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弟兄
忙亂中花季早已結束,錯過的鮮豔丰彩,只能等明年方能得見。
八月十五日。中午。
又是一次氣氛不大好的練習。我暗暗嘆氣,宣布解散。眾人收起書包,魚貫離開軍訓視聽教室。
今早醒來諸事不順,先是出門忘了帶皮夾,到校後又被洪教官叫去訓了一頓。原來昨天范胖忘記關燈,軍訓視聽教室亮了整夜。洪教官一點面子也不給,當著滿屋子人,把我抓到走廊上一講就是十分鐘。別說一掛女生都在,阿強保證聽得很爽,加上向瑞彬坐在裡頭,這份丟人就甭提了。幸好大家識相沒有跑出來「觀禮」,否則還真是顏面無存。
開始練習更糟。我照例要大家先走一遍,結果表現最差的反而是小光。他像完全沒有進入狀況般地上了台,一共三個段子,「金剛腿」忘詞、「言不及義」忘詞,「天安門傳奇」還是忘詞。阿強在下頭冷言冷語,連阿丹都面露不滿之色。
我不好當眾唸他,巧怡卻開始借題發揮,兩個人互頂幾句,小光拂袖而去。
我連忙把隊伍交給阿丹,衝出去拉住了他。只聽他冷冷地說:
「你怎樣,要我回去不成?」
「沒有沒有,」我忙道:「你這是幹嘛?巧怡就這個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甩她個臭脾氣!」小光吼道:「有沒有搞錯,她又不是我老闆,也沒有任何一段跟我搭檔,叫什麼叫,她自己就很厲害嗎?」
「好嘛,先別氣,有話好好說不成嗎?」
「不成!你他媽是站哪邊的?」
「廢話,當然是站你這邊的。」
「那你叫她客氣點,我明天再練。」
「喂,這不是為難我嗎?」我唉聲嘆氣:「你要走沒關係,會後我留她下來講總行了吧?倒是你自己,這陣子是不是有什麼不爽的事?」
「有什麼不爽的事?」他哼了哼:「你愛來不來,我天天受她鳥氣,爽得很啊,幹嘛不爽?」
「只有一個禮拜缺席好不好?你別往我身上扯。」我說:「這段時間我發生了很多事情,一言難盡,說起來也不是去玩啊。」
「澎湖是誰去的?」
「沒錯啦,可是……」
「你的事我都知道,一個走了一個分手,這叫活該,誰叫你腳踏兩條船?」他瞪著我:「你這個重色輕友的,難怪遠遠沒事就罵你,我看也沒冤了你。」
「小光,」我正色道:「沒錯,這陣子我的確有些事情沒有做得很好。不過你說我重色輕友也要有個限度,我對你有這樣嗎?」
「沒有嗎?」他反唇相譏:「你的事我算幫過忙吧?我請你跟巧怡下功夫,你做了什麼?」
「我勸她對你直話直說啊。」
「嘿,好個直話直說。」小光撇過頭去:「算了,你少廢話兩句。我跟她沒怎樣,這台詞你熟。」
「你們怎樣了?」
「她沒跟你說嗎?」
「她說你忽遠忽近,很困擾。」
「你聽她放屁,」小光推了我一把:「既然相信女人的話,那還跟我扯什麼?」
「我就是在等見面問你啊。」
「好啊,你想聽,我就跟你講。」
他惱火地說,扯著我的袖子,走到籃球場邊坐下。
我默默等他開口。小光靜了半晌,打破沉默道:
「凱子,我當你是朋友,這些話你聽完就算了,絕對不能跟別人說。」
「好,我保證。」
「我先問你,」他有點遲疑:「巧怡有沒有跟你說,我跟她發展到什麼程度了?」
「你們上二壘了吧?」
「二壘?」小光一怔,想了想道:「嗯,好吧,是二壘沒錯。那我問你,這算不算已經搞定了?」
「當然算啊,」我微微一笑:「親都親了,還想賴嗎?」
「誰想賴了?」他沒好氣地說,沉默半晌,嘆了口氣:「但是,我跟阿芝……那個了。」
「哪個?」我大吃一驚:「上床啦?」
「靠,你小聲一點會死啊?」小光慌張地看看四周,低聲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講,沒有上床,不過也差不多。你懂我的意思嗎?」
「隔著衣服還是脫了?」
「媽的,你還真會問,」小光一怔,忍不住笑了:「有經驗果然不同。這麼說吧,沒有脫,可也沒隔著衣服。」
「瞭解。」我恍然大悟,放下了心,笑道:「厚,這沒什麼啦。」
「你沒什麼,我快煩死了。」
「等等,先跟你確定一件事,」我又問:「你到底愛誰啊?這總得搞清楚吧?」
「幹,你好意思問我這種問題。」
「嗯,兩個都愛?」
「呃,怎麼說呢,」小光皺著眉頭,長歎一聲:「本來我跟巧怡好好的,都是那個小憶害的,結果就亂七八糟了。」
「那個女人又幹嘛了?」
「都嘛你不在,才會搞出事情來。」小光瞪我一眼:「事情發生在八月初,那天我跟她們約好在基隆練段子,反正除了你以外的搭檔都在基隆。小憶說她也想來聽,所以五個人就在廟口麥當勞見了。」
「哪五個?」
「柏菁、馨馨、阿芝、小憶跟我,還能有誰?」小光歎道:「那天先吃飯,後來跑去中正公園練,練完柏菁跟馨馨先走,只剩阿芝小憶。我想說請她們吃個飯好了,省得你跟她們交情不好影響合作,結果吃完廟口又一起唱KTV,搞到十二點多。」
「然後呢?」
「小憶唱一半說要回台北,趁阿芝去洗手間偷偷跟我講一堆什麼她很喜歡我之類的話,」小光臉上一紅:「結果也沒等阿芝出來,自己就先跑了。」
「嘿,仙人跳。然後呢?」
「然後就亂七八糟了。」
「喂喂喂,別跳過去。」
「呃,好啦,」小光搔了搔頭:「後來阿芝出來了,見到小憶不在問了幾句。我一時衝動問她是不是喜歡我,結果她不但承認了,還說是小憶跟她約好先走的。我們在KTV裡頭講了好久,從之前機場的事講到她對我的『心情』,講著講著就摸起來了,幹,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我懂了。」
「你懂個屁,問題在後頭。」
「後頭怎樣?」
「以後怎麼辦啊?事情都做了,我總不能跟巧怡招認吧?」
「所以躲她?」
「不然呢?尷尬啊。」
「咦?那你跟阿芝後來還有沒有進一步動作?」
「呃。」
「哦,不只一次喔?」
「我也不想啊,」他急忙解釋:「我回去想想覺得對不起巧怡,本來打算跟阿芝講清楚,道個歉什麼的。可是每次跟她見面就一發不可收拾,結果就越來越嚴重了。」
「她那麼辣,難免的啦。」我溫言勸道:「這樣吧,問你一句話,你得老實說。」
「什麼話?」
「你還是比較喜歡巧怡,這沒錯吧?」
「哼,那個嘴賤婆。」
「我說了,你要老實說。」
「好啦好啦,對啦。」
「那就不是什麼不能解的事,」我微笑著說:「重點在感情,一時糊塗沒關係。我幫你創造個機會,把巧怡……」
「等等,你不會跟詩聖一樣吧?」小光忽道。
「詩聖?他怎麼了?」
「靠,講到這個我更煩。」小光唉了一聲:「想想還是你的錯。事情發生後我找不到你,只好打給詩聖求助。你知道他說什麼嗎?」
「我哪知道?」
「你猜。」
「呃,這要怎麼猜啊……」我呆了呆,忽然靈光一現:「喂,他不會叫你直接把巧怡帶出去『開』了吧?」
「靠,你果然是他的死黨,下流起來都是一個樣子!」小光驚訝地說:「沒錯,那個王八蛋就是這麼講的。喂,這也可以喔?」
「我沒說可以啊!」我忙道:「嗯,不過技術上是可行的,就是麻煩了點。」
「什麼叫做『技術上可行』?」
「就是說,她會願意的,找地方也不難。」我趕緊解釋:「先說在前頭,這不代表我贊成,你可別誤會了。」
「那要去哪?旅館開房間?」
「當然不是啦,怎麼可能?」我笑道:「你要怎麼跟人家說?『喂,巧怡,我們去開房間』嗎?」
「媽的,這也是。那要去哪?」
「直接去她宿舍就好了。文文學姊已經畢業,宿舍只有她一個人。」
「我拿什麼理由去?」
「直接按電鈴,說要跟她講清楚。」
「她會讓我進去嗎?」
「我賭會。」
「進去之後呢?」
「就講清楚啊。」
「那不是一見面就吵架?」
「不會的。」我笑了起來:「你是男生,主動點,有點風度。就說你跟阿芝沒怎樣,對方的確喜歡你,你為了社團合作不能拒人於千里之外。現在已經知道巧怡對你的真心,決定把這種公關活動丟回去給凱子,希望她不要小心眼什麼的。這種屁話你一定會說,細節現場機動調整就成了,真有什麼講不過去的就賴到我身上,一起罵我幾句,頂多記得回頭跟我惡補一下,不要對不上話就好。」
「然後呢?」
「看她啊,說開了搞不好就沒事了。」
「要是她還是那副死樣子呢?」
「那就再打她一巴掌吧?」
「喂!」
「等等,我是說真的,」我連忙解釋:「情人不怕吵架,你又不是沒打過她,別真打就是了。你沒看過電影嗎?裝模作樣打一巴掌,之後有理沒理抓起來接吻,這招保證有用。」
「喂喂喂,我們說的是巧怡耶。」
「換成別人還不見得有效呢。」
「呃,」他一呆:「然後呢?」
「然後不就沒事了?」我笑道:「你不會真的想聽詩聖的吧?」
「等等,」小光突然正經了起來:「凱子,問你一句話,你認真回答。」
「好,你問。」
「要是……」他有點遲疑:「我是說要是,這是個假設性問題。要是之後停不下來,那該怎麼辦?」
「你說『那個』啊?」
「是啊。」
「那就順其自然吧,不然呢?」
「你說真的假的?」
「嗯。」我點點頭,想了想又說:「不過一定要小心,保險套不能不戴。」
「我沒戴過。」
「買一個練練看就知道了。」我噗哧一笑,卻又搖了搖頭:「小光啊,你該考慮的是你們是不是已經發展到那種程度了。一時衝動不是好事,一時衝動又拿出保險套,這更不像話了。」
「呃,說得也是。」
「所以了,我又不贊成,你一直問我是怎樣?」我哈哈大笑:「兄弟啊,很多事情是水到渠成的,你別猴急好不好?」
「媽的,誰猴急了?」小光罵了一句,看起來輕鬆了點,想了半晌說:「好吧。你說得也對,跟她講清楚算了。」
「講清楚是講清楚,阿芝那段可別提。」
「我哪敢?」小光做了個鬼臉,又問:「那要是消息走露怎麼辦?」
「沒關係,我幫你善後。」
「好,那就多謝了。」他點點頭,拍了拍我的肩膀:「對嘛,兄弟就要這樣當。虧我之前幫你這麼多忙,這個月你竟然躲個不見人影,真不是個好東西。」
「好啦好啦,你要唸到什麼時候?」
「媽的,我才懶得唸你。」他笑道,站起身來:「那我先閃了,你去對付他們吧。明天幾點?」
「明天我不想全部集合,分部練好了。」
「自己約嗎?」
「我來約。」
「這才是。」
他滿意地一笑,轉頭快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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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軍訓視聽教室繼續練習。由於之前走過一遍,我也懶得一組組盯,跟小憶窩到角落練習「開場曲」。十一點半左右宣布明天自行分組練習後解散,我收起書包,向瑞彬走了過來。
小憶看我一眼,沒有作聲。
「學長。」
「嗯?」
「可以請教你一件事嗎?」
「你說。」
「北一女學姊們練習的那個段子,」他恭謹地說:「『電梯風波』,可不可以給我一份?」
「你想練啊?」
「是。」
「這段沒那麼好練。」我搖頭:「裡頭有太多模仿橋段了。」
「喔。」
「別急,聽完。」我一笑:「姜昆的段子很靈活,你一開始不要太著急。這樣吧,『電梯風波』是他們春節聯歡晚會上用的段子,你如果有興趣,我另外給你一段『虎口遐想』。同樣是春晚段子,只是沒那麼多方言模仿秀,比較好練。」
「咦?好啊!」他高興地說:「謝謝學長!」
「段子我沒帶,改天給你好了。」我又說:「不過,我也有個要求。」
「學長請講。」
「你要練,就不要偷懶。」我笑道:「開學後我會辦一個招生發表會,到時候你就上台講這段。敢嗎?」
「好,我敢。」他認真地說:「那我搭誰呢?」
「我。」
「是,太好了!」他興奮地說:「謝謝學長!」
「那就這樣。」
我點頭示意他離開。小憶等他走遠,笑嘻嘻地說:
「凱子,你倒是挺大方的。」
「什麼意思?」
「這種段子多難得啊,他才剛進社團,你就肯讓他練喔?」
「他還沒進社團。」我搖頭:「不過反正是遲早的事,難得他有基礎,我幹嘛捨不得?」
「你倒不怕他把段子跟我們『分享』嗎?」
我聞言哼了一聲,揹起書包說:
「妳少囉嗦,不是要練習嗎?走吧。」
「不在這裡嗎?」
「我們找個清淨地方。」我說,關燈關門,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軍訓視聽教室。
小憶跟在身邊,兩人步出軍訓視聽教室,就見范胖站在門口,看樣子是在等我。他走上一步,滿臉抱歉地說:
「凱子,昨天對不起了,害你被教官罵。」
「沒關係啦,小事一件。」
「這陣子辛苦你了,」他看了小憶一眼:「有事情要我幫忙就說一聲,不要什麼都扛在自己身上。」
「我沒什麼傷腦筋的。倒是場務那邊勞你多費心,既然決定在實踐堂,後續的事情就多了。」
「我瞭解,這件事我也要找個時間跟你談談。」
「好啊,改天吧。」我點點頭:「下禮拜比較有空,我們去一次,看看現場有什麼要加強的地方。」
「沒問題,等你通知。」
他點點頭,這才跟斌斌一起離開。
「他很努力嘛。」小憶忽道。
我沒有搭腔,兩人來到體育館。我找了個看台上的位置放下書包,對她說:
「小憶,在練習之前,我有幾句話要跟妳講。」
「好啊,什麼話?」
「妳是不是太愛搞東搞西了?」
「哦?我怎麼了嗎?」
「小光的事,妳又不是不知道他已經跟巧怡在一起了,幹嘛還設計他,把他跟阿芝搞得這麼複雜?」
「咦?我設計什麼了嗎?」她一派輕鬆地說:「凱子,你跟巧怡交情好,並不代表你有權力介入小光跟阿芝的私事。阿芝喜歡小光,他們要不要談戀愛只怕你沒有發言權。」
「好,妳厲害。」我點點頭:「第二件事,我對妳說明阿強在『雲山霧罩』裡的角色特性,妳為什麼扭曲我的話,跟阿強說我說他是笨蛋?」
「我沒這麼說。」她搖了搖頭:「你說的,他是愚角,我就說他是愚角。要是他把愚角解釋成笨蛋,那他的確是一個笨蛋,我對笨蛋無法負責。」
「妳倒是賴得一乾二淨,」我哼了哼,又說:「最後一件事,是妳鼓吹向瑞彬加入說唱藝術社的,這沒錯吧?」
「是啊,」她微笑道:「我那叫『建議』。你們這麼厲害,哪用得著什麼『鼓吹』啊?」
「向瑞陵不是不贊成?」
「咦?你知道喔?」
「我當然知道。」
「你怎麼知道的?」
「不干妳事。」
「好個不干我事,」她嘿嘿一笑:「沒錯,你辦法多,不過我建議小彬加入說唱藝術社是我的自由。學姊的顧慮比較多,她也是一番好意,怕你們小心眼以為我們派小彬來偷東西。你是不是這麼想我不知道,不過一句話說在前頭,我們相聲社自有看家本領,不用來你們這裡偷什麼東西。」
「嘿。」我心裡有氣,冷笑一聲道:「口氣倒是不小。」
「凱子,換我說句難聽的,」她忽道:「這次合作你不但一直偏袒演講社,安排什麼也處處防著我們。老實講吧,你跟小光的確實力很好,不過就憑你們社團這種亂糟糟的樣子,想跟我們比還差得遠。我知道你心心念念就想參加省賽,但是只要成功拿不到出賽資格,隨便你訓練誰也打不過我們。」
我聞言一驚,心想她竟然連「代理人戰爭」的事都知道了。就聽她放輕語氣說:
「我一直不懂你為什麼這麼防著我們,就算大家都要參加省賽好了,那也只不過是個比賽而已,比贏比輸都是交流,你卻把我們當成對手、敵手,好像非拚個你死我活才甘心。我覺得很沒必要,請你不要介意我這麼說。」
「嘿,我有這樣嗎?」
「如果沒有,那就是我誤會你了。」她又笑了起來:「或許你跟小光一樣看不起女生說相聲吧,不過我們都很努力,就算天資不如你跟小光,比起你們家其他人還是強著點呢。」說著又道:「我希望你別老是戴著有色眼鏡瞧我們。說實話,大家都很佩服你的本事。難得有機會一起合作,我希望這是友誼的開始,而不是以互相敵視作結。好不好呢?」
我無話可說,嘆了口氣,點點頭道:
「好吧,妳說得對。我為我的態度道歉。」
「不用不用,或許我們的相處方式也有問題,因此造成你的誤會吧。」她忙道:「女中的人都比較閉塞,跟外校合作經驗也少。阿芝常常說她很羨慕你跟演講社的交情,希望從今以後,你也能把我們當做好朋友。」
「嗯,我知道了。」
「好吧,」她微微一笑:「既然誤會澄清了,那是不是趕快開始練習了呢?不要大家都練得很好,結果我們的『開場曲』卻砸鍋啦。我丟臉沒關係,你是主辦人,可不能當眾漏氣喔。」
我點點頭,也不多說,對起了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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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練到兩點左右,不知為何,或許經過剛剛那席話,我對她的敵意消解了不少,默契也有了些許進步。兩人完成「開場曲」,複習過主持人台詞,跑青島東路吃了一頓牛肉麵,又去蜜蜂咖啡聊了一會兒,這才送她到台北車站搭公車。
時間還早,我站在下午的忠孝西路前,忽然有點不知道該做什麼的感覺。想了想,摸出銅板,撥去月光和狗。
森怪接的。沉沉的聲音傳來,有點心不在焉。
「喂?」
「我是凱子。」
「喔,找大姊?」
「是啊,她來了嗎?」
「她還沒醒。」
「又喝醉啦?」
「是。要叫她嗎?」
「不用不用,」我忙道:「昨天跟她約好過去,我只是想知道她來了沒而已。晚上你們忙,沒事我可以先過去。」
「那就來。」他簡潔地說:「你來了,她就醒了。」
「要不要讓她多睡點?」
「也該醒了。」
森怪說,收了線。
我呆了呆,他還真不愛說話,掏出車票走到對面搭公車,五點前後來到月光和狗。
從沒在下午來過,難得一片冷清。或許是外頭陽光太好了,裡頭有種暗無天日的感覺。一張張椅子疊在桌上,偌大的舞池空蕩蕩地,只有牆角亮著幾盞不怎麼明亮的燈。
菸味、酒味飄在凝滯的空氣裡,吧台上是一籃籃洗好的玻璃杯。舞台上七零八落擺著樂器,纜線糾纏在一起,不見平素的亮眼,只有一份人去樓空的冷清。
我推開後門,走進黑暗的長廊甬道。準備室透著燈光,進去一瞧卻沒有人。
「哈囉,有人在嗎?」我喊了一聲。
「呃,誰啊?」大姊慵懶的聲音從櫃子後傳來。
「是我啦,凱。」我應了一聲,不敢往後頭走。
「咦,現在幾點啦?」
她似乎吃了一驚,乒乒乓乓一陣後探出頭來,頭髮散亂,看樣子才剛睡醒:
「凱啊,才傍晚呢,你怎麼就來啦?」
「我沒事啊,剛剛打來森怪說妳在。」
「呃,是啊,我在。」她傻笑一番,伸手整整頭髮:「昨晚搞太晚啦,就沒回去睡了。麻煩把那個瓶子給我好嗎?」說著指指桌上擺著的玻璃瓶。
我依言遞過,可口可樂的玻璃瓶,裝著小半瓶淡黃色不知名液體。
「謝了。」她接過瓶子,把裡頭的東西一口喝光,咕嚕著說:「呃,真是好東西。」
「這是什麼啊?」
「一種什麼什麼護肝藥草茶,」她把瓶子放下,從櫃子後走了出來:「森怪的解酒配方,很有效,蠻好喝的。」
我看著她。只見大姊穿著一件淡紫色薄襯衫,下擺長長地遮著大腿,似乎沒有穿褲子。襯衫胸口開得很低,露著漂亮的乳溝。
我連忙轉過頭去。她一怔,笑了起來:「唉呦,幹嘛啊,這有什麼關係?」說著大大方方拿了一件短裙穿上,又說:「你這個小朋友,當我弟弟都嫌小,不好意思什麼?」
「呃,妳衣著不整啊。」
「嘻嘻,難怪阿薇笑你小男生,」她笑道,拉張椅子讓我坐下,自己找了個破舊的軟墊坐下,又說:「你早來也好,正好聊聊,省得等一下就沒空啦。」
「妳不用回家一下嗎?」
「不用啊,」她一怔:「回家幹嘛?」
「整理整理,換個衣服啊。」
「喔,不用,」她搖了搖頭:「這裡跟我家也沒什麼兩樣,後面有塌塌米跟枕頭,隔壁也有幾件衣服。」
「不洗個澡嗎?」
「幹嘛,嫌我臭嗎?」她哈哈一笑,搔了搔頭說:「嗯,說得也是,回去洗洗頭也不賴。喂,你餓了嗎?」
「咦,我喔?」
「是啊,不然問誰?」她笑道:「這樣吧,我們去買點東西吃,之後我回家洗頭,沒事陪我說說話好了。」
「去妳家啊?」
「有什麼關係?」她毫不在乎地說:「你吃不吃麻醬麵?」
「吃。」我一呆。
「那好,我們去買麵回家吃,省點時間。」
她說,穿上一雙黑色涼鞋,拿起皮包鑰匙,帶我離開月光和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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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走到門口,來到一台黑黃相間的DT前面。這是大姊的車,車子看上去有點舊,她微笑著上車,一身淡紫色的寬大襯衫在車身映襯下顯得頗為飄逸。
她發動了車,看看外頭的夕陽說:
「呀,快天黑了。」
「是啊。」
「真是的,每天都看不到太陽,簡直變成吸血鬼了。」她嘆道,拍拍後座讓我上車。催動油門,駛進傍晚的車流。
大姊騎得很快,也沒戴安全帽,淡黃色長髮飄在臉頰上。淡淡的香氣透著體溫,感覺既成熟又柔媚。
不一會兒來到臥龍街,她三下兩下轉進一條巷子,停在一間看起來不起眼的麵攤前。也不下車,坐在車上對裡頭喊:
「喂,阿雄啊,兩碗麻醬麵帶走。」
「喔,兩碗喔?」一個長得肥肥的人冒出來,隔著熱騰騰的麵爐說:「小菜要不要?」
「喂,要不要小菜?」大姊問我。
「隨便。」
「哈,」她一笑,對這位「阿雄」說:「隨便,切一點好了。」
叫阿雄的點點頭,放了兩把麵進鍋子裡,從玻璃櫃拿出一堆豬下水,「黑白切」了起來。不一會兒麵菜完成,幾個小袋裝大袋,一古腦交給了我。
大姊一笑,也不付錢,點點頭就驅車離開。
正奇怪間,她又騎進一條更小的巷子裡,停在一間舊舊的四層公寓前,熄火下車說:
「好啦,到了。」
「妳住這裡喔?」我愣了愣。只見這條巷子非常擠,約莫只有一個車子的寬度。摩托車停得亂七八糟,像是某條山路的入口。
路上長著亂草,草間有幾個墓地。一棵大樹立在路旁,樹下還有一座小小的土地公神龕。
「是啊,這裡怎樣?」
「沒有沒有。」我忙道,隨她走進陳舊的公寓鐵門。
很老的公寓,樓梯窄小陰暗,透著濕氣霉味,腳踏車與住戶的鞋子擺得連路都看不見。就這麼越過重重障礙,兩人上到四樓。
四樓只有一扇門,走廊擺著桌子。桌子中間有一尊小小的、極具現代感的佛像,佛像前有一砵橫式捻香的香爐。
桌子上方打著燈,畫廊般的燈光聚焦在佛像上,彷彿陰暗中的普照佛光。牆上斗大的字跡寫著「南無阿彌陀佛」,大字周圍密密麻麻寫著草書的般若心經。二百六十六個沒有標點的字寫了整面牆,字體龍飛鳳舞,蒼涼遒勁,儼然是博物館裡的張大千墨寶。
門是鐵門,卻也漆成白色,跟牆壁混成一體。毛筆字跡跨過門扉,若非門上有鑰匙孔與把手,根本看不出這裡還有一扇門。
強烈的設計感,幾個簡單元素,一方小小空間,讓人眼前一亮。
我呆了呆,讚嘆道:
「哇,這個酷。」
「是啊,名家設計呢。」她一笑,掏鑰匙開門,領我走進房內。
才進門又嚇了一跳,原本以為是一般公寓的,想不到裡頭竟然沒有隔間。所有空間一眼望盡,連洗手間也不例外。只見裡頭到處掛著壁畫,既像塗鴉又像抽象藝術;幾張懶骨頭丟在厚重的紅色地毯上,大大小小活動櫃擺得到處都是。
廚房頗有美式風格,小小的吧台隔開爐台與起居室。冰箱、瓦斯爐、洗碗機、酒櫃一應俱全。大姊似乎不大煮菜,爐子油煙機都很乾淨,水槽裡扔著一堆待洗的杯盤,垃圾桶滿了出來。
跟想像中不同,房間裡有一個大大的書櫃,上面擺了好多書,從英日文教材、時尚雜誌、武俠小說到樂譜什麼都有。書櫃是開架式的,幾根木頭釘得很有設計感,書籍擺得亂七八糟,顯然是真的有在看,並非裝飾而已。
沒有書桌,卻有個從天花板吊下來的玫瑰形狀燈罩直接照在懶骨頭上,看樣子她都在這裡看書。
「浴室」很稀奇,位於房間盡頭,一個活動式的淋浴間立在牆角,四周鋪滿黑色石材的粗糙地磚。一個相同材質,水池般的「浴缸」立於其中,淋浴間旁有鏡子與鋼質矮桌。鏡子四周亮著黃色小燈泡,讓人懷疑這裡不是她的家,而是劇場的後台準備室。
鮮豔的顏色,大膽的設計風格。我瞠目結舌,稀奇地看著四周。
「怎樣,這裡不錯吧?」
「呃,很讚,」我點點頭:「這都是妳自己搞的啊?」
「喔,我哪搞得出來?這是森怪設計的。」她微笑著說:「死傢伙,好看歸好看,浴室連牆都沒有,洗個澡很沒安全感。」
「不會濺到外頭嗎?」
「不會,地面是斜的,空間也夠,」她搖了搖頭:「沖澡在裡頭,外頭不會濕。」
「那妳睡哪啊?」
「地上啊,鋪點東西就是了。」她笑了起來,走到懶骨頭中間,伸手在地毯上按了按,忽然打開一道小門。只見小門那塊的地毯依然黏在門板上,底下是個暗櫃,暗櫃裡擺著被單與枕頭。
「這就叫捲鋪蓋了,」她笑道:「要是哪天混不好,鋪蓋一捲就可以閃人,倒是方便得很。」
「設計得真巧妙,」我佩服地說:「佈置起來很貴吧?」
「不會啊,都是一堆垃圾。」她搖頭說:「多半是撿來的東西,要不就是二手貨。地毯是月光和狗還沒整修時的老東西,廚具是阿薇家重新裝潢淘汰的。懶骨頭是某間五股家具行倒閉清倉貨,懶骨頭沒套子,靠一個……怎麼說呢,姊妹吧,幫我縫了好幾套。」她想了想:
「什麼書櫃啊、馬桶之類的都是森怪撿舊東西拼的。除了地板、石材是一個有錢朋友送的之外,好像只有淋浴間花了點錢,什麼防水啊、管線之類的。不過那都是阿薇出的,我可一毛也沒花。」
「大家都這麼夠朋友喔?」
「錢是小事,施工比較麻煩。」
「都是自己動手嗎?」
「多半是,除了防水要找專家,其他都沒問題。」她笑著說:「這就是朋友多的好處。不過……怎麼說呢,他們也沒吃什麼虧就是了。」
「這話怎講?」
「呃,說來話長,以後更熟點再跟你說。」她莫名皺了皺眉頭,轉移話題道:「你去把麵打開,我搞幾個盤子筷子來。」說著伸出修長的腿勾來一張小櫃子,把塑膠袋放在櫃上,往「廚房」走去。
我依言把每個袋子打開,一陣香氣從塑膠袋裡傳來。大姊抱著碗盤走回身邊,又去拿了兩個杯子。一杯裝可樂,另一杯則是暗紅色的濃稠液體,看樣子是紅酒。
她把東西倒進碗盤,兩人各自坐下。她舉起酒杯,微笑著說:
「凱,歡迎光臨我的狗窩。」
「哪裡,」我笑著舉起杯子,與她互碰了一下:「這裡真舒服,真是一個人的好住家。」
「是啊,只是我也不見得天天回來,」她點點頭,輕啜一口:「狗窩不是白說的,狗弟那傢伙沒事就來,喝醉了一睡就睡整天,把這裡當成他自己家啦。」
「妳跟他這麼好喔?」
「有什麼辦法,欠他情啊。」大姊聳了聳肩:「說起來狗弟算是我的恩人,至於是怎麼個恩人,嗯,可能就不方便跟你說了。」
「不要緊。」我點點頭,拿起筷子:「對了,剛剛看妳沒付錢,人家老闆都不說話耶。」
「哈,你說阿雄是吧?他敢跟我拿錢才有鬼。」她笑道:「這傢伙欠了錢莊一屁股債,人家跑到麵攤去砸店還把老婆抓走。後來幫他找了一堆兄弟去喬,這才讓他分期慢慢還,利息也算了不跟他計較。這傢伙省了兩三百萬有吧,我能吃多少麵呀,他自己說的,吃到死都不用付錢,既然這樣誰跟他客氣?」
「嘿,妳還真有辦法。」
「唉,怎麼說呢,可別讓馨馨知道這些事。」她嘆了口氣:「唱唱歌她就沒完沒了,要是給她知道我都在幹什麼,只怕好不容易找回的妹子又不見啦。」
「才不會呢,她很關心妳的。」
「她越關心我越怕。」
「那是妳多心,」我搖頭:「其實她的生父還不是一個放高利貸的角頭?馨馨說了,到廟口吃飯都不用花錢。」
「唉,馨馨不懂,那個傢伙不是好人。」大姊長歎一聲:「凱啊,你忘了嗎?他也是我爸爸啊,我會不知道他的德性嗎?這個人可以賭博賭到把孩子老婆都賠出去,等到發了又娶二房,到處幹一堆亂七八糟的事,根本是個不入流的混混,真正的黑道才不是這種屁樣子。」
「咦?妳跟馨馨的媽媽不是他老婆喔?」我一怔。
「我媽早掛了,現在的老婆比我大不了幾歲。」大姊搖頭道:「要說媽也很苦命,認識了這個爛傢伙。馨馨出生不久我就……不在家了,之前媽本來打算打掉她的,要不是舅舅勸她留下來,今天也不會有馨馨了。」
「這個舅舅,就是馨馨的養父了?」
「是啊,也是個爛人一個,明明是舅舅卻一定要馨馨改宗姓陳。」
「咦?馨馨不是跟舅媽姓戴?」
「那是因為舅舅跑啦,債主上門,總要裝出一副『這裡沒人姓陳』的樣子嘛。」
「這有用嗎?」
「當然沒用,舅媽一樣得還錢。」大姊嘆了口氣:「幸好舅舅前陣子也掛了,不然我看跟我爸爸也差不多,舅媽的麻煩只怕少不了。」
「起碼他還有點貢獻,留下了馨馨。」
「才怪,」大姊哼了哼:「就出一張嘴。我媽生下馨馨不知道怎麼辦,要不是舅媽跳出來收養一定鬧出悲劇。你說舅舅這人多爛,躲債不會全家一起躲喔?放著家人不管,讓舅媽承擔後果,老公跑了還要收養小孩,債也靠她還。」
「呃。」我連忙點頭,不敢作聲。
「哈哈,你幹嘛這副德性,我又不是在怪你。」她笑了起來:「說真的,馨馨其實很好運。要是真的留在沈家,搞不好最後命運會落得跟我一樣。舅媽把她養成今天的樣子,健康又正直,念北一女,想來前生一定積了很多德。」
「妳又什麼命運了?」
「唉,怎麼說呢,」她遲疑半晌,臉上浮起一個難以形容的神情:「前塵往事不用講了。飄泊十幾年,今天總算定了下來。至於以後怎樣還很難說,只能過一天算一天吧。」說著拿起筷子:
「凱,別談這些煩人事。跟你吃吃飯很高興,別掃興。」
「是。」
我忙道,閉嘴不敢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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閒聊著吃完飯,大姊把垃圾裝好扔掉,走回來說:
「喂,那我去洗澡了,你自己混一下吧。」
「呃。」我不禁望了一眼那間「浴室」,忙道:
「要不要我出去一下?」
「哈,我就知道。」她笑了起來:「你喔,青春期小弟弟,小朋友別偷看就是了。給我窩到一邊練吉他去。」說著拎起吉他,交到我的手上。
又是一把Ovation,外型跟薇的一模一樣,通體卻是桃紅色的。
「知道了。」我臉一紅,乖乖抱著吉他轉過頭去,翻出狗弟的「秘笈」,坐在懶骨頭上練習。
大姊開始換衣服,後頭傳出水龍頭的聲音。只聽她說:
「凱,我進去洗澡,浴缸水滿了幫我關一下。」
「喔,好。」
「別偷看喔。」
「唉呀,我不會啦。」
「嘻嘻,你真可愛。」銀鈴般的笑聲傳來:「不鬧你了。愛看就看,老女人一個也沒什麼好看。別忘了關水。」
「知道了。」
我忙道。只聽後頭傳來淋浴間關門、蓮蓬頭放水的聲音,她開始洗澡。
我窩在懶骨頭上,有點尷尬、也有點心猿意馬地練起吉他。大姊哼著歌,感覺輕鬆自在,絲毫不受我影響。沒過多久浴缸聽來快滿了,我回頭望了望,只見她還在淋浴間裡洗到一半。
淋浴間長得很像電話亭。隔著毛玻璃與水蒸氣,隱約可見她的裸體。我心跳加快,連忙收回視線,低頭走到浴缸邊,摸了摸裡頭的水。
水有點燙,我想了想,開口喊道:
「大姊?」
「什麼事?」她的聲音透過毛玻璃傳來,模糊不清地。
「洗澡水有點燙喔。」
「喔,沒關係。」她說:「我洗比較熱,水滿了嗎?」
「快了。」
「滿了就關掉,謝謝你。」
「不會不會。」
我點點頭,忍不住地,又望了一眼。
浴室裡的身影修長窈窕,雖然朦朧,卻遮掩不住一身白皙漂亮的曲線。她比馨馨高好幾公分,平常又穿高跟鞋,感覺起來比我還高。望著毛玻璃後的身影,一時之間,我竟然沒有辦法轉開視線。
馨馨也是這樣的身材嗎?我忽然想。縱使沒有大姊的艷麗嫵媚,應該也是很迷人的吧。大姊很瘦,馨馨比較圓潤,不過她本來就很可愛,搞不好只是錯覺而已。馨馨跟我太熟了,平常根本沒有注意過她是胖是瘦;在可愛的外表下,說句實話,也是個難得的美人兒呢。
就這麼想著,後頭忽然傳出溢出浴缸的水聲。我嚇了一跳,連忙跑去關了水。只見浴池的水向外緩緩溢流,好一會兒才停了下來。
滿滿的浴缸,腳下是被水浸濕的襪子。要不是地面是傾斜的,這灘水絕對會弄溼她的地毯。我心想糟糕,正怔忡間,就見大姊裹著毛巾,從淋浴間走了出來。
「咦?」她一愣,四下瞧了一周,笑道:「好啊,凱,你在做什麼?」
「呃,」我狼狽不已,期期艾艾地說:「我……我忘了關水,結果……」
「嘿,瞭解,」她哈哈大笑,紅紅的臉頰上露出頑皮的神情:「老實招來,是不是在偷看我洗澡啊?」
「我……」
「好啦好啦,偷看就偷看,有什麼不好意思承認的?」她溫和地說,似乎不以為忤,走上一步笑道:「喂,那你倒說說看,我好不好看啊?」
「呃,大姊啊,妳就饒了我吧。」
「嘻嘻,死罪可免,活罪難饒。」她笑得十分開心,帶著水珠的肩膀彷彿罩著一層霧光,頭上毛巾晃啊晃地,修長的頸子雪白細緻:「你這小傢伙,說得好聽,還不是小色鬼一隻。快點說實話,我好不好看啊?」
「好啦,好看嘛。」
「對嘛,又不是什麼難聽話,男子漢大丈夫,敢看就要敢承認。」她一笑:「好啦,我要泡澡了。你是要轉過頭去,還是要看我下水啊?」
「呃。」
我面紅耳赤,慌慌張張轉過頭。她哈哈一笑,把毛巾一丟,浠哩一聲走進了浴缸。
浴缸水是滿的,她才進去水就溢了出來,當場又浸透了原本已經濕掉的襪子。我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只聽她說:
「凱啊,別杵在那裡了。你把襪子脫了,待會兒我幫你洗一下,燙好就可以穿啦。」
「呃,沒關係啦。」
「你喔,真好笑。」她笑道:「快去吧,不用不好意思。把襪子放在臉盆裡,我待會兒洗。」
我無計可施,脫下襪子走到洗臉盆邊,想想實在不能讓她洗,於是打開水龍頭,拿起旁邊的肥皂洗了起來。
洗臉盆上有面鏡子,鏡子正對浴缸。不知怎地,我就是無法克制往鏡子望的衝動。大姊泡在水裡,露出肩膀以上的部分,正從鏡子裡瞧著我。
她笑著,表情裡卻有種說不上來的,十分諒解的神色。
我連忙低下頭。她開了口。
「凱?」
「嗯?」
「你又在偷看,是不是?」
「呃,沒啦。」
「沒關係,我在水裡,你可以轉過頭來。」她說,語氣非常柔和,一點也不像在鬧我:「我不介意的。」
「我不要。」
「來,自然一點,」她又說:「聊聊不要緊,別搞得這麼尷尬。」
聽她這麼說,不知為何我忽然覺得這樣也很好,當下轉過了身,面對著她。
「對嘛,輕鬆點,這才好講話。」
「呃,大姊啊,」我想了想措詞,小心翼翼地說:「對不起啦,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偷看妳的。」
「我沒有介意,」她趴在浴缸邊,用手撐著頭,對我笑道:「男生女生,這種情緒很正常。看過我的人多了,剛剛說過你是小弟弟,我一點也不在乎。」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沒有接口。
「說起來,給你吃吃豆腐也沒什麼了不起,」她又笑道:「你是馨馨的結拜哥哥,那就是我弟弟。一起洗澡都不要緊,何況只是偷看一下。」說著嘆了口氣:
「凱,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
「阿薇走之前跟我說,你想知道小偉哥為什麼找她,對不對?」
「呃,是啊。」
我一呆,不知道她問這個幹嘛。只聽她又問:
「你為什麼想知道?」
「喔,也沒為什麼啊,」我忙道:「就那次六七晚會嘛,妳不是說這個小偉哥找她嗎?後來我問薇誰是小偉哥,她說跟妳的隱私有關,要我自己問妳。」
「所以阿薇沒跟你說?」
「她說妳要講就會自己講,她不能說。」
「嗯,這很阿薇。」她點點頭,想了半晌:「好吧,那算了,改天再跟你說好了。」
「妳也不一定要跟我講啦,」我忙道:「純粹只是好奇,我並沒有真的要問什麼。」
「我懂,」她微微一笑:「沒錯,這是我的隱私。不過其實大家都知道,既然你要加入Ansery,告訴你一聲也沒什麼。只是,我要你先做一件事,才能跟你講。」
「什麼事?」
「把衣服脫了,陪我泡個澡。我們邊泡邊講。」
「呃,別鬧啦!」我慌忙揮手:「大姊,我剛剛真的不是故意的,妳別鬧我好不好?」
「喂,我是說真的。」她睜大了眼,認真地說:「凱,你既然想知道我的隱私,卻又沒辦法跟我袒裎相見,是不是有點矛盾呢?」
「那我不要知道了。」
「唉,」她輕輕嘆了口氣:「凱,我真的不是在開你玩笑。你把衣服脫了,我們邊泡邊聊,聽我說完你就懂啦。」
「不要不要,這不像話。」
「有什麼關係?我常去日本泡湯,人家男女混浴一樣自自然然的。你不要多想就好啦。」
「那是日本,這裡是妳家。再說聽人講會去混浴的都是老女人。」
「對你來說我也是老女人啊。」
「哪有這麼漂亮的老女人?」我連連揮手:「反正不要,妳受得了我受不了,妳不怕被我看,我怕被妳看,妳換別人鬧去。」
「好吧,不要算了。」她點點頭,似乎有點失望:「凱,你不敢我也不勉強。不過我的確不是在鬧你。本來今天沒想到要跟你說,正好聊到了才決定講的。如果你要聽,就得答應我這個條件。」
「什麼條件,陪妳洗澡嗎?」
「之類的。」她點點頭:「很奇怪,是不是?」
「是啊。」我說,心想什麼叫做「之類的」?
「那是因為你我不知道我要說什麼,說了你就懂啦。」她說:「或許我們還沒認識多久,不過就衝著你讓我跟馨馨相認,你已經是我一輩子的好弟兄了。我對弟兄是沒有秘密的,這件事本來就想說給你聽。只是我不確定你會有什麼看法,所以才會這麼要求。」
「什麼事情一定得一起泡澡才能講啊?」
「嘿,重點不是一起泡澡,」她笑了起來:「而是你敢在我面前脫衣服,我才能跟你講。」
「為什麼?」
「因為這樣一來,你就會放下面具啦。」她說:「人跟人相處都是有面具的,我跟你也是。只有脫掉衣服,才能脫掉那層面具。人家混道上的都是這樣,穿西裝會幹架,一起泡完溫泉就是兄弟了。」
「呃,算啦,我不是混道上的。」
「好吧,果然是小朋友。」她微笑著說:「那你也別洗了,放著就好,我待會兒會處理。」
「知道了。」
「凱?」
「欸?」
「別這麼彆扭。」
「好好好,我沒有。」
我說,連忙關上水龍頭,三步併作兩步窩回懶骨頭上,再也不敢回頭亂瞧了。
.
約莫半小時左右,她泡完澡,換上短背心與短裙回到起居室。我不敢多望一眼,直到她在對面坐下,這才總算抬起頭來。
她沒有吹頭髮,頭上依然包著毛巾。未施脂粉的臉上紅噴噴地,鮮豔的嘴唇像是擦了口紅。懶骨頭是紫色的,雪白的雙腿在紫色的襯托下益發透明。只聽她說:
「凱?」
「嗯?」
「沒尷尬了吧?」
「嗯,沒了。」
「那就好。」她點點頭:「我剛剛想了一下,好像對你太誇張了點。你還沒成年呢,難怪會緊張。」
「這跟成不成年無關吧?」
「嘿,當然有關。」她笑著說:「不過反正你不肯,也就無所謂了,下次有空再說吧。剛剛的事可不能跟馨馨講。」
「我才不敢。」
「對了,還有件事問你。」她坐直身子:「你為什麼跟小美女分手了?」
「呃,我也說不上來,」我搖頭:「或許不合適吧。她要高三了,不能繼續這樣下去。」
「那之後呢,等阿薇回來?」
「是啊。」
「阿薇跟你說定了嗎?」
「沒有,」我依然搖頭:「我們只有約定等她回來,之後會怎樣我也不敢想。」
「為什麼不敢?」
「我總覺得事情不會這麼順利。」
「嗯,這也是,」她點點頭,不知想到了什麼:「很多時候沒緣份也真沒輒,就像馨馨跟你吧,她再怎麼喜歡你,你都只肯把她當妹妹看待。」
「呃。」
「當妹妹沒什麼不好,之前阿薇反對,我反而覺得她很奇怪。」大姊說:「依我看啊,馨馨只是一時迷上你。跟阿薇不同,這種事她很單純。你不傷害她,總算是個乖孩子。」
「那都是你們在說,她對我很正常,一點尷尬也沒有。」
「你喔,裝死。」她笑了起來:「你根本什麼都知道,馨馨也好、阿薇也罷,為什麼跟小美女分手,你心裡自有一把尺。愛阿薇就愛阿薇,並不代表不能跟別人相處,不用裝出一副不解風情的樣子。想愛誰是你的自由,不想愛誰也是你的自由。」
「呃。」
「你這人,每次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時候就呃啊呃的,看起來很笨,骨子裡精明得很。」她又說:「凱,你年紀還小,不用急著長大。阿薇對你一往情深,不會因為你跟誰怎樣,就改變了對你的感情。」
「嗯,我知道。」我想了想:「只是,我總覺得辜負了她。」
「不會的,」大姊搖頭說:「你很在乎她,這就夠了。所謂辜負,是指人家對你一往情深,你卻冷漠以對。」
「妳是說我對馨馨嗎?」
「你對馨馨不能稱為冷漠吧?」她一笑:「不能接受她的感情,於是找了別的解決之道。不但不是冷漠,其實是很有感情的。」
「希望她這麼覺得。」
「馨馨很聰明,事情都看在眼裡。你的用心她是知道的。」
「唉,什麼事情被妳一說,好像都沒什麼大不了的。」
「本來就是這樣,天下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呢?」她微笑著說:「生老病死嗎?還是窮困潦倒呢?凱,很多時候活著就不錯了,你覺得自己成績很差,從我的角度來看也跟馨馨、小美女她們一樣是個前途無量的孩子。別一天到晚悶悶的,上半年認識你的時候可不是這樣。」
「唔,我知道了。」
「好吧,那講點別的事。」她點點頭:「狗弟給你的譜,練得怎樣了?」
「呃,最近一堆事,其實沒怎麼在練。」
「阿薇的吉他在你那嗎?」
「是啊。」
「建議你別用那把。」大姊說:「Ovation的琴頸太窄,你剛學不該用這種琴。用慣了手指張不開,反而會影響學習。晚上我們回去選一把讓你帶回家,不用太好,將來才有進步空間。」
「喔。」
「怎麼啦?」
「沒事沒事,」我忙道:「那就不跟妳客氣了。對了,妳不是要我學bass嗎?為什麼狗弟老要我練吉他啊?」
「這個喔,哈,是狗弟的想法。」大姊笑了起來:「他說你畢竟是高中生,不可能跟我們一直這麼下去。要是真把你訓練成貝斯手,到時候你去聯考了,我們不就又沒貝斯手了嗎?所以其實他沒真的要你練成什麼,只是熟悉一下而已。」
「熟悉吉他?」
「不只,keyboard或打鼓都得學。」
「呃,這又為什麼?」
「一個band啊,不是各搞各的這麼簡單。」她搖了搖頭:「每個人都要熟悉對方那幾招,這樣才會有默契。你既然都沒摸過,那就每個樂器都學學,這麼一來上手得更快,將來當主唱才跟大家搞得起來。」
「啊?主唱?」
「是啊,」她點點頭:「這是我們的決議。你時間少,不能又練琴又讀書。不是還要說相聲嗎?哪來這麼多美國時間啊?主唱也是一種樂器,不比任何其他團員重要或不重要。你的聲音好、台風穩、音準很棒,跟我的音域和得起來,這樣可以省下很多時間,大家也不用配合你的程度,更別說練樂器花比較久時間,唱歌只要記得歌詞就好,上手很快。」
「那貝斯手怎麼辦?」
「哈,好問題。」她笑道:「兩個方法,一個是由我來代替狗弟彈吉他,他去彈bass;另一個是找你的麻吉阿楠來彈吉他,一樣是狗弟彈bass。」說著摸摸我的頭:「你當然也要練一練,不過沒有進度壓力。這麼一來就有三個人可以換手啦,不管是主奏、節奏或者bass,大家都可以換來換去。哪像森怪小嘟都只會一個本事,生了病就沒人替換啦。」
「詩聖要回團嗎?」
「這就是你的工作了。」她又笑道:「這小子混得很兇,你們同班天天見面,沒事幫我囉嗦他幾句。這人什麼都不怕就怕人囉嗦,你磨個兩天,他就會投降啦。」
「呵呵,這有趣。」
「好吧,那就這麼說定了。」她滿意地一笑:「我去吹頭髮,待會兒一起出去晃晃。狗弟今晚十一點才會過去,我們時間還很多呢。」
「嗯。」
我點點頭,只見她嫣然一笑,走到「浴室」吹頭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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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點十分。
整妝完畢,大姊帶我去陽台挖蘆薈。她的陽台很小,滿滿種著植物。除了一盆盆蘆薈外,另有許多仙人掌、鳳仙花與爬藤的牽牛花。她開心地介紹起她的「姊妹們」,告訴我鳳仙花的英文叫做「Touch Me Not」。只見她伸手一碰花叢上的果莢,果莢驀地爆了開來,小小種子噴得到處都是,把我嚇了一跳。
她說這是鳳仙花的種子傳播方式,同時也是她喜歡鳳仙花的理由。「Touch me not,看看不要緊,小弟弟高興可以陪著洗澡聊天,真要亂碰就爆炸給你看,這就是我跟人的相處之道。」
之後她又拿了兩個小盆子,在我的幫忙下移出蘆薈。一盆給小箏,一盆讓我帶回去幫馨馨種。又問道:
「凱,你答應幫馨馨種蘆薈,是不是有什麼頑皮主意啊?」
「呃,沒啊,幹嘛這麼問?」
「昨天小美女已經看出來啦,」她笑道:「你少來,一個大男生,又不是男朋友,跟她再好都不會這麼殷勤啦。快點招來,打算怎麼鬧她?」
「呃,好啦,妳可別跟她說。」我一笑:「妳不是說蘆薈要曬太陽嗎?下學期我教室旁邊有間廁所,廁所外頭面對早上的太陽。這間廁所是學校著名的吸菸地點,我打算把蘆薈種在廁所窗戶外面,那裡又有廁所味又有菸味,香噴噴的,真是個培養植物的好地方。」
「哈哈,」她放聲大笑:「你這個壞東西,她要把蘆薈敷在臉上耶。」
「又不會真的臭。」
「嘻嘻,這有趣。」她點點頭:「那你到時候會不會跟她說?」
「會啊,」我笑道:「等她敷過第一次之後再講。馨馨妳又不是不知道,一敷了就會跑過來愛現,到時候我再告訴她這盆蘆薈是怎麼『薰陶』的,那種表情一定很有趣。」
「喂喂喂,你可別急著說,一定要約我去看喔。」她笑著說:「唉,只可惜我的乖蘆薈啊,被你養在這種不是人過的環境裡啦。」
「蘆薈本來就不是人嘛。」
「說得也是。」大姊一笑,把兩盆蘆薈裝進塑膠袋裡,進房洗手,披上一件皮夾克,帶我出了門。
兩人騎車去寧波西街,大姊停在樓下要我把蘆薈拿上去給小箏。我按了半天門鈴都沒人開門,想想乾脆開鑰匙直接進去好了。小箏不在家,窗邊小燈開著,房間裡整齊一如往日,屋子裡滿是她的氣息。
我情緒複雜,不願多停留,把蘆薈從袋子裡拿出來放在桌上,留張字條後就出來了。
之後我們又去了一趟成功。本來這時候應該已經進不去了才對,想不到大門旁的小鐵門還開著,警衛室老頭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於是兩人直接進到學校,跑去二〇三教室旁的「哈草樂園」,爬出窗台,把蘆薈放在廁所外窗台邊。
廁所好臭,又是男廁,大姊卻不以為意,笑吟吟地站在一旁看我忙。我怕警衛發現,也沒開燈,兩人在黑暗中一個微笑一個爬窗子。
放好蘆薈,大姊說想看看高中教室長什麼樣,於是我們就去二〇三教室逛了一圈。還沒開學,教室一團混亂,滿是學期末學長們留下的亂象。我有點不好意思,忽然想起寒訓時的情形,心下唏噓,帶她離開了成功。
出來時警衛已經回來了,疑惑地望著我們走出穿堂。兩人來到濟南路上,大姊騎上DT,伸著修長的腿,看看錶說:
「快九點了,這就過去吧?」
「狗弟不是還沒來?」
「他啊,說不準的,」她搖搖頭:「昨晚大家都喝掛了,他到底什麼時候會醒還很難說。不管他,我們先過去。」
「嗯。」
我點點頭,依言爬上後座。她一催油門,車子猛地駛進路上。強勁的力道推來,我不禁抓緊她的腰際。
悶了一整天,此時終於有了涼意。晚風中空氣濕濕地,飄著幾絲毛毛雨。
大姊穿得很少,細細的手臂握著粗重的握把。我想了想,趁著紅燈說:
「大姊啊,我來騎吧?」
「咦?你要騎啊?」
「妳別著涼了。」
「呵呵,小朋友,我不冷。」
她笑道。紅燈轉綠,車子再度前行。
約莫十點回到月光和狗。她把車子停在後門,兩人從黑暗的甬道回到後台準備室。外頭樂聲囂鬧,鼓聲震得四壁嗡嗡作響。開門只見小嘟、順子,以及從畢業旅行回來後就沒見到面的詩聖都在裡頭。
大夥兒紛紛打招呼。大姊包包一丟在眾人間坐下。我對詩聖說:
「咦?難得,你也來啦。」
「這什麼話?」他笑道:「我沒事就來,你才是稀客。怎樣,暑假很忙吧?」
「呃,是啊。」我點點頭:「對了,你的相機還在我這邊,什麼時候要拿啊?」
「阿薇交給你啦?」
「嗯。她說鏡頭已經保養好了,要你放心。」我想了想:「對了,你也真夠糊塗,畢業旅行的照片留在相機裡,你借她的時候沒拿出來。」
「喔,那有什麼關係?」他怔了怔,笑道:「不然呢,出事了嗎?」
「是沒有啦。」
「那不就結了?」他一笑,站起身來,拉著我的手臂說:「走,外面聊聊。」
我望了望大姊,她微微一笑,看著我們走出準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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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雨大了,浠哩浠哩從屋簷滴著水。我跟詩聖站在門邊,一人點了一根菸。
兩人都沒說什麼,他吸了幾口,這才說:
「喂。」
「嗯?」
「你瘦了點。」
「有嗎?」
「因為阿薇,是不是?」他嘖地一聲:「每個學期跑一個馬子,靠,夠衰了。」
「謝謝你喔。」
「不客氣,聽說你跟程嘉箏也分手啦?」
「是啊。」
「為什麼?」
「就分了嘛。」我搖搖頭,心想這還真不好回答,幾次被問都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分得很和平,還是可以往來。」
「嗯,好吧,這也好。」他聳聳肩,心不在焉地說:「對了,下禮拜返校幫我請假,聽說這學期教官換成機車洪了,大家要小心一點。」
「沒問題。」
「今天是來找狗弟的吧?」
「是啊。」
「所以決定加入了?」
「是啊。」
「大姊有沒有要你找我回團?」
「咦?」我一呆:「你知道啦?」
「廢話,她講多少遍了,我能不知道嗎?」詩聖歎道:「她那點心眼我不是不明白,只是喔,怎麼講,從小偉哥跑出來之後她就陰陽怪氣的。我不喜歡這種氣氛,再說搞band也真的很麻煩,我懶得被管。」
「小偉哥跑出來怎樣?」
「咦?」詩聖一怔:「大姊還沒跟你講喔?」
「講什麼?」
「呃,好吧,」他皺起眉頭,推了我一把:「我不是要你自己去問大姊小偉哥的事嗎?暑假都快放完了還不問?」
「你哪有叫我問?」
「有啊,畢業旅行的時候。」
「你說不要問你,我想知道自己去問大姊。」
「那不是一樣,難道你不想知道嗎?」
「大姊的隱私,我幹嘛一定要知道?」我搖了搖頭:「從薇到你,甚至大姊自己都怪怪的。我覺得你們很詭異,既然是別人的祕密,幹嘛一定要我去問出來?反過來說,如果是什麼我一定得知道的事,那幹嘛不乾脆直接講,一定要我自己問?」
「唉,好問題。」詩聖難得認真起來,解釋說:「這麼說好了,大姊跟小偉哥的事大家都知道,要是沒那件事,今天我們也不會認識她。你是Ansery的一員,我覺得你該知道,可是那又是大姊的隱私,所以你必須自己問。這個解釋你接受嗎?」
「好吧,我接受。」
「所以了,問她吧。」詩聖又說:「省得我們聊什麼都不方便。唉,你這麼單純,老實講除了大姊自己也沒人能跟你講。要是我們講了,讓你有什麼誤會也不好。」
「這又是什麼意思?」
「反正你去問,我不能再說了。」他搖頭:「至於回團的事,說起來我從來不是Ansery的一員,所以不能算是『回』團。不過既然你要進團,我算挺你也來好了。省得你還沒練成,大家缺個bass手。」
「那你也彈bass嗎?」
「嘿,我才不要,回來不錯了,要彈讓狗弟去彈。」詩聖一笑:「狗弟什麼都會,能者多勞,我沒事幹嘛找自己麻煩?」
「彈bass為什麼是找自己麻煩?」
「我不大會啊,」詩聖笑道:「哪像阿薇這麼認真,叫她學什麼就學什麼?勸你還是別學,練一個樂器可沒這麼容易,再說bass多無聊,嘟嘟咚咚的,一個人抱把bass又不能自彈自唱,學半天都是白搭。」
「那你當年在團裡彈什麼?」
「咦?我不是跟你說過嗎?」詩聖皺眉:「我當年在大雁,雞頭彈bass,我彈吉他,桑尼彈節奏。要不是桑尼這王八蛋出事了,我跟雞頭沒地方去,也不會跑來這邊混。」
「誰是桑尼?」
「這一切的來源。」詩聖臉色一沉:「一個臭屁的傢伙,跟狗弟是海專同班同學,當年就是他們兩個人一起組二重唱的。」
「喔,你說過,叫什麼『海事南雁』。」
「對啊,記性不錯。」詩聖點點頭:「我在復興美工認識雞頭小嘟,那時他們都是海專班聯會的,有一年搞跨校聖誕舞會介紹我認識桑尼狗弟,後來他們四個就湊一湊,把團變成南雁了。」詩聖想了想:
「嗯,當時這樣還不錯。可惜後來狗弟桑尼鬧翻,團也就散了。他拉出小嘟,小嘟介紹森怪組成小雁;桑尼一口氣嚥不下去打算組個團跟他們嗆,跑來找我我不理他,還是雞頭死求活求差點沒把我煩死,我才答應加入那邊,跟他們組了大雁。」
「一個小雁、一個大雁,名字倒挺像。」
「就桑尼啊,笨蛋,人家小他就一定要大。」詩聖也笑了起來:「還好狗弟取的是小雁,要是當時就叫大雁,那桑尼怎麼辦,叫老雁嗎?」
「呵呵,」我笑了起來,又問:「那個雞頭,好像跟你交情不錯嘛。」
「嘿,一個花痴,對人很有誠意,我跟這種人都不錯。」
「你他媽的。」
「哈,有自知之明就好。」詩聖大笑,又說:「當然啦,我就說雞頭這人蠢,跟桑尼混果然沒有好下場。之後桑尼出事了,躲了個不見蛋,狗弟跑來找我們兩個,我們才來月光和狗混的。」
「咦?薇說那個什麼桑尼雞頭的,不都是月光和狗的股東嗎?」
「月光和狗是阿仙的店,之前只是個pub。大家湊一湊打算找個地方長期駐唱,所以才頂下來的。」詩聖停了半晌,又說:「這也只是前年的事而已,大概是我快要進重考班的時候吧。說是頂下來,其實大部分的股權還是阿仙的。狗弟本來沒打算找桑尼合夥,後來是小嘟森怪勸他什麼同學一場,這才肯讓桑尼雞頭投一點錢進來。不過這樣一來,卻也幫了大家的忙。」
「怎麼說?」
「本來月光和狗的規模沒這麼大,」詩聖說:「地方在永康街,跟這邊比大該只有三分之一的大小吧。後來月光和狗紅了,永康街那邊的警察又很機車,桑尼就出了今天的場地,想想還蠻賺的。」
「不要錢喔?」
「那個死傢伙,怎麼可能不要錢?」詩聖罵道:「每個月十萬。」
「十萬塊這麼大的地方不算貴吧?」
「口氣好大,你瞭解行情嗎?」詩聖冷笑一聲:「沒錯,貴是不大貴,但也不能算便宜,這就叫做沒義氣。」
「能省錢就不錯了啦。」我笑道:「那你呢?有義氣的,出了多少錢?」
「我窮爆了,哪有錢?」
「好啦好啦,不虧你。那後來呢?」
「後來就認識大姊了。」詩聖搖頭:「我在重考班認識小偉哥,小偉哥介紹大姊給大家認識。後來小偉哥私下告訴阿薇大姊的背景,這才搞出後面一堆事情。雞頭也就閃人了。」
「這件事,就是你要我自己問大姊的事了,對吧?」
「沒錯,所以我也只能說到這裡。」他點點頭:「這你就知道了,我們這掛人其實不是從開始就是一掛的。大姊還沒出現的時候大家關係複雜,沒事就吵架分家。要不是有了大姊,以她為中心把月光和狗撐起來,到今天早散伙啦。」
「所以我該知道?」
「應該說,你如果想跟大姊長期做朋友,就該知道。」
「好吧,那我會去問。」
「別問得太直接。」詩聖稍稍遲疑:「你常常跟她相處,我看她就會跟你說了。」
「講到這個,今天下午發生了一件事。」
「什麼事?」
我臉一紅,簡單幾句把下午的事跟詩聖說了一遍。他默默聽完,想了半晌,點點頭說:
「我瞭解了。」
「這是什麼意思?」
「她的確打算跟你說。」詩聖肯定地說:「只是,你不敢在她面前脫衣服,那她就不敢跟你說了。」
「為什麼?」
「這個嘛,就像她說的,脫了衣服比較誠實,那些黑道談判都去溫泉就是這個原因。」詩聖難得輕嘆一聲:「如果還有下次,你不要多想,陪她泡個澡沒什麼了不起,就當成自己親姊姊這麼幹,沒事別亂想就好。」
「喂,你說真的假的?」
「真的。」
「為什麼?」
「反正這麼做就對了,」詩聖搖頭道:「大姊把你當成小弟弟,你就耍可愛沒關係。她不是一般人,你不用拿對一般人的方式來對待她。」
「呃。」我哼了哼:「我才不敢,要是……被看到怎麼辦?」
「你說老二啊?」詩聖噗哧一笑:「媽的,有反應又怎樣?她那麼辣,沒反應才嚴重好不好?大姊身經百戰,你一個小朋友的小腦袋人家沒興趣的啦,嫌小就拿條毛巾遮著嘛。」
「幹。」
「好啦好啦,反正聽我的絕對沒錯,我會害你嗎?」
「媽的,那可不一定,」我哼了哼,想起那盆蘆薈:「講這麼隨便,你也跟她泡過澡嗎?」
「呃,不算有,」詩聖臉上一紅:「幹,你扯我幹嘛?她對你可跟對我們不同,我們算起來都對她有恩,你可什麼也沒做。介紹戴雅馨給她的又不是你,當年幫她……你也沒參加。她到底看上你哪一點,依我看啊,搞不好是把對阿薇的感情放在你身上了。」
「呃。」
「少說廢話,趕快問出來吧。」詩聖把菸頭一彈,嘆了口氣:「大家都嘛自己人,你快點適應這邊的相處模式。別老是搞出一副小朋友的樣子,這樣怎麼跟你談事情嘛。」
「好啦好啦,知道了。」
「知道就進去吧,我看狗弟也來了。」
詩聖說,望了望地上的菸頭,一腳踩熄,二話不說進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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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準備室,狗弟果然來了。今天他穿得很隨便,一身像是布袋般的的套頭長衫直到小腿,破破的牛仔褲,滿臉亂七八糟都是鬍渣子。
森怪也來了,順子卻不見人影。大夥兒似乎都在等我們回來。狗弟打起招呼。
「哈,凱子,等你好久啦。」
「嗨。」我也揮揮手,在眾人間坐下。
「你還真不好找,」他微笑著說:「等一下大家都要閃了,正好沒人,就在這裡練功吧?」
「咦?」我望了望大姊:「大家要去哪?」
「臨時發生一件事,待會兒我們都要出去。」大姊說,看來有點抱歉:「不過狗弟會留下來陪你,不好意思了喔。」
「喔,沒關係,你們忙。」
我忙道。只見森怪走到詩聖旁邊說了幾句話,詩聖一怔,皺起眉頭。轉身跟我咕嚕了一聲「下次見面再跟你說」,當下大家分別離開準備室。
我沒想到眾人說走就走,愣了半晌,望望狗弟。只見他聳聳肩,一副無奈的樣子。
「唉。」
「怎麼啦?」
「別提了,又出事啦。」他長歎一聲,漂亮的長髮晃啊晃地:「前幾天幾個小妹妹在這裡嗑藥,結果今天被臨檢搜出東西。警察沒問幾句什麼都說了,又說東西是在這裡買的。剛剛條子來突擊檢查,順子先去處理。大姊怕他一個人搞不定,要大家都過去看看。」
「這很嚴重嗎?」
「沒事啦,常發生習慣就好。」狗弟搖頭:「反正東西不是我們賣的,人家來跳舞想偷偷交貨我們能怎麼辦?倒是我們自己的貨別被抓到倒是真的。」
「你們的貨?」
「嘿啊,在這兒呢。」狗弟一笑,起身走到一組閒置的爵士鼓邊,伸手一揭,當場把鼓面拆了下來。
鼓面內側黏著一袋透明資料夾,裡頭「郵票」滿滿放了一疊。他伸手抽出一張,遞了過來。
「哪,就是這玩意兒。」
「LSD喔?」
「是啊,要不要試試看?」他笑道,作勢就要撕下一塊。我連忙道:
「喂喂喂,我不用了。」
「哈,嚇嚇你而已,我哪敢給你?」他笑著說,把東西收好,裝上鼓面道:「大姊警告過了,除非你自己要試,否則我們誰也不能介紹這玩意兒給你。其實這根本沒什麼,我看她就是怕妹妹而已。這叫一物剋一物,她再怎麼罩,都打不過你那個小乾妹。」
「毒品嘛。」
「Acid是迷幻藥,不是毒品。」
「你說什麼是迷幻藥?」
「LSD啦,俗名叫做Acid,也有叫黑芝麻的。反正不是毒品,只是迷幻藥而已。」
「你說不是就不是。」我不跟他辯,又問:「大家都在吸嗎?」
「除了順子。」
「詩聖呢?」
「他才不屑這種東西,」狗弟嘆了口氣:「這傢伙,大麻安非他命的,都是害人的東西。你跟他麻吉,沒事唸他兩句看看有沒有用,叫他換Acid好了,畢竟這不傷身。」
「吸起來感覺怎樣?」
「也還好啦,就是會看到一些有的沒的。」他想了想,又說:「其實也不一定,有時候什麼也看不到。變成精神好一點,看什麼都很清楚就是了。倒霉起來看到不想看的,又噁又嚇人。我覺得這跟自己心情有關,要不然就是當天的情緒或體力。反正很難說,有好有壞看運氣。」
「這是什麼感覺啊?」
「我不會講,你自己試試才能懂。」
「呃,不用了。」
「哈哈,就算你要試,今天也不行。」他微笑道:「再兩個多禮拜就九三九啦,你不趕快練功怎麼行?這次我們可是去幫忙的,砸了人家的鍋還不要緊,砸了Ansery的招牌可就划不來啦。」
「對了,這次到底去幹嘛?」
「咦?阿楠又沒跟你說喔?」狗弟一怔:「這人真是,話說一半的老毛病不改。簡單講就是你的老情敵黃益誠找我去九三九幫忙彈吉他,說什麼小李手指掛了,怕建中丟臉。」
「你跟這掛人很熟嗎?」
「見過幾次,都是阿楠帶來晃的時候認識的。」他點頭:「阿誠人不錯啦,小小年紀挺夠朋友的。小李來了兩次都沒跟我碰到面,倒是跟桑尼混得很熟。咦?你知道桑尼是誰嗎?」
「詩聖提過。」
「所以了喔,阿楠就不讓我跟他們走太近了。」狗弟聳聳肩:「其實我跟桑尼的過節是我自己的事,小李這些人都是阿楠的朋友,他們愛跟桑尼混跟我有什麼關係?」
「你跟這個桑尼有什麼過節?」
「其實是為了一個女人,說來慚愧。」他搖搖頭,似乎不願多談:「不過都是過去的事了,今天他過得也馬馬虎虎,誰會計較這麼多呢?所以啦,上個月底阿誠跑來找我,我就答應他去幫忙了。」說著又哈哈一笑:
「講到這個,我也蠻佩服你的。明明是情敵,這傢伙倒是指名要找你去。這種騙人本事你要教教我,人家說女人好騙,你連男人都能騙,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呃,講這樣。」我臉一紅:「其實我也不知道阿誠找我去要幹嘛。」
「他說你唱歌很好聽,想請你幫忙和個音。其實他們人手很夠,只缺一個小李彈吉他。對了,聽說他的手指斷了還是你救的?」
「也沒啦,就划個船而已。」我搖搖頭,把畢業旅行的事簡要說了說。狗弟一笑,點點頭道:
「原來如此,難怪大家都說你夠朋友。」
「其實也沒什麼,不然扔著不管,放他們在日月潭上飄嗎?」我岔開話題:「講到九三九,其實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活動,你可以跟我說嗎?」
「咦?你不知道喔?」狗弟又是一愣,忍不住笑道:「你還真是狀況外,我看你還是少跟阿楠聊天算了。這樣吧,你知道『搖搖大會串』嗎?」
「不知道。那是什麼?」
「是個地下樂團的聚會,」他慢條斯理地解釋:「講起來好像規模很大,其實只是十幾個團自己玩得爽而已。大家每年輪流在各自的店聚一聚,PK一下,以樂會友什麼的。一傢伙搞了七八年,頭幾年還很熱烈,這兩年有點冷了。」說著一笑:「當然嗑嗑藥是少不了的,到時候也有辣妹脫衣秀,反正很瘋就是了。」
「這跟九三九有什麼關係?」
「大概三四年前,有個團叫『Hays』找了一個華僑高中的團員,對方是個鼓手,名字叫什麼忘了,反正ABC一個,年紀也不小。」他想了想:「這傢伙回學校組了個團,第二年開始約其他北市高中,學搖搖大會串那樣也來辦PK,這就是九三九了。」
「喔,原來如此。」
「說來好笑,一堆小朋友,辦活動本事不錯,就是搞什麼都會過頭。」他笑道:「喝酒嗑藥鋼管秀,真是胡來,辦了三屆屆屆出事,前年是嗑藥被條子抓,一堆附中退學勒戒;去年更扯,北一女那個滅絕師太忽然殺到會場去,鬧了個虎頭蛇尾。」
「真的假的?」
「是啊,那女人真猛,難怪叫做滅絕師太。」他笑道:「我是沒去啦,不過聽說她去的時候正好遇到北一女脫衣舞,幫忙吆喝收賭金的還是阿楠。咦?這事兒也沒多久啊,就上屆九三九,還不滿一年呢。」
「嘿,原來如此。」
我恍然大悟,心想難怪詩聖這麼怕滅絕師太,兩校教官也盯他盯得這麼兇。想想去年他才剛考上成功,開學三天就桶了這麼大簍子,真是出師不利身先死。
「所以啦,自己小心點吧。」他續道:「我們反正沒差,你在那個滅絕師太面前很紅,最好別帶屎讓她在九三九看到你,我有種預感她這次還會來。」
「呃。」
「沒關係,反正建中那邊也不真的需要你。」他又說:「你不想參加我跟阿誠說,光唱唱歌沒什麼了不起的。阿楠搞那麼誇張都沒事,你自己注意就是了。」
「好吧,再看看吧。」我點點頭:「那我們要練什麼歌?」
「這個啊,嘿,我先放一遍給你聽。」
狗弟一笑,起身往音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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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備室裡有台黑膠唱盤播放機,下方是擴大器、錄音機與嶄新的雷射唱盤。狗弟在防潮櫃裡翻了半天,抽出一張封面黑黑的唱片,珍而重之地捧了回來。
把唱片抽出封套,小心翼翼放上唱機。他打開電源,轉頭對我一笑,擺好唱針。
「注意了,」他笑道,走回我身邊坐下:「這首歌叫做『One By One』。」
嘶嘶的聲音響起,幾秒之後,音樂開始播放。
一陣不知道什麼樂器的聲音,驀然間鼓聲大作,一個男聲主唱用某種聽不懂的唱腔,清亮又含混地唱了起來。
曲子很好聽,說不上來的震撼與蒼涼,強烈的節奏與配樂中透散著空洞的感受。歌詞應該是英文,腔調晦澀難懂,從頭到尾除了「you and me」以及「one by one」以外什麼也聽不懂。
然而,即使聽不懂,這首歌的威力卻毫不減色。短短三分鐘左右,聽得我瞠目結舌,久久不能自已。
狗弟微笑著把唱針移開,唱盤緩緩停了下來。
「怎樣?」
「呼,」我喘了口氣,忍不住說:「好厲害。」
「是啊,我第一次聽也佩服得不得了。」他認真地點點頭:「這個團叫做Eyeless In Gaza,講的是參孫的故事。你知道參孫嗎?」
「不知道,這是誰?」
「這是舊約聖經上的故事。」狗弟說:「參孫是以色列人,以色列跟菲利士打仗,耶和華賜給參孫無窮的力量,每次都把菲利士人打得落花流水。後來參孫到了一個叫做Gaza的地方,被一個叫做大力拉的菲利士女人迷住,違背對上帝的承諾,在這個女人死纏活纏下說出了他的秘密。原來他的大力泉源來自於頭髮,只要頭髮剪了,他就不行了。」
「那他慘了。」
「可不是嗎?」狗弟笑道:「大力拉趁參孫睡覺的時候偷偷把他的頭髮剪光,之後菲利士人就抓到了軟掉的參孫。他被挖掉雙眼關起來做苦工,也算相信女人受到了報應。後來有一次菲利士人搞祭典,大家把他帶出來羞辱,你說這些菲利士人有多笨,忘了頭髮還會長出來。短頭髮的參孫跟上帝禱告,當場萬能的天神再次賜與神奇的力量,讓他把祭壇神廟推倒,跟所有敵人一起死在當場。」
「呃,這故事好慘。」
「是啊,舊約故事都這樣。」狗弟嘆了口氣:「這個團的團名,就是取自這個故事。」
「瞭解。」我點點頭:「咦?你倒是很熟聖經,也是教徒嗎?」
「是的話早下地獄啦。」狗弟笑了起來:「當然是阿薇說的嘛,這裡除了她還有誰看聖經啊?」
「嗯,我就說嘛。」我想了想,又問:「剛剛那首歌在唱什麼啊,我一句也聽不懂。」
「這不怪你,我一開始也聽不懂。」狗弟笑道,從唱片封套裡抽出一張紙交給我:「自己看,這是阿薇聽寫的,算她厲害聽得懂這種怪腔怪調。」
我接過一瞧,果然是薇的字跡,中英文對照,工整英挺地跟印象中一模一樣。我心中一陣暖意,默默讀了一遍,交還狗弟。
他搖頭不接,拿了一卷錄音帶給我:
「這是這首歌的錄音,你拿回去多聽幾遍。歌詞給你,不用還我了。」
「那今天怎麼辦?」
「先把歌聽熟,不用急著練。」他說:「回去注意聽聽裡頭的bass,其實旋律很簡單,下次你來我再教你彈。好歌就是這樣,不用搞什麼花招,每個樂器都是簡簡單單一練就會。真的不會森怪也幫你彈好錄起來了,當卡拉OK唱就好。」
「那是你吧?」
「放心,你的音感不錯,保證現學現會。」
「那現在呢?」
「你先回去,我要跟去警察局了。」
「呃,就這樣?」
「嗯,沒辦法,心裡擺著事情也靜不下來。」
他長歎一聲,抓起鑰匙,帶我離開月光和狗。
外頭雨小了一點,霧濛濛地飄在街燈上。狗弟的車停在忠孝東路,兩人都沒帶傘,就這麼淋雨走了幾分鐘。
狗弟沉默半晌,忽然開口道:
「凱子,不介意的話,問你一個問題。」
「你說。」
「你為什麼願意跟我們混在一起?」
「咦?」我一怔:「這是什麼意思啊?」
「喔,我是說,」他解釋:「你跟我們的生活圈很不一樣,看起來也是個乖乖小朋友。我只是好奇,除了阿薇介紹我們給你認識之類的理由以外,你為什麼想跟我們做朋友?」
「呃,就朋友嘛,也沒為什麼啊。」
「因為團嗎?」
「嗯,不是。」
「那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投緣吧。」
「喔。」
他點點頭,彷彿想著什麼。兩人來到吉普車旁邊。
狗弟開了車門,對我說:
「送你一程?」
「沒關係,你快去警察局吧。」
「那你呢?」
「我坐計程車。」
「好吧,那就不跟你客氣了。」他點點頭,上車發動,打開車窗道:
「拜了。」
「嗯。」
「還有一件事。」他又說:「既然是朋友,那就記得常見面。」
「我知道。」
「好,拜拜,改天見。」
他溫暖地一笑,轉動方向盤,駛進已然入夜的忠孝東路。
默默望著吉普車遠去,我站在仍舊飄雨的街口,忽然覺得周遭環境很陌生。彷彿剛剛不知道去了哪兒,有種不知道自己是誰,站在這裡做什麼的感覺。
就在這時,許久沒有響過的call機,驀地震動了起來。
我一怔,看看是個陌生的號碼。在原地愣了半晌,這才翻出銅板,往附近的電話亭走去。
.
八月十六日。
今天是中元節,昨夜雨停了,一早商家都在燒紙錢,灰燼飄在空中,灰濛濛的空氣瀰漫鞭炮的味道。九點剛過,在和平國中站換車,等了許久二〇七老不來,決定乾脆走一走,十分鐘左右就到了喬治商職。
昨晚跟梁文渝約在這裡見面,原本以為車子很難等,想不到還是早到了二十分鐘。我看看錶,跑進對面全家便利超商買了一罐CERE蘋果汁,剛出來就見到了她。
梁文渝站在喬治高職門口,身穿白色小背心、淺藍短裙以及綁著繫帶的涼鞋。短髮加上高挑身材一看就知道是她,何況還揹著一女的「青城心事」。這是我們第三次見面了,頭兩次都在六七晚會當天。穿制服還不覺得,今日一見,才發現她的個子還真高。
我想了想,進去又買了一罐,這才過了馬路,往她的方向走去。
見我走來,她微笑地伸手招了招。
「嗨,凱子。早安。」
「早啊。」我點點頭,遞過果汁:「這瓶給妳。」
「謝啦。」她笑著接過:「真不好意思,一早就叫你出來。吃過早餐沒?」
「還沒,妳呢?」
「也還沒,那我請你好了。」
她邁起步子,帶我走進一旁巷子裡。
昨晚從月光和狗出來接到訊息,原本我還不知道是誰呢,打過去才發現是她。六七晚會後就沒再見過面了,要不是前天巧怡說什麼「儀隊辣妹」的,我幾乎都忘了這個人。電話裡的聲音很好聽,聊起來像是跟我有多熟一般,表示「暑假快過完啦,上次約好來看表演的,明天見面聊聊吧」。這才有了今天的「約會」。
兩人隨口聊聊,走進一間小小的咖啡店。這間店位在巷子不起眼處,單層平房,裝潢十分用心。外頭種滿花草,裡頭擺著各式咖啡器具,帶著點歐洲鄉村風情。
這間店還真早開門,左顧右盼間,老闆熱情打起招呼。
「早啊,小渝!」
「早。」她笑咪咪地說,帶我在窗邊坐下,介紹道:「這是我朋友。他有個很好玩的外號叫做凱子,叔叔你叫他凱子就好啦。」
「哈哈,沒禮貌,怎麼可以叫人家凱子呢?」老闆笑道,在桌上擺了兩杯冰水,遞過菜單說:「這位是妳男朋友,是不是啊?」
「啊,不是不是,叔叔你別亂講。」她忙道:「他是社團認識的朋友,被媽媽聽到就糟糕啦。」
「咦?」老闆一怔,轉頭問我:「你也是儀隊的嗎?哪間學校的?」
「我這種身高像嗎?」我哈哈一笑:「我叫董子凱,成功高中的,叫我凱子不算沒禮貌。您老抬舉,我不是儀隊的,參加的社團叫做說唱藝術社,是一個說相聲講笑話的社團。還有,我也不是她的男朋友,這麼說被我媽聽到也很慘。」
「呵呵,你講話還真幽默。」
老闆笑了起來,滿臉肥肉晃啊晃地十分親切。梁文渝問:
「凱子,你要吃什麼?」
「這裡有什麼?」我問,看了看菜單,不禁一怔:
「咦?」
「怎麼啦?」
「老闆啊,」我沒回答,轉頭問老闆說:「你這邊有Luwak啊,是真的嗎?」
「呵,看不出來喔,遇到行家了。」老闆一怔,滿臉堆歡地說:「真不好意思,這只是噱頭而已。你看清楚上面的字,『Luwak風味咖啡』,一杯一百五怎麼可能喝到真的Luwak啊?」
「那你是怎麼創造Luwak『風味』的?」
「用幾種豆子配起來烘。」
「跟Luwak很像嗎?」
「嗯,怎麼說呢,」老闆有點不好意思,搔了搔頭說:「說像當然有點像,不過比真的差遠了。你喝過真的嗎?」
「沒有,很想試試看。」
「那你留個資料,下次有試喝會就通知你。」他說:「不過話先說在前頭,不見得年年都有,今年廠商就沒有進口。就算有試喝會好了,那也是要錢的,喝一杯可不便宜。」
「有多貴?」
「一杯大概要六七百。」
「沒關係,這很合理。」我點點頭,雖然有些失望,卻還是維持風度,微笑著說:「那好吧,那你給我一杯『Luwak風味』試試看。」
「沒問題,還要點什麼嗎?」
「先喝咖啡,省得味道亂了。」
「沒問題。」
他認真起來,鄭重地點點頭。幫梁文渝點好早餐,走進吧台後方。
梁文渝似乎有點意外,看了我一眼,問道:
「你們剛剛在說什麼啊?」
「喔,」我解釋:「Luwak Kopi,一種很特殊的咖啡。Kopi就是印尼文發音的咖啡。剛剛看到菜單上有寫,我還以為這裡有賣,所以問了幾句。」
「怎麼個特殊法?」
「呃,這個聽起來會有點噁心。」我說:「Luwak是一種印尼的咖啡豆,說起來算是全世界最昂貴的咖啡了。」
「有多貴?一杯六七百?」
「他是這麼說,不過煮來賣當然比光買豆子貴。」我點點頭:「豆價我不知道,不過一磅要個幾百塊美金總是少不了的。」
「這麼貴啊?」她嚇了一跳:「天啊,那一定非常好喝了喔?」
「不一定,」我搖頭:「物以稀為貴,好喝與否看個人喜好。這種咖啡又稱為『貓屎咖啡』,是從一種叫做麝香貓的印尼原生貓糞便中取出來的豆子。」
「啊?把貓大便當成咖啡?」
「不是啦,」我笑道:「麝香貓是夜行性動物,野外如果沒東西吃,夜裡就會出來偷吃咖啡園的豆子,還專挑最成熟、最飽滿的豆子吃。可是牠消化不了咖啡種子,就是我們磨來喝的豆子,所以消化完就拉出來了。」我頓了頓:「消化過程裡麝香貓會分解掉咖啡果肉,吸收豆子軟組織裡的養分,另外又用腸道裡的某種細菌來發酵剩下的豆子。印尼咖啡農蒐集牠的大便,把豆子洗好晾乾,這就是『Luwak』了。聽說喝起來的味道很特別,一點雜質都沒有。」
「把養分都吸收掉了,會比較好喝嗎?」
「嗯,咖啡的香味來自種子在烘焙時的化學反應,麝香貓吸收的是果皮果肉的營養,跟裡頭的咖啡豆無關,說起來反而是加味道回豆子裡。」我想像著那種滋味:「不知道耶。不過印尼的咖啡豆多半是羅布斯塔豆種,原來是比較難喝的。這麼一調整,或許就不錯了。」
「難喝的豆子,被貓消化後就好喝了?」她睜大眼睛,似乎不大相信。
「嗯,有可能,」我點點頭:「羅布斯塔種的豆子雜味重,被麝香貓吸收掉之後味道應該就沒那麼嗆了。再加上其他的雜質也被消化掉,想起來好喝也很合理。」
「不會很臭嗎?」
「一定會洗過啊,咖啡種子外頭還有一層殼,殼裡面才是要烘的咖啡豆。再說那是貓的大便,搞不好我們人類不覺得臭也說不定。」
「呃,我可不敢試。」
「這種東西啊,想試搞不好都沒機會呢。」我笑了起來:「很多東西都不能看製作過程,聽說松露是豬吃的,採松露的時候逼豬吐出來,妳說豬口水是臭還是不臭呢?另外像豆腐乳,吃起來很好吃,也是整塊豆腐發霉後的結果。我看過豆腐乳工廠,不蓋妳,回來後一年不敢碰這個玩意兒。」
「很噁心嗎?」
「不但看得噁心,味道更想吐。」
「你怎麼有機會參觀豆腐乳工廠啊?」
「小時候參加過消基會辦的夏令營,他們安排的。」
「消基會還有辦過夏令營啊?」
「是啊,參加了兩三次。每次工廠不一樣,可口可樂、養樂多、蜜餞豆腐乳,一直到麥當勞的廚房什麼都有。」
「真有趣。」她笑著問:「喂,豆腐發霉長什麼樣子?」
「呃,一團綠綠的東西上面長毛,」我忙道:「算了算了,吃個早飯,講這種事多煞風景?反正很噁心就對了,妳不會愛聽的。」
「好吧。」她微笑著說:「真是的,你懂好多事情。看起來不只是個咖啡專家。」
「專家說不上,怎麼說呢,我有個朋友很懂,她說給我聽過。」我說,想起了薇,不禁問道:「對了,跟妳打聽一個人。妳認識林美薇吧?」
「咦?阿薇啊,認識啊!」她一怔:「她是我高一同班,後來跳級到高二去了。你認識她喔?」
「她是我……」我微微遲疑:「嗯,我認識。」
「阿薇是個很有趣的人耶,」她訝異地說:「想不到你也認識她,世界真小。對了,她是不是休學了?」
「是啊。」
「你知道她為什麼休學嗎?」
「呃,」我呆了呆:「不是很清楚。」
「聽說跟一個你們學校的同學有關係。」她又說:「我也不清楚詳情,好像她跟一個成功的談戀愛,結果你們這位同學選了別人,她覺得很傷心,所以就回國外了。你知道她是僑生吧?」
「呃,知道。」
「唉,不曉得誰這麼笨,這麼好的女孩子都不懂珍惜。」她又說,搖了搖頭:「算了,不管她。咦?你怎麼知道我認識阿薇啊?」
「喔,」我回過神來:「我跟她聊天聊到妳的。」
「聊我什麼?」
「就那天在危樓的事嘛。」
「嘻嘻,瞭解,那天還真好玩。」她笑咪咪地說:「你倒是膽子不小,竟然跑到我們學校抽菸。不過後來我就懂了,原來你在主任面前很紅,怪不得這麼亂來。」
「我哪有很紅?」
「還不承認?假謙虛。」她笑道:「昨天儀隊集訓,我想到之前跟你約好看表演的事,鼓起勇氣跑去找主任教官喬喬看。一開始教官說不可以帶男生來,臉色也不好,結果一聽到你的名字馬上態度大轉變,當場就說沒問題,甚至還主動幫你簽了假單。這實在太詭異了,我再問幾句才知道原來你這麼紅,從主任到校長大家都喜歡你。聽說下學期校慶還要上台領獎對不對?」
「呃,對。」
「那就是了,省了我不少麻煩。」她微笑著說,從書包掏出一個印有「北一女中訓導處」的牛皮紙袋遞給我:「這是邀請函跟假單,你把假單那張交給門口阿姨就可以進來了。下禮拜二,學姊早上八點半在大操場表演,當天我們還是要集訓,就不能陪你看了喔。」
「幹嘛還要邀請函啊?」我一怔,接過紙袋。
「其實就是把你當成家長啦,」她解釋道:「那天是新生訓練,本來就可以讓家長進來。教官覺得還是弄張假單比較好,省得你在門口被阿姨擋住。」
「喔,那就謝了。」
我點點頭,心想門口大媽才不會擋我呢。收進書包又說:
「今天找我出來,就是為了這張假單吧?」
「是啊,順便請你吃個早餐。」她笑著說:「不過不准抽菸,上次跟你不熟就算了,今天不行。」
「我也沒要抽啊。」
「對了,你還沒說完,」她又道:「阿薇有沒有跟你說一些我的事啊?」
「嗯,沒說什麼,只說認識妳。」
「是喔?那你一定跟她不熟。」梁文渝道:「高一上跟她同班,她跟我交情特別好。當時約好一起進樂儀隊,一起參加國慶表演的。要不是她這麼說,今天我就不會在儀隊啦。可惜後來她跳級了,所以就退出了樂隊。」
「樂儀隊不是強迫的嗎?」
「也不一定,想去的人很多,還要甄選呢。」
「怎麼甄選?」
「教官選的,看功課還有身高。」
「高一剛進去哪知道功課好不好?」
「有聯考分數,也有第一次段考成績啊。」她解釋:「之後功課不好就會被刷掉,下學期才算正式加入。」
「聽說妳是分隊長啊?」
「才不是啦,那些都是大家在亂說的。」她臉一紅:「我們是高一下才開始練習的,暑訓完成才算真正練成一點功夫,現在還算是見習隊員。」
「那大家怎麼說妳是分隊長?」
「呃……其實只是教官教練他們在講的啦,」小渝遲疑半晌:「我們的甄選在高二上,學期末才要選,到時候會有甄試,甄試過了才能算。」
「妳沒把握嗎?」
「努力練習應該可以吧。」她想了想:「怎麼說呢,也不光是我自己努力與否的問題。當隊長有很多外在條件,身高啊、聲音大不大能不能喊口號啊、身材比例啊……一堆呢。槍法太好會被選到白槍特技隊裡,真的長太高又會強制被選成旗官,這裡刪那裡減的,剛好我都差不多,所以教官才在那邊講,想想說不定跟我的努力也沒有直接關係呢。」
「原來如此,」我連連點頭:「那就更會是分隊長嘛,頂多只是個時間問題。」
「唉,你說得還真容易。」她點點頭,輕嘆一聲:「傷腦筋。」
「分隊長不好嗎?」我笑了起來:「喔,知道了,不甘心沒當上總隊長?」
「才不是呢,」她連忙解釋:「當隊長很累的,隊員都在看又不能丟臉。其實當黑槍最好,跟大家一起努力,頂多是槍掉了撿起來,被教練罵幾句就算啦。」
「嘿,人家想當隊長還當不上呢。」我笑道:「儀隊有哪些分工呢?」
「隊長、黑槍白槍還有旗官,分成四個分隊,大概是這樣。」
「所以有五個隊長?」
「是啊。」
「幹嘛分黑白槍?」
「表演內容不同。」
「哪種人比較多?」
「黑槍。」
「所以白槍是特別選的?」
「嗯,選是要選,不過我覺得差不多。」她搖搖頭:「其實每個位置都要選,頂多隊長跟旗官比較偏向身高而已。偷偷跟你說,我覺得耍刀法很簡單。之前練槍的時候每次都被打到,晚上睡覺還會做被槍K到頭破掉的惡夢,要說當隊長哪裡好,說不定就是可以不用練槍法啦,呵呵。」
「所以隊長只要練刀法?」
「刀法就練不完了,我的槍法很爛很爛,簡直不能見人。」她吐了吐舌頭:「早知道壓力這麼大我才不會加入呢,學姊沒事就把雪恥放在嘴上,害我走在路上看到中山的都忍不住瞪人家兩眼。」
「這是什麼意思?」
「我們是北一女啊,」她理所當然地說:「去年五字頭比賽輸給中山,學姊交接了還是沒事就回來,要六字頭學姊一定要打敗她們,把特優第一名爭回來。」
「哦?之前輸給中山啊?」
「是啊,」她嘆了口氣:「偷偷跟你說,我覺得這次也很危險。中山有旗隊我們沒有,她們的教練也比較會教一些新的東西。大家私底下聊起來都覺得這次很不樂觀,別說中山旗隊聲勢浩大了,光是隊服,她們的也比較有氣勢。」
「怎麼說?」
「她們人多啊,白帽子黑上衣,還有一件很神氣的披風。」梁文渝說:「我們的隊服太傳統了,兩條龍繡在身上有種穿旗袍的感覺,不像她們那麼炫,黑白紅配起來很有殺氣。」
「才不會。」我搖頭:「去年校慶我看過妳們學姊表演,還不是普通的讚,一百多人排起來超有氣勢的。」
「那是你不懂,」她也搖頭:「我們比較傳統,中山樂旗隊走美式風格,比我們活潑得多。儀隊還好,樂隊那邊甚至有人覺得再不改變,我們會一直輸下去。」
「哪有這麼嚴重的?」
「事實上就是輸啦,」她想了想:「你說我們表演得多好,上次比輸的還不就校慶時的同一掛學姊?問題在風格,我們還在堅持傳統,可是時代在變,表演再好也要投裁判所好。至於你說人多也沒用,我們多對手更多,中山也是一百多人,還不算旗隊。」她停了半晌:
「不只這樣,去年五字頭學姊是十月多比賽的,輸了之後好像很喪氣,學姊說隊裡氣氛很不好,後來校慶好像是最後一場表演,聽說表演得很爛,根本沒有平常的水準。」
「嘿,才怪。」我笑了起來,想起去年的詩朗隊比賽:「去年校慶是吧,我有看啊,表演得很棒呢。妳這樣不行,身為隊長,就該有種非贏不可的氣勢。嗯,不是非贏不可,應該說一定會贏的信心。什麼『我們是北一女耶,贏中山剛好而已』之類的。如果連妳自己都認輸,那其他的隊員又該怎麼辦呢?」
「我在大家面前當然不會這麼講啊。」
「心裡也不能這麼想,」我接口:「代表學校去比賽,不管實力如何,起碼必須相信自己是最強的。再說妳們是北一女儀隊,本來就是最強的,上次最多是裁判吃錯藥了,這次派教官提醒他們看清楚藥罐子,繡龍鳳的跟穿披風的不同,第一名就手到擒來啦。」
「哈哈,你說得真還輕鬆。」她吃吃笑了起來:「連我們都沒把握了,你倒是很有信心。」
「當然了,妳們算得上是國家代表隊了吧?」
「才不是呢,」她長歎一聲:「你跟我爸爸一樣,說到北一女儀隊就什麼『沒問題的啦』,這就是我們的壓力所在。我常常很羨慕景美儀隊,比賽起來高高興興的,好像根本是去郊遊的一樣。可是人家照樣表現得很好,哪像我們,還沒出去就緊張得要命,第一名是應該的,輸了就是自己不好,別人強不強根本不列入考量。」
「北一女樂儀隊嘛,別人強不強當然不列入考量。」
「謝謝你喔,」她搔了搔頭,一副我很難溝通的樣子:「對我們真有信心。」
「不只我,從蔣故總統到李總統,通通對妳們很有信心。」我一笑:「從我的角度來看,妳們有種雲門舞集,或者是黃俊雄布袋戲的感覺,這可不只是『信心』而已。」
「咦?這是什麼意思?」
「妳們是個國寶級團體。」我解釋:「沒錯,也有別人跳現代舞或耍布袋戲,但是雲門或者黃俊雄的地位就是不同。妳們的歷史悠久,又有傳統,每年國慶都是必備項目,甚至還跟華航一樣要揹國旗。這種地位是別人不能取代的,妳們當然也不能輕易改變傳統,講起來還有點社會責任的味道。」
「瞧你說的,哪有這麼偉大啊?」
「起碼我覺得是這樣。不說別的,人家歸國僑胞看的是誰?建中嗎?景美嗎?中山或成功嗎?或許中山表演很棒,也比較合乎時代潮流,不過妳們就是妳們,不能說推行國語了,布袋戲就要改說國語。這不是亂來嗎?」
「呃,我從來沒想過這一點。」她訝異地說:「凱子啊,沒想到你對我們有這種看法耶。」
「不要相信我的話,今年國慶妳自己找機會跟一些老華僑問問看,看他們怎麼說好了。」
「嗯,我一定要把你這些話回去跟大家說。」她睜大眼睛:「你這番話說得太感人了,大家從來都沒有從這種角度看過樂儀隊。我把你的觀點回去跟大家分享,大家一定會覺得很有信心的。」
「妳們本來就該很有信心。」我笑道:「聽妳剛剛的話,原來上次妳也去參加比賽了啊?」
「喔,不是的。」她搖頭:「當時我還沒有加入儀隊,我是跟班上去加油的,坐在看台上排字,拿一塊牌子,一邊是綠的一邊是白的,排出『北一女』三個字,我就是那次才真的決定要加入儀隊的。」
「學姊們輸了有沒有很難過?」
「當然有啊,」她感嘆地說:「聽說去年比賽後大家都很灰心,要不是兩個教練天天鼓勵大家,光其他同學的眼光就讓大家想退出樂儀隊了。」
「兩個教練?」
「喔,我們的,還有樂隊的老畢。」
「咦?樂儀隊是兩個隊啊?」
「是啊。原來你不知道。」
「我一直以為是同一個社團,只是不同的分組。」
「不是這樣的。」她搖了搖頭:「樂隊儀隊連成立時間都不同,屆數也分開算,各自有各自的傳統跟管理方式,會互相競爭,有時候還會比來比去的。」
「所以是兩個社團?」
「我們是校隊,跟社團有點不一樣,說起來比較像是籃球隊那種。我們也可以參加其他社團啊,只是光儀隊就忙不過來了,要不然我還想加入國樂社呢。」
「國樂社?」
「嗯,我會拉南胡喔。」她笑了起來,現寶一樣地說:「我爸爸是台北市立國樂團的,從小他就教我拉。好好笑,一個小女生拉南胡,看起來好彆扭。」
「怎麼會呢?」我說,想起小箏的媽媽也是台北市立國樂團的,正想多問幾句,胖胖老闆把我的咖啡、梁文渝的早餐都端來了。只見她盤子上滿滿堆食物,從煎蛋到法國土司,還有沙拉與火腿培根,豐盛得不得了。
老闆把咖啡遞給我,不打擾先行離開。我端起咖啡吹了吹,淺淺喝了一口。
「怎樣?」梁文渝笑著問:「有沒有貓屎味?」
「呵呵,還不錯呢。」我把杯子放下:「這杯本來就是模擬的嘛,怎麼可能會有貓屎味?」
「借我喝喝看。」她說,取過我的杯子,當下也嚐了一口。
我微覺異樣,心想她倒是大方,拿起我喝過的咖啡就喝,不像一般女孩子嫌東嫌西的。只見她把杯子推回來:
「我喝不出有什麼不同。你覺得呢?」
「咖啡本身還不錯,只是我沒喝過Luwak,像不像我也說不上來。」
「你的樣子很專業。」她望著我,忽然說:「跟那天在危樓很像。」
「在危樓怎樣?」
「很投入啊,一副專業導演的樣子。」她微笑道:「抱著一疊稿紙,眉頭皺著默唸。我還擔心你忘了時間呢。」
「是啊,那天多謝妳幫我計時。」
「咦?你只要喝咖啡嗎?」
「是啊,我不怎麼吃早餐的。」我點點頭:「妳吃得倒不少,難怪長這麼高。」
「啊,真不好意思。」她笑著說:「這是遺傳啦,我爸爸更高,一九幾喔。媽媽比起來就矮了,還不到一百六。」
「妳爸打籃球的嗎?」
「沒啊,他是退伍軍人,在市立國樂團拉南胡。」
「靠這個維生嗎?」
「喔,不是。」她搖搖頭:「他是公務員,應該說是雇員啦,在捷運局上班。他是工兵出身,可是服役的時候都待在藝工隊,退伍之後被人家介紹到捷運局,其實比較喜歡當老師。」
「他還當老師?」
「是啊,兼差性質,他是文化國樂社的指導老師,下班之後也在外頭音樂教室裡教小朋友吹笛子。」
「都是教書。」
「沒錯,還好沒來北一女,不然就糟了。」
「為什麼糟?」
「那我不就一天到晚被盯著嗎?」她開心地說:「不瞞你說,我很愛蹺課。只要不點名我就蹺,你不會這樣吧?」
「呃,哈,會。」
「你的回答真好笑,呃哈會,一個字一個字講。」
「被抓到了說呃,想到妳也這樣說哈,不承認也不行,所以就說會。」我也笑道:「這樣我們算同好了,妳蹺課都去哪裡混,危樓嗎?」
「多半還是圖書館。」
「看書嗎?」
「嗯,也沒怎麼看書,大多是在發呆吧。晴天看太陽,雨天看下雨,時間慢慢過,覺得很舒服。」
「只有這樣嗎?」
「是啊,安安靜靜的,有一種整個世界都在忙,只有我很悠閒的感覺。」她不知望著哪裡:「學校對面是法院,旁邊是總統府,我常覺得那些地方都是一堆很忙的人。忙著治理國家,忙著審判壞人,在學校裡大家都忙著讀書上課,只有我一個人在大家的外頭。」她想了想,又道:「高一上阿薇常陪我蹺課,後來她跳級了,之後就只剩我一個人了。好在有個補校學姊常常跟我傳字條,她很喜歡寫一堆好笑的東西,有時候蹺課就會把她的字條拿來看,一個人在圖書館裡笑嘻嘻地跟白痴一樣。」
「呃,妳說琪琪啊?」
「咦?你怎麼知道?」
「她是薇的……」我頓了頓:「是林美薇的共桌學姊,一個短頭髮,講話很嗆。」
「你真的認識耶!」她睜大了眼睛:「我們果然有緣,下次見面我一定要跟她講,這太稀奇啦。」
「還是別講吧。」我忙道:「我跟她很不對盤,麻煩妳別提起我。省得她說一堆不好聽的,讓妳誤會了也不好。」
「你跟她吵過架嗎?」
「怎麼說,她不太喜歡我,講話很衝。」
「她講話就是這樣啦,我想不是針對你。」她笑嘻嘻地說:「不只你,我男朋友也說她這個人『很糟糕』。」
「咦?」我一怔:「妳有男朋友啊?」
「有啊,一個建中的。」
「那他人呢?」
「在家睡覺吧,怎麼啦?」
「喔,沒事。」我忙道:「那妳今天跟我見面,有跟他『報備』過嗎?」
「厚,他又不是老師,我跟他報備幹嘛?」她笑了起來:「你們男生很奇怪,交女朋友又不是養小孩,怎麼都管得這麼緊呢?他以前也愛問東問西的,後來上了高中,我進了儀隊,沒事就說什麼『完了啦,以後追妳的人就多了』這種話,好像常擔心我跑了一樣。」
「嘿,這難免的吧?」我笑道:「妳是北一女儀隊耶。」
「話不是這麼說,儀隊又怎樣,男朋友只能交一個啊。」
「都沒有人追妳嗎?」
「誰追我?」她笑呵呵地說:「沒穿隊服,光穿制服誰知道我是儀隊的?再說我每天都回去得很晚,難得認識幾個外校同學。」
「妳男朋友是國中同學嗎?」
「不,他是鄰居。」
「認識很久了吧?」
「嗯,從小住隔壁。」
「住隔壁怎麼不念同一所國中?」
「他念私立的呀。」
「喔,瞭解。」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忍不住問:「對了,妳住這附近,男朋友叫什麼名字?」
「咦?你問這個做什麼?」她一怔:「他叫張英凡,弓長張、英氣不凡,名字很神氣,人倒是挺謙虛的。」
「沒事沒事,我只是隨便問問而已。」我回過神來,微微一笑:「妳也真好玩,馬上把人家名字跟我講。」
「有什麼關係,名字就是用來讓人叫的。」她理所當然地說:「就跟門牌號碼、電話號碼一樣,你不讓人家知道,別人要怎麼聯絡你呢?」
「妳的想法很有趣,只是我也不會聯絡他啊。」我一笑,解釋道:「小時候我也住這附近,就前面主教公署對面巷子裡。有兩個好朋友很久沒聯絡了,所以隨口問問,並沒有什麼用意。」
「小時候?多小?」
「幼稚園吧。」
「這麼久啦?」她笑了起來:「那大概再也找不到啦。」
「是啊,搬家了嘛。」我搖了搖頭,轉移話題:「對了,光顧著講話,妳的早餐都還沒動呢。不是說只能見面一個小時嗎?」
「呃,對啊,講講話就忘了。」她忙道:「今天很忙呢,等一下要陪媽媽去看醫生,下午還得回學校練習。」
「是啊,妳快吃吧,媽媽跟教官都得罪不起。」
我點點頭,只見她拿起叉子,笑咪咪地吃了起來。
.
說是時間不多,她卻還是很健談,兩人繼續聊了一個小時。直到十一點過後,她才連忙揹起書包,滿臉抱歉地說:
「呀,來不及啦。凱子我要回去了。」
「快走吧。」我笑著說:「今天這頓我請,妳別浪費時間買單了。」
「這怎麼行?說好我請的。」
「別客氣,妳請我看表演,我請妳吃飯,正好扯平。」
「嘻嘻,真這樣你該請我們全體學姊才對。」她笑著點了點頭:「好,那我先走了,多謝你的早餐,還有果汁。」
「不客氣。」
我也笑道。只見她站起身來,揮揮手,一陣風似地離開了咖啡店。
我心想她還真的說走就走,拿起帳單走到櫃檯前。老闆開了口。
「咦?她先走啦?」
「是啊,好像要陪媽媽去看病。」
「嗯,那就是了。」老闆皺起眉頭,一邊打單一邊說:「她媽媽也真夠辛苦的,幸好三個小孩都很孝順,尤其是小渝最爭氣,考上了北一女。」
「她們家有三個兄弟姊妹啊?」
「是啊,她是老二,一個哥哥一個妹妹,每個都是高個子。」老闆怔了怔:「咦?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喔?」
「不知道,」我搖了搖頭:「她媽媽怎麼辛苦啊?」
「你是她男朋友,跟你說也沒關係。」老闆說:「之前她媽媽在這附近開銀樓,開了十幾年有嘍,家裡環境本來很好的。結果有一天銀樓跑來兩個歹徒搶劫,她想不開跟壞人拉扯,一個不小心被割斷了手筋,結果長年做復健不說,銀樓也週轉不靈倒掉了。」
「呃,我不是她的男朋友。」我忙道:「這麼慘啊?」
「還不只呢,」老闆嘆了口氣:「銀樓的東西不見得都是老闆自己的,很多是寄賣的,被搶走只能自己賠啦。她媽媽損失慘重,把剩下來的東西賣到當舖還不夠,不但把房子賣了,還跟當舖借了點錢。哪知道開當舖的都是流氓,才幾十萬而已,還了三四年連利息都還不完,真是沒有天良。」
「咦?這點錢也還不出來嗎?」
「是啊,被搶了價值幾百萬的東西嘛。」
「那現在呢?還沒還完?」
「聽鄰居說只剩當舖的還沒還,」老闆搖了搖頭:「你看,幾百萬都還清了,幾十萬卻還不清。他們家只有一個爸爸在當公務員,薪水剛夠一家五口吃三餐。小渝哥哥本來念私立大學的,最後也只能改考軍校了。」
「不是有學生貸款嗎?」
「小渝爸爸不希望兒子背債務,文瓊也很孝順,說什麼軍校有薪水,還可以貼補家用。」
「呃,唉。」我嘆了口氣,心想人間還真是處處有困苦。不過這也不是我管得了的,當下付了錢,留了姓名跟call機號碼,叮嚀老闆說:
「就這樣吧,下次有Luwak的時候記得call我。」
「沒問題。」老闆笑了起來:「年紀輕輕,知道得還真不少,家裡一定很有錢吧?小渝找到你還真幸福。」
「呃,要說幾遍,我不是她男朋友。」
我忙道,傷腦筋地搔搔頭,離開了咖啡店。
獨自走在上午的基隆路,街上到處都有人燒紙錢。燒啊燒地,灰燼飄得滿天都是。忽然想起小燕學姊出殯的那一天,驀地覺得有點不舒服,攔計程車直奔重慶南路,沒過多久來到金橋。
今天很閒,本來就打算好好設計一下節目單的。昨天跟小憶練得很夠,看樣子直到開學前都不怎麼需要練習。走進久違的二樓咖啡部,我的位置上依然擺著「已訂位」的小牌子。咖啡部小姐換人了,一個大媽也似的人起身打招呼。
我遲疑了一下,今天沒穿制服,加上又是第一次見面,好像不該就這麼大剌剌地坐下去。自我介紹又不知從何介紹起,總不能說什麼「喂,我董子凱」吧?要是人家說「董子凱,那是誰?」該怎麼辦啊?
遲疑半晌,決定不管她了,把牌子一推,老實不客氣地「回」到我的座位。
「咦?」對方一怔,隨即笑著問道:「你就是成功小弟弟喔?」
呼,還好,原來有「交代」過,這下不用自我介紹啦。點點頭說:
「是啊。妳是新來的喔?」
這話一說,連我自己也不禁覺得很好笑,連忙補充道:
「這陣子放暑假沒過來,還來不及認識妳呢。」
「呵呵,我剛包下這邊。」她笑道:「我姓李,他們都叫我李姊。聽說你是常客?」
「是啊,我很喜歡這裡。」
「那好,以後常聊聊了。」她點點頭:「一樣是喝維也納?」
「是。」
我說,大家還真的都幫我安排好了,金橋真是個有人情味的地方。
「馬上來。」
她說,走進櫃檯後方。
我看著她的背影,想起適才的胖胖老闆,有種大家都有自己「據點」的感覺。翻開書包,拿出紙筆跟表演資料準備設計節目單。打開馨馨交給我的紙袋,裡頭掉出一張小小的紙條。
馨馨的字跡。「哥,記得設計好馬上拿去印刷廠,不要拖拖拉拉。馨馨。」
我一笑,就這麼會兒功夫咖啡來了,李姊放下咖啡,拿來一個小碟子,碟子上擺著兩片褐色餅乾。
「來,吃吃看,這是手工做的喔。」
「喔,謝了。」我點點頭,見她一副等我試吃的樣子,拿起餅乾啃了一口。
又酥又脆,滿口杏仁香。不油不乾,果然是片好餅乾。
「嗯,好吃。」
「我打算賣這個,你喜歡吧?」
「喜歡,」我點點頭:「只有杏仁一種口味嗎?」
「還有別的,以後陸續做給你試吃。」她笑著說,也不多講什麼,端著盤子就走了。
繼續搞節目單。我把一堆文件從紙袋裡抽出來,心想廣告夾頁最簡單應該先做,之後是入場券,節目單最麻煩留在後頭。就這麼想著,call機忽然響了起來。
金橋很安靜,call機的聲音簡直比救護車還大聲。我連忙按掉一看,小光的電話,call機上除了號碼什麼也沒寫。心知他一定有急事找我,於是放下紙筆,走到櫃檯借了電話撥過去。
才響一聲就接通了,話筒裡傳來小光有點急躁的聲音。
「喂,找誰?」
「我啦。」
「凱子,你在哪?」
「金橋。」
「呃,好吧好吧,我長話短說。」他嘆了口氣,好像長話短說很困難一般:「我問你,巧怡前天是不是跟你聊過我的事?」
「前天,」我想了想:「嗯,是前天沒錯。怎麼了?」
「她有沒有說什麼?」
「聊天啊,說了一堆事情,」我笑了起來:「你要問的是什麼?」
「她有沒有說,她覺得我跟她不合適?」
「咦?那不是她說的啊。」
「那是誰說的?」
「馨馨。」我說:「她覺得你們一個火爆愛面子什麼也不講,另一個又火爆愛面子什麼都逼著人家講,不知道合不合適。」我頓了頓,想想似乎不該這麼說,於是又道:「她說的是不知道合不合適,可沒說不合適。意思只是勸勸巧怡,要她很多事情慢慢來,不能硬幹。」
「巧怡說你也覺得我跟她不合適。」
「我哪有說?」
「那她幹嘛賴你?」
「我哪知道?」我皺眉道:「你又跟她吵架了?」
「不只。」
「那怎樣了?不會真的揍了她吧?」
「屁啦,哪這麼沒品?我去過她家了。」
「沒出事吧?」
「當然沒有,吵都來不及了,哪有功夫出事?」
「你們都在吵什麼?」
「幹,我也不知道我們吵了什麼,」小光抱怨:「我聽你的去找她,結果她不讓我進去,兩個人在樓下吵了一個小時。媽的,你的主意還真餿。」
「喂喂喂,怪我喔?」
「不怪你怪誰?」
「好啦,那你要怎麼辦?」
「你去給我搞清楚來。」
「搞清楚什麼?」
「就問她要不要跟我繼續下去,再這樣無理取鬧乾脆分手算了。」
「好好好,我去跟她說,」我忙道:「不過最後一句我可不講,先跟你聲明。」
「隨便你啦。」
小光哼了一聲,火冒三丈收了線。
我呆了呆,把電話交給櫃檯小姐,對方微微一笑,什麼也沒問地放好話筒。我心想這事也急不得,回到座位,重新拿起紙筆。
畫沒多久call機又響了,我一邊埋怨自己還是忘了關聲音,一邊拿起來看了一眼。
小箏的號碼。我一怔,前天晚上她才說這幾天要先「整理心情」,要我盡量少出現的,打call機代表急著找我,似乎有什麼重要的事情。
當下連忙走回櫃檯,有點不好意思地又借了電話。
「喂?姊姊嗎?我是凱凱。」
「凱凱啊,謝謝你這麼快打來。」小箏的聲音傳出,一樣漂亮柔和,帶著點莫名的愉悅感:「問你一件事喔。」
「妳說。」
「九三九你確定要去嗎?」
「這個喔,」我想了想說:「本來還想找時間跟妳討論的,裡頭還有變數。」
「怎麼說?」她追問。
「等等,」我怔了怔,她問得很緊,似乎別有想法:「妳希望我去還是不去?」
「你先說,有什麼變數?」
「呃,昨天我去月光和狗,狗弟說這次是阿誠找我的。」
「所以?」
「他好像並不需要我,我也不是真的練過什麼,應該跟畢業旅行一樣吧,只是找我做朋友。」
「所以你不去?」
「除了這個,狗弟也說去年九三九出過事,滅絕師太搞不好這次又會去抄家。我還在考慮要不要去,妳覺得呢?」
「這麼一說,你還是別去了吧?」
「其實妳並不希望我去,是不是?」
「嗯。」
「為什麼?」
「因為……怎麼講呢,我並不喜歡那種場合啊。」她一副理所當然的聲音:「既然我不去,你也就別去了吧?」
「哦?這有什麼關係?」
「我們分手啦,這不怪嗎?」她說:「我不想讓別人知道,你也不想吧?」
「呃,也是。」
「所以你答應了?」
「既然妳這麼說。」
「好,凱凱你最乖了。」她的笑聲傳出,似乎鬆了口氣,又問:「那狗弟那邊怎麼辦?」
「跟他講一聲就好。」
「好,那我去跟阿誠說,還是你要自己跟他講?」
「呃,妳說就好。」
「就這麼辦。」
她語帶滿意。停了半晌,又問:
「那你自己呢,這兩天好嗎?」
「還可以。」
「有沒有想到我?」
「呃,有想……」我頓了頓,改口道:「有想到。」
「唉,你要好好調適,知道嗎?」
「知道了。」
「有問題還是打給我,不要一分手就不聯絡了。」
「喔,不會啦。」
「那就這樣。凱凱你保重,我掛了喔?」
「嗯,下次再聊。」我說,忍不住又喚了一聲:
「姊姊。」
「好啦,你乖。拜拜嘍。」
她帶著笑意,掛上了電話。
我拿著話筒呆了半晌,忽然想起旁邊還有人,連忙紅著臉把電話還回去,先把call機設成靜音模式才走回座位。小箏的態度好奇怪,絲毫沒有前晚的低落,彷彿只要我答應別去九三九,她就很高興了一般。
我心裡頗覺可惜,畢竟九三九是個很特別的活動,本來想親眼見識一下的。不過小箏說得也對,都分手了,一起去實在彆扭,再說她本來就不愛去,就不要到時候自己一個人去,不但冒了偌大風險,結果又覺得很寂寞,那還不如不去。
回到座位,我把亂七八糟的心思摒除腦外,再度拿起筆,繼續處理廣告夾頁。
就這麼忙了半個小時左右,三張夾頁已經完成了草稿。只剩學人補習班的圖,直接拿給印刷廠就好。收起資料打算設計入場券,call機又震了起來。
呃,今天還真忙,翻起一看是個「04」開頭,來自基隆的陌生號碼。心想搞不好是馨馨,起身帶菸跟打火機,往樓下走去。
長途電話不能跟金橋借了,我摸了摸沒幾個銅板,跑到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了一張電話卡。電話卡上印著漂亮的谿山行旅圖,我一邊欣賞,一邊找了個插卡式的白色公用電話。
卡式電話不像投幣式的,總要多等個一兩秒。沒過多久接通了,傳來的聲音卻是小憶。
「喂?我是柯憶雯,請問找哪位?」
「我是凱子。」我呆了呆:「小憶啊?妳在基隆?」
「是啊,快開學了,我回宿舍啦。」她笑著說:「咦?你那邊很吵,在外頭嗎?」
「是。」
「那我快點說。你還沒跟范胖約時間去實踐堂吧?」
「還沒。」
「我想跟你們一起去。」
「喔,好啊。」
「那你什麼時候有空?」
「我沒事,看你們。」我說:「除了下禮拜二,喔,還有禮拜三。」
「咦?禮拜二跟三你要幹嘛?」
「有事就對了。」
我含混不清地說。禮拜二我要去北一女看樂儀隊表演,禮拜三是返校日,不過跟她也不用解釋那麼多,於是說:
「不然這樣,妳跟范胖約,約好打個訊息給我。就日期跟時間,地點約在實踐堂門口。」
「好,知道了。」
「那還有事嗎?」
「還有,」她忙道:「你不是在設計節目單嗎?」
「是。怎樣?」
「要不要我幫忙?」
「嗯,呃,妳在基隆啊,不用麻煩了。」我說,想想加上一句:「剛剛畫一半,妳沒call我都快完成了。」
「好好好,那你忙,我不吵你。」
「不會。」
「那就這樣了喔?」
「好,拜拜。」
我說,隨即收了線。
連續幾通電話一打岔,我的情緒也被打斷了。看看錶已經一點出頭,於是點起一根菸,走在中午的重慶南路上,打算吃點東西再說。
店家都在燒紙錢,看來民間習俗的力量真大。天氣霧濛濛地,看上去是某種濕氣或者空氣品質欠佳的灰白。亮是很亮,只是空氣很悶,路人昏昏欲睡,背上出了一身大汗。
閒逛一圈,重慶南路沒有什麼好吃的。金池塘跟聖瑪莉都有點「值超所物」,自助餐擠得滿滿的全是上班族。我心念一動,決定走遠一點,跑到館前路上。
麥當勞還是肯德基,站在路口忽然有點難以決定。不知怎地,有種去哪都對不起人的感覺。想了半天乾脆通通放棄,走過馬路打算去吉野家。就在此時,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小達。
見到他好高興。只見他站在中青社門口,左顧右盼像在等什麼人。我快步上前,邊揮手邊喊道:
「喂,學長!」
「咦?凱子?」他也是一怔,有點意外地問:「你怎麼在這邊?」
「我要去吉野家,想不到在這裡碰見你。學長最近好嗎?」
「還好吧,要高三了。」他點點頭,不置可否地說:「你呢?不是在忙公演?」
「對啊,練一陣了。到時你會來吧?」
「你沒邀請我啊。」
「喔,票還沒印好嘛。」我一怔,他語氣不善,搞不好又犯小心眼了,連忙陪笑道:「這陣子挺忙的,不過總算練習得很順。開學後入場券才會印好,到時還要請你幫我多找一點其他學長來看呢。」
「好啊,東西好了就給我。」
「對了,既然遇到,我有件事要麻煩學長。」
「什麼事?」
「是關於招生的,」我說:「我跟阿丹商量過,開學之後想延續你們去年的慣例,弄一個招生發表會。」
「那你弄啊。」
「我的意思是說,不知道你願不願意上台表演一個段子?」我毫不氣餒,微笑著說:「規模不大,跟去年差不多,大概四五個段子。我希望你能表演一段,不用練新的,之前的『戀愛方程式』就好了,不然上次發表會的『智力測驗』也行。重點不在段子,你上台意義不同,算是個傳承,讓學弟們認識一下創社社長。」
「喔,是這樣啊。」他臉色緩了下來,點點頭說:「我都高三了,不知道有沒有時間練習。」
「練一下嘛。」
「好啊,既然你邀請,那我可以幫這個忙。」他停了半晌,嘆了口氣:「唉,『智力測驗』喔,虧你記得這個段子。」
「當然記得,」我繼續拍馬屁:「這可是我第一次聽你說相聲的段子呢。」
「是啊,去年的發表會。」小達不勝唏噓地說,看樣子想起了很多事。又問:「那我的搭檔呢?你要找誰?」
「看你指定,你說誰就誰。」
「你打算什麼時候辦發表會?」
「最慢也是開學第一週。」
「咦?當時我們可沒這麼急。」
「我知道,」我點點頭:「不過今年還有公演,我希望學弟有種說唱藝術社常辦活動的感覺。發表會上也可以替公演做廣告,這叫一舉兩得。」
「那怎麼行,你們都要在公演上台,哪有時間練別的段子?」
「一樣啊,找之前練過的,加上請演講社幫忙,讓學弟覺得這個社團有聯誼機會。」
「嘿,我們的招數你都學會了。」他嗯了一聲,卻還是搖頭:「學弟啊,我怕你們忙不過來。你自己不是有好幾段要準備嗎?我看小光也沒空吧?」
「喔,那這樣好了,」我心知肚明,認真地說:「我去找小箏商量。你那兩段都是跟她一起表演的,講起默契,我看還是你們搭檔最合適。」
原本以為這麼說他一定會很高興的,正盤算如何麻煩小箏來幫這個忙。心想即使她不肯,動用一隻紙鶴大概也請得動了。不料小達卻哼了哼,冷冷地說:
「你不是跟她分手了?」
「呃,」我一怔,登時有點手忙腳亂:「這個嘛,分手是分手,跟請她上台是兩回事。」
「你喔,不必了。」他搖搖頭,淡淡地說:「學弟,之前我就勸過你要好好珍惜她,聽說你腳踏兩條船是不是?今天都分手了,這種事情就不必再去扯她了吧?我也不需要你的上台機會,你自己把社團穩住,不要陪了夫人又折兵。」說著搖搖手:「公演我會去,票印好了你讓希特勒轉交。我先走一步,你好自為之。」
說著頭也不回,快步離開了中青社大門。我愕然站在原地,完全不懂他在發什麼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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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一搶白,我也沒心情吃飯了。發呆半晌,終於還是走回金橋。
維也納早就涼了,原本的奶油化成了杯緣黏答答的固體。拿起來喝了一口,放下杯子重新畫圖。不知為何,越畫越有種寂寞的感受。咖啡部只有我一個人,李姊坐在蛋糕櫃後面,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為什麼我會獨自在這裡畫圖呢?我忽然想。
三社合辦公演,我身為總負責人,段子是我處理的,廣告也是我拉的,其他人都在幹什麼呢?
當然,或許不能怪他們,工作安排本來就是我的事。只是,這些工作,卻又是怎麼來的呢?
小達。
說唱藝術社是他辦的,公演也是他的主意。現在想想,之所以會跟基隆女中有這麼多情緒,其實也是他的立場問題。四大任務延伸出那麼多活動,下學期整年忙不完,他倒是輕鬆,交代一聲就沒他的事了,還有臉跑來跟我說那些話。
越想越鬱悶,繼續往下畫。四點半左右一切搞定,想想時間也晚了,決定改天再去印刷廠,我把咖啡一口喝完,跟李姊打聲招呼,獨自離開金橋。
夏天天黑得晚,五點左右天還很亮,信步走在總統府前長長的紅磚道上,不知不覺間,來到了北一女校門口。
門口空無一人,跟平日人山人海的樣子頗有不同。大門緊閉深鎖,門內悄然無聲。光復樓裡寥寥幾間教室開著燈,綠園菁圃深處傳來蟬鳴的聲音。幾隻蝴蝶飛在花壇上,青苔九重葛爬了滿牆。
夏天即將結束,再過兩個禮拜,又是一個新的學期。
一年了,我不禁想,去年才跟小玫一起跑來註冊,想不到才過了三百多天,整個人生竟然變了這麼多。
突然的慌亂襲上心頭,我不知所措地看著四周。快開學了,馬上就是公演與詩朗隊集訓的日子,接下來還有無止盡的大小考、段考與聯考。休息了整個暑假,我突然發現,自己竟然一個人站在這裡。
小玫走了、薇走了、小箏也走了。
這一年變化真大,來來去去發生了好多事。驀然回首,卻什麼也沒有留下來。上過那麼多次表演,認識了那麼多人,熱鬧匆忙之餘,我到底得到了什麼呢?
好多事情都來不及做,好多話還想跟好多人說。一直沒有跟遠遠道歉,給薇的信也還沒動筆;暑假作業剛打開,想跟老二打電話卻一直抽不出空來。開學在即,讀書計畫連個影子都沒有,想起寒假時的自己,才發現當時的計畫有多麼不切實際。
跟自己約好一定要看到荷花的,夏天都快過完了卻還沒去看。這一年有種渾渾噩噩的感覺,公演、代理人戰爭、詩朗隊雪恥,從招生到社團課,手上有那麼多工作要辦,每件事情都在等我完成,我卻只是站在這裡,獨自望著深鎖的大門。
一個人,沒有別人。
好難受的感覺,一個人,什麼時候變成一個人的?剛上高中有小玫,之後不是跟老二擠麥當勞就是跟小光練段子,詩朗隊裡從老烏龜到林碩彥到處都是人;即使小玫離開那段時間,也因寒訓跟演講社成天混在一起。
打從進成功開始,除了開學頭兩個月等小玫下課,我好像從來沒有跟自己獨處的時間。
之後有了薇,認識了馨馨,聚會與支援時總有演講社朋友的聲音。沒事跟詩聖窩哈草樂園,社團聯展前出現阿誠那堆人。跟小箏在一起之後幾乎天天有她的陪伴,縱使那段時間我一直思念身在北京的薇,因而造成兩人隔閡,逐漸走上分手的路。
誰能想到,才過了一個暑假,這些聲音都消失了。
六七晚會當天跟貓咪學姊跑來買飲料,那罐沒喝的飲料還在書包裡。當時比現在更安靜,卻還有一個貓咪學姊。就算跟小箏分手,詩聖也會騎著追風殺到此處,帶著阿珍學姊的「建議」要我去北師院隔牆找人。不管什麼時候,不管身處何方,身邊都有好多人,不像現在一樣,只有我自己。
大家都到哪裡去了呢?望著光復樓的金字招牌,我忍不住問出了聲。難道只是因為暑假,才跑了個不見人影;開學就會再度出現,就不再像今天一樣,讓我孤孤單單了嗎?
默默離開北一女,我沿著重慶南路,走到寧波西街。
燒紙錢的都燒完了,路上一片寧靜,微風搖曳樹梢,沒有聲音。
在小箏樓下晃了幾分鐘,決定不去找她。我走回南海路,邁入植物園。
荷花快謝了,滿池荷葉穿插枯槁的蓮蓬。幾朵尚未凋零的殘花散落在葉片上,在斜陽中顯得有氣無力。
忙亂中花季早已結束,錯過的鮮豔丰彩,只能等明年方能得見。
是的,我錯過了。就像很多不該錯過的事一般,我錯過了跟自己的約定。不過,錯過了只能算了,荷花也不是只有今年才開。此刻只能把手上的事情好好做完,別等明年荷花又開了,還跟現在一樣覺得渾渾噩噩,覺得一事無成;不要像今天這樣,既後悔,又覺得對不起人。
我長歎一聲,咬了咬牙,轉身離開了植物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