大了。」

「我又怎樣了啦?」阿誠搔搔頭:「喂,這位學妹,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吧?」

「第二次,上次是社團聯展。」馨馨笑得不懷好意:「啊,我知道啦,當天你忙著跟我哥過不去,當然沒時間注意我這種小學妹。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戴雅馨,對我哥哥感恩戴德的戴,佩服我哥哥對你很有雅量的雅,覺得哥哥對我超好非常溫馨的馨,是這屆演講社新任副社長。這次特別跑來插花,誰想欺負我哥或我學姊的都得先問過我。很高興認識你,真是幸會。」

「你好,我們也不是第一次見面了,」詩聖接口,學著馨馨的話道:「我叫柯秉楠,我兄弟的兄弟,誰想欺負凱子也得先問過我。有道是朋友妻不可戲,社團聯展那天不跟你計較,今天再搞什麼花招就別怪我分成功建中了。」

「幹,你去死一死啦!」阿誠臉一紅,瞪詩聖一眼,對馨馨說:「學妹,妳別理這個白痴,凱子是我朋友,之前有誤會都講開啦,我黃益誠,學妹幸會。」

「我知道你是誰,大名鼎鼎,只怕沒人不知道。」馨馨哈哈一笑。

「沒錯沒錯,」詩聖又說:「建中阿誠,不認識就遜了。」

「媽的你少廢話,」阿誠推詩聖一把,對小箏抗議:「妳還真是的,到處說我壞話,故意的對不對?」

「當然啊,不然呢?」小箏一笑,拉著馨馨坐下:「難得出去玩一次,誰叫你堅持要跟我們班合辦,我當然要找一些我的人啊,省得你們同學都跟以前那樣誰受得了?」

「喂,程嘉箏,妳在說誰?」一個聲音從旁邊冒了出來,原來是那位「瘋狗小李」:「阿誠找妳們班是給妳面子,怎麼把我們都拉下水啦?」

「咦?我有說你嗎?」小箏笑道:「對號入座,看吧,親衛隊出動了。」對小李說:「好久沒見了,你女朋友還好嗎?」

「呃,靠。」

瘋狗小李一怔,只聽詩聖哈哈大笑:

「哇塞,程嘉箏,幾天不見妳越來越毒了,我看我根本不用來,光妳一個就夠保護我們家小弟弟啦。」說著對我跟馨馨道:「凱子、戴雅馨,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建中吉他社社長,喔,哈,當了兩屆的社長,瘋狗小李李建成,吉他彈得一把罩,比我跟狗弟差一點,不過差得也不算多。」

「屁啦,」對方哼了哼:「你那是什麼玩意兒?還有那個狗弟,說了幾遍還不帶我認識,我看是功力太差,不敢帶出來溜。」

「這叫狗咬狗,你屌,九三九就別丟臉。」詩聖一笑,對我解釋:「這傢伙也算個過氣紅人,留級一年,所以當了兩屆建吉社長,馬子一個接一個換,連阿誠都甘拜下風。」

「幹,又我。」阿誠抗議:「我哪敢跟小李比?上次來班上那個女的可不是來找我的。」

「媽的,你站哪邊的啊?」小李推阿誠一把:「沒義氣的傢伙,只要程嘉箏在,你馬上乖得跟孫子一樣!」

「『學長』教訓得是。」阿誠呵呵一笑,對我跟馨馨說:「凱子、學妹,你們都沒聽過這一段,講個八卦給你們聽。這位學長是本校最紅的風流大帥哥,嗯,應該說過氣的風流大帥哥。本來就很多馬子,後來有一個北妖的……」

「喂喂喂,」瘋狗小李皺起眉頭:「你這不是作賊喊捉賊嗎?」

「你別吵,」詩聖阻止小李:「阿誠你繼續講。凱子,這段很炫,你趕快聽。」

「對嘛,敢作敢當,吵屁啊?」阿誠笑道:「這人本來有一個中山的女朋友,長得又漂亮身材又辣,還是樂隊分隊長,跟咱們建吉社長正好門當戶對,後來混太兇留級,人家還是不離不棄。」

「那不是很好嗎?」馨馨疑惑道。

「是很好啊,」阿誠笑道:「結果去年聖誕節發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有個北一女班聯會七字頭學妹風聞瘋狗先生的大名,趁聖誕夜吉他社辦音樂會跑來湊熱鬧,大概是看人家瘋狗在台上表演得很炫吧,回來拚命倒追,也不知道被老牛吃嫩草要害羞一下,結果就把人家瘋狗搶走啦。」

「嘿,倒追,老牛吃嫩草,」小箏嘿嘿一笑:「阿誠你倒是很會損人。」

「哈,總要扳回一城嘛。」阿誠賊賊一笑:「小箏妳自己對號入座,我可什麼都沒說。講到這位學妹也很兇猛,有一天不知道請公假還是蹺課,竟然在上課時間跑來我們學校,帶著九十九朵玫瑰花殺到我們班門口,說是要找小李。」

「哇,好猛。」馨馨不禁說:「七字頭的啊?」

「是啊,跟妳同屆,多學著點吧。」阿誠一笑:「當天大家馬上起鬨,小李本來不知道該怎麼辦,後來色心發作,花也拿了,嘴也親了,人也抱回去了。」說著對小李笑道:

「自己承認,有沒有這回事?」

「靠,不然呢,要人家女孩子滾嗎?」小李哼了哼。

「哈,那你馬子怎麼辦?」阿誠又說:「簡單說吧,這位學妹很猛,小李這種色胚當然擋不住,結果談了兩年半戀愛的中山樂隊分隊長就出局啦。還好人家奮發圖強,聽說今年聯考考得不錯,不然七字頭青春小妹打敗五字頭辣姊,北一女力剋中山,這種戲碼就太老套了。」

「真的喔,」馨馨睜大眼睛:「我們學校還有這種同學喔?」

「是啊,」小箏點點頭,對我跟馨馨說:「這人你們還都認識。」

「就是上次那個楊淑芬吧?」

我打破沉默,小箏微笑點頭。小李聞言一怔:

「咦?董子凱,你認識我馬子嗎?」

「見過一次而已。」我回應,心想這個八婆倒是厲害:「前陣子有活動,她是班聯會代表。」

「嘿,有沒有被她修理呢?」小李笑道:「我馬子很悍,本來還說要跟來,幸好我裝死沒讓她跟到,否則大家都沒好日子過。」

「是你自己沒好日子過吧?」小箏取笑:「這個學妹很有手腕,誰叫你心志不堅。原本女朋友好好的,到處留情果然下場不好。」

「媽的,關妳什麼事?」

小李哼了哼,看起來蠻後悔跳出來打屁的。我心想大家高來高去的本事都不小,光小箏剛剛那幾句就不知道是在虧阿誠還是在警告我。當下沒有作聲,看了詩聖一眼。

詩聖裝做沒瞧見,笑嘻嘻地什麼也不說。馨馨跟阿誠倒是聊了起來,問東問西的簡直就是個隨團記者。就在此時車上擴音器響起,某位建中學長打開了麥克風:

「各位同學大家好,我是本車負責人張家勁,請大家回位置上坐好,我們馬上就要出發啦。」

聞言三五成群的眾人立時回到位置上。阿誠跟馨馨還沒聊完,就聽張家勁笑道:

「喂,後面那位黃先生,你聊天的對象是你前任馬子的學妹,請自行檢點好嗎?」

「喂喂喂,」阿誠滿臉通紅,轉身坐下,抗議道:「他媽別虧自己人。」

全車哄堂大笑,張家勁又說:

「好了好了,別說廢話,阿誠你糾纏前女友的學妹也於事無補,趕快回座位準備出發吧。請大家檢查一下隨身行李是不是都帶好了,背包、吃的喝的,男友女友,成功學弟還有北一女學妹,另外有一個跑來湊熱鬧不知道站哪邊的成功學長,都不要忘記帶了喔。」

大家又笑了起來,小箏笑咪咪望著我,馨馨嘻嘻哈哈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詩聖哼了哼,與阿誠各自伸出一根中指;我心想這一路上絕沒好事,身陷敵營,保證會被虧得很慘。

張家勁宣布注意事項。車子發動,隨著輕微的震動緩緩前行,離開北一女大門,開始了這趟未知的旅程。

下午兩點半。

沿路都是晴朗的藍天,遊覽車奔馳在往南投的路上。高速公路上沒什麼車,遊覽車內吵翻了天。出發沒多久張家勁就開始帶團康,首先傳下麥克風要大家自我介紹。我、馨馨與詩聖三個外人坐在後面正好變成「壓軸」,麥克風傳來時不禁緊張了一下。

詩聖一直在打瞌睡,阿誠推他一把遞上麥克風,只聽這傢伙模糊不清說了聲「成功高中柯秉楠」,隨即繼續倒頭大睡。接下來輪到馨馨,或許因為小箏在吧,她倒是一點也不怕生,拿起麥克風嘰嘰呱呱講了一堆她是小箏的學妹加上崇拜者之類的話。

最後輪到我,我為難了一下,本想學詩聖只說一句「我是成功高中董子凱,請多指教」就打發過去。想不到那個死阿誠竟然拿起另一支麥克風開始現場問答,問了一堆「你是誰」「怎麼認識小箏的」「對小箏有什麼告白」「對橫刀奪愛有什麼看法」之類的問題。我心想這傢伙真是得理不饒人,小箏又一副要我跟他鬥牛的樣子,只好打起精神跟他針鋒相對,「我叫董子凱」「我是在小箏被前男友欺負的時候認識她的」「對小箏的告白不是當著你的面說的嗎還是要我再講一次」「橫刀奪愛很開心呀你有空可以試試看不會我教你」,使出說唱藝術社看家本領,句句毒舌來去,隔著椅背過了好幾招。

大家起鬨看熱鬧,好不容易打發了這一關。小箏等我坐下,笑道「講得不錯喔」,又表示「這樣一來,大家也就都接受你了」,看上去還蠻高興的。

之後張家勁開始帶活動,反正就救國團那套,這裡唱唱那裡接龍的不一而足。約莫十二點半抵達台中,車子停在中港路附近一間餐廳門口,大家被帶下去吃午餐。

司機也要吃飯,車子不會發動。詩聖繼續睡保證熱死,只見小箏阿誠叫了半天他都不醒,我嘻嘻一笑,拍了拍詩聖的肩膀,對他說:

「靠,下去哈草了啦,等一下車上不能抽喔。」

詩聖聞言馬上起身,連眼睛都沒睜開,像個殭屍般搖晃下了車。阿誠小箏都是一怔,同時豎起大拇指讚佩不已,只有馨馨試圖搶菸未遂嘟起了嘴巴。

天空很藍,一片烏雲都沒有。餐廳門口是停車場,中港路寬廣平直,四周沒有一棟高樓。兩人哈完草,詩聖總算清醒了點,我們不想吃什麼自助餐,跑便利商店隨便買了一點有的沒的,約莫一點半回到車上。

車子再度發動,一路往溪頭而去。這次旅程一共四天三夜,今晚住溪頭,明晚住日月潭,後天晚上從九族文化村回來後住台中,最後一天則都在拉車。這趟行程跟國中時的畢業旅行完全一樣,說起來還真沒創意。不過我跟小箏才剛剛去過日月潭,那次她好像有點捨不得,這次舊地重遊,倒是可以跟她找個機會私下走走,鬧中取靜一番。

下午的車廂比較安靜,大家不像早上那麼興奮,沒過多久都各自睡著了。連一向精神飽滿的馨馨也不例外,晃來晃去最後竟然靠在我的肩膀上。小箏坐在另一邊,見馨馨睡得很香,對我微微一笑,悄聲道:

「凱凱,她當了你妹妹,還真的把你當成親哥哥了呢。」

「呃,是啊,」我忙道:「妳不介意吧?」

「當然不會,我哪會介意?」小箏搖搖頭:「其實這個兄妹,不就是為了讓關係不尷尬嗎?」

「呃,是啦。」

「對了,凱凱,」她忽然說:「問你一件事。」

「嗯?」

「之前的事,你很介意對嗎?」

「妳說分手?」

「是啊。」

「介意是不會,應該說,我很怕再來一次。」

「怎麼說?」

「當然怕啊,明明知道不該分手的,卻一點辦法也沒有。」我餘悸猶存地說:「又不是變心了,但妳一說分手,我卻不知道該怎麼留下妳。」

「是啊,很奇怪。」她輕嘆一聲,壓低聲音說:「凱凱,請你把那件事忘了,好不好?」

「我也想啊。」

「那就忘了,」她牽著我的手:「讓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嗯。」

我點點頭,很認真地。

「經過這次經驗,我發現了一些之前沒有發現的事。」她又說:「凱凱,跟你分手後,我覺得自己很笨。」

「怎麼說?」

「我在找一個可以依靠的人,」她輕聲道,望了一眼前座的椅背,又說:「所以總是拿安全感來看事情。分開那幾天想了很多,其實你該做的都已經做了,其他問題,我應該自己解決才是。」

「像是什麼問題?」

「也許是安全感,也許不是,我不知道。」她搖了搖頭:「凱凱,我討厭這樣的自己,患得患失的,想要佔據你所有的時間與關心。你能瞭解嗎?」

「感情本來就是一件獨佔的事嘛。」

「獨佔,跟佔滿是不一樣的。」她搖頭:「我發現自己要的是全部的你,這樣很可怕。」

「為什麼可怕?」

「除了談戀愛,我們還是要做點別的事啊,」她說:「你知道嗎,當我一直想佔滿你的時候,你同時也佔滿我了。結果我們什麼事情也做不成,只能談戀愛。」

「嗯,我倒沒想過這一點。」我想了想:「這麼說似乎也有點道理,我好像也有這樣的毛病。一談戀愛就把社團丟一邊,什麼都不顧了。」

「所以被說重色輕友。」

「搞不好就是這樣,」我微微一笑:「嘿,不是在說妳嗎,怎麼虧起我來了?」

「所以啦,」小箏笑道:「我覺得應該把時間規劃一下,跟讀書辦社團一樣,要有個適當分配。也許就不會患得患失了。」

「咦?這麼說反而是時間問題啊?」

「應該說是有所期待,因此會珍惜,也不會無理取鬧。」

「呵呵,說自己無理取鬧。」我笑道:「那妳說說看,該怎麼分配?」

「我再想想好了,現在不急。」她輕笑一聲,也靠在我的肩頭,溫柔地說:「這幾天都是你的,不用分配。」

聞言我心裡甜甜的,握著她那冰涼而細嫩的手掌。我們不再交談,就這麼靠著對方,享受著這段時間以來難得的安靜時光。

公路旁是一片片綠油油的水稻田,遊覽車奔馳在中台灣的晴空下;車廂裡一片寂靜,窗外景色迅速遠離。同時被小箏與馨馨靠著的我,不知不覺打起瞌睡,就這樣一路睡到了南投。

四點十分。

整日奔波,遊覽車終於開進溪頭。我們住救國團青年活動中心,地方在停車場附近不遠。同學陸續下車,領隊與兩班幹部宣布房間分配、分發鑰匙加各種通知搞了好久,這才讓大家回房歇息。

除了幾個建中的住八人房,大部分房間都是四人一間。小箏拉著馨馨,表示今晚我們三個睡一起。我心想這成何體統,馨馨卻大大方方地笑道「太好啦」。詩聖賊笑一番,與我們約了晚餐見,當下各自解散安頓。

溪頭青年活動中心跟其他風景區不同,是一間間用原木建造的獨棟小木屋。房間裡飄著濕氣與木頭的味道,設備簡單卻很乾淨。我們這間有兩張雙人床,才進去我就覺得不好意思,放下行李說:

「喂,晚上妳們睡同一張床吧?」

小箏與馨馨互望一眼,笑嘻嘻地都點了點頭。馨馨笑道:

「哥,這可是你說的喔。」

「呃,沒錯沒錯,妳別鬧。」我忙道。

兩人都笑了起來,當下各自收拾行李。她們毫不客氣地佔用了衣櫥空間與全部的衣架,幸好我帶的多半是T恤,擺在背包裡也沒關係。馨馨小箏自力更生久了,整理行李迅速確實,沒幾分鐘就把盥洗用具擺好、衣服掛好,各自也都換上適合森林漫步的便鞋運動裝,甚至還燒好了一壺水。

輪到我去洗手間換衣服,出來時滿屋茶香。小箏把上次沒喝完的比賽茶帶來了,兩人捧著蓋杯正在聊天。我見只有兩個杯子,於是問道:

「喂,我沒有一杯喔?」

「你又不喝,去煮咖啡吧。」小箏笑著說。

「呃,妳怎麼知道我會帶?」

我唸了一句,打開背包拿出傢伙。馨馨好奇地站在一旁,邊看還邊問問題。我講了幾句乾脆教她煮,結果不出意料,弄了一杯非常難喝的咖啡出來。

就像薇說的,這種事情靠天份。我端著馨馨的「處女作」坐在她們旁邊聊天。此時天還沒黑,小箏建議出去走走,於是我們去外頭晃,走著走著來到大學池。

池邊有許多同行的男生女生正在散步照相,我們心照不宣避過了他們。此時已是黃昏,三人沿步道走了許久,越走天色越暗,鋪著石頭的步道也有些濕滑。小箏擔心回程太暗,因此也沒走遠,只走了一會兒便沿原路折返。

晚餐時間是六點整,地方在活動中心餐廳。走到餐廳門口正好遇到阿誠,只見他已換上一身運動服,高頭大馬站在門口。

「呀,回來了。」他笑著打了個招呼,走上前來:「小箏啊,今晚大家要去夜遊,你們來不來?」

「好啊好啊,」馨馨搶著說:「我要去。」

「呵呵,人家問的是姊姊。」我笑道,問小箏說:「妳說呢,要不要去?」

「嘿,怎麼又叫我姊姊了?」

小箏忽道。我一怔,就見她問阿誠:

「你們打算去哪?」

「沒多遠,走一趟森林而已。要帶手電筒跟一點吃的喝的,看螢火蟲。」

「嗯,有趣。」小箏點點頭:「有人帶嗎?」

「沒有,我們自己去。」阿誠搖頭:「領隊已經跟家勁他們講了,這段時間是螢火蟲季,隨便哪裡都可以看到一堆。我們打算從後面的森林步道走,最遠走到神木就回來,來回大概兩個小時吧。」

「這麼久喔?」小箏一怔:「不是明早還要看日出嗎?」

「哈哈,去的都是夜貓子,大概看不到日出吧。」阿誠笑了起來:「看你們小倆口,不然我帶學妹去也可以。」

「哈,這我可不放心,」小箏笑道:「凱凱,你陪馨馨去吧?」

「那妳呢?」

「我就不去了,今晚先睡,明天早上還要早起呢。」

「學姊不去,那我也不去了。」馨馨忙道。小箏搖頭:「不用管我,妳去不要緊。」說著又問我一遍:「凱凱,你陪馨馨去好嗎?」

「呃,好。」我點點頭,不知道小箏在想什麼。見她很堅持,只好對阿誠說:「那你說吧,幾點?」

「七點整,就這裡碰頭。」阿誠道,看樣子有點失望:「那就這樣,時間不多,趕快進去吃飯吧。」當下自顧自走進餐廳。

我看了小箏一眼。她笑道:

「怎樣?」

「妳幹嘛一定要我們去?」

「你們跟他不熟,多聊聊也不錯啊。」小箏笑嘻嘻地說:「再說了,馨馨看起來很想去。是不是啊?」

「呃,是啦。」馨馨不好意思地說。

「對了,」我又問:「妳剛剛為什麼不要我叫妳姊姊?」

「喔,我早想跟你講了。」她點點頭,嘆了口氣道:「你在別人面前都叫我姊姊,聽起來很不像個男朋友。從現在起就別這麼叫了吧?」

「那我叫什麼,嘉嘉嗎?」

「很好啊,」她點點頭:「全世界只有你一個這麼叫,不是比較特別?」

「嗯,這個好。」馨馨忍不住插嘴:「哥啊,你在這上面真的很遲鈍耶。都跟學姊在一起好幾個月了,還在那裡姊姊的很不應該。你看看,我不是已經改口了嗎?」

「是是是,妳對,別打落水狗。」我忙道:「我是在妳面前才這樣叫的,還不是配合妳,死沒良心的東西。」

小箏馨馨都笑了起來,我們不再多說,一起走進餐廳。

青年活動中心餐廳吃的是自助餐。其實救國團旅館都是一個樣,簡單的佈置加上日光燈,菜色只是勉強而已。不過畢竟是旅行團,講究不了這麼多,想想小箏請我吃的法院餐廳還比不上這裡,也就沒什麼好抱怨的了。

眾人沒有分組入座,我們三個找了半天位置,最後反而跟幾位別組學姊共桌。她們是第一車的,剛剛沒聽到我們自我介紹,小箏大方地介紹我是「男朋友」,幾個學姊圍起來把我好好審問了一番。要不是自助餐可以藉打菜開溜,只怕光是這堆老女人就會把我吵死。

吃完飯才六點四十分,我們回到小木屋。小箏提醒我們帶好雨傘、外套與飲料,又把鑰匙交給我。她表示自己只是不想去夜遊,卻也不會馬上睡,要我們回來時不用太過小心翼翼。

我見馨馨一樣穿著原來的短袖運動服,拿了一件薄外套穿在身上,告別小箏,跟馨馨離開。

集合地點在餐廳門口,才走過去就見到詩聖。他看來已經休息過,正與阿誠說笑。阿誠揹著吉他,黑色的吉他軟袋一看就是高級品。詩聖隔著老遠大聲打招呼:

「凱子,小妹子,你們來啦!」

「哈,你叫我小妹子喔?」

馨馨一笑。詩聖說:

「你是我兄弟的拜把子,那當然是我的小妹子,叫學妹多沒意思,再說還會被人家笑。」

「被誰笑?」馨馨一怔。

「還不就這個王八蛋,」詩聖推阿誠一把:「我比你們這些未成年的都老,倒霉就倒霉在是個七字頭,這小子見人就叫我喊學長學姊,害我還拚命掏身分證,真他媽的。」

「哈,入門有先後,七字頭就是學弟。」阿誠笑道。

「我在地球上是學長,你少惹我。」詩聖瞪眼,對馨馨說:「我們別理這個白痴。程嘉箏呢?」

「學姊說要早點睡,不跟我們去。」

「嘿,八成又是為了這個電燈泡,」詩聖指著阿誠:「整天一副不懷好意的樣子,喂,阿誠,醜話說在前頭,這次我是來當禁衛軍的,你交朋友可以,搞什麼公報私仇的給我小心,朋友是朋友,朋友妻不可戲,別怪我不給你面子。」

「知道啦知道啦,同樣的話要講幾遍啊?」阿誠搔了搔頭:「這次『那個人』也在,我能幹嘛啊?」

「哈,原來是這樣,」詩聖毫不放鬆,嘲笑道:「所以如果人家不在,你就想幹嘛了是嗎?」

「喔,拜託,」阿誠有點不爽了:「阿楠你不要一直開這種玩笑,幹,小箏的事也好幾個月了,之前光是躲我就躲了快一年,現在人家很幸福我想怎樣?講多了大家還以為我真的是個大花痴。」

「你本來就是大花痴,幹嘛,不承認喔?」詩聖嘿嘿一笑:「社團聯展的時候搞得聲勢浩大,今天才多久,三個月不到吧,馬上又搞到一個,不是說要閉關讀書了嗎?」

「呃,閉關也可以一起讀書吧?」阿誠臉一紅,轉頭對我說:「凱子啊,大家都是朋友,幫我講幾句話吧?」

「好啊,」我笑了起來,對詩聖說:「喂,你不要一直跟他胡說八道了。好好講話不行嗎?」

詩聖一怔,阿誠笑道:「看吧看吧,人家凱子多大方,哪像你這個小人?」

「對啊,你不要一直講一些不重要的,」我笑道:「阿誠的新女朋友是誰,趕快說來聽聽吧?」

「靠,你也不是好人。」阿誠唉了一聲。詩聖大笑,正要開口,就聽阿誠連忙補充:「阿楠跟你說沒關係,可是凱子你答應我一件事。」

「不要跟小箏講,是不是?」我一笑。

「嘿,對啦。」他臉一紅,點點頭說:「我跟小箏還是怪怪的,算是幫我個忙,別跟她講,我一定領你這個情。」

「人家還沒答應你就領情,這叫一廂情願。好意思跟人家男朋友說什麼還是怪怪的。」詩聖笑道。

「是啊,我也聽到了耶!」馨馨笑道:「見者有份,阿誠學長,你要給我什麼好處呢?」

「呃,你們真是一掛的,我認輸。」阿誠無計可施:「每個都抽稅怎麼得了?好啦,這樣,學妹我跟妳交換情報,保證值回票價,算是要妳瞞住學姊的酬勞。行嗎?」

正中馨馨要害,她眼睛一亮:「沒問題。」

「喂,我也要聽。」我笑道。

「厚,她是你乾妹妹,我瞞得了你嗎?」阿誠點頭:「反正本來我就打算跟你說,朋友有八卦之義,再說這件事也超有趣的。」說著吃吃笑了起來,看了詩聖一眼。

詩聖一怔。

「喂,你是說……」

「對啊。」阿誠笑道。

「靠,不是說好不講的嗎?」

「一個是你麻吉,一個是『小妹子』,都不是外人,你怕什麼?」阿誠笑道,像是得意洋洋:「嘿嘿,你能洩我底,我就不能漏你的氣?大家說出來評評理。」

「幹,你去說,我才不在乎。」詩聖哼了一聲,卻又像是實在不放心,對我們說:

「好啦,我管不著那個大嘴巴。你們兩個聽聽就算了,記得別跟程嘉箏說。」

我跟馨馨對望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只見詩聖瞪我們一眼,「嘖」地一聲把頭轉到一邊去。

就這麼會兒功夫,幾個要去夜遊的人都到齊了,連我跟馨馨在內十一男六女,十七個人看來頗有規模。其中秀茵學姊、Miko學姊、61004孫國卿、瘋狗小李與張家勁都在,男生算算全是阿誠死黨,女生裡頭一半是我們這組的。

一樣是張家勁領軍,看來他對這種事情很有經驗,跟大家說了一堆怎麼使用手電筒,緊急時如何聯絡的事宜。確定所有人裝備整齊,要求我們兩兩配組,負責確定彼此跟上沒掉隊,帶領眾人走進漆黑的森林。

我跟大家不熟,與馨馨走在隊伍後面。詩聖跟阿誠壓陣殿後,前面是兩位同組學姊。我從沒在夜裡上過山,突然漆黑一片感覺有點緊張,馨馨倒是玩得很高興,吵吵鬧鬧一直說個不停。

眾人一字長蛇陣走了幾分鐘,可能是覺得各自打屁很悶吧,不知誰提了個邊走邊玩唱歌接龍的遊戲。規則很簡單,帶頭兩人唱一首歌,唱幾句之後讓後面兩人接著唱,斷在哪裡就罰那兩人當「鬼」殿後,排頭兩位負責出下一首歌。倘若每組都唱得出來,那就算出題的輸,丟到後頭當鬼,讓遞補的下一組找新歌來唱。

帶頭的張家勁與北一女押車學姊王芳瑩選了一首台語歌開唱,這首歌冷門至極,第二組建中學長當場掛點被丟到後頭。詩聖笑著對兩人表示這首歌叫「採檳榔」,是一首六零年代台語電影的主題曲;馨馨補充說電影叫做「舊情綿綿」,男主角還是洪榮宏的爸爸演的。

兩位學長面面相覷,想不到這些來插花的成功北一女「學弟妹」這麼厲害,當下連聲嘆服。只聽張家勁與王芳瑩在前頭商量片刻,又唱起了一首「La Donna È Mobile」。

這首歌人人都聽過,就是「台大補習班」那首膾炙人口的廣告歌。原曲出自威爾第的「弄臣」,歌名中譯是「善變的女人」。阿誠解釋他們兩個各自是建中、北一女的合唱團,從藝術歌曲到台語老歌無所不靈,還會唱幾句義大利文。只聽兩人唱個幾句,當場又停了下來,輪到後頭另外兩位建中學長接招。

 這都是哪國文啊,人家當然不會唱,當場耍賴皮唱起「台大補習班、明明補習班,是台大的搖籃,是升學的跳板」。出題的大聲抗議,其他人也紛紛狂笑打落水狗,耍賴不成,只好乖乖到後頭報到。

另一位建中的表示這樣不是辦法,老是找這種歌誰會唱啊?因此大家七嘴八舌一番決定把曲子限定成只能唱國語歌,每首歌也起碼要「至少有一組會唱」,這才終於開始一點像樣的比賽。

一首接一首,前後對換的活動不斷上演,沒過多久我跟馨馨已經被「擠」到第三排了。一首「光陰的故事」全體過關,出題兩人跑到後面當鬼,輪到Miko與秀茵學姊出題。兩人回頭對我們一笑,Miko學姊對馨馨說:

「哈哈,這首妳一定會,凱子學弟保證不會,算妳倒霉被他拖下水,別說學姊欺負妳。」

我跟馨馨對望一眼,十分好奇什麼歌「馨馨保證會」而「凱子保證不會」,只聽兩位學姊唱了起來。

唯我女校 寶島名高

莘莘學子 志氣凌霄

四句唱完,兩人停下來,Miko轉頭笑道:

「來吧,凱子學弟,不會唱對不對?」

「哈,誰不會了?」我跟馨馨都笑了起來,當下一齊開口接唱。

公誠勤毅 校訓孔昭

齊家治國 一肩雙挑

這首是北一女校歌,既是國語歌,隊伍裡也有別組會。兩位學姊本來猜我一定栽了,想不到竟然會唱,登時好奇地轉頭望來。

我跟馨馨嘿嘿一笑,轉頭看看詩聖阿誠打算幸災樂禍。不料兩人也是嘿嘿一笑,當場接了下去:

修養健全人格 具備科學頭腦

力行三民主義 實踐國父遺教

這回輪到我跟馨馨愣住了,北一女的會唱當然不稀奇,我會唱是因為社團聯展時播報「綠園新聞」要用,聽大家唱幾遍也就會了;沒想到詩聖阿誠也都會,看來兩人果然不負花痴盛名。只見他們面有得色,排在後面的下一組建中學長們哼了幾句「呃,這是什麼鳥歌,怎麼前面的都會唱」,只得乖乖往後頭報到。

兩位學姊哈哈大笑,當場又出賤招,唱起成功校歌。

這回終於得逞,我會唱馨馨不會,兩人當場抗議,表示「這首後頭沒有一組能唱」。想不到阿誠哈哈大笑,當場跟詩聖「偉哉此人,壯哉此志,為民族奠定了復興基礎,為台灣創造了光榮歷史」,竟然毫不費力地接了下去。

我跟馨馨無話可說,只好不甘不願地走到隊伍後頭。

才剛剛站至排尾,建中的「東海東、玉山下,陪新苗、吐綠芽」校歌又傳了起來。我心想這兩個學姊倒是哪首都會,怔忡間竟然看到詩聖與阿誠互相對罵往後頭走來。原來詩聖記不得建中校歌歌詞,被阿誠狠狠刮了一頓,兩人吵得有趣,大家都停了下來,興致盎然地聽他們對罵。

「媽的,上次九三九的時候不是學過?」

「忘了不行喔,我只記得後面有一堆『同學們!同學們!』,笑死人的爛歌誰要記?」

「你這傢伙討厭北一女,但也不能只要有什麼『綠芽』的歌就不會唱吧?」

「幹,你們那是什麼白痴校歌,明明是建國中學卻沒有建國,成功校歌裡頭還有『建國大業要重頭做起』呢!」

「屁啦,那是說你們考不上建中就去重考的意思!」

「你媽的頭,我們校歌裡有『台灣』『文化』『復興』『建國』『民族』,從國中到大學什麼都有,你們校歌裡有什麼說來聽聽?」

「靠,誰像你,女校的會,男校的就不會。」

「會你們什麼『春風吹放自由花』就屌嗎?花痴學校花痴歌,難怪養出你這種大花痴。」

「幹,剛剛就這句,你不是不記得?」

「你爺爺現在想起來了不行喔……」

兩人吵得有趣,所有人哄堂大笑,兩位學姊用三首校歌打垮了一個北一女、兩個成功與三個建中,顯得咱們無能之至。詩聖一把拉住我,「媽的,來唱校歌,起碼我們兩個都會」,當場兩人就「萬古開山未有奇」地大聲唱了起來。

幾個北一女立刻回應,紛紛唱起北一女校歌。九個建中的面面相覷,使出人海戰術試圖壓倒我們。一時吉他高手對戰演講健將,朗誦代表硬拚合唱高音,我一句「青年各努力,萬事在人為」他一句「努力奮鬥,同建大中華」,中間還夾雜著「為我女界增光耀」,在黑暗的溪頭原始森林間鬧了個亂七八糟。

一行人邊玩邊走,在漆黑的林間步道走了好幾公里,八點前後來到神木附近。由於路線偏僻,路上沒有遇到任何人;古木參天的森林裡看不到月亮,只有頭頂樹梢間,透著一小片漂亮的星空。

唱歌接龍早就停止了,從「光陰的故事」之後大家都在合唱。像是在行軍,也像在辦營火晚會。很多歌以為大家都忘了,想不到唱唱發現每個人都記得,大部分都是校園民歌、港劇音樂或小時候的八點檔主題曲。從「海角天涯」到「庭院深深」,從「楚留香」到「兩忘煙水裡」,甚至連「星星知我心」或「巴黎機場」都有人會唱。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已經發現了螢火蟲。起初只有偶爾一兩隻,隨著我們越走越遠,螢火蟲也越來越多,亮晶晶的流螢飄蕩在漆黑的森林間,伴隨我們的歌聲,感覺起來既浪漫又神祕。

神木附近有一片空地,我們稍事休息,大家唱歌唱得過癮,圍成一圈放聲高歌。小李跟阿誠各有一支吉他,兩人雙吉他替大家伴奏,氣氛熱鬧溫馨,眾人之間的距離拉近許多。

詩聖坐在我身邊,輕輕推了我一把。

「喂,要不要秀一首?」

「你說唱歌啊?」我搖了搖頭:「我看免了。這裡有合唱團的,就別獻醜了吧?」

「嘿,這叫踢館,不趁現在大搖大擺一番還等什麼?」他嘿嘿一笑:「唱英文歌,怎樣?」

「呃,哪首?」

「隨你挑,我來彈。」

「你什麼都會嗎?」

「有名的我都會。」

「嘿,好大口氣。」我一笑:「你會彈April Come She Will嗎?」

「會啊,嘿,你這幾天一定跟阿薇唱過,對不對?」他笑了起來:「那天我們在月光和狗也唱過,要不要換一首?」

「呃,」我有點不舒服:「既然會,就這首吧?」

「一首不夠,你等著瞧。」詩聖哼了哼:「阿誠那傢伙說得大方,其實心中難免對你有點心結。害你出醜是不至於,不過有機會壓你一下也不會輕易放過。我們選幾首歌,等等沒找我們就算了,要是真的單挑,準備一下還是比較好。」

「喔,會這樣嗎?」我愣了愣,點點頭說:「Over The Rainbow?」

「可以。」

「Smoke Gets In Your Eyes?」

「最好不要。」詩聖搖頭。

「為什麼?」

「這首他會,比一比你保證輸。」他說:「我聽他唱過,這首歌不容易,他唱得還不錯,小李會那首歌的和聲,我彈你唱比不過他們兩個。」

「呃,知道了。」我點點頭:「那換一首,The Rose?」

「我就在等你這首。」詩聖一笑,點了點頭說:「三首夠了,你去問問小妹子,準備一首跟她對唱。」

「就唱唱歌而已,需要搞得這麼麻煩嗎?」我一怔。

「需要,你等著瞧,就算今晚沒用到,明天晚會還是少不了。」詩聖點點頭:「一樣的道理,有備無患,既然出來了就不能丟程嘉箏的臉,你懂嗎?」

「呃,知道了,」我嘿嘿一笑:「真是大帽子。」

說著我就俯耳跟馨馨密商了一下。馨馨看起來很興奮,像是躍躍欲試地提了很多意見。當下商議已定,我跟詩聖說了兩人的想法。只見他皺起眉頭想了一遍,問我道:

「和弦你會嗎?」

「其實很簡單,C、G、Am、Em、F、C、F、G,四四拍,每個和弦一個小節,第二段最後兩個小節改成F兩拍G兩拍,尾是C四拍。就這樣兩段重複一路到底。」

詩聖想了想,點點頭說:

「這簡單,馨馨可以嗎?」

「可以,她想過一遍,和弦也是她配的。」

「好啊,這個有趣。」詩聖點點頭,微微一笑:「虧你還真想得出來這樣搞,音樂底子不錯嘛。」

「這是去美國那個發明的,我只是稍稍改一下。」

「你說高一上期末考跑掉的那個喔?」

「是啊。」

「嘿,這有趣,又是The Rose又是April Comes She Will,現在又來這一首,每人一首是怎樣?」詩聖笑嘻嘻地說:「我看你這副德性,等到大學畢業前大概可以開老情人紀念演唱會了。」

「什麼意思啊?」我一怔。

「你這三首歌,不就代表了三個馬子嗎?」詩聖也是一怔:「The Rose是阿薇的最愛,這首是去美國那個發明的,至於April Comes She Will,不是在講程嘉箏嗎?」

「咦?這首為什麼是在講小箏?」

「靠,阿薇沒跟你說喔?」詩聖睜大了眼睛,隨即嘿嘿一笑:「好吧,那算我多嘴。你別問,改天自己問阿薇。」

「說一下啦。」

「啊,不要問我啦,」詩聖皺了皺眉頭:「我以為那是你的想法的,原來是阿薇這個死傢伙。下次看到她……」

話才說到一半,只聽一首「童年」唱完,四周忽然安靜下來。抱著吉他的阿誠對我們笑道:

「喂,兩個插花的,怎麼不跟大家一起唱歌啊?」

果然來了,我心想。詩聖露出一副「看吧」的表情,笑道:

「唱這種歌有什麼了不起?你們的伴奏太遜了,我們懶得配合你的程度。」

大家聞言嘩然。我暗暗嘆氣,詩聖講話就是這副德性。就見阿誠把吉他遞給詩聖:

「你屌,這樣吧,給大家來一段厲害的,秀一秀成功吉他社的功力,如何?」

「好啊好啊,不來幾手諒你們建吉的不服。」詩聖笑嘻嘻地接過,拿起來惦了惦,欣賞也似地望了半晌,對我笑道:「喂,凱子,秀一首吧?」

「人家是找你。」

「少來,」詩聖一把拉起我:「來來來,我們第三志願國文不好,比不上那些第一的,來唱一首英文歌,會不會April Comes She Will?」

「呃,沒問題。」

我點點頭。只聽四周傳來吹口哨聲。小李走來遞過吉他,我搖頭不接。

「我不大會彈。」

「試試嘛。」他笑道。

我看了詩聖一眼,他皺了皺眉頭:

「這首和弦你知道嗎?」

「大概吧。」我點點頭,心想期末考前那天晚上跟薇唱了好多遍,大概也是就是A大調那幾個,簡單的彈彈不妨。只見詩聖好像有點擔心,卻仍是點了點頭:「好,那就來吧。」說著兩人都抱起了吉他。

大家笑咪咪地望著我們,黑暗中看不清楚眾人的表情,不過周遭的一片安靜已經透露出了眾人的好奇。我對詩聖使個眼色,只見他微微一笑,彈起前奏。

這是我第一次聽詩聖認真彈吉他,前奏剛完馬上佩服至極。他看起來一副散漫樣子,但是指法嫻熟,琴聲乾淨漂亮,沒有絲毫遲疑,完完整整跟錄音帶中一模一樣的前奏,就像是原唱者自己演奏的一般。

短暫前奏結束,這裡有一個小節的停頓,我按在早就按好的琴格上,學著薇的撥弦方式撥起琴弦,唱起了歌。

詩聖微笑著,換了指法,配合我的和弦,同時幫我和音。

「April Comes She Will」很短,來不及緊張已經唱完了。整首歌我們配合得絲絲入扣,像是一起練習過很多遍一般。我這才知道詩聖的功力真不是蓋的,明明是他獨挑伴奏大樑,他卻可以不斷配合著我生澀的指法,讓兩人的吉他演奏非常和諧,一主一輔恍如精心設計的雙吉他演奏。尤有甚者,他還可以一邊在這樣的合奏中同時幫我和音,一心二用,不見任何停頓或遲疑,完全沒有第一次合唱的生疏感。

不愧是Ansery的一員,我心想,還沒反應過來詩聖就接起前奏,彈起了「The Rose」。

這首歌我就比較熟了,畢竟之前大姊教過我一點。詩聖的指法跟我相同,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配合,只得跟著彈起一模一樣的前奏。

詩聖一笑,停手暫停,讓我抱著小李的吉他自彈自唱。這首歌一共有三段,一段比一段重,詩聖等我唱完第一段後加入和音,等到第三段開始後又加入伴奏。同樣地,也是平順無比,像是排練過的分工。

兩首準備好的歌唱完了。兩人同時結束尾奏,周圍傳來熱情的掌聲。

我鬆了口氣,只聽詩聖一笑,對阿誠說:

「哈,獻醜了。」

「不得了,」阿誠佩服地說:「幾天不見,你竟然找到了一個好搭檔。」說著對我豎起大拇指:「凱子,我以為你只會講相聲呢,想不到歌唱得這麼好。還說不會彈吉他,剛剛不是彈得很好嗎?」

「我就會這兩首。」我笑道:「多謝稱讚,不過別叫我講相聲。」

「哈,晚會的時候你就知道了。」他笑著說:「來來來,再來一首。」

「呃,我不行啦,不是說只會這兩首嗎?」

「不要謙虛啦,」他笑道,擋住正要把吉他還給小李的我:「點一首歌,我幫你伴奏。」

「你小心,他這人最陰險了,到時候給你不斷升度,你再高音總有個極限。」詩聖笑道。

「我是這種人嗎?」阿誠哼了哼:「在舞台上不能暗算人,這點義氣我還有好不好?」說著對我道:「凱子你別聽他亂講,我們來一首,你選歌。」

「嘿,到時候就別被人比下去。」詩聖笑道。我客氣地說:

「算了啦,你們來就好了。」

「不不不,你我一定要來一首。」阿誠堅持,看起來很有誠意。我忽然想起小箏,當下點點頭,問他道:

「好,那你會『Smoke Gets In Your Eyes』嗎?」

「呃,等等,我想想。」阿誠一怔,看樣子對這首歌不是很有把握。小李哼了一聲,走來取過吉他,對阿誠說:

「這首我來彈,你幫凱子和音。」

「好好好,多謝多謝。」阿誠鬆了口氣,看樣子這首歌和弦不好抓。詩聖剛剛說阿誠唱過,大概他知道自己的音域跟我不同,又沒帶capo,臨場轉調可能會彈錯,因此不敢硬幹吧。

我跟阿誠一齊往小李望去。只見這位建中吉他社社長抱著吉他,也沒上背帶,用手臂夾著吉他開始彈奏。

前奏響起,小李的bass音好重,明明只是用拇指撥弦卻有著pick的音量;他選的是我需要的B大調,顯然已經聽出了我的音域。這一出手馬上把詩聖阿誠比了下去,只聽前奏一完,我馬上唱了起來。

阿誠沒有立刻跟上,幾個小節之後才開始和音。他似乎根本沒打算跟我拚場,只是專心幫我和聲。這首歌的和聲非常難,阿誠也在這上面下足功夫。兩人一彈一和,配合得天衣無縫。

唱著唱著,我忽然有種唱得很盡興的感覺。以往唱歌都是一個人唱,別說無人和音,我的吉他功力也不足以替自己伴奏。此刻兩大高手幫忙,唱起歌來既痛快又開心,登時發覺,原來唱歌是一件這麼有樂趣的事。

這首歌很慢,味道很足,想唱好本來就不容易。在兩人的搭配下,連我自己都覺得唱得真好聽;周圍眾人受到感染,會唱的人通通跟著唱了起來,有男有女,高音低音非常動人。

一首唱完,我唱得滿身大汗。小李的尾奏既華麗又漂亮,餘音未完就見詩聖不知從哪裡掏出了一把口琴,笑道:

「別停,『Heart of Gold』。」

說著他就吹了起來,蒼涼悠揚的音樂響起,正是Neil Young的成名老歌「Heart of Gold」。

這首歌的感覺完全不同,沉重而遼遠,小李指法一變,重重地刷起琴弦,跟上詩聖的口琴聲。這次阿誠不讓了,抱著吉他幫忙彈主奏,小李見他加入於是專注在低音上,同時也開了口,前奏一完我們四人都唱了起來。

其他人都拍起了手,這首歌比較冷門,眾人裡只有我們四個會唱,天知道為什麼詩聖知道我會。這是我們四個第一次合作一首歌,大家各逞其能,小李彈著沉重的bass音,阿誠秀著眼花撩亂的主奏,詩聖的口琴精采極了,我則變換嗓音,用完全不同的中高音詮釋這首歌。

大家的掌聲越來越夠意思,我們也越唱越過癮,「Heart of Gold」唱完後是「Stand By Me」,之後是「San Francisco/Be Sure to Wear Flowers in Your Hair」「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Yesterday Once More」與「Let It Be」,全是大家耳熟能詳的西洋老歌。眾人紛紛加入,又變成了全體的大合唱。

就這樣地,在靜夜裡的溪頭神木下,在隱隱出沒的流螢光芒裡,大家一起唱了非常多首西洋老歌,直到周遭開始泛起涼意,這才依依不捨地踏上歸途。

經過一趟「螢火蟲老歌夜遊」,眾人的陌生感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沿路都在說笑,嘻嘻哈哈像是相交已久的老朋友。馨馨走在我身邊,跟平常不同,安安靜靜沒有說話。

我發覺她有心事,暗中放慢腳步,陪她落在隊伍後方。

馨馨沉默著走在身邊,直到兩人距前方十幾步之遙,她才開了口。

「哥?」

「妳想說什麼,是不是?」

「嗯。」

「那說啊。」

「我還沒想清楚該怎麼說。」她搖了搖頭:「剛剛覺得怪怪的,現在想想又覺得沒什麼。」

「關於什麼事?」

「你跟黃益誠他們。」

「哦?」我愣了愣:「我跟他們怎麼樣?」

「你跟他們混得很熟嘛,一下子就玩在一起了。」

「所以?」

「我不知道,」馨馨嘆了口氣:「就是這個所以,我想了半天還是想不出來。覺得這樣不好,卻又不知道什麼地方不好。」

「妳不喜歡我跟他們太熟,是不是?」

「這還好,你愛跟誰交朋友是你的事,再說黃益誠那個人也不壞,交交朋友沒什麼。」她搖了搖頭:「或許該說,我覺得這次學姊找你來,是故意的。」

「本來就是故意的啊,」我說:「前一陣子我們分了,我跟她都覺得是信任問題。通過我跟阿誠建立一點交情,搞不好這種問題會減少一點也未可知。」

「才不會咧,」她連連搖頭:「是學姊要分手的,問題不在黃益誠。要是你跟學姊、薇姊姊一起來還有點道理。這次的畢業旅行,我覺得跟你們的信任問題無關。」

「那妳說,問題是什麼?」

「我不知道。」馨馨搖了搖頭,又說:「只是覺得很奇怪,她不但找你,也找了我。原本我是不想來的,要不是她說你需要多幾個熟面孔,我才不會來呢。」

「我知道啊,妳是來幫我『壯膽』的。」我笑道:「謝謝妳了。」

「不要謝。」她搖頭,忽然問:「哥,大姊邀請你參加樂團,你同意了嗎?」

「同意了。」

「什麼時候開始?」

「我看還早,畢竟我什麼都不會。」

「你剛剛吉他彈得蠻好的嘛。」

「那是因為妳不懂,其實我彈得很爛。」我笑道:「再說啦,薇走了以後,Ansery缺的是bass手,我從來沒有摸過bass,怎麼可能馬上學會呢?」

「你很聰明,學什麼都很快。」馨馨搖頭,微微一笑:「當然,數學不算。我覺得那些事情對你來說都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反而擔心你學得太快,馬上就加入了他們。」

「哦?為什麼?」

「我不喜歡你參加樂團。」她想了想:「哥,說實話,要不是因為大姊的關係,我才不想跟他們這群人打交道呢。要是連你都變成那種人,我會覺得很難過。」

「哪種人?」

「樂團裡的人啊,還有你的好朋友柯秉楠,黃益誠那一堆人,」馨馨嘆了口氣:「其實喔,小箏學姊也一樣。」

「他們怎麼了?」

「生活很亂啊,不像學生。」馨馨哼了哼:「我們都是高中生,不像大姊她們是社會人士。小箏學姊認識黃益誠之後變成今天這種樣子,我希望你少跟他們來往,省得近墨者黑,哪天也變成這樣。」

「妳又知道她之前是什麼樣子了?」

「的確,我不知道。」馨馨嚴肅地說:「可是巧怡知道,阿珍學姊也知道,我去問一問,就算她們講得不乾不脆的,還是能夠知道個八九不離十。人要慎選朋友,你跟這些人混越久,你就會變得越像他們。」

「他們除了生活亂一點,還有什麼不好的嗎?」我皺了皺眉頭:「再說啦,妳學姊又有什麼亂了,也是好好的啊。」

「我不會說,反正就是擔心。」馨馨停下腳步,看著我的眼睛:「哥,答應我一件事。」

「妳說。」

「不要嗑藥。」她認認真真地說:「你跟別人不一樣,做什麼事情都會想很多,想得也很周全,我不擔心你會跟他們一樣迷失自己。不過一旦嗑藥了,腦子就不清楚了,那你就失去了最大的優勢,也就會失去控制,變成跟他們一樣不能自拔,到時候就完蛋啦。承諾我這一點,不管誰找你嗑藥,你都不要答應。」

「好啊,這有什麼難的?」

「不要隨便答應,」馨馨又說:「你答應我不抽菸的,還不是黃牛?」

「這我可沒答應,」我笑道:「是妳自己一廂情願,到今天也拿不走我的菸。」

「那是我放你一馬,沒良心。」她一笑,又說:「答應我別嗑藥,即使是薇姊姊要你試,你也不能聽她的。」

「她不會要我試的,」我搖了搖頭:「她也沒嗑啊。」

「有,她有,只是你不知道而已。」馨馨嘆了口氣:「哥,我知道她是好人,你跟她感情也很好,但就因為這樣你才更該勸勸她,要她戒了吧。」

「咦?她真的有……」

「有,你相信我。」馨馨點點頭,又說:「你看,薇姊姊總算夠聰明了吧?結果跟這些人混一混都不能避免,更何況是你呢?所以我會擔心,你跟薇姊姊好,又是學姊男朋友,加上柯秉楠的交情,你跟他們是分不開的。要不是這樣,我甚至希望你別跟他們往來呢。」

「好啦,我知道了,哥不會去嗑藥的。」我點點頭,牽起她的手:「馨馨妳放心,我知道什麼事情不該做,交情是交情,最後一條線我不會去踩。再說,」我想了想:「其實這些朋友對我也不錯,像薇或詩聖好了,他們從來都不跟我提嗑藥的事。即使我問,他們也都一副這不關我的事的樣子,想來也是在保護我,不讓我碰。」

「也許,」馨馨點點頭:「但是大姊他們就不一定了。」

「或許這就是之前薇都讓我跟他們保持距離的理由。」

「那她卻讓你加入樂團?」

「說實話,她不贊成。」

「那連她都不贊成,你卻還是要加入?」

「厚,不是已經說過八字還沒一撇嗎?」我笑了起來:「妳放心啦,如果我真的有機會加入,妳一定會第一個知道,這樣好嗎?」

「唉,好啊,『有機會』,」她歎道:「看吧,你還是很想加入的。」

「不瞞妳說是這樣。」

「好吧,那是你的決定,我管不著。」她想了想,忽然又笑了起來:「沒關係,反正我會盯著你,誰叫你找我當妹妹,算你衰。」

「才不會,」我微笑著說:「有妳這個妹妹最幸福了。」

「嘻嘻,知道就好。」馨馨一笑,卻又認真地說:「哥,我跟你說,我們這種關係真好。我一直想要有個像你這樣的哥哥,所以很怕你變壞了,你懂嗎?」

「不懂,」我笑道:「我是怎樣的哥哥?」

「很照顧我啊,很溫和,不會擺個臭架子。」她笑了起來:「最重要的是,你給我一種很安心的感覺。」

「那是什麼感覺?」

「就是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你都會好好地在那裡,對我也都是一片好心。」她望著我,緩緩地說:「我們認識一個學期了,這個學期你變了很多,對我卻都一樣。」

「那是因為,妳對我也都一直是這樣。」

「嗯,大概這就是我們可以當兄妹的理由吧,」她笑了起來:「或許我擔心太多了,你跟別人怎樣是你自己的事,只要我們一直都是這樣,那我就很開心了。」

「放心吧。」我點點頭:「我不會忘記自己只是一個高中生,也不會忘記我該做什麼。」

「嗯,」馨馨用力地點了點頭:

「我相信你。」

就這麼聊著,我跟馨馨已經離大家很遠了。兩人走在黑暗的林間步道上,遠方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以及隱約的手電筒燈光。

我打開手電筒照地下,讓詩聖他們知道我們的距離,馨馨卻說:

「哥,好亮喔,不要開啦。」

「這樣他們才知道我們有跟上啊。」

「沒關係啦,他們知道的,我們這麼吵。」

馨馨接過我的手電筒,把開關關上。

我沒有接口,兩人在黑暗中走了幾分鐘。此時已經入夜了,四周的氣溫逐漸下降。馨馨的手有點涼,我不禁問:

「馨馨,妳冷嗎?」

「啊?」她回過神來:「你說什麼?」

「我是問,妳會不會冷?」

「喔,嗯,有一點。」她點點頭:「沒關係。」

「什麼沒關係?冷就多穿點。」我說,脫下外套交給她:「來,趕快穿上,感冒了就殺風景啦。」

馨馨沒有接口,取過我的外套披在身上,隨即笑道:

「嗯,很暖。」

「就是啊,不要撐。」

「那你自己呢?」

「我怕熱不怕冷,本來就是為妳穿的。」我微笑著說:「妳們女生愛搞暴露,其實比男生還怕冷。」

「嗯。」

她應了一聲,沒有說什麼。半晌又道:

「哥?」

「怎樣?」

「問你一件事。」

「問啊。」

「嗯,該怎麼說呢,」她想了想,遲疑了一下:「你為什麼要收我當乾妹妹?」

「妳不是知道嗎?」我一怔:「巧怡她們都不瞭解妳跟我的交情,被大家說來說去也不好。怎麼了呢?」

「我想知道,你自己有什麼感覺?」

「我喔,」我想了想,不知道該說什麼,望著四周濃濃沉沉的夜色,緩緩地說:「大概也是這樣吧。畢竟我們男女有別,交情卻非常好,當個兄妹也可以大方一點,不是很好嗎?」

「我沒說不好。」她停了半晌:「哥,你沒說實話。」

「我有,只是婉轉一點。」我點點頭,對馨馨只能直話直說:「其實也沒什麼不能講的,那天去肯德基之前也談過一點。就是巧怡她們都在說妳喜歡我,妳說妳也不知道是哪種喜歡,不是這樣嗎?」

「嗯。」

「嗯是什麼意思?」

「嗯就是嗯嘛。」

「馨馨,」我停下腳步,牽起她的手,看著黑暗中的她說:「妳等等,這件事我們一定要說清楚,不要放在心裡不舒服。」

「什麼事?」

她怔了怔,水亮的眼睛在黑暗裡游移不定。

「我是問,妳喜歡我嗎?」

「嗯。」

「又嗯了,」我微微一笑:「不要逃避話題,說嘛。」

「討厭。」

她輕輕地說,點了點頭,看起來並不打算隱瞞:

「沒錯,我喜歡你。」

「是『那種』喜歡嗎?」

「是。」

她點點頭,一樣沒有遲疑。我緊張了起來:

「那上次妳怎麼說妳也搞不清楚?」

「那時候說不出來。」

「那現在呢?」

「就說出來了啊。」

「呃,」我搔了搔頭:「所以之前不告訴我,是因為我跟姊姊在一起,是不是?」

她搖頭。

「那為什麼不講?」

「沒什麼好講的,你已經有『兩個』女朋友了。」馨馨還是搖頭:「哥,你幹嘛問這些?」

「我想知道啊。」

「很多事最好不要知道得太清楚,省得出事。」她輕輕地說:「你當真想問,我就一定會回答你,只是我希望你不要問。我很喜歡我們今天的關係,對我來說男女朋友或兄妹都好,重點是你對我好,我也對你好,很多事情不必分得這麼清楚。」

「我懂。」我點點頭:「那我只問一個問題。」

「你問。」

「我跟姊姊在一起,妳在旁邊不會不舒服嗎?」

「既然你這樣問,那就不會不舒服了。」馨馨終於笑了起來:「哥,這就是我說的,你對我好最重要。說真的我也不知道對你是哪種感覺,不過今天這樣很好,我們就這樣了,不是很好嗎?」

「是。」

「所以了,沒關係的,你不要擔心。」她點點頭:「我沒有喜歡過什麼人,所以也不知道自己的感覺到底是不是真的是那種喜歡。八卦別人很容易,輪到自己就比較傷腦筋啦。我只知道跟你之間的感覺很強烈,跟你在一起很舒服,沒見到你就會想你,覺得心情低落。」她輕輕地說:「不過,現在我們的關係很好,我非常珍惜,可別破壞了。」

「我知道了。」

「既然說到這裡,另外有件事也跟你說好了。」她頓了頓:「哥,你的感情很豐富,也很敏感,我希望你我之間能好好當兄妹,不要覺得彆扭。」

「我知道啊。」

「我還沒說完,」她搖搖頭,續道:「你有話可以跟我說,我不希望因為回答你剛剛的問題,讓我們之間變得怪怪的,不像之前那樣無話不談。」

「我也不希望。」

「那就是了,這樣很好。」她像是輕鬆了點:「呼,想不到這麼簡單就說開了,之前我還很擔心呢。我要你知道,既然當了兄妹,我就會拿妹妹的感情來對待你。你不可以因為知道我的感覺,或者聽巧怡她們說來說去就亂想一通,這樣很沒必要。」

「的確。」

「而且,你還是要跟我說一堆你的八卦。」她笑道:「最近你都不跟我說了,害我好悶。」

「我不說什麼?」

「你的八卦啊,」她伸手捏了我一把:「你跟薇姊姊在一起一天,技術性犯規,這麼大的事情竟然只跟巧怡講,真不夠意思。」

「呃,我答應過她嘛。」

「沒關係,反正她也瞞不過我,」馨馨笑道:「我說的是我跟你。哥,你一定要知道,我這個人做什麼像什麼,當妹妹就認真當妹妹,真心誠意的,這樣的事不要瞞我,我是站在你這邊的,你懂嗎?」

「懂,」我認真地說:「謝謝妳。」

「沒什麼好謝的,」她搖搖頭:「這是應該的。不過我倒要問你一下,你真的只跟薇姊姊在一起一天嗎?」

「是啊。」

「你們有『那個』嗎?」

「嗯。」

「嘿,你也『嗯』。」馨馨點點頭,又說:「那假如將來你沒跟學姊走下去,還會回去找薇姊姊嗎?」

「老實說,」我點點頭:「我們的確有這個約定。」

「我就知道,」她嘿嘿一笑:「哥,大姊跟我聊過這件事,我們都覺得你們兩個好辛苦。」

「哪裡辛苦?」

「想太多,不會及時行樂。」馨馨點點頭:「或許你沒有注意到,你身邊都是這種人。薇姊姊、小箏學姊,甚至柯秉楠都是這樣。大家都有一堆心事悶在心裡,明明想很多,卻又很少站出來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

「我是這樣嗎?」

「你最嚴重,」馨馨說:「別人起碼直爽一點,你想東想西,又想取悅所有人。哥,提醒你一件事。」

「妳說。」

「心裡不舒服的時候,記得來跟我說說話。」她說:「有些話悶在心裡不好,你如果找不到人講,那就來跟我講。記得我剛剛說的,我是站在你這邊的。好嗎?」

「嗯,我知道了。」

「對嘛,這才是個好哥哥。」她笑了起來:「你把我當妹妹,我才當得了妹妹,要是總惦記著我喜歡你,那我就變成了一個暗戀你的小女生啦,我們的兄妹關係就只是胡鬧一通,把事情搞得更複雜。」說著伸出雙手,輕輕抱了抱我:

「有你這個哥哥,我很開心。」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也伸出雙手,輕輕抱住了她。

九點半。

帶著莫名的情緒,我跟馨馨回到了小木屋。兩人走得很慢,大夥兒早就不見人影了。小木屋亮著燈,小箏顯然尚未就寢。我們停下腳步,放開手,沉默片刻。

「馨馨。」

「哥。」

「等一會兒最好不要……」

「我知道。」

我點點頭,心想再講下去就說多了,掏出鑰匙,往小木屋走去。

馨馨跟在身後,我輕輕敲了敲門,轉鑰匙進了房間。

燈亮著,幾盞不是那麼亮的燈泡與檯燈,房內晦暗不明。小箏半躺在床上睡著了,身上換了睡衣。只見她胸前擺著一本打開的「白話譯註金剛經」,看樣子是看著看著不小心睡著的。

馨馨遲疑半晌,在我耳邊悄聲道:

「哥,我先去洗澡。」

「等等,」我點點頭,悄聲說:「我先上洗手間。」

她點點頭,我走進廁所,出來時她已拿好換洗衣物,對我眨眨眼,進了浴室。

我走到另一張床邊,在床沿坐下,望著熟睡中的小箏,望著她那美麗安詳的神情。

小箏的樣子總是那麼美,無論醒著睡著皆然。涼涼的空氣凝滯著靜謐的氣氛,夏夜山間的氣息清涼沉鬱。小箏緩緩地呼吸,胸口曲線上下起伏。雙唇微閉,睡得十分安穩。

小木屋隔音不是很好,蟬鳴風聲從帶著濕氣的木頭間透入。山裡的夜晚寂寥安寧,只有原始的聲音。

怔怔望著她,不知多久後馨馨出來了,頭髮上包著毛巾,雙頰紅紅地彷彿帶著熱氣。只見她笑咪咪地招手喚我過去,兩人走到浴室門口,她低聲道:

「哥,該你了。」

「妳洗得真快。」

「是啊,我動作快嘛。」她微笑著說:「對了,今晚你就陪學姊睡吧。」

「呃,這樣好嗎?」

「沒關係啦,我是小妹妹。」她笑道:「你看學姊睡得多沉,我半夜會踢被子,別弄醒她了。」

「我也會踢被子。」

「你別害羞了啦,」馨馨搖了搖頭:「你們都是『大人』,行行好讓我睡得舒服一點。我在學姊身邊睡會緊張,再說學姊醒來看你陪她一定會很高興的,相信我。」

「妳不怕她怪妳喔?」

「她才不會,」馨馨頑皮地一笑:「就算怪我也是裝出來的,我才不在乎。」

「呃,可別拿這個當做八卦題材。」

「我哪敢啊?」

她一笑,搖了搖頭,走到櫃子拿出吹風機:「我去吹頭髮,你等等。」

我點點頭,馨馨走進浴室關上門,裡頭隱約傳出吹風機的聲音。

我拿了菸跟打火機,走到外頭把門輕輕靠上。不知為何忽然想起新生盃第一次認識小箏的事。在一片黑暗中點起了火。

夜色很晴朗,四周都是高大的樹木。樹頂是星空,看不見的森林背後隱隱透著尚未沉落的月光。周遭既暗又亮,氣氛跟都市裡完全不同。

我吸了一口菸,忽然覺得味道很不舒服,水涼的山間彷彿容不下尼古丁的濃烈味覺。於是熄了菸,在涼風中發了一會兒呆,腦子裡胡思亂想,許久才回到房間。

短短幾分鐘馨馨已經吹完頭髮了,她的動作很快,的確是個好室友。我關門鎖門,她皺起眉頭,似乎對我跑去抽菸有點不滿。

我對她做個鬼臉,拿著盥洗用具跑去洗澡刷牙。出來時房間一片黑暗,只有牆角還留著一盞夜燈。

馨馨還沒睡著,伸手對我招了招。我走到床邊蹲下,她小聲地說:

「哥,晚安了喔。」

「晚安。」

「真高興跟你一起出來玩。」她輕聲道,帶著笑意的聲音。

「嗯,彼此彼此。」

我微微一笑,摸了摸她的頭,走回衣櫃收好髒衣服,挑出明天要穿的衣服擺好,這才回到小箏身邊。

她仍然熟睡著,呼吸安穩平緩,像是一點也沒有被我們打擾。我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書拿走,拉起被子,慢慢躺了下來,靠在她身邊。

即使動作很小,卻還是驚動了她。只見小箏「嚶」地一聲,轉過頭來,睜開了眼睛。

「凱凱……」她揉了揉眼睛,慵懶地一笑:「你回來啦?」

「是啊,都已經洗好澡了呢。」

「現在幾點?」

「十點多。」

「還那麼早喔?」她沉默半晌,又問道:「馨馨呢?」

「已經睡了。」

「喔,」小箏回過了神:「咦?你怎麼睡這邊?」

「我跟馨馨商量的,還是我陪妳睡。」

小箏點點頭,閉上眼睛,伸手抱住我,微笑著說:

「她是學妹呢,真害羞。」

「沒關係啦。」我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臉:「來,繼續睡,別醒了。」

「嗯。」

小箏點點頭,把頭枕在我的胸口,縮起身子說:

「馨馨確定睡著了嗎?」

「嗯。」

「剛剛好玩嗎?」

「好玩,明天再跟妳說。」我抱緊了些:「乖,睡覺了。」

「好。」小箏輕聲道:「凱凱晚安。」

「晚安。」

我說,當下不再交談。

小箏一動也不動,暖暖的身子縮在懷裡。我知道馨馨還沒睡著,因此也默不作聲。就這樣過了許久,當我以為小箏又睡著了的時候,她忽然翻身背對我,輕聲道:

「凱凱,抱我。」

我一怔,從背後抱住她,讓她靠在懷裡。

小箏微微挪了挪身子,讓我們靠得更緊;她握起我的手放在胸前,髮香四下飄逸,溫軟的身軀柔順嬌小。

好奇妙的感覺。抱著小箏,馨馨睡在一旁,與兩個美麗又親密的女孩子同處在幾坪大的黑暗裡,像是場瑰麗而陌生的夢。夜燈亮著微微的光芒,外頭是山間的靜夜,小木屋裡既溫暖又安心。

就這樣地,尚未睡著的三人都沉默不語。不知過了多久,我在一片迷離的寂靜中,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

次晨。

小箏叫醒我時天還沒亮,她跟馨馨已經換裝梳洗完畢。房內開著燈,窗外仍舊是一片濃濃的黑暗。我尚未回神,糊糊塗塗地搞不清楚狀況,掙扎半天,開口問道:

「呃……現在是幾點啊?」

「三點二十。」馨馨笑道:「睡了四個小時,也該夠了吧?」

「這麼早喔……?」我呆了呆,揉揉眼睛,接過小箏遞來的水喝了一口:「起這麼早要幹嘛啊?」

「看日出啊。」馨馨笑道:「哥,別賴床,起來啦。三點四十五分就要集合了,還要走一個多小時呢。」

「呃,知道了。」

我點點頭,一時三刻還沒辦法站起來,窩在被子裡又躺了一會兒,直到被小箏拉走被子才終於下了床,捧著換穿的衣服,搖搖晃晃走進浴室。

梳洗完畢清醒了些,肚子咕嚕咕嚕叫了起來。走出浴室,只在兩人又在喝茶。我愣了愣,對她們說:

「喂,一早就喝茶喔?」

「這樣容易醒啊,」小箏一笑:「你不去煮杯咖啡嗎?」

「喔,好。」我點點頭,走去桌前拿了濾杯與豆子,又問:「妳們幾點起來的?」

「我三點整,起來的時候學姊已經醒了。」馨馨說。

「那時我也剛起床,」小箏搖了搖頭:「凱凱,別多說了。只剩十分鐘,趕快煮吧。」

「算了,」我想了想覺得很趕:「妳們有吃的嗎?」

「你吃蘋果麵包嗎?」小箏問。

「我這裡有幾包餅乾,你要嗎?」馨馨說。

「都拿來,我餓死了。」

我點點頭,接過兩人的麵包與餅乾,就著水吃了起來。

兩人都笑嘻嘻地瞧著我,像是觀賞什麼珍禽異獸般地圍在身邊。我吃了幾口覺得很受干擾,不禁道:

「喂,不要盯著我看行不行?」

「哈哈,」馨馨笑道:「哥,今天你比較不一樣啊,當然要好好觀察一下。」

「我怎麼了?」我一愣,摸了摸臉。

「十六歲啦,看看有沒有長大一點。」小箏微笑著說:「凱凱,生日快樂!」

馨馨哈哈大笑,我心想原來如此,當下也笑了起來:

「瞭解。謝謝妳們。」

「先別急著謝,嘿嘿,」馨馨又說:「你瞧昨晚黃益誠他們的樣子,今晚晚會一定有精采的。到時候你是主角,只怕會被玩得很慘。」

「不會啦,我跟他說過了,」小箏忙道:「這次阿誠要跟你做朋友,不會胡搞的,放心好了。」

「那可不一定,昨晚他還跟哥單挑呢!」

「哦?單挑什麼?」

小箏一怔。我連忙解釋:

「沒什麼啦,唱唱歌而已,那也是詩聖要跟他拚的,都是好玩。」

「那還好,」小箏點點頭,又微笑著說:「凱凱,我從來沒有聽你唱過歌呢,倒是阿誠先聽到了。」

「不要緊,就像馨馨說的,還沒完。」我嘆了口氣:「我看今天晚上還有,到時候妳就會聽到了。」說著轉頭對馨馨道:「昨晚那首沒有機會表演,今晚可別丟臉。」

「嘻嘻,如果有機會。」

馨馨一笑,對我眨了眨眼。

吃了一點東西,對付了個不飽不餓,三人離開小木屋,跑到餐廳前集合。相較於昨晚男生佔多數,來看日出的多半是女生。詩聖、阿誠或小李都沒出現。我心想這真是男女習性不同,正看得有趣,就見Miko學姊走了過來。

她穿著一條鬆鬆的白色運動褲,粉紅色的運動小外套,揹著北一女的「青城心事」。短短的頭髮梳得整整齊齊,看起來英挺又帥氣。

不虧是樂隊薩克斯風手,我心想,轉頭看了小箏一眼。她今天穿得很搶眼,一件V字領的白色低胸線衫,領口鬆鬆地綁著帶子;一件非常短的白色短褲,運動短襪與白色步鞋。除此之外,還有一件嫩黃色的小小夾克,以及一個藍色的Kipling背包。

背包邊緣掛著著名的「Kipling吸手指小猩猩」。我忽然想起薇也有一個相同款式的,只是薇的背包顏色是紅的。

Miko學姊走到小箏身邊,兩人都是修長的身材,看來北一女樂儀隊果然是品質保證。她跟我們打過招呼,陪小箏聊了起來。

聊沒幾句隊伍出發,我照舊走在馨馨旁邊,跟在小箏與Miko後頭。這時天還沒有亮,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分,讓我有種剛剛夜遊回來又要去第二遍的感覺。

比起昨夜,今早隊伍吵鬧多了。一群女生嘰嘰喳喳講個沒完,跟周遭四下響著的鳥叫聲相互輝映。晨間的空氣帶著濕氣,氣溫很低,林間步道滿是濃濃的森林氣味。我本來想抽根菸的,想想還是算了。

眾人沿林間步道往山上走,途中經過著名的孟宗竹林。小箏馨馨精神都好,看來睡得不錯。我有點沒睡醒,講起話來有一句沒一句地,直到走了一個多小時才算清醒了點。此時天已亮,藍藍的天空裡有著淡淡的雲,東方泛起微光,正等著黎明降臨。

一路上小箏沒有多聊什麼,大概覺得我沒睡醒吧,倒是跟Miko學姊講得很開心。我又想起了薇,她也參加過北一女樂隊,不知道她認不認識這位學姊。不過轉念一想,人家是六字頭的,薇是七字頭,就算認識,想必也沒有什麼交情。

周遭逐漸變亮,空氣氣味有了變化。如果說剛才的空氣充滿了昨夜的濕氣,此刻就是某種清新而沁涼的青草味。不知為何,一大早走在林間步道裡,我的嗅覺變得格外靈敏,無論空氣的味道、沾了濕氣的泥土味道、樹的味道、竹林的味道、偶爾飄來的花香,甚至這些女生的氣息,都變得格外清晰,層次分明。

忽然想到,過去一年我起得雖早,卻只有跟薇在一起的時候才會注意黎明,也才有機會安靜下來看看每天都有的日出。不像一個人上學只知道趕公車,坐在嘰嘎作響的黑暗車廂裡,聞到的也只是陳舊而滯悶的隔夜氣息。

沿著上山的路,約莫五點十五分來到觀景台。這裡名叫鳳凰山,是溪頭一帶地勢最高的地方,聽領隊王芳瑩學姊說屬於阿里山山脈北端,從空中俯瞰山形像是展翅中的鳳凰因而得名。觀景台建於山巔稜線上,簡簡單單一座平台,幾個揹著專業相機的遊客已經架好三腳架正在照相。

一片遼闊的景色,近山遠山萬仞山,近處是林間氤蘊,遠方則是層疊飄渺。「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不禁想起王維的詩。王芳瑩集合大家開始介紹,解說哪裡是玉山主峰,哪裡又可以看到日月潭。

我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等著即來的日出。

天是藍的,雲是白的,崇山峻嶺由近而遠堆疊深淺不一的綠色漸層。近處的山是濃濃的翠綠,遠方的山只有淡淡一抹新綠。不知為何,我想起了文文學姊,也想起了櫃子裡薇的制服。

那件再也看不到的,繡著七字頭高二的學號的綠制服,還有穿在她身上的模樣。

曙光已露,天色一片金黃。小箏嫣然一笑,牽起我的右手。

馨馨一直牽著我的左手,見小箏過來本來想放開,卻被我抓著,不讓她離開。

太陽出來了,瞬間的金芒閃耀山顛。融融日照在雲海上暈染漂亮的橙紅橘黃,在輝煌中冉冉上昇。

彷彿有著生命,太陽緩緩昇起,帶著沉靜的聲音。

牽著小箏馨馨,當著初昇朝陽,我像是醒了過來,像是忽然放下許多心事,莫名十分感動,緊緊握著兩人的手。

兩人手掌都是冰涼的,小箏的手修長而細嫩,馨馨的手軟嫩而厚實,不同的觸感混著各種氣味,在萬丈金光中交織成難以言表的觸感。像是昭示什麼,也像清滌著什麼,觸動滿盈的情緒。

高一結束,高二即將開始。經過豐富的一年,此刻的我已有不同。

站在這裡,當著壯麗的日出,我像是有了新的體悟,在尚未沉澱的情緒下面對新的起點。遠在南投山間,望著天天都有的日出,忽然覺得,許多事情即將開始變化,好不容易適應了的生活,又將再度面臨轉變。

就這樣地,我在莫名的感受中,牽著小箏與馨馨,望著眼前的日出,默默迎接了自己的十六歲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