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夏日最後的玫瑰

這是個微笑中的句點,從今以後,我們的心中就有了完美的彼此,永生永世不會改變。

八月九日,上午十一點整。

帶著奇怪的情緒,小箏跟我沿重慶南路往宿舍走去。這是一個平靜的上午時分,陽光透明漂亮,書店街剛剛開門,靜悄悄的街上往來著稀少的行人。

我們偶爾交談幾句,多半默然無語。從旁人看來,一點也不像闊別整月、久別重逢的情侶。

我對她撒了個謊。

一個拙劣的,沒有說服力的謊。

小箏想必一眼就識破了。跟小光去澎湖,而不是行將離去的薇?任誰都知道絕無可能。聰明如她,絕對不會相信的。

然而,這就是我的目的。

都走到這一步了,分手勢難避免。差別只是時間早晚,以及如何開口的問題。比起正面對她提出,還不如讓她開始討厭我,對我死心,主動放棄來得好。

或許,這才是比較好的方法吧,我對自己說。

從中正紀念堂走到台北車站,我默想一遍這段戀情的所有過程。從新生盃初識開始、發表會上她與小達同台表演的模樣、校慶時光復樓窗邊的神情、寒訓時在肯德基的對話……隨後,兩人在流言中靠近,從MTV到國家劇院、從法院餐廳到中正樓地下室,終於來到社團聯展當天,滂沱大雨中夢幻的一夜。

一路走來,她對我夠好了。我不禁想。

隨著兩人在一起,小箏從溫和嚴肅的學姊,變成了溫柔體貼的情人。她把自己交給我,努力扮演一個伴侶、還有一個「小」女人的角色。六七晚會她把隊伍託付給我,樂聲揚時忍耐我分心,直到薇回到台灣,終於達到極限,對我提出分手。

然而,她還是愛著我的。分手沒幾天,她又回來找我了。放下尊嚴傲氣,縱容我曖昧出軌。不顧慮自己在學妹同學心中的形象,畢業旅行時甚至與我同房。一切的一切,都說明在她心裡,其實我比她自己更重要。

然而,就在今天,我卻要跟她分手。

她做錯了什麼嗎?

沒有。

她對我不夠好嗎?

沒有。

一直接受無私付出的我,可以這樣傷害她嗎?

不能。

所以,我說謊。

小箏曾說,她是在肯德基那晚愛上我的。套句詩聖的話,因為我「有誠意」。過去跟阿誠談戀愛,阿誠讓她失望了;這也是她之所以愛上我,一個能夠在她面前掉淚的學弟,一個單純的小高一,最主要的理由。

然而,我跟阿誠並沒有什麼不同。比起來阿誠只是愛玩,我卻真的愛上了別人。

不只愛上,我還曾經跟薇在一起,做了不能挽回的事。

比起來,我比阿誠更糟。

然而,她還是愛我。儘管都看在眼裡,她卻知道我也愛著她。

提過上次的分手,她絕不會提出第二遍。這次復合,她會把自己完全投進去,就算知道結局無法改變。她還是會一直繼續著這個名分,無怨無悔地忍耐到底。

小箏就是這麼堅毅,或者說,這麼頑固。

追求她的,是我。

對不起她的,也是我。

事到如今,已經沒有辦法改變了。即使沒有薇,兩人也不再能夠回到從前。不該造成的傷害已然造成,此刻該做的是停止傷害,而不是否認或逃避。

因此,我決定要立刻跟她分手,就在薇前腳剛走的第一天。

是的,一天都不能拖。每拖一天,就是多傷害她一天。高三在即,暑假才過一半。我不能拖到開學之後,都傷害她這麼深了,為了一個不值得的我,如果影響到她的聯考,那就是最大的罪過。

然而,我該怎麼辦呢?

「嘉嘉,對不起,我們分手吧。繼續下去只是加重對妳的傷害,而我卻一點也不想傷害妳。」

我能這麼說嗎?

當然不行。這是更大的傷害。都委屈成這樣了,我能讓她以一個被拋棄的身分跟我分手嗎?沒錯,傷害早已形成,起碼面子得留給她。我該做的是讓她討厭我、對我失望,讓她覺得看錯了我,從此唾棄我這個人,不願再有任何瓜葛,決定斷絕往來才對。

所以,我說了謊,一個不打草稿的,馬上就可以識破的謊。

就算一時不察好了,只要回去問問巧怡也可以得知真相。這個謊實在太遜了,我甚至沒跟小光先打聲招呼。

呃,對了,其實該跟小光講的。小光的反應比小箏快,就不要小箏真去打聽,結果小光反而雞婆圓謊可就糟了。小光實在優秀,就算拿他當擋箭牌,即便沒有事先套好招,這小子都不會出搥。

小箏沒有說話,默默走在身邊。

我不知如何繼續,只能閉上嘴巴,保持沉默。

就這樣地,兩人在豔陽中走到寧波西街。小箏沒有掏出鑰匙,反而停下腳步,對我一笑:

「呼,好熱的天喔。」

我一怔,沒想到她會如此反應。

「凱凱啊,你也熱壞了吧?」她微笑著問,拿出面紙幫我擦了擦汗:「一路上都不講話,看樣子你也受不了吧?我們先去吃碗冰,聊聊天好不好?」

「呃,」我呆了呆:「好。」

「嗯,那走吧,」她微微一笑,拉著我往冰店走去,輕快地說:

「放心吧,今天不會再遇到阿誠啦。」

進了冰店,老闆熱情打起招呼。小箏點了黑糖四菓冰,我則要了一份黑糖清冰加煉乳。付完錢,兩人端盤子走到角落入座。店裡安安靜靜地,沒有一個客人。

我不知如何是好,小箏笑了起來:

「凱凱啊,你還沒睡醒是不是?看起來很呆喔。」

「呃,還好啦。」

「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呢,不然你吃冰,我來講好啦。」她邊笑邊攪拌著冰:「這次回新竹,我想了好多事情,本來打算跟你寫信的,不過寫了幾行就懶啦。」

「寫信?」我心中一動。

「是啊,有些話寫信比打電話清楚。」她點點頭,水亮的眸子望著我:「其實也沒什麼重要的事啦,都是一些高三以後怎麼讀書,或是安排見面時間之類的小事。」

「呃。」

「凱凱,先問你一件事。」她微笑著,平靜地說:「你剛剛在說謊,對不對?」

「我……」

「你喔,很不會說謊的。」她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所以,你打算跟我分手了,是嗎?」

「這……」

「你還真用心良苦,想讓我誤會,生你的氣。」她手上攪著冰,雙眼望著我,輕聲道:「不要緊的,本來就說好試試看,能不能成功誰也沒把握。我們一開始就有很大的鴻溝,要不然幹嘛『試』呢?你想分手就分手,我不會因此討厭你,或者不理你的。」

我怔怔地望著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其實啊,我早就知道了。」她續道:「愛情這種東西,怎麼說呢,熱就是熱,冷就是冷,從熱到冷變得很快。之前你不記得我家電話,這個月又不打電話給我,我很清楚,這就是不想跟我在一起的表示。」她放下湯匙,伸手握住我:

「只是,我沒想到你動作這麼快。」

「呃。」

「這也好啦,我要高三了,本來陪你的時間就少,牽腸掛肚的一樣會出問題。」她點點頭:「只是,有一件事我始終不明白,你倒是可以跟我說一下。」

「呃,什麼事?」

「既然不想跟我在一起,」小箏問道:「那你為什麼又要讓她走呢?」

「唔……這是兩碼子事吧?」

「所以你是說,你並不是為了要跟她在一起,所以才放棄我的,是不是?」

「嗯。」

「那我就沒話講了。」她點點頭,像是輕鬆了點,又問道:「那你跟她呢?」

「我跟她怎樣?」

「要是我們分手了,你就會跟她在一起了吧?」

「等她回來,嗯,再看看吧。」

「你承諾過什麼嗎?」

「妳指的是?」

「她一回來,你就跟她在一起之類的。」

「沒有說好。畢竟……」我遲疑半晌:「畢竟我還沒確定要跟妳提啊。」

「你說分手?」

「對啦。」

「為什麼不確定?」

「我不知道,」我愣了愣:「還沒想清楚吧。」

「嘻嘻,你捨不得,也怕傷害我。」她微微一笑,輕聲說:「這麼一說,我反而很高興呢。」

「幹嘛高興?」

「你捨不得我啊,證明我不是那麼沒有價值。」她嘆道,想了想說:「總結來說,起碼現在我們還沒分手,你也沒有打算立刻就提,是嗎?」

「呃,是。」

「那就好,」她把手一緊,柔柔地說:「我就怕你等不及要跟我分手,一回來就開口了。我還有好多話想跟你說,也有好多事情還沒跟你做。凱凱,答應我,今天別提,好不好?」

「好啊。」

「整個暑假都別提,行嗎?」

「呃,我本來也沒想好要提啊。」

「那真好,我們不該這樣悶著,即使分手,我也要快快樂樂地跟你分手。」她點點頭,認真地說:「凱凱,對我來說你是不同的,讓我們好好在一起幾天,分手時也要好好分手,成熟點,理性點,彼此都記得最好的對方,這樣將來才能往來。答應我一定要做到。」

「這樣當然好啦。」

「唉,所以還是會分手的。」她輕嘆一聲,隨即抬起頭來,微微一笑:「算了,反正不是今天的事。張開嘴巴。」

我一呆,只見她舀了一匙冰,微笑著餵了我一口。

涼徹心脾的冰啊,甜蜜的感覺在口中融化。

像是她的愛,涼冰冰地,卻又那麼濃郁甜美。

小箏一笑,放下湯匙,撒起嬌說:

「喂,我也要呢。」

我點點頭,壓抑著混亂的情緒,拿著湯匙,餵起了她。

我們一起吃完了冰。小箏的情緒像是沒有受到絲毫影響,開開心心跟我聊了一堆這次回家的事情。說著說著已經十二點多了,她望了望外頭的太陽,對我說:

「你今天有事嗎?」

「沒啊,」我搖搖頭:「之前跟巧怡她們約好下禮拜練功,這幾天都有空。」

「巧怡說你這陣子很忙,她其實很著急。」小箏忽道,卻說:「不管她。那這幾天你都能陪我了?」

「是啊。」

「要不要出來玩一玩?」

「妳說離開台北喔?」

「喔,不是啦,」她笑了起來:「你這個暑假玩得夠多了吧?又跟我去中部,又跟阿薇去澎湖,家裡都不說話嗎?」

「嗯,暫時還可以啦。」

「沒關係,我並沒有要去哪裡。」她搖搖頭:「既然你也沒事,那這幾天都給我。必須回家的時候回去一下,其他時間都待在我這邊。你說呢?」

「沒問題。」

「那就別浪費時間了,我有個東西想讓你看呢。」她笑道,站起身來:「走吧,暑假已經過了一半了。」

於是兩人離開冰店,越過馬路,回到久違的宿舍裡。

幾個禮拜沒人在,室內空氣有點滯悶。小箏打開窗戶透風,外頭的陽光既漂亮又乾淨,暖洋洋地照在寧波西街路樹上,泛起綠油油的光澤。

她把行李收拾好,要我幫忙燒水。水才燒上她就走進廚房,身上仍穿著制服。

「凱凱,幫我一個忙。」

「嗯,什麼忙?」

「把你的呼叫器關掉。」她說:「答應我,這幾天都別開。」

「嗯,好。」我點點頭,心想薇已經跟我約好沒事別打電話了,她在國外又發不了訊息,於是從腰際抽出call機,關上電源。

小箏取過call機,隨手擺在冰箱上頭,微笑著說:

「好啦,這樣就沒人打擾了。凱凱,你記不記得之前曾經答應阿誠,我們要一起去九三九的事?」

「記得啊。」我一怔:「九三九怎樣?」

「還是別去了吧?」

「哦?為什麼?」

「本來我就不希望你去,」她說:「再說到時候已經開學了,我們是不是分手了也不知道。要是還在一起,那我才不要浪費陪你的時間參加那種無聊活動呢;要是分了,那一起去多尷尬,不如取消算啦。」

「也對,」我忙道,覺得這樣一直提什麼分手的實在彆扭,於是說:「不過我們已經答應阿誠了,爽約好嗎?」

「沒關係的,反正他也不真的需要我們去。」小箏哼了哼:「講起來他還挺佔便宜的,你算是救了他,今天過得不是很快樂嗎?」

「妳說他跟Miko吧?」

「哈,講到這個,你的消息過時了。」她一笑,似乎有點幸災樂禍:「她啊,被甩啦。」

「哦?Miko又不想跟他在一起了啊?」

「你誤會了,被甩的是Miko。」小箏笑道:「阿誠跟她在一起沒幾天,結果又回來跟我講了一堆。」

「講什麼?」我吃了一驚:「打算跟妳復合嗎?」

「倒不是,」小箏搖搖頭:「阿誠在這種事情上面還算好,大概是死要面子吧,即使真這麼想也不會來跟你搶。」說著輕嘆一聲:「他打電話說了一堆,簡單說就是Miko太專制啦,他受不了。」

「什麼叫做太專制了?」

「Miko很會吃醋的,看不出來吧?」小箏笑道:「這位大小姐總是擔心阿誠跟我牽扯不清,沒事就酸他幾句,還會搞檢查書包那一套。這都不要緊,糟糕的是她提了一個跟阿誠一起讀書的計畫。」

「讀書計畫?」

「嗯,就是高三以後怎麼讀書之類的,」小箏笑了起來:「本來我也想跟你提,不過一聽到阿誠說的內容,我就發現這還真是一件糟糕的事,所以就算了,幸好沒跟你說。」

「這話怎麼講?」

「Miko擔心阿誠亂搞,先去訂了一個K書中心的位置,」小箏笑得有點幸災樂禍:「嗯,其實是兩個位置。這位小姐還真願意花錢。一訂就是半年,每天喔,週末包整天,禮拜六的話是下午到晚上。」

「這要多少錢啊?」我咋舌。

「我也不知道,平常我是不去K書中心的。」小箏搖頭:「重點不是多少錢,而是她的心態。你知道阿誠對女孩子很大方,所以Miko也沒跟他客氣,訂好位置就要阿誠付錢,還說什麼這是『一起唸大學的先期投資』。」

「嘿。」

「這是一件,還有呢,」她笑了起來:「阿誠付了錢,Miko又拿出所謂的讀書計畫給他看。阿誠一看馬上昏倒,當晚立刻打電話跟我求援。」

「裡頭都寫了些什麼?」

「嗯,怎麼說呢,一個以小時為單位的詳細計畫。」小箏想了想:「很複雜啦,簡單來說就是她幫阿誠把所有要唸的書全部列出來,每科幾本,每本讀多久,一個禮拜的時間怎麼分配之類的。算起來所有範圍都會讀過三四遍,此外還有參考書、模擬考卷、總複習習題、英文克漏字之類的東西。」

「我的天老爺。」

「是啊,嚇死人了,」小箏噗哧一笑:「當然啦,這些都該做,大學也沒那麼好考。只是阿誠看完計畫後就發覺自己等於被關進重考班了,除了平常上課之外大概都得窩在K書中心。你想想,或許別人可以,阿誠哪受得了這個啊?」

「是啊,這不是要了他的命嗎?」我笑道。

「還沒完呢,」小箏一笑:「你知道嗎,Miko也是外縣市來的,本來也住在這附近,畢業旅行回來竟然馬上換宿舍,搬到西藏路那邊去了。」

「西藏路怎樣?」我一怔,皺眉道:「該不會是阿誠家附近吧?」

「哈,正確。」小箏點點頭,笑道:「你的反應越來越快了。的確就是阿誠家那邊,隔幾條巷子吧,Miko還跟他約好每天早上一起吃早餐,一起上學,下課後要阿誠固定到我們學校等她,之後一起吃晚飯窩K書中心。嗯,都有時間表,連兩個人約會看電影的時間都規劃得好好的。」

「這太可怕了,」我皺眉搖頭:「自由還是小事,問題是Miko的計畫很不實際。聯考前情緒總會上上下下的,這種計畫最後都不可能完成,只要有一天跟不上,打瞌睡睡著了,生病請假了,不然就是學校模擬考要準備之類的,隨便一個狀況跑出來馬上全部亂掉,比沒有計畫更糟。」

「沒錯,人是要休息的,而且誰知道什麼時候低潮會來。」小箏點點頭:「不過這也沒關係,阿誠考過聯考,建中不是隨便考考就考得上的,該怎麼用功他自己知道。問題是Miko一點自由空間都不給他,你相信嗎,連他們……親熱的時間,都在計畫裡頭。」

「天啊。」

「所以了,阿誠多精啊,一看就知道是為什麼了。」小箏嘆道:「這個計畫,說到底只是為了管住阿誠而已。Miko不瞭解阿誠,管得越緊,這傢伙跑得越快。這叫適得其反,阿誠回去想了想,跟我打完電話後就跟她分手了。」

「呃,」我呆了呆:「他倒是當機立斷。」

「是啊,經驗多嘛。」小箏掩口而笑:「不過,凱凱啊,你一定不相信這件事卻間接幫了你的忙。」

「哦?怎麼說?」

「通過阿誠的話,我發現自己對你也是這樣,」小箏認真了起來,望著我道:「當然,我沒有Miko那麼誇張,但是捫心自問,其實我本來也打算做一樣的事情。」

「訂一個我們的讀書計畫?」

「計畫是要訂,不過重點不是計畫本身,而是訂計畫的心態。」小箏點點頭:「在我的想法裡,一起讀書跟定期見面都是有的,雖然沒有那麼詳細,不過總也有個禮拜幾固定見面之類的規劃。聽完阿誠的話,我忽然發現了一件事。」

「什麼事?」

「我忘了你才高二,正要過一個精采好玩的生活,怎麼可能被我綁住呢?」她輕輕地說:「凱凱,你知道嗎,Miko先找人拿了建中下學期的行事曆,第二學期的拿不到,她就生出一份上屆建中高三下的行事曆當範本,把整個學校活動都事先避開了。」

「這有不對嗎?」

「沒有,」小箏搖搖頭:「如果真想執行計畫,這麼做是必要的。我在想的是,你說Miko誇張吧,起碼她還特別為阿誠設計了一番,建中校慶或者我們學校校慶之類的時間都空了下來。反觀我自己,規劃過程中完全沒有跟你商量,雖然不是每天要你陪,卻也沒有把你的活動規劃進去。舉例說吧,小達不是給你四大任務嗎?我又不知道你要花多少時間在這上頭,所以就算固定一個禮拜見一次面,每次只有幾個小時好了,那天如果你有事怎麼辦,是要犧牲我還是犧牲說唱藝術社呢?」

「先約好就好啊,」我說:「如果每週都一樣,那也不是不能安排的。」

「問題是我沒有幫你想,直到阿誠一說,我才發現自己正在做跟Miko一樣的事。」

「喔,妳是這個意思。」我點點頭,笑道:「嘉嘉啊,這沒多嚴重嘛,妳太誇張了吧?」

「是麼?」她苦笑一番:「沒有多嚴重?凱凱,我們之所以會走不下去,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呃……是嗎?」

「當然是,」她緩緩點了點頭:「你早就知道了,只是不肯跟我抱怨。凱凱,如果我們早點溝通,或許今天不會走到這一步。現在後悔已經太遲了。」

我不語,默默想著她的話。

「或許是我太自私了,」她輕聲道:「結果賠上了自己的戀情,也傷害到你跟阿薇。」

「不是這樣的。」

「是不是這樣,現在都不重要了。」小箏又說:「我只希望你明白,就算沒有在一起,我還是愛你的。」

「嘉嘉,別這樣說。」

「我當然要說。現在還能說,要是哪天連這個都不能說了,豈不是很悲傷嗎?」她淒然一笑:「凱凱,我的話就說到這裡,以後也不會再提了。記得那天晚上在日月潭嗎?我告訴你的事,每一件都是認真的。」

「妳是說……」

「知道就好,不用說出來。」她搖了搖頭,伸手抱住我,小聲地說:

「此時此刻,就讓我們快樂在一起吧。」

水燒開了,我去關了瓦斯。小箏插上熱水瓶插頭,倒進滾燙的熱水。氤蘊飄在兩人中間,燙燙濕濕地,蒸著原本已然濕悶的小小空間。

牽我回到書桌前,她打開書包,拿出一個重甸甸的紙袋交給我。

「哪,送你的。」

打開一看,裡頭是個玻璃密封罐,罐子不大,密密麻麻裝滿了五顏六色的紙鶴。

我一怔。

「這是我摺的,」她微笑著說:「這趟回去,每次想你就摺一隻,摺啊摺的就裝滿一瓶了。」

「呃。」

「你不喜歡嗎?」

「喔,當然不是,」我忙道,低下了頭:「只是……嘉嘉,我覺得很對不起妳。」

「不用,」她搖了搖頭,溫然一笑說:「就算對不起我,那也是之後,現在還沒。」

「呃,什麼意思?」

「這瓶紙鶴,代表我對你的愛。」她緩緩地說:「我算過了,裡頭有四百八十一隻,也就是說,從七月十號至今一共三十天整,我想了你四百八十一次。平均一天十六次,有沒有很多?」

「呃,很多。」

「嘻嘻,你真的很呆。」她笑著說,又道:「一天十六次,有時甜有時苦,大部分卻都很舒服。所以,我要給你一個承諾。」

「什麼承諾?」

「不管有沒有在一起,你給過我的,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她輕輕地說:「所以,四百八十一隻紙鶴,就是四百八十一張支票。從今天起,不管你要我做什麼,也不管我們是不是已經分手了,只要憑著一隻紙鶴,見面也好、要我幫忙什麼也好,想跟我親熱一下都沒關係,只要不是對不起別人的事,我什麼都答應你。」

我一驚,只聽她又說:

「這是我看倚天屠龍記學的,比起那兩個女主角,我大方得多吧?」她笑了起來:「幸好你只是說唱藝術社社長,不是明教教主,所以大概也沒有什麼事情會太傷腦筋。我先說在前頭,假如未來你有了新的女朋友,或者我有男朋友了,那你可不能要求什麼會害羞的,除此之外都沒問題。」

「呃。」

「怎樣,」她望著我,深情地說:「凱凱,喜歡我的禮物嗎?」

「嗯,」我沙啞地應了一聲:「嘉嘉,我……」

「別這樣,我很高興的。」她再度牽起我的手,溫柔地說:「來,趕緊打開來,先用一隻吧?」

「我……」我呆了呆:「我不知道該要求什麼。」

「傻瓜,剛剛都提示你了。」

「這……」

「剛剛騙我,不是好東西,」她輕笑著說:「所以這也算個懲罰,現在起不管要什麼,你都得用紙鶴來換。」

「嘉嘉,妳……」

「不要就算了喔。」

我咬著下唇,點了點頭,打開瓶子望了半晌,從裡頭選出一隻綠色的紙鶴。

小小的紙鶴平平地,伸手拉開,紙鶴的雙翅微微伸動,頓時活了起來。

遲疑半晌,我把紙鶴遞給了她。小箏一笑,伸出雙手捧著,彎身湊到面前,輕輕吻起了我。

短短的一吻,帶著她的氣息與觸覺,那久違了的,小箏的感覺。

她一笑離開,依然捧著紙鶴。

「說吧,你要什麼啊?」

「我……」我緊張地說:「我要妳。」

「呵呵,小心喔,」她微笑著把紙鶴放在桌上,接過瓶子擺在一旁,起身對我說:

「只剩四百八十隻了。」

一起走到床緣,小箏握起我的手腕,穩穩放在胸口。

「凱凱,你好久沒幫我脫衣服了。」

她笑道,眼神中閃著異樣的光芒。

我吸了口氣,手中感受著她柔軟的胸部,還有那暖暖的溫度。驀地覺得跟以往的感受十分不同,有種這是第一次,兩人從未曾擁有過彼此的錯覺。

「凱凱,有沒有想要我?」

「有。」我喘著氣,緊張地說。

「我也想要你呢,」她笑了起來,表情羞澀頑皮,跟平素的她很不一樣:「那麼多天了,我天天想你。」

「我……」

「不用說好聽的,」她忽然說:「只要這一刻,你心裡只有我就行了。」

「我的確是。」

「那就來吧,」她微笑著望著我:「我等好久了呢。」

聽她這麼說,我忽然也有種久違了的感覺。這個感覺倏然發生,卻又瞬間消逝,快得連回神都來不及。讓我愣在原地,一時沒有動作。

我發現,今天的她,跟社團聯展那天好像。

說不上來為什麼,是她的神情嗎?還是她的話語呢?還是什麼別的原因?我只知道,即將跟我分手的她,就像社團聯展當天早上,跟我繞了一大圈的她一樣,感覺起來既遙遠又親近,帶著行將離去的感傷,卻又跟我緊緊相連,密不可分。

當時的感覺很強烈,讓人措手不及。

此刻的感覺卻很懷舊,有種昨日重現,看著老照片的感覺。

小箏的笑容既安靜又柔和。這個表情,不是「我的小嘉嘉」的表情,而是屬於「姊姊」的,一個當時的她,溫柔而嚴肅的學姊的表情。

好久沒有看到這樣的她了,我忽然想。

這樣的她好迷人,我又想。

是啊,這才是小箏呢,打從第一眼就注意到的,總是無法不記掛著的她呢。不知何時消失了,變成了「我的嘉嘉」,早已消逝遺忘了的她。

「我們是演講社的,這位是副社長,我是社長。」

新生盃,軍訓視聽教室門口,她是這個神情。

「學妹學弟,你們都來玩啊?」

光復樓,北一女校慶時,也是這個神情。

「學弟,不要忍耐。」

在肯德基,拍著我的肩膀,她溫柔地說。

「再見,學弟。」

拉了下車鈴,揹起掛著演講社社徽的書包,她輕輕揮著手。

「情場如戰場,沒有人能保證打贏的。」

看MTV前,她這麼說。

「凱凱,一切都結束了。不要忘記這一天,也不要忘記,姊姊愛你。」

站在國軍文藝活動中心後台,帶著下台後的悸動,即將面對阿誠的她,感傷地說。

一直都是這樣的神情啊,微笑著,隱藏心裡的情緒。那才是小箏的神情,美艷下有無聲的心事,靜靜地、緩緩地,即使心中波濤洶湧,卻依然神閒氣定。這才是我認識的她,也才是讓我無法自拔的,深深愛上的她啊。

這樣的她,是怎麼消失的呢?

這樣的她,卻又是怎麼回來的呢?

認識以來,直到在一起前,所有關於小箏的故事都有阿誠當背景。每個人都說「之前小箏不是這樣的」;所有人也都警告過,「你搞不定她的啦」。

然而,就在一片忙亂倉促中,她變成我的了。曾經那麼緊密地在一起,經過分手與復合,風雨中相戀至今。

此刻,我們又將分手。這一次,應該是最後一次了。

於是,熟悉的她,又回來了。

忽然明白了一切,這一瞬間,心裡湧起了擋都擋不住的強烈情緒。我終於知道問題在哪了,其實答案早在眼前,可惜自己完全沒有發現。

我愛的她,是原來的她。學姊、社長、姊姊。

跟我在一起的,是迎合著我的,被我改變了的她。

也就是說,我改變了她。做了所有我要她做的事,讓她變成另一個人之後,我卻不愛了。

我震驚地望著她,頓時發現,原來我一直對她如此任性,到頭來又這般無情。

「凱凱,怎麼啦?」她打破沉默:「你在想什麼?」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瞠目結舌地,看著微笑中的她。

她沒有追問,就這麼過了好久好久。終於,我深深吸了口氣,咬著牙說:

「等一下。」

「嗯。」

她點點頭,一點都不著急。

我遲疑半晌,放開她的手,走回書桌前打開瓶子,拿了一隻紅色紙鶴回來,交給了她。

「我有一個要求。」

「你說。」她笑道。

「從現在開始,我不要再叫妳嘉嘉了。」我說:「姊姊,讓我們回到從前,像那時候一樣,好不好?」

她一怔,沉默了幾秒鐘,無聲地笑了起來。

「好。」點了點頭,她說:

「歡迎回來,我的小凱凱。」

聽她這麼說,我終於忍不住了,緊緊抱住了她,好想認真說聲對不起,又想大聲對她說,讓我們繼續下去,再也不要分離了。

然而,我卻沒有開口,只是一直緊緊地,摟著嬌小的她。

小箏沒有掙扎,也沒有抱我,只是拿著紙鶴,無聲滴下了淚。

就這樣地,在一片敞亮的日光裡,在蟬鳴與微風之間,我倆靜靜地,什麼話都沒有說。

一點半。

經過了一番情緒,我們好不容易靜了下來。兩人坐在床緣,彼此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小箏靠在我的胸口,過了好久好久,這才抬起頭來,擦了眼淚,輕輕地說:

「凱凱,你餓了嗎?」

「呃,」我呆了呆:「好像也該餓了。」

「那我們出去走走,買點吃的,」她說:「換個環境,調整一下心情。」

「好啊。」

「這樣吧,」她一笑,走到書桌前,把剛剛那隻綠色的紙鶴放回罐子裡:「收了紅的,我不要綠的啦。」

我一怔,只聽她又說:

「別緊張,嘻嘻,我沒有不給你。」

「呃,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是說,」她笑道:「一次拿兩隻太浪費啦,既然收了紅的,那姊姊就寵著你,待會兒不用綠的啦。」

我聞言臉一紅,她呵呵一笑:

「凱凱,我真愛你,這樣的你很可愛,跟當時一樣。」

說著她就拉起我,幫我整整衣服,拿起鑰匙皮夾,帶著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我出了門。

宿舍樓梯間很暗,加上外頭陽光好,裡頭顯得更暗了。兩人避過樓梯間到處擺著的腳踏車與雜物,剛走到一樓鐵門前,她忽然停了腳步,開口說道:

「凱凱,問你一件事。」

「嗯?」

「阿薇會回來吧?」

「呃,會啊。」我一怔,不知道她為何突然提起薇:「妳問她做什麼?」

「嗯,只是問問。」她說,這才開了門。

一陣強光透入,我們瞇著眼睛走進騎樓。小箏適應半晌,問道:

「你想吃什麼呢?」

「嗯,不知道耶。」

「那我們跑遠點,去懷舊一下吧。」

她笑著說,牽我走到重慶南路上,等起公車。

沒過多久車來了,我們各自掏出月票上車。由於是中午,裡頭空空蕩蕩沒幾個人。小箏沒有坐下,兩人站在門邊。我開口問道:

「姊姊,現在要去哪啊?」

「肯德基啊,」她笑著說:「只有那裡,才是我們的定情之處。」

我點點頭,心想她說得很對。就這麼來到台北車站。

走進肯德基,她要我去找位置,自己留在櫃檯點餐。上到二樓,只見「我們的」位置正好空著,當下一個箭步搶著坐下去,這才鬆了口氣,慢慢等她上樓。

小箏不知點了什麼,老半天還不上來。就在此時,我忽然發現,遠方靠窗位置坐著一個人。

此人很高,白白淨淨地,似曾相識的長相既帥氣又挺拔,一時記不得在哪裡見過。戴著耳機,桌上是吃完的午餐垃圾,還有一本厚厚的書。

在哪兒見過這個人啊,我皺起眉頭想了半晌,一時腦中空白,什麼也想不起來。不一會兒小箏回來了,端著滿盤子食物,微笑著坐下。

「不好意思,等這麼久。」她說:「正好炸雞炸到一半,所以等了一下。」

「唔。」

「咦?凱凱,你在想什麼?」

「那個人,」我指了指窗邊的帥哥:「我覺得好面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哈,」小箏笑了起來:「凱凱,你這是什麼記性啊,他是基隆女中省賽代表的弟弟,向瑞彬,成果展來過啊。」

「喔!對!」我一拍大腿:「就是他,呀,姊姊,妳記性真好!」

「這不是我記性好,而是你對基隆女中有敵意。」她搖了搖頭,問道:「怎樣,要不要跟他打個招呼?」

「不用了,又沒多熟。」

「是麼,」小箏一笑:「只怕你不熟,人家卻跟你很熟。」

「這話怎麼說?」

「哦?看樣子你真的沒有跟巧怡聯絡。」小箏嘿嘿一笑:「連這件事都不知道,唉,搞了半天竟然要我來告訴你。」

「告訴我什麼?」

「高中聯考放榜啦,自己上了第三志願,就忘掉這個『偉大的日子』對不對?」她笑道:「這位小帥哥,考上成功高中啦。」

「啊?」我一怔:「他考北聯啊?」

「沒錯,而且第一志願不是建中附中,卻是你們成功。」小箏說,表情很奇異:「凱凱,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影響力,是不是?」

「什麼影響力?」

「這位小弟說,只要進了成功,他就要填說唱藝術社。」小箏笑道:「看起來,你馬上就要有個帥哥學弟啦。」

我吃了一驚,皺起眉頭,接口道:

「而且,還是個間諜學弟。」

「哦?」這回換成小箏一怔了:「凱凱,你怎麼會這麼想?」

「好傢伙,這些女生還真誇張,一個小憶不夠,現在又多了個向瑞彬。」我沒有轉頭,盯著遠方的向瑞彬。

「你的意思是說,他是來說唱藝術社摸底的,是嗎?」

「不然呢?」

「凱凱啊,你怎麼會用這種角度看事情呢?」小箏皺起眉頭:「他是基隆人,考北聯並不稀奇。搞不好成績只能上成功,所以乾脆不填建中附中。至於說唱藝術社,他可是向瑞陵的弟弟耶,換成是我也一定填說唱藝術社,畢竟人家早就在漢霖練過功夫,而你們又是北市高中裡唯一的相聲社團啊。」

「嘿,都這麼巧。」

「凱凱,你的敵意太重了。」小箏搖頭,問道:「不然呢,你不讓他進去嗎?」

「我沒辦法阻止他,」我搖搖頭:「社團志願單是自由填寫的,只要沒有滿額,先到先贏。」

「咦?小蘇他們不是都能搶社員嗎?」

「那是演辯社,我們不來這一套。」我還是搖頭:「再說了,演辯社也是要人家自己填,只是他們勢力大,能在訓導處黑箱作業決定順序而已。說唱藝術社沒那麼多人會填,這小子打定主意要進來,只怕比誰都更早填。即使我們再怎麼招生,也一定快不過他。」

「所以,如果有管道,你會想辦法讓他進不去,是嗎?」

「嗯,」我點點頭:「如果有辦法。」

「凱凱,這是不對的,」小箏忍不住說:「一來遊戲規則是這樣,二來人家真的有興趣。你假設對方是來摸底的,其實搞不好這個學弟只是崇拜你,也真的對相聲很投入。」

「崇拜我,不必,崇拜魏老師去吧。」我哼了一聲:「姊姊,我沒有假設什麼。說唱藝術社有魏老師,他想進來並不稀奇,對相聲投入什麼的我也不懷疑。只是,無論出發點是什麼,到時候這小子一定還是個特務,只怕把我們賣了也未可知。」

「呃,怎麼把話說得這麼重?」小箏一愣,笑了起來:「賣了你們,你們很值錢嗎?」

「或許不,但是他一進來,我的計畫就完了。」我說:「小達不是交代我四大任務嗎?頭一個就是參加省賽。我們資格不符參加不了,唯一的辦法就是培養其他省中打代理人戰爭。要是給這傢伙進了說唱藝術社,那我們還搞什麼,所有實力基女都知道,還沒打就輸了。」

「嘿,你還想得真多。」小箏一笑:「好,要是你們爭取到比賽資格了,那還怕嗎?」

「如果我們能去,嘿,那誰怕誰啊?」我嘿嘿冷笑:「只要有我跟小光,隨便他什麼特務間諜,硬碰硬誰也打不贏我們。」

「所以,」小箏若有所思地想了半晌:「如果你們爭取到了,你就會跟小光一起上?」

「是啊,不然呢……」我接口,忽然浮起了一個念頭,於是說:「嗯,這麼說也對,不一定要小光跟我。我們兩個隨便一個,再找這個向瑞彬搭檔上台。哈,那可好玩了。」

「哦?」

「是啊,嘿嘿,」我笑道:「這小子的訓練本來就夠,我跟小光當然沒話講,到時候就這麼派,變成基女間諜打基女代表,這才叫好玩。」

「呃,」小箏一愣,又問:「你就不怕他陣前倒戈,故意輸給基女嗎?」

「不怕,」我搖搖頭:「人都是自私的。比起讓他姊姊的學妹勝,不如自己爭光露臉,只可惜他哪裡不去偏偏來成功說唱藝術社,到時候只怕基女悔不當初,派了個高手過來。」

小箏聞言沒有接口,想了一想,嘆了口氣,對我柔聲說:

「凱凱?」

「嗯?」

「我想問你一句話,你別生氣。」

「不會,妳說。」

「小達給你四大任務,你很當真,是不是?」

「是啊。」

「為什麼?」她疑惑道:「他都高三了,也不會來管你的閒事。今天社團是你的,你該有自己的想法,不必為了他的『遺志』這麼拚啊。」

「呃,妳說這個。」我解釋:「或許不只是為他吧。不過小達對我是沒話說的,他從高一就開始栽培我,再說這些事情也不只是他想做,對說唱藝術社來說也很重要啊。」

「我覺得,這樣犧牲太大了。」

「犧牲什麼?」

「犧牲你,」小箏疼惜地說:「不說時間精力吧,你看你,只為了一個小小的省賽,竟然把自己弄成這樣。」

「弄成哪樣?」我一怔。

「怎麼說,唉,很傷腦筋吧。」小箏欲言又止,嘆了口氣說:「不談那個,我只是希望你別這麼累。」

「等等,幹嘛不談?」

「你不愛聽的。」

「我要聽。」

「唉,別聽吧,」她輕聲道:「凱凱,難得我們有幾天開心日子,別因為這些事搞不愉快。」

「我為什麼會跟妳搞不愉快?」我呆了呆:「別鬧啦,快說。」

「別『鬧』,呃,好吧。」小箏皺起眉頭,想了想說:「你要聽我就說,不過我覺得沒有必要。」

「我真的想聽。」

「好吧,那我說。」她點點頭,開口道:「凱凱,我覺得這個社長對你來說太沉重了。辦社團應該是開開心心的,你卻把說唱藝術社當成國家大事在辦。一下子要打垮演辯社,一下子又要培養羽翼打倒基隆女中,打倒這個打敗那個的,都是為了什麼呢?不說別的,你也知道我對你選舉社長的方式有意見,從那時候開始,我就覺得你有點變了。」

「變成怎樣?」

「很有心機,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是嗎?」我搖頭:「這都是不得已的。選舉阿強用賤招,演辯社擠壓我們生存空間,今天基女連間諜都派出來了,我能都不聞不問嗎?」

「你能啊,」她說:「阿強用什麼賤招你都可以正面迎戰,憑政見人脈打倒他;演辯社只是跟小達有仇,你別招惹他們,我看也沒有什麼地方會碰頭。至於省賽或間諜,你堅持要參加省賽,才有間諜問題;要是不想參加,那他也只不過是個學弟而已。」

「妳說得輕鬆。」

「的確是這樣,」她放緩了語氣:「凱凱,這就是我不愛講的理由。你不會聽的,我也不想讓這些事破壞氣氛。還是別談了,好不好?」

「為什麼會破壞氣氛?」

「別說了。」

「為什麼嘛?」我有點不高興:「姊姊,妳是不是有點小題大作了?上次社長選舉就這樣,今天甚至說得更難聽。妳怎麼不唸一下巧怡,她只怕比我更誇張。」

「你是說合併戲劇社的事,是吧?」

「沒錯,她跟我聊過幾句,說什麼下學期要想辦法運動妳們訓導處,打算合併戲劇社到演講社裡頭。妳倒說說看,這不是更有野心嗎?」

「的確是啊,」小箏點點頭:「而且我也不認同。不過社團已經是她的了,她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我不能管啊。」

「那是妳不想管吧?」

「沒錯,我都要高三了,管這些幹嘛呢?」她輕輕地說:「比起演講社,我寧願多花時間在你身上。巧怡很聰明,又有你幫忙,我不必在後頭垂簾聽政。」

「那妳還唸我。」

「我這叫唸你嗎?」她一怔,眼中閃過一絲黯然的神色,點點頭說:「唉,好吧,我不說。凱凱,剛剛不就說別講了嗎?我就怕你生氣。」

「我……」我呆了呆,發現自己好像有點過分,連忙道:

「姊姊,我沒有什麼意思,妳別誤會。」

「嗯。」

她點點頭,勉強笑了笑,嘆了口氣說:

「凱凱,吃飯吧。」

兩人各自吃炸雞,一時沒有交談。我心想好好一天幹嘛說這些,正打算找個話題轉移氣氛,就見向瑞彬收起東西,看樣子打算走了。

小箏抬頭看我一眼,似乎想說什麼,卻忍了下來。

就這麼會兒功夫,向瑞彬已經揹起書包離開。我們的位置離樓梯很近,是他的必經之途。他走了過來,不經意看了一眼,瞬間認出了我們。

他一怔,停下腳步,很有禮貌地說:

「咦?董子凱學長,程……」

「程嘉箏。」小箏一笑。

「是,對不起,程嘉箏學姊。」他欠了欠身表示抱歉,高興地說:「真巧耶,在這裡遇到學長姊。」

「聽說你考上成功了,是不是?」我問。

「是啊,」他笑咪咪地說,瘦高的身材站在面前:「以後還要請學長多多指教了。」

「你要填說唱藝術社?」

「是,學長。」

「你姊姊怎麼說?」

「她說非常好,要我多跟學長學習。」

「她當然非常好。」我哼了哼:「好吧,有什麼話開學後再說,你哪天註冊?」

「報告學長,下禮拜一。」

「註冊後到軍訓視聽教室找我。」

「是。」他一怔:「學長也在學校喔?」

「沒錯。」

「好啊,那我一定到。」他高興地說:「那小光學長呢,到時候也在嗎?」

「你跟他沒那麼熟,別小光小光的。」我哼了一聲:「他也在,放心吧。」

「是,對不起。」他忙道,向我們又鞠了個躬:「學長學姊,那我先走了,你們慢慢聊。」

「走吧。」

我說。就見他連忙向我們揮手,退出一步,滿臉堆笑地走下樓梯。轉身時微笑還沒收起來,有種黏在臉上的味道。

小箏等了幾秒,確定他已經離開,噗哧一聲笑出來,對我說:

「好呀,凱凱你還真兇哩。」

「嘿,」我也不禁好笑:「這叫下馬威。」

「是啦,你們成功的都這樣,」她邊笑邊搖頭:「這種學長制喔,真讓人搞不懂。」

「搞不懂什麼?」

「我就奇怪,不過老人家一年,當個學長有什麼好神氣的?」她笑道:「你還好,我跟成功演辯社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了,他們那種學長要學弟端茶倒水的更誇張。我常常想,這些學弟幹嘛這麼乖,換成是我才不理你呢。」

「嘿,妳倒是撇得很清。」我也笑道:「演講社學妹哪個不怕妳?講到妳個個立正,乖得跟孫子一樣,對先總統蔣公也沒這麼尊敬。」

「那是我對她們比較嚴肅,北一女的社團一定要這樣管。」小箏搖頭:「除了社團時間,平常大家還是很好的。或許是我不愛講話吧,她們跟我有點距離。你看阿珍,學妹們都騎到她頭上去啦。」

「所以了,還笑我們。」

「你們真的很好笑啊。」她笑道,又叮嚀說:「凱凱,之後可別再對學弟這樣了。」

「知道知道,以德服人。」

「以力服人也可以,你的本事本來就沒話講。」她點頭:「不用靠什麼學長制,學弟自然會服氣你。」

「好啦,瞧妳緊張的,我哪裡這麼不講理啊?」我笑道:「知道了,拿出實力,光明正大,是不是?」

「本來就該這樣。」她點點頭,意有所指地說:「你的特色在對人真心真意,剛剛那樣很不像你,我覺得你只要好好對待大家,憑你的本事自然有威嚴。」

「嘿,妳又知道了。」我笑著說:「在妳心中,我還是個小學弟吧?」

「嗯,」她甜甜地笑了起來:

「也是我的大男人。」

這一打岔,我跟小箏反而輕鬆了起來。兩人邊吃邊聊,不久就提起了公演的事。小箏表示,過去兩週我不在,巧怡馨馨都有點不安,各自跟小箏聯繫了幾次。小箏知道我「忙」,勸她們不用等我回來,就手上能做的事先行準備。於是巧怡就跟馨馨分工,馨馨負責跟進場務,巧怡打電話催促大家練習。不到兩個禮拜,竟然大部分段子都已經練了好幾遍。

這次公演我讓大家打散配組,只有「電梯風波」是演講社的個人秀。巧怡雖然不在台北,不過通過馨馨幫忙追蹤督促,相聲社與說唱藝術社的出勤狀況竟然異常良好。除了巧怡負責的「雲山霧罩」跟「談廣告」無法練習外,范胖斌斌的「黃范家」已經接近完成,小雪阿丹的「談戀愛」也練得很順;至於小光、馨馨與向瑞陵學姊合力的「金剛腿」,更是目前已經完成練習的最強組合。

說唱藝術社跟相聲社這邊,「超級市民」之前就練得差不多了,阿丹小張向來不用我操心。基隆女中「吃拜拜」沒我說話的份,其他段子不是缺我就是缺巧怡,倒是小光配阿芝的「言不及義」進度一直成謎。馨馨私下告訴小箏,小光近來跟阿芝越走越近,嚴重影響巧怡心情,聽說兩人沒事就鬧彆扭,小光跟阿芝只好躲起來練,因此「言不及義」的進度到底如何,目前為止誰也不清楚。

說到這裡,小箏忽然笑了起來,問道:

「凱凱啊,巧怡跟小光的事,你倒是挺被動的。」

「呃,我又怎麼了?」

「一個是你搭檔,一個是你夥伴,他們有事你也該幫幫忙吧?」小箏笑道:「我們的事他們可出了不少力,今天輪到他們了,你怎麼都不聞不問的?」

「怎麼說呢,」我皺起眉頭:「老實說吧,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幫他們。巧怡有話不肯直說,小光在想什麼我看不懂,想插手也插不進去啊。」

「嘿,那是你根本沒打算幫忙。」小箏搖了搖頭:「你的管道多了,不說別的吧,馨馨就可以幫你打聽啊。我聽馨馨說,巧怡剛回台南時天天跟小光打電話,後來是相聲社那個柯憶雯從中攪和,兩人才開始冷戰的。」

「呃,那個女人又怎樣了?」

「哦?她之前有怎樣嗎?」

「嘿,這個女的動作多了,我看根本是個亂源。」

我哼了哼,把她之前跟我提的一些事跟小箏簡單說了一遍。小箏默不作聲地聽完,嘆口氣道:

「凱凱啊,你都看不出來對不對?這個學妹對你有意思呢。」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你喔,多想想就知道了。」她笑道:「這個學妹想引起你的注意,有事沒事就生個理由找你講話,不是對你有意思是什麼?就說你愛亂放電吧,自己還不注意一點?」

「才不是這樣呢。」

「好吧,你說不是就不是,反正我沒看到。」她微微一笑:「凱凱,講到被你吸引我可是權威。你要謹言慎行,不要影響活動準備才好。」

「呃,妳指的是小憶還是薇啊?」

「哈哈,心虛了。」她笑著搖搖頭:「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你,每次有活動就偷懶,上兩個禮拜快把巧怡馨馨急死了。打給你又不回電,只好跳過你,陪她們商量幾句了。」

「呃,不好意思。」

「你的確應該不好意思,」小箏故意嘟起嘴:「你跟阿薇去澎湖玩,我在新竹幫你安慰兩個急驚風。想想真犯賤,都高三了,還要來幫你擦屁股,也不顧慮人家的心情。」

「對不起嘛。」

「算了,反正我也答應過你,暑假可以陪她去玩的。」小箏聳聳肩:「唉,說起來你也真好命。每個人都愛你,大家都恨不了你。今天都要分手了,我還這麼寵你。」

「呃,我……」

「怎麼,你想說不要分手,是不是?」她望著我,搖了搖頭:「凱凱啊,或許我們談開了,卻不表示我們可以一直走下去。你也該替我想想,一直分分合合下去,我要怎麼準備聯考啊?」

我啞口無言,她又說:

「當然,我也不想跟你分手。所以選在這裡,其實是有個重要理由的。」她停了停,鄭重地說:「在溪頭時我曾說,如果希望一直在一起,你必須給我一個留級陪你的理由。你還記得嗎?」

「嗯,記得。」

「你想到了嗎?」

「呃,沒有。」

「你有在想嗎?」

「呃,偶爾吧。」

「嘿,少來,」她一笑:「凱凱,你越來越會騙人了。這段時間你都跟阿薇在一起,哪有心思顧慮到我呢?我已經明白了,你我是沒有未來的。趁暑假我們好好玩幾天,九月一號,開學就分手。你覺得呢?」

「那……」

「要是你想出來了,是不是?」她淒然一笑:「凱凱,別費力啦,你想不出來的。連我都想不出來,你哪有可能想出來呢?再說了,阿薇總會回來的,我可沒興趣當她的墊檔,你可以腳踏兩條船,我也可以決定不讓你踏,這你懂嗎?」

「姊姊,話不是這麼說的。」

「哦?那是怎麼說?」

「她之所以會離開,並不是希望我拿這段時間來跟妳分手,妳想錯了。」

「我懂啊,你們一定是約好,看看我跟你能不能繼續下去。」她點點頭,平靜地說:「要是沒有,那她才回來;要是還在一起,就算她回來,也不會跟我搶。對吧?」

「呃,對。」

「所以了,你們兩個倒是很隨和,一切看我。」小箏嘆了口氣:「之前她勸你跟我在一起,現在她又禮讓我,說起來是很夠意思啦。只是,我跟你的感情不需要她來指揮。我想不想跟你在一起,不是她能決定的。」

「所以,妳不想跟我在一起了,是不是?」

「除非你給我一個理由。」

「要是我在這段時間想出來了呢?」

「凱凱啊,幹嘛這樣呢?」她歎道,語氣放輕了些:「好聚好散,我們不當情人也可以當朋友嘛。你愛她超過愛我,難道我看不出來嗎?」

「我……」

「你的態度,說明了一切。」她又說:「這次回……回去時間很多,我好好想過一遍我們的關係。你不用覺得遺憾,其實我們本來就不該在一起的。」

「才不是這樣……」

「別打岔,我還沒說完。」她說:「凱凱,你跟我的關係很特別,這也是今天我能平平靜靜坐在這裡,跟你好好聊聊的理由。要是我們連這幾句話都沒說清楚,未來才會覺得遺憾,心裡也永遠不能平靜,你懂嗎?」

「呃,好吧。」

「所以了,別打岔。」她點點頭,續道:「我曾說過,情場上沒有永遠的贏家。認識你之前我一直這麼想,直到今天,我才發現這句話真正的道理。」

我不語,等她繼續。

「的確,情場如戰場,只是我一直弄錯了敵人。」她緩緩地說:「過去我以為Miko是敵人,也以為阿薇是敵人,現在想想,真正的敵人是我自己。你跟阿誠,都只是被我犧牲的無名小卒罷了。」

我一怔,她又說:

「我跟你是兩個世界的人。我們各自吸引對方,卻從來沒有接受過真正的彼此。」她輕聲道:「凱凱,過去的你很單純,這是我要的,可是我也需要你成熟穩重,給我大人一樣的安全感。反過來說,你喜歡我給你的感覺,但那種感覺只是我的面具,真正的我很脆弱,不願意敞開心胸面對別人。換句話說,你我愛上的只是部分的對方,等到在一起後,真的瞭解彼此了,也就開始出問題了。」

「是這樣嗎?」

「只有脆弱的人才會武裝自己,這就是我,所以我頑固,也從來沒有對你打開自己。」她點點頭:「至於你,我要你既單純又成熟,這多難呢,根本是個不合理的要求。」

「那就不能在一起嗎?」

「能嗎?」她輕輕地說:「我們跟誰在一起呢,是真實的對方,還是想像中的呢?凱凱,我知道你捨不得我,我也捨不得你啊。不過我們要捨棄的,其實根本是一個幻象,而不是坐在這裡的對方。我不是阿薇,她才是適合你的人。」

「那麼,誰又適合妳呢?」

「我不知道,」她搖了搖頭:「或許是個比你成熟的人,或許是很多年以後的你,也或許世界上根本沒有這個人。我只知道,凱凱,這個人,不是今天的你。」

「所以,我們必須分手?」

「也不至於『必須』啦,」她微微一笑:「不過,如果加上聯考的考量,那沒錯,我們一定會分手。」

「那此時此刻呢?」

我問,心裡一片茫然。

「此時此刻,是什麼關係都不重要。」她悄聲道:「你是凱凱,也是我最愛的人。無論在一起,分手了,無論天涯海角,我都愛你。」

「只是,」我咬著牙:「光憑這樣的愛,仍是不夠?」

「嗯,」她點點頭:「不夠。」

「姊姊……」我鼻頭一酸,心裡的感覺好複雜:「對不起。」

「不要對不起,」她忍著眼淚,微笑著說:「凱凱,你曾經給我最好的愛。你的心是透明的,這種感覺我永遠不會忘記。」

「姊姊……」

「好啦好啦,別一直叫姊姊了。」她笑著說,拭去眼角的淚:「我們還有時間,也還在一起。這個暑假讓我們開開心心的,留下最好的回憶,好不好呢?」

我怔怔地點了點頭,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那就走吧,時間晚了,我們回去吧。」

她輕輕一笑,收好餐盤,帶我離開肯德基。

沐浴午後的陽光,我跟小箏沿公園路散步至貴陽街。兩人暫時還不想回去,於是走進介壽公園,在涼亭裡坐下。

由於是暑假,這裡比平常更冷清。蟬鳴聲中一個人也沒有,陽光透過濃密的樹蔭,在地上灑著亮片也似的光點。

天氣很熱,我們都流了一身汗。汗水透過制服,在小箏的衣襟上暈染墨色的圖案;她的雙頰在熱氣中蒸起紅暈,白皙的肌膚粉粉地,顯得有些透明。

靜靜地,感覺很熟悉。對街的北一女校園一片沉寂,空空蕩蕩沒有人聲。

「凱凱,你還記得社團聯展之前嗎?」小箏開了口。

「跟妳在這裡,記得。」

「那天你還罵我。」

「才沒有。」

「哪沒有?」她微微一笑:「那次你誤會我,我跟你說怎麼認識阿薇的事,提醒你一定要跟她確認。結果你不但沒聽完,還冤枉我要你瞞著她。有沒有這回事?」

「呃,」我忙道:「喂,那個哪叫罵妳啊?那次是妳說著說著忽然不高興,自己先走的好不好?之後幾天都見不到人,我還以為妳當真翻臉了呢。」

「因為你罵我啊。」

「那時我只是個來支援的小學弟,誰敢罵妳啊?」

「嘻嘻,你永遠都是小學弟。」小箏一笑,又嘆了口氣:「再說啦,那時候你也早就不只是個小學弟了。當時我們為什麼聊阿薇?我都跟你表白了啊。只可惜你一直都沒有下定決心,跟誰都說沒怎樣。」

「是啊,想不到事情變化這麼大。」

「那我問你,」小箏忽道:「如果重來一次,你還會選擇跟我在一起嗎?」

「嗯,」我想了想:「這要看情況。」

「怎麼說?」

「老實說,我不知道。」我搖了搖頭,避開她的視線:「在一起這麼久了,我們好像今天才真的開始面對彼此。」

「所以呢?」

「所以,如果回到從前,卻還記得今天的事,那我應該還想跟妳在一起。」我點點頭:「這樣一來,我們可以從第一天就好好溝通,一起成長,或許事情會有所不同。」

「這還挺貪心的,」她嘻嘻一笑:「那我問你,所謂的第一天,又是哪一天呢?」

「嗯,既然什麼都記得,應該是肯德基的那一天吧。」

「嘿,這才不行呢。」

「怎麼說?」

「那天在肯德基,我覺得你很真情,人也很單純。早知道你會這麼欺負我,我才不要跟你在一起呢。」

「呃,講這樣。」

「好吧,那我再問你,」她點點頭,又問道:「如果沒有今天的記憶,你還會跟我在一起嗎?」

「真是這樣,」我點點頭:「那麼一切都會重新發生一次,什麼也不會改變。」

「為什麼?」

「因為什麼也沒變啊。」

「嗯,這倒是。」小箏搖搖頭,緩緩地說:「凱凱,有件事我從來沒有跟你說。既然快分手了,乾脆告訴你好了。」

「呃,妳講。」

「社團聯展前有個預演,預演結束後你心神不寧的,我要你去找阿薇。你記得這件事嗎?」

「記得。」我點點頭,心裡浮起當天夕陽中小箏的模樣。

「那天你先走了,」小箏續道,語氣輕輕地:「我一個人站在中華商場二樓,心裡很不舒服,又沒地方去,於是坐公車跑到你們學校找小達,看看他還在不在。」

「咦?找小達幹嘛?」

「我不知道,大概因為他是你學長吧,想找他聊聊。」小箏搖了搖頭:「我等了一下,小達沒見著,倒是見到了希特勒。當時他也在等人,跟一堆中山學妹在門口聊天,看到我嚇了一跳,問我來成功幹嘛。」

「咦?他倒是沒跟我說起這件事。」

「我要他別講的,」小箏說:「當時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站在你們學校門口,我把跟你之間的事對他說了一遍。別看希特勒平常三八兮兮的,這種時候卻很夠朋友,也不管有人在等他,陪我聊了一個多小時。」

「站在校門口啊?」

「是啊,還請我吃水煎包呢。」小箏微微一笑:「後來我說完了,他好像很傷腦筋,亂七八糟說了一堆你的好話。最後又說,假如實在沒有辦法決定要不要跟你在一起,那麼就讓老天爺來決定好了,於是給了我一個水煎包找來的銅板。」

「投銅板決定啊?」我一呆。

「是啊,油油的銅板,很好笑吧?」小箏一副拿他沒辦法的樣子,笑道:「當時他要我投,我不敢,叫他幫我投。希特勒投出去沒接到,銅板在地上滾了好遠,最後出現的是伍圓。」

「伍圓是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不要。」小箏說:「當時我很失望,不過這也是後來社團聯展那天一早,我決定跟你把話說清楚的原因。」

「所以,假如那天出來的是人頭,妳就不會跟我『劃清界線』了嗎?」

「是啊,」她輕輕地說:「再來一次,誰知道銅板會出現哪一面呢?」

「可是這也沒有改變什麼啊,我們最後還是在一起了。」

「誰會想到你竟然不守約定,跑到阿誠面前搶人呢?」

「所以嘍,一切都不會變的。」我接口:「不管希特勒投的是哪一面,都不會影響到當天我的作為。」

「唉,或許吧。」

「姊姊啊,別再想這些了。」

「是啦,想這些有什麼用?過去是不會改變的。」她點點頭,黯然道:「凱凱,對不起。分手在即,我們應該想點快樂的事情才對。」

我沒有說什麼,心裡盡是感傷的情緒。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於是說:

「對了,有件事差點忘了。」

「什麼事?」

「妳回新竹前要我做的事啊,妳忘了嗎?」

「喔,對。」小箏笑了起來,點點頭問:「你寫完了嗎?」

「寫完了。」我點點頭:「那天妳一說,回去我就開始動筆,送妳坐車隔天就完成了。」

「這麼快喔?」

「是啊,妳想聽嗎?」

「現在喔,嗯,不要。」她笑咪咪地說:「你答應的,要在一個公開的場合。」

「這裡就是公開場合啊。」

「可是沒人啊。」

「所以一定要觀眾嘍?」我嘆了口氣:「好吧好吧,這樣,找妳的學妹們好了。下禮拜我們要練習,練完後我把她們留下來,讓她們當觀眾如何?」

「喔,她們不好。」小箏想了想,露出了一副頑皮的神情,笑道:「凱凱,馬上就要分手了,在她們面前唱情歌可不好,學妹不懂我們的事,之後會覺得你很善變。我們找阿誠吧?」

「阿誠喔?」我一怔。

「嗯,還有小李啊,國卿、家勁那一掛人。要是芳瑩或秀茵她們有興趣,也可以請她們一起來。」

「呃,這些人。」

「他們不好嗎?」小箏笑道:「這是給我面子呢,再說大家都要上高三了,以後也沒有機會跟你見面,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啦。」

「好吧好吧,反正我答應了,妳想找誰就找誰。」

「嗯,還有Miko跟貓咪。」

「呃,她們兩個就別找了吧?」

我忙道,不知為何覺得找這兩人很彆扭。只見小箏對我一笑,「想真多」,當下就不堅持了。

老實說,我一點也不知道小箏幹嘛找這些人。這話說起來已經是一個月前的事了,當時剛從畢業旅行回來,小箏沒過多久就要回新竹,我在她的宿舍待了兩三天。那幾天兩人的氣氛很怪,常常都是靜靜地不講話,雖然沒事就窩在一起,每天幾乎也都會做愛,彼此間卻像隔著一層薄紗,有種不大真實的感覺。

離開前夜,我們跑到金山南路吃西來順,吃完時下起了雨,兩人都沒帶傘,小箏突發奇想決定淋雨走回寧波西街,我怎麼勸她都不聽,就這麼走了一個小時才回到宿舍。兩人渾身濕透,要不是天氣熱保證又要感冒了。當下一起衝進浴室,洗了個熱呼呼的澡。

出來時我發現自己沒有帶換洗內衣褲,小箏圍著浴巾,跑到陽台上幫我洗好衣服晾起來。隔天她就要離開了,看樣子一時三刻乾不了,於是開玩笑說,「只要你答應為我寫一首歌,找個公開場合唱給大家聽,那我就幫你燙好內衣內褲」。

寫歌談何容易,我當場哀求她換個主意。小箏一笑,表示絕不妥協,一番協商後答應讓我把上次在日月潭寫的「月光湖」拿去譜曲,等她回台北再交差。這才拿起熨斗,給了我「一個月準備時間」。

說真的,當時我不知道小箏為什麼要我做這件事,不過此刻我懂了。畢業旅行讓許多事情有了結論,小箏其實已經放棄了。只是,她並不甘心,畢竟我們的問題出在溝通,而不是愛與不愛。因此,她希望從我身上找到更多的「心」,希望像今天一樣,跟我「交心」。

去了一趟新竹,回來後她依然決定跟我分手。只是,她要對自己有個交代,不想就此結束一切。因此才想找阿誠他們,彷彿如此就可以證明自己沒有失敗,讓大家知道當初找我是個正確決定,而不是衝動下的一時糊塗。

小箏啊,我不禁想,妳為什麼過得這麼累呢?

她沒有說話,帶我離開介壽公園。我們順著北一女圍牆,沿著樹蔭與游絲中的重慶南路回到宿舍。一路上她都微笑著,可是我總覺得她很寂寞。即使陪在身邊,還是孤孤單單地,無依無靠的一個人。

開鑰匙進了門,小箏吁了口氣,微笑著說:

「好熱喔。」

「是啊。」

「要不要開冷氣?」

「嗯,等等好了。」我說:「妳先換個衣服,別著涼了。」

「那你呢?」

「也換啊,我應該還有幾套衣服在妳這裡吧?」

「有啊。」她說。停了半晌,又道:「對了,你會把衣服帶回去嗎?」

「呃,」我一呆:「妳不要我帶回去,是嗎?」

「留下來吧。」

「好。」

我點點頭,兩人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見小箏低著頭,忽然掉下了眼淚。

我心裡一痛,連忙把她抱進懷裡,拍著她的肩膀說:

「姊姊,對不起啦,不要哭嘛。」

她沒有回答,只是把臉埋在我的懷裡,默默流著淚。

我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緊緊抱著她,試圖給她些許的溫暖。

懷裡的小箏好小喔,卸除了一直戴著的面具,真實的她竟然這麼嬌小。細細的肩膀,小小的手臂,就算是姊姊好了,也是一個細緻的、一碰就會碎裂的女孩子。

是啊,再怎麼堅強,孤孤單單的她,都只是一個女孩子而已。

過了好久好久,她終於收了淚,揉揉眼睛,長長地舒了口氣。

「凱凱,」她抬起頭來,濕潤的雙眼再度閃著莫名的光澤,緩緩地說:「你回去吧。」

「姊姊……」

「謝謝你陪我,也謝謝你今天對我說的話。」她一點也沒有猶豫,認真地說:「今天以後,我就不後悔了。」

「呃,不後悔什麼?」

「不後悔愛上你,」她說:「也不後悔,曾經愛你愛得這麼辛苦。」

我咬著牙,輕輕地說:

「姊姊,對不起。」

「快回去吧。」

「我不能再留一下嗎?」

「沒關係,晚點再來就好了。」

「那妳呢?」

「我不要緊的。」

她輕輕地說,帶我走到門邊。打開了門。

我沒想到她說趕人就趕人,呆了半晌,怔怔地望著她。

小箏也望著我,神情既飄忽又遙遠,卻很堅持。

我長歎一聲,取過紙鶴罐子,走到門口穿鞋。轉頭還想說些什麼,卻只能說聲再見。

她點點頭,淡然一笑,關上了門。

就這樣地,我離開了小箏宿舍。

渾渾噩噩地在街上逛了一圈,回中正紀念堂牽了車,我神不守舍地回到了家。家裡安安靜靜地,大家都還沒回來,我一個人發呆良久,肚子忽然叫了起來。

中午肯德基吃一半就沒吃了,難怪這麼餓。我下樓買了幾個麵包裹腹,看看時間才不到五點,心想今晚不知道該不該去找她,決定打電話給巧怡,看看狀況如何。

巧怡不在家,文文學姊接的電話。一聽是我,馬上笑了起來。

「學弟啊,找巧怡啊?」

「是啊。」

「她已經回台北嘍,找她直接打宿舍電話。」

「咦?不是說下禮拜一嗎?」

「小箏要她回去的。」學姊說,聲音一頓,又說:「學弟啊,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妳是要問小箏跟我怎麼了,是不是?」

「喔,不是啊。」她一怔:「咦?你們怎麼了嗎?又吵架啦?」

「呃,沒事沒事。」我忙道:「那妳要問什麼啊?」

「我的事等等,你先說小箏。」

「呃,我等等再說好了,學姊妳先講。」

「喔,好吧,那你一定要說喔。」她笑嘻嘻地說,隨即正經起來,問道:「我要問的是,你知道巧怡最近跟小光學弟之間的事嗎?」

「這個喔,」我呆了呆:「我知道得很少,只知道兩個人曖昧曖昧的,其他我沒多問。」

「所以,兩個人還沒搞定,是不是?」

「看樣子是這樣。」

「那小光對巧怡呢?」

「我不知道耶,之前覺得好像不錯,不過他似乎也有點怕巧怡。」

「那不稀奇,我們家巧怡很恰的,不怕才有鬼。」她哈哈一笑:「喂,那你也不幫幫忙?」

「我沒有不幫啊,」我忙道:「只是喔,他們兩個一副不干我事的樣子,要幫也不知道該從何幫起。學姊,妳不反對這件事嗎?」

「我不反對啊,小光學弟很可愛,又帥又聰明,配我們家巧怡正好。」她笑著說:「學弟,算你幫學姊一個忙,打聽打聽小光的真實心態是什麼。要是他也喜歡巧怡,那你乾脆幫他們牽個線,創造一點機會怎麼樣?」

「這容易,我馬上辦。」

「一定喔,」她叮嚀道:「不瞞你說,巧怡私下還很怪你呢。她說之前你跟小箏的事大家都很幫忙,結果你對她的事情反而不怎麼熱情。她還說,小光什麼都聽你的,只要你出馬一切都搞得定。」

「這很難說,畢竟是他們兩個人的感情,不是我說就能搞定的吧?」

「我也是這麼跟她說呀,不過總是幫幫忙吧?」

「好啊,包在我身上。」我說:「那就這樣了,謝謝學姊。拜拜啦。」

「喂喂喂,回來。」她哈哈大笑:「學弟,你倒是挺精明的,掛那麼快幹嘛,小箏的事不說啦?」

「呃,也沒什麼好說的啦。」

「你們又要分手了,對不對?」

「嗯,」我呆了呆,嘆道:「嗯,簡單來說是這樣。」

「你不喜歡她了嗎?」

「唉,也不會。」

「她不喜歡你了嗎?」

「這個嘛,還好吧。」

「那到底是怎麼了呢?」她放輕了聲音,溫和地說:「你有了別的對象了,是不是?」

「其實也不算。」

「嘻嘻,別騙學姊。」她笑道:「巧怡都跟我說了,一個七字頭的學妹。聽說休學了是不是?」

「唉,她還真大嘴。」

「我是她姊姊嘛,跟我說說有什麼關係?」文文學姊笑道:「對我來講,你們都是學弟妹,我的立場是很公正的。這樣好了,問你一個問題,你自己想想,或許會有點幫助也說不定。你要不要聽?」

「好,學姊請說。」

「兩個人在一起,為的是什麼?」

我一怔。

「為了快樂吧?」

「是啊,很簡單對不對?」她笑道,語氣輕輕鬆鬆地:「那如果想分手,目的又是為了什麼?」

「這個喔,大概在一起不快樂吧。」

「嗯,你算是很清楚的了。」她嗯了一聲,溫和地說:「所以嘍,懂了沒?」

「懂了。」

「那你決定怎麼辦?」

「這個喔,唉,」我長歎一聲,想起今天的小箏,忍不住道:「學姊,這裡的問題是,我不希望她不快樂。」

「她不快樂,並不是你的錯。」

「這話怎麼說?」

「小箏這個人很固執,想事情很直線條,有時候會鑽牛角尖。」她哈哈一笑,又說:「你這邊嘛,很乖,不過也很容易受人影響。你們兩個本來就不大合適。當時小箏跟我說喜歡你,我就覺得你們有點互相取暖的味道,日後發展很難說的。」

「呃,那妳也不早點講?」

「我早講,你們也不會聽啊。」她笑道:「學弟,這種事情沒那麼複雜,身在其中的時候很迷惘,分手之後就會慢慢想開了。對小箏來說,你越留戀,她就陷得越深,你不是不瞭解她,該做的是快點斬斷,藕斷絲連最不好了。」

「呃,」我愣了愣,不禁問:「學姊啊,妳倒是挺清楚的。」

「你們當局者迷,我跟小箏相處久了,她在想什麼我當然清楚。」她想了想,又說:「當時跟黃益誠就是這樣,小箏的問題在不肯服輸。學弟,為她好,你該趕快放手。」

「學姊,我有一個問題。」

「你盡管問。」

「妳說這些,其實只是擔心她的聯考,對不對?」

「沒錯,」文文學姊毫不猶豫:「你看出來了,那我就直說了。學弟,你們撐不過一年的,這樣下去只會讓她考不上大學。如果愛她,那就對她狠心一點,讓她快點閉關用功,就當成逼她看破紅塵跑到光復樓出家好了。這才是對她好,也是你能對她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可是……」

「學弟,你人很好,所以我就當成你是一片好意,什麼話都說給你聽。」她又說:「你們捨不得我懂,小箏要你找個理由讓她留級,對不對?」

「咦?妳怎麼知道?」

「馨馨告訴我的,」學姊一笑:「馨馨太可愛了,她在畢業旅行的時候知道這件事,覺得既不能勸你也不能勸小箏,就想找巧怡來跟小箏說。可是她也不敢跟巧怡說,怕一說了巧怡就打電話罵你,所以就偷偷告訴我了。」

「唉。」我搖搖頭,心裡五味雜陳。

「學弟,你不可以要小箏留級。」學姊嚴肅起來:「真的這樣,小箏也不會快樂的。讓她那樣的人留級,忍耐七字頭學妹異樣的眼光,你於心何忍呢?」

「我沒這麼做啊。」

「可是你在考慮。」

「考慮是一回事,可是我也想不出什麼好理由來。」

「我說過了,那是你當局者迷,」文文學姊一笑:「你想不出來是不是?我隨便講就可以講出一堆。你可以說你需要她,要她為你留級;你也可以說你很心疼她,請她給你一個機會,讓你證明世界上還是有人真心關懷她,不是光喜歡她漂亮而已,所以是為了她好才要她留級。不信可以試試看,兩個隨便挑一個,她一定當場留級給你看。」

「哪有可能啊?」我衝口而出:「這些理由太爛了吧?」

「唉,那是你不瞭解小箏。這麼說來還是分手吧,在一起卻不瞭解對方,其實是很沒有意義的。」

「為什麼?」

「很簡單啊,你如果跟小箏說需要她,那她就會覺得自己很有價值;如果你表達出真正的關心,那她也會覺得自己很有價值。不管哪一個,都可以當場打動這位大小姐的。」文文學姊停了停,又笑了起來:

「唉,你看我啦,才要你別讓她留級,結果反而教了你一堆讓她留級的辦法。反正你記得,真為她好,就讓她快點靜下心來準備聯考。如果有緣,無論人在何方,總有一天還是會相聚的。知道嗎?」

「是,我知道了。」

「對,這才是乖乖小學弟。」學姊鬆了口氣,輕笑著說:「學弟你別自責。小箏跟你在一起改變了很多,你對她是有正面幫助的。或許一時看不懂,隔個幾個月你就會發現她早就走出來了。或許你不能跟她繼續下去,但是你的出現對她而言是一個很重要的轉捩點。說不定這就是你的『歷史任務』呢。」她停了停:

「嗯,我是真的這麼想。你的價值已經發揮了作用,那就應該快點收手了。小箏對你算是百依百順啦,就算回報她也好,你當男生要有個男生樣子,不要再讓她難捨難分了。雖然不能在一起,可是我們這種年紀誰又會一直在一起呢?這都只是個過程,等到你自己走過一圈,考上大學,相信你就會明白了。」

「呃,好吧,」我歎道:「希望是這樣。」

「一定會的,相信學姊的話。」她笑道:「好啦,長途電話就不多說了。記得喔,幫幫巧怡。」

「我會。謝謝學姊。」

「不客氣,你真可愛。」文文學姊笑著說:「那就再見啦,凱子學弟,保持聯絡喔。」說完收了線。

我把話筒掛上,嘆了口氣,撥起巧怡的宿舍號碼。

跟巧怡約好週一見面,聽她冷言冷語說了一堆關於小箏的事,我連忙掛上電話,又打給了小憶、小光與馨馨。小憶找我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想跟我私下約出去練習「開場曲」以及主持人串場;小光跟我扯了一堆這幾天練習的事,插科打諢間不著痕跡避過了所有跟巧怡或阿芝有關的話題。馨馨不在家,家裡一個應該是她媽媽的人給了我一個號碼,說是「阿妹打工的地方」。

我按照號碼打過去,只聽背景吵雜不堪,接電話的是個本省口音的中年人,說了一堆聽不懂的,老半天才找到馨馨。

一聽是我,她馬上熱情地叫道:

「呀,哥,你怎麼知道這個號碼啊?」

「妳媽媽給的。」

「喔,那不是我媽啦,」她笑道:「我媽媽的聲音很好聽,可惜跑到蘇澳去了,家裡的人是我姨丈的姊姊。咦?姨丈的姊姊叫什麼?」

「就是姨丈的姊姊。」

「哈,好吧,算她沒地位。」馨馨噗哧一笑:「哥,什麼事情找我啊?」

「妳在哪啊?」

「我在打工啊,」她笑嘻嘻地說:「機車行,滿手都是油,你有話快講,這支電話臭死啦。」

「妳在機車行打工啊?」

「是啊,不行喔?」

「打什麼工?」

「修車啊,不然呢?」她埋怨道:「呀,別囉囉嗦嗦的,什麼事嘛?」

「呃,好啦,沒什麼事,妳先去忙好了,禮拜一再說不遲。」我忙道,半信半疑地問:「妳真的會修車嗎?」

「哈,本來不會,來了就會了,薪水還不錯呢。」馨馨一笑:「好啦,看樣子一定跟小箏學姊有關。這樣吧,我明天不上班,你要找我可以約在台北車站見。咦?不要好了,去麥當勞,你好久沒請我啦。」

「等等,」我忙道:「明天不行,我跟姊姊有約。」

「好啊,那後天?」

「也有約。」

「喂,那週末呢,也有約嗎?」

「都有。」

「唉,好啦好啦,你等等。」

「喂喂喂……」我連忙開口,只聽電話「咯」地一聲像是被扔在桌上,馨馨的聲音傳來:「喂,我接個電話,啊你幫我把那條煞車線裝起來……不是啦,煞車線啦……厚,這個先啦,人家老闆下午就要……好嘛,幫一下會死啊……對啦對啦,我馬上回來……」說著傳來一陣乒乓之聲,之後是一陣水聲,這才又拿起電話:

「喂?哥?」

「馨馨啊,妳很忙是不是?」我不禁好笑:「要是不方便,我們下次再說也可以啊。」

「不行不行,你這傢伙說消失就消失,抓到了可不能讓你跑掉。」馨馨笑道:「怎樣,去澎湖玩沒有被小箏學姊抓包吧?」

「呃,妳也知道啊?」

「薇姊姊、大姊、我。」

「是是是,妳厲害。」

「哼,想瞞我,門兒都沒有。」

「好啦好啦,反正她已經知道了。」

「啊,那怎麼辦,翻臉了嗎?」

「沒啊,今天我去台北車站接她,兩人講得很好。」

「講什麼講得很好,分手喔?」

「呃,嗯。」

「呃,天啊,你們喔……」馨馨懊惱地哼了哼,又問:「那你就說OK啊?」

「是我先提的。」

「喂,你有沒有良心啊?」

「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啊。」

「嗯,」馨馨沉吟半晌,忽然又輕鬆了起來:「這也對啦。好吧,一下子兩個都跑了,你倒可以靜一靜了。」

「妳知道薇離開的事喔?」

「喂,要說幾遍……」

「薇姊姊、大姊、妳,瞭解瞭解。」我歎道:「好啦,扯一堆,我不是要跟妳說這個啦。」

「咦?不是喔?」她一怔,笑了起來:「那真抱歉,算我搞錯了。你要說什麼?」

「巧怡跟小光。我要問妳……」

「知道了,這個難搞。」她打斷我,嘆了口氣:「你們成功的都是一個德性,小光阿芝沒事偷約會,可是之前跟巧怡又……又……就那樣,你懂了我就不說了。」

「哪樣?」我吃了一驚:「上床啦?」

「沒啦!」馨馨忙道:「不過也只差一點,這樣講懂不懂?」

「呃,懂。」

「所以了,怎麼辦?」馨馨哼了哼:「你這人最沒良心了,這種時候還搞消失。這兩個禮拜巧怡心情壞透啦,本來想找小箏學姊說說的,結果一講之下反而聊你的事聊得更火,生了好大的氣。」

「生誰的氣,我嗎?」

「也不是,多半還是氣小光。」馨馨說:「不過你一不幫忙二出紕漏,兩個都不是好東西。喂,別吵啦!」

「咦?我沒吵啊?」

「我不是跟你講話啦,」馨馨哼了哼:「喂喂喂,等一下好不好,沒看到我在打電話喔?真沒禮貌。喂?哥你還在嗎?」

「呵呵,還在,」我笑了起來:「妳好兇喔,那是誰啊?」

「我老闆啊,煩死了。」馨馨也笑了起來:「人很好啦,就是囉嗦了點,不理他,我們講到哪裡了?」

「巧怡在生氣。」

「喔,對啊,她很生氣呢。本來火起來說不合辦了,說好聽的也沒用,後來還是靠學姊讓學長出馬才擺平。小光不知道,你可別大嘴。」

「呃,我聽不懂妳在說什麼。」

「巧怡生小光的氣,」馨馨有點不耐煩,解釋道:「覺得阿芝在搶他的男朋友,你這邊也跑不見,火大了就說不要合辦公演了。我勸她不聽,打給小箏學姊,學姊要我打電話給希特勒學長,之後希特勒學長打給巧怡,巧怡不敢不聽學長的話,這才算了沒有衝動。希特勒學長跟我說,小光如果知道巧怡這麼衝動一定會跳起來,之後就會越來越難搞。所以大家都瞞著小光,你就別在後頭添亂了。知道沒?」

「是,知道了。」

「你……」馨馨一怔,不禁笑了起來:「好啦,對不起啦,瞧你緊張的,這就是缺席的下場。現在怎麼辦,出個主意吧?」

「妳說的是公演還是巧怡?」

「公演沒問題,反正事情你看著辦,練習本來就不一定要你盯著。」馨馨說:「我說的是巧怡,你要怎麼幫她啊?」

「先問一件事,小光跟阿芝到底怎樣了?」

「天知道,你來問我不對吧?他是你麻吉,到底是誰該去搞清楚呢?」

「我問啦,他不講。」

「再問啊。」

「他要是還不講呢?」

「一直問一直問,煩了就會講。」馨馨笑了起來:「相信我,從阿珍學姊到你,這招屢試不爽。」

「好啊,那我去煩他。」我也笑了起來:「是啦,剛剛打給文文學姊,她也要我去搞清楚。」

「咦?你打給文文學姊了喔?那她有沒有跟你說……」

「不准讓姊姊留級,有。」我哼了哼:「馨馨,這件事我還要問妳呢。有話妳不會自己跟我講嗎?幹嘛要跟文文學姊轉告?」

「我沒要她轉告啊,」馨馨無辜地說:「我是想要文文學姊勸勸小箏學姊,再不然請巧怡勸也可以。這件事一定不是你的主意,浪費時間跟你講幹嘛?」

「為什麼一定不是我的主意?」

「你最好了,哪會要學姊這樣犧牲啊?」她一怔:「咦?不然呢,那是你的主意嗎?」

「不不不,是姊姊提的。」

「那就對了嘛,跟你講有什麼用?」馨馨理所當然地說:「反正今天你們又要分手了,那也沒得講啦。倒是哥啊,你自己還好吧?」

「呃,還好。」

「少來,一次跑掉兩個女朋友,你哪好得起來?」她關心地說:「我很擔心你的,不開心不要憋在心裡,記得你永遠都有我,心情不好可以跟我說。」

「嗯。」

「那好吧,我也不能講太久,你好好的,下禮拜一見面再說了喔?」

「好。」

「喂,別悶悶的啦。」

「我沒怎樣啦。」

「咦?又是這句。」她噗哧一笑:「嗯,既然這句話重出江湖,那就代表你又會有豔遇啦。這我就放心了,記得有八卦一定要跟我說。」

「厚,拜託。」

我沒好氣地說。只聽馨馨一笑,邊罵老闆邊掛了電話。

馨馨的確是陽光女孩,才跟她講了幾句,整個心情馬上輕鬆下來。於是回到桌前,打開暑假作業開始做功課。做著做著接到媽媽電話,表示今晚加班要我自己搞定晚餐。於是我又出了門,買了便當邊吃邊用功。

一恍眼已是十點,媽媽打著呵欠回家,沒過多久爸爸也回來了,兩個累得要死的人連話也懶得說,洗完澡直接上床躺平。我心想大人還真辛苦,回頭繼續做功課,再次休息時已是十一點半。

呃,這麼晚啦,看樣子該跟小箏聯絡一下了。信手摸了摸腰際,想起call機忘在她宿舍,於是悄聲走到客廳,撥起小箏的號碼。

響了好久才接,小箏的聲音有點沙啞,似乎已經睡了。

「姊姊,妳睡著了嗎?」

「嗯,沒關係。」她輕輕一笑:「趴在桌上睡著了,現在幾點?」

「快十二點。」

「喔,那你還要來嗎?」

「是啊,可以嗎?」

「當然可以啦,傻凱凱。」她說,慵懶的聲音十分好聽:「你快來吧,我很想你的。」

「嗯。」我說,心裡暖暖地。

「到了以後別先上來,」她又說:「打對講機給我,我下去找你。」

「咦?為什麼?」

「我要出去買東西,太晚了,你陪我去。」

「買什麼?我可以幫妳買好帶過去。」

「來了再說。」她說,語氣怪怪地:「別講了,我等你。多久會到?」

「半小時以內。」

「好吧,你騎車小心。」

她輕聲道,隨即收了線。

我連忙換好衣服出門。今晚空氣濕悶,路燈下朦朦朧朧地一片霧氣。奔馳在入夜的台北街頭,橘黃色街景夢境似地模糊不清。沿著羅斯福路施工圍籬,我只花了二十分鐘就來到寧波西街。把車停在小箏家樓下,熄火上鎖,按下電鈴。

小箏接通對講機,「凱凱嗎?我現在下去。」不由分說掛了線。沒過多久傳出腳步聲,鐵門開處,出現了依然穿著制服的小箏。

她換掉了百褶裙,穿著一條鬆鬆的運動長褲;白布鞋內沒有穿襪子,露出一段小小的腳踝。

很難得見到小箏這樣穿。見到了我,小箏點點頭,兩人過了馬路。晚上這裡只有閃黃燈,一閃一閃地,在暗沉的街景中閃著異常明亮的光芒。

我開了口。

「姊姊,妳要買什麼啊?」

「等等就知道了。」她說,表情淡淡地。

我不敢再問,滿腹狐疑陪她走到重慶南路口的便利商店。裡頭燈光明亮,門一打開就流洩出舒暢的冷氣。

小箏一馬當先往衛生用品區走,只見她在架子前站了一下,取出一件商品。

驗孕棒。

我大吃一驚,只見她把東西交給我:

「凱凱,你去買單。」

「呃,買這個幹嘛……」

「快去啦,回去再講。」

我不敢再說,走到櫃檯前結帳。小箏站在遠處等我,大夜班的工讀生看了我一眼。

我忍著尷尬,什麼也沒說地付了錢。小箏面無表情走出便利商店,我連忙跟上去,急問:

「姊姊,妳……」

「別緊張。」她緩緩地說,看起來十分沉著:「先不用急著說什麼,回去驗完再說。」

「可是……」

「畢業旅行。」

我聞言一怔,想起那天在涵碧樓我們沒有用套子,這下子當真緊張了起來。

正想說話,小箏忽然停下腳步。

她停得很突然,一時之間我幾乎收不住自己的腳步。只見她微微一笑,輕聲道:

「凱凱,你緩一緩,不要緊張。」

「我……」

「不要緊張,馬上就會知道結果,緊張也沒用。」她頓了頓:「這件事我有經驗。而且也不算是件壞事。」

「哪不算是壞事啊?」我忙道:「要是真的懷孕了,那該怎麼辦啊?」

「凱凱,我不喜歡你的態度。」她正色道:「這種時候,應該是你來照顧我的心情,而不是自己失去控制。一來還沒確定是這樣,二來我也不是不會處理。你怎麼不問問我的意見,看看為什麼這不是一件壞事呢?」

「我問了啊。」

「你急什麼?」她瞪了我一眼:「我才該急好不好?有話不能等驗完再說嗎?」

「我想知道嘛!」

「好好好,那我們邊走邊說,你放輕鬆點。」

她點點頭,緩緩邁開腳步,沉默了一會兒,這才說:

「凱凱,我一點也不想談這些事。不過既然你一定要談,那乾脆讓我問你好了。如果當真懷孕了,你打算怎麼辦?」

「那當然是……」我正想說,忽然怔了怔,連忙改口:「呃,我不知道。」

「當然是什麼?」

「這個……」我為難了一下,決定不要瞞她:「我本來想說打掉的,可是想想不對,所以說不知道。」

「為什麼不對?」

「嗯,當然不對啊。」

「為什麼?」

「辛苦的是妳,我哪能替妳決定啊?」我緊張地說:「老實說,我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辦。可是如果妳想留下來,那也只好這麼辦了。」

「哦?」

小箏一怔,不自覺停了腳步。

「凱凱,你肯留喔?」

「這……」我腦子裡一片混亂,只得說:「我當然不希望了,可是……可是如果妳想留,那就留啊。」

「我們能養小孩嗎?」

「那也只好想辦法啊。」我搔了搔頭,心想這還真是個大問題,只得道:「我們先驗驗看再講,萬一真是那樣,那只好帶妳去找我媽媽,看她怎麼說了。」

小箏不語,怔怔地望著我。

我被她看得心裡發毛,流了滿頭大汗,不知道該怎麼辦。

半晌之後,她皺起眉頭,開了口。

「凱凱,我問你一件事。」

「呃,說啊。」

「如果我不肯打孩子,你會不會恨我?」

「恨妳?」我一呆:「這是我的錯吧,為什麼要恨妳啊?」

「會不會嘛?」

「不會啊,幹嘛這麼問?」

「你沒想清楚。」她靜靜地說:「如果我要把孩子生下來,那你就要負擔後果,你知道嗎?」

「這是一定的吧?」

「你知道後果是什麼嗎?」

「知道啊,這還用說?」我完全不瞭解她在想什麼,心裡急得不得了:「我們就會有個小孩了,不是嗎?」

「那我們兩個呢?」

「那就一輩子在一起,養這個小孩啊。」

「你能養嗎?」

「不能養也不行啊,」我皺眉道:「生下來就只能養啦。前幾年靠我爸媽,等到我高中畢業就去賺錢,慢慢養你們兩個就是了。」

「那你就不考大學啦?」

「妳去考嘛,起碼我們之中還有一個念大學的,」我點點頭,試圖想像那是個什麼樣的生活:「我晚一點不要緊,不過我得去當兵,頭兩年可能沒辦法賺錢。不過這妳就不用傷腦筋了,我爸媽一定會負責到底的,負擔妳跟小孩的生活沒有問題。至於妳嘛,也可以繼續讀書,不然我們兩個都高中畢業就太糟糕了。」

「咦?」她忽然一笑:「那為什麼不是你讀書,我帶孩子就好了?我又不用當兵。」

「那不行啊,總不能我當了爸爸跟老公,卻一直吃家裡的吧?」我暗暗嘆氣,心想妳不趕快回家驗孕,在這裡囉嗦什麼?不過這種時候最重要的是她的心情,於是耐下性子,又說:

「我讀書沒妳厲害,妳上大學的可能性比我高。姊姊啊,當務之急是妳的身體,我們是不是先看看驗孕結果再說呢?這些事慢慢討論不遲嘛。」

「結果出來就遲了。」她搖搖頭,又道:「凱凱,既然談到這裡,那就不能停了。你讓我問完。」

「好啦,快問。」

「別急。」她緩緩地說:「嗯,孩子、學業與工作都算你討論到了,那我問你,我們呢?」

「我們怎樣?」

「到那時,我們是什麼關係?」

「這還用問嗎?」

「是什麼嘛?」

「當然是夫妻啊,難不成妳想要小孩,卻不讓小孩有爸爸嗎?」

「不是夫妻,你也是爸爸啊。」

「姊姊,妳到底在說什麼啊?」我有點急了,大聲道:「既然要生,當然要給小孩一個家啊。妳不嫁給我是什麼意思呢?再說了,今天我們還是男女朋友吧,既然變成這種情況,那就來結婚啊,又不是沒有感情。」

「我們不是要分手了嗎?」

「那也可以不分啊!這件事不是說死了的好不好?」

「哦,也可以不分喔?」她嘿嘿一笑:「凱凱,你倒是挺大方的,有沒有問過人家的意見?」

「不然呢,妳非分不可嗎?」

「我說人家,不是我。」她緩緩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說的是阿薇。」

這話一說,我當場愣在原地,一時有如雷擊,什麼也說不出來。

是的,如果有了孩子,那不管我再怎麼努力,都沒有薇了。

這一瞬間,一幕幕跟薇的往事忽然湧進心裡。眼前浮現著她微笑的模樣,耳中也響起她的聲音。我們約好了八個月後重聚,甚至也談到了未來的人生。這一切的一切,如果驗出來的確懷孕了,那就通通化成泡影,永遠不再可能了。

可是,我能要小箏打掉孩子嗎?

不能。

除非她願意,不過看樣子她想留下來。我既不能開口,說實話,我也不想要她這麼做。

已經第二次了,如果真的懷孕,又去打掉,那麼小箏就打了兩次了。

第一次可以說是不小心,也不是我害的。可是,我所交往的小箏,是在這件事陰影下塑造的她。也就是說,如果被我再傷害一次,那這次的傷害就會更大,就完全無法彌補了。

所以,即使她要打,我也不能讓她打。

打掉小孩很容易,傷害小箏也很容易,之後再來分手,也就只是一句話而已。

可是,這麼做之後,我還能開開心心等薇回來,放著再度被傷害的小箏不管,跟她「永遠在一起」嗎?

不能。

這樣的我,太可恨了。

也就是說,除非今天驗出來沒事,那我就必須放棄薇了。

好大的代價,我愕然驚覺。只是一個不小心,竟然會換得這樣的結果。

就在此刻,我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想得太遠了。現在可不是想這些事的時候,當下轉頭一望,只見小箏仍舊望著我。

忽然之間,我心裡浮起一個念頭。

小箏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靜靜地,看著我。

我想了想,理清自己的思路,開口問道:

「姊姊?」

「嗯?」

「妳是什麼時候發現懷孕的?」

「一個禮拜了。」她說:「還有,我沒發現什麼,只是懷疑。」

「那妳怎麼沒有先去驗?」

「我不確定,決定先等等,或許只是月經不規則。」

「那妳今天怎麼不跟我說?」

「嗯,凱凱,你開始會想了。」她點點頭,微微一笑:「沒錯,我想知道你到底要不要跟我分手,再來驗。」

「為什麼?」

「如果你不要我了,那我就打掉。」

「如果我沒要分手呢?」

「那我再想想看,大概也是打掉。」

「那妳剛剛幹嘛說那些?」

「我說什麼了嗎?」她緩緩地,無聲地笑了起來:「剛剛全是你自己說的,我可什麼也沒說。」

「那妳幹嘛問我要怎麼辦?」

「我原本沒打算問,是你堅持要談的。」她淡淡地說:「凱凱,我的確很想知道你的想法,懷孕不懷孕倒是其次。只是,我並沒有打算拿這件事來問你。如果你覺得受騙了,那就直說不妨。」

「我……」

「你看,我就知道你覺得我在騙你。」她嘆了口氣,點點頭說:「這也就是我們會分手的理由。你跟我,永遠不像你跟阿薇那樣推心置腹。上學期在介壽公園是這樣,剛剛還是這樣。」

我啞口無言,不知該如何幫自己解釋。只聽她說:

「沒關係的,凱凱,你的表情說明了一切,我不會找你麻煩的。」說著牽起我的手,觸手之處一片冰涼:「趕快回去驗一驗,如果真的懷孕了,那你就陪我去打掉,為一個意外賠上整個人生,是不值得的。」

「我剛剛……」

「凱凱,別說啦。」她淒然一笑:

「很多事情,急著說只會更糟呢。」

回到宿舍,小箏帶著驗孕棒走進浴室,鎖上了門。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乖乖站在門口。她一直沒有出來,裡頭也聽不見任何聲音。就這麼過了幾分鐘,門「啪」地一聲打開了,只聽她喚道:

「凱凱?」

我連忙走進去,只見她靠著洗臉盆,拿著驗孕棒,表情很複雜。

「結果怎樣?」我忙問。

「嗯,」她想了想,緩緩地說:「沒事,虛驚一場。」

「呼。」我當場吁了口大氣,頓時鬆下來。只見小箏依然望著我,靜靜地說:

「放心了?」

「是啊。」

「好吧,那就這樣吧。」

她點點頭,把驗孕棒順手扔進垃圾桶,轉身離開浴室。

尾隨她走出去,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小箏進廚房倒了杯水,一口喝完,又倒了一杯遞給我。

「喝口水吧?瞧你一頭汗。」

「呃,謝謝。」

我當場一口喝完。她接過杯子放下,望著我說:

「那現在呢,你要回去了嗎?」

「呃,我不知道。」

「沒事了,你回去吧。」

「姊姊,我沒這個意思啊。」

「我知道,來之前你又不曉得有這件事。」她點點頭:「只是,今晚氣氛太怪了,在一起也不知道要幹嘛。不如好好睡一覺,醒了精神好,大概就沒事了。」

「呃,這不行。」我忙道:「姊姊,剛剛我很緊張,有些話說得詞不達意,讓我解釋幾句,不要馬上趕走我。」

「趕走你?」她微微一笑:「我哪捨得呢?好啊,你想說什麼?」

「呃,先別急好嗎?」我走到她身邊,伸出了手:「可以牽著妳嗎?」

「什麼時候牽牽手也需要允許啦?」她嘆了口氣,牽起我的手:「你看,這就是我說的,氣氛很奇怪。」

「我懂。」我點點頭,拉她走到書桌前坐下。遲疑半晌說:「姊姊,剛剛……」

「剛剛的事別再談了。遇到這麼大的事,我們都情緒不穩,你用不著解釋。」她搖了搖頭:「對於你的反應,我一點也沒有不高興。」

「是嗎?」

「是啊,」她點點頭:「你很為我著想,也願意負擔後果,雖然講得有點不切實際,不過算得上是個好男人。」說著笑了起來:「唉,應該說是個好男孩吧。緊張歸緊張,總算記得以我為第一考量,這已經不錯了。」

「可是……」

「你對阿薇用情很深,我又不是不知道,所以也沒什麼好說的。倒是你肯對我負責到底選擇犧牲她,我很感激。」她緩緩地說:「至於你覺得我騙你,怎麼說呢,我從不騙你,只是你不瞭解而已。」

「我沒說妳騙我啊。」

「你這麼想,不一定要說出來。」她搖搖頭:「的確,我想先知道你的想法。畢竟如果真的懷孕了,那你說什麼也不會提分手。可是我並不希望我們的感情是這麼維繫的,所以只好先談分手,再來驗孕。」

「呃,瞭解。」

「臭男生,你才不瞭解。」她嘿嘿一笑:「那我問你,你怎麼不好奇我為什麼不自己先驗驗看呢?」

「因為妳想跟我一起驗。」

「哦?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

「嗯,好吧,的確是這樣。」她點點頭,小聲地說:「凱凱,我也很怕啊。我自己驗,結果出來是懷孕了,那我大概不會跟你講,就會自己去拿掉了。」

「幸好沒有。」

「沒有懷孕?沒有自己驗?」

「都沒有。」

「為什麼幸好沒有自己驗?」

「因為如果驗出來沒有,妳一定不會跟我講這件事。」

「不跟你講又怎樣?」

「那妳就會一個人憋著啊。」

「又沒事,幹嘛憋著?」

「妳不想給我負擔,這種的,反正就會憋著。」

「那又怎樣?」

「妳會覺得很孤單啊。」

「嗯,是啊,」她輕嘆一聲:「可是,告訴你,就不孤單了嗎?」

「姊姊,別這樣啦。」

「唉,好啦,越說越悶了。」她點點頭,望著我說:「凱凱,看樣子我們一定會分手,是不是?」

「呃,如果這樣下去的話。」

「也就是說,換一種方式下去,也可能不?」

「或許吧。」我點點頭。想了想又說:「如果妳肯,我是願意嘗試的。」

「因為捨不得?」

「捨不得妳,也捨不得妳難過。」

「這樣不行,」小箏忽然抬起頭,像是振作起來,堅決地說:「凱凱,我們都已經知道這是終點了。歹戲拖棚是不好的,回家去吧。」

「姊姊……」

「回去吧,」她直視著我:「不要逼我趕走你。」

「妳已經在趕我了。」

「好,那算我趕你,回去吧。」

「姊姊,妳幹嘛這樣呢?」

「凱凱,」她放輕了語氣,斂了眼神:「真的愛我,就讓我留下最後一點自尊,好嗎?」

「呃……」

「回去。」

她再說了一遍。語氣既堅決又不容質疑,一點空間也不留。

什麼都不能再說了,我點點頭,艱難地站起身來。只見小箏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

「呃,姊姊,那我走了。」

「幫我鎖好門。」

「妳保重。」

「我會。」

「那明天……」

「你睡到自然醒,起床後打電話給我。」

「妳不會又不見我吧?」

「不會。」

「呃,好吧。」

我點點頭,心裡莫名生起了悶氣,對她揮揮手,轉身離開宿舍。

就這樣地,騎著薇的車,我在濕氣中離開寧波西街。漫無目的晃了一圈,兩點前後才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

這麼晚了,和衣躺在床上,我望著天花板怔怔發楞。經過整天情緒起伏,此刻心裡只剩一片空白。好像還該想些什麼,卻又什麼都想不出來。

我只知道,這是個失敗的一天。

我跟小箏已經走到盡頭了,不可能繼續,卻也沒有分手。就像等待行刑的死囚,無可奈何卻又無事可做。我還是愛著她的,她也依然愛著我,然而一切卻都已經結束了。

當時的感覺呢?我不禁疑惑,那種飄渺迷人的情緒,那種只要她在附近,我就無法不尋覓著她的身影的熱切,都到哪裡去了呢?

那種情緒,是什麼時候消失的呢?

那樣的熱切,我不禁想,又是怎麼不見的呢?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從今天起,我將永遠失去她了。

已經分不清是罪惡感還是遺憾了,早就知道會發生的事,真的發生起來卻這麼難受。我好想大叫幾聲,也想衝動地跑回她的宿舍,抓著她的手,不讓她就此離去。

然而,這些都是徒勞的、無謂的。

忽然想起小箏的表情,那種淡淡地、帶著哀傷的表情。

要是我這麼難受,她卻又將如何呢?

忽然醒了一點,想起小箏的感受,我像是被澆了桶冷水般地跳了起來。不行,都走到這一步了,自怨自艾不是應有的作為。還有好幾天,還有一半的暑假,就算一定會分手好了,我也該讓她開開心心地,有個好一點的結束才對。

沒錯,分就分,藕斷絲連的確只能折磨彼此。我是男生,不可以自憐自傷。小箏給我夠多了,這是負責任的時候。要分就要分得開心,分得成熟才對。不是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嗎?散就散,起碼散的時候是吃飽喝足的,賓主盡歡的,可不能吃悶飯喝悶酒,喝完各自閃人,好像做錯了什麼一般。

我從床上爬起來,打開那瓶繽紛的紙鶴,挑了一隻放在皮夾裡。就這麼辦吧,哪來這麼多情緒,起碼這分鐘我們還在一起。「在一起」是什麼意思啊,兩人悶著算是在一起嗎?明天我們就要出去玩,後天也是,我要跟她玩整個暑假,直到九月一號開學,直到我們不得不分手的那一天前,我都要跟她快快樂樂地在一起。

想到這裡,我理直氣壯地跑去洗了個澡,好好睡了一場難得的好覺。等到明天,我在恍惚之間想,我們就要忘記這一切,痛快地玩個幾天,讓這段戀情平順地走到終點。在她心中保留一個原來的我,也讓我自己的回憶裡,也保有一個美好的、溫和而嚴肅的,神祕而美麗的她。

對,就這麼辦。我閉上眼睛,黑暗中四周越來越模糊。帶著一股莫名情緒,就這麼睡到了隔天清晨。

次晨醒了個大早。八點不到,陽光透明又漂亮。我特別穿了一身舒服的休閒襯衫加牛仔褲,梳好頭,把自己打理得乾乾淨淨,點好皮夾裡的錢,騎車去薇家拿了Ovation,這才趕到寧波西街,在對面電話亭撥起小箏宿舍號碼。

小箏剛醒,才響了一聲就接起來,話筒中傳來慵懶的聲音。

「咦,凱凱?你醒啦?」

「不但醒了,還在妳家對面呢。」

「啊,那麼早?」她嚇了一跳:「人家還沒換好衣服呢。」

「沒關係啊,妳換不換都好看。」我笑嘻嘻地說:「我可以上來嗎?」

「呃,好啊,有帶鑰匙嗎?」

「當然。」

我笑著說,掛下電話過馬路,開門上樓,按下電鈴。

小箏沒開門,裡頭傳著水聲。我開鑰匙自己進去,只見穿著睡衣的她捧著濕毛巾,正從浴室出來。

頭髮有點亂,看樣子還沒睡醒,隔著眼鏡瞧了瞧,她傻笑著說:

「凱凱,你來太早了啦。」

「不管,我想妳啊。」我笑著說:「時間不多,我要每分鐘都陪妳。」

小箏一愣,笑道:

「呵呵,一早就來說好聽的。昨晚把你嚇壞了,是不是?」

「嗯,不過我也想開了。」

「想開什麼?」

「妳換妳的衣服,我一邊講。」我說,陪小箏走到衣櫃旁:「昨晚在床上想了很多事。我覺得,不管我們要不要分手,什麼時候分,其實都是小事。」

「哦?」她一怔:「那什麼才是大事?」

「跟妳在一起的每分鐘,才是大事。」我說:「在一起又不是為了等分手。今天還在一起,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今天妳還是我的,那我們就好好在一起;等哪天真要分手了再來傷感不遲。」

「嗯,有理。」

「再說了,今天我做和尚,分手後妳就當尼姑啦。」我笑道:「下學期妳得好好讀書,我要確定妳我之間都開開心心的,這樣妳才能心無旁騖關進光復樓閉關。如果哪天妳累了,低潮了,我也可以陪妳說說話,一起喝杯咖啡什麼的。都像昨天晚上那樣,嘿,那可不行。」

「呵呵,凱凱,你好好笑,什麼和尚尼姑的,亂講一通。」

「亂講歸亂講,反正我要妳開心。」

「死凱凱,這種事情哪有強迫人家的啊?」

「哈哈,當然可以嘍。」我抽出皮夾裡的紙鶴,遞了給她,笑道:「姊姊,一隻紙鶴一個要求,我要妳今天整天都開心。妳是姊姊,可不能黃牛。」

「呃,」她微笑著接過紙鶴:「這個要求啊,嗯,還真過分。」

「哪過分了?」

「你每天氣我,」她說,臉上卻滿是笑意:「又要我開心,這不是強人所難嗎?」

「我今天不會再氣妳了。」

「那明天呢?」

「也不會啊。」

「後天呢?」

「都不會。」

「要是哪天你死性不改,又對我不好了呢?」

「如果有那天,」我嘻嘻一笑:「那我就再給妳一隻紙鶴,要妳還是開開心心的。」

「哪有這麼賴皮的?」她笑道:「死凱凱就會耍賴。告訴你吧,從現在開始只要我有一件事不開心,姊姊就當場跟你分手,然後……」

「立刻回光復樓好好用功,」我搶過話頭:「乖乖當尼姑,拿著紙鶴開心一天。」

「厚,羞羞臉,就會欺負我。」她噗哧一笑,嘆了口氣:「唉,凱凱,你真可愛。一早看到你好開心。」

「開心幹嘛嘆氣?」

「因為你對我不好啊。」

「那妳還開心?」

「你這個傢伙,只會裝可愛,丟不丟人哪?」

「嘻嘻,我本來就是可愛小學弟嘛。」

「你喔,真是的。」她無計可施,微笑著搖起了頭:

「唉,哪有你這種大男人的啦?」

小箏把紙鶴放在桌上,轉身要換衣服。見我笑咪咪地望著她,不禁臉上一紅,伸手遮著我的眼睛。我笑道這樣妳也沒辦法換啊,只聽她哼了一聲,推我走進浴室,直到換好才放我出來。

兩人一起吃早餐,小箏看上去有點疲倦,一直瞇著眼睛。外頭陽光很亮,相形之下宿舍裡有點陰暗。我們吃完早餐,她去換了隱形眼鏡,開口問道:

「凱凱,等一下要幹嘛?」

「沒事啊,可以出去走走。」

「去哪?」

「兜兜風吧,」我說:「陽明山啊,金山萬里的,上山下海都可以。看妳心情。」

「我哪都不想去,」她搖了搖頭:「只想陪你。」

「那我們也可以待在家裡。」我微笑著說:「只要在妳身邊,幹什麼都好。」

「嘿,今天嘴很甜喔。」

「才沒有,只是把平常心裡的話說出來而已。」

「這就是甜言蜜語,」她瞪了我一眼:「好啊,那我如果我要找你談不開心的事呢?」

「可以啊,反正紙鶴妳拿了。」

「可惡,這樣怎麼談呢?」她嘆了口氣:「你喔,把我原本的計畫都破壞了啦。」

「咦?本來妳計畫什麼?」

「呃,還是別說啦。」

「說嘛。」

「你不愛聽的啦。」

「不會。」

「好啊,哼,」她把臉撇過去:「本來想在今天就提分手的。怎樣,怕了沒?」

「喔,」我一怔,隨即笑道:「這也不是不能啊,不過我剛剛說了,分手還是得開心,妳也答應了。」

小箏一怔,似乎奇怪我怎麼這麼輕鬆,皺起眉頭問:

「凱凱,你已經不在乎了,是不是?」

「笨姊姊,我當然在乎。」我搖了搖頭:「只是,我不能讓妳在不開心的狀況下跟我分手。」

「分手哪有開心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

「分手,可以,講清楚好好分。」我解釋:「分手之前,既然還在一起,那就一定要開開心心。所以我是說,先玩個過癮,確定沒有遺憾了,要分再來分。不用急。」

「要是都那麼開心,那還要分手嗎?」

「那就別分啊。」

「你說真的假的?」

「真的。」

「那阿薇呢?」

「她會祝福我們。」

「那我高三要讀書呢?」

「我有空就陪妳讀。」

「沒空呢?」

「那就晚上過來抱著妳睡。」

「那要是我上了大學,你還在高中呢?」

「那不就回到原點了嗎?」我哈哈大笑:「傻瓜姊姊,妳上當啦,早就知道妳會這麼說了。如果妳考上大學,我們因為任何外在環境沒辦法繼續下去,那好吧,變回今天這樣,開開心心在一起,想分就分,不想分就別分。反正分手之前……嗯,包含當天都要開開心心的。」

「呃。」她一怔,沒想到我會這麼說。當下也笑了起來:「好啊,凱凱,你都想好了,是不是?」

「沒錯,」我抓緊機會,連忙說:「姊姊,昨晚我一個人想了好多。我覺得我欠了妳很多,如果想要……」

「你沒欠我什麼。」她插口。

「有,我欠妳很多。別打岔啦。」

「你說錯了嘛,我當然要糾正你。」

「不是說別打岔嗎?」我笑道:「好啊,那我解釋給妳聽。妳說我不欠妳,我覺得我欠妳三個情。沒有還完,妳可別想就這麼把我拋棄掉。」

「哦?」她好奇地問:「三個?哪三個?」

「第一個,妳愛我,一心一意,我卻對不起妳。」

「其實沒有,」她搖了搖頭:「所謂一心一意,是指只愛你一個人,愛你的時候也沒有疑惑。」

「妳說阿誠是不是?」

「對啊,再說我愛你也是有保留的,不敢愛得很投入。」

「我懂啊,這不算。」我笑道:「妳愛阿誠,其實只是某種留戀,而那種留戀又不是留戀阿誠這個人,而是妳高一時候的美好回憶。或者說啦,妳留戀著當時的自己,所以並不是真的還想跟阿誠在一起。之所以一直躲他,或者後來跟他恢復當朋友,也都只是想證明那些時光的確還在,不是一場夢之類的而已。」

小箏一怔,訝異地望著我。

「再來說投入吧,」我微笑著說:「一心說完,該一意了。妳愛我其實是毫不保留的,所保留的是妳的作為。也就是說,妳雖然愛我愛得很深,卻也怕燒傷了彼此,所以乾脆保持著某種距離。我一開始不懂,覺得妳忽遠忽近的。直到昨晚躺在床上,我才發覺自己很笨。」

「你為什麼能發覺?」她小聲地問。

「其實很簡單,就跟電影上外國人用壁爐烤火一樣。」我點點頭:「壁爐要熱一定得生火,冬天很冷,大家都靠著壁爐。可是誰也不敢把手伸進火裡烤,那裡雖然最熱,卻也最不能控制,會燒傷人。妳對我也是一樣,很熱很熱,但必須保持距離,怕傷了我。這就是真的愛我的表現。」

小箏咬起了下唇,眼中泛起淚光。

「呀,等等,」我忙道:「講好了喔,不准不開心,可別哭了。」

小箏聞言忍不住,一滴眼淚滑了下來。我連忙幫她拭去,微笑著說:

「看吧,就叫妳別打岔嘛。我剛剛可沒想到要講這些喔。」

「可是……」她低下頭:「凱凱,我很高興。」

「好吧,那我繼續說第二個?」

「嗯。」

「我欠妳的第二個情,是我對待妳的方式。」我說:「這一點昨天我們說過了,我有意無意改變了妳,讓妳變成我希望的樣子,女朋友啊、小女生啊,這種的。可是妳就是妳,我愛的是原本的妳,結果讓妳做了一堆不是妳自己的事,到頭來卻又不喜歡那些改變。這還真不負責任,是我改變了原本的妳,卻又怪妳為什麼改變了。這不是我想做的事情啊。」

「凱凱,」她輕聲道:「別這麼說。」

「所以了,要還妳這個情,我該做的是跟真實的妳相處,跟真實的妳開心過幾天。這麼一來,我的感情才是真的給了『妳』,而不是一個被我塑造出來的對象。這麼說妳瞭解嗎?」

「嗯。」

「對了,剛剛被妳打岔,我忘記說一件很重要的事了。」我微笑著說:「剛剛說到一心一意,我也要對妳一心一意。只要我們還在一起,不管多久,我都只會愛著妳一個人,全心全意地,沒有薇,更沒有別人。妳會看到一個再也沒有疑惑的我,直到……嗯,沒什麼直到,反正沒分手就會一直是這樣。」

「那阿薇要是回來了,你怎麼辦?」

「我之前說過了。」

「唉,幹嘛這樣呢?」她歎道:「好吧,我們不講她。最後一個是什麼?」

「姊姊,最後一個,才是剛剛本來要說的,真的欠妳最多的事。」我緩了緩:「這樣說好了,問妳一個問題。」

「好。」

「當妳第一次愛上我的時候,我是怎樣的一個人?」

「咦?」她一怔:「這要怎麼回答啊?」

「隨便講嘛,想到什麼說什麼。」

「你喔,」她微微一笑,想著當時的感覺:「嗯,你是一個小學弟。」

「怎麼個小學弟?」

「很認真,也很單純。」她微笑著說:「新生盃的時候還有點稚氣,學長們說你不錯,當時在成功看比賽,你一個人站在外頭發呆,看起來也很可愛。」

「還有呢?」

「之後是……嗯,校慶。那時候你還蠻開心的,跟當時那位補校學妹從樓上走下來,很有禮貌,自由自在的。」

「那寒訓的時候呢?」

「喔,那時候你就不開心了,不過表演起來還是很專心,幫忙巧怡或者小雪她們也很認真。對,當時我覺得你很不錯,後來一起去肯德基,才發現你原來心裡有這麼多事。」

「有那麼多事又怎樣?」

「心情很不好,卻還是很認真啊。」她微笑著說,眼角猶有淚痕:「這也是我喜歡上你的一個理由。凱凱,你專心起來很迷人,眼睛裡有種神奇的魅力,讓人覺得很心疼,想好好幫你的忙,想陪你說話解悶。」她的神情柔和而遙遠:

「還有,你也讓人覺得很陽光,覺得不該在你身上看到什麼不好的事。你在肯德基說那些事,我一看到你哭了,馬上有種想要好好陪陪你的衝動,好像只要能讓你開心一點,那我也就會開心了呢。」

我心裡一陣觸動,她又說:

「所以啦,後來我就一直找事情給你。當時不敢對你表達感情,所以藉著演講社,找了好多機會跟你一起工作,其實就是為了接近你嘛,真不好意思。」她臉一紅:「可是喔,你真的太可愛了,不管給你什麼事,你馬上就會給出一堆想不到的成果。社徽也是、社團聯展也是,看起來散散的,卻非常值得信賴。你知道嗎?那次約你去看MTV,我可是花了很大的勇氣呢。」

「妳也需要鼓起勇氣啊?」

「當然啊,我怕你覺得學姊很輕浮嘛,」她甜甜地說:「你當時好害羞,找你還會臉紅,結果後來在MTV一直緊緊張張的。我不是偷牽你的手嗎?」

「是啊。」我說,情不自禁地,心跳了起來。

「你的手好暖,我到今天還記得。」她柔柔地說:「之後你叫我姊姊了,我帶你去國家劇院看默劇。那天你更緊張,手裡都是汗。我牽你走在中正紀念堂裡……」

「覺得兩個人手裡的汗,都像溶在一起了一樣。」我接口。

小箏忽然住了口,張口結舌地望著我:

「凱凱,你怎麼知道?」

「我也是這樣想啊,」我感嘆道:「姊姊。」

小箏不可置信地看著我的眼睛,這一瞬間,毫無預警地,哭了出來。

我忍著不哭,她用力抱著我,一邊流淚,一邊大聲說:

「凱凱,你知道嗎,那一天我就想要你了。我好想把你帶回這裡,讓你進到我的身體裡,跟我緊緊結合在一起,緊緊的,一點距離都沒有!你知道嗎?」

「我現在知道了。」

我說,眼淚滑了下來。

「凱凱,我好愛好愛你,我真的不想跟你分開啊!」她大聲地說,大聲地哭著,從來沒有看過的她突然打破矜持,在我懷裡,大聲地哭了出來。

我心痛又不忍,緊抱著她,陪著她流淚。

小箏一直哭一直哭,彷彿要把所有的委屈一次哭完一般,瞬間胸口已經濕了一片。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只能抱著她不放,摸著她的頭髮。

「凱凱,我不要這樣哭。」她哽咽地說。

「妳盡管哭,我陪妳。」我說,心裡陣陣刺痛,擋都擋不住。

聞言她哭得更傷心了,再也控制不了,像小孩子一樣地,大聲地哭著。

我們在小小的宿舍裡抱著對方。小箏的淚水一直沒有停,哭著哭著,換了口氣繼續流淚。我沒有阻止她,也沒有說什麼話,只是讓她在我懷裡,發洩著長時間以來的委屈。說得出來的,說不出來的,不管是否參與過的,所有的壓抑與委屈。

許久之後,也不知道經過多少時間,她總算靜了下來,緩緩收了淚。

什麼話也沒說,她獨自走進浴室。過了很久才走出來,換上眼鏡。

回到書桌坐下,小箏吸了口氣,滿臉淚痕地咬著嘴唇,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眼睛好痛喔。」

我微笑著,望著她。

「討厭,」她哼了哼:「死凱凱,害人家哭得好累。都是你不好。」

「好好好,都是我不好。」

「還沒說的快說啦,」她又說:「明明說欠了我,又騙我哭,你到底要說什麼啦?」

「呃,對了,才說一半呢。」

「你等等吧,」她伸手輕輕戳了我一下:「不可以再講那種話了。甜言蜜語的,壞男人才這樣。」

「好嘛。」

「那你說。」

「我已經不知道要從哪裡說起了啦。」

「不管。」

「好好好,我說我說。」我忙道,想了一想:「嗯,剛剛在講欠妳的事。」

「對啊,明明是你要講,幹嘛一直問我呢?」

「嗯。」我點點頭,整了整心情,緩緩地道:「姊姊,其實我想說的很簡單。」

「是什麼?」

「我覺得自己變了很多,而這些改變,都是妳帶給我的。」我伸手握住她:「從一個小學弟,直到今天的我,妳給過我好多好多,讓我有一個很美好的,很難忘的高一生活。」

「所以呢?」

「一個美好的日子,可以想念一輩子,永遠不會重來,我們只能一直長大。」我歎道:「然而,享受著妳的付出,快樂中的我,卻一直忽略著妳,卻把成長的負擔堆給妳,從來沒有想過妳的心情。」

「你也有啦。」

「可是不夠,」我認真地搖了搖頭:「所以,從今以後,不管未來怎樣,我要一直愛著妳,陪妳度過每個快樂的日子。沒有期限也沒有條件,只是愛著妳。」

「那我們還怎麼分手?」

「這樣妳還想分手嗎?」

「那就是不分了喔?」

「不分啦,為什麼一定要分呢?」

「要是我高三了呢?」

「咦?怎麼又繞回去了?」

「呵呵,說得也是,你看我啦。」

她笑了起來,閉上紅腫的眼睛,再度投進我的懷裡。

我們不再交談,她跑到廚房煮了壺水,拿出我送的茶葉泡了一壺茶。我們用著同一個杯子,喝著彼此喝過的地方,隨後又放下杯子,吻著對方。

哭過之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解除了心防,小箏像是變了個人似地更加柔和了。她的臉既熱又柔軟,粉白的皮膚透著殷紅。雙唇像是沾滿露水的玫瑰,青澀的氣息飄在四周。

我吻著她,憐惜似地親著她的雙頰。她嗯了一聲,吻起我的脖子。

她不再矜持了,卻也沒有平日的艷麗與成熟,像是個柔弱的女孩子,痴痴地,融化在自己的情慾裡。

我帶她在床上躺下,解開了她的襯衫。

伸出修長的手指,她也解開了我的扣子,卸下襯衫,握著我的肩膀。

熟悉而緊張,完全不一樣的感覺。我鬆開她的裙子,緩緩褪下,露出她白皙的雙腿。

襯衫下是純白的胸罩,漂亮的雙腿上是一式的白色底褲。不知為何,今日的她,潔淨地讓人不敢觸碰。

小箏把眼鏡拿下,輕輕放在床頭。翻了個身,坐在我身上,微笑著咬著下唇,俐落的短髮散亂誘人。

跟平日不同,今天的她是那麼小巧可愛,坐在我身上,撒嬌般地是個精緻的洋娃娃。

「凱凱,別動。」

她說,只見她迅速地脫下上衣,解開胸罩,解開我的皮帶。

「姊姊,別這樣吧?」

我連忙阻止,抓著她的手。她卻掙脫了我:

「今天,我要全部的你。」

「可是……我想讓妳開心。」

「你開心,我就開心呢。」

她笑道。跪在膝下,輕輕地,吻起了我。

跟上次一樣的強烈震撼,我緊握著她;跟上次不同,這次的她,卻是個姊姊。

好溫暖又好舒服的感覺,親愛的姊姊,疼惜地照顧著我。小箏按著我的身體,柔嫩的肌膚與我緊緊相連。暖暖地,燙燙地,包覆著我。

不再是緊張裡的興奮了,我閉上眼睛。感受著她,感受著她既輕又細緻的動作,感受著愛。

壓著的手逐漸放鬆,感覺越來越強烈,我不再願意忍耐,就像她曾說的,這是我們的分享。就在此刻,讓自己達到了高點。

小箏一笑,體貼地照顧著所有的事。我把她抱進懷裡,心疼地撫摸著她。

「喜歡嗎?」她微笑著說,紅著小小的臉。

「嗯,」我點點頭,輕輕地說:「我也要。」

「別啦。」

「我要嘛。」

「好嘛。」

她不好意思地說,拉起被子遮著臉。

我不讓她遮著,拉走被子,抓住她的雙手,再度吻起她。

小箏試圖抗拒,不讓我親吻帶著我的味道的她。我不讓她拒絕,認真堅持著,直到她拗不過我,放棄抵抗為止。

說真的,我不喜歡這種氣味。然而,她卻毫不猶豫地接受了我。

我吻著赤裸的她。小箏的哼聲逐漸散落,小小的空間裡,這樣的聲音瀰漫四周。

她對我開放了自己,再次遮起了臉。所有秘密展露眼前,卻又如此羞澀。接觸的瞬間,她情不自禁地夾緊了我。冰涼的皮膚裡有溫暖的觸感,所有的神經,同一時間裡緊繃起來。

從來沒有這樣接觸過她,也從來沒有嚐過她的滋味。小箏整個人都縮在一起,隨著我的動作顫抖著,讓我掌握所有的她,也讓自己投入在接觸裡,享受著我。

這是個充滿信任的角度,如此信賴,這麼安心地讓我服侍著。不知為何,是姊姊而不是嘉嘉,今天的她比以前更迷人。雖然有種莫名的「學姊」感,卻倍感親暱、更加柔和。

卸下迷人的面具,深處的她,是個更迷人的女人。

隨著我的動作,她熱了起來。顫抖裡有著輕喘的聲音,突然間,她阻止了我。

「凱凱,我要你。」

「等一下,」我喘了口氣:「我去拿……」

「今天不用。」她焦急地說,彷彿生怕我離開:「你放心。」

「可是昨天……」

「相信我呢,」她微笑著說,緊緊扣住我的身體,闔起眼睛說:

「今天,姊姊要一個真正的你。」

十一點十五分。

中午的陽光好漂亮,蟬鳴響成一片,交織著單調而平緩的,夏天的節奏。

小箏睡著了,在我懷裡睡得跟小嬰兒一般。紅透的雙頰靜了下來,平緩有序的呼吸裡,有著安詳甜美的神情。

這是一次歷來最美好的,最滿足的結合。沒有繩子、套子,也沒有多餘的話語與動作。我們都獲得了想像不到的高潮,同樣地,也給了對方最好的自己。

過去的她是媚惑又高貴的。我迷戀著她的完美,也敬畏於她的無暇。

今天的她如此真實。真實的觸感與聲音,真實的愛,真實的感情。

不能形容的滋味,今天的小箏才是她自己。一個溫柔的姊姊,赤裸而透明的,感情豐富的,不再壓抑的她。

我終於得到了她。我感嘆地想,經過無數波折,繞了整整一圈,竟然在這樣的日子裡,我才真正得到了她。

我們到底會不會分手呢,我問自己。

我們能不能繼續下去呢,我又問自己。

文文學姊說了,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她要高三了,我必須放她自由。讓她從磨人的感情中解放,專心準備聯考。

昨晚的「驚險」給了我教訓。即使只是一個小小的疏忽,都可以毀掉我們兩人的前程。我還沒關係,小箏那麼優秀,一個北一女的高材生,擁有外在內在各種優越條件,如果為我喪失了這麼美好的前程,是不值得的。

再說,我已經瞭解了,即使再怎麼小心規劃,我們依然面對著太多無法控制的風險。再一次情感波折,再一次「驚險」,都會瞬間毀掉過去所有的努力。文文學姊是過來人,她也瞭解小箏。或許今天我們很快樂,但未來呢,我能保證這一年裡都不出問題嗎?

不能。

可是,我捨不得。

好不容易得到了她,卻又要失去了嗎?

望著她安靜的模樣,我好心疼好不捨,從新生盃開始,一年來走過的路,我們所建立的所有情感,才剛剛品嚐到那甜美的果實,都就要放棄了嗎?

是啊,該放手了呢。

心底深處傳來一個聲音,為她好,讓她走吧。轉頭望著窗外,我登時明白,這已經是我們最後的日子了。

遙望、想望、盼望、渴望,社團聯展大雨中得到的她,在雨後的日光裡,就要離我而去了。

或許這才是對的,我安慰自己,從昨天到今天,我們在意外中走到了終點。已經擁有了最好的愛,再不放手,將來就要後悔了。

太陽總要下山的,滿月終有殘缺時。要是有緣,我們還會見面的。

真的會見面嗎?我不禁懷疑,上次馨馨說的「切線」,或許我跟小箏只是相切的圓,兩點逐漸靠近,一點交會之後,又將逐漸遠離。

正午時分,陽光一動也不動。我好希望時間就此停住,能夠永遠活在這個瞬間。她不要升上高三,我們不要回到平常的生活裡,就這麼永遠躺在此處,相擁而眠啊。

姊姊,我轉頭望著她,謝謝妳給過我的一切。跟妳有過這段回憶,是我人生裡最美好的事。或許我們就要分開了,但我希望妳知道,凱凱感激所有的妳,謝謝妳的恩情與照顧,謝謝妳的關懷,謝謝妳的愛。

不知不覺間,我的眼前,已是一片模糊。

小箏這一覺睡到下午一點左右。醒來時我正在書桌前看著她的課本,直到她開口叫我,我才發現她早就裹著被子,坐在床頭朝我微笑了不知多久。

我們一起洗了澡。洗完後兩人都振奮了起來。我們更衣出門,騎車跑到深坑。兩人逛著老街,吃著帶著焦味的豆腐羹,也買了滿手的麥芽糖、烤臭豆腐與情人果。

飯後她說想去看看「凱凱學划船的地方」,於是趁著天還亮,風馳電騁又騎到碧潭。最近有颱風,這裡有點亂七八糟。我跟上次在日月潭一樣「幹」了一艘船,帶她偷偷摸摸划了一圈。兩人在船上吃著剛剛買的東西,說說笑笑中,不覺已至黃昏。

一樣奔馳在傍晚的台北車流裡,我們在日暮前回到公館。我載她上福和橋,把車停在人行道上,看著煙塵中逐步落在中永和方向的夕陽。小箏睜大了眼睛,頭一次發現都市的落日如此漂亮。我則擁她進懷裡,享受著蒼茫奇妙的,平常都忽略了的景色。

華燈初上,我們加了油,一路騎上仰德大道。兩人在文化大學旁隨便吃了點東西,再度啟程上大屯山,在一片漆黑的芒草外,看著台北市壯麗的夜景。

小箏精神很好,眸子在漆黑中閃爍。我們吻著彼此,讓一片光海的台北市,變成相擁下最浪漫的背景畫面。

九點前兩人離開大屯山,我找個公用電話亭打給大姊,問她「可不可以帶小箏過去」。大姊才剛吃完飯,嘿嘿一笑,「我們都很上道啦」,於是我就帶小箏去了月光和狗。

抵達時才十點多,正是月光和狗開始熱鬧的時候。今天是禮拜四,Ansery不表演,大家坐在角落跟小箏「敘舊」。小箏很大方,沒有因為這是「薇的地方」而不高興;狗弟等人都很搞笑,說起「通乳丸事件」更是笑得倒成一堆。

大姊拉著小箏,帶她去看北一女寄來的感謝狀,小箏一瞧不禁哈哈大笑。原來大姊她們想破腦袋,發現怎樣都沒辦法把這張「嚴肅叭啦」的東西好好展示在月光和狗裡,於是托馨馨買了一件北一女制服,繡上「59438」這個學號,又不知從哪搞了個百貨公司的廢棄女model全身像,讓這個光頭沒穿褲子,只穿著綠制服上衣,呆滯到家的玩意兒捧著感謝狀,坐在吧台一角「展示」。大姊笑道,「這可是這裡最紅的裝飾品啦」。

起先我還擔心小箏不高興,想不到小箏看完一直笑個不停。都回到座位聊天了,講沒幾句又噗哧笑出來。她還說,下禮拜一可要好好怪怪馨馨,為什麼「都不告訴我有這麼好玩的事情啦」。

大姊一聽,千拜託萬哀求地要小箏絕對不能這麼幹。小箏呆了呆,我悄聲解釋「馨馨不喜歡這裡」。大姊無辜地皺起眉頭,嘆口氣說「凱啊,你真的要幫我好好說明一下,我們在這裡幹的都是正經生意啦」。說著無奈地拍了我一把,看樣子拿馨馨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們聊到十一點多,本來以為小箏想走了,沒想到她竟然看表演看上了癮。今晚小夜班駐唱的是個重金屬團,一堆露胸毛穿亮片裝的傢伙在台上嘶吼著 Bon Jovi 的「You Give Love A Bad Name」,台下客人一邊跳舞,一邊跟著節拍唱著歌。七彩燈四下閃耀,台上台下鬧成一片。

小箏一邊拍手,一邊小聲跟著唱。狗弟瞧出小箏興致很高,嘿嘿一笑跑了個不見人影。我心知不妙,正打算把小箏帶開,就見他上了台,拿起麥克風說:

「Ladies and gentlemen,今晚我們有個未成年辣妹到場,我們請她上台一起唱,好不好啊?」

台下觀眾大聲鼓譟,台上樂團停止演奏,只有鼓手依然用「You Give Love A Bad Name」的節奏繼續打鼓,彷彿等著小箏上台。

聚光燈一亮,直接照向我們這桌,小箏的臉倏地紅了,大姊哈哈一笑,拎她上了台。

小箏穿著短裙涼鞋,美艷的容顏在聚光燈下燿燿發光。台下口哨聲、尖叫聲不斷,主唱把麥克風交給大姊,大姊摟著小箏,樂團轉回前奏,表演開始。

小箏緊張極了,台上五個奇裝異服的大男人圍著兩個辣妹。大姊知道小箏不敢唱,一馬當先唱了起來。

An angel's smile is what you sell

You promise me heaven then put me through hell

Chains of love got a hold on me

When passion's a prison you can't break free

Oh! You're a loaded gun, yeah

唱到這裡,大姊一拍小箏。她咬了咬牙,當場跟大姊共用麥克風,緊張地唱了起來。

Oh! There's nowhere to run

No one can save me

The damage is done

間奏一轉,整個樂團與台下觀眾同聲高唱。

Shot through the heart and you're to blame

You give love a bad name

I play my part and you play your game

You give love a bad name

Hey, you give love a bad name

小箏信心起來了,大姊順手把麥克風交給她,讓她的聲音更清楚。

Paint your smile on your lips

Blood red nails on your fingertips

A school boy's dream, you act so shy

Your very first kiss was your first kiss goodbye

Oh! You're a loaded gun, yeah

Oh! There's nowhere to run

No one can save me

The damage is done

觀眾熱情地呼喊著、尖叫著。又到了高潮,大姊忽然閃到一邊,笑嘻嘻地望著小箏,讓她一個人唱。

小箏吃了一驚,但樂聲已響,情勢所逼不能不繼續。只聽鼓聲大作,其他樂器一齊停了下來。整個場中,只剩鼓聲與小箏的歌聲。

Shot through the heart and you're to blame

You give love a bad name

I play my part and you play your game

You give love a bad name

Hey, you give love a bad name

就這樣地,小箏「一個人」完成了剩下的歌曲,直到曲子結束,這才聽到全場爆起一陣連續不絕的,熱情洋溢的瘋狂掌聲。

大姊笑嘻嘻地帶她下台,毫不理會眾人熱情的「安可」聲。狗弟說了幾句謝謝大家,幫小箏吹了個牛,拍了拍台上的主唱算是致謝,跟著大姊回到座位。

小箏緊張得滿頭是汗,滿臉興奮又刺激的表情,笑得連話都講不出來了。我拿起紙巾幫她擦汗,只見她站起身來,好好謝了大家一番,又拿起自己的酒杯,敬了大家一杯。

這下可慘了,幾個不知節制的傢伙開始灌她酒。我不喝酒,想擋也沒辦法擋,跟大家告饒他們又不聽,最後還是祭出馨馨,「你們幾個合力灌醉馨馨最尊敬的學姊,那好啊,之後自己去跟馨馨交代喔,我已經講過姊姊不喝的喔」,大姊這才緊張下令「通通給我停下來」,放了小箏一馬。

眾人一路玩到將近一點半,小箏起身上廁所。我跟大姊咬耳朵說要回去了,她點點頭,跟狗弟交代幾句,拉著我走到後門,悄聲道:

「凱,你要跟她分手了,是不是?」

「呃,妳怎麼知道?」

「很明顯啦。」她歎道:「是因為阿薇嗎?」

「不純然是,本來就差不多了。」

「好,記得我的話,」她點點頭,認真地看著我:「不要把話說絕,留個後路。」

「這是什麼意思?」

「解釋不清,反正話別說絕就是。」

「好,我知道了。」

「這才乖。」

她一笑,帶我回到裡頭。小箏已經回來了,我們跟大家告別。眾人送我們出去,狗弟敲了我一個頭,笑道:

「喂,走歸走,什麼時候回來啊?」

「這幾天忙嘛。」

「我又不是說這幾天,」他嘿嘿一笑:「九三九,你們兩個的老朋友找我去幫忙。怎樣,要不要去客串一下啊?」

「我啊?」我一怔。

「是啊,我們是『社會人士』,這場子不能搶,只能彈彈吉他而已。」狗弟笑道,金色的馬尾甩啊甩:「你肯就打給我,我們找時間練一下。」

「練『一下』哪夠啊?」

「那就練好幾下。」他笑著說:「除非小妹妹不同意你去。」說著看小箏一眼。

小箏一笑,搖了搖頭。

「那就說定啦,去不去?」

「呃,好啦。」

「什麼好啦,要說『我們去痛宰人家吧』。」他哈哈大笑,拍拍我的肩膀,揮別了我們。

兩人都餓了,跑到館前路吃了一頓吉野家,近三點才回到寧波西街。經過這麼一天,小箏既滿足又開心,拉著我不肯放,帶我進了宿舍。

跟離開時一樣,桌上是打開的課本,一壺涼了的茶,還有凌亂的被單。

小箏臉一紅,牽著我的手說:

「凱凱,今天好開心。」

「是啊。」

「我明天還要跟你一起玩。」

「好啊。」

「那明天去哪裡?」

「去爬山吧?」

「爬山喔,好啊,哪座山?」她笑了起來:「陽明山嗎?」

「陽明山不是人在爬啦,除非要去大屯山步道那邊,否則都是車道。」我搖了搖頭:「石碇那裡有個皇帝殿,聽說爬起來很有趣,要不要去?」

「好啊,你說好玩一定好玩。」

「先說在前頭,我可沒去過。」

「不然這樣,那裡離貓空遠不遠?」

「從這裡走的話,會先到貓空。」

「那我們別去爬山了,去喝茶好啦。」她笑著說:「我最愛喝茶了,只可惜要委屈你了。」

「喝茶哪有委屈,我也愛喝啊。」

「那好,我們就去貓空。」她滿意地說,想了想又道:「凱凱,平常你的生活都這麼豐富嗎?」

此話一說,我心裡忽然浮起某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搖頭說:

「也沒有啊,月光和狗我不常去。妳也聽大姊說了,馨馨覺得那裡很糟糕,高中生不大合適。」

「嗯。」她點點頭:「今天倒是沒有看到柯秉楠。」

「他怕見到妳,覺得尷尬。」我笑了起來:「他這陣子好像天天在那裡,本來還在的,我打完電話就閃了。」

「喔,怕我幹嘛?」小箏哼了哼:「這人,照片還沒給我呢。」

「喔,照片在我這裡。」

「咦?你拿到啦,那怎麼不給我?」

「我忘了,明天給妳好啦。」

「不行,我不讓你回去。」她甜甜地笑了起來:「禮拜一之前,你給我乖乖待在姊姊這裡,小學弟聽到沒?」

「是,學姊。」

我笑著說,抱著她不再說話。

我們又洗了個澡,兩人裹浴巾回到床上,躲在薄薄的毯子裡親熱。今晚氣氛更好了,或許因為是深夜,或許因為什麼別的理由,兩人在床上膩到將近天亮時分。結束後小箏一反常態地一點也不想睡,穿起衣服要我唱歌給她聽。於是我們點上蠟燭,拿出Ovation,在微光中一同唱了好多歌。

天色微明,深藍色的光芒像霧一般地籠罩著我們;小小的燭光暖暖地,窗外飄著清晨的風。我一直想唱「April Comes She Will」,卻又怕觸動敏感神經,憋著沒唱這首歌。

夏天天亮得早,六點多太陽已經高掛在天上了。我們跑到南海路早餐店吃了一頓豆漿油條,兩人回憶著社團聯展那天,想著當時的對方與自己,在感傷又甜蜜的心情中回到宿舍,躺回床上。

蠟燭已然熄滅,現在已經是禮拜五了。小箏不習慣熬夜,瞇著睜不開的眼睛對我說了幾句話,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我嘆了口氣,拉上毯子,閉上眼睛。

第二天,或者該說是當天下午,我們約莫兩點左右才起床。小箏有點懊惱,我好說歹說了半天,好不容易勸動了她不要不開心,急忙換好衣服出門。

由於時間已晚,我們也不去貓空了。跑到台北車站搭車去了一趟淡水。我帶小箏逛淡江大學,小箏看著周圍的環境,歎道其實只要大學都很漂亮,堅持台清交這種名校,「真不知道要拿多少代價來換」。

我知道她在說什麼,沒有作聲,只能緊緊牽著她。兩人東跑西跑,黃昏時分來到滬尾砲台。小箏跟我站在城樓上,兩人都默然不語。我想起了西嶼東台,她則望著滿天的紅霞,感嘆一天又將結束。

晚上我們去「海風餐廳」吃了一頓。兩人站在門口的大水槽邊,一口氣點了好幾樣菜。不一會兒各式海鮮上桌,小箏吃著吃著又開心起來。飯後我們跑到附近雜貨店買了一堆仙女棒,走到港邊郵局找個空地,跟小孩子一樣玩起了花火。

小箏依然那麼美,火光照在她的臉龐上,夢幻似地讓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知道我在看她,小箏微笑著轉起圈子。流光圍繞著她,在夜色裡刻劃出浪漫的線條。

回到台北已經十點了,由於起得晚,我們也不想睡。兩人回寧波西街拿車,沿著那些我們曾經去過的地方一一回顧。從重慶南路到中正紀念堂,從關了門的平林新月到打烊了的金橋。最後,我們來到了鄉村MTV。

今天正好有新片,我一眼就看到了「上班女郎」。這片我跟小箏兩次都沒看成,社團聯展當天我自己跑去西門町看。當天沒帶傘,大雨一直下到深夜。直到我跟小箏表白,眾人散去後才停。

再度見到這片,我不禁一陣唏噓。像是要彌補她一般,當下選了交給櫃檯小姐,還堅持一定要用307這間包廂。小箏對我一笑,搖了搖頭,像是覺得我很幼稚一般,輕輕摸著我的頭。

包廂依然昏暗不明,放片前螢幕同樣亮著藍色的背景。小箏凝望著螢幕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精緻的翦影與記憶中完全相同。再度回到這裡,這次她的手卻是暖的。

相擁著看完片,摟著走出鄉村,我們回肯德基拿車。小箏表示我該回家報到一下,我只是搖頭,發動了車。

怕明天又起太晚,小箏回去後立刻上了床。她在被窩裡輕聲說了幾句話,我聞言一怔,只見她淡淡一笑,閉上了眼睛,瞬間就睡著了。

只有我一個人,獨自醒在黑暗中,默默想著她的話。

「凱凱,如果我們真的有一個孩子,那該多好。」

她這麼說。

禮拜六,今天我們起得夠早,約莫九點半先後醒來。小箏看上去精神很好,兩人一樣梳洗出門,吃豆漿油條,揹著放了兩瓶礦泉水的背包,驅車往石碇而去。

由於時間還早,早上還是爬了皇帝殿。老實說這還真是個可怕的地方,之前聽關公聊還不覺得怎樣,真爬一次差點沒把我嚇死。兩人從九寮埔橋騎車上去,不久後找到登山口。一開始只是個石頭階梯,我們在階梯盡頭選了西峰路線,走到天王廟時已經有點累了。於是稍事休息,喝口水繼續上路。

往上又走了幾分鐘,不久後石階沒了,整條路變成了一道陡峭的土坡。沿著土坡有條綁在樹幹上的繩索,此外就只有茂密的樹林。小箏有點緊張,牽著我走了幾步。最後膽子上來了,跟我一起緣繩攀爬,度過一個平坦的平台,再來就是幾乎垂直的繩索。

我們橫了心一定要上去,像是特種部隊般地繼續往上爬。之後,當兩人氣喘吁吁地上到頂端,這才發現,接下來的路可難走了。

眼前的景象驚心動魄,沒來過的人真的很難想像。這裡是一道山峰的稜線,綿延而去不知多遠。平常山峰的稜線總有條路可以走,這裡卻真的是一條「稜線」,寬度只有容納一個人,左邊是陡峭的斜坡,右邊也是陡峭的斜坡。兩邊斜坡之陡之窄,幾乎可以讓我們跨坐在稜線上。

兩人都吃了一驚,相互對望,看樣子都有點放棄的味道。小箏皺起眉頭說:

「凱凱,這裡真的能走嗎?」

「是啊,我有同學走過。」

「你敢走嗎?」

「帶妳,我就敢。」

小箏一怔,無聲地笑了起來。

「真的嗎?」

「當然。」

「好,有你在,我就敢走。」她豪氣地說:「就算掉下去,好歹也是跟你死在一起。」

「不會的,」我對她一笑:「我還要去九三九唱歌呢。」當即踏上稜線步道。

這裡很原始,地上全是凹凸不平的巨石。我們小心翼翼地前進,走幾步休息一下,就這麼踏著險峰,努力向前走。

小箏跟在身後,冷靜地踩著我踩過的步伐,不急不躁地,臉上甚至帶著微笑。我心下佩服,放緩腳步讓她跟上。她默默跟在一步之遙處,絲毫沒有放棄的意思。

一路上我們都沒說話,有幾個地方陡得幾乎不能通行,我們坐在稜線上慢慢移動,扶手處留下了一個個帶著汗跡的手印。就這樣地,約莫一個小時後,來到了一處涼亭。

涼亭後還是稜線步道,旁邊有路下山。我們都累得走不動了,進亭喝水稍事休息。小箏滿頭大汗,雖然氣喘吁吁地,卻依舊很開心,似乎覺得「征服」這座山很有成就感。

就在此刻,我忽然覺得好捨不得。

她開了口。

「凱凱,謝謝你帶我來這裡。」

「別客氣啊,」我笑道:「是我要抱歉,之前也是聽人說,想不到這麼可怕。」

「我不怕。」她搖頭:「今天以後,我什麼都不怕了。」

我一怔,覺得她的話裡有別的意思。就聽她說:

「凱凱,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不管我們有沒有在一起,」她靜靜地說:「這座山,你以後別跟別人爬。」

「哦?為什麼?」我一怔,點點頭說:「這沒問題,不過妳所謂的別人,有沒有包含男生啊?」

「包含。」

「為什麼?」

「嘻嘻,」她一笑:「我們今天別繼續了,下次再來,一定要走完。」

「好啊。」

「我剛剛還在想,」她又道:「這條路,跟我們的感情好像。」

「哦?」

「嗯。」她點點頭,眼中閃著莫名的光芒:「起起伏伏,又陡又難走。要相信彼此,也要互相扶持。」

我一怔。

「稍微偏一點,」她續道:「馬上就會掉下去。有時候連走也走不動,只好爬過去。可是,我們也都過來了。」

「是啊。」

「可是,走了一半,我們卻走不動了。」她輕聲說:「雖然沿路景色都很漂亮,但是前面不知道還有多長。繼續下去只會發生意外,所以我們必須停在這裡。」

我恍然大悟,登時明白了她的意思。

「所以,總有一天,我們還要來走一次。這個意義是我的,你不能跟別人分享。」

「我知道了。」

我心下激動,一把抱住她,心裡都是話,卻說不出來。

經過短暫的沉默,小箏輕嘆一聲,終於說:

「凱凱,我們就在這裡分手吧。」

這個瞬間,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毫不講理又控制不住地,滴在她的臉上。

小箏也流淚了,卻依然微笑著。

「凱凱,謝謝你。你給了我好多愛,是我這輩子遇過的,最好的男生。」

「姊姊,對不起。」我哽咽地說。

「別說對不起。」她微笑著,任由眼淚流下不加拭乾:「你記得,無論將來發生什麼事,姊姊永遠都會這麼愛你,也還有四百七十九隻紙鶴的承諾,會一直陪著你,永遠永遠。」

「我知道……」

「你要保重,知道嗎?」

「妳也是。」

「我會的,」她輕笑著說:「姊姊很好找,不在宿舍就在光復樓。你有心事,有過不去的難題,甚至只是想我,你都可以來找我。社團的事,功課的問題,巧怡馨馨不聽你的話,我都會幫忙。」

「嗯。」

「凱凱,你要堅強。」她微笑著說:「說唱藝術社,還有演講社,大家都靠著你。你也要小心功課,不可以留級,這樣就跟我越差越多啦。」

「我會,」我咬著牙,點了點頭:「姊姊,我愛妳。」

「我也愛你啊,這是我們最確定的事呢。」

她柔聲說,抬起頭來,最後一次地,吻起了我。

所有的話都說了,所有的事也都做了,經過多少風雨折難,小箏跟我終於走到盡頭。暑假還有三分之一,今天也不是任何意義下的重要日子。我們卻二話不說地,在這個地方分手了。

儘管不捨,我們卻什麼都沒說;儘管依戀,卻也什麼都不堅持地,就此分手了。

或許還能做什麼也說不定,我們並沒有耗盡緣份。不過就像文文學姊說的,如果有緣,有一天終將重聚。這是個微笑中的句點,從今以後,我們的心中就有了完美的彼此,永生永世不會改變。她永遠是美麗的、嚴肅而溫和的學姊;我也永遠是單純的,依戀著她的小學弟。

就這樣地,在晴空與皇帝殿步道中,相戀一百一十二天的,依然相戀的小箏跟我,終於道別了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