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面具與包袱 (下)

「如果不能表達與交流,只能把感情放在心裡,獨自面對自己的情緒,這就叫做孤獨。」

這是個意外的一天。

公演日。我刻意躲開練習,獨自跑到外頭「散心」。結果不但遇到琪琪,又在新公園跟北一女恭班單挑了一場詩歌朗誦。回到實踐堂,意外狀況接踵而來,又是阿強不上台又是林大哥沒到的,連戲服都出了問題。

不單如此,今天也出現了一堆意外的客人。跟阿貴握手言和,與管樂詹稱兄道弟;宜津、小笙妹妹連袂出現,小笙妹妹甚至還突襲了我一下。

隨後陸續見到齊教官、小李楊淑芬,還有心情低落的阿誠。開場前在門口等小箏,人沒等到卻見到了遠遠雅雅;又在小渝介紹下,認識了幾個又高又漂亮的儀隊美女。

來了好多人,舊雨新知,比想像中熱鬧得多。

活動開始,意外繼續。管樂社的捧場、滅絕師太出人意表的幽默,還有上台後魏老師的臨場抽考。尤有甚者,由於林大哥沒來,上半場結束時還跟剛加入社團的向瑞彬,即席表演了一段「虎口遐想」。

這是個充滿意外的,目不暇給的一天。

然而,面對這麼多「意外」,我既不像以往一樣興奮,也不再像之前那樣總是手忙腳亂了。不知何時開始,社團早已失去了原有的魅力,公演對我來說只是負擔,包含小達、相聲社在內的各種奇怪情緒把我弄得心神不寧。面對這些莫名的環境或情緒,我只希望趕快把活動辦完,趕快離開這個令人憎惡的實踐堂,靜下心來調整自己的狀態,把一切拋在腦後,再也不去理會。

然而,就在這個當口,真正的「意外」發生了。

小箏跟薇,同時出現在眼前。

站在實踐堂門口,我瞠目結舌望著她們,沉靜神祕的小箏,還有瀟灑自在的薇。站在騎樓下,佇立在幾步之遙的地方。

真的是她們。說好不來的小箏,早已離去的薇。

怎麼可能呢?我既不解又驚訝,昨天不是還說得那麼絕,還要小笙妹妹轉告不來的小箏,怎麼來了呢?

怎麼可能呢?我既高興又激動,講好七個月後才回來的薇,竟然站在那裡,還跟小箏牽著手?

我好想立刻衝上前去,卻又遲遲無法跨出腳步。我不知道該跟她們講什麼,也不知道兩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中場休息時間很短,四周盡是談笑中的各路英雄。這一步踏出去,恐怕我就再也捨不得離開,再也不能專心完成下半場表演了。

我要專心。

是的,專心。今天已經很累了,各種狀況不斷發生,各種人情面子必須應付。整天下來心情沉重複雜,每個狀況都要集中百分之百的注意力來處理。好不容易擺平兩段即席演出,後頭還有更重要的壓軸。本來就很容易出事了,如果再加上薇跟小箏,今天的好運大概就到這裡告一段落,之後想不出問題都難。

實踐堂門很小,擁出的人群不斷擦撞我跟巧怡。巧怡回過神來,拉我讓開了路,只見門裡走出更多人,其中有管樂詹、平平以及管樂社弟兄,詩聖卻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我呆了呆,瞧著向我走來的管樂詹,心中一動,連忙對巧怡說:

「妳去找小光來。」

「可是學姊……」

「所以才要找小光,」我催促道:「快。」

巧怡滿腹狐疑,依言跑進實踐堂。就這麼會兒功夫管樂詹已經來到身邊,熱情地開了口:

「哈,凱子,表演精采極了!給你介紹一下,這幾位是我帶來的管樂小班,剛剛那一手還不賴吧?」

「喔,是啊,」我回過神來,滿臉堆歡說:「不愧是成功管樂,我真嚇了一跳。這是誰安排的呀?」

「當然是詩聖嘍,」他笑道:「他說你一定不會介意,要我別跟你說。我覺得這也無傷大雅,好巧不巧還在滅絕師太那裡露了一手。小玩笑一個你不介意吧?」

「當然當然,管樂社幫忙伴奏,這可是天大的面子。」我忙道,又問:「對了,剛剛給阿貴那首是什麼歌啊?」

「哈哈,果然是凱子,一問就是重點。」他放聲大笑:「那首歌叫做『Here to the Loser』,也是詩聖推薦的,歌詞內容大概就是跟輸家致敬啦,送給胡財貴真是剛好啊。」

「嘿嘿,你們損人的方法還真有意思,不愧是成功管樂。」我也笑了起來:「總而言之今天多謝幫忙,待會兒表演結束一起出去吃一頓吧?」

「小事小事,別客氣,頂多只是便宜了胡財貴。」他哈哈一笑:「你忙你的,不用理我們,表演完大家就閃啦,心蕾還有幾個朋友要介紹給我認識。你也知道娘兒們麻煩得很,有話回學校聊。你超屌的,竟然請得動滅絕師太上台說笑話,了不起了不起,連心蕾都嚇了一跳。」

「知道厲害了,是不是啊?」不懷好意的聲音傳來:「凱子對老女人最有一手啦,哪像你,找北樂辦演奏會還被打回票,還敢跑到這邊來丟人現眼。」

大夥兒一瞧,只見林碩彥站在一旁,滿臉譏嘲地說:

「詹信雄,瞧見沒有?今晚上台說話的人是阿貴不是你。勸你別再吹喇叭啦,早點宣布整合,搞不好阿貴衝著凱子面子,還可以考慮賞你個幹部當。」

眾人聞言譁然,管樂詹伸手擋住大家,冷笑說:

「我跟凱子說話,哪輪得到你在這裡插嘴?快找胡財貴搖尾巴去,少在這裡學說人話。」

這話有趣,眾人紛紛訕笑。我看了看小箏跟薇的方向,只見兩人看熱鬧看得有趣。忙道:

「等等,兩位別鬥嘴,這是我的場子,大家都是貴賓,有話好說。」

「凱子你放心,我跟這種人沒得吵。」林碩彥笑道:「堂堂成功管樂社,一個演奏會都搞不定。給你個良心建議,下次想辦這種不自量力的活動最好先問問凱子意見,人家關係好,說不定可以幫你關說關說。你丟臉不要緊,學校的臉都給你丟光了,虧你馬子還是人家班聯會主席。」

「有意思,這張嘴夠賤,」管樂詹冷笑一聲:「可惜你這狗腿子沒幾天可以神氣了。下禮拜一不是要開『整合會議』嗎?小心副主席被胡財貴拿去當禮物送人。」

「哼,」林碩彥眼中閃過一絲慍色,似乎說中了心中隱憂:「總比你這個死不甘心的好。」

「好好好,兩位別一見面就吵架。」我哈哈一笑,對林碩彥說:「沒關係,禮拜一我也會去,同班同學加上詩朗隊,到時候阿貴真這麼做我一定幫你出頭講話。」又對管樂詹道:「詹兄,碩彥說的也有點道理,我跟滅絕師太的確說得上話。下次有事要打通北一女訓導處關節就來找我,結果不能保證,不過起碼可以試試,至不濟被人家踢出來,也不會丟了管樂社的面子。」

兩人一愣,看樣子都有點意外。林碩彥皺了皺眉頭:

「喂,凱子,中午是怎麼講來著?」

「我沒洩你的密啊,人家管樂詹辦法多,自己知道的。」我嘻嘻一笑:「阿貴熱情邀請,禮拜一我保證出席,到時候再看怎麼合作好了。詹兄說的沒錯,阿貴搞不好真會要你讓出副主席,不然怎麼跟對手整合呢?不過成青社才那麼點人,我覺得給他們兩席幹部已經很好了,副主席實在有點多。不如這樣,假設當天阿貴被逼得非答應不可,那我就跳出來當壞人,你自己少說話,畢竟身分敏感,也不能讓人家覺得你這副主席跟阿貴意見不合。」

林碩彥呆了呆,一時不知該怎麼表態。平平忍不住問:

「咦?凱子,你真要參加他們會議喔?」

「是啊是啊,都被邀請了嘛,」我笑道:「我又還沒參加你們陣營,大家好朋友,有什麼可以幫的我一定義不容辭。你想想,不管你們誰選上,旁邊總需要幾個敲邊鼓的啊。」

「嘿,凱子,你到底是站哪邊的?」林碩彥問。

「怎樣,擔心了是不是?」管樂詹笑道:「你們演辯社幹什麼都偷偷摸摸,凱子這人痛快,凡事公開講,你這種沒風度的一輩子不會懂啦。」

「嘿,沒風度的不知道是誰,剛剛吹的是什麼歌啊?」林碩彥反唇相譏:「當我們不知道是不是,誰是loser啊,好個民主風範只會偷罵人,我看凱子在台上譏笑的就是你們。」

「碩彥,我們都是詩朗隊的,」平平搖頭:「大家來給獨誦冠軍捧場,這是個化敵為友的好機會。沒過幾天就要集訓了,到時候還要見面,不看僧面看佛面,凱子的面子你要給。」

「就這句話,給我點面子。」我點點頭,心想不能再跟他們扯了,小光怎麼還不出來:「碩彥啊,很高興你也來了。要不要化敵為友是你的事,不過你我既然同班,又都是詩朗隊的,阿貴剛跟我化敵為友,你怎樣都得賣我面子,別在這裡算總帳。」說著轉頭一笑,又對管樂詹道:

「詹兄,在這裡只許說笑話,今天是我在講相聲,其他人不准插花;你想『練嘴』,那就跟我唸一遍吃葡萄不吐葡萄皮。」

眾人都笑了起來,這幾句話比較偏袒林碩彥,只見他微微一笑,回馬槍似地瞪了瞪管樂詹:

「沒問題,我才懶得這些吹喇叭的抬槓。凱子,阿貴找你,會後有空跟他講幾句話嗎?」

「幾句可以,」我點點頭:「長篇大論的可不成,我還有很多人要接待。」

「沒關係,他說只要幾分鐘。」

林碩彥說,隨即轉身就走,一不小心跟幾個正要邁出大門的女生撞個滿懷。女生們尖叫閃避,林碩彥慌忙道歉,管樂社眾人哈哈大笑,看起了熱鬧。

這群都是下午見過的恭班女生,裡頭有帥氣的指揮班長,也有演講社的王宜君。只見宜君狠狠瞪了林碩彥一眼,一把將他推開,帶著大家走到我身邊,甩都不甩管樂詹他們,開口就說:

「凱子,好精采的表演啊!」

「呃,不客氣,」我心想又是一掛,我得趕快去找薇跟小箏了,於是說:「妳們真厲害,才幾個小時呢,馬上就拿到票了。」

「票是慧心學姊給的。」指揮班長說:「董子凱……咦,我也叫你凱子好嗎?你還真多才多藝,唸詩唸那麼好,跟魏龍豪一起講相聲,連主任都跟你這麼熟,下午還真沒瞧出來呢。」

「呃,好說。」

「慧心學姊也來了,」她又說:「你知道嗎,她還介紹大家認識你們上屆總隊長喔。聽說他叫河馬,呵呵,好好笑的名字。」

「喂喂喂,」我忙道:「妳們沒跟他說下午的事吧?」

「我們又跟他不熟。」

「呼,那就好。」

「不過慧心學姊很熟,」班長噗哧一笑,頑皮地說:「真抱歉,她已經講了。你學長自負得很,說什麼只要你一個人就足夠擺平我們了,這是實力問題,勸我們不必灰心喪志什麼的。他還說,如果當真怕了成功詩朗隊,那也可以請你來指導我們,『說不定校內還有名次可拿』。好傢伙,你們這掛成功呆一個比一個臭屁,難怪下午敢來踢館。」

「呵呵,他就是這樣,我那也不是踢館。」我笑了起來:「謝謝妳們賞光,改天再一起交流好了。我接待一下別人,妳們先忙。」

「下半場馬上就要開始了,你還要接待誰啊?」王宜君問。

我沒答話,對她使了個眼神。她轉頭發現小箏,「學姊」剛要出口總算會意,瞧了瞧我,看看小箏,連忙把恭班同學帶離大門。

我一笑,心想還是演講社的上道,正打算跟管樂詹招呼一聲離開,忽見齊教官、賴小姐跟北一女教官們走了出來。不但如此,身後還跟著阿義胡財貴,遠處更站著早就等著我的遠遠與雅雅。

我心急如焚,正在擔心救星就來了。只見小光、阿丹與馨馨一起現身。小光擋下遠遠雅雅,阿丹笑嘻嘻地找胡財貴哈啦;馨馨堵在兩校教官與賴小姐身前,嘰嘰呱呱講了起來。

我鬆了口氣,對管樂詹說:

「喂,阿貴在那邊,你們還是避一避,別在教官面前槓起來了。」

「好,多謝。」他點點頭:「凱子,簡單問一下,你剛剛是故意跟林碩彥那麼說的,是不是?」

「說來話長,我有我的計畫。」我微微一笑:「禮拜一再跟你講,我去參加會議對你有利無害,簡單說就是個公開的間諜,你放心吧。」

「你願意幫忙,我連謝都來不及。」

他笑道,拍拍我的肩膀,搞出一副「閃啦」的樣子,毫不客氣地擠開了阿貴、阿義、阿丹,以及站在三人身旁的林碩彥、韓若婷與王藝嵐,聲勢浩大進了觀眾席。

我搖搖頭,心想這些傢伙還真粗魯,轉身往小箏與薇走去。

兩人依然牽著手,看熱鬧似地望著我。我心中忐忑,在兩人面前停下腳步,定了定神,開口道:

「姊姊、薇……」

小箏與薇對望一眼,同時笑了起來。薇笑著說:

「凱,有話慢慢說,別緊張。」

只是簡單一句話,我卻立刻輕鬆許多。緩了口氣,問兩人道:

「妳們怎麼在這裡?」

「來看表演啊。」小箏笑道:「票都拿了,怎能不來呢?你的化妝好好笑。」

「可是……」

「好啦,其實也沒什麼神祕的,一講你就懂啦。」薇接口:「我陪爸爸回來參加國慶,跟小箏妹妹約好過來看表演,這叫驚喜,誰知道一回來才發現你們出了問題。」她嘻嘻一笑:

「真想不到,才多久沒見,你已經變成一個大紅人啦,剛剛那堆都是幹嘛的?」

「呃……這可說來話長了。」

「上半場我們看啦,」小箏接口:「表演得很好,你越來越穩了。跟魏老師那段是臨場發揮,還是之前安排好的?」

「是臨場發揮,」我搔了搔頭:「馨馨小光偷偷跟魏老師安排的,之前不告訴我。」

「呵呵,不錯不錯,果然寶刀未老。」小箏讚許地點點頭,一股熟悉的感覺在心中浮起,只聽她又笑道:「你剛剛對學弟很溫暖,總算不是個壞學長。時間不多,先不急著聊,我們會留下來等你,快點進去吧。」

「我……」

「正事要緊。」薇也說:「有話慢慢講,不要影響情緒。」

「可是……」我不放心地問:「妳們真的會留下嗎?」

「會啦會啦,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國慶後我才走。」薇哈哈大笑:「至於這位姊姊嘛,她被我唸了一個下午,這才想清楚不但不該躲你,反而該好好找你算帳才對。所以不但不會先走,只怕想趕也趕不走。這總行了吧?快進去吧。」

「是啊,還是阿薇腦筋清楚。」小箏嘿嘿一笑:「凱凱,我們慢慢『算帳』,你先進去。」

「好啦,」我搔了搔頭,她又叫我「凱凱」了,真是變得好快:「妳們兩個講好了要等我,等一下不要又跑不見了。」

「不會不會。」薇搖頭:「你客人多,慢慢來不用急。乾脆這樣,你先搞定客人,之後到我家會合如何?」

「這也不錯,反正明天不上課。」小箏接口:「驚弓之鳥,看來之前把你嚇壞啦。凱凱乖,待會兒去阿薇家聊。要是下半場表演不好,那就不跟你見面嘍。」

「好好好,別威脅人。」我忙道,看看錶剩下兩分鐘,心知無法多說,只得說:「那就這樣,我先進去了,要不要找幾個人幫妳們……」

「她們都是我學妹。」小箏說。

「是是是,我不管閒事。」

我搔了搔頭,依依不捨望著她們,轉身奔回場內。

表演即將開始,小光、阿丹與馨馨都在一樓大廳等我,「客人」早已不見蹤影。小光搶先問道:

「她們怎麼來了?」

「呃,我也不知道啊。」

「沒事吧?」

「沒事沒事,」我搖搖頭:「你有看到詩聖嗎?」

「不錯嘛,還會想到他,算你夠朋友。」小光一笑:「這傢伙機警得很,上半場開始沒多久就看到她們了,跑到後台要我提醒你一聲,之後馬上閃人。搞了半天這兩位比滅絕師太更可怕,沒聽他講我還不知道實踐堂有後門,呵呵。」

「那你怎麼沒跟我講?」

「你在前面啊,我哪有機會?」他搖搖頭:「再說馨馨也要我別講。你本來就不大專心了,看到她們還能表演嗎?」

「靠。」

我轉頭瞪馨馨一眼。只見她傻笑著聳聳肩。

「哈哈,人人都有罩門,不用不好意思。」小光笑道:「現在怎樣,可以開始下半場了嗎?」

「嗯。」我轉頭問阿丹:「林大哥來了沒?」

「還沒呢,看樣子只能跳過去了。」

「不行。」小光說:「凱子,下半場讓『雲山霧罩』開場不大好。我跟巧怡阿芝喬過了,你把場序換一下,你我先上『天安門傳奇』。」

「那壓軸怎麼辦?」

「兩個情形。如果林大哥到了,那就讓他壓軸;如果沒到,就讓馨馨斌斌用『電梯風波』壓軸。」

「這樣好嗎?」我一怔。

「嗯,只能說這樣『比較』好。」小光嗯了一聲:「我仔細想過一遍,如果連『虎口遐想』都有這種效果,那麼『電梯風波』應該更沒問題才對。我剛剛就是在想這件事,不好意思晚了點出來。你覺得呢?」

「妳有把握嗎?」我問馨馨。

「有。上半場學弟搞定,下半場看徒弟的,放心。」馨馨拍胸脯保證。

「好吧,就這麼決定。」我點頭:「小光,待會兒你一樣躲布幔,我跟小憶上去主持,你聽我叫再出來。」

「等等。」阿丹忽道:「小憶那邊有問題。」

「什麼問題?」

「一時說不清楚,反正她在不爽。」阿丹搖搖頭:「這樣吧,凱子,你自己上台主持,不要管原本的台詞了。我把她拖住,跟她在後頭聊一聊。」

「那女人又怎樣了?」小光皺眉。

「要怪就得怪凱子魅力大,」阿丹哈哈一笑:「我就說到這裡,剩下的你們自己猜。要遲到了,凱子你先上去,剩下的留給我們處理。」

「好。」

我點點頭,與眾人分道揚鑣,獨自回到台上,在主持台後方站定,收斂心神。

場內亂哄哄地,下半場即將開始,小嘟已然暗燈兩次,觀眾紛紛就座。跟社團聯展或樂聲揚一樣,這種活動是個聯誼的好機會,身為候選人的阿貴與管樂詹更是滿場亂跑,又握手又打屁地努力「拜票」,好像那些建中北一女的都有投票權一般。

齊教官坐在位置上,黃雀在後似地盯著大家。北一女教官那邊倒是挺熱鬧地,前頭圍著一大群綠衣女生,矮的看不出是誰,幾個高個子一望即知是小渝與她的儀隊夥伴,鶴立雞群地想不注意都難。

整場都是穿制服的。綠制服、成功新制服、建中駝色制服,一時難以辨認誰是誰,誰又屬於什麼「陣營」。

薇跟小箏還沒進來,我四下環顧,反而一眼就見到了遠遠雅雅。雅雅的崇光制服是淺藍色裙子,整場只有她是這種顏色。倒是大姊她們依然不見人影,看來還是遲到了。

很奇妙的感覺,小小一間實踐堂,裡頭有國中至今的所有朋友。不說各懷鬼胎的管樂詹或胡財貴了,也不說意外出現的小箏與薇吧,這裡有老二、有希特勒、有小渝跟慧心學姊;詩朗隊的、演辯社的,從成功管樂社到北一女儀隊,還有阿誠那一掛建中好朋友。

不單如此,更有遠遠雅雅這種老交情,以及像滅絕師太、兩校教官、賴小姐跟北一女的門口大媽等師長,更有今天才認識的恭班朋友。

很奇妙的,在眾人當中,每個人或多或少都與另一群人有所聯繫,有著夥伴、朋友、愛侶、對手……千絲萬縷的關係。就拿最不熟悉的恭班同學舉例好了,表面上是一群剛剛認識的女生,其實裡頭不但有小箏的演講社學妹,也有小渝的樂儀隊夥伴。她們唸著慧心學姊的詩,若無意外,不久後又將與詩朗隊相會賽場,彼此一決高下。

各種關係糾纏在一起,就像薇曾說的,沒有誰是真正的陌生人。我忽然發現「關係」與「交情」可以是分開的,好比管樂詹吧,我跟他有什麼交情呢?只不過因為跟演辯社、或者說跟阿貴的對抗,看上去就像什麼生死之交一樣。

琪琪也是,明明見面就沒幾句好話,下午卻莫名其妙請她吃了一頓,更與她約定了「那件事」。若非因為薇,我心想,或者與小渝的關係,我又哪會理她呢?

看了看站在教官身邊的小渝,我不禁又想到了薇。說真的,小渝跟薇的關係還蠻詭異的,小渝口中她與薇十分要好,不但一起蹺課混圖書館,也約好同時加入樂儀隊以便參加國慶大典。薇提到小渝時卻只是淡淡幾句,把她當一般同學對待,搞不好藉以虧我的成份還比較多。看來兩人對彼此的評價並不相同,小渝似乎很欣賞薇,薇卻好像不大喜歡小渝。

嗯,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當薇的朋友何嘗容易?薇一年唸兩個班,加起來一百多人,哪能都是她的好朋友呢?趁著這次回來,我該找機會跟薇說明一下小渝的事,以及今天跟琪琪的「約定」。有了之前的經驗,我覺得很多事情最好早點講清楚,省得被別人亂傳一通,事後解釋更麻煩。

唉,怎麼連對薇都得這麼小心呢?不過這種事情還是小心點好,畢竟我跟薇的交情是建立在良好的溝通基礎上的,分隔兩地本就難以溝通,要是有什麼誤會,對未來兩人間的感情一定會發生負面影響,再怎麼謹慎都不嫌多。

不說別的,就拿今天來講吧,回來也不先通知一聲,別說我不知道,看琪琪的樣子大概也不知道。說什麼參加國慶,其中必有隱情,不然哪會這麼一聲不響地說回來就回來,一回來馬上又跟小箏見面了呢?

唉,搞了半天,所有人都不知道薇要回來。從大姊到詩聖、從琪琪到我,難道只有小箏算她朋友嗎?

不知為何,我忽然有種說不上來的、十分疏離的感覺。覺得一切都跟我無關,好像大家都有很多心事,但我卻一點也不想知道。說起來這場活動也是小達的主意,都走到這一步了,他卻連一聲謝謝都沒有,躲在觀眾席裡不知道在想什麼。想來我也很笨,替大家做了這麼多,結果還是一個人站在這裡,還是這麼無奈地,望著台下一群群的人,表面上跟我關係匪淺,其實我跟誰都無關,只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

場內燈光暗了第三遍,該我講話了。

老實說,我一點也不知道該講什麼。開場至今一連串意外,從「繞口令」到「虎口遐想」,從林大哥缺席到小憶的詭異情緒,我必須全神貫注,一刻都不能放鬆。跟想像中隨便主持主持,之後講講「天安門傳奇」就能搞定完全不同,既緊張又累人。

是的,我很累了,此刻卻不能休息。張口對麥克風說了幾句話,這才發現沒有打開開關,我臉一紅,打開麥克風,清清喉嚨道:

「各位觀眾,下半場表演即將開始,請大家迅速就座,不要公民老師一離開就隨便,場內還是有全程錄影的。」

台下笑了起來,眾人加快動作。我又等了半晌,這才往舞台中央走去。與此同時聚光燈亮起,場中燈光熄滅;四下傳出掌聲,眼前又是熟悉的,聚光燈下的一陣昏黑。

上場了,打起精神繼續主持。我先跟觀眾報告「特別來賓還是塞車沒到」,靈機一動講了個交通黑暗期笑話,隨即把話題帶回來,介紹起「天安門傳奇」,這段號稱是「說唱藝術社代表作」的段子。

說句實話,如果針對過去這段時間的我打個分數,「天安門傳奇」應該算得上是我最滿意的成績了。這是個完全原創的段子、捧逗結構平衡、長度適中不說,同時也達成了諷刺時事、戲謔人生的功能。不但充分運用「相聲廿二種創作技法」,更完全依照時事,用重新組合共產黨高官發言,而非憑空杜撰的方式來創造笑點,說學逗唱四大綱目取其三,是我最得意之處。

比起其他兩社,只有說唱藝術社才有這樣的段子。或許就「笑」果來說比不上「繞口令」或「虎口遐想」,不過受限於題材本身,故也只能以黑色幽默的角度來發揮。忽然覺得拿「天安門傳奇」當下半場開場也不錯,承先啟後,一個台灣人寫的、諷刺共產黨的段子,擺在上、下半場的「虎口遐想」與「電梯風波」之間,頗有一種反攻大陸的感覺,說來也蠻有趣的。

簡單介紹幾句,見觀眾已然安靜,當即介紹小光出場。布幔拉開,小光微笑著走上舞台。兩人各報姓名,熟練地鞠躬上台,開始表演。

這是第幾次跟小光同台呢,我一邊捧哏,一邊在心裡默默計算。嗯,中新友誼之夜、儀隊隊慶、成果展,假如不算六七晚會,今天是兩人第四次同台演出。咦?一共才四次喔?感覺起來沒事就搭檔上台,彼此默契那麼好,原來跟他合作也不過這幾次而已。

我看了他一眼。沒錯,小光的表演的確生動,如果說一年前的他很有表演天份,那麼今天的他就是功力深厚了。不過呢,他也必須跟我搭配才有這種實力。打從中新友誼之夜我就是捧哏的,無論表演哪個段子,總是他逗我捧、他智我愚;雖說是「三分逗、七分捧」,但逗哏的畢竟比較顯眼,一路走來,我都一直讓著他,連一次都沒跟他爭過。

傳統段子是這樣,即使是我寫的段子,也還是這樣。

我不會逗哏嗎?開玩笑,剛剛跟魏老師不就演逗哏的?之前教巧怡、教馨馨也是兩個角兒都得教,我哪不會逗哏呢?忽然覺得,別的段子就算了,「天安門傳奇」應該換一換,讓我來逗哏才對。

算了,爭這個沒什麼意思,小光搞不好還認為我比較喜歡捧哏呢。胡思亂想間「天安門傳奇」已然表演完畢。我呆了呆,這才回過神來,跟小光一起彎腰鞠躬,送他下了舞台。

台下很捧場,笑聲掌聲讓整間大廳顯得十分熱鬧,看樣子「天安門傳奇」並沒有讓大家失望。剛剛我根本沒有專心表演,竟然也能達成這種效果,看來只要與小光搭檔,心不在焉也罷,忘詞也沒關係,觀眾們都不會發覺,一樣覺得表演很精采。

小憶上來了,表情有點僵,不知跟阿丹談得如何。我心下厭煩,也不理她有什麼「意見」,依照既定台詞介紹「雲山霧罩」。三兩句過場結束,與小憶退回主持台。只見聚光燈一亮,阿強、巧怡跟阿芝出現在舞台中央。

終於輪到他們了,只見三人同時鞠躬,表演開始。

阿強站在巧怡阿芝中間,看起來十分緊張。他的膚色本來就白,在水銀燈照射下更是慘白一片。他怯場得非常嚴重,與兩大社長一比高下立見,聲音也有些顫抖。

我微微冷笑,這點場面你就怕啦?還說什麼當社長,社長有這麼孬種的嗎?巧怡皺起眉頭,看來頗受影響;阿芝實力較強,雖然有點煩躁,卻仍舊努力鼓動氣氛,試圖把效果弄得好一點。

表演一段相聲,我心想,演員氣勢十分重要。演員越輕鬆,觀眾就越容易覺得有趣。反過來說,像阿強這樣緊張兮兮的,即使搭檔再強、練得再熟,觀眾都會陪著緊張,別說笑了,甚至會提心吊膽,比看恐怖片還嚴重。

阿芝的努力出現反效果,三人開始自亂陣腳。觀眾反應越來越糟,本來還安安靜靜看表演的,隨著段子進展,逐漸顯得有點浮躁,也傳出竊竊私語的聲音。

阿芝開始緊張,講得越來越快,巧怡盡力跟上她的節奏,阿強則慌了手腳。只見他語無倫次地接連忘詞,開始只忘一兩句,沒過多久竟然什麼都忘了,張口結舌呆在台上,無助驚慌地望著黑壓壓的觀眾,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巧怡焦急如焚,小聲提醒了幾句。原本以為阿強會想起來的,沒想到他依然呆若木雞地傻在那裡。阿芝見狀乾脆直接幫他接了幾句,希望他儘快會意,不料這傢伙竟然轉過頭去,一副「妳在幹什麼啊」的表情,呆滯地望著阿芝。

觀眾全看出來了,整場一片譁然,譏笑聲、議論聲紛起。連前排的北一女教官都大搖其頭,毫不客氣地喝了倒采。

阿芝氣急敗壞,橫下了心,用力推了推阿強,大聲道:

「拜託喔,全忘光啦?你不是該說上飯館那段嗎?」

這叫「爆場」,形同公開承認表演失敗,這種狀況別說救了,連想找個藉口漂亮下台都很難。事到如今非介入不可,我急忙大步跨出,正要走上舞台,就聽阿強目瞪口呆地說:

「啊?有這段嗎?」

他真慌了,竟然對著麥克風這麼問。全場不可置信地望著他,連譏笑都忘了,只剩一片恐怖的寂靜。

阿芝氣得臉色發白,大聲吼道:

「你這個傢伙!不是該講上飯館吃飯,結果一隻燒鴨子飛進來嗎?你也不能忘得這麼乾淨吧?」

觀眾大聲狂笑,我心道不妙,加快腳步往三人走去。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阿強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雙眼圓睜,情不自禁地「哦」了一聲。

這聲「哦」極其突然,充滿著完全不可抑制的興奮之情。彷彿解了多大的謎團,又像是頓悟了什麼偉大的道理一般。高聲迴盪在大廳裡,比消防隊的警笛還要響亮。

全場一陣傻眼,偌大的實踐堂裡鴉雀無聲。只見阿強尚自興奮,大聲笑道:

「對對對,燒鴨子!我想起來啦!」

此話一說,觀眾席裡當場爆出一陣前所未有的、無可遏抑的瘋狂笑聲。巧怡阿芝完全呆掉了,愣在台上不知如何是好。我一個箭步走到三人中間,擠開阿強,打開麥克風說:

「各位觀眾,本段『忘詞示範表演』到此結束。請大家掌聲鼓勵,給我們這位忘詞老兄一點熱情支持。謝謝大家。」

觀眾訕笑未停,哄堂大笑中拍起了手。兩人露出感激神情,推著還想繼續表演的阿強奪路而逃。我心想這下子臉可丟大了,也不等小憶走來,快速介紹起下一段「談戀愛」,讓阿丹小雪上了台。

就這樣地,整場氣氛反而更熱鬧了。觀眾像是被戳中了笑穴,之後無論表演什麼都笑個不停。阿丹藉機賣力表演,把原本已經誇張的動作表情加倍誇張演出,只見場內熱鬧非凡,連身為演員的小雪都滿臉通紅,似乎覺得十分不好意思。

「談戀愛」結束,之後是范胖斌斌的「黃范家」。這段效果更好,范胖才剛站上台,那副大蕃薯模樣馬上讓觀眾笑個不停。斌斌的表現很穩,跟范胖一搭一唱節奏分明。前後兩段一誇張一熟練,總算替三社稍稍爭回了一點面子。

之後阿芝再度上陣,跟小光表演起「言不及義」。有了「雲山霧罩」當對照組,後面幾段效果一段比一段好,尤其是阿芝,急於雪恥之下掏出隱藏已久的實力,跟小光來了一段今天最厲害的、最成功的表演。

然而,無論她多厲害,就觀眾反應而言還是比不上「雲山霧罩」。打從阿強下台後,台下再也沒有傳出剛剛那種無可控制的瘋狂笑聲。我暗道好險,要是剛剛沒有先跟小光表演「天安門傳奇」,只怕連我們都被比下去了也未可知。

當然,這種「榮譽」不要也罷。我不禁替壓軸的「電梯風波」擔心,趁著「言不及義」表演到一半,隔著布幔叫過阿丹,悄聲問道:

「喂,林大哥來了沒?」

阿丹長歎一聲,搖了搖頭。

「那就只能讓馨馨斌斌壓軸了?」

「嗯,只能這樣了。」他點點頭,遲疑地說:「凱子,不然乾脆你跟小光……」

「不行。」

「為什麼?」

「節目單上印的是她們,我們一搶,觀眾馬上就會發現。」我搖搖頭:「被大家覺得沒人才還是小事,這可是公開不給演講社面子,不能這麼幹。」

「所以你信得過馨馨斌斌?」

「嗯。」我點點頭:「她們兩個,從來沒讓我失望過。」

「可是,這樣一來就變成演講社壓軸了?」

「是啊,不行嗎?」

「嘿,行啊,有什麼不行?」他聳聳肩,望了小憶一眼:「我只是在想,要是輪到的是相聲社,恐怕你就沒有這麼好說話了。」雙手一擺,退回布幔後方。

就在此時,小憶開了口。

「凱子?」

「嗯?」

「問你一個問題。」

「妳說。」

「待會結束之後你要去哪裡?」

「我喔?」我愣了愣:「沒事啊,大概要跟一些人聊聊吧。怎樣?」

「不開慶功宴嗎?」

「嘿,我沒想過耶。」我想了想,覺得沒什麼必要:「都出了那麼大毛病,有什麼『功』好慶呢?再說全部搞定不知道幾點了,就算要開也不是今天。怎樣,妳們有準備嗎?」

「沒有。」她搖搖頭,沉默半晌:「那我問你,今天以後,我們兩社就不會再一起辦活動了吧?」

「嗯,應該吧。」我苦笑道:「看看阿強那副德性,就算我有意願好了,妳們又會怎麼說呢?」

「那也是,」她輕輕嘆了口氣:「真可惜。」

我一怔,只見她望著我,有種想說什麼,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啟齒的模樣。

兩人對望半晌,她抬起頭,輕輕地說:

「既然馬上要結束,又不慶功,以後也不一起辦活動,那我就把話說出來。省得表演一結束,以後就沒機會說了。」

「呃,」我一陣緊張:「妳想說什麼?」

「你知道的,」她定定地望著我,不由分說地牽起我的手:

「凱子,我喜歡你。」

我吃了一驚,沒想到她會選這種時候表白,一時不知如何回應。只聽她又說:

「反正你都知道,我也不期望你承諾什麼。只是想告訴你,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希望引起你的注意而已。」

「呃……」

「我知道的,你對我沒有任何感覺。程嘉箏學姊來了,那位傳說中的北一女儀隊的也坐在台下。今天以後,我們大概也不再會見面了。」

「小憶……」

「你別說話。」她搖了搖頭:「真的,我沒有期望什麼。阿芝他們快下台了,你準備準備吧。」

說著她就放開了手,低下頭不再開口。我心中混亂,想說幾句話安慰她,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小憶淒然一笑,搖了搖頭。就在此刻表演結束,只聽她輕輕說了聲「走吧」,走進了黑暗的舞台。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舞台中央,聚光燈重新聚焦,我正要說話,小憶搶先開了口:

「各位觀眾,下半場表演已近尾聲。由於剛剛調整過出場次序,因此接下來這段由北一女中演講社同學表演的『電梯風波』,就是今晚的壓軸大戲了。」

我呆了呆,心想這可不是原本的台詞,只得接口道:

「『電梯風波』跟上半場的『虎口遐想』一樣,是一段來自大陸的,由姜昆、唐傑忠在對岸春節聯歡晚會上表演過的段子。作為今晚的句點,相信大家一定……」

「以下,」小憶搶過話頭,硬生生跳過一大段原本的介紹台詞:「就讓我們以最熱烈的掌聲,歡迎由北一女中演講社兩位同學替我們帶來的『電梯風波』。謝謝大家。」

觀眾傳出掌聲,我心想這還真是個草率的過場,她甚至只說「兩位同學」,連馨馨斌斌的名字都沒提。無奈走回主持台,就見布幔拉開,馨馨斌斌面帶微笑走到舞台中央,穩穩站定,一齊鞠了個躬,開始表演。

我心頭一片混亂,既不爽小憶隨便帶過,也擔心「電梯風波」的壓軸效果。正自胡思亂想,就聽斌斌馨馨快速地講了幾句台詞,既不是原本的段子,也不知道跟「電梯風波」有什麼關係。

我大吃一驚,連忙繼續聽,這才發現兩人不知何時已經把「電梯風波」做了極大的修正,不但把段子裡跟大陸相關的背景資料通通改掉,更加入了許多十分本土化的台詞與笑點。跟原始段子迥異不說,甚至稱為自行創作都不為過。

「電梯風波」的內容主要在諷刺大陸的官僚作風,故事是講一個相聲演員去某間公家單位大樓辦事,不料被困在故障電梯裡,結果各單位公務員互踢皮球,誰也解決不了問題的黑色幽默。這種段子想「本土化」簡直難如登天,我心想這可糟了,不知兩人為何竟敢如此胡來。緊張得滿頭大汗,如坐針氈聽了下去。

「台灣版電梯風波」將故事背景轉移到台灣,一樣諷刺公家單位,電梯所在的大樓卻變成了基隆的區公所。原本段子裡有一堆南腔北調,到此也變成台灣國語、客家話與外省腔的集合。「領導」成了「主任」、「矛盾」化為「困難」;那些什麼「小車不倒只管推」「人民內部矛盾」的大陸諺語,也變成了「莊敬自強、處變不驚」這種大家耳熟能詳的口號了。

修得很妙,原來到哪兒官僚嘴臉都差不多。馨馨的模仿秀非常有趣,把平常大家都覺得很拜託的公務員德性學得維妙維肖,我嘖嘖稱奇,完全無法想像這是出自誰的手筆。放眼三社人才,除了我自己,到底誰有本事可以把「電梯風波」改成這樣呢?再聽幾句,我甚至發現,這是連我也做不到的、超凡入聖的修正。

一個結構相同,取材本土化的段子,觀眾的反應更好了。只見台下不斷哈哈大笑,連我聽了都忍俊不禁。兩人快速流利地完成了表演,鞠躬下台時場內一片歡呼,兩人在熱情的掌聲中漂亮走下舞台。不但完全達成壓軸效果,甚至可以說是個全新的嘗試,把原本只能學舌的,照單全收的模仿表演,變成一場融合傳統現代、兩岸風格的精采示範。作為壓軸,只能用「完美」來形容。連身為設計者的我,都不禁擊節叫好,甘拜下風。

當然,這可不是叫好的時候。我連忙拉小憶上台,在觀眾興奮的情緒中宣布公演結束。小嘟打亮聚光燈,我招喚全體表演者上台謝幕。在阿強缺席、其他人一字排開下再度鞠躬,退入布幔後方,結束了今晚的活動。

回到後台,大家圍起馨馨與斌斌,七嘴八舌、迫不及待地詢問起「台灣版電梯風波」的原委。斌斌微笑不答,馨馨倒是嘰嘰呱呱吹起了牛,什麼「厲害吧」「很神奇吧」「大家都嚇一跳吧」地說個不停。我是最好奇的一個,只是外頭還有朋友要接待,當下排開眾人,走到兩人面前說:

「兩位,妳們的表演太棒了,是誰改的段子?」

馨馨與斌斌對望一眼,神秘兮兮地笑了起來,同時搖了搖頭。

「哥,」馨馨笑道:「我們不能講。」

「為什麼?」

「我答應人家不講的,」馨馨揮揮手,偷偷對我使個眼色:「你就當成我有別的師父吧,這一段喔,自有比你強的高人指點,好好學著點吧。」

大家聞言都笑了起來,我心知馨馨不欲在眾人面前講,只得說:

「好,不然妳回答我這個,之前妳們就改了,只是不想讓我知道,所以每次練習還都講原來的段子,是不是?」

「是啊,」馨馨一笑,與斌斌對望一眼:「不然哪練得那麼爛,還被你罵,好冤喔。」

「這是真的,」斌斌嘖地一聲,笑道:「凱子你脾氣大,我們兩個為了這個驚喜還得練兩段完全不同的東西。來,因為上次的態度道個歉吧?」

「呃,那時候不知道啊,」我搔了搔頭:「好吧,對不起了。不過針對那種程度的表演,被我罵一下也不能算過分。是不是?」

「好個沒誠意的道歉,哈哈。」斌斌笑了起來。

「所以真的不能跟我說是誰改的段子?」我不放棄,又問了一句。只見兩人同時搖頭,只得道:「好吧,那我就不問了。外頭還有人在等,大家休息一下,待會兒再恢復場地吧。」

「凱子,你等等。」阿丹忽道,拉著我走到一旁,低聲說:「你不是還有『客人』嗎?」

「呃,是啊。」

「那你要不要先走?這邊交給我。」

「咦?沒關係啊,我不急。」我一怔:「怎麼啦?」

「後頭發生了一堆事,你大概都不知道。」他搖搖頭:「你先走沒關係,不然這樣,你負責送客,今天不是有一堆你的朋友嗎?恢復場地的事我會處理,你快去吧。」

我皺起眉頭,心想阿丹幹嘛這樣催我離開。正打算再問幾句,忽然發現他的表情很奇怪。感覺起來有點著急,似乎不欲多說。只好點點頭:

「好,那就交給你了。」

「帶好書包,不用回來了。」

他叮嚀。轉身走回眾人,一句話也不多說。

我趁亂離開,走到隔壁的小準備室打算拿書包。就見阿強坐在那裡,身邊站著小達、希特勒與齊教官。四人同時發現我,只見阿強滿臉懊喪,希特勒正在安慰他;小達面色鐵青站在一旁,教官則對我揮手示意,要我過去。

我連忙上前。教官開口道:

「董子凱,今天辛苦了。」

「呃,不會。」

「你的反應很快,」他的神色有點不滿:「可是,你怎麼可以公開講那種話?」

「咦?什麼話?」

「王志強忘了稿子,你上台打圓場是對的。」他哼了哼:「可是你怎麼完全不顧人家的面子,還說什麼『忘詞示範表演』的,這要他怎麼下台?」

「呃,這也是沒辦法的啊,」我看了看眾人,連忙解釋:「忘詞是事實,放著不管他們也表演不下去。觀眾都看出來了,只能想辦法遮掩一下啊。」

「你遮掩了嗎?」教官搶白:「遮了醜,卻讓王志強下不了台。」

「要不是這麼說,那才真的下不了台。」我皺眉,耐下心來解釋:「我說忘詞示範,代表這是安排好的。不然怎麼辦,讓他們繼續在台上發呆嗎?」

「你少來,藉口一堆,上次中正紀念堂反應那麼快,這次倒是無計可施了?」他瞪著我:「我懶得聽你強辯。來,跟人家道個歉,算是表示一點誠意,這件事就這樣過去吧。」

「喂喂喂,這不對吧?」我一怔:「教官你講不講道理?明明是他出了紕漏,憑什麼反而是我要道歉?」

教官一愣,沒料到我會當場拒絕。皺眉說:

「董子凱,男孩子要有點氣量。你的確說了難聽的,道個歉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不,這是原則問題。」我搖頭:「表演出問題,是他對不起我們,不是我們對不起他。他把大家的面子都丟光了,卻要我為他的面子道歉,那誰又來跟三社道歉呢?」我哼了哼,對阿強道:「王志強,你自己說句公道話,上台之前怎樣來著,我該跟你道歉嗎?」

「哦?」希特勒接口:「阿強啊,上台前怎樣啦?」

阿強不答,緩緩站起身來,對教官說:

「教官,問題在我,凱子不用跟我道歉。」

眾人聞言一怔,只聽他又說:

「凱子,你的確不給我面子。不過算了,反正我也對不起說唱藝術社。禮拜一我會重填志願表,今後社團算是少了我這號人物,你也不用再傷腦筋了。」

我還沒表示意見,小達搶先開了口。

「學弟,你別太過分了。」

我轉頭看著他,只見小達滿臉嚴肅。我心中有氣,問道:

「我怎麼了嗎?」

「你不可以讓阿強退社。」

「那是他自己要退的,我管得著嗎?」

「你留下他啊。」

「人家不想留,我怎樣,逼他留嗎?」我心下有氣,念在他是學長,忍住怒火,低聲說:「學長,你拜託一下,退社什麼的都是你們自己在講,這可不是我的意見啊。」

「你處心積慮想趕走他,還想狡辯嗎?」

「喂,誰處心積慮什麼了,這不是誣賴我嗎?」我忍不住了,瞪小達一眼,轉頭對阿強說:「你怎樣,找教官跟學長撐腰,決心跟我過不去,是不是?」

「董子凱。」教官說,充滿警告意味:「你好好道個歉,社長要有個社長樣子。」

「我就是不要!」我實在氣不過,大聲道:「教官、學長,我把話說清楚。阿強想留想走都是他的自由,剛剛那麼說也是出於無奈。站上舞台只能靠個人實力,要我道歉是沒有的。他想走我不會攔著,他想留下,說唱藝術社也不怕多一個學長。」

「你怎麼……」

教官面有慍色,我打斷他:

「教官,你要我讓他上台,他上台了;你要我幫他寫段子,我不但找了最好發揮的段子,也強迫兩位實力最強的友社社長跟他搭配。你要我做的我都做完了,結果還要我跟他道歉?憑什麼?」我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另外兩個傢伙,大聲道:

「教官外行算了,你們身為說唱藝術社創辦學長難道也不懂嗎?對口忘詞只能靠默契,群口還多一個人可以幫忙救場;默契不是天生的,全靠跟搭檔苦練。這傢伙整次活動沒事搞失蹤,上了台跟搭檔沒默契救不了場卻要我來道歉?『雲山霧罩』不是『金剛腿』那種對答型段子,中間每段各自獨立,忘了哪段都可以跳到下一段去講,甚至還可以讓另一個搭檔提詞,天下有沒有這麼安全的段子啊?」我一拍桌子:

「你們不要裝傻,『雲山霧罩』是難得的智捧愚逗段子,等於集兩社兩大高手的功力陪襯他一個人,你們能說這不是買了雙重保險嗎?他的搭檔是巧怡跟阿芝耶,一個是演講社社長,另一個是省賽冠軍,三社除了我跟小光還有誰比這兩個更強?這兩個都是女的,兩女一男只有他是逗哏,這種待遇你們敢說不是最好的嗎?你們當我為什麼選這段?還不是怕他出包,在段子、搭檔、分角色上都預作準備,可以說是所有可能性都被我用盡了,誰知道這麼多保障都救不了他?」我換了口氣:

「還有,之前阿芝巧怡給我多少壓力,這是三社活動,兩個社長都不想跟阿強搭檔,我不是一直也挺到今天了嗎?整個暑假我被那兩個女的搞得快發瘋了,她們平常什麼事情都矛盾,就只有不願跟阿強合作這件事毫無異議,要不是我堅持到今天,他連個上台機會都沒有!好傢伙,他不能丟臉,丟了臉我得收拾,心裡不爽還要我道歉?想得美,他要留下我沒意見,要我道歉絕對沒有!」

四人吃了一驚,都沒料到我會如此強硬。小達嘆了口氣,搖搖頭說:

「學弟,你變了。」

我沒接口,心想你也夠了,這段時間沒事就給我臉色看,當真欠了你不成?揹起書包對教官說:

「教官,對不起,我不認為這件事上我有什麼錯,要我道歉做不到。你交辦的事項我已完成,沒事我先走了。」

「唉,好吧,你走吧。」他長歎一聲,搖了搖頭。

「那就這樣,『學長』們再見。」

我冷笑一聲,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準備室。

一出門口馬上見到巧怡,只見她站在外頭,像是正在等我出來。我一呆,問道:

「找我?」

「是啊。」她點頭,神情有點疲倦:「教官還沒走,我要下去送客。要不要一起來?」

「喔,好。」

我說,兩人並肩往樓下走。巧怡看了我一眼,問道:

「你怎麼啦?」

「呃,」我呆了呆:「沒啊,幹嘛問?」

「你的臉色超級難看的。」

「喔,唉,」我嘆了口氣:「剛剛去拿書包,遇到阿強小達希特勒,我們教官也在那邊。阿強講了一堆我的壞話,教官逼我跟他道歉。」

「道歉?」巧怡皺眉:「道什麼歉?」

「就是那句『忘詞示範表演』嘛,說我不給他面子。」

「嘿,那有什麼好道歉的?」巧怡沒好氣地說:「你跟他道歉?那誰跟我道歉啊?幸好當時你跳出來,否則我跟阿芝怎麼辦,站在那裡被人笑嗎?」

「就是說啊,媽的。」我聳聳肩,拍她一把:「說起這個,巧怡啊,今天也真不好意思了。」

「嗯?什麼事不好意思?」

「阿強啊,害妳丟臉。」

「喔,你說這個。」她想了想,輕聲笑了起來:「是啦,都嘛你害的。不過不要緊,反正丟臉的是他自己。」

「咦?妳倒想得開。」

「是啊,我才不在乎,反正主任先走了。」她微微一笑:「凱子,你有你的困難,偶爾我也該幫幫你的忙。阿芝不懂沒關係,我不能不多體諒你一點,只要沒有下次就好。這次算扯平,以後不欠你了。」

「妳沒欠我什麼啊。」

「唉,哪沒有?」她苦笑一番:「演講社、小光的事,欠你的可多了。別的事幫不上忙,這點小事我才不會跟你計較呢。」

「呵,那還真多謝了。」

「不用客氣,我們本來就是好搭檔,」巧怡嫣然一笑,紅噴噴的臉蛋好漂亮:「別人怎麼想你不用理會,反正我是支持你的。對了,學姊那邊還好吧?」

「嗯,剛剛沒時間多說,待會兒我還要去找她們。」

「她跟林美薇看起來很好嘛。」

「嗯,是啊。」

「想必是跟你分手的關係,」巧怡歎道:「算了,不干我事。你事前不知道她們要來,對不對?」

「是啊,嚇了一跳。」

「其實馨馨早就知道了。」她點點頭:「剛剛進去幫你找小光,馨馨跟我咬耳朵說了。搞了半天原來『電梯風波』是林美薇幫她們改的,這傢伙竟然一直憋著不講,說什麼要嚇你一跳。」

「薇改的?」我吃了一驚:「她會改段子?」

「她是這麼說,我也不知道。」巧怡聳肩:「凱子,你跟這些人的關係很詭異,我一點也搞不懂。不過啊,最近馨馨的確不大愛講話了,很多事她都憋在心裡,我都是事後才知道的。」

「那斌斌不也是沒跟妳講?」

「唉,說得也是。」她點點頭:「就說社長難當吧,管多了人家嫌妳,管少了人家瞞妳。我最羨慕你了,阿丹小光都幫你照顧得好好的,你可以輕輕鬆鬆愛來不來,事情一樣辦得成。」

「我才沒有愛來不來,」我搖頭:「不過他們的確很幫忙。」

「算了,該天再聊吧。大家都累了,事情容易往壞處想,還是別談下去的好。」

巧怡輕嘆一聲,兩人一起走下樓梯,來到實踐堂門口。

表演結束已經十幾分鐘了,場外剩下沒多少人。忽然有種人去樓空的感覺,心想大家走得還真快。巧怡找接待組的問了幾句,拉我走出大門。

北一女教官還在那裡,門口大媽與訓育組長已然離開。幾個高個子圍著她們,看樣子都是北一女儀隊,小渝卻沒有在裡頭。兩人走上前去,規規矩矩打過招呼,盧教官開了口:

「兩位社長,辛苦你們啦,表演很精采,大家都讚不絕口呢。」

「謝謝教官。」巧怡笑道:「只可惜我那段出了問題,教官妳可別跟主任講。」

「哈哈,那段很有趣啊,有什麼關係?」盧教官笑了起來,轉頭對我說:「倒是你反應真快,果然名不虛傳。不過你們教官卻生氣了,說你不給同學面子。」

「呃,剛剛已經被唸過啦。」我狼狽地說。

「小玩笑一個無傷大雅,男生嘛,跟人家說兩句好聽的就沒事了。」盧教官點頭:「好啦,我們也該走了。你們趕快收拾收拾,別搞得太晚了。」

「是,謝謝教官。」我跟巧怡齊道。

「喔,對了,還有一件事。」教官忽道,指著旁邊某位儀隊女生說:「陳巧怡,儀隊這邊有件事情要請妳幫忙,我已經同意了,正好董子凱也在,妳們幾個商量一下,我們先走了。」

「喔,」巧怡一怔:「是,教官再見。」

教官們離開實踐堂,巧怡等她們走遠,轉頭望向儀隊同學,其中一位英挺帥氣的短髮美女說了話:

「陳同學妳好,自我介紹一下,我是下屆儀隊總隊長方儀蘋,儀隊的儀、蘋果的蘋,大家都叫我Apple。」

我打量了一下,這位「Apple小姐」長得鼻樑挺拔、英氣外露,雙頰粉嫩雪白、身材勻稱精緻,北一女儀隊總隊長果然名不虛傳。要說有什麼缺點,頂多只是鞋子舊了些,制服也舊舊的似乎有點不修邊幅,讓原本一個閃亮的大美女,看上去有點鄰家姊姊的隨性模樣。

仔細一瞧,她的學號是「72801」「恭」,原來也是恭班的,今天下午倒是沒見到。巧怡微笑著說:

「呵呵,Apple隊長妳好。什麼事找我呢?」

「其實是找你們兩位,」方儀蘋說,左右看了看:「咦,文渝還沒回來?那我先跟你們說好了。我們這屆是儀隊二十六屆,二十五屆的學姊這學期就要交接了。每年交接的時候都有個小聚會,今天正好看你們表演,文渝建議到時請你們來聚會上說相聲,算是個餘興節目,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興趣來幫忙?」

「咦?」巧怡一怔:「那是妳們的活動,我們參加合適嗎?」

「合適合適,」方儀蘋忙道,帶點手忙腳亂的味道:「只是個餘興節目而已。問題是文渝希望你們編一段相聲,內容要跟儀隊有關,這樣學姊才會覺得有趣。如果不麻煩的話……」

「喔,那簡單。」我笑道:「巧怡,這難不倒我們啦。我看就妳跟我吧,我們也好久沒搭檔了。段子方面我可以找小渝商量著寫,到時候再練練就行了。時間在什麼時候?」

「預計是一月中,期末考之前。」

「可是……」巧怡想了想:「我們都是外人,這個段子好寫嗎?」

「跟『新世代相聲創作記』是同一個意思,」我說:「只是背景換成儀隊而已,有題材都不難。妳我搭檔角色有彈性,妳逗哏的講儀隊內幕,我捧哏的當色鬼男生或者呆頭鵝,段子超好寫。」

「那就好,你說行就行。」巧怡點頭:「那地點呢?在學校嗎?」

「這要看學姊,我們只是幫忙出節目。」

「那妳再跟我說好了。」巧怡看了我一眼:「沒問題,這件事我們接了,呵呵,儀隊耶,應該很有趣喔。」

巧怡一笑,就這麼跟儀隊做了口頭約定。眾人客氣幾句互道再見,我陪巧怡目送她們離開,正想說話,就見胡財貴步出會場。

我想了想,對巧怡說:

「那就這樣吧,細節找時間聊。我有朋友在,就不跟妳一起走了。」

「沒關係,我跟大家還要討論一些事情,你要先走了嗎?」

「阿丹要我不用回去。」

「那也好,你別回去了,裡頭氣氛大概不會太好。」

巧怡一聲「拜拜」,自顧自地進了實踐堂。胡財貴站在一旁等她離開,這才面帶微笑上前,身邊還跟著他的馬子韓若婷。

「凱子,今晚的表演真精采。」

他笑容可掬地說,我跟他握了握手,客氣地說:

「不敢,還是有地方丟了人。之前謝謝你稱讚,講得真好。」

「不會不會,捧場嘛。」他笑道:「碩彥應該跟你講了吧,我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幾分鐘就好,你有空嗎?」

「有,請講。」

「是關於下週的會議,」他毫不廢話,直接切入主題:「你願意參加嗎?」

「是跟成青社吧?」

「嗯,我要跟他們結盟。」阿貴點點頭:「如果談成了,那不但大勢底定,你這邊也好做人了。」

「哦?這話怎講?」

「我們的票本來就比管樂詹多,如果加上成青社,管樂詹必敗無疑。這麼一來你就不用幫他了,一舉兩得。」

「呵,那也要談得成才行啊。」我笑道:「再說啦,林碩彥還真將了我一軍,在管樂詹面前談這件事,我看八成是你唆使的,是不是啊?」

「沒有沒有,冤枉我了。」他忙道:「碩彥就是這副德性,氣起來完全不看場合,我自己也很傷腦筋。不過話都說出口了,你不也當著管樂詹的面說要來嗎?希望你是說真的,到時候來幫我出出主意,跟對方談一談。」

「為什麼找我?」

「你夠聰明,我就不說一些場面話了。」他微笑著說:「目的當然還是希望你參加我們這邊,只要你出席了,之後不免有點瓜田李下,管樂詹自然防著你一點,這是其中的一個理由。」

「嘿,你倒是很老實。」我哈哈大笑:「這個炫,那其他理由呢?」

「成青不好搞,裡頭有個棘手貨色,我希望你能幫忙對付一下。」

「誰?」

「一個叫做唐宇同的傢伙,是成青糾察隊聯盟的副主席候選人,也是成青社主編。」

「這人難搞?」

「嘿,應該說,跟你不相上下。」他嘿嘿一笑:「唯一不同的是你沒有野心,這傢伙可不一樣,明著跟糾察隊聯盟,私底下各懷鬼胎,合縱連橫的本事誰也比不上。」

「所以他是自己來的,不是代表糾察隊跟成青社?」

「沒錯,」阿貴嘿嘿一笑:「這也是我把風聲放出去的理由,就算談不成,也可以種下他們不和的因子。」

「嘿嘿,你倒是信得過我,什麼都講得這麼明。」我笑了起來:「那你要我做什麼,當談判打手嗎?」

「不不不,你要跟我作對。」他也笑道:「這麼說好了,你如果願意,到時候就來反對我們跟他合作。碩彥講了,你說我搞不好會犧牲他來換成青社,這手陰險,我佩服,我們別打自己人,你把這話跟唐宇同說,他反而比較容易上鉤。」

「喔,我懂了。」我心下讚嘆,阿貴果然思慮縝密:「這叫一石二鳥,嗯,只怕不只二鳥。一方面讓我跟管樂詹分家,另一方面又叫我當打手,讓那個唐什麼擔心我要搶副主席,刻意破壞你們合作,反而更能勾引他投誠。最重要的,通過我幫忙,到時候成青單獨分家,就算票不多也可以裂解對手,這樣只剩管樂詹跟你硬碰硬,單獨打敗他就不難了。」

「另外也是處理碩彥問題。」他坦白地說:「碩彥一直覺得你跟我擺譜,目的只是為了搶副主席。你這麼一幫他,他就安心了。」

「那你怎麼知道我不會真的跟他搶?」

「你要當,我歡迎都來不及。」他認真地說:「問題是你要當嗎?」

「我不要,」我搖搖頭:「反正你也知道,幹嘛又來這一套?我有個問題。」

「請說。」

「要是我表現得太好,唐什麼真的被我氣走了,那又怎麼辦?」

「哈,大哉問。」阿貴笑道:「老實說吧,我並不需要成青社。剛剛也講了,光是開這個會我的目的就已經達成。糾察隊跟成青社貌合神離,知道唐宇同跟我私下談合作,內部就一定崩盤。」

「那……」我正要問「那你就不怕唐宇同改找管樂詹合作嗎」,忽然覺得不該把話講出來,當場改口道:「那就這麼辦。禮拜一我是什麼身分?」

「一個明著幫碩彥,暗中想搶副主席的人。」

「我幹嘛幫碩彥?」

「你們同班,又是詩朗隊的。」

「我不信成青那邊不知道我跟管樂詹有聯絡。」

「管樂詹很蠢,你玩得越陰險,唐宇同那種人就越相信你。」

「嘿,想得真周到,看起來唐宇同不是易與之輩。」我笑道:「好吧,最後一個問題,那我有什麼好處?」

「你不是什麼都不要?」他歎道:「能給的我都提過了。老實講吧,唯一沒跟你鬆口的只剩副主席。如果你有興趣,那就自己動手,我這邊會配合。」

「我沒興趣。」

「唉,無欲則剛,這就是我最怕你的地方。」他嘆了口氣:「所以說了,你來不來我都沒辦法勉強,看你自己吧。」

「放心,答應了我就會去。」我微微一笑:「不是化敵為友了嗎?朋友的事就是我的事。只是喔,哪天換成我有事,你可要記得我是你朋友。」

「這個當然。」

「那就這樣,」我看了看錶:「禮拜一見,拜拜。」

「等等。」

站在一旁,一直沒有說話的韓若婷忽然開了口。我跟阿貴都是一怔,同時轉頭望向她。

「婷婷,什麼事?」

「董子凱,」她沒有理會阿貴,直挺挺地看著我:「可以請教你一個問題嗎?」

「不敢。」

「聽阿貴說,之前打算找你當成功詩朗隊總隊長,你答應了嗎?」

「咦?」我一怔,沒想到她會問這個,搖頭道:「沒啊,我並不想當總隊長。」

「為什麼不想?」

「我忙啊,」我笑了起來:「總隊長被關在詩朗隊,責任又大,我擔當不起。為什麼問?」

「沒事,隨便問問。」

她微微一笑,轉開了眼神。

阿貴跟我都一頭霧水,我呆了呆,對兩人說:

「好吧,那先這樣,你們要走了吧?」

「是啊,拜拜啦。」

阿貴笑著點點頭,拍我一把,帶著韓若婷飄然而去。

我在原地站了半晌,回過神來,這才發現遠遠雅雅站在大門裡頭。我心想兩人必然已經等了很久,連忙跑到他們身邊,開心地說:

「嗨,真不好意思,今天要接待的人太多啦,冷落你們了。」

「不會,我們有熟人,用不著你管。」遠遠笑道:「那段忘詞還真好笑,我都快抽筋了,怎樣,有沒有很緊張啊?」

「唉,別提了。」我長歎一聲,問雅雅說:「怎樣,節目好看嗎?」

「好看啊,」她笑著說:「可惜你太少出場了。剛剛聽小光說才知道只有天安門那段是事先準備的,其他都是臨時上台啊?」

「是啊,三段也不算少了。」我點點頭:「喂喂喂,說了半天到底是誰在招待你們啊?講得這麼神祕,雅雅妳快跟我講。」

「哈,說出來保證嚇你一跳。」雅雅微微一笑:「其實也不是什麼秘密啦。接待我們的是你學長,就那個劉文朗嘛,人很好的。」

「咦?希特勒喔?」我呆了呆:「你們怎麼跟他湊在一起啦?」

「說起來世界真小,他是我馬子的五專學姊的國中同學,就這麼湊上的。」遠遠笑道。

「你馬子的五專同學的國中同學?嗯,菲子唸銘傳。」我恍然大悟,笑道:「哦,我懂了。原來希特勒有國中同學唸銘傳,說得也是,之前每次活動都有銘傳戲劇社的人來,搞了半天是這種關係。」

「就說你反應快吧。」遠遠一笑:「不錯不錯,當年跟你隨便表演一通,今天竟然辦得起這麼大規模的公演。唉,只可惜小玫沒趕上,要不然她一定很為你高興。」

「咦?怎麼突然提到她?」

「她要回來啦,你不知道嗎?」雅雅一怔,接口道:「就今年國慶啊,她說家裡要回來參加。」

「真的嗎?」我驚訝地說:「只有參加國慶?還是打算搬回來?」

「當然是參加國慶嘛,出國不到一年,哪會搬回來啊?」遠遠打我一個頭:「你倒好,一年換幾個女朋友,就算回來你又有臉見她嗎?剛剛不是兩個都到了?」

「什麼兩個?」

「上次北一女活動那兩個啊,一個變成你馬子又分手了,另一個在北一女社團聯展留到最後,當我忘了不成?」遠遠笑道:「那天在墳墓山說得那麼慘,搞了半天全是裝可憐。什麼分手被拋棄,結果你辦個表演還不是一叫就到?站在門口有說有笑,一副兩宮東西太后的模樣。媽的,講淒美愛情故事騙麻吉最下流了,你這傢伙不學好。」

「屁啦,她們要來可沒事先通知,我也嚇了一跳。」

「我知道你嚇了一跳,還特別找小光兄來堵我,好個重色輕友的,不就為了談情說愛嗎?」遠遠一笑:「好啦好啦,不扯這個。我們要走了,一件事先講好,小玫回來大家要聚聚,你來不來?」

「我啊……」

「媽的,新人笑舊人哭是不是?」遠遠罵道:「還想咧,你怎麼能不來?十月十四日在教會,詳細時間再跟你說。你他媽放我鴿子好幾遍了,這回要是又不出現,哼哼,自己知道怎麼死的。」

「好啦好啦,我一定去。」

「先說在前頭,不只小玫,菲子也會到。」

「知道了,你馬子,我才不糗。」

「哈哈,你有什麼好糗的,和尚也該輪流當嘛。」他嘿嘿一笑,又說:「先跟你講清楚,這次見面人很多,以前四班的會來一大票,還有阿良。」

「這麼多人啊?」我一怔。

「這是小玫約的,她走之前跟大夥兒見過一面。那次你掛我電話,後來聽小玫說你們已經講好不去了。」遠遠嘆了口氣:「那次還真是陰錯陽差,要不是我說溜嘴,說不定你直到她走了才發現這件事。」

「唉,是啊。多虧了你。」

「這次她特別交代,要我一定要抓你去。」遠遠遲疑半晌,搖了搖頭說:「其實我覺得你去很尷尬,但是她就這麼約,我只能幫你答應了。你不介意吧?」

「不會啦,好幾個月沒見了,我也想見見她啊。」

「不一定。」

「為什麼這麼說?」

「太多人了,氣氛會怪怪的。」遠遠忽道:「一堆人混在一起,你保證不喜歡。阿良嘴又賤,加上還有吳仁甫,你不尷尬我都尷尬。」

「甫仔也要去?」我一怔,皺起眉頭:「靠,這還真尷尬。」

「所以你不想去?」

「說真的,我只想見小玫,」我歎道:「如果還有甫仔,那我真不要去了。」

「那你跟她見面的時候自己拒絕她好啦。」遠遠忽然笑了起來:「好啦,剛才是逗你的,大夥兒要聚聚不假,但是小玫當然會單獨見你嘛。九月二十四日禮拜六下午,你有空嗎?」

「哦?她跟我嗎?」

「對啊,除非你要帶新馬子去示威。」

「喂。」

「喂屁喂,有沒有空啦?」

「她都約了,沒空也得抽空啊。是她請你約的嗎?」

「是啊,人都移民了,我還是得當你的聯絡官。」遠遠唉聲嘆氣地說:「我看她之所以不給你聯絡方式,就是知道你愛躲起來自閉,乾脆什麼都透過我。我會回覆她你OK,當天約哪裡?」

「金橋吧。那天禮拜幾?」

「禮拜六。」

「她要約幾點?」

「她說兩點,」遠遠說:「不過人家這次回來行程很多,可能只能見你一兩個小時。」

「沒關係,那就兩點在金橋。」

「真要約在那裡嗎?」

「為什麼不?」

「小心你的新馬子們,那裡離北一女那麼近,萬一突然跑出幾個來,豈不尷尬?」

「要說幾遍,我現在是單身的啦。」

「哈哈,只怕單身不了多久,剛剛我都看了,一堆娘子軍,加起來一百多個有沒有?」遠遠哈哈大笑:「一個禮拜之後的事喔,這段時間足夠你再交一個新的了。反正我提醒了,你自己小心吧。」說著對雅雅道:「好啦,該講的講完啦,我們就別煩他了,人家大小女朋友一堆,我們快點閃吧?」

「等一下。」

雅雅搖搖頭,輕聲說:

「哥?」

「嗯?」

「今天看到你,覺得你有點變了。」她想了想:「這陣子心事很多,是不是呢?」

「呃,有點啦,還好。」

「你這麼遠,我們都幫不上忙,」她又說:「記得保重自己,你變瘦了。」

「嗯,是喔?」

「我說完了,你快去忙吧。」

她微微一笑,伸出了手,輕巧地揮了揮,拉著遠遠跟我道別,離開了實踐堂。

送往迎來間已是九點四十分,門口只剩寥寥數人,看來都是演講社工作人員。三社夥伴一個都沒有出現,小達希特勒或齊教官也還沒出來,搞不好大家都從後門閃了也未可知。本想進去看看的,卻又急著去薇家,權衡後決定還是讓阿丹搞定。於是跨起步伐,準備離開。

就在此刻,空蕩的騎樓下忽然走來一個人。綠衣黑裙,黑皮鞋加高挑身材,仔細一瞧果然是小渝。我心想原來她還沒走,兩三步走上前去,打招呼道:

「小渝!」

「嗨,凱子。」她笑咪咪地說:「你終於有空了,剛剛好多人找你呢。」

「呼,是啊。」我問道:「妳一直在等我嗎?」

「沒有一直,」她搖頭:「我剛跟朋友見面說話,回來看到你在跟別人聊天,只等了一下而已。」

「是啊,今天好多客人。」

「剛剛那位就是你們學校演辯社社長吧?」小渝一笑:「之前他來找過我呢,我以為你們鬥得很兇,想不到也是有說有笑的。」

「他跟我化敵為友了。」我笑道:「聽說妳一個打四個,他們都講不過妳?」

「也沒有啦,」小渝忙道:「他們要我別跟你合作,可是儀隊本來就不能參加這種事,只是跟他們講清楚而已。」

「呵呵,演辯社的講輸人,總是個笑話嘛。」我笑著說:「對了,我跟妳們方總隊長講過話了。」

「喔,歡送學姊的事吧,你們可以幫忙嗎?」

「可以可以,我已經答應她了,之後還要跟妳合作呢。」

「咦?跟我合作?」

「準備段子內容,」我解釋:「剛剛決定要寫一段關於儀隊的新段子,從妳們平常的活動中取材,所以必須跟妳合作,不然我也不知道要寫什麼。」

「喔,那沒問題。」她臉上一紅:「咦?是誰決定要我跟你合作的啊?儀蘋嗎?」

「是啊,Apple小姐。怎樣?」

「沒有沒有,」她忙道:「那沒問題,再找時間好了。不過最近比較忙,我們要……」

「國慶、還有比賽。」

「這倒沒有,那些都是學姊的事。」她搖頭:「我們是高二上學期末交接,所以是等寒訓之後才輪到我們表演。不過今年有點變化,要更快出師,所以會練習得緊張一點。」

「哦?怎麼說?」

「今年儀隊活動比較多,」她解釋:「加上有些……因素,決定由我們這屆負責校慶表演。這麼一來等於早了三個月就要正式穿隊服,教練說怕我們練習時間不夠,所以就要加強練習了。」

「沒關係,那就再找時間,反正是餘興節目不用那麼正式。」我想起去年的成功儀隊表演,點點頭說:「那就這樣,我要走了。妳怎麼回去?」

「嗯,你要怎麼走?」

「騎車。」

「回景美嗎?」

「沒有,」我遲疑了一下:「我要去敦化南路找朋友。」

「呵呵,找阿薇,對不對?」她忽然笑了起來:「凱子,你還真是個騙人精。今天終於被我發現真相啦。」

「啊?」我呆了呆:「我騙妳什麼啦?」

「我看到阿薇啦,剛剛等你的時候就是在跟她講話,之前還跑去跟她坐一起呢。」小渝笑嘻嘻地說:「本來我還奇怪她怎麼回來了,後來一看到她身邊的學姊,我就通通懂啦。」

「懂什麼?」

「那位就是演講社前任社長嘛,原來跟阿薇那麼好。」她嘿嘿一笑:「上次不是跟你提到阿薇因為一個成功男生離開台灣嗎?當時你裝傻,今天我才知道,原來你就是所謂的『成功男生』。阿薇之所以離開,是因為你選擇了演講社學姊,沒有選她。」

「呃。」

「所以啦,還裝傻,什麼找朋友,阿薇不就住敦化南路嗎?」她笑著說:「跟學姊分手了,阿薇就回來了。是不是這樣?」

「才不是呢,別瞎猜。」我忙道:「薇是因為要參加國慶才回來的,說起來算是專程回來看妳們學姊表演。她跟小箏……就是演講社學姊啦,她們兩個早就認識了,當時我還沒進成功。」

「好吧,算我冤枉了你。」她微笑著說:「不過,阿薇的確因為你出國,這沒錯吧?」

「呃,有點關係就是了。」

「好好好,不想說就算了。」她點點頭:「那這樣吧,送我一程,我家也在那附近。」

「呃,好。」

我點點頭,跟她一塊兒離開實踐堂。

車子停在成功,兩人沿貴陽街往北一女走。時間已晚,路上沒有多少行人。安安靜靜的,吹著涼涼的風。

很熟悉的感覺,我忽然想,一樣的秋夜,一樣溫暖又乾燥的晚風。這一帶沒什麼人,除了總統府前的探照燈,就只有亮成一片的北一女光復樓。去年就是這樣等小玫的,想不到一年過去,她竟然也要回來了。

忽然又想,不知道國慶那天我會在哪裡。薇跟爸爸在一起,小玫想必也會跟家人去總統府那邊。當天是假日,我應該會待在家裡,看著熟悉的轉播,搞不好還可以在電視裡看到大家。

想到這裡,我不禁望了望小渝。本想說些什麼,卻還是忍了下來,沒有開口。

小渝靜靜地,與我並肩走在黑暗的街景中。其實說「並肩」還蠻騙人的,她的個子很高,站在身邊頗有一種比我高很多的感覺。

不知怎地,我停下了腳步。

她一怔,也停了下來,問道:

「怎麼啦?」

「喂,妳幾公分啊?」

「啊,嘻嘻,」她笑了起來:「一七六,你呢?」

「一七三。」我臉上一紅:「真是的,女生長這麼高。妳不是有哥哥嗎?他也長這麼高嗎?」

「我哥比我高一點,最高的其實是妹妹。」她笑了起來:「哥哥號稱一八〇,我看有點四捨五入。妹妹真的超過一八〇,只是她不喜歡談身高,所以大家都不知道她真的有多高。」

「為什麼不喜歡談?」

「文欣說這樣交不到男朋友。」

「咦?那妳男朋友呢,比妳高嗎?」

「其實沒有,」她搖頭:「所以說啦,身高不是重點,矮一點有什麼關係?高個子容易駝背,男孩子駝背最難看了。以前我也駝背,是進了儀隊之後貼牆貼好的。」

「貼牆?」

「就是從腳跟到頭都靠緊牆上站好,」她解釋:「這是儀隊訓練體態的方法。最難的是肩膀跟腰部,你不信可以試試看,靠好肩膀,肚子就會挺出來,想要整個背都貼在牆上很不容易。」

「哦?」我笑道:「是這樣喔,那我回去試試。」

「在這裡試就好了,反正也沒別人。」她一笑,拉著我走到北一女牆邊,要我靠牆站好。

我試了試,果不其然,肩膀靠緊肚子就挺出來,腰部用力上半身就靠不緊。試沒兩下馬上滿身大汗,不禁說:

「哇,這還挺難的。」

「是啊,」她點點頭:「不過很有幫助。儀隊訓練對女孩子很好,不像別人想像的,只是轉轉槍而已。」

「怎麼說?」我問,藉機離開圍牆。

「女生嘛,容易撒嬌耍賴,」她笑道:「男生可以當兵訓練,女生就沒有這種機會了。我進儀隊學到很多東西,不過最主要的還是忍耐。忍耐學姊罵人、忍耐被槍打得滿手烏青,忍耐別人可以放學回家,我們卻要留下來一直練一直練,這種的。」

「所以是紀律?」

「沒錯,就是這句話。」

「那……」

「那怎樣?」

「呃,」我遲疑半晌:「那妳怎麼有時間陪男朋友?」

「嗯,總有時間嘛。」她想了想:「禮拜天、寒暑假,有空就見一下。他社團事情多,上高二突然忙了起來,我們從開學到今天還沒見過面呢。」

「哦?他是什麼社團的?」

「咦?我沒跟你說過嗎?」她一怔:「建中吉他社,他是這屆社長。」

我一驚,停了腳步。

「他是建吉社長?」

「是啊,怎麼啦?」小渝愣了愣:「你認識他嗎?」

「喔,不不不,我不認識。」我忙道:「不過我認識一大堆建吉的學長。咦?九三九他沒去嗎?」

「沒啊。」小渝搖搖頭:「他喔,個性太直了,樹敵很多,學長都不喜歡他,不讓他去。」

「那他是怎麼當上社長的?」

「同學喜歡他啊。學長人數沒有學弟多,投票出來就是社長了。」

「呃,」我呆了呆,心裡從阿誠小李到阿良迅速順了一遍大家的關係,又問道:「那我還有一個問題。他都沒跟別人說妳是他女朋友嗎?」

「嗯,他不愛說。」小渝搖搖頭:「為什麼問這個?」

「喔,說來話長。」我搔了搔頭,決定跟她直話直說:「怎麼講,我跟這掛所謂的『學長』很熟,最近有些朋友知道我跟妳……認識,沒事就來打聽一堆妳的八卦。如果知道妳是這屆建吉社長的女朋友,那大家哪會找我打聽啊?所以才覺得很奇怪。」

「是,這我懂。」她點點頭:「其實還是因為這個分隊長啦。你們男生好好笑,不都長一樣嗎,好像當了分隊長就是什麼紅人美女一樣,這就是我要英凡別講出去的理由。再說也還沒上任,下個月才要甄試,就不要到時候沒考過,結果在那邊吹牛什麼分隊長被大家看笑話。」

「我看那個方儀蘋倒是一副很確定的樣子。」

「儀蘋已經確定了,她比我們幾個都高啊,總隊長站中間不能比較矮。」

「呵,原來如此。」我笑了起來:「倒是妳的男朋友,有個儀隊分隊長當女朋友,面子那麼大卻不能吹牛,還真是苦了他。」

「嘿,面子有什麼用?」小渝搖頭:「我跟他在一起很久了,英凡很用功,從小我們就一起讀書,我的功課都靠他教,跟家人沒什麼兩樣。國中我們唸不同學校,不知怎樣覺得分開很難過,所以乾脆就在一起了。可是我們又不抱抱又不親嘴的,算不算男女朋友其實也很難講,反正他是好朋友,又住在隔壁巷子裡,沒事就來家裡吃飯,說是弟弟也可以。」

「他比妳小喔?」

「是啊,我先上國中的,他比我小一屆,跟你一樣。」小渝點點頭,忽然問:「咦?你是六十一年次的嗎?」

「我是六十二年七月。」

「那你應該是同屆裡年紀最小的吧?」

「嗯,沒錯。」

「呵呵,英凡一定很羨慕你。」她笑了起來:「我是六十一年八月底生的,他明明跟我同年,生日卻在十月初,所以差了一屆,在班上算是最老的。」

「那就是了。」

「其實啊,差一年並不會差很多的。」小渝想了半晌:「嗯,女生大一點也好,畢竟男生要當兵,再說我也重考過一年,一加一減,還不是同屆。」

「這還蠻重要的。」

「哦?怎麼說?」

「不同年沒關係,不同屆就蠻慘的。」我嘆了口氣:「你們當鄰居自然不同,我跟小箏差一屆,可出了不少問題。」

「什麼問題?」

「她進大學我還在唸高中,這會沒問題嗎?」

「為什麼有問題?」

「人生變化太大啦。」

「喔,你是怕她上了大學,身邊的誘惑變多,是不是?」

「嗯,這麼說也可以。」

「其實誘惑到處都是,要變心就變心,什麼年級真的有差嗎?」小渝搖頭:「我不同意這種說法。我跟英凡差一屆,也沒有唸同一個國中,還不是一路走到今天了?」

「那一定是因為你們很珍惜彼此。」

「正好相反,我們很隨便的。那你呢,不珍惜演講社學姊嗎?」

「呃。」我呆了呆,想到這陣子的小箏,不禁覺得自己其實也沒有好好珍惜人家。只得說:「這也很難說吧,珍惜的定義是什麼?一直在一起,都不分開嗎?」

「說得也是。」她想了想:「或許說吧,不用太有得失心。我覺得我跟英凡之所以在一起這麼久,其實還是因為生活很穩定,我們也沒有要求對方什麼。」

「怎麼說?」

「我不會講,就是很穩定,沒什麼變化。」

我點點頭,心裡浮起許多感觸。是啊,沒有變化,很穩定,這不就是我一直在找的戀情嗎?當年跟小玫很穩定,結果她出國了;本來以為跟小箏也很穩定,結果變化得比什麼都大。或許這就是薇跟別人都不一樣的地方,兩人自由自在地,不受年齡、屆數的限制。如果未來真能在一起,無論我考上哪裡,甚至重考、當兵都沒關係,反正她也不怕一個人,跟我之間的感情,也不會因為這些亂七八糟的理由有所變化。

默默走了許久,兩人沿貴陽街走到了中正紀念堂。從大中至正門穿越廣場,沿大忠門走到信義路上,在紅綠燈前停了下來。

我們一直聊著天,卻也沒有特別說什麼。說也奇怪,跟小渝講話總是這樣,彷彿一切都理所當然,無論聊什麼都不奇怪,沒有兩人才認識不久,沒見過幾次面的感覺。

我一直想問她關於薇的事,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問。站在紅綠燈下,望著圓圓的紅燈,我忽然發現自己很蠢,一個衝動上來,開口道:

「小渝?」

「嗯?」

「問妳一件事。」

「好啊,什麼事?」

「妳跟薇到底算不算交情很好啊?」

「啊?這個嘛……」她一怔,偏起頭想了想:「嗯,算吧。怎麼啦?」

「好到什麼程度?」

「這要怎麼講呢?」她想了半晌:「嗯,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反正我當她是朋友,雖然不常見面。」

「為什麼不常見面?」

「我要練儀隊啊,也只跟她同班半年而已。」她微微一笑:「阿薇很愛蹺課,沒事就不見人影,見面都還蠻好的,沒見面卻也不覺得少了什麼。」

「那……」

「讓我說完。」她打斷我:「其實我跟別人都是這樣的,能見面就見面,不能也不勉強。跟人交往投緣最重要,沒事黏在一起很煩人。」

「就跟妳跟男朋友相處一樣,是嗎?」

「嗯,也是。」

「那妳覺得薇對妳呢?」

「阿薇喔?」她又想了想:「怎麼說呢,她跟人有點距離,我不是那麼瞭解她。」

「咦?妳們不是還一起蹺課嗎?」

「是啊,不過也只限於蹺課的時候。」她笑了起來:「不知道你有沒有這種經驗,有些朋友只在特定場合才是朋友,見面時交情好得不得了,一離開共同環境就不往來了,直到下次在同一個地方再次見面,突然又變回好朋友了。」

「嗯,」我想了想,發現無論詩朗隊、國中同學,甚至老二或阿丹都是這樣,不禁說:「沒錯耶,妳不講我還沒發現,很多交情都是這樣。」

「所以啦,我跟她就是這種『圖書館交情』。」她笑了起來:「本來還有『樂儀隊交情』的,後來她退隊了,也就沒有這一塊啦。」

「嘿,那我倒想知道,」我順著話頭問道:「妳跟我是什麼交情?」

「嗯,這很難說,危樓打混交情嗎?」

「說不定是這樣,還有捐血交情。」

「這不能算,你沒捐成,明年才有這種交情。」她笑著說,忽然道:「呀,綠燈快過完了,來,跑!」

兩人跑過閃動的人行綠燈,在對面人行道上喘了口氣,相視一笑,繼續步行在黑暗的街景裡。

從大忠門出來是紹興南街。這裡的房子矮矮的,許多建築都是單層平房,像是公家宿舍或高官官邸。沿途都是行道樹,兩旁住宅一片漆黑,似乎沒什麼人住在裡頭。

我跟小渝「並肩」走在人行道上,人行道很窄,有時只能走一個人。路旁停滿了車,也沒辦法走到馬路上去。本來還一前一後的,走沒多久小渝突然放慢腳步,挽起了我的手。

我微覺異樣,不過也不方便推開她,只得讓她挽著沒有作聲。

小渝似乎很習慣這個動作,之前也曾跟她牽過手,想必跟誰都是這樣。晚風帶著暖暖的氣息,走了將近半個小時,我的背上流滿了汗。她卻也沒有嫌我濕,依舊挽著我的袖子。

都不講話不是辦法,我試圖說幾句話轉移氣氛,問起她對今晚節目的感想。小渝笑了起來,表示還是那段「忘詞示範表演」最讓人印象深刻。我暗暗嘆氣,心想花了這麼久時間,大家竟然只記得這段失敗的表演,還真令人傷感。

走到濟南路時已經十點了。我發動車,蹲在地上開大鎖。小渝站在車子旁邊,隔著輪胎就能見到她的黑皮鞋。我心裡浮浮盪盪地,收好大鎖上車,拍拍後座說:

「好了,上車吧。」

小渝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我還是自己回去好了。」

「咦?」我一怔:「剛剛不是要我送妳?」

「我改變主意了。」

「為什麼?」

「不為什麼,今晚講多了,這樣比較好。」她輕笑著:「你快去找阿薇,別讓人家等太晚了。」

「那妳怎麼回去?」

「這附近有公車。」

「呃,」我熄了火,下車道:「那這樣,我送妳去坐公車。」

「不用不用,我常常這麼晚回去,不必擔心。」她搖了搖頭:「那就這樣吧……喔,對了,有件事忘記說啦,學姊的國慶日表演,你會來看嗎?」

「這麼嘛……」我想起上次在北一女看表演看到一半的事:「我進不去吧?」

「你想進來,我可以幫忙安排。」她說:「樂儀隊的集合區在中山堂廣場,當天早上會先練習。國慶前幾天我們跟學姊都會在中正紀念堂練習,你想看的話,也可以直接到那裡找我。」

「喔,好。」我忙道,國慶的北一女樂儀隊,這個實在無法拒絕:「詳細時間再跟我講,我有空就過去。」

「不用,我現在就跟你說。」她望著我,水亮的眼神在街燈下盈盈生輝:「明天開始,週日練整天,早上八點到中午十二點,下午兩點到七點;週六時間一樣,不過只有下午。上課日我們這屆練二四、學姊練一三,五點半到九點半;國慶前一週天天都要練,我們練大場,學姊練遊行,所以大家會一起練。除了週末都在學校,週末在中正紀念堂。都記得了嗎?」

「呃,記得了。」

「記性真好,那要來喔。」

她一笑,揮揮手轉身就走,消失在濟南路黑暗的街角。

我站在車子旁,望著她的背影逐漸離去,獨自佇立在晚風中,過了好久好久。

十點半。

這一天即將結束,重新發動了車,我在依舊熱鬧的忠孝東路上往薇家騎去。表演結束已經一個半小時了,薇的車在我這裡,不知她跟小箏是不是已經到家了。等紅燈時我掏出皮包,確定鑰匙卡還在裡頭,收起皮包等紅燈轉綠,催動油門繼續奔馳。

沒過多久來到薇家,把車停在樓下人行道,掏出鑰匙卡走進玄關。警衛看到我似乎很開心,說了幾句「林小姐已經回來啦,還帶著一個朋友」,幫我按下電梯,放我上樓。

一樣的電梯,一樣的金碧輝煌。走進電梯開始緊張,同時要見到薇跟小箏,說真的心情頗為複雜。這麼想著電梯已到十六樓,電梯門一開,只見大門沒關,小箏的白皮鞋放在門口。

我有點緊張,按了一聲電鈴,剛換拖鞋薇就出來了,依然是白色無袖襯衫加牛仔褲,手上捧著咖啡。

「呀,你還蠻快的。」她笑著說:「來來來,快進來吧。」

「呃。」

我依言走進去,只見小箏側身窩在沙發上,墨綠色的制服在白沙發襯托下十分顯眼。

「凱凱。」她微笑著問:「怎麼樣,實踐堂那邊搞定了嗎?」

「呃,嗯。」

「少來,一看就知道又偷懶了。」她笑道,白皙的面龐上透著暈紅:「每次都這樣,看吧,今天又出事啦。」

「阿強忘詞我又沒辦法。」

我搔了搔頭,找了張單人座沙發坐下,只見薇在小箏身邊也坐了下來,問道:

「凱,要不要喝什麼?」

「有咖啡的話給我一杯。」

「沒有。」她笑道:「哈哈,這算懲罰。要你幫我看家,一個多月了,你來過幾遍?」

「我這陣子比較忙啊。」我忙道:「再說我這兩天還來過,喂喂喂,妳手上的是什麼?」

「這是我自己帶回來的豆子,要喝拿去。」薇笑道,把杯子往我面前一放:「你說說看,這陣子都在忙什麼?」

「呃,一堆事啊。」

「我知道,」她毫不放鬆,取笑道:「忙著認識美女、忙著參加校內選舉搞來搞去,」看了看小箏:「還有,忙著跟『姊姊』分手。」

「呃,才不是這樣。」

「好吧,不承認算了,剛剛來了這麼多人,哪個不是你的貴賓呢?」她笑著說:「好傢伙,人面倒是挺廣的,幾個出名的風雲人物個個到齊。喂,你是怎麼認識王藝嵐的啊?」

「咦?妳也認識啊她?」我呆了呆,她倒是第一個問起王藝嵐:「她是龍吟詩社社長的女朋友,我只見過幾次面,說不上認識。」

「聽說她跟你住得很近?」小箏這才開口。

「妳聽誰說的?」

「她自己說的。」小箏解釋:「剛剛她來找我打招呼,我問她怎麼認識你,她說原本以為你只是龍吟詩社社長的朋友,結果之前一聊,才想起你們坐同一班公車。」

「的確是這樣。」我點點頭:「第一次遇到馨馨那天,她就在車上跟妳打過招呼,我後來才知道她是阿義的女朋友。新生盃那天也是她來幫忙通風報信的。」

「嘿,這個學妹。」小箏一副拿她沒辦法的樣子:「我的確是在辯論社認識她的,小丁他們有演辯社活動偶爾會找我,寒訓前我就認識她了,當時還跟你不熟呢。」

「所以嘍,世界很小的。」薇接口,笑道:「凱啊,你辦個活動,結果出現了一堆我們兩個都認識的人。今天琪琪也來了,還說是你邀請的?」

「才沒有,那是小渝……梁文渝給的票,今天中午湊巧碰到她,她還問我什麼是不是用妳的錢印的呢。」

「她這人啊,最怕男生騙我錢了,你別理她就好。」薇點點頭,推了小箏一把,笑道:「喂,妳不是有什麼話要跟他說嗎?講吧。」

「唉。」小箏嘆了口氣,點點頭,轉頭對我道:「凱凱,這幾天讓你緊張了。」

「呃,還好啦。」

「知道我為什麼要躲你嗎?」

「妳不是說一切都結束了?」

「這是一個,」她柔聲道:「另一個理由也是希望你趕快走出來。我高三了,一直陷在裡頭不是辦法。要不是今天下午被阿薇唸了一堆,直到現在為止還是不會跟你見面的。」

「呃,妳們都聊了什麼?」

「這個待會兒再講。」小箏一笑,放下杯子,伸手招了招:「凱凱,你先過來一下。」

我一怔,起身走到她身邊。見她並沒有打算起身,只好在沙發旁邊蹲下,不知道要幹什麼。

小箏微微一笑,輕輕在我額頭親了一下,隨即說:

「好啦,以後我不會躲你了,回去吧。」

我滿臉通紅,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薇,乖乖走回原來的位置坐下,額頭滲起一層汗。

「好啦,你們說開了,總算不枉我辛苦囉嗦了整個下午。」薇哈哈大笑:「凱啊,跟你解釋一下好了。你知道我為什麼一回來就先找你這位『姊姊』嗎?」

「呃,妳說。」

「因為我收到你的信了。」薇嘆了口氣:「你喔,真令人擔心。原本我以為你會多寫點的,想不到就這麼一張紙,寫得也語焉不詳,我一看就知道你有事情解決不了。還有妳,」說著對小箏一笑:「妳又不是不知道他一緊張就亂來,有話也不跟人家講清楚,看吧,這人果然亂來了吧?」

「我本來就不想跟他說啊。」小箏忙道。

「怎麼能不跟他說?」薇搖搖頭,正色對我道:「凱,你把人家姊姊害得很苦,自己知道嗎?」

「呃,我知道。」

「那你別忘記好好補償人家。」薇又說:「我能幫你做的都做完了,現在人家也肯見你了,之後該怎麼辦,就不用我多講了吧?」

「呃,知道了。」

「好,那這件事你們自己找時間講,今天不提了。」薇笑了起來,避過尷尬話題:「來來來,我還有一堆事情想問你呢。你為什麼跟那堆候選人搞在一起?參加選舉了嗎?」

「這個喔,」我頭皮發麻:「薇啊,這個說來話長,今天別講了吧?」

「有什麼說來話長的?」小箏接口,追問:「開學才多久,上學期你不是都沒參加這些事嗎?」

「其實也不是沒參加,只是這學期突然發生了一堆事情,搞來搞去就被捲進去了。」

我長歎一聲,見兩人一副等我說明的模樣,當即把開學以來發生的事擇要說了一遍。從上學期跟教官「交換條件」,開學當天幫平平出主意,之後管樂詹找我幫忙,阿貴對我釋出善意,一路聊到九三九當天,以及今天兩邊都跑來實踐堂,我努力保持中立,周旋在兩大勢力之間的所有狀況,對她們報告了個清清楚楚。

兩人聽完都是一怔,對望一眼,小箏不可置信地問:

「所以,你只是愛管閒事,其實並不想參與?」

「呃,差不多是這樣吧。」

「不,你少來。」薇嘿嘿一笑:「或許一開始是這樣,不過啊,我覺得你已經有別的想法了,對不對啊?」

「嗯,是啦。」

「什麼壞主意,說來聽聽。」

「其實也沒什麼。」

「說嘛。」

「呃,好啦好啦,」我心想大家難得見個面,怎麼都在談這件事呢,只得道:「先講在前頭,我不是一開始就想好要怎樣的。只是我不找事事找我,那就藉機撈點好處,幫人家出主意換點小獎品而已。我想做的很簡單,目的是為了吃掉龍吟詩社。」

「哦?」小箏睜大眼睛:「吃掉龍吟詩社?」

「嗯,是啊。」我有點不好意思:「龍吟詩社一直是演辯社附庸,我做這一切,其實都只是為了把詩社從演辯社裡挖出來,納入說唱藝術社的管轄範圍而已。」

「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說唱藝術社沒有一個可以代表學校對外比賽的項目,」我解釋:「一個講相聲的社團發展空間有限,要是哪天政治風向一變,有誰想吃掉我們,社團前途就很值得憂慮了。有個對外比賽項目就不同,姊姊妳一定懂。拿演講社舉例吧,年年主辦校內外演講比賽,就算社團發展得再不順,只要有這個項目在,學校就會保障妳們的生存空間,甚至妳們還能拿像司儀之類的事來跟學校換條件。之後巧怡要合併戲劇社,就算合併不成也不會反而被戲劇社合併,畢竟校際演講比賽靠演講社,總不能反而給戲劇社管啊,這就是演講社之所以屹立不搖的最大後盾。妳們從民國四十年就成立了,三十八屆耶,妳能說演講比賽的貢獻不大嗎?」

「嘿,你知道的真多,」小箏一怔:「演講社是四十年成立的啊?這連我都不知道。你聽誰說的?」

「去年你們校慶我在校史室閒逛,看到第一期的『北一女半月刊』寫的。」我解釋:「第一期是一份泛黃的報紙,只有一張紙而已,當年也不是社團,叫做研究會,剛開始就有好多個項目,演講、童軍、書法、口琴、英語會,連什麼會計都有,對了對了,也有話劇,我看這就是戲劇社的起源。」說著噗哧一笑:

「搞了半天,兩個北一女最古老的社團在搞併吞,妳們還覺得我壞,我看巧怡她們才血腥吧。」

「你還真的會看這種東西,呵呵。」小箏笑了起來,點點頭說:「不扯這個,回到剛剛的問題。你說的沒錯,有個對外比賽的確是社團存續的支柱。可是你不也正在努力加入相聲省賽嗎?」

「這不一樣,」我搖搖頭:「我們能不能參加省賽還是未知數,再說這種活動只能靠說唱藝術社單打獨鬥,輸贏都是社團的榮耀,卻不是代表學校的比賽。所以不能算校隊,跟詩社舉辦詩韻盃,或者演辯社要舉辦新生盃規模不同,更不是全體同學都能參與,不能相提並論。」

「好,算你有理。」小箏又問:「那你要怎麼『吃』掉龍吟詩社?」

「看狀況決定。」我說:「先跟兩大陣營虛與委蛇,從中培養人脈,吸收票源;之後看情勢發展再出手。」

「怎麼個『出手』?」薇追問。

「要是演辯社強,那就把我手中的關鍵性票源拿來當籌碼,跟阿貴換龍吟詩社。」我想了想:「重點在不能讓管樂社聯盟跟演辯社差距太大,這樣我的票才能變成關鍵,所以之前要這裡幫幫,那裡挖挖牆角,不能先表態。」

「瞭解,真夠陰險的。」薇一笑:「要是反過來呢?」

「這個可能性比較小,」我搖搖頭:「詩聖是管樂詹軍師,連他都說管樂詹『當選是沒機會啦』。不過如果是這樣,那就把票轉到管樂詹那裡,一舉打垮阿貴,之後再通過演辯社人脈鼓動政變,讓現任龍吟詩社社長,也就是剛剛那位王藝嵐的男朋友搶回演辯社社長寶座。條件只有一個,那就是把龍吟詩社交出來。」我停了停,覺得講這些很不好意思:

「唉,妳們別怪我心機重。後面這條路比較曲折,不過也沒多困難。一來我跟阿義交情好,二來阿貴鎩羽而歸,氣勢已衰,我可以用自己在管樂詹那邊的影響力雙管齊下,一方面以代聯會勢力逼迫演辯社就範,另一方面也可以提供代聯會資源讓阿義方便。通過詩朗隊跟班上同學,我有一堆演辯社盟友,對一個吃了敗仗的演辯社來說,拿龍吟詩社找我換生存空間非常划得來。打敗仗就割地賠款,我雖然不是管樂詹,不過八國聯軍人人有份,不說有個詩聖罩著,我不是什麼『小諸葛』嗎?劉備都登基了,封個武鄉侯不過分吧?再說成本也不是管樂詹出,我是找演辯社拿的啊。」

小箏跟薇面面相覷,一時都默不作聲。過了半晌,薇才開口道:

「凱,這都是你一個人想出來的?」

「嗯,是啊。」

「就這兩個禮拜?」

「是啦,」我不知道她們的態度為何,小心翼翼地說:「應該說啦,隨著情勢發展,逐步定下來的。」

「我的天,你還想真多。」小箏歎道:「凱凱,我以為你都在發呆呢,原來心裡還有這麼大的計畫。哼,早知道就不理你了,除了我的事,原來你還有更重要的事要擔心嘛。」

「呃,這是兩回事吧?」我忙道:「姊姊,妳怎麼不這麼想,就是因為妳不理我,我才有空跟這掛人混,加上心情不好,決定把氣出在演辯社身上,因此想出這些主意來的呢?」

「哈哈,這個藉口太爛了。」薇笑道:「你別緊張,我們都很佩服,虧你想得出這麼多壞主意。不錯不錯,這麼一說我就懂了,難怪沒時間寫信,也沒空來我這裡當管家。仔仔說得很對,這陣子你變了很多,看起來成熟不少。」

「妳跟他見過面啦?」

「沒有,打打電話而已。」薇溫然一笑:「說來也是擔心你,他說你既沒有參與Ansery的事,也沒有認真管社團公演,本來以為都是因為她呢。」說著往小箏一指:「搞了半天原來是在搞政治,難怪心事多,這也難為了你。」

我呆了呆,看看薇、又看看小箏,不知道兩人對這件事的意見是什麼。只聽小箏又問:

「凱凱,除了成功代聯會,你也在幫忙巧怡合併戲劇社,是不是?」

「不,這件事我沒什麼參與,」我搖了搖頭:「她要我幫忙準備一場公演,說是妳們訓導處要看,拿這個當成審核標準之類的。」

「哦?內容是什麼?」

「剛剛決定,叫做『新世代相聲創作記』。這是一齣話劇,內容在講……」

「等等,先在這裡停一下。」薇忽然打斷我們:「凱,你忙一天了,餓了沒?」

「呃,被妳一說,好像有點餓了。」

「妳呢?」她問小箏。

「不麻煩的話,我也可以吃一點。」小箏一笑。

「好,那你們先聊,我去煮水餃給你們吃。」

薇笑道,剛要站起身來,小箏拉住她:

「阿薇,你們多久沒見了,還是我去煮吧?」

「不用不用,這是我家,輪不到妳下廚。」薇一笑:「小箏妹妹啊,妳跟凱有很多話要說清楚,給你們二十分鐘,不要憋在心裡。下午不是說了嗎?如果不能表達與交流,只能把感情放在心裡,獨自面對自己的情緒,這就叫做孤獨。」

「呃。」小箏臉一紅,點了點頭。

「那就這樣,我去煮水餃了。凱,你好好解釋一下吧。」

薇笑咪咪地說,走進廚房,關上了門。

這麼一來,偌大的客廳裡只剩下我跟小箏。我有點緊張,小箏卻依然微笑著。半晌後說:

「凱凱,坐到我旁邊來。」

我臉一紅,走到她身邊坐下。她笑咪咪地挪了挪,見我沒有作聲,輕笑著說:

「怎麼啦,都不講話?」

「呃……」我遲疑了一下,喚了她一聲:「姊姊。」

「嗯?」

「姊姊……」我咬了咬牙,遲疑地說:「之前的事,對不起了。」

她沒有回答,只是搖搖頭。

「我……」

「別緊張,慢慢講。」

「呃,」我頓了頓:「姊姊,這段時間我很想見妳。」

「我知道啊。」她笑道:「這不就見到了嗎?」

「可是……」我搔了搔頭,心裡明明有好多話,一時卻不知道該怎麼說。只得道:「姊姊,我真的很對不起妳。」

「好啦,我知道了嘛。」她笑著摸摸我的臉,溫柔地說:「凱凱,我知道你心裡難過,之前我們兩個都有錯,事到如今也不用講了。我不跟你見面,其實只是為了讓你徹底死心,結果被阿薇一說,才發現這不是一個好辦法。」

「呃,妳們都說了什麼?」

「很多。」她停了停:「細節就不講了,反正她讓我知道了跟你不能這麼做。凱凱,分手跟懷孕無關,你不要把兩件事放在一起想,這也就是我先不跟你說,自己去打胎的理由。」

我咬著下唇,心裡一片混亂。

小箏停了停,沒有立刻講下去。她側坐在沙發上,百褶裙下露出一截小腿,白白的短襪,乾乾淨淨地一如往常。

我默默地望著她,感受著她身上的氣息。這一瞬間,忽然覺得十分難過。

熟悉的氣息,青澀又成熟;一個這麼美好的女孩子,我不禁想,就這麼被我糟蹋了。曾經對她如此痴迷,連走在她身邊都緊張得不得了。萬萬想不到,這麼敬重的她,竟然會被我傷得這麼重,這麼無情。

她的身體裡,曾經懷了我的孩子。

然而,此刻卻已拿掉,沒有了。

屬於我的一部分,在也曾屬於我的、美麗的她身體裡滋長,那是一種多麼美好的,怎樣奇妙的感覺呢?

瞞著我,自己去接受手術,讓一個陌生人從身體裡把胚胎拿掉,卻又是多麼痛苦、血淚交織的煎熬呢?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也不敢繼續往下想。咬著牙,忍耐著自己的情緒。

小箏抬起頭來,看了廚房一眼。

「凱凱?」

「呃。」

「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說在前頭,」她望著我:「我們已經分手了。也就是說,從分手那天開始,我們就該有個分手的樣子。你懂嗎?」

我一怔,搖了搖頭。

「唉,傻孩子。」她嘆了口氣:「我們分手又不是因為懷孕,而是沒有緣份。」

「……」

「所以你必須趕快走出來,」她緩緩地說:「我也是,畢竟已經高三了。以後你我只是姊弟,一切都過去了,知道嗎?」

我沒有接口,心裡一陣劇痛。

「回答我。」

「呃,知道了啦。」

「你喔,真是沒有良心。」她怪責道:「凱凱,都到今天了,你還不知道自己該好好珍惜她嗎?」

我一怔。只聽她說:

「這段時間我想了很久,今天看到阿薇,我不得不承認,她才是你最該珍惜的人。」她望著遠方,靜靜地說:「沒錯,我依然愛你,所以我更該憑良心說話。從她身邊把你搶走是錯的,這個錯誤同時傷害了我們三個人。事到如今,你不能再辜負她了,知道嗎?」

「呃。」

「凱凱啊,承認吧,你一直愛著她呢。」小箏溫柔地說:「你對我很好,我都知道,這就夠了。從今以後,姊姊只會祝福你,不會再捨不得了。」

「姊姊……」

「男孩子,堅強一點。」她又說:「你很幸福,大家都愛你,也都把最好的愛給了你。你捨不得,你心疼我,我全都知道,姊姊這樣就很滿足了。我的話說到這裡,從今以後,你我不是好好當姊弟,就是再也不要見面,你選擇一個。」

「呃。」

「你越快恢復正常,我們就越快能夠繼續相處。」她淒然一笑,語氣裡透著寂寞:「凱凱,跟你走這過這一回,我已經覺得非常幸福了。過去我不懂什麼是愛,現在我終於懂啦。你看Miko跟阿誠,」她頓了頓:「愛是付出不是佔有,以前聽人這麼說,直到今天我才真的懂了這個道理。凱凱,你相信姊姊,看到你跟她幸福快樂在一起,我只會覺得很開心。不只是為你們開心,自己也會開心。」

「為什麼?」

「我不知道,」她搖了搖頭:「說句不好聽的,跟你在一起並沒有很開心,或許這是我的問題也說不定。反過來講,只要你幸福,我就會覺得很滿足,比起實際擁有你,卻覺得對不起她好多了。」

「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我說的都是真心話,不用想辦法講好聽的。」她搖了搖頭:「同樣的,我也要提醒你一件事。」

「什麼事?」

「你要乖乖等這幾個月,不可以亂來。」她正色道:「最近你一下子認識了好多人,尤其是那個儀隊學妹,你們有點曖昧對不對?」

「絕對沒有,」我忙道:「我跟小渝真的只是朋友,什麼都沒有,妳誤會了。」

「我誤會了嗎?」她嘿嘿一笑:「凱凱啊,姊姊看過太多人了。你說你沒曖昧我信,要說人家對你沒感覺就是騙人啦。學校裡已經有很多風聲了,今天她跑來跟阿薇坐在一起,光從她講話的態度,我就看出來啦。」

「她什麼態度?」

「其實也沒什麼,只是對你很好奇而已。」小箏嘆了口氣:「這個學妹我不認識,可是呢,阿薇跟我都覺得她對你十分著迷。你對人不設防,其實等於亂放電,會讓人家很容易切進你的生活裡,一下子走得很近。」她停了半晌:

「凱凱,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當過你的女朋友,我知道你對誰都很好,你個性如此,這也不是缺點,大家都拿你沒輒。這樣吧,記得姊姊一句話。」

「呃,什麼話?」

「你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愛嗎?」

「妳說。」

「真正的愛一個人,你的心裡就只有她,容不下別人。」小箏輕輕地說:「反過來說,無論你跟誰在一起,只要心裡還有阿薇,那你就是愛錯了人。對我是這樣,對別人也是這樣。」

「我跟小渝真的沒怎樣……」

「我知道。」她微微一笑:「當時跟我,也真的沒怎樣。」

我語塞,只聽她笑道:

「哈,一箭穿心,你的表情很有趣。以前就說過了,你對人太好,其實也很讓人傷腦筋。走過一次冤枉路,以後記得別那麼衝動。我的話到此為止,你回去想想,要是還不明白,改天再找我聊聊也沒關係。今天你很累,不用急著想清楚,等一下我會先走,你好好陪陪她。」

「呃,等一下。」

「嗯?」

「姊姊,可以問妳一句話嗎?」

「你問啊。」

「妳要誠實回答。」

「沒問題。」

「跟我在一起,」我有點遲疑,咬著牙問:「妳有沒有很後悔?」

「後悔?」她一怔,忽然笑了出來:「呵呵,傻凱凱,怎麼會呢?」

「妳答應誠實說的。」

「我很誠實啊,」她微笑著握起我的手:「傻瓜。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我這輩子最快樂、最滿足的時間呢。」

「那妳為什麼又……」

「因為,這樣已經足夠了。」她不讓我繼續問下去:「真的,已經足夠了。我不是你最愛的人,你卻給了我最不保留的愛。凱凱啊,如果這樣還不滿意,那我豈不是太貪心了嗎?」

「我……」

「跟你在一起,讓我經驗到很多事情。」她眼眶一紅:「我嚐到了一個單純的愛,也學會了什麼叫做付出。凱凱,你改變了我,跟你在一起後,我就不再覺得自己是個沒有價值,只有一張臉的女人了。」

「妳當然不是。」

「這也是跟你分手之後才懂的。」她搖了搖頭:「以前我只在乎自己的快樂,結果整個人生都不快樂。放下了你,我卻找回了自己。今天跟阿薇聊了一下,我突然發現,通過你,我不但有了你、也有了她,更重要的,有了一個我喜歡的,真正的自己。」她笑著說,卻滑下了兩道清淚:

「凱凱,這是個非常奇妙的感覺,我好想跟你分享,可惜我不知道該怎麼說。謝謝你,我們走到這裡就好了,即使沒辦法在一起,你卻仍然在我的生命中佔了好大好大的一塊,再也不會消失,你懂嗎?」

「嗯,」我點點頭,心裡既感動又感傷:「我會想辦法懂。」

「那就是了,慢慢來,我們一輩子都會是好朋友、好姊弟。」她拿出手帕拭淚:「唉,怎麼又哭了呢?快別說這些話了。另外有件事要跟你講,趁阿薇還沒出來,我們趕快說完。」

「什麼事?」

「你知道我有一個妹妹,今年也考上北一女了,對吧?」

「小笙妹妹,知道啊。」我點點頭:「她還不錯呢,只見過兩三次面,倒是很友善。」

「剛剛談到巧怡要合併戲劇社的事,我有一件事要拜託你。」

「妳說。」

「小笙不喜歡巧怡,她覺得巧怡心機太重,也太專制了。」小箏說:「我希望你幫我留意一下,如果可能,幫我調和一下她們兩個。」

「咦?」我一怔:「巧怡以為她跟小笙妹妹很好耶。」

「我這個妹妹啊,個性很像媽媽,心事藏得很好。」她嘆了口氣:「巧怡是個直腸子,她不喜歡巧怡,巧怡是不會發現的。文文學姊對我很好,我希望兩個妹妹有點交情,起碼不要互相討厭對方。這件事你放在心上,有機會幫忙,沒機會就算了,不用刻意去做。」

「姊姊,我有一個問題。」

「你想問我跟小笙的關係,是不是?」小箏苦笑一番:「她跟我表面上好來好去的,其實感情只是普通而已。我們之間有一些過去,巧怡都跟你說了,是不是?」

「呃,是。」

「那些都是真的,」小箏點點頭:「只是,這陣子我重新想過一遍我的人生,很多事情我都想好好彌補一下。說起來也該感謝你,不過這不是重點。」她想了想:「唉,一言難盡,反正你有機會就幫我一把。對於這個妹妹,我只能盡量做姊姊該做的,就算只是半個親妹妹,一樣還是妹妹。」

「等等。」

「怎麼啦?」

「姊姊,妳的語氣很奇怪。」我有點緊張,小心翼翼地說:「小笙妹妹的事我會看著辦,不過妳剛剛一邊跟我把話講清楚,一邊又交代這件事,我覺得……」

「覺得什麼?」小箏一怔,疑惑地望著我。

「呃,妳別介意,我隨便說說,說錯了妳別生氣。」

「不會,你說。」

「妳該不會……」

「不會怎樣?」

「呃,這要怎麼講嘛,」我搔了搔頭,為難地開了口:「我是說啦,妳的語氣很奇怪,該不是最近心情不好,有點想不開什麼的,所以就……」

「喔,你說這個啊?」小箏一怔,當場格格嬌笑:「凱凱,你怕我會去自殺是不是?哈哈,怎麼會這麼想呢?我只是請你幫忙,可不是在交代遺言呢!」

「呃,」我臉一紅,囁嚅地說:「好啦好啦,不是就好,妳別笑了。」

「嘻嘻,你喔,想到哪裡去啦?」小箏吃吃地笑了起來,摸了摸我的頭,溫柔地說:「凱凱,你真可愛,擔這種心,教人家怎麼捨得你嘛?」想了想又噗哧一笑:

「真是亂想,我才不會去自殺呢,看來剛剛都跟你白講了。凱凱,我是真的想開了,晚上看你站在台上,我突然覺得整個世界都開闊了起來。你放心,姊姊不會死掉,只會出家,光復樓就是我的廟,我會在裡頭好好唸經,什麼事都不想。別擔心。」

「呃,好嘛。」

「乖,真是個可愛的小男生。」小箏歎道:「之前還以為你變了,這麼一說,你還是去年認識的小學弟。這樣真好,姊姊就愛這樣的你,希望你一直這麼可愛,永遠不要改變。」

「好啦,別再一直說我可愛了。」我有點糗,推了她一把:「我也是個男生耶,這樣說多不好意思。」

「呵呵,走過這一遭,我當然知道你是個男生嘍。」

小箏說,瞇著眼睛,輕輕地笑了起來。

沒過多久餃子煮好,薇穿著圍裙,端了兩大盤走出廚房,我跟小箏幫忙擺好碗筷,三人坐在餐廳裡邊吃邊聊。薇的心情很好,有說有笑地講了一堆加拿大趣事,不久後話題轉回我身上,聊起了晚上的公演。

不出意外,兩人對我臨場表演「繞口令」與「虎口遐想」都讚不絕口;提到「雲山霧罩」,又一起笑得直不起腰。我本想抱怨一下教官要我跟阿強道歉的事,見兩人都很開心,還是把話嚥了下去,沒有開口。

小箏似乎發現我有話想說,我心想幹嘛破壞氣氛呢,搶在小箏開口前轉移話題,問起了「電梯風波」的原委。

薇一笑,指指小箏說:

「這件事你問她去,說起來都是這位『姊姊』惹出來的。」

「哦?」我一怔,轉頭看看小箏。只見她掩嘴一笑,搖頭說:

「冤枉啊,這怎麼能算在我頭上呢?凱凱,你別信她的,分明就是阿薇自己的主意。」

「是妳跟我講的啊。」薇笑著說:「好啦,凱,跟你說就是。我回去沒幾天,阿玟就打電話來說你跟小箏妹妹分手啦。我有點不放心,雞婆發作打電話給她,想知道到底發生什麼事。」

「妳是好心,哪雞婆了?」小箏插口。

「不敢當。」薇嘻嘻一笑:「你這位姊姊什麼都不肯講,被我逼急乾了脆東扯西拉,講了一堆你們如何準備表演,你安排馨馨講大陸段子之類的事給我聽。我拿她沒辦法,只好打電話問馨馨,這才知道了你捅了個大簍子,也聽了一堆你跟梁文渝之間的八卦。」

「呃。」

「哈,怕了吧?」她笑道:「有空再拷問你,先講『電梯風波』。我跟馨馨聊完你的事,順便問她大陸段子好不好練。哪知道不問沒事,一問之下馨馨馬上拚命叫苦,說了一堆這段太難啦,你好心偏坦演講社,結果反而壓力太大之類的話,好好唸了你一頓。」

「嘿,死馨馨,就是愛亂講話。」

「你別怪她,她對你很好的。」薇忙道:「我聽她一說,當天就去China Town找了一間出租大陸片的店,把那年的春節聯歡晚會租回來看。嘿,你還真虐待人,這種段子多難講啊?所以嘍,我又開始雞婆了,花了兩天幫她改好段子,傳真到月光和狗,要大姊拿給她參考。」

「呃,這都是什麼時候的事啊?」

「傳過去是哪一天呢,嗯,」薇想了想:「台灣時間應該是九月四號凌晨吧,本來只是雞婆一下,還特別註明只是隨便改改,這只是個大綱,我可是大外行,要馨馨自己參考。想不到她真的用了,也加了好多她自己發明的笑點。」

「那妳還真好運,正好趕上看她表演。」我咋舌道:「那一段改得很棒,妳加馨馨,嗯,果然厲害。」

「哈,別急,故事還沒完。」薇又說:「我哪好運了?這是特別提前回來看表演順便關心好朋友的。我收到你的信,心想這可不妙,隔天一早就去travel agent買機票,再隔一天就趕回台灣了。」

「什麼不妙?」我哼了哼。

「你的信裡充滿玄機,有空再講。」她搖搖頭:「反正爸爸本來就要回來,我只不過提早幾天而已。這不是重點,我們講『電梯風波』。之後的事我不知道詳情,該小箏妹妹說了。」

「嗯,」小箏點點頭:「馨馨那幾天每天都來關心我,我們沒事就聊天。有一天我問她公演準備得怎樣了,她一不小心說溜嘴,講起了這件事。」說著噗哧一笑:「凱凱,她還真可憐,夾在我們三個中間,話一出口馬上大叫糟糕,一副『學姊要小心眼了』的表情,想起來還蠻好笑的。我覺得很好奇,就要她表演給我看,她本來不肯的,說什麼要看就出席公演,想用這件事騙我出席。後來還是怕了我,放學後找了斌斌,跑去綠園表演一遍給我看。」

我沒接口,心裡一陣感動。只聽小箏續道:

「聽完之後我想了很多,想到阿薇、也想著你。馨馨知道我情緒不好,打發走斌斌陪我吃飯。我越想越捨不得,卻又不願意出席公演,決定乾脆幫馨馨也修修段子,算是對你有點貢獻,就當代替我親自出席好了。」

「呃。」我不知如何回應,搔了搔頭:「這是哪天的事啊?」

「這禮拜一。」

這禮拜一,我心想,那不就是馨馨小光約在基隆見面的隔天嗎?馨馨實在對我太好了,這段時間做了這麼多事,我卻完全被矇在鼓裡。

「我們一直搞到半夜,」小箏續道:「馨馨什麼都沒說,只是乖乖陪我修段子。當晚她住在我那裡,隔天一早就找了斌斌,兩個苦命人重頭開始練,說起來還真對不起她們。」

「那天颱風耶,」我歎道,接口說:「姊姊,其實她辛苦的不在這裡。這週幾乎都有公假練習,禮拜二我聽過她們練,當時練的還是舊段子。想必她們不願讓我事先知情,所以同時練兩種版本,還真難為了她們。」

「這是沒錯,不過也沒那麼辛苦。」小箏笑道:「斌斌想拚大陸版本,馨馨堅持用修改版,兩個人一直到禮拜三才確認用新段子,所以真的練習其實是禮拜四,就是中秋節那天。」

「這麼快就練成啦?」我一呆。

「你的徒弟嘛。」小箏一笑。

「還有乾妹。」薇接口。

「好啦好啦,我會好好請她吃麥當勞就是。」我忙道:「幸好妳們跟我講,不然還真辜負她了。」

「不會的,麥當勞算什麼,」薇搖搖頭:「你跟小箏妹妹說開了,公演成功落幕,對馨馨來說就功德圓滿了。凱,有這個乾妹妹很幸福,你要好好珍惜。」

「我知道。」

「這樣吧,改天跟你說件事,你幫大姊一個忙,馨馨知道了絕對會感激你。」薇說,推了推盤子:「啊,快吃啊,餃子要涼了。」

我跟小箏對望一眼,拿起筷子,吃了起來。

三人繼續聊天,沒過多久盤底朝天,薇阻止我們收桌子,跑到樓上拿了一個小小的盒子下來。這是個木頭盒子,盒蓋上嵌著一塊金屬牌,牌子上印著浮雕的英文字,大字是「Civet」,小字則看不清楚。

打開盒子,裡頭是兩包小小的牛皮密封袋,除此之外就是一堆看不懂的外國字說明書、保證卡之類的東西。薇小心翼翼地拿出其中一包,把原本已然剪開的小口打開,當場就傳來一陣濃郁的香氣,原來裡頭竟然是咖啡豆。

我跟小箏對望一眼,心想這個豆子絕對來頭不小。只見薇拿出一個透明容器,把豆子倒了進去。

這種豆子顏色很深,聞起來卻不嗆不焦,不知是什麼豆子。薇沒有多加解釋,只是笑道「剛剛凱的表現還可以,所以賞他喝一杯」,當下自己跑去廚房煮了一壺,端出三個熱好的杯子,遞給我跟小箏一人一杯,再把用白瓷尖嘴壺裝滿的咖啡倒進杯子裡。

小箏不大會喝咖啡,沒有表示什麼意見。我捧起杯子,才輕啜一口,當場吃了一驚。

很特別的味道。有點陳腐的土味、卻乾乾淨淨地毫無雜味;香氣十分濃郁,卻又清清楚楚地分成好多層。我不知該如何形容,只覺得厚厚實實地、濃濃沉沉地,雖然顏色比平常的咖啡淡,味道卻比所有喝過的咖啡都順口、都「入味」,甚至更強烈。

好特別的咖啡啊,我不禁讚嘆,不知道「Civet」是什麼神奇的品種,竟然可以把這麼多完全不同的、複雜多樣的口感與香氣表現在同一杯咖啡裡,整體經驗井然有序、各自表述又渾然合一。我很想開口追問,轉念又想,小箏對咖啡沒有多大興趣,要是薇高興起來講個沒停,只怕她會有種外人的感覺,當場忍了下去,沒有開口。

薇像是享受般地喝了幾口,問小箏道:

「好喝嗎?」

「嗯,很好喝。」小箏點點頭,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可惜我不大會喝咖啡,這很貴吧?」

「非常貴,不過這是朋友送的,我們喝免錢。」

薇笑道,放下杯子,轉移話題講起了別的事,沒有繼續在咖啡的主題上多聊。我心想果然不該多問,幸好剛剛沒有開口,於是一邊聽兩人哈啦,一邊還是沉浸在咖啡的世界裡,直到整杯喝完。

就這麼聊著,吃飽喝足時已過午夜。薇的精神還不錯,小箏卻有了倦意。我心想不知她康復得如何,正打算迂迴表示一下,薇卻已經開了口。

「凱,時間晚了。你回去吧。」

「咦?」我一怔:「那姊姊呢?」

「看妳吧,」薇對小箏一笑:「要不要睡我這裡?明天再送妳回去。」

「方便嗎?」小箏微笑著說,似乎頗有此意。只見薇連忙點頭:「方便方便,難得有機會聊聊天,讓凱自己走就好了。」說著對我一笑:「那就這樣,凱,你也累了,趕快回去休息吧。」

「呃,我……」

「女生連床夜話,你少來插花,」她笑著說:「把車鑰匙還我,自己坐計程車回去。」

「唉,我還是回去吧?」小箏忙道。

「妳少沒出息了,」薇取笑:「不用心疼,算他活該。凱,明天你乖乖在家裡休息,有空跟我聯絡。記得不要亂想,你已經很累了。」

「好啦,誰亂想了?」

我哼了哼,見兩人一副不打算站起來的樣子,只得老老實實起身拿書包,把車鑰匙放在桌上,對她們說:

「呃,那我就回去了?」

「好,快走吧。」

薇點點頭。小箏與她交換了一個眼神,起身把我拉至一旁,小聲地說:

「凱凱,你乖乖,回家好好睡一覺。」

「呃,好啦。」

「別不開心,你累了,阿薇也有話還沒跟我說完。」她輕輕地說:「你要瞭解她的好意,以後不可以再辜負人家了,明白嗎?」

「知道了啦。」

「你看你,不見面就生悶氣,見到了面,卻還是生悶氣。」她柔聲說:「你乖,姊姊愛你。回去吧,別鬧了。」

「我才沒有。」

我哼道,轉頭看了看薇。只見她坐在餐桌上,依舊微笑著,對我揮了揮手。

當此情景,我也知道不能再說什麼了。說了聲再見,走到門口穿鞋子。小箏站在原地,沒有走過來,只是輕輕地搖了搖手。

我點點頭,關門走進電梯,帶著難以形容的情緒,獨自離開了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