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對話錄

「我們應該各自經驗世界,用自己的方法多多嘗試,才會懂得珍惜對方。」

九月十八日。

昨天是禮拜天,從薇家出來後我沒有立刻回去,一個人在深夜的街頭鬼混到將近三點。之後睡了整天,傍晚才被媽媽叫起來吃飯。本以為晚上一定睡不著的,誰曉得沒到十點就撐不下去了,連澡都沒洗就睡到了今天早上。

今早起來依然覺得很疲倦,不但在公車上打瞌睡,到校之後竟然每堂課都迷迷糊糊地。不只我這樣,早上詩聖沒來,下午小光請病假回家,看來今天空氣裡一定有什麼奇怪的東西。

放學後是演辯社會議。我收好書包,跑去哈草樂園抽了根菸,剛回教室就見到了林碩彥。只見他跟阿義站在門口,兩人交頭接耳,似乎正在討論什麼事情。

見我走來,阿義伸手打招呼:

「凱子,今天會過去吧?」

「會啊,別擔心。」

「阿貴要我跟你們商量一下,」阿義說:「今天的目標是一次談成,不要讓唐宇同有機會回去想想。我跟這傢伙交手好幾回了,只要沒有當場講定,下次見面一定變卦,開出一堆新的條件,比沒談還糟。」

「要是談不成呢?」我問。

「那就算了,趁這次把話講清楚,是敵是友一言而決,夜長夢多反而壞事。」

「喂,」我笑了起來,問林碩彥道:「你是候選人,你說呢?」

「我都好啊,」他一怔:「阿貴希望這麼辦,那就這麼辦吧。」

「好,話可是你說的。」我笑道:「別忘嘍,那天講好了,要是人家表態要副主席,我就當場跳出來吐槽。這麼一來合作就難了,到時候別怪我壞事。」

「不會,」阿義道:「阿貴說了,即使……」

「我知道他的意思,」我打斷他:「消息已經放出去了,就算不能合作也能搞得成青社和糾察隊不和。我會設法抓他語病,你們專心談你們的就好。」

「好,那就這樣。」

阿義點點頭,三人往演辯社社辦走去。

社辦離二〇三不遠,也在忠孝樓一樓。裡頭滿滿都是人,除了阿貴,其他包含關公、金國強、林文雄、張志皓跟黃肥都在那裡。眾人見到我都是一怔,阿貴拉著我跟大家打招呼。我跟眾人嬉皮笑臉一番,正說得開心,就見希特勒跟小丁學長走了進來。

這回輪到我吃驚了,小丁學長一笑,先跟阿貴點點頭,又對我說:

「學弟,你果然來啦。」

「呃,是啊,阿貴找我幫忙嘛。」我忙道,看了看希特勒。只聽他笑嘻嘻地說:

「凱子,你幹什麼跟我無關,我只是來打屁的。前天你好猛,連教官都怕了你,今天多使點本事,讓這些演辯社的甘拜下風。」

「哈哈,我聽說了,」小丁學長笑道:「學弟啊,你連小達的面子都不賣喔?他不是跟你很好嗎?」

「呃,別提了。」我唉了一聲,對希特勒說:「學長你還真大嘴,不是說家醜不外揚嗎?你跟小丁學長說,回頭傳到小達耳裡,他又要跟我過不去啦。」

「不會不會,小達孤僻得很,傳不到他那裡的。」

希特勒笑道,小丁學長搖了搖頭:

「小達啊,唉,他就是這個樣子。學弟?」

「嗯?」

「你等一下會幫忙嗎?」

「我跟阿貴、阿義都講好了。」

「好,那就偏勞你了。」小丁學長不置可否地說,忽然壓低聲音,靠在我耳邊說:「你是說唱藝術社社長,要多注意自己的身分。幫忙很好,但是不要讓自己捲進代聯會的紛爭裡。我這些學弟……怎麼說呢,演辯社有演辯社的內部政治,你動見觀瞻,不要偷雞不成蝕把米了。知道嗎?」

「是,謝謝學長。」

「你很聰明,我就不多說了。詩韻盃再見吧。」

「學長不留下來開會啊?」

「呵呵,我退休啦,才不管他們的閒事。」

小丁學長一笑,拍了拍希特勒的肩膀:

「那我先走了,你慢慢看戲吧。」

「嘻嘻。」

希特勒嬉皮笑臉地點了點頭。只見小丁與演辯社眾人打聲招呼,隨口聊了幾句,在眾人簇擁中離開了演辯社社辦。

希特勒沉默著目送他離開,把我拉到一邊,低聲說:

「凱子,你真的是來幫忙的喔?」

「是啊。」

「你跟他們越走越近了,是嗎?」

「這是生存之道,」我低聲道:「天曉得最後誰選上?我兩邊押注,就算沒有好處,起碼不會得罪人。」

「我懂,不過還是小心一點,別弄巧成拙,變成兩邊都得罪了。」他似乎有點不放心:「如果你問我,我覺得光押演辯社一邊就好了,大家都有交情,小達也卸任了,你不用跟他們過不去。管樂詹不成氣候,演辯社一定會贏。聽說胡財貴很看重你,幹嘛不直接答應當總幹事就好了呢?」

「咦?你不反對喔?」

「我高三了,什麼恩怨都該放下啦,再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個人,過去的事我才不介意,要不然今天也不會跑來這裡打屁了。」

「說得也是,」我微笑著說:「都高三了還來關心選情,小心影響成績。」

「話不能這麼說,代聯會選舉多熱鬧,這種好戲不可不看。」他笑道:「再說高三這麼悶,有點調劑也不錯呀。今天到處都在傳你會過來,我可是特別來湊熱鬧的。」

「哦,已經傳出去嘍?」我暗暗高興,臉上不動聲色,心想消息傳越遠對我的計畫越有利:「那你還說小達不會知道?」

「哈,你還是很在乎他的,是不是?」

「哼,我幹嘛在乎他,他只在乎阿強那個死傢伙。」

「才不是呢,你別小心眼。」

「算了算了,今天沒空理他,這件事下次再說好了。」我又問:「那你要坐在旁邊,還是跟我一起搭檔上台?」

「不不不,這種事我沒你厲害,」他連忙搖頭:「你講單口吧,老人家欣賞就好。對了,問你一件事。這屆詩朗隊總隊長你接了沒?」

「沒啊。」

「什麼時候要回覆人家?」

「我沒要當總隊長啊。」

「咦?」他一怔:「你不想當啊?」

「沒有特別想。」

「這可是榮譽呢,為什麼不想?」他愣了愣:「你是獨誦冠軍,照慣例就是你當。再說你最近跟演辯社很好,有機會不當多可惜?」

「我有我的想法。」

「什麼想法?」

「呃,一時說不清。」我搖搖頭,心想希特勒太大嘴了,可不能什麼都講,於是說:「這麼說好了,我拿小的換大的,什麼總幹事、總隊長我都不要,如此一來阿貴才會領我的情。反過來說,要是管樂詹當選,我什麼都沒跟阿貴拿,他也就不會怪我吃裡扒外了。」

「嗯,這也對。」

「所以了,總隊長我不要,倒是北一女恭班總隊長我還願意當。」

「哈哈,你這個色鬼。」

「哈哈,連下屆儀隊總隊長也是恭班的呢。」

「好吧,這也是,那班美女多,光樂儀隊就好幾個。」希特勒笑道,拍拍我的肩膀:「你加油吧,先不跟你打屁了。總隊長的事我覺得你只是嫌麻煩找藉口,回去多想一下,不要急著拒絕人家省得到時候後悔。等一下好好『表演』,給學長看個精采的。」

「看學弟的吧。」

我一笑,點了點頭。

約好的會議時間是五點整,一路等到五點半唐宇同都沒有現身。社辦裡有點浮躁,大夥兒三三兩兩散坐聊天,情緒也不是那麼穩定。

其實他們都很緊張,我暗想,畢竟這是一場非常重要的談判。阿貴把十幾個辯論隊都叫來了,看樣子需要弟兄們幫忙壯膽。正在觀察大家,說時遲那時快,外頭傳來一陣急躁的敲門聲。金國強跑去開了門,一傢伙三個人神色高傲走了進來。

帶頭的是個胖子。呃,說「胖子」其實小看他了,這傢伙胖得不可思議,簡直是豬公比賽裡的冠軍神豬。只見此君短袖下露出比我大腿還粗的手臂,頭髮稀疏,手上倒是密密麻麻長滿手毛,襯衫前襟敞開,透出也是濃密無比的胸毛。

好傢伙,這就是唐宇同了。傳說他很胖,一見之下才知道是個神豬級人物。只見他滿臉殺氣,左右睥睨一副誰也不甩的德性,看上去絲毫沒有校刊主編的書卷氣,反而像個黑道大哥,或者地痞流氓之類的角色。

神豬後頭跟著兩人,一個瘦削稜奇,長得又黑又怪;另一位身材微胖,戴著銀框眼鏡,比起另外兩個總算斯文了些。高瘦的簡直就是遊街的七爺,斯文的讓人聯想起某種智慧型罪犯。只見他面帶微笑,看來不是易與之輩。

三人怪模怪樣直闖而入,頗收先聲奪人之效。唐宇同走到阿貴身前,冷笑一聲,粗聲粗氣開了口:

「我來了,勞你久等。」

「不會不會,」阿貴微笑著說:「請坐。」

唐宇同瞇著小眼睛四下打量一周,冷笑著說:

「你找這麼多人,是來打群架的嗎?」

「呃,」阿貴一怔,忙道:「你說笑了,這些都是演辯社的中堅幹部。難得貴客光臨,特別來認識一下。」

「我們來談事情,」七爺開了口:「不用這麼多人吧?光介紹就介紹不完了。」

「那沒關係,他們馬上就走,就我們幾個談好了。」阿貴說。

「幾個?」唐宇同毫不放鬆:「我們才三個,你們要多少人才能談事情啊?快點清場,早點談完早點吃飯,吃完就散伙吧。」

此話一說,演辯社幹部們都有點不爽。阿貴完全不受影響,微笑著說:

「好吧,有道是強龍不壓地頭蛇,我們多一個,一共四個人跟你們談。」說著對張志皓交代幾句,走到我身邊,拉著我、阿義與林碩彥坐在三人對面。

張志皓把大家帶離場外,阿貴說:

「唐兄,給你介紹一下,」說著指了指林碩彥:「這位是我們……」

「副主席、兩社副社長林碩彥,還是詩歌朗誦隊娘娘腔。」唐宇同搶過話頭,正眼也不瞧林碩彥,指著阿義說:「這位是你們『前』社長陳天義,現在降級冷凍到龍吟詩社去了,一樣是個詩歌朗誦隊娘娘腔,大名鼎鼎不用介紹。這人是誰?」說著往我一指。

「呃,這位是我的好朋友,說唱藝術社社長董子凱。」阿貴忙道:「凱子跟我很有交情,今天特別來參與會議,希望以後也有機會……」

「你就是董子凱?」唐宇同斜眼打量我,冷笑道:「你還蠻有名的,詩歌朗誦隊娘娘腔冠軍。聽說馬子一個個換,原來長得這副尊容。說唱藝術社嘛,嗯,沒聽說過,今年剛成立嗎?」

「呵呵,不敢,」我笑道:「說唱藝術社是小社,插科打諢的端不上檯盤,沒聽過不笑話您沒見識。至於我這副尊容嘛,女生大概比較喜歡,男生看了容易生氣,比不上您老這麼氣派。」

大家都憋住了笑,卻聽後頭噗哧一聲,希特勒笑了起來。原來他還在,想來演辯社學弟也趕他不走。

唐宇同瞪他一眼,不加理會,對阿貴說:

「這個娘娘腔又不是演辯社的,他來幹嘛?」

「凱子在幫我們助選,算是外部友人,今天特別請他跑一趟,不然三對三談判可顯不出你們的本事。」阿貴看了看我:「唐兄,明人不說暗話,你我都知道今天目的為何。偉哥阿善也不是第一次見了,大家別擺譜,直接談條件好吧?」

「行,你爽快,娘娘腔插花不干我事。」唐宇同說:「那就這樣,不扯淡,我要三樣東西。」

「請講。」

「先不急,」他搖搖頭,揮著長滿長毛的肥胖手臂:「既然是談條件,那是不是必須公平?」

「這個當然。」

「既然如此,那我有一個要求。」他嘿嘿一笑:「三個條件,做得到就答應,做不到就算了。我可不跟你討價還價,這一點說在前頭。」

「呵呵,幹嘛這麼絕呢?」阿貴試圖維持風度:「請說。」

「第一,我要副主席。」

阿貴沒接口,等他繼續。

「喂,答應沒啊?」唐宇同忽然問。阿貴一怔:

「咦?不是有三個嗎?」

「我說了,不跟你討價還價。」唐宇同冷笑道:「第一個不答應,後面就不用講了。怎樣,答應沒?」

「呃……」

阿貴額頭冒汗,看樣子被對方一連串攻勢打得有點招架不住,忍不住往我看來。

我微微一笑,沒有說話。只聽對方又說:

「我在糾察隊是副主席,在這裡當然也得是副主席,這一點早該知道,你又吃什麼虧了?不答應沒關係,我去找管樂詹,只怕他比你痛快一點。」

「你等一下吧。」林碩彥終於忍不住了,跳出來說:「你說副主席就副主席,把我放在哪邊了?」

「咦?你是誰?」唐宇同哈哈大笑:「瞭解,打狗還要看主人是不是?可惜你沒搞清楚,你是副胡財貴是主,所以我打你只問他,閃一邊去汪汪。」

七爺跟智慧型罪犯都笑了起來。阿義推推我,示意要我出頭。我搖搖頭,微笑著不講話。

「推他幹嘛?」唐宇同轉頭瞪著阿義,此人反應好快:「怎樣,狗跟主人都無計可施,鬥敗公雞就想到要找『外部友人』幫忙是吧?好極了,娘娘腔你說,有什麼高見?」

「這裡沒有娘娘腔,倒是有隻豬還挺神氣的。」我笑道:「唐宇同,你夠了,簡直欺人太甚,這就是傳說中的豬拱人嗎?想要副主席怎麼能問阿貴呢,他又沒有決定權。」

「哦?」他一愣:「那誰有,你嗎?」

「不敢,正是區區在下。」我哈哈一笑:「阿貴早就答應給我副主席啦,你要也成,讓你就是,不過被你一嚇就讓步豈不是娘娘腔嗎?這個虧我吃不起。所以了,要副主席可以,答應我一個條件,馬上讓你。」

「嘿,有意思。」他笑道:「說來聽聽,什麼條件?」

「你要三個東西,又要公平,可是你一個彈丸小社憑什麼說大話,仗著自己肥嗎?」我嬉皮笑臉地說:「這樣吧,我的條件如下:假如你的三項條件我們做不到,那麼就反過來,你就答應我們同樣的條件,演辯社投效糾察隊聯盟,你去找糾察隊負責搞定這些東西。」

「啊?」他一愣,皺起眉頭:「這是什麼意思?」

「也就是說,如果我們不能答應你,你就必須答應我們一樣的條件,也一樣不能講價。」我說:「不過,醜話說在前頭,你最好想清楚再提,大家都是檯面上的人物,不能說話不算話。所以,只要你的條件一提出來,而我們又不答應,那就換成你得答應我們,我們這邊也二話不說讓你整合。怎樣?」

「呃。」他想了想,似乎有點猶豫。我嘿嘿一笑:

「說我是娘娘腔,結果自己不敢答應,想必連你自己也覺得這些要求不合理。笑死人,你請回吧,我們懶得跟你這種肥肥的娘娘腔合作。」

「媽的,嘴夠賤。」他哼了哼:「好,就這麼辦。」

「那你提吧,三個條件,我們全答應你或者你全答應我們。一塊兒說出來,除了好跟不好,別的什麼都不許說。」我笑道:「就不要我們不答應,結果你也不答應,那失信的可是你,這種臉啊,哈哈,你丟得起嗎?」

「靠,好,你聽著,」他哼了哼:「第一是副主席。第二個是三席幹部,公關財務跟社聯。第三個條件是……」

「等等,這是陷阱,別說。」

智慧型罪犯突然開了口。

大家都是一怔,唐宇同轉頭看他一眼,只見他對我微微一笑:

「董子凱,幸會了。我叫林良善,是成功青年社社長。」

「幸會。」我一笑,換人上場了,心中提高警覺。

「你的手段很高明,我領教了。」他笑道:「沒錯,演辯社大成青社小,我們在聯盟裡是副手,糾察隊也不見得會答應演辯社可以答應的條件。所以,這三點只能你們答應,我們是答應不了的。」

「所以呢,不接受我的主意?」

「力有未逮,實在抱歉。」他笑咪咪地說:「你說得對,你們勢力大,我們是帶槍投靠的,本來就沒什麼公平可言。不過我們專程跑一趟,要不是演辯社的條件比糾察隊好,那我們幹嘛出來拋頭露面呢?」

「有理。」我笑著說:「好吧,那你要我們讓什麼?」

「一樣啊,就那三項。」

「那就不要咄咄逼人。」我立刻變臉,嚴肅地說:「三個條件通通提出來,有什麼話慢慢討論,不要咄咄逼人。」

「沒問題,我來說吧。」他面不改色:「你聽著。第一是副主席,剛剛已經說了;其次是三席幹部,是哪三席倒是可以討論。至於這第三項嘛,嘿嘿,可就有點抱歉啦。」

「你說說看。」

「成青要跟演辯社平分預算使用權。」

「咦?這是什麼意思?」我一怔。

「這就是說,代聯會的經費他們要吃一半。」阿貴接口,問道:「問題是,你們打算怎麼『吃』?」

「簡單,代聯會組織章程規定,經費運用必須通過財委會投票,主席簽署才生效。」林良善說:「三席財委,我們要兩席。這樣一來所有預算案都必須雙方同意才能過關,相互制衡,這就是平分。」

「嘿。」阿貴冷笑一聲,沒有接口。

「喂喂喂,這可不行。」我笑道:「那我怎麼辦啊?」

「你什麼玩意兒怎麼辦?」唐宇同哼了一聲。

「我們是小社,你大概不知道我跟演辯社的恩怨。」我笑道:「簡單說吧,票源我沒有,扯後腿倒是第一名,阿貴無可奈何才把副主席讓給我,這叫小鬼難纏。今天你們要副主席我可以讓,如果預算都被你們分掉了,那我是來幹什麼的呢?不然這樣,你我他一人一席,大家互相制衡,人家演辯社大,讓他多佔一個主席,如果未來演辯社不講理,那我們也可以卡住預算當成武器。這樣如何?」

唐宇同跟林良善互望一眼,同時搖了搖頭。

「不行。」唐宇同冷笑:「你算哪根蔥,說唱藝術社有多少票,憑什麼又給預算又給副主席?」

「哈,本社有四五十人,這還是保守估計,你們成青社不是只有幾隻小貓嗎?」我笑道:「好啦,不是小貓,是小豬。你又算哪根蔥?我只要一席財委,副主席不是讓你了嗎?」

「所以你是說,說唱藝術社、成青社,加上演辯社,各一席財委?」

「是的。」我點頭:「他主你副,政策上你們合作;財委你我都有,財政上我們合作。你在其中游刃有餘,是所有人都必須爭取的關鍵少數。嘿,想想這也不算少數了,你還真會談判,我們這個虧吃得可不小。」

「你說呢?」唐宇同問林良善。

「可以考慮。」他點頭,問我說:「那三席幹部呢?」

「喂喂喂,問我幹嘛呀?」我笑了起來:「不是要看主人嗎?阿貴說了算,反正我要的那席不能變就是了。」

「咦?你也有一席?」林良善一怔。

「是啊。」

「哪一席?」

「當然是社聯啦。」我笑道:「我長這副尊容,女朋友一個個換,自然不稀罕當公關;財務是記帳的,我的數學從沒及格過,這可愧不敢當。社團聯絡股是代聯會對社團的窗口,說唱藝術社小,需要其他社團多多幫忙,所以志在必得,絕不退讓。」

「那還搞什麼?」七爺終於開了口。

「咦?原來你也會講話喔?」我笑道:「失敬失敬,剛才把你當啞巴了。成青社比說唱藝術社小,再加上糾察隊聯盟本來就沒有勝算,獅子大開口就算了,竟然每個條件都衝著我來。對不起,副主席我讓了,社聯就不讓;讓了社聯,副主席就還我。」

「沒問題,社聯給你,成青本來就不在乎這個。」唐宇同說,忽然站了起來:「董子凱,借一步說話。」

「呃,」我一怔,點點頭說:「好,走吧。」

我回頭看了看,只見林碩彥一臉狐疑,阿貴漫不在乎地一笑,只有阿義面無表情,看來別有想法。當下起身離開,跟在唐宇同身後,一前一後走出社辦。

外頭已經天黑了,校園裡一片昏暗。唐宇同帶我來到游泳池後方的蹺課小階梯,這是另一個著名的爬牆聖地,兩人走到轉角,他掏出一包皺皺的軟包白長壽,遞了一根過來:

「抽菸嗎?」

「多謝。」

我接過菸,他幫我點上火,自己也點了一根。

兩人各自抽了幾口,他打破沉默:

「董兄,你蠻厲害的。」

「不敢當。」

「一句話問你,」他哼了哼:「你真的在幫胡財貴嗎?」

「嘿,」我提高警戒,臉上裝作不以為意,點點頭說:「沒錯。我跟他有過協議,幫他就是幫我。」

「那你跟管樂詹的協議呢?」

好傢伙,真人不露相,不知道打聽過什麼。這可是厲害招數,我不動聲色,輕描淡寫地說:

「小小協議,不過保險而已。」

「你們協議了什麼?」

「那就不關你的事了。」我暗暗冷笑,搞了半天他只是在套我的話,其實並不知道我跟管樂詹的詳情。於是說:「唐兄,不要繞脖子了。你要探我的底是沒有的,我逍遙自在的,什麼都不擔心。」

「好,那我也打開天窗說亮話。」他點點頭,指著我說:「你是我的敵人。」

「哦?」

「沒錯,因為你的立場很詭異,我看不懂。」他哼了哼:「董子凱,我最恨你這種人。什麼都不要,只是純粹攪和一番。你根本沒有跟胡財貴換過任何條件,管樂詹給你的條件也都被你拒絕了。說,你到底要什麼?」

「哈,被你發現了,」我笑道:「好吧,那就直話直說了。我要的你給不了。」

「是什麼?」

「不關你的事。」我搖搖頭:「再說啦,你怎麼知道我不是跟兩邊都已經談好了?」

「你沒有。」他忽然看了我一眼,小眼睛裡精光閃動:「你的底牌還沒亮出來。不然這樣,我講一個祕密,交換你的情報,如何?」

「那也要看你的秘密值多少錢。」

「保證讓你嚇一跳。」他嘿嘿一笑:「我跟柯秉楠講好了,他滲透管樂詹,我擺平糾察隊,最後兩方整合共同對付演辯社,日後操控代聯會當幕後黑手。該你了,你是哪邊的人?」

「你是詩聖朋友?」我一驚。

「不信你去問他。我們在師大路ROXY結的盟,八月初,今天也是他要我過來的。」

「有意思,我不信。」我搖了搖頭,詩聖去年陪我從機場回來後就帶我去師大路ROXY,顯見此話不假:「這樣吧,我要跟詩聖確認。如果你說的是事實,那我會跟你合作。到時候你們整合反演辯社勢力,我滲透演辯社,你直接跟演辯社破局。」

「哦?」他一怔:「這就是說,你其實是管樂詹的人,是嗎?」

「不是。我是我自己,跟管樂詹無關。」

「那你到底站哪邊?」

「混水摸魚,跟你一樣。」

唐宇同一怔,瞬間笑了起來,拍了拍我的肩膀,饒有深意地說:

「有意思,原來是這樣,搞了半天我們是一路的啊。」

「不完全是,不過可以合作。」

「好,就衝這個,交你這個朋友了。」他笑著說:「那這樣,你給我一個下臺階,待會兒把事情斷在這裡,等你跟柯秉楠確認後再講。」

「一句話,你等我打pass。」

我笑道,兩人同時熄了菸,一起走回演辯社社辦。

進去時林碩彥正跟七爺吵得不可開交,我跟坐在一旁矮櫃上的希特勒打招呼,唐宇同面無表情坐了下來,伸手制止七爺,冷冷地說:

「胡財貴,看樣子跟你合作挺沒意思的。」

「哦?」阿貴看了我一眼:「這話怎講?」

「你既然什麼都賞了這個娘娘腔,那還找我談什麼?」他冷笑一聲:「沒錯,你也可以把給他的給我。只是這麼一來,你就是個沒義氣的小人,那跟你合作多沒意思?」

「哈,什麼都要到了,反而又要拿俏是吧?」我嘿嘿一笑:「副主席、財委跟幹部,你還不滿足嗎?」

「我要的是兩席財委跟三席幹部,你這麼一攪和,我還拿什麼?」

「沒聽過金斧頭銀斧頭的故事嗎?」我笑道:「貪心的下場就是什麼都沒有。你會坐在這裡,不是賣主求榮,就是自作主張。今天出賣糾察隊,只怕明天也會出賣演辯社。倘若是自作主張,那你未免一廂情願了點,來之前不會打聽打聽我是誰嗎?」

「所以,」他哼了哼,轉頭對阿貴說:「胡財貴,你就讓他在這裡大放厥詞,是嗎?」

「凱子說得很有道理,這也不是大放厥詞。」阿貴稍稍遲疑:「唐兄,你跟凱子都是我極力爭取的對象。大家以後都是夥伴,何妨各退一步,讓人家一點呢?」

「嘿,讓什麼?」

「我看就依凱子意見,副主席給你,財委幹部各一席,如何?」

「好傢伙,為了這小子,你要我退讓這麼多?」

「他退的更多呢,」阿貴笑道:「副主席都給了你,不是嗎?」

「那這隻狗腿子怎麼辦?」唐宇同指了指林碩彥,譏嘲地說:「副主席給了我,他不翻臉嗎?」

林碩彥忍著沒講話,我嘿嘿一笑:

「喂,你別欺人太甚了。」

「行,你們厲害。」唐宇同笑道:「演辯社,果然名不虛傳,什麼好的都留給自己人。之前聽說說唱藝術社也是演辯社分出來的,難怪一丘之貉,關起門來好講話。」說著看了我一眼:

「胡財貴,你要找我合作,可以;你要我退讓,也可以。不過這兩個傢伙我看不順眼,未來也沒有合作空間。林碩彥董子凱,有他們就沒有我,你考慮考慮,這是我唯一的條件,其他就像你說的,副主席、財委幹部各一席。」

「呃,」阿貴為難了一下:「這又何必呢?」

「兄弟鬩牆,外禦其侮,同一個屋簷下不能有敵人。」唐宇同站起身來:「你要我帶槍投靠,卻又不自斷手腳,天下沒有這麼便宜的事。你想想吧,我等你消息。」

此話一說,七爺與林良善同時起身,三人連再見都沒說一聲,「砰」地一聲關上門,走出了演辯社社辦。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不知該怎麼說。就這麼尷尬了半天,阿貴才回過神來,皺眉道:

「凱子,真是抱歉,這人未免太粗魯了。」

「嘿,比剛剛在外頭好一點。」

「哦?他跟你說了什麼?」

「他指著我鼻子說我是敵人。」我笑道:「其他就不用聽了,沒幾句營養的。」

「不好意思。」

「不會不會,」我搖搖頭:「好啦,今天算功德圓滿,那我也要走了。」

「咦?等等。」阿義插口:「凱子,你這就走啦?剛剛什麼也沒談成,什麼叫功德圓滿呢?」

「喂,搞了半天你們沒聽懂啊?」我裝出一副訝異的樣子,笑道:「唉,就說當局者迷吧。分析給你們聽,省得大家認知不同。」我頓了頓:「阿貴,他已經退讓了,也願意結盟,這你看得出來吧?」

「是。」阿貴點點頭:「問題是,他要我擠掉你跟碩彥,這我做不到。」

「嘿嘿,這只是下臺階而已,不用當真。」我看了看林碩彥,只見他一副忿忿不平的樣子。於是說:「碩彥,你不用不爽,其實今天你佔了最多便宜。」

「哦?」他一怔:「怎麼說?」

「表面上我們非讓副主席不可,」我觀察林碩彥的表情變化,心知他已服了我:「到頭來其實根本不必讓他。講好的策略你忘了嗎?就算沒談成,也把消息放了出去,之後你們幾個想辦法多傳點謠言,你再配合阿貴演一場戲,讓大家都相信你被阿貴擠走,以便換得成青社加盟。這麼一來糾察隊保證翻臉,屆時唐宇同別無選擇,只能加入我們了。」我頓了頓:

「他臭屁他的,我們暫時隱忍,時間到了一次翻臉。屆時副主席當然別想,我們只給他財委幹部各一席。要是他不滿意,那就回去抱糾察隊大腿,或者投入管樂詹也無所謂。」

「哦?為什麼無所謂?」阿義問。

「因為還有我啊。」我笑道:「這就是我不加入你們的好處,管樂詹不會得罪我,頂多不把我當心腹,跟他說幾句風言風語很容易。要是唐宇同找管樂詹,那我就跟管樂詹咬耳朵,順便運動平平跟他對幹一場。屆時管樂詹只會壓他壓得更兇,這人走投無路,最終還是得回來。談判破裂後又回來,條件自然比較差,到時候副主席還是我們自己的。」

「原來如此。」林碩彥終於笑了起來:「凱子,真有你的。」

「你要記得,到時候可別再給人家臉色看了。」我「好意」提醒:「阿貴這邊更要以禮相待,除了副主席不能給,幹部方面不妨大方一點。我是不建議財委啦,看阿貴的想法,到時再說不遲。」說著雙手一拍:

「好啦,還有問題嗎?」

「等等,」阿貴忽然說:「凱子,一件事問你。」

「你說。」

「那你自己怎麼辦?」他誠懇地說:「今天真是謝了,原本覺得沒什麼希望,想不到你一出手就擺平了他,最後給的還比我估計得要少。這要我怎麼答謝你呢,你是不是真的要那席社聯?」

「阿貴啊,那都是場面話,我也沒要副主席不是嗎?」我哈哈一笑:「別客氣,下次請我喝咖啡好了。」

「不行不行,你總得說點東西。」

「你的『東西』不多,省點用吧,」我笑道:「我是來幫忙的,不是化敵為友了嗎?跟你分享一個人生哲學,越急著還人家情,代表越不想跟人家有所牽扯,這是一種無情的表現。你別問了,真覺得欠了我,那就欠著好了,哪天找你幫忙就不要裝作不認識。」

「呃,好,」他臉一紅,點點頭說:「知道了。」

「好吧,那我可以告退了嗎?」

「來來來,我送你。」

他連忙起身,我對希特勒招了招手,笑道:

「不用客氣,我跟學長一起走好了。」

「哈,總算想起我啦。」

希特勒哈哈一笑,從矮櫃上跳了下來,隨口打屁幾句,離開了演辯社。

走出位於地下室的社辦,兩人都呼了口大氣。我陪希特勒回教室拿書包,一齊往校門的方向走。他似乎心情很好,連聲稱讚我的「表演」。我有點不好意思,心想他還不知道我的真意,於是說:

「唉,要是被小達知道這件事,只怕他就更生氣了。」

「你放心,我不會跟他講。」希特勒點點頭:「不過你也別太投入選舉了,社團還有很多更重要的事要辦,從招生到社團課,每項都不能馬虎。」

「我知道。」

「小達最近有點怪怪的,大概生理期到了,別理他就好。」希特勒微笑著說:「那天你不肯跟阿強道歉,我覺得也是對的,小達強迫你只是借題發揮。不過你跟教官不能這樣,他對你很好,下次記得別這麼衝。」

「唉,」我嘆了口氣:「前天我很煩,好像真的衝動了點。」

「其實你最近都很煩。小箏的事我聽說了,你跟她還好嗎?」

「咦?你聽說什麼了?」

「不就分手了嗎?」

「喔,是啦。」我點點頭,心想還好他不是指懷孕的事。只聽他又說:

「其實喔,都高三了,讓她專心一點也好。你還真是到處留情,那天不是來了一個老情人嗎?銘傳二年級的,聽說是你國小情人?」

「咦?菲子也來啦?」我一怔,心想當天倒沒瞧見,忙道:「那是國小的好朋友,不算什麼情人啦,那麼小哪有什麼情人不情人的?」

「嘻嘻,我聽到的可不只這樣。」

「好嘛,有一段,但不成功。」

「那就是了,你還真紅。」他笑著說:「反正天涯何處無芳草,你的本事我有信心,哪天幫學長介紹一個女朋友才是真的。對了,提醒你一件事。」

「什麼事?」

「陳天義,」希特勒嚴肅了起來:「你跟他的交情很好,沒錯吧?」

「是啊,怎麼了嗎?」

「我提醒過你了,這個學弟很聰明,你要多留心他。」

「我記得,但是為什麼你總是這麼防著他?」

「我也說不上來,」希特勒搖了搖頭:「只是有種感覺。畢竟人家曾經是演辯社社長,你也知道當得上演辯社社長的人絕對有兩下子。跟他交朋友最好小心一點。」

「呃,我跟阿義很好啦,又沒利害衝突,應該不會怎樣的。」

「或許,」他想了想:「那我問你,詩朗隊總隊長的事,你真的不想接嗎?」

「真的。」

「為什麼?」

「我覺得事情太多。」

「那你推薦誰?」

「那是詩社的事吧,我哪有權力推薦誰呢?」

「不,你是獨誦冠軍,當然有發言權。」希特勒搖搖頭:「我建議你不妨自己當,不過如果你沒興趣,那就推薦一個跟你要好的接下來。到時候想偷懶也比較方便。」

「呵呵,別像河馬那麼機車是吧?」

「是啊,最好是你,這樣日子好過。」

「我是不要當的,推薦誰我會想想。」我點點頭。這時兩人已經走到門口,時間已晚,小吃街早已收攤,門口空空蕩蕩地一個人都沒有。我停下腳步,又問:

「學長,要不要一起吃個飯?」

「不用了,」他笑著說:「你先回去休息。累了好一陣子,就別跟我客氣了。」

「好,那我走了。」

「總隊長的事情記得想想。」

「我會。」

「那就這樣,加油吧。」他笑道,消失在黑暗的街角。

我目送他離去,站在原地呆了半晌,這才嘆了口氣,走到一旁掏出了菸。

不知為何,或許因為剛剛太熱鬧了吧,一時之間有種十分寂寞的感覺。濟南路一片昏暗,即使下班時間也沒有多少行人。我很想找人說說話,卻不知道此時此刻可以找誰。

只有薇了,我心想,趁她還在台灣,多相處一下也是對的。

呃,怎麼會這樣想呢,什麼叫「只有薇了」,難得回來一次,我應該很高興才對。當下熄了菸,走進一旁公用電話亭,掏出零錢,撥了她的號碼。

響沒兩聲她就接了,聽見是我,當場笑道:

「凱啊,會開完啦?」

「咦?妳知道我要開會啊?」

「是啊。怎樣,要來找我嗎?」

「如果方便。」

「當然方便啊,怎麼這麼說呢?」她的聲音含著笑意:「你人在哪裡?我去接你。」

「我在學校門口。」

「好,那我們約在水鯤,你走過去,我差不多半個小時到。」

「不能去妳那邊嗎?」

「哈,最好不要,」她笑著說:「今晚我爸爸就回來啦,到時候你又要急著離開。先不說這些,水鯤見,我馬上出來。」

「呃,好。」

我呆了呆,只聽話筒裡傳來「嘟」聲,掛上電話,走出了電話亭。

七點十分。

水鯤安安靜靜地,只有兩三桌客人。我坐在「包廂」內,空氣中飄著咖啡香。

「包廂」是店內最有趣的位置,位於整間店正中央,建在作為隔間的書櫃上方;地點十分隱密,是個約會聊天的絕佳所在。圓形盒狀外觀,簡直就是一座工業區常見的水塔,矗立在挑高的空間中央。包廂有道木製階梯連接下方,階梯很窄,每階間距卻很大,走在上面有種不大牢靠的感覺。

進入包廂必須脫鞋,沿著沒有扶手的樓梯往上走。裡頭有張矮矮的圓桌,此外就是幾個散落的椅墊抱枕;周圍沒有椅子,人人席地而坐,圍牆與肩同高,上頭看得到下面,外面瞧不見裡頭。

水鯤改裝自一間老房子,裡頭位置不多,充其量八九張桌子左右。挑高的天花板上掛著麻布,間隙吊著吊燈;座位錯落有致,即使沒有屏擋也不會互相干擾。只有從居高臨下的「包廂」,才能一眼望盡整間店的每個角落。

包廂是我跟薇第一次來水鯤時坐的地方,今天運氣好,一來就讓我搶到了。其實不只我喜歡這個位置,「胖咪」也很喜歡。牠是一隻漂亮的貓,渾身金黃,胖得名符其實像顆氣球,是本店鎮店之寶,總愛在客人腳邊磨蹭湊熱鬧。身軀碩大移動緩慢,走在通往包廂的階梯上,總會讓樓梯微微震動。

剛拿出隨身聽薇就到了,只見她出乎意料穿著制服,在階梯下擺好鞋子,壓著裙子走進包廂,微笑著說:

「凱,等很久了嗎?」

「沒有沒有,我才剛到,還沒點吃的呢。」

我挪挪身子讓她坐下。薇笑咪咪地坐在身邊,一身綠衣黑裙,腳上穿著白短襪,乾淨得跟新買的一樣。

「咦?妳怎麼穿制服?」

「我去學校啦。」

她笑道,拿起水杯喝了一口,這才講起週末的事。原來前天離開後,薇還是把小箏留了下來,聯床夜話到清晨才睡。隔天是禮拜天,醒來後兩人弄了頓飯,又在星空花園聊到傍晚。之後薇請小箏去第地司吃飯,用餐時小箏說起學校的事,薇越聽越想念同學,一時興起想回去看看。小箏建議她乾脆禮拜一穿制服混進去,薇一聽馬上叫好,回家拿出制服,小箏幫她繡好年級槓,兩人搞到將近十點,薇才把小箏送回宿舍。

今早她們又碰了頭。薇把車子扔在寧波西街,陪小箏走路上學。兩人有說有笑進了北一女,小箏回光復樓,薇跑去三年樂班。同學見到她都嚇了一跳,聽她表示想鬧鬧老師,當場嘻嘻哈哈幫她安排座位,混在教室裡陪大家上課,看看各科老師要過多久才會發現班上多了一個人。

北一女就是北一女,薇第一堂就被認出來了,看來英文老師對這位跳級僑生印象深刻。當然,她那與眾不同的長髮也幫了不少忙。老師很高興,毫不介意讓她留在班上,跟著上了兩堂課。

之後連續兩堂國文,老師是導師。這位今年才開始帶樂班的著名補教名師早就聽說過班上有位跳級生休學不在,跟薇有說有笑地聊了整節,看樣子打屁聊天果然是補習班老師的專長。

中午薇跟大家一起訂便當,一起去福利社搬便當回教室邊吃邊聊。直到午休結束,這才道別大家,跑到其他班級打招呼。

離開前發生了一件趣事。門口大媽以為她不假外出,說什麼都不肯放人,把薇「拎」到訓導處打算懲處。反而是滅絕師太認出了薇,一番解釋後,兩人又在訓導處聊了許久。

滅絕師太看到薇很高興,聊著聊著提到上學期的「關說」,問起薇跟我的交情,交代她「校慶時一定要回來領獎,不要白費成功小學弟的一番心思」。薇口中應允,心想校慶大概回不來了,把整件事跟我說了一遍,又道:

「所以嘍,校慶就靠你了,記得幫我領獎,順便跟主任說聲抱歉。」

我連忙搖頭,不住勸她還是自己回來領。薇一笑,摸摸我的頭:「你乖乖的,下學期我一定會回來,到時候別忘記去接機。」說著又道:

「對了,講到接機,等一下我們不能混太晚。爸爸的飛機十二點半landing。他喜歡我去接機。」

「那妳要幾點走?」

「最遲十一點。」

「這麼早啊?」我有點失望:「那還真可惜。妳爸爸要在台灣待多久?」

「差不多國慶結束。」

「他會先回去嗎?」

「我們會一起回去。」

「呃。」

「哈,很失望,是不是?」她笑了起來:「我們本來就是回來參加國慶的嘛,約好八個月後才見面,這次已經算你賺到了。再說,」她一笑:「你也別擔心我爸爸在你就不能過來,他想見你,乾脆今晚你陪我去接機好了。」

「啊?」我嚇了一跳:「妳說真的假的?」

「真的啊,你肯不肯?」

「這……合適嗎?」

「為什麼不合適?」

「我們……他是妳爸耶,」我搔了搔頭:「我是什麼身分啊,一起接機太彆扭了吧?」

「嘻嘻,怕了吧?」薇笑得好開心:「不管,你一定要陪我去。他想見你,你就去給他見嘛。又不是找他提親,見個面怕什麼?」

「呃,一定得去嗎?」

「我也希望你見見他啊。畢竟他是我唯一的親人……假如不算你的話。」

「我算妳親人嗎?」

「不是說過好多遍了?家人啊。」

「家人跟親人是一樣的嗎?」

「嗯,這就不一定了。」

「差別在哪裡?」

「家人是熟到跟住在一起沒兩樣的人。」

「那親人呢?」

「是不管住不住在一起,都很親的人。」

「那親戚呢?」

「不算。親戚是一種因血緣關係形成的無奈組合,表面上關係很深,骨子裡根本是一堆自己以為很有關係,其實一點關係也沒有的人。」

「所以我是哪種?」

「要講幾遍?家人啊。」

「那妳不在國內,我們還算家人嗎?」

「你聽清楚了沒有?我說的是熟到跟住在一起『沒兩樣』的人,住不住在一起根本不是重點,再說你也沒有住在我這裡,頂多只是來玩玩而已。」

「這個定義也太模糊了點吧?」

「好吧,那我這樣說。家人是否住一起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家人在哪裡,哪裡就是家。」

「所以妳是說,我家就是妳家?」

「你說反了。應該說我家就是你家,至於你家嘛,嘿嘿,我看不能算吧?」

「我都糊塗了。」

「一點也不糊塗。我把家留給你,你把我家當你家,所以我是你的家人。我不在家,你幫我看家,因此那裡還是家,不只是一間空屋子。這就叫家人,懂了沒?」

「好個吃葡萄不吐葡萄皮,算我懂好了。」

「懂就懂,哪有什麼算不算的?」她嘿嘿一笑:「不過,如果都像這個月一樣愛來不來,哼,那就不能算家人嘍。」

「好啦好啦,別借題發揮。」

「下次還敢不敢?」

「好啦,不敢了。」

「那還有問題嗎?」

「還有。」

「問啊。」

「照妳這麼說,我就不能算是妳的親人嘍?」

「喔,哈,當然不算。」

「為什麼?」

「因為我跟你還不夠親啊。」

「那要怎樣才算夠親?」

「就說你越來越精了吧,」薇哈哈一笑:「想當親人是吧?那就兌現澎湖承諾,先送我一堆黃金寶石再講。」

「呃。」

我臉一紅,端起水杯,避過她的視線。

薇繼續講接機。據她表示,這段時間她爸爸分別從「羅莎一號」老闆國盛叔叔、中明艦周叔叔,以及東台營區「前中校」歐陽叔叔等人口中聽了許多與我有關的事。這次回加拿大,父女促膝聊過一遍薇跟我的感情。她爸爸知道自己對寶貝女兒的決定無從置喙,於是提出要求,要薇「起碼帶來讓老爸瞧瞧」。因此,在薇要求下,我不得不答應晚上跟她一起去機場接機,讓她爸爸「留個好印象」。

說實話我還蠻擔心的,毫無心理準備,就不要好印象沒留下,惡劣印象想改都改不掉。薇嘻嘻一笑,信心滿滿地說:

「你放心吧,光憑你的機智反應,對付我爸爸綽綽有餘。再說還有我,他才不敢兇你呢。當真說了什麼不好聽的,哼哼,我就不回加拿大陪他啦。」

「呵呵,」我笑道:「這麼一說,今晚我一定要讓他看不順眼,逼他說幾句難聽的,這樣妳就不會走啦。」

「好啊,你倒說說看,要怎樣讓他不順眼?」

「在他面前抽菸,如何?」

「那有什麼?他早知道了。人家當過兵的一天抽兩包,連我抽他都不管。」

「那就在他面前跟妳親熱,讓他嫉妒吧?」

「啊,這可不行。」薇忙道:「別說你還沒資格這麼做,就算我同意好了,這麼搞下去他保證會留下來監督,說什麼都不回去啦,那還不如乖乖回加拿大算了。」

「那怎麼辦?」

「傻瓜,幹嘛擔心呢,你就當好自己,留個好印象,以後幹什麼都很方便。」她微笑著說:「就像我在你爸爸心目中的credit,你好好表現,未來我也可以拿你當擋箭牌。」

「想得倒是挺美,」我笑道:「換句話說,只要我表現得好,以後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是不是呀?」

「死傢伙,就會討便宜。」她瞪我一眼:「原則上是這樣,不過你也得乖乖的才行。」

「我很乖啊。」

「少來,最近捅的簍子可不少,哪裡乖了?」

「呃,」我臉一紅:「薇啊,那件事是畢業旅行發生的,可不是……」

「我說的不是讓小箏妹妹懷孕。」薇正色道:「這件事情是意外,你的確該有罪惡感,卻不是對我。我指的是梁文渝,你放著姊姊不管,跟我說那麼多甜言蜜語,結果我一走,反而跟人家分隊長天天約會,這都有沒有?」

「沒有。」

「你姊姊說了,」薇哼了哼:「不是跑去捐血?」

「那是九三九當天在西門町湊巧碰到的啦。」

「不是新生訓練還去學校看表演?」

「早就說好的事啊,之前也跟妳報告過了,再說看的也不是她啊,儀隊下學期才交接,看的是學姊。」

「那牽手走路怎麼講?」

「哪有?」

「少賴。九三九在麥當勞。」

「呃……」

「還不承認嗎?」

「好啦,有就是了。」我狼狽地說:「奇怪,妳是怎麼知道的?」

「你毫不避諱,有心人自然會講。」薇嘆了口氣:「小箏妹妹說是她們班一個同學講的,聽說這人把小箏妹妹當成情敵,是不是?」

嘿,我點點頭,Miko果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只得說:

「薇,這件事情我有解釋。」

「那你說。」

「那天我看到小箏跟阿誠抱在一起……」

「我懂,」她打斷我:「不明就裡胡亂吃醋,想證明自己也有人要,所以利用小箏妹妹的同學來示威,是不是啊?」

「呃,講這麼難聽,這也不能說是在示威啦。」

「哈哈,你這人一衝動就這樣,以為我不瞭解嗎?凱啊,你要學會自我控制,幸好小箏妹妹腦筋清楚,知道你這麼做一定別有目的,否則光憑這件事你就黑了。」

「哼。」

「怎麼啦,不高興什麼?」

「有什麼好高興的?」

「你把她害得這麼慘,還敢小心眼?」

「那是她自己不肯講的啊,故意要我誤會,結果我就誤會了。」

「好無辜是吧?」薇沒好氣地說:「她是為你好,少沒良心。再說你們本來就分手了,就算她去找老情人,你也沒資格嫉妒不是嗎?」

「既然這樣,那我跟小渝牽牽手又怎樣?」

「哈,問得好。的確沒怎樣,那對我呢,你要怎麼交代?」

「這……」

「再說啦,你跟梁文渝真的沒怎樣嗎?」

「真的啊。」

「我聽到的可不只這樣。」

「妳又聽到什麼了?」

「不然我問你,你對她是什麼感覺?」

「沒什麼啊,就是個新認識的朋友而已。」

「禮拜六不是還打算騎我的車送人家回家?」

「我沒送啊。」

「我知道你沒送,人家改變主意自己走了。」

「咦?」

「哈哈,被抓到了吧?再不承認嘛。」

「喂喂喂,妳是不是跟她見過面啦?」

「哈,反應真慢,講半天才知道。」薇笑嘻嘻地說:「當然是這樣嘛,你這麼調皮,我怎麼能不好好盯著呢?今天我找過她了,跟她聊了一會兒。」說著嘆了口氣:「凱啊,你就這麼點心事,瞞不了我的啦。」

「我又沒要瞞妳什麼。」

「我知道,」她笑著說:「你是『沒怎樣先生』,一開始都沒怎樣,我相信你。」

「喂,我跟她真的不是這樣……」

「好好好,都相信你了還不成嗎?」薇哈哈大笑,握起我的手:「跟你說清楚,省得你死得不明不白的。從班上出來之後,我想起前天晚上她跟我說了一些話,於是跑到誠班找她,一起蹺課去圖書館聊天。」

薇笑著說起跟小渝見面的事。我默默地聽,一句話都沒有插嘴。聊著聊著老闆跑來點餐,聊著聊著晚餐已經準備好了,老闆端著大盤小盤走進包廂,一樣是蒸魚、腐乳空心菜加兩碗白飯;也一樣地,乾乾淨淨的兩杯水。

望著桌上的菜,我想著上學期認識薇的那一天。當時也是在這裡,吃的也是同樣的東西。想不到走過這麼大一圈,我們終於還是回到了這裡。

很奇妙的感覺,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兩人未曾擁有過彼此。一樣是輕輕鬆鬆地、緩慢悠閒地,在聊天中互相交流,摸索接近著對方。

水鯤很安靜,禮拜一晚上沒什麼人。

薇也很安靜,好像講了很多話,又像什麼都沒說。

忽然間,我發覺自己已經好久沒有仔細看看她了。乾淨清澈的眸子、溫順柔和的聲音;跟當時一模一樣,沒有什麼手勢動作,也沒有任何保留隱藏。只是愉悅明快地說著話、讓字句飄在空氣裡。

於是,我終於理解了。原來我從來沒有失去過她,即使經過那麼多事,即使中間有過小箏,她還是跟當時一樣的,獨一無二的她。

七點四十五分。

「妳跟小渝聊了整整兩堂課?」

「是啊。要不是放學後她要練儀隊,我看還會繼續聊下去吧。」

「咦?」

「怎麼啦?」

「妳今天本來就打算找我去接機的,對吧?」

「對啊,怎樣?」

「那妳也不打call機給我,要是我沒找妳怎麼辦?」

「嘻嘻,終於想到要問了。」薇笑了起來:「我猜你會找我啊,再說如果沒找,那就不去接機嘛,也沒多嚴重啊。」

「還有其他理由嗎?」

「我也想知道你有多急著找我。」

「我當然想找妳,只是當天小箏睡在妳那裡,我怕找妳傷她感情,打算今天再找。」

「真要這樣,那你不會昨晚打來嗎?打個call機也好,今天她要上課,總不會一直住在我家吧?」

「嘿,事實上妳們還不是一早就見面了?」我聳聳肩:「我昨晚很早就睡了。」

「多早?」

「十點不到。」

「喔,那還真早。」

「所以不是不打給妳,少亂解釋。」

「我亂解釋?」薇哼了哼:「凱,不瞞你說,這次回來,我覺得你有點懶得理我。」

「哪有?」

「我說不上來。你信只寫那麼幾句,這段時間一次也沒去我家,更不像以前一樣急著約時間。你說說看,是不是會讓我覺得你懶得理我?」

「我去過兩次。」我哼了哼:「再說我也沒有懶得理妳,事情根本不是這樣。」

「那是哪樣?」

「寫信那幾天剛跟小箏分手,我情緒不好,沒事就窩在家裡發呆。前天晚上小箏在,昨天又不確定她走了沒,所以才沒打電話過去。這些都是獨立事件,妳少敏感,我根本就沒怎樣。」

「我懂了,所以該說,之所以不理我,其實是因為小箏妹妹?」

「呃,這樣太簡化了啦。」

「結論就是這樣。」

「我……」

「你別緊張,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變了而已。才回來就聽了一堆,前天又在實踐堂目睹你活躍的模樣,我可有點擔心呢。」

「有什麼好擔心的?吃醋啦?」

「胡說。我是擔心你不知道自己在幹嘛,或者說,擔心小箏妹妹的事,讓你亂了分寸。」

「是指對妳嗎?」

「不,我不擔心你對我怎樣,我擔心你自己。」

「我怎樣?」

「不知道。我隨便說說,你姑且聽之。我猜你怕再次傷害別人,所以不知道是故意還是不小心的,逃避了一些事。」

「逃避什麼事?」

「你給我一種把自己封閉起來,不拿真心面對人的感覺。這也是你為什麼這麼投入選舉,卻不專心跟朋友交往,或者忙自己的社團的理由。」

「哪有?我說過了,選舉的事是趕鴨子上架,這叫選舉上身,也是無可奈何的。」

「好吧,那如果我要你從明天起就別管了,你做得到嗎?」

「呃,都管一半了,現在也脫不了身啦。」

「少來,都是藉口。」

「真的啊,答應人家了,一下子說不管就不管,被人說是無信小人,豈不前功盡棄嗎?」

「哈,前功盡棄,還不是有所為而為?」她笑道:「不然你都答應人家什麼了?」

「其實只是一些搞來搞去的。」

「說說嘛。」

「說這個幹嘛啦?」

「我可以幫你出主意啊,看看怎樣才能既不捲進去,又能達成你要『吃』掉詩朗隊的目標。」

「不是詩朗隊,是龍吟詩社。」

「對對對,我搞錯了。好啦,說說吧。」

「妳真的想幫忙喔?」

「是啊,你說得也對,答應人家就要做到。我幫你設計設計,也可以讓你快點脫身。」

「脫身以後要幹嘛?」

「幹嘛都好,反正不要陷在裡頭。搞那些事情很不像你,我不喜歡。」

「那什麼像我,玩社團嗎?」

「不,」薇放下咖啡杯,鄭重地搖了搖頭:「真心待人,才是我認識的你。」

「好啦好啦,帽子越來越大頂了。」

我搔搔頭,覺得很難跟她解釋。剛開口服務生就來了,樓梯一陣晃動,一個身穿牛仔褲、工讀生模樣的大姊姊進來收了餐盤。薇跟對方要了菸灰缸,拿出一包金色包裝,寫著陌生字樣的菸,遞了一根給我。

「這什麼菸?」

「Benson & Hedges,英國牌子。」

「加拿大買的啊?」我拿出打火機,幫她跟自己點上火,只覺得這個菸濃了點。薇說:

「是啊,喜歡送你一條。」

「嗯,不用了。」我搖搖頭,接回適才話題:「剛剛談到代聯會選舉,我覺得那些事情也不需要怎麼設計,反正見招拆招,能夠達成合併詩社的目標就好。」

「怎麼達成?」

「靠交換條件啊。」

「拿什麼交換?」

「看人家要什麼。」我解釋:「選舉嘛,要的當然是選票。問題是我沒票源,可以做的只有破壞對手票源。也就是說,看我要幫誰,那就打擊另一方的合作對象,這種的。」

「這根本是買空賣空嘛,」薇笑了起來:「不錯不錯,果然厲害。那你要幫誰?」

「如果想拿到龍吟詩社,那就非幫演辯社不可。」

「你確定對方可以信任嗎?」

「這很難說,所以要一步步來。」我解釋:「首先拿到詩朗隊總隊長,這是任務性工作,一般都是去年獨誦冠軍出任。我是獨誦冠軍,這個位置本來就是我的,問題是之前說唱藝術社跟演辯社鬥得很兇,演辯社不答應我也拿不到。所以我在那裡以退為進,假裝一副連這個都不要的樣子。」

「會不會弄巧成拙真拿不到?」

「這倒是不用擔心。就算我真的不想當,詩朗隊學長也不會輕易讓我脫身,演辯社招惹不了那些人,再說所謂的『詩朗隊學長』也有一堆演辯社的。」

「那為什麼當詩朗隊總隊長是拿到龍吟詩社的先決條件?」

「因為總隊長權力很大,整個隊伍幾乎都是依照總隊長的想法塑造而成的。」我解釋:「詩社幹部多半是詩朗隊成員,學弟一進學校什麼都不懂,開學沒幾天就被抓進詩朗隊,相處最多的人就是總隊長。換句話說,只要我當上總隊長,在詩社就有了比社長還大的影響力,這麼一來就好運作了,就算演辯社黃牛,我光憑總隊長身分,就有機會運動學弟反出演辯社,把詩社連根拔起。」

「那就翻臉了。」薇搖頭:「這不好。我的建議乾脆講明白,直接跟那個胡什麼要求龍吟詩社,若是他不答應,那你就參加對手陣營破壞演辯社票源,再去『連根拔起』。堂堂之陣正正之師,別落人口實。」

「這就算真心待人了嗎?」

「算啊,頂多你的真心是個壞心眼而已。」她噗哧一笑,點點頭說:「比起裝成好朋友,我覺得這樣比較好。不過也別做得這麼難看,可以雙管齊下,詩社那邊用威脅的,總隊長一職就說這是慣例,他們權衡之下一定會答應你的。」

「其實他們已經有這個意思了。不過為什麼妳覺得他們一定會答應?」

「因為不答應後果更糟。」

「那要是他們拿總隊長來交換條件呢?」

「你不要答應,搞一副不在乎的樣子就好。」

「這跟我在做的是一樣的意思。」

「那我問你,不管這些算計,你自己到底想不想當這個總隊長呢?」

「嗯,之前有點倦勤。」我頓了頓:「反而是跟妳這麼一聊,我才想當的。」

「哦?為什麼?」

「這個嘛……」我臉一紅:「前陣子我覺得很多事情都沒意思,很想什麼都不管,連詩朗隊都不要參加了。」

「因為小箏妹妹?」

「妳不在也有關係。」

「哈,講沒幾句就撒嬌。」她一笑:「好好好,那我問你,為什麼跟我一聊,馬上又想當了呢?」

「因為妳也贊成嘛。」

「哦,原來如此。」

「什麼原來如此?」

「你的『倦勤』,是因為連你自己也不喜歡那些作為。」薇笑了起來:「這些都不像是你會做的事,原本我以為你很投入的,因此才覺得奇怪,甚至覺得你變了。搞了半天根本就是在胡搞嘛,就像我說的,因為我跟小箏妹妹讓你傷心了,所以找那些笨蛋出氣。嗯,不錯不錯,有情緒懂得如何發洩,這才不會變成神經病,那我就放心啦。」

「呃,講這樣。」

「這麼一說,我就不幫你出主意啦。」薇點點頭:「你還是你,充其量只是表現在別的行為上而已。凱,只要你記得自己的初衷,不要玩到後來真的上癮了就好。什麼詩社總隊長的,要不到也別勉強,好嗎?」

「知道了,反正這件事也不難,要不到的可能性非常低。」

「那就是嘍,」她微微一笑:「真好,這麼一來我就放心不跟你見面啦。還沒講呢,這次回來我很忙,大概不會有很多時間陪你。從明天開始,直到下禮拜五之前我們都見不到面。」

「下禮拜五喔?」我算了算:「二十九號,喂,都九月底啦。不是國慶完就回去?」

「是啊,所以相處時間很有限。」她輕嘆一聲:「這次本來就是臨時回來的,我們的『約定』不因這次見面改變,也就沒有那麼要緊了。」

「妳說得輕鬆。」我哼了哼:「這段時間妳要去哪?」

「台中。」

「去台中幹嘛?」

「我外婆家在台中,還有爸爸也有幾個朋友要見面。」

「妳外婆還在啊?」

「是啊,只是不常見面。」

「妳跟外婆不好嗎?」

「媽媽從我很小的時候就不在了,除非爸爸帶我去找她,否則沒有機會見面。再說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國外,也沒什麼機會回來看她。」

「所以要回台中看外婆,看這麼久?」

「其實不是。爸爸要帶我認識他的朋友,他說這些都是我未來的長輩,都十八歲了,也該認識認識、談談生意之類的。」

「談生意?」

「應該說陪他應酬。我爸爸是軍人出身,退伍後在國外做生意。剛開始一點錢也沒有,全靠這些長輩支持才能創業,算是貴人,當然應該好好往來。」

「所以妳是陪客,不是真的要幫忙談生意吧?」

「現在當然是這樣,不過爸爸的意思是希望我開始接觸,未來可以當他的助手。」

「妳想做生意嗎?不是說想當家庭主婦過輕鬆日子?」

「學學不要緊,再說你又還沒給我黃金寶石,我想當家庭主婦也當不成啊。當大小姐多沒意思,能多學點東西還是不錯的。」

「好吧,妳說是就是。」

「不重要,反正我會在台中待到下禮拜五,見面可能得等禮拜六了。」

「好不容易回來一次,結果也只有這麼幾天。」

「我爸爸都在啊,你也不會常來找我吧?」

「要是可以,我就會來。」

「你不怕我爸爸在?」

「妳不是說了,接機好好表現,他也沒那麼難對付?」

「呵呵,這也是,你反應快,只怕他也搞不過你。」薇一笑:「這樣吧,我看情況通知你,我也很想多跟你相處啊。問你一件事。」

「妳說。」

「阿玟說你去過她家了,是不是?」

「呃,對。」

「聽說你被抓到偷看她洗澡,有沒有這回事啊?」

「喂喂喂,」我急了起來:「沒有沒有,那都是她說的,我可不承認。」

「又不承認了,」薇笑得不懷好意:「那我問你,她洗澡的時候,你在哪裡?」

「我在……呃,旁邊。」

「面對浴室還是背對浴室?」 

「呃,面對。」

「有盯著她看嗎?」

「沒有沒有,」我忙道:「我只是幫她放水而已,不小心看到一眼,不是故意看的。」

「那為什麼水都放滿了才發覺?」

「這個……就看到了,發了一下呆嘛。」

「所以還是盯著人家看。」薇笑道:「她的身材很好呀,不偷看才奇怪。你別擔心,我不介意。後來怎樣?」

「也不能怎樣啊,她去泡澡,跟我亂開玩笑一頓,乖乖被鬧就是了。」

「哦?她鬧你什麼?」

「她說,如果我想知道她的隱私,那就脫衣服陪她洗澡,這種的。」

「那你脫了沒?」

「這不是開玩笑嗎,我哪敢這麼做啊?」

「那是她不瞭解你的個性,其實她是認真的,沒有在開玩笑。」

「喂喂喂,這不好笑。」

「凱,你不懂,她跟平常人不一樣。你大可把她當成大姊姊,這種事對她來說沒什麼了不起的。再說這跟泡湯的男女混浴也差不多,是你把人家當美女,才有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

「唉,她也是這麼說,問題是這成何體統嘛。」

「我說真的,其實啊……嗯。」

「喂,說完啊。」

「呃,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總之你沒這麼做,是不是?」

「當然沒有。」

「她沒有不高興吧?」

「沒有啊。」

「那下次……這樣吧,先問你一個問題。」

「妳問。」

「你跟她到底有多熟?」

「其實沒多熟,不過她畢竟是馨馨姊姊,這麼一想好像又熟了點。」

「覺得像自己姊姊?」

「有這個味道。妳問這個幹嘛?」

「我的意思是說,既然這樣,其實你就把她當成自己姊姊看待就好。」

「所以陪她洗澡?」

「話也不是這麼說啦,應該講,別把她當外人,你跟自己姊姊會這麼彆扭嗎?」

「我又沒姊姊,誰知道?」

「嘻嘻,小箏妹妹不算嗎?跟姊姊一起裸體,你也算經驗豐富了吧?」

「厚,妳又來鬧我了。」

「好好好,不鬧不鬧。我的意思很簡單,別把她當成女人,就當是個親人就好。」

「嘿,她長那副模樣,想不把她當成女人很難吧?」我沒好氣地說:「妳少來,八成又要拿這件事來鬧我了。什麼叫親人?連妳都是家人了,反而她卻是親人?」

「哈,你很介意我不把你算成親人,對不對啊?」

「哼。」

「好啦好啦,都是親人嘛,時間問題而已。別打岔,我說的你懂了沒?」

「懂是懂,哪有這麼容易做到啊?」

「為什麼不容易?你不是說通過馨馨,感覺起來她跟你也很熟,像是親姊姊一樣?」

「喂,跟親姊姊也不能一起洗澡吧?這都什麼話,我能跟馨馨一起洗澡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少一直在洗澡這件事情上打轉,看來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是說,把她當成親姊姊,別被她外表騙了,你們差好多歲,她也真的把你當個親弟弟看待。」

「嘿,即使是親姊姊,她也還是個女人。」

「因為她很漂亮,是不是?」

「不只這樣。」

「那是哪樣?」

「我說不上來。」我想了半晌:「薇啊,她給我一種很成熟、好像跟我是兩個世界的人的感覺。怎麼說呢,我的確覺得跟她很親,卻又覺得離她很遠,不是那麼容易親近。」

「那就主動親近人家,你會發現她真的很好親近。」

「可是,親近之後,又能做什麼呢?」

「你親近人,都是為了做什麼嗎?」她笑了起來:「凱,我不知道該怎麼講,不過阿玟對你跟對別人不同,你們的確沒有很熟,可是她卻對你很不設防。就我所知你是唯一一人。」

「連對妳都沒有嗎?」

「我不能算,當時情況特殊,」薇頓了頓:「嗯,這麼一想,其實連我也沒有。一開始她對我有點相敬如賓,也是花了幾天熟起來的。」

「好吧,那我聽妳的,跟她走近一點。」

「不。」

「啊?」

「我不是要你親近她。」

「那是怎樣?」

「我是說,如果你也覺得跟她很投緣,那就不要這麼有戒心,跟她之間也不必太守規矩。」薇想了想:「嗯,只是這樣而已。你想走近就走近,不想也沒關係,我只是說,既然投緣,那就放開自己,不用戴著面具。」

「我那是穿衣服,不是戴面具。」

「你少來,你總是戴著面具。」

「胡說,我跟誰是這樣了?」

「除了跟我,好像跟誰都是這樣。」她輕輕地說:「凱,最近你變了,我有點擔心。」

「喂,剛剛不是說很放心嗎?」

「放心的只是搞政治的事,你的確變很多啊。」

「哪裡變了?」

「你自己知道,我不多說。」

她搖搖頭,望著我的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晚餐時間已過,裡頭只剩下我們這桌。我望著她,不知為何覺得兩人的距離好遠。好不容易回來了,卻又有兩個禮拜不能見面,忍不住嘆了口氣,只見薇又點起一根菸,「嚓」地一聲,燃燒聲清楚可聞。

「凱,怎麼了?」

「沒事。」

「沒事幹嘛嘆氣?」

「只是覺得時間太少了而已,很多話來不及跟妳說。」

「乖,別這樣。」

「我只是……」

「我知道,」她打斷我:「你捨不得,不過我們也不能老是這樣。要不是收到你的信,這次回來根本不打算告訴你的。再說只不過幾天沒見而已,十月一號就可以見面了。」

「我不是捨不得。」

「那是什麼?」

「呃,怎麼說呢,我覺得這次回來,妳有種跟我很疏遠的感覺。」

「為什麼這麼說?」

「我不會講,反正就是這樣。」

「哈哈,堅持沒用,改成撒嬌了。」

「才不是。」

「好好好,撒嬌無罪,你這樣蠻可愛的。別岔開話題,你把剛剛的話講完。」

「我忘了講到哪裡了。」

「講到阿玟。」她說:「我要你把她當成親姊姊,其實不是要跟你講什麼洗澡啊、裸體之類的事。她說你去她家的那幾天看起來很熱情,之後卻又好久不去月光和狗,好像不想加入Ansery了,是不是?」

「呃……嗯,或許吧。」

「為什麼呢?」

「去了幾次,我覺得那邊的環境很複雜,有種高中生不該過去混的感覺。」

「還有呢?」

「好啦,也是因為大姊,她讓我有點距離感。」

「哦?哪個方面?」

「不知道,或許只是交情不夠吧。她們都是妳朋友,之所以對我友善,其實只是衝妳跟詩聖的面子而已。」

「一開始或許是這樣,不過阿玟真的把你當朋友。」

「因為馨馨嗎?」

「也有,不過不光只是這樣。」

「那還有什麼?」

「多了,一時講不清楚。」

「可是……」

「別急,聽我說完。其實要不要參加都是你自己的決定,反正一開始我也不贊成。凱,你不用因為別人希望你怎樣就去做一堆不願意做的事。我只是覺得,或許你應該多跟他們走近一點,再來決定參不參加而已。」

「嗯。」

「還有,就算不參加Ansery,你還是可以跟大家交朋友啊。之前也聊過,一個擁有共同目標的團體,跟純粹的朋友是兩回事。」

「我知道。」

「所以了,交交朋友不妨,不用因為害怕不熟而不去月光和狗。朋友不嫌多,再說大家都很喜歡你。」

「嘿,說到這個,我還有個問題。」

「什麼問題?」

「妳說朋友不嫌多,可是真正算妳朋友的人,其實也沒幾個不是嗎?」

「是啊,所以?」

「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妳說妳只有大姊她們幾個,加上詩聖琪琪一共六個朋友,這話對吧?」

「是。所以?」

「當時妳也說,我是唯一沒有『環境因素』的朋友,記得嗎?」

「當然記得,」她認真地說:「直到今天還是這樣。」

「那我想知道,其他人對妳來說又算什麼?」

「有趣。」薇笑了起來,熄了菸說:「先講個題外話,凱啊,我們第一次聊這個話題就在這裡,你記得嗎?」

「記得啊。」

「繞了一大圈,原來這個話題一直都沒有結束。不然這樣,我也問你個問題。」

「好,妳問。」

「當時你說你有六個朋友,兩個是國中同學,兩個是高一同班同學,另外一個是仔仔,還有一個社團學長。」她微笑著說:「那今天呢,你有幾個朋友?」

「呃。」

「說說看嘛。」

「妳當然是一個啦,馨馨也是一個。」

「小箏妹妹呢?」

「也算。」

「其他沒了?」

「大概吧。」

「那原來的六個呢,有沒有改變?」

「嗯,沒有。」

「也就是說,經過半年,多了我、馨馨還有小箏妹妹,成長了一半。是不是?」

「是啊。」

「那表演當天跟你在門口送主任的演講社社長呢?」

「妳說巧怡喔?」我一怔:「嗯,怎麼說呢,她跟我的交情比不上你們幾個。」

「比起社團學長呢?」

「呃,好像差不多。」

「所以又一個?」

「這個嘛……」

「如果把她算在內,那還有沒有別人也可以加進來?」

「那就多了。」

「你說說看。」

「如果連巧怡都算,那起碼也要算上阿丹、阿誠,還有慧心學姊。」

「這都是誰?」

「阿丹是我副社長,阿誠就是黃益誠嘛,慧心學姊妳比我熟,那就不說了。」

「所以又多四個?」

「呃,這樣算不完了。」

「那可糟了,如果這四個不算,那你的社團學長是不是必須排除呢?這半年來,你跟他的交情退步了嗎?」

「當然沒有。」

「所以嘍,又多了四個。」

「喂喂喂,算這些要幹嘛啊?」

「我是在回答問題。」她笑了起來:「你問我其他人算什麼。我想說的是,那六個人只是當時直接想到的人而已。或者說比較常往來,馬上就會想到的人。當時你沒問下去,否則還有一大堆呢。朋友就是這樣,遠遠近近,連來連去都是朋友。只要有交集,在交集之處就是朋友。」

「原來妳是這個意思。」

「有人覺得朋友該分遠近,是個同心圓,我卻覺得朋友是一張網子,每個節點都是一對一的連結,沒有什麼遠近可言。」

「這不對吧?」

「怎麼不對?」

「不說別人,就我跟詩聖好了,妳對我跟對他是一樣的嗎?」

「哈哈,凱,你不小心說出實話來了。」她放聲大笑:「真有趣,竟然說到了這裡。凱啊,你一直在介意我跟他的關係,對不對?」

「才沒有。」

「好,你說沒有就沒有,」她笑道:「你跟他當然不能放在一起比。他是我的過去,你是我的未來,你們是好朋友,所以我們是三個圓的交集,一共有四種不同的組合。」說著從書包裡掏出筆,在餐墊紙上畫了起來:

「你看,這個圓是你,這個圓是我,兩個圓的交集是我們的感情。這個圓是仔仔,他跟你有一個朋友交集,跟我有一段感情交集;我們三個又有一個共同交集。」

「呃,所以呢?」

「你跟我談他,他跟我談你,你又跟他談我,」薇看著我:「所有的情緒與友誼,都集中在這個最小的交集裡。我們三個人永遠不能形成同心圓,因此也沒有什麼遠近,反而是區塊上的不同。」她頓了頓:

「這麼一來,我的圓裡就有了三個來自你們的,由三塊交集形成的連集。要是加上阿玟呢?小箏妹妹呢?森怪他們?慧心或琪琪?甚至梁文渝?那大家的關係有多複雜啊?」她望著我:

「人跟人之間的關係不會那麼黑白分明,既不是幾個朋友的數字問題,也不是離圓心有多近的程度問題。你不願意算進演講社社長,又不願意排除社團學長,這是一種無謂的掙扎。每個人都有他的意義,一旦認識就連起一條線,彼此關係不同,沒有遠近之分。」

我不語,默默玩味這番話。

「就像你跟演講社社長好了,那天我看到你們的樣子,其實感情是很好的。她跟你在社團事務上應該很有默契,這種默契連你我都沒有。如果按照你的說法,那我豈不是要吃她的醋,覺得她跟你比較好嗎?」

「呃,也是啦。」

「就算我們再好,」薇指著代表我的圓,標記出跟另外兩個圓都沒有交集的部分:「你還是有這一塊的自己,說起來還是比較大的一塊。或許未來我們會在一起,但是這一塊依然與我無關,我能說因為這一塊,你就不愛我了嗎?」

「當然不能。」

「所以啦,你不用介意什麼,也不用堅持什麼。我們的感情早就超過了這些,是永遠不會變的。」她溫然一笑,搖了搖頭:「凱,你想問就問吧。憋著半天不說,其實很想問梁文渝的事,是不是?」

「呃,怎麼又回到她啦?」我一怔,點點頭:「我沒憋著啊,我的確想問問妳關於小渝的事。」

「那你怎麼不問?」

「話題扯開了嘛,再說這也跟我們剛剛談的事情無關。」

「好,有關無關不重要,你想問什麼?」

「其實沒什麼,」我搔了搔頭:「剛剛妳提到跟她一起蹺課聊天,對吧?」

「對啊。」

「妳跟她的交情到底怎麼樣啊?」

「不錯啊。」

「那為什麼都沒跟我講?」

「這種交情的人太多了,都跟你講哪裡講得完?」她微笑著說:「凱,你會這麼問,代表你覺得她跟你的交情不一樣,甚至到了難以對我啟齒的程度。是不是?」

「當然不是,」我連忙解釋:「只是這陣子傳言太多了,加上那天琪琪的話很奇怪,所以才會有點擔心罷了。我跟小渝好好的,只是普通朋友而已,有什麼不能啟齒的?」

「琪琪說了什麼?」薇一怔。

「她說了一堆,最奇怪的是那個約定。」

我講起琪琪跟我在趙記菜肉餛飩的約定。薇安安靜靜地聽,直到聽到琪琪要我不要跟小渝談戀愛,這才嘿嘿一笑,搖搖頭說:

「瞭解。她多心了,你別放在心上。」

「她多什麼心?」

「琪琪會這麼說……」她頓了頓,似乎是在想措詞:「……我猜是怕仔仔的事重演,也算關心我吧。」

「這話怎麼講?」

「凱,很多事我從來沒跟你說,」她忽道:「我跟仔仔,還有鄭麗珍的三角關係,或者跟梁文渝的一段過去。你願意聽我就講,不過呢,你得保證我要乖乖聽完,不能斷章取義。」

「這是什麼意思?」

「或者這麼說,過去就過去了,今天我的愛只給你一個人。」她想了想:「還有,我也不在乎你跟別人在一起,也不在乎過去有誰對我不起。」

「咦?講這些幹嘛?」我一怔,補充道:「我可沒想跟任何別人在一起。」

「呵呵,你比以前小心多了,這就是搞政治的成果嗎?」她笑了起來:「好吧,那就跟你講點陳年舊事好了。一段是仔仔還有鄭麗珍,另一段是梁文渝。你要先聽哪段?」

「呃。」

「那就按照時序來,」她笑道:「先講鄭麗珍。這個故事要從一個朋友說起,當時重考班有個好朋友叫陳偉志,就是之前跟你提過的小偉哥。」

「呃,這個人。」

「是啊,他很重要的呢。」薇一笑:「我們是在重考班認識的,起先不大熟,後來通過仔仔才比較常有往來。這人還蠻有趣的,對待人很誠懇,乍看之下跟你很像。」

「什麼叫『乍看之下』?」我問,想起詩聖也說我跟小偉哥很像。

「當然就是指骨子裡完全不同嘛,」薇笑道:「他待人誠懇是沒錯的,就是笨了點,也不像你這麼敏感,做事衝動倒是半斤八兩。所以說乍看之下很像,畢竟表現在外頭的行為是類似的。」

「嘿。」

「別打岔。當時鄭麗珍是重考班助教,我剛跟仔仔在一起,還不認識阿玟,至於小偉哥,嗯,跟阿玟早就有……交情了。那段時間裡阿玟有件事情需要人家幫忙,小偉哥沒能力幫,跟仔仔聊天聊到,仔仔你知道,只要有人找他幫忙總是奮不顧身,沒事就跟小偉哥討論這件事,聊著聊著不看場合,鄭麗珍在一旁就留上了神。」

「阿珍本來就很八卦。」

「是啊,討厭。」薇難得罵了一句,又說:「有一天小偉哥用補習班電話打給阿玟,鄭麗珍要打電話,接起分機一聽有人在說話,竟然開始偷聽,也就知道阿玟所有的『秘密』了。」

「就是你們口中的『那件事』?」

「沒錯。」薇的臉色一沉:「這是人家隱私呢,鄭麗珍這種行為非常不應該。當時我很生氣,覺得她不該偷聽小偉哥講電話。更不應該去跟仔仔講。」

「小偉哥不是已經跟詩聖講了?」

「沒有全部,」薇搖頭:「小偉哥這人很有義氣,只請仔仔幫忙湊錢,說是要幫朋友忙,卻沒有跟他提到這些錢要被用在什麼地方。後來是鄭麗珍跟仔仔說明,仔仔才終於知道阿玟的祕密的。」

「所以阿珍一知道就跑去跟詩聖講?」

「沒有,她先跟我講的。我聽完覺得很糟糕,怪她不該偷聽人家電話,要她別跟仔仔講。」

「可是她還是講了?」

「嗯,那個傢伙,天生一張大嘴。」

「那後來呢?」

「仔仔聽完馬上跑來跟我講了一堆,要我不要嫌棄人家,拿錢出來幫忙。」

「需要用多少錢?」

「很多。」薇說:「一共一百二十萬,買輛BMW差不多了。」

「喂,妳哪有這麼多錢啊?」

「他們湊了一些,事後我才知道確實數字那麼大。仔仔當時只跟我開口要六十萬。」

「妳有六十萬嗎?」

「有,爸爸把存摺放在我這裡,裡頭有八十多吧。」薇點點頭:「說實話,當時我也很有偏見。現在想想這些錢花得很值得,應該一聽就拿出來的。」

「什麼事要花那麼多錢啊?」我不可置信地說,還說「很值得」,我要是回家問問,只怕媽媽存了一輩子都還沒有這個數字也說不定。於是又問:

「那後來呢?」

「當時我拒絕了。仔仔跟我吵了一架,之後幾天都沒去上課。」薇嘆了口氣:「後來我才知道,那幾天白天他都去找狗弟他們想辦法,傍晚鄭麗珍下課就去參加他們,反正都是為了那些錢。」

「所以,詩聖也是在那段時間跟阿珍培養出感情的,是不是?」

「嗯。」

「抱歉,妳繼續說。」我見她神色不娛,忙道:「然後呢?」

「凱,我沒介意,你別擔心。」薇回過神來,輕輕地說:「後來我跟仔仔又吵了好幾次,他生氣了,連續幾天晚上找鄭麗珍出去喝酒,喝著喝著就出問題了。」

「呃。」

「這個人啊,也不是第一次酒後亂性了。」薇搖搖頭:「當然也不是最後一次,後來還有小箏妹妹。事後他不想瞞著我,跑來跟我說清楚,可是說來說去都說不清楚,結果就有了裂痕。」

「那……」

「別急,快說完了。」薇不讓我打岔:「之前跟你提過他躲我,其實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躲著躲著就跟鄭麗珍躲在一起了。我看他們的樣子馬上知道實情,跟仔仔說不清楚,只好去找鄭麗珍,想不到竟然被她唸了一頓。」

「啊?她還有臉唸妳喔?」

「她有跟我說抱歉,卻又說,既然我是仔仔的女朋友,就算小氣不肯出錢吧,起碼也該支持他想做的事,不該亂罵他,跟他唱反調之類的。」

「喂,她這麼說不對吧?」

「其實很有道理,事過境遷之後我也覺得她是對的。」薇搖搖頭:「不過當時可氣死了,窩在家裡氣了好幾天,終於決定跟仔仔分手,跑去領了六十萬,以仔仔女朋友的身分打電話約出狗弟,把錢交給他,也要他轉告仔仔,這是我能幫他做的最後一件事,以後大家就算分手,也不用再講什麼了。」

「呃。」

「狗弟只跟我見過幾次面,聽完手忙腳亂,一邊把錢拿給仔仔,一邊要他跟我道歉復合。」薇嘆了口氣:「然而一切都已經遲了。別說我下了決心,就算我有意思,仔仔也沒辦法回頭啦。」

「為什麼?」

「鄭麗珍懷孕了。」薇嘆了口氣:「唉,你就知道這種事有多麻煩。仔仔是什麼個性,出了這種事,就算想回頭都不會這麼做。我們就是這樣分的手。」

我面紅耳赤,不知怎地,覺得十分抬不起頭。

「凱,這跟你無關,不必對號入座。」薇閉上眼睛,沉默片刻又說:「有失就有得。之後沒過兩個禮拜,有一天阿玟忽然出現在重考班,站在門口等我下課出來,說是要好好謝謝我。」

「哦?」

「當時我還沒見過她,聽她表明身分,本來只想客氣幾句就走的。」薇抬起頭,緩緩地說:「想不到她什麼都沒說,只跟我說了一句話。這句話之後,我們就成了生死之交,再也分不開啦。」

「什麼話這麼厲害?」

「她對我說,」薇學著大姊的語氣,輕輕地說:「林美薇,我不要跟妳說謝謝。從今天起妳就是我的妹妹,姊姊會愛妳一輩子。這輩子是這樣,下輩子就看妳表現了。」

我一怔,只見薇開心地笑了起來:

「凱,人跟人的緣份真奇妙。要是她來跟我說一堆謝謝什麼的,我大不了只會聳聳肩算了,反正我那麼做也不是為了她。可是,聽她這麼一說,我忽然有種她真的是我姊姊的感覺。你知道我一直只有爸爸一個親人,聽她那麼說,突然覺得她好關心我,當場眼淚就掉了下來。」

「呵。」

「是不是?這就叫緣份。」薇說:「沒有人要她來找我,更沒有人教她這麼說,可她就這麼說了。從那一刻開始,我們就是姊妹,比什麼人都親,從此就在一起了。」

「嗯。」我恍然大悟,雖然還是不知道大姊到底為什麼需要這麼多錢,不過想必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只聽薇又說:

「這件事之後我就原諒了仔仔。我帶阿玟去月光和狗,大家都很喜歡她,隔沒多久就約好聯考之後組團,剩下的你就知道了。至於鄭麗珍,由於她還是跟仔仔在一起,大概心中有愧吧,這段時間一直避不見面。其實大家都在學校,只差兩個班她是能避到哪裡去啦。我早就原諒她了,你如果有機會見到她,也可以幫我轉告一聲。」

「咦?那天實踐堂她好像也有去,妳怎麼不自己跟她說?」

「她有到,小箏妹妹說的。」薇點點頭:「只是一來小箏妹妹在旁邊,二來仔仔也在,很多話不大方便講。再說這兩個人也都避著我,仔仔後來先跑了,對不對?」

「呵呵,是啊。」我笑道:「其實他又不是沒跟妳見到面,到底在跑什麼啊?」

「他啊,或許不是在躲我,而是在躲小箏妹妹也說不定。」

「他們也見面啊,畢業旅行還一起去呢。」

「那就是不敢同時見我們兩個。」薇笑了起來:「他『仇家』不少,我們學校從主任到教官都在。嘻嘻,搞不好他躲的根本不是我們也說不定。」

「這有可能,下次我問問他再來跟妳說。」我笑道:「好吧,這個故事就這樣了?」

「嗯。」

「那該小渝的了。」

「喂,你讓我休息休息好不好,八卦有這麼問的嗎?」

她笑道,拿起水杯搖了搖,喝了一口說:

「梁文渝啊,其實真的只是個同學而已。我們是在樂儀隊認識的,樂儀隊自願參加的人很少,我跟她都是一進北一女就自願加入,所以馬上就變得很熟。剛開始常常一起蹺課,之後我跳級退出樂隊就很少往來了。倒是參訪團開始後才又重新接觸了,畢竟參訪團是我在負責,而她是儀隊的『南非微笑大使』。」

「說到這個,她到底是怎麼當上這個『微笑大使』的?」

「哈,人家愛笑吧,我也不知道呀。」薇笑道,其實她才真的「愛笑」:「有人說因為她是『綠會』聯絡人的關係,訓導處覺得她比較有應付外國人的經驗。甄選前有一次在圖書館遇到她,當時她還問我該不該去甄選呢。」

「那妳怎麼說?」

「我當然鼓勵啊,難得的榮譽嘛。」薇說:「不過我們也沒多談,她提到被推舉,我建議她不妨試試。老實說我覺得她的機會很小,畢竟跟日本老校友相處,跟對付南非老外是完全不同的事。學校裡有一堆僑生,不是更適任嗎?」

「那她怎麼說?」

「她說她很不想當,」薇嘖地一聲:「當然,那是說給我聽的,後來還不是去甄選了?結果發表出來的時候我有點不高興,覺得她是針對我來的,怕我也去甄選,多一個競爭對手。」

「呃,」我一怔,一句「小渝不是那種人啦」剛到嘴邊,硬生生被我吞了回去:「所以那妳們算競爭對手嘍?」

「這種工作多煩人啊,她愛當最好,真找上我豈不煩死了?」薇連忙搖頭:「不算不算,樂儀隊的事與我無關,甄選結果是四月份公布的,我都已經退隊啦,還有什麼競爭不競爭的?」

「所以妳也只是鼓勵她去選?」

「是啊,她很合適嘛。」薇嘿嘿一笑,卻又道:「之前拒絕成那樣,之後卻又參加評比,你不覺得她很善變嗎?不過我也不愛管人閒事,這段時間她有什麼變化我不知道,或許別有隱情也未可知。喂?」

「怎樣?」

「你很介意我對她的看法,是不是?」

「嗯,是啊。」

「為什麼?」

「因為……怎麼說,那是妳的看法啊。」我搔了搔頭:「妳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對我很有影響力,如果妳不喜歡我跟誰往來,那我就很容易不去跟對方往來。」

「呵呵,少來,你交朋友哪裡用得著我批准?」她笑道:「只有對梁文渝特別吧?」

「才怪。」

「那你對誰還有這種想法?說來聽聽。」

「多了。」

「誰啊?」

「阿珍啊,小箏啊,詩聖或馨馨,妳對他們的看法都會影響我。」

「好吧,算你有理,竟然舉得出例子。」薇笑了起來:「不過呢,我覺得你對她的態度很不自然。快說實話,是不是喜歡上人家了?」

「才沒有。」

「我不會介意的啦。」

「真的沒有。」

「那你為什麼一談到她就怪怪的?」

「我哪有怪怪的?」

「有,你想問我更多,卻又不願告訴我任何跟她有關的事。」薇說:「這種狀況很特殊,之前就算對小箏妹妹也不會這樣。凱,這次回來我發現你變了好多,很多話只說一半,好像跟我有了距離。」

「我才覺得是妳跟我有了距離呢。」

「那就是啦,果然有距離。」她點點頭,正色道:「有距離是事實,沒有誰對誰的問題。會這麼說代表你覺得距離是我造成的,不過我覺得真正的問題在距離本身,而不是誰的錯。」

「那為什麼會有距離?」

「你心裡有別的事。」

「所以還是我錯。」

「心裡有事就是錯嗎?」她搖搖頭:「你也可以怪我啊,你心裡有事,我卻沒有關心你。有沒有好一點?」

「完全沒有。」

「那好嘛,」她噗哧一笑:「跟我說說,心裡有什麼事?」

「我也不知道啊,是妳說我心裡有事的。」

「那我問,你誠實回答。」

「好。」

「要誠實喔。」

「當然會啊,幹嘛不相信?」

「你開始搞政治了嘛。」她一笑:「這樣吧。我問你,你是不是覺得這段時間很需要我,我卻不在身邊?」

「嗯,」我想了半晌:「沒有,其實還好。」

「是還好沒有很需要我,還是我不在你身邊也還好,並不嚴重?」

「都還好。」我脫口而出,隨即連忙改口:「這不是說我不需要妳,應該說妳其實也沒走多久,我這陣子很忙,還來不及想到需不需要。」

「呵,真小心。」她笑道:「還是說,這段時間你有很多傷腦筋的事,卻沒辦法跟我商量?」

「我沒什麼事要傷腦筋啊。」

「不是說很忙嗎?」

「忙是真的,不過不大傷腦筋。」

「包含選舉的事?」

「那也只是搞來搞去,逢場作戲一番,一點也不傷腦筋。」

「嘿,那你還真有搞政治的天份。」她嘿嘿一笑:「好吧,那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正在變化,而我卻缺席了,沒有參加你的人生?」

「嗯,或許有點變化,不過才一個多月,想變也變不到哪裡去吧?」我想了半晌:「沒錯,妳的確缺席了。不過時間並不長,我也不覺得自己有多少變化。再說那些都嘛一堆狗皮倒灶的事,妳最好別參與,我也不想跟妳聊那種事。」

「你說選舉?」

「還有害小箏懷孕。」

「嗯,瞭解。」她點點頭,皺起眉頭說:「好吧,那我還真的不知道了。」

「其實我有想法,被妳這麼一問,反而清楚了點。」

「那你說。」

「我覺得……」我遲疑半晌:「呃,妳姑且聽之,不准笑我。」

「好,我保證。」

「妳每次都保證,到頭來還是笑。」

「這次絕對不笑。」她嚴肅起來,望著我的眼睛:「凱,你我之間的事比什麼都重要,我保證不開玩笑。」

「好,那我說。」我靜了靜,望著她說:

「薇,我覺得很寂寞。」

「是指沒人陪嗎?」

「不是,我有人陪,還有很多人。」我搖搖頭:「怎麼說呢,別人不重要,沒妳陪。」

「唉呀,那還真不敢當,我這麼重要嗎……」她笑道,隨即立刻警覺,斂起笑容,正色道:「呀,對不起,我又來了。」

「嘿,發現了就好。」

「不好意思,那你繼續講。」

「哼。」

「好嘛好嘛,都認錯了,就別生氣了啦。」她忙道,聲音柔和:「來,繼續往下說。」

「其實也就只有這句話而已。」我嘆了口氣:「妳走了,我很寂寞,做什麼都很煩,更不想獨自去妳家。順便講件別的事,暑假妳的車壞了,我覺得好煩,幸好後來大姊跟馨馨幫忙修了。要是我自己去找車行修,大概就會更煩吧。」

「哦?怎麼說?」

「我不會講,反正就是這樣。」

「嗯,因為幫你修的是阿玟,所以還算跟我扯得上關係,是嗎?」她微笑著說:「凱,你把車子當成我啦?」

「應該說,當成妳的一部分。」

「嗯,這也不是第一次了,上次不是還對車子有罪惡感嗎?」她笑了起來,坐到我身邊:「唉,凱啊,你真的這麼需要我嗎?」

「嗯。」

「那我不回去了,好不好?」

「不行。」

「為什麼?」

「我說這些,並不是希望把妳留下來。」

「我知道啊,可是你覺得很寂寞。」

「那是妳問我才講的,妳不能因此留下來。」我搖搖頭:「寂寞就寂寞吧,反正不認識妳的日子也過了十幾年,那些日子裡多半也是很寂寞的。我只是想說,突然間沒有妳,我很不適應。」

「凱,你有沒有想過,即使從我們認識的時候開始算好了,其實沒有我的時間也比較多。」

「不,現在不同了。」

「怎麼說?」

「大概因為去了一趟澎湖吧,跟妳之間已經不同了。」

「哦?我不懂。」

「妳不可以笑。」

「好啦好啦,我不會啦。」

「我有一種已經跟妳講好要結婚,之後就會永遠在一起的感覺。」

「嘿,」她臉一紅,輕笑著說:「小子,八字還沒一撇呢,倒是不會客氣客氣。再說就算是這樣吧,不也很好嗎?」

「是很好啊,」我點點頭:「只是,卻又有一種很不實在,不曉得哪天才會發生的感覺。」

「這本來就不是眼前的事嘛。」

「可是,妳卻在跟我『講好』之後馬上離開。」我說:「我知道這種比喻很奇怪,不過我有一種剛跟妳結婚,結果新婚之夜妳就跑了的感覺。妳說,這會不會讓人覺得很不舒服呢?」

「哦,原來如此。」她笑了起來:「不錯不錯,你還蠻會解釋的。我懂啦,你覺得澎湖回來之後我們關係已經改變了,應該找時間相處相處一下,沒想到我突然走了,不但來不及適應,也沒辦法回到從前的關係裡去。所以覺得少了什麼,也就產生了距離感,是不是?」

「嗯,應該是。」

「那還真是我的錯。」她認真地說,輕輕把我的頭靠在她的肩膀上:「這段時間你經歷了很多,我都瞭解,是我不好,不該把你一個人放在這裡的。」

「別這麼說。」

我低聲說,心裡恍恍惚惚地,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我留下來,好不好?」

「不要。」

「為什麼呢?」

「我們不能再這樣了,」我靠著她,感受著她的溫暖:「妳總會回來的,我也會一直等著妳的。只是短短幾個月而已,妳不能一再因為我改變計畫,打亂人生步調了。」

「不會的。」她柔聲道:「我的步調,大部分都跟你有關。」

「所以我也要配合妳,」我堅持:「幾個月並不長,我會好好等的。」

「真的嗎?」

她小聲地問,透過肩膀與脖子,聲音聽來很不真實。

「真的。」

我咕噥地說,也是輕輕地。

她嘆了口氣,彷彿拿我無計可施,心疼地摸著我的臉。

一樣溫暖細緻的掌心,帶著甜意,馥郁飄香,這是熟悉的、薇的味道。

彷彿很久沒有聞到了,真真實實地飄在身邊。透過閉著的眼睛,帶著不捨與疼惜。我靠在她身上,兩人共同構築著小小的空間,安寧祥和地,隔絕著外在的世界。

良久,她開了口。

「凱?」

「嗯?」

「我想知道一件事。」

「妳說。」

「要是我希望你不要繼續參與選舉,你會聽我的話嗎?」

「我會。」

「那要是我叫你好好參與呢?」

「也會。」

「差別在哪裡?」

「在妳要的不同。」

「所以,我要你怎麼做,你就會那麼做嘍?」

「嗯。」

「那麼,」她輕輕地說,聲音裡帶著微笑:「我要你繼續下去。」

「選舉啊?」

「還有社團、交新的朋友。」她笑道:「我希望你好好做,選舉就好好選,社團就好好玩;無論是男是女,認真交一些新的朋友,認真做每一件事情,認真找尋你在找的東西,而不只是混水摸魚而已。」

「問題是我本來就在混水摸魚,順便替說唱藝術社撈點好處而已。」我搖頭:「社團也是,交朋友更是碰到誰算誰,本來就沒有特別在找什麼啊。」

「所以才要去找啊。」

「要是找不到呢?」

「那就別攪和了。」

「妳為什麼要說這個?」

我抬起頭,她卻按住我,要我繼續躺在肩頭,微笑著說:

「因為,我希望你永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即使我做的事妳不喜歡?」

「只要你做的,我都喜歡。」

「真的嗎?」

「真的啊。」

「即使搞選舉?」

「嗯。」

「那玩社團呢?」

「嗯。」

「交新的朋友?」

「嗯。」

「也包含小渝?」

「嗯。」

「薇,」我不禁問:「妳確定嗎?」

「嗯,」她點點頭,帶著笑意,輕輕吻了一下我的臉頰:

「再確定也沒有了。」

聞言我一陣難過,默默靠在她的肩頭,什麼話也不想再說了。

緩慢的時光消逝得無聲無息,十點整,「時間快到了。」薇看著call機螢幕說。

「等一下真的要去機場嗎?」

「看你,不勉強。」

「我不勉強,」我搖搖頭:「只是畢竟見的是妳爸爸,我有點緊張。」

「呵呵,不是說醜媳婦總得見公婆嗎?」她一笑:「你別擔心,我爸爸不會咬人的。前幾天還聊起你,說什麼既然是她女兒選的,那就一定是個人物,他還很想見你呢。」

「呃。」

「他也要我把你看緊一點,省得哪天又跟別人跑了,屆時可不饒你。」

「嘿,這都什麼話嘛。」我歎道:「講得一副跟我多熟的樣子,我看八成是妳跟他亂講一堆小箏的事,那我更不敢見他了。」

「我可沒跟他講那些,」薇吐了吐舌頭:「這種事怎麼能跟他講呢?明明好好的很喜歡你,沒事找事多嘴下去,後頭保證會有大麻煩。我可沒那麼笨。」

「那他喜歡我什麼?」

「唉,都是上次去澎湖啦。」薇笑道:「大家都在說你的好話,尤其是周叔叔,他是爸爸最喜歡的學弟,爸爸最聽他的了,人家把你捧上了天,爸爸連面沒見過就對你印象超好。」

「周叔叔稱讚我什麼?」

「他說你很有禮貌,很像革命軍人。」薇噗哧一笑:「哈哈,這就是軍人的盲點,長得像軍人就是好人。你知道你哪裡像革命軍人嗎?」

「不知道,哪裡像?」

「你黑黑的,不是小白臉,」她笑道:「爸爸轉述周叔叔的話,說你在船上站得很穩,中明艦那麼搖,你卻連晃都不晃,『是個天生的海軍』。爸爸也是海軍的,一聽這個就高興,更何況你還很會划船。」

「咦?他怎麼知道我會划船?」

「當然是我告訴他的嘛,上次不是還救人嗎?」

「那是他們太笨了。」

「不管,反正周叔叔喜歡你,『前中校』也是。」

「歐陽叔叔不是砲兵嗎?這總跟划船沒關係了吧?」

「跟划船沒關係,跟你的國語有關係。」她微微一笑:「這幾個通通是外省人,你的國語又標準又好聽,講起話來低沉有力,『一聽就知道是軍人後代』。歐陽叔叔有點省籍情結,只要外省人都是好人,你爸媽都是外省人,這叫『革命家庭』,用對岸的話來說就是『紅五類』,老子英雄兒好漢,划船國語樣樣精,標準的革命種子國家棟梁。這些軍人啊,喜歡或討厭別人都不大講理,你快點習慣吧。」

「我的天老爺,」我沒好氣地說:「最好是這樣啦。我的聲音是詩朗隊訓練出來的,跟外省人一點關係都沒有。」

「咬字是啊,這才是重點。再說你本來就人見人愛,他們都被你騙倒了。」薇嘿嘿一笑:「從我到小箏妹妹、從阿玟到馨馨,我看連梁文渝都迷上了你。對了,差點忘記問了,跟你一起主持公演的那個女生叫什麼?」

「柯憶雯。幹嘛問?」

「哪三個字?」

「柯俊雄的柯、回憶的憶,雨字頭下面一個文章的文。」

「她喜歡你對吧?」

「妳怎麼知道?」

「看那副德性就知道,一副鬧彆扭樣子。」薇嘿嘿一笑:「你不喜歡她,是不是?一臉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表情,連小箏妹妹都瞧出來啦,跟我說了好多悄悄話。」

「呃,妳少來,台上那麼遠,妳們哪看得到?」

「很清楚啊,打著燈呢。」她笑道:「說說看,幹嘛不喜歡人家?對方很漂亮啊。」

「喂,妳是怎樣,沒事開這種玩笑幹嘛?」

「不會啊,被人家喜歡是種榮幸,你就算不喜歡也可以給點面子嘛。」

「面子給了,等一下人家又要裡子怎麼辦?」

「那就佔點便宜好了,反正你也不是什麼正人君子。」她取笑:「說說嘛,幹嘛不喜歡人家?」

「她很煩啊,陰陽怪氣的,常常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不知道人家在想什麼,就說人家陰陽怪氣嗎?」薇一笑:「那你之前也不知道小箏妹妹在想什麼,不是又覺得阿玟對你怪怪的嗎?還有我那個寶貝同學梁文渝,跟你越走越近了,你都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嗎?」

「喂,小箏那是好意瞞我,大姊有『那件事』我還不知道,至於小渝嘛,」我想了想:「我跟她真的沒怎樣,妳又不喜歡她,為什麼一直說這種話啊?」

「咦?我沒有不喜歡她啊。」

「妳有,少裝。」

「我沒有,」她認真地說:「我跟她只是普通朋友,再說……又有一些別的事,沒辦法走太近。是你對她有意思,拚命解讀我的態度,其實都是多心了。」

「妳為什麼沒辦法跟她走太近?」

「唉,告訴你也好,」她點點頭:「一切都是因為琪琪。」

「哦?」

「先說在前頭,告訴你可以,千萬別去亂講。」

「我才不會。」

「那就跟你說。你知道女校同學之間會有一些感情嗎?」

「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說,因為都是女生,常常一起相處,久而久之就會有一些很奇怪的,同性之間的感情。」

「同性戀?」

「說不上啦,不過看上去很像。」薇想了想:「牽牽手,很親暱之類的,搞搞什麼老公老婆,爭風吃醋一番,其實也沒什麼。」

「所以妳是說,琪琪對小渝有這種狀況?」

「嗯,不過更嚴重。」她點點頭:「之前對我,現在對她,我們兩個都被她搞成情敵了,呵呵。」

「妳跟小渝是情敵?」

「當然只是打個比方,我又沒有這種傾向。」她笑了起來:「哈,將來搞不好,不過那也只能是因為你,而不是琪琪。梁文渝也有男朋友啊,我們又都不願意傷害琪琪,所以只好保持距離,沒事別走太近。」

「說好的嗎?」

「沒有,自然而然的。」薇想了想:「嗯,其實只有我這麼做,我猜梁文渝多半沒有發覺。」

「這我就懂了,」我點點頭:「所以琪琪先把醜話說在前頭,要我跟小渝不可以有什麼發展,對吧?」

「大概是。」

「問題是我跟她根本沒怎樣,再說這種事情不是看我,而是看小渝吧?」我皺起眉頭:「她是同性戀,小渝不是,防著我也沒用啊。」

「感情的事,常常都是不講理的。」

「所以琪琪也把我當成情敵啦?」

我嘿嘿一笑,心想這還真荒謬。卻見薇嚴肅了起來:

「沒錯,你是她最大的敵人。之前搶走我,看樣子現在又要搶梁文渝了。她愛誰你都搶,從她的角度來看,你根本就是衝著她來的。」

「嘿,我可沒跟她搶小渝,她要追就追,老天保佑她成功。」

「其實這是一種佔有慾,跟男女感情不大一樣。」薇嘆了口氣:「再說啦,那也不是『男女』感情。搞不好就是因為如此,才變得更複雜也說不定。」

「那所以呢,她希望妳跟小渝都只能有她一個朋友,其他人無論男女都閃邊站,是不是?」

「唉,說難聽點的確如此。」

「這真奇了,她是不是有點一廂情願啊?」我哼了哼:「別說我跟小渝沒怎樣,就算有好了,她一個女生,小渝跟她不來電誰也沒辦法。這事小渝知道嗎?」

「我猜她不知道。」

「那更糟,這叫單戀。」我皺起眉頭:「那妳是怎麼拒絕她的?」

「我沒有拒絕。」

「啊?」我一怔:「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她追我,我就跟她在一起。」薇緩緩地說:「只是,她移情別戀了,所以也就只能算啦。」

「喂喂喂,妳等等,」我吃了一驚:「妳說妳跟她搞同性戀啊?」

「呃,嗯,」薇點點頭:「起碼『看起來』是這樣。」

「妳真的……」我搔了搔頭,心裡一片糊塗:「呃,這要怎麼問呢,妳……妳也是同性戀嗎?」

「當然不是。我說的是『看起來』。」薇難得一副很煩的模樣:「凱,這很難解釋,我不是同性戀,我也不知道同性戀是什麼。我跟琪琪是好朋友,只是她有點……唉,怎麼說呢,她的作為比較大膽,我一來不想傷害她,一來也覺得沒什麼關係,所以只是陪陪她而已,沒有什麼。」

「什麼叫做『陪陪她』?」

「唉,我就怕你問。」她伸手握住了我:「凱,先講在前頭,你不能斷章取義,起碼得聽完我的想法,好嗎?」

「好,我答應。」

「琪琪對我要求很多,」薇認真地說:「有些我能答應,有些不能,不過那些的確都是對待情人的要求。原本我還沒有往那裡想,等到發現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我不語,等她繼續。

薇沉默半晌,又說:

「剛進北一女我就認識她了,那時剛跟仔仔分手,因為共桌的關係跟琪琪很好,兩個人每天放學都見面,聊到開心她還會蹺課陪我。」

「我知道,之前不是還在麥當勞遇到過嗎?」

「是啊,」薇終於笑了起來:「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呢。」

「我一直以為三月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後來被琪琪一講,我才知道我們那麼早就見過對方了。」

「之前我也不知道是你,後來三月在麥當勞認識,回去後才想起來的。」她笑著說,隨即又道:「大概就從那段時間開始吧,琪琪跟我幾乎每天見面,一開始我覺得這位學姊對我真好,雖然我年紀比她老,不過學姊就是學姊,她也算很照顧我了。」薇嘆了口氣:

「後來她常常去我家,有時候聊晚了乾脆就睡在我那裡。你也知道,女生之間比較沒有設防,我的床又大,兩個人就這麼睡在一起。」

「……」

「一開始我沒有多想,偶爾她會抱抱我,講到高興也會摸摸我的臉,親一下什麼的,都不奇怪。」薇的聲音逐漸放輕:「可是,自從我們第一次接吻之後,事情就失去控制了。」

「什麼,妳跟她接吻啊?」

「嗯,今年年初。」薇臉一紅:「那天也是喝了酒,她終於說了實話,說很愛我。」說著搖搖頭:「這很難解釋,看著她的樣子,我說什麼也沒辦法拒絕,只好跟她接吻了。」

「然後呢?」

「這一關『突破』後,她就越來越大膽了。走在路上要我挽著她,假裝沒事摟著我的腰,甚至還會像男生一樣吃我豆腐。」薇停了停:「問題是,她不是男生,我也不知道合適的尺度是什麼。換成男生只要一巴掌就夠了,可是她是琪琪,我最好的朋友之一,那些舉動寬鬆解釋也可以被當成感情很好,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

「都接吻了,這要怎麼『寬鬆解釋』啊?」

「所以是我的錯,一開始就不該心疼她的。」薇無奈地說:「對我而言她是女生,問題是,對她而言我才是女生。後來實在沒辦法只好跟阿玟求助,你知道她怎麼說嗎?」

「不知道,大姊說了什麼?」

「她一聽就笑我笨,說這只是生理構造不同,其實我是被一個男生欺負啦,當場就要我跟她『分手』。我怕動作太大傷了她,阿玟就教了我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

「移情別戀,找男生鬼混。」她微微一笑:「她說這樣可以清楚傳遞一個訊息給琪琪,正好當時仔仔叫我認識你,我就跑去認識你了。」

「嘿。」

「誰知道我一認識就喜歡上你,這就是緣份吧。」她甜甜地一笑:「所以將計就計,每次跟你見面之後我就會把過程跟琪琪說,她一來拿我沒辦法,二來也很清楚我想說的是什麼,所以才會把氣一古腦出在你身上,當你是情敵。」

「哈,那我對妳還真有貢獻。」我笑道。

「這是不得已的,我也不希望傷害她啊。」薇正色道:「琪琪性格激烈,沒事好好的很容易相處,一旦吃醋可不得了。之後她開始打聽你的事,甚至還想去成功找你攤牌。有一次在金橋恰巧遇到你跟小箏妹妹,對不對?」

「對啊,她跟小箏瞪了好久,超恐怖的。」

「回來後她跟我說了一堆,說你腳踏兩條船,怪你不知足。」薇歎道:「這你就懂了,她不只是在幫我抱不平,其實也是在生你的氣,覺得你橫刀奪愛,卻又跟別人亂來。」

我不敢接口,她又說:

「當時我幫你辯護,說我喜歡你跟你喜歡小箏妹妹是兩回事。兩人吵了一架,這一架也就結束了她的『戀情』。之後就很少往來了。」

「這還真難懂。」

「一點也不難懂,只要把她當成男生來看待,那就什麼都很清楚了。」

「嗯,好吧,妳說是就是。」

「我說是。」薇一笑,續道:「好啦,她失戀了,所以把對象轉到梁文渝身上。我們三個其實從來沒有走在一起,琪琪跟我是一回事,跟梁文渝又是另一回事。她們本來就很好,一跟我分手,琪琪就跟她走得越來越近,看樣子是把目標轉移到她身上去了。」

「近到什麼程度?」

「我不知道,你在乎嗎?」

「我幹嘛在乎?」

「那幹嘛問?」薇一副抓到什麼的模樣,嘿嘿一笑又說:「之後我去了北京,就沒再聽到這些事了。也算是藉機離開,讓彼此都不尷尬的好辦法。問題是,走之前我找梁文渝講了幾句話。現在想想,其實還蠻多餘的。」

「哦?」

「之前我們因為一些小事鬥過嘴,之後各忙各的,沒有把話講開,這一想也有好幾個月了……」

「鬥什麼嘴?」

「不重要,無聊的事,別打岔。」薇搖搖頭:「她那個人什麼事情都無所謂,我看根本沒有放在心上,只是沒機會講開而已,並不是有什麼心結,你別扯遠了。」

「好好好,妳繼續說。」

「當時大家已經很久沒講話了,見到我跑去找她,一開始她還很高興。」薇想了想:「我原本想提醒她注意一下琪琪的心態,見面之後卻又不知道怎麼講。只好藉口要出國,表示琪琪心情不好,請她幫我就近照顧一下,遇到『事情』多擔待。」

「這話沒什麼不該講的啊。」

「不該講的在後頭,」薇又說:「我看她一臉茫然,就補充說琪琪在生我的氣,請她幫我美言幾句。」

「然後?」

「她問我為什麼跟琪琪吵架,解釋半天老說不清楚,最後決定乾脆不說了,只說我要跟琪琪保持距離,她要怎樣是她的事,我管不著。」

「那她怎麼說?」

「她誤會了,挑明問我是不是在吃醋,畢竟之前琪琪跟我比較好。」薇嘆了口氣:「我懶得多講,心想妳要誤會就誤會好了,也就乾脆承認下去,之後就閃人啦。」

「呃,這還真是誤會一場。」

「其實我什麼都沒說,她也不知道我在搞什麼。搞不好人家覺得我很奇怪也說不定,不過我也管不了這麼多啦。」

「那前幾天呢,妳們不是講得很好嗎?」

「是很好啊,誰都沒有提起這件事。」薇嘿嘿一笑:「我一看她的態度就知道了,她覺得我『不喜歡她』,講起話來客客氣氣的。凱啊,我不喜歡這種亂七八糟的情緒,乾脆這樣,你有空幫我把話跟她說清楚算了。」

「呃,我去說好嗎?」

「比我好,畢竟有個緩衝,兩個人相敬如賓的怎麼講話?」薇無奈地說:「凱,每個人都有弱點,我的弱點就是不喜歡討論根本沒來由的小女生情緒,更討厭因為別人的胡思亂想解釋一堆。對我來說她只是一個朋友,跟琪琪也沒發生什麼事,有機會提醒她一下,沒機會算了,這種無中生有的情緒,常常越想解釋越解釋不清。」

「呃,好吧,我找機會幫妳說。」我點點頭:「問題是,我能說琪琪的事嗎?」

「她的『傾向』是吧,唉,最好別說。」

「那我就不知道能說什麼了。」我皺眉道:「妳跟琪琪的事情很容易懂,又不是妳搞同性戀,充其量只是怕傷害人家而已。要是連這個都不能說,那我還能怎麼講?」

「你就說,我根本對她們沒有任何意見,這樣就好了。」

「那簡單,我去辦。」

「唉,這種事還真的只能靠你去說呢。」她笑了起來:「好吧,那這樣,你再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

「幫我把這個交給琪琪。」她從書包裡拿出一個小小的包裹:「我等一下去打電話,你明天放學之後有空嗎?如果可以,我就約她在學校門口找你拿。」

「好。」我接過包裹:「那天她提過有一個東西要我幫忙轉交,就是這個包裹對不對?妳去打電話吧,這很簡單。」

「多謝,這麼一來就不用跟她見面啦。」

「咦?妳們不是在實踐堂也見過面嗎?」

「是啊,不過我旁邊有小箏妹妹,她跟梁文渝也是一塊兒去的,沒辦法多說什麼。」

「嘿,真是複雜的情緒啊。」

「你才知道。」

薇歎道,掏出零錢包,下了樓梯。

打完電話後薇輕鬆了點,一樣脫了鞋子擺好,微笑走上階梯。她穿著短襪,走起來有點滑,小心翼翼走得很慢;乾乾淨淨的白襪子,加上一雙漂亮細緻的小腿,看得我都痴了,心裡浮浮盪盪不知道是什麼感覺。

回到包廂坐下,薇對我說:

「哈,她對你還挺友善的嘛。」

「哦?怎麼說?」

「她說那就謝謝你了,看看明天見面時間夠不夠,這次輪她請你吃餛飩。」

「嘿,也不能每次都吃餛飩吧?」我笑道:「妳們約幾點?」

「五點半。」

「那還吃什麼鬼,補校六點就上課啦。」

「哈哈,你真的想跟她吃餛飩嗎?」

「才不要,這女人亂親我的薇。」

「哈,好大的口氣,」薇哈哈一笑:「你搞清楚沒?她親我的時候可還沒你呢。什麼叫做『你的薇』啊,今天我們也還沒在一起。」

「不都變成醜媳婦了,還要找爸爸來相親嗎?」

「那也得先有父母之命啊。」薇笑嘻嘻地說:「你這小子,吃我豆腐也不害羞。你小心點吧,爸爸知道你幫我看家,就不要被他發現你老沒來,覺得你辦事不牢,那你就黑到底了。」

「妳跟他說我幫妳看家啊?」

「對啊。」

「為什麼要跟他講?」

「因為白玫瑰。」薇嘆了口氣:「爸爸對這件事情很堅持,我在台灣當然沒關係,我不在他就會問我誰來負責。本來想承認是找阿姨幫忙的,結果還沒開口他就說『可別說是找那個女傭喔』,嚇得我都不敢承認了,只好把你抬出來,他才放心的。」

「哦?為什麼不能是阿姨?」

「因為她不是『自己人』。」

「那我就是嗎?」

「你是。」薇答得毫不猶豫:「打從第一次跟他提鋼琴的事,他就把你當成自己人了。爸爸這個人就是這樣,內外分明,自己人幹什麼都好,殺人放火照樣護短;外人欺上頭來可不行,抄傢伙就跟人家拚了,把誰都當成共匪處理。」

「呃,不就只是幫個忙嗎,什麼叫欺上頭來啊?」

「那要看幫什麼忙。掃地倒垃圾可以,進書房不行。」薇吐吐舌頭:「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有多重要啊?那間書房平常都是鎖著的,整個世界上只有爸爸跟你我進去過。回頭你可別說溜嘴,就說玫瑰是你放的,聽見沒?」

「好啦,知道了。」我皺眉:「第一次見面就騙妳爸爸,這不好吧?」

「那你去跟他承認我們上過床了。」

「好好好,算了算了,」我忙道:「別嚇唬人,我聽妳的就是。對了,講到阿姨,原來妳也有留錢給她,請她幫忙繳費嗎?」

「不然呢,你又不常去。」薇沒好氣地說。

「之後不會了啦,」我狼狽地說:「前陣子忙嘛,剛才不是講過了?既然都請她幫忙了,那我是不是該把存摺還妳了呢?」

「不用,還是留在你這邊吧。」

「我拿這麼多錢又沒用。」

「這個問題我們上次談過了,你少囉嗦。」薇搖頭拒絕:「錢不怕多,之所以在阿姨那邊也留一點只是保個險,總數沒有多少,可不能每個月都讓她繳,看到她繳了記得要補給她,讓她那邊的款項保持在原有水位,不然就沒有保險了。」

「那我下次會記得把這個月的補回去。」

「不用,」薇依然搖頭:「這個月的是我繳的。」

「咦?」我一怔:「不對啊,我上次去的時候已經繳了,又有新的嗎?」

「嘿,你這傢伙,才來一次還不用心。」薇長歎一聲:「你什麼時候來的?中秋節前對不對?」

「對,連兩天我都有去。妳怎麼知道?」

「因為我已經回來了啊,傻瓜。」她敲我一個頭:「我是中秋節前那個禮拜六回來的,剛到台北就發佈颱風警報了,飛機差點沒辦法降落。你這沒良心的,原本以為颱風天你會過來看看狀況,我還特別把行李藏起來,打算等你走進房間看到我嚇一跳。哪知道颱風都過了都不見人影,趁我不在家的時候才來。」

「真的假的?」我呆了呆:「那……咦?那妳怎麼不聯絡我?」

「不是說了嗎?想嚇你一跳,結果通通是白拋媚眼。」

「那我來的時候怎麼沒碰到妳?」

「我去忙啦,」她哼了哼:「去花市買花,之後去幫爸爸辦事,哪像你只知道傷心小箏妹妹不理你,把人家忘得乾乾淨淨。」

「我才沒有把妳忘得乾乾淨淨呢。」

「那就是忘不乾淨,也沒好到哪裡去。」她哼了哼:「我問你,你來過兩次對不對?」

「呃,對。」我歎道:「就這麼巧,竟然都沒碰到妳。」

「你應該說『就這麼倒霉』,真不會講話。」她噗哧一笑,卻又瞪我一眼:「死沒良心的,本來我生氣了,決定這次完全不找你。如果在家碰到就算了,沒碰到我就安安靜靜離開。要不是跟小箏妹妹聊了幾句,知道你心情不好,哼哼,光憑你愛來不來的,我就不要理你啦。」

「好啦好啦,一件事情不要怪我那麼多遍嘛,」我討饒,這時候只能講好聽的了:「再說啦,我也不是沒有感覺到妳回來了。」

「哦?」她一怔,瞇起眼睛:「怎麼說?」

「我去的那兩天,一進門就覺得跟平常不一樣。當時不知道妳回來了,只是覺得好像妳沒走,心裡還很高興呢。」

「少來。」

「真的,」我坐直身子,認真地說:「這件事還真奇妙,妳一定要相信我。不然我這麼說好了,妳知道為什麼平常我不愛去嗎?」

「為什麼?」

「因為我討厭那裡沒有妳。」我說:「沒錯,那是妳的家,但是只要妳不在,那裡馬上就會變得冷冷清清地,加上房子又那麼大,一個人窩在裡頭想妳的感覺很不好。上次妳去北京我就這麼覺得,加上這陣子真的忙,我才會這麼不想過去的。」我頓了頓:

「可是,中秋節前的感覺很不一樣。我一進去就覺得房裡很溫暖,好像其實妳還在裡頭的感覺。真的,這種變化很奇妙,原本以為是颱風過後天氣好,搞了半天原來妳真的回來了,那還真是……真是……」

「真是怎樣?」她追問。

「真是太好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只能搔了搔頭:「我很開心的,妳能瞭解嗎?」

「唉。」

薇瞧著我,苦笑一番,也沒辦法裝生氣了,伸手摟著我,靠在我的肩膀上說:

「凱,你別這麼傻啦。」

我沒辦法回應,只得傻笑一番,也摟著她。

「我當然瞭解啦,」她溫柔地說:「很多事情不用說出來。你跟我之間有種奇妙的緣份,我一直是這麼想的,我回來你當然感覺得到,畢竟那裡已經不只是我的家了,你懂嗎?」

「嗯。」

「所以以後要常去,好不好?」

「我會的。」

「這才乖,」她開心地笑著:「不然的話,裡頭就沒有你的味道了呢。」

我心裡滿滿地,摟著的手,不禁更用力了。

十一點整。

接機時間已到,薇拿起書包,整整裙子:「走吧。」一馬當先走下樓梯。

我牽著她的手,兩人小心翼翼走下階梯,各自穿好鞋子。薇去櫃檯付賬,我跑了一趟洗手間,離開了相處整個晚上的水鯤。

信義路上一片漆黑,中正紀念堂早已熄燈。只有一片橘黃色的街燈,在靜夜裡默默堅守著崗位,往遠方延伸而去。

「凱。」薇站在水鯤門口,望著我說:「我們這就要去機場了。一件事先跟你說,省得待會兒不方便講。」

「妳說。」

「我跟爸爸要下南部,下禮拜才回來,國慶隔天早上就走。不算國慶當天,一共有還九天時間在台北。」

「所以?」

「爸爸在,我沒辦法天天陪你。」她說:「或者該說,除非爸爸想跟你見面吃飯,否則根本沒辦法陪你。」

「好啦。」

「我會找時間,不過你不能有所期待。就當我這次沒回來,今天見面也是撿到的。」

「好啦。」

「別鬧。」她搖搖頭:「凱,其實我們聊了很多事情,你慢慢消化,等我回來之後再講。好不好?」

「我們哪有聊很多事情?」

「咦?」她一怔:「剛剛聊的都不算啦?」

「我的意思是說,我們聊的都是別人的事情。」我說:「琪琪、小渝、什麼阿珍小偉哥,都是別人的事情。」

「不然你想聊什麼?」

「也沒什麼,只是想聊聊我們自己啊。」

「我們很確定,不用多說。」她微笑著搖了搖頭:「想起來,其實今天聊得比以前都多。你竟然還不知足,真是個貪心鬼。」

「哪有聊很多?」

「當然有,」她點點頭:「以前都是聊你,今天聊的有你有我。你都沒發覺嗎?」

「呃,也是啦。」我一呆:「所以呢?」

「凱,你跟我是一體的,總有一天我們會結合。」她溫柔地說:「直到那天以前,我們都還在『玩』,各自體驗這個世界。等到哪天在一起了,才有事情好分享,才能彼此交流成果,幫助對方成長。你懂嗎?」

「嗯。」

「我愛你,但我們不要被對方卡死。你想做什麼,我都會支持你的。」

「等等。」

「嗯?」

「妳為什麼說這些?」

「喔,沒什麼,」她搖搖頭:「我覺得你正處於某種變化到一半的時候,還有很多過程尚未結束。我要你別被我打亂腳步,好好跟人相處,好好做那些你想做,或者答應別人要做的事。選舉、社團、交朋友、還有好好讀書。」

「嗯。」

「你擔心的不是這個,」她又笑了起來:「我都知道,不過不要緊。我不是小箏妹妹或琪琪,我要你自由自在的,不是只想佔有你。」

「呃。」

「我曾經說過,我們應該各自經驗世界,用自己的方法多多嘗試,才會懂得珍惜對方。」薇笑道:「我們很幸福,可以預先知道答案。你做過證明題吧?你跟我就像一題證明題,題目答案都知道,困難的只有過程。三步五步,看每個人的實力。你要好好體驗每分鐘的人生,這才寫得出像樣的答案來,得到高分。」

「薇,妳又來了。」

「又來了?」

「當年是小箏,今天妳又要把我推給誰啦?」

「我沒有推,」她搖搖頭,笑道:「路就是這麼曲折,不同的是這次我不幫你出主意了。凱,一席話下來,我知道你自己主意很多,並不需要我在旁邊扮演媽媽。」

「才怪,我非常需要妳。」

「你需要我的陪伴,不是我的建議。」她勸道:「你乖乖的,好好體驗你的人生,享受成長的辛勤與成果。我的話到此為止,接下來就看你自己了。」

「薇?」

「嗯?」

「妳在生我的氣,是不是?」

「喔,沒有沒有,」她忙道,快步走到路邊,伸手叫起計程車,轉頭哈哈一笑:「其實啊,根本是你在生我的氣。」

我一怔,只見一輛計程車嘎然停在我們身前。薇笑咪咪地推我爬進去,關上了門,對司機笑道:

「松山機場,謝謝您。」

十一點四十分。

搭計程車到松山機場,我跟薇換乘國光號,啟程前往桃園中正國際機場。夜裡的國光號沒有多少乘客,窗外景色一片漆黑;兩旁全是矮小的房子,稻田裡既沒有燈,也看不到任何田園風光。

我們坐在後方的座位,薇把扶手扳開,靠在我的肩膀上,低聲開了口。

「凱,緊張嗎?」

「有一點。」

「別緊張,爸爸人很好的。」薇靠在肩頭,身邊滿是她的香味:「保持平常心,大家都幫你說過好話,再說他也不敢惹我。你本來就是個好小孩,他一定會喜歡你的。」

「最好是這樣。」

「倒是有件事一定要記得。」

「什麼事?」

「別提月光和狗,也別說我見過你爸。」

「為什麼?」

「我是女兒嘛,月光和狗太複雜,『革命軍人』不愛去。至於跑去見你爸有種被驗貨的感覺,只怕我爸爸不喜歡。」

「瞭解。」

「還有,既然他早就知道你在幫我看家了,那就不要不好意思,到我家之後跟平常一樣,不用假裝在作客。」

「呃,這好嗎?」

「好得很,能看家的就能負責任,這是他的哲學。」她笑道:「他認為留守是辛苦工作,放假肯留營的只有兩種人,一種是肯負責的,另一種是無能的。你當然不是無能的,所以很負責任,是個值得依賴的男人。」

「嘿,妳家又不是軍營。」

「哈哈,不一定,今晚林將軍還歸細柳營啦。」薇哈哈大笑,忽然又說:「對了對了,真糊塗,還有個東西要給你。」說著翻起書包,拿出上次那盒在她家喝過的,包在木盒子裡的咖啡。

「凱,這送你。」

「啊,不要吧?」我一怔:「妳留著喝,給我幹嘛啊?」

「一人一包啊,我只待幾天,搞不好喝不完,冰箱裡也有你買的豆子。」她搖搖頭:「原本有兩包,那包開過的我自己喝。記得沒開封放陰涼處,開封後裝密封罐擺冰箱。這是單向透氣閥包裝,可以擺一陣子,不過還是快點喝完,省得豆子不新鮮了,白白浪費一包好咖啡。」

「什麼是單向透氣閥?」

「就是這個。」她從盒子裡拿出剩下那包,指著袋子上頭某個開著小洞的地方,抓著我的手按了按。

某個東西黏在包裝袋內側,約一個硬幣大小,感覺起來是個塑膠片。薇輕捏包裝袋,只聽一聲小小的「嘶」傳了出來,小孔中冒出咖啡香。

「咦?已經開封啦?」

「沒有,還是密封的。」薇搖搖頭:「這是個新玩意兒,包裝袋內側裝上這個,空氣就只能出不能進,所以還是密封的。」

「為什麼要裝這個?」

「因為剛烘好的豆子會排氣,如果一烘完就包裝,包裝袋就會慢慢脹破。」薇解釋道:「用了這個,加上鋁箔袋,豆子可以維持新鮮狀態交到客戶手上,不用先擺個幾天。」

「瞭解。」我點點頭:「真是新科技。對了,這個咖啡很貴吧?」

「人家送的,物以稀為貴,總要很多錢吧。」

「到底是什麼咖啡啊?」

「咦?跟你聊過啊,」薇一怔,隨即笑道:「就Luwak啊,貓屎咖啡。你這人真拜託,喝了半天還不知道是什麼咖啡。害我白忙一場,原本以為你會很高興的。」

「呃。」

我聞言一呆,指著木盒上面的金屬牌子,問道:

「這個字是什麼意思?」

「Civet就是麝香貓,」薇一笑:「Luwak是印尼話的Civet,泛指一般那種臭鼬啊、白鼻心、果子狸之類的動物。麝香貓的全名叫做Asian Palm Civet,很奇怪的名字。」

「呃。」

我呆呆地望著木盒,想起跟小渝去咖啡店時,老闆煮的「麝香貓風味咖啡」。就聽薇問:

「咦?怎麼一直呆呆的,在想什麼?」

「沒事沒事,」我連忙回過神來:「我沒想什麼,只是很高興而已。」

「嘿,是嗎?」

薇一笑,把咖啡放回盒子裡,交給了我。

夜裡的車很快,聊著聊著就到了中正機場。時過午夜,機場仍舊擠滿了人,各式車輛塞滿航廈前的雙線馬路。我跟薇下了車,在門口抽完菸,走進接機大廳,擠過人群,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前排的位置。

薇看了看告示牌,巨大的翻轉式牌子上顯示著琳琅滿目的班機時間。「已到」「延遲」或「準時」,隔沒多久就翻一遍。

我看了半天,沒有一班來自溫哥華。就聽薇說:

「嗯,剛落地,時間正好。」

「咦?他坐哪一班?」

「華航CI011,從Anchorage出發的那班。」

「他不是從溫哥華來的嗎?」

「是啊,在ANC轉機。」

「這是哪裡啊?」

「安哥拉治,Anchorage,機場代號是ANC,美國阿拉斯加州首府。」薇皺起眉頭,看樣子還是沒有辦法習慣中文名稱:「只要爸爸在那裡轉機,他都坐這班CI011,這麼做已經很多年了。」

「哦?這有什麼意義嗎?」

「我也不知道,習慣吧,」薇一笑:「不然就是這班飛機上有個漂亮空姐。從Vancouver回來有很多直飛班次,沒必要這麼辛苦。」

「妳從來沒有問過他嗎?」

「問過,可是他不講,說不定只是貪便宜不好意思承認而已。」

「妳家不是很有錢嗎?」

「也還好啦,說不上很有錢,再說他軍人出身花錢比較省。」薇嘆了口氣:「爸爸對別人很大方,對我更是從不手軟。其實他還蠻節儉的,連衣服破了都會自己縫。」

「這麼省啊?」

「是啊。」

「是因為小時候窮,養成習慣的關係嗎?」

「或許,但也可能是軍隊待久了,勤儉建軍嘛,這是國軍傳統。」薇點點頭:「我每次看他那樣都很心疼,要他別委屈自己,他就會講一堆『這件衣服很好穿』『新鞋子會打腳』之類的,反正能修就修,一定要完全爛掉才肯換新的。」

「妳不會幫他買嗎?」

「這幾年我不在家,之前全是我買的。」

「那妳還這麼會花錢?」我不禁說:「知道爸爸賺錢辛苦,那就省著點用嘛,妳的手面未免太大了,什麼都是好貨,看看妳爸爸都是怎麼花錢的。」

「喂喂喂,少沒良心,」她忙道:「我可投資了不少在你身上,這麼說是不是有點過河拆橋啊?」

「我的意思是說,以後別這麼花錢了。我只要跟妳在一起就很開心,錢多錢少不是重點。」

「嘿,竟然教訓起我來了。」

「本來就是,省點會死啊?」

「好好好,省點省點,少囉嗦。」她哼了哼,又笑了起來:「你喔,難怪討老人家喜歡。改天我把這幾句話跟爸爸講,我看又會替你加好幾分啦。」

「我又不是為這個。」

「這樣更好。」她笑道,又問:「怎樣,給你那些錢花了多少?」

「只在修車上花了一點。」

「咦?幹嘛省?」

「我沒有什麼地方要花錢啊,」我搖搖頭:「再說了,花妳的錢請別人很糟糕。我的錢夠用,也沒有特別省什麼。」

「好吧,別委屈自己就是了。」

「哈,什麼年頭不花妳的錢就是委屈了?」

「說得也是,花我的錢泡妞,我幹嘛這麼笨?」她笑著說:「好啦,不鬧你,愛花就花,拿去做公益都不要緊,會花錢也是個本事,再說這麼多錢也真的不知道要花在哪裡。比起花錢享樂,你要是能拿我的錢幫助什麼人我還會很開心呢。不講這個啦,待會兒要見到爸爸了,你留點精神,認真表現一下。」

「對了,我該叫妳爸爸什麼啊?」

「嗯,叫林叔叔好了。」

「妳爸爸幾年次的?」

「民國三十三年。怎樣?」

「那不是叔叔,是伯伯。」

「叫叔叔比較好,」她一笑:「男人一樣怕老,今年他剛好四十五歲,這對他來說是個死穴,就像很多女人怕三十大關一樣。」

「哦?為什麼?」

「因為當兵的四十五歲除役。換句話說,以軍人而言四十五歲算老人。過了這個年齡,連打仗都不讓你去了。」

「呃,難怪。」我笑了起來,又問:「咦?不是有一堆老將軍嗎?你爸爸是少將退伍,四十五歲還不能除役吧?」

「嗯,話是這樣沒錯,不過一般軍人都是四十五歲。」

「那他是幾歲除役?」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看起碼要六十歲,不過那也是一直當下去的年限。他一升少將就馬上退伍啦,那還是我國小時候的事,聽周叔叔說承平時期四十歲前升少將的在國軍裡還沒幾個。」薇笑咪咪地說:「所以他一定是個馬屁精,你拍他馬屁要小心,這人精得很,馬屁不好拍。」

「我才不會拍馬屁呢。」我笑道:「哪像妳這麼聰明,都知道說好聽的。」

「嘿,這就是馬屁之冠,不拍他拍我。」薇也笑道:「你說他帥不如說我聰明,果然功力深厚,是個後起之秀的小馬屁精。看來今天晚上有得瞧了,兩代馬屁精相見,自有一番熱鬧。」

「妳屁啦。」

「那你拍啊。」

薇嘿嘿一笑,伸手拍拍我的臉,一副「此為馬屁,待我拍之」的模樣,吃吃笑了起來。

談笑間電動門開了,一個身穿長袖襯衫,拎著西裝外套,身材高大的短髮男子走了出來。薇一笑,興奮地揮起手,對方立刻發現了我們,帶著微笑,大步向我們走來。

我一陣緊張,這就是薇的爸爸了。此人既高又帥,一張國字臉威嚴英挺,給人一種漫畫男主角的味道。真難想像這是個國軍少將,之前還是外交武官。

薇牽起我的手,快步走到圍欄出口。只見她爸爸把背包一扔,當場給了她一個熱情的擁抱。

薇「呃」地一聲讓他抱著,幾乎喘不過氣來。只聽對方笑道:「薇薇乖,還真準時呢。」說著放開薇,轉頭看向我。

我吸了口氣,見薇沒打算開口,只好硬起頭皮對他點頭致意,自我介紹說:

「林叔叔你好,我是董子凱。」

「哈,終於見到你了,」他爽朗地伸出手,我連忙與他握了握,只覺得既厚實又有力:「小老弟不好意思,這麼晚了還讓你來接機。」

「薇要我來的,再說也很晚了,不能讓她一個人來。」

「沒有沒有,」薇拾起他的背包交給我,笑嘻嘻地說:「爸,這傢伙是個馬屁精,是他自己提議要來接機的。其他行李呢?」

「老胡拿走了,明天早上會送到家裡。」他一笑:「妳才是馬屁精,自己接機就算了,還要麻煩人家。」

薇吐吐舌頭,笑咪咪地沒有接口。

「這麼晚了,」他又對我說,沉厚又帶點沙啞的聲音,真是詩朗隊的好人才:「小老弟,待會兒急著回家嗎?」

「沒有沒有,我先送你們回去。」

「那好,我們一起回去,回頭要薇薇煮咖啡給我們喝。」

他笑道,當下一手一個,拎著我們離開機場。

一點三十五分。

薇爸爸叫了計程車,要我坐在前面,自己跟薇坐在後面聊天。兩人講話極快,內容中英夾雜,不外乎薇跟他「報告」在台灣辦事的結果,以及他不斷「嗯」「好」「到時候怎樣怎樣」的,像個大官一般。

兩人講話很有趣,我坐在前頭邊聽邊打瞌睡。途中他們完全沒有跟我講話,直到回到薇家,下了車以後,他才說:

「小老弟,多謝你送薇薇去機場。這就要回去了嗎?」

「是啊,也晚了,」我忙道,心想這場「面試」還真容易過關:「那就下次再來打擾好了。」

「哈,小小年紀,講話這麼客套,薇薇真的受得了你嗎?」他一笑:「來來來,先上來喝杯水什麼的。薇薇說你愛蹺課,都這麼晚了就別急著回去。走吧。」

說完轉頭就走。薇偷笑一聲,被爸爸牽著走進大樓玄關。我無法拒絕,只得搔搔頭跟上前去。

三個人搭電梯很尷尬,電梯裡都是鏡子,黃銅門扉光可鑑人,只見她爸爸從上到下打量著我。我不敢與他交換眼神,低著頭什麼話也不說。就這麼上到十六樓。

規規矩矩在門口換鞋,這是我第一次跟「別人」一起走進薇家。她爸爸一進門就往沙發一坐,也不先上個廁所什麼的,馬上對薇說:

「乖女兒,給我一杯那個什麼happy咖啡的。」

「那叫『KAPY』啦,講多少遍都不記得。」薇笑道,看了我一眼:「喂,你要不要?」

「呃,謝謝。」

「謝謝是要還是不要?」薇又問,有點鬧我的味道。

「要要要。」

「哈,對嘛,你買的豆子。」

薇笑嘻嘻地說,似乎覺得鬧我很有趣,書包一扔,轉身往廚房走。

這下子只剩我跟她爸爸了。我坐得直挺挺地,不禁覺得沙發這種東西真的不適合任何除了躺在上頭的姿勢。她爸爸等薇走遠,這才轉過頭來,笑道:

「你別拘謹,把這裡當成自己家就好。」

「呃,是。」

「薇薇很故意,你平常應該領教過了。」他似乎也覺得我很好笑,揮揮手說:「你放輕鬆點,既然是薇薇的男朋友,那就不是外人。聽說這段時間都是你在幫忙照顧房子,是不是?」

「是。」

「那還真麻煩你了。她沒讓你出錢吧?」

「沒有沒有,」我一怔,薇沒有交代帳戶的事,看來他不知道薇有留錢給我,可得小心回答:「她都安排得好好的,我也沒錢可以幫忙出。」

「她安排得好好的我信。」他的表情裡透露著得意:「我這女兒除了愛造反,處理事情還是挺仔細的。白玫瑰不好買吧?」

「還好。」我不置可否地說,他果然問起這個了。

「其實不用每天換,一朵花放個三四天沒問題,」他歎道:「每天跑來跑去的,還要買花,都不用念書了嗎?薇薇也太麻煩你了。家住哪裡?」

「小事,不麻煩。」我忙道:「我住景美。」

「景美哪裡?」

「興隆路,靠近中國市政那邊。」

「喔,離三軍儀隊營區很近吧?」

「走路幾分鐘。」

「你在學校成績如何?」

「呃,普通而已。」

「聽薇薇說你國文造詣很好?」

「其實只是跟她聊聊天而已啦。」

「不用客氣,國文好最重要。」他點點頭,炯炯有神的目光看著我:「我這女兒什麼都好,就是有點沒學問,你們多聊聊吧。」

「才不會,薇的知識最豐富了,什麼都懂。」

「是嗎?」他嘿嘿一笑:「那就是你的『知識』不夠『豐富』。小老弟,問你一件事。」

「伯父請說。」

「你跟薇薇已經談得很深了,是不是?」

他忽道。我一怔,心想「很深」可不是個精確名詞,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只得說:

「呃,我們都很愛對方。」

「這我知道,」他嘆了口氣:「女兒大了,總有一天也會離開的。我問的是你們的未來。」

「呃,我希望能跟她在一起。」

「瞧她那個樣子,只怕哪天你想分開也沒那麼容易。」他呵呵一笑:「你小子多聰明,不要跟長輩閃避話題。我問的是,如果你們可以繼續下去,那你打算什麼時候娶我們家女兒啊?」

「呃……」我當場手忙腳亂,第一次見面,又是女方家長,他竟然問得這麼直接。登時腦中一片空白,什麼婉轉的都想不出來,只得期期艾艾地說:「……這個喔,越早越好吧。」

「哦?」他微笑著問:「別緊張。說說看,為什麼越早越好?」

「這要怎麼講呢……」我緊張地摳著手指,什麼也蓋不出來了:「我……我覺得越早結婚就是……越早跟她開始。」

「開始什麼?」

「開始一個家吧,也可以早點安排……」我退無可退,硬起頭皮說:「這麼一來,不管幹什麼都有她了,一天都不浪費。」

「而且生小孩之前還可以玩很久。」他忽道,用某種既感傷,卻又開心的神情望著我:「嗯,我懂了。那我再問你一件事。」

「呃。」

「你家幹什麼的?」

「我爸爸開電子工廠。」

「媽媽呢?」

「公務員。」

「收入很穩定吧?」

「應該是,不過他們不跟我聊這種問題。」

「那你打算怎麼養我家女兒?」他突然問,似乎有點不懷好意:「這個就不跟你客氣了,我賺的大概比你們多一點,從小薇薇被我寵上了天,你一個高中生,就算將來再怎麼努力好了,想讓她維持這種養尊處優的生活起碼也得等個十幾二十年。」

「所以呢?」我一怔。

「那這段時間怎麼辦,讓我女兒陪著你吃苦嗎?」他冷笑一聲:「別說她吃不了這種苦,這叫由奢入儉難;就算她肯,我就這個女兒,你捨得我捨不得,你打算怎麼跟我交代,難不成叫我出嗎?」

「這個……」我愣了愣,萬萬想不到他會跟我計較這個,忙道:「我當然沒這個意思,您別誤會。」

「那你是什麼『意思』,說來聽聽?」

「呃,」我皺起眉頭,不禁有點惱火,心想你這人也未免太強人所難了點,當下也不管他是誰了,哼了一聲說:「算不算吃苦,那也得看當事人自己怎麼想。薇跟我在一起很開心,你怎麼知道她不會因為陪著我一起努力,反而覺得很有成就感呢?」

「有成就,才有成就感。」他毫不客氣地說:「你一個小高中生什麼也不會,比我們家薇薇差遠了。如果跟著你,我看不是兩個一起浪費人生,就是靠她照顧,反而拖累了我的寶貝女兒。」

「不。」我咬了咬牙:「才不會是這樣。」

「那會是哪樣?」

「薇比我大兩歲多,跟你環遊世界閱歷豐富,以這個階段來評論當然比我強;」我不服氣地說:「說句難聽的,你是她爸爸,給她這麼好的條件,我看同年齡男生大概誰都看不上眼吧?問題是我也會進步,你自己在我這個年紀都在幹什麼,念軍校不是嗎?每天一二一二,怎麼知道未來會變成今天的你,也能養出像薇這麼優秀的女兒來呢?」

「話是沒錯,」他笑了起來:「所以你是說,我該把薇薇的未來,賭在你的『進步』上,是這樣嗎?」

「是的。」我毫不猶豫:「伯父,我知道這麼說很沒禮貌,跟你頂撞也是自尋死路。可是,我希望你明白我對她是認真的,薇總有一天要嫁人,賭我總比賭別人好,起碼目前為止所謂的『別人』並不存在,我對她也十分認真。」

「你有多認真?」

「這個問題很模糊,也沒辦法量化,恕我不能回答,」我搖頭:「不過,起碼我的目標是超過你,這並不容易。」

「超過我?」他一怔:「這話怎麼講?」

「你很讚,可以教出這樣的女兒,」我決定跟他拚了:「所以我的目標是超過你,在我有資格娶她之前,總要想辦法變得樣樣都比她強,這樣才能照顧她,而不是像你說的,讓她來照顧我。」我頓了頓:「簡單來說,你花十八年教她,只要我把教育自己所花的時間比你教育她的時間短,這就是超過了你。」我喘了口氣:

「剛剛說越早越好,那是一回事,問題是再早總也得等大學畢業、當完兵才能談這件事。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跟我說這些,不過就以當完兵來看吧,到時候我二十四歲,還有八年左右,要是我用你一半不到的時間,用遠小於你付出的成本,就把自己訓練得比你女兒強,讓她可以信賴我依靠我,這你就無話可說了吧?」

「嘿。」

「而且,」我又說:「我自然會對她負責,不用你在這個階段,設下這種必敗賭局給我考試。今天說什麼都是空話,我也不期望你把我這番話當一回事。可是,如果你知道我對她的想法,自然就會明白我這些話是認真的,也是一定會完成的。」

「什麼想法?」

「你覺得她很好,是個寶貝,不能跟著我吃苦;」我哼了哼:「這都對,問題是不光只有你一個人這麼想。今天的我的確配不上她,所以才要想辦法……配得上她,這也是我說換一個別人也不見得好到哪裡去的理由。起碼我打算這麼做,『別人』沒有;我在為你的女兒量身訂做一個好老公,『別人』也沒有。光憑這一點,你就再也找不到一個比我更好的人,因為……」

我一時找不到字眼講下去,他看著我,追問道:

「因為?」

「因為……」我想了想:「我不會說,反正我在努力,我會想辦法做給她看。」說著停頓片刻,又補充:「嗯,就是這句,做給她看,而不是做給你看。」

「哈,好個倔強的小子,倒是挺有氣魄的。」他放聲大笑,笑得連薇都忍不住探頭出來瞧瞧發生了什麼事:「就是容易生氣,這點要加強修練。不錯不錯,不愧是我女兒,薇薇眼光還是有一點的。」說著伸出蒲扇大的手掌,拍拍我的肩膀說:

「剛剛都是跟你鬧著玩的,林鳳平哪這麼沒出息,你一個小男生能這樣就很不錯啦。」說著不禁欣賞地看著我:「真是啊,薇薇怎麼找的,我還以為台灣已經沒有這種小孩了。喂,問你一句話,剛剛那些話都是什麼時候想出來的?」

「什麼時候?」我愣了愣,他的態度轉變太快,一時有點跟不上:「沒有什麼時候啊,薇本來就比我強,我想跟她在一起,所以每天都得進步。」

「所以你是怕老婆……薇薇壓過你,是嗎?」

「這倒不是。」我搖了搖頭:「我跟她沒有誰壓過誰的問題,她又不是看我厲害才喜歡我的。問題是,我不能老是這樣,不然相處幾天就膩了,就跟看漫畫一樣。」

「看漫畫?」

「對啊,漫畫一本厚厚的,看沒幾分鐘就沒了,買了佔地方,倒不如去租。」我笑了起來:「這個例子很糟,您聽聽就算了,其實言情小說也是如此,難怪租書店只有這種東西。我希望自己一直在進步,不用像漫畫或者小說一樣刺激歡樂,但要像一本字典,平常擺著招灰塵,需要的時候卻一定可以找到該找的字……嗯,就是這樣,我要當她的字典。」

「那可不容易。」他眉頭一揚:「薇薇很認真,有時候連我都講不過她。」

「不是那種學問上的字典,」我搖搖頭:「就說這個例子爛吧。我是說,總是能夠有點新鮮事,這樣相處起來才會覺得有趣,不會膩。」

「我懂你的意思。」他點點頭:「小子很有趣,我沒大你就沒小。不過年輕人嘛,這也是對的,想當年……反正你這樣很好,我不反對你們交往。」

「呃,謝謝。」我說,看樣子他不大願意談跟薇媽媽有關的話題。

「不過,」他又說:「你要記得,這種年紀談戀愛,還是有點風險的。」

「這話怎麼講?」

「年紀越小,越沒有負擔,」他放緩語氣:「換言之每件事的比重就越高。你是學生,考大學交女朋友大概就是唯一在乎的事了……喔,薇薇說你還搞社團。好,即使這樣也不怎麼忙,你不用擔心賺錢、教育小孩或者自己變老什麼的,因此那些談戀愛、讀書考試玩社團之類的事,就會變得天大地大,反而太過於看重,卻忽略了其他該做的事情。」

「您是指……」

「別您啊您的,」他嘿嘿笑道:「生氣了就『你』,聽不懂就『您』,家教倒是挺不錯的,起碼會注意到這種事。不過你得注意的事情可多了,舉例來說吧,要培養愛國情操、要多多關心世界上發生的事,這些都很重要。」

「是。」

「你剛剛說的很好,但有一點需要調整。」他點點頭:「薇薇說你很愛國,也會關心世界大事,這都很重要,卻都只是基本的,其他還有更多事情需要學習。男人不好當啊,你不能把薇薇當成人生的終極目標,反而應該把自己當成努力的目標,這樣訓練出來的你,才會更值得薇薇託付,你懂嗎?」

「懂一半。」我點點頭,心裡熱熱的,彷彿聽到了什麼從沒聽過的觀點,一時之間還理不清思路:「那我想請教,我要怎麼去訓練自己,或者應該訓練什麼東西呢?」

「這我也不知道啊,小老弟。」他笑了起來:「林伯伯是軍人出身的,想事情不像薇薇或她媽媽那麼隨便,所以聽起來有點命令的味道。你別心急,目前這樣就很不錯了,頂多只要偶爾照照鏡子想想,問問自己將來能為國家民族做些什麼,或者對自己的期許是什麼之類的就好。我要提醒的是你不能只為薇薇做,而是要為你自己做,這樣反而一舉兩得,既成就了自己,也成就了薇薇。」

「為什麼這樣是成就她?」

「因為這樣她就找到了一個好老公。」

「所以你的意思是不能只為她?」

「既然愛她,那就必須知道愛自己更重要。」他越說越認真:「薇薇是女生,你別看她那副騙人樣子,其實她的世界裡除了玩就是你,狹窄得很。你要把自己的心胸放寬,這樣她的世界也會跟著放寬,這點就不是爸爸能幫忙的了。」說著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

「人需要伴侶就是這個道理。讓世界乘二,甚至乘三乘四,你的世界有多大,你的伴侶就會多出那麼多。懂嗎?」

「懂了。」

「你這小子很有趣,看起來乖乖的,其實心裡很會想。」他笑道:「聽說還管起我家閒事了,是不是?」

「呃。」

「你很聰明,看樣子心思細膩,難怪騙得了我這個精明丫頭。」他笑得很開心:「人家說一物剋一物,我看就是這個道理,還好你知道要努力,不只是甜言蜜語。不過啦,哈哈,跟薇薇甜言蜜語恐怕也沒什麼用,她老爸試了十八年,結果馬屁照樣拍在馬腿上。」

「我對她一向都是有話直說。」

「所以擔心把自己的『材料』說完了,『字典』太薄,是不是?」他笑道:「這個例子很有意思,我改天想想。你記得我的話,要為自己努力,不要老想著取悅薇薇。對了,你是教徒嗎?」

「呃,我不是。」

「不是就不是,我跟你分享一句聖經上的話。」他點點頭:「Ephesians上說『For the husband is the head of the wife』,你聽過這個嗎?」

「聽過,」我點點頭:「丈夫是妻子的頭。」

「知道為什麼嗎?」

「說真的,不知道。」

「那你是打哪兒聽來的?」

「呃,我有信教的朋友。」

「那他們應該跟你解釋解釋,」他點頭:「聖經上說愛妻子就是愛自己,因為妻子是自己的身體,沒有人會憎惡自己的身體,所以也該愛妻子。」

「所以丈夫是妻子的頭?」

「妻子是身體,丈夫當然是頭,不然是什麼呢?」他笑了起來:「這就是為什麼Ephesians上說人要離開父母與妻子結合,又說這是個profound mystery ……是個……極大的奧祕。陰陽調和聽過吧,身體沒頭不行,頭沒身體也不行。身體跟頭結合,就變成一個活人了,不是伴侶,而是整體,你聽懂了嗎?」

「嗯。」我點點頭。他時而銳利時而風趣,講話跟薇一樣,理路清晰毫不岔題,怎麼扯都圍繞著同一個主題,用不同面向討論相同問題,人家還真是父女:「所以,你是說我的個人進步,也就變成跟薇的同步進步了,是不是?」

「是,而且風險也消失了。」他似乎蠻高興的:「這樣就可長可久,不會『頭大』或『頭小』,一加一大於二,你的世界會幫她擴展她的世界。當然,她對你也是這樣,身體好頭才能想事情,不是都說運動運動腦筋清楚嗎?讓她照顧你吃喝、讓你沒有後顧之憂;用我們軍人的話來講,就是確保補給線完整,穩定大後方。」

「呵呵,這個例子好玩。」

「其實這也不見得是『例子』,」他搖頭:「聖經上說這叫『奧祕』,我越想越有道理。夫妻結合,運動後腦筋清楚,大軍未動糧草先行,這都符合上帝的設計,所以都是一樣的,基本原則統一,只是表現方式不同。」

「嗯,雜然賦流形。」

「哈,正氣歌,不錯不錯,就是這個意思。」他開心得不得了:「道在萬物,上帝的道理本來就是透過萬物彰顯的。我們教徒每天都要禱告,說是祈求天父讓自己變成在地上傳播福音的工具。我就常常在想,其實這句話的意思並不是單純指傳教而已。而是要我們用上帝的道理過生活,讓這樣的『奧祕』穿透在我們的生活中,而不是對抗它,過著亂七八糟的生活,你懂我的意思嗎?」

「懂,就是順天道而行。」我點點頭:「只是,這個『天道』很難懂。」

「所以才要修練,慢慢在生活中體會。」他的語氣忽然有點滄桑:「當然,每個人的體會不同,每天嘗試一點新的經驗,回來檢討一下跟天道是否相符,有則嘉勉無則改之,我想這才會讓人生有趣吧。你很好,小小年紀一點就通,不像我家薇薇看不懂這個道理,總覺得夫妻是相對的,而不是一個整體。」

「嗯,這點我們曾經談過,」我點點頭,想起兩人在東台古堡講過的話:「不過當時沒有結論,也不像你講得這麼清楚。」

「那你可以多跟她聊聊。」他嘆了口氣:「或許這樣她反而會更瞭解一點也說不定。」

「瞭解聖經?」

「不,瞭解我跟她媽媽。」他頓了頓,忽道:「嗯,這個再說好了。你先坐著,我去看看她怎麼搞這麼久。」說著立刻起身,一個箭步走進廚房,關上了門。

我一怔,話講一半人就跑了,只見他在廚房待了非常久,之後才跟薇一起出來。薇似乎已經知道了什麼,手中端著托盤,托盤上是杯子與熱騰騰的「KAPY」,笑咪咪地十分開心。

就這麼地,我們回到餐廳,三人邊喝咖啡邊聊天,在一個濃得化不開的深夜裡,聊啊聊地,讓時間緩緩流逝在靜謐的字句裡。

這是個非常奇妙的經驗,薇爸爸非常健談,不知因為時差、還是他是軍人出身的關係,聊到後來只剩他一個人還精神奕奕。薇坐在爸爸身邊,流露著幸福與依賴的模樣。這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她,想起剛剛的對話,我心想,或許這就是我該努力的目標吧。

咕咕鐘響了四聲,薇爸爸一怔,發現時間已然過了凌晨四點。當下連忙起身,對我說:

「小老弟,時間晚了,真不好意思把你耽擱了這麼久。該回去了吧?」

「呃,是。」我忙道,起身揹起書包:「是我才打擾了。謝謝林伯伯的招待。」

「招待你的可不是我。」他笑道,對薇說:「那我們也不留他了,妳送他下去。」

「好呀。」薇開心笑著。

「謝謝林伯伯,那我就告辭了。」

「晚安,記得常來玩。」他點點頭,又笑了起來:「哈,這不用我交代。拜拜。」

於是我就告辭了他。薇陪我換鞋出門,林伯伯把我們送進電梯,微笑的國字臉消失在門後。

走出大樓玄關,外頭夜色正濃,迎面吹來冰涼的風,行道樹沙沙作響。我們並肩走了幾步,來到她的機車旁。薇停下腳步,柔聲問:

「凱,累了吧?」

「是有點累了。」

「想不到爸爸竟然跟你聊這麼久。」

「是啊,」我點點頭:「他很親切呢。」

「親切應該說不上吧?他很會唬人呢。」薇嘻嘻一笑:「你喜歡他嗎?」

「喜歡。」

「那我真高興,」薇開心地說:「凱,他對你的態度讓我嚇了一跳,我沒想到他會留你下來講這麼多。明天不是還要上學嗎?你會不會在家休息?」

「嗯,看看好了,應該不會。」

「那你趕快回去,別太累了。」

「好。」我點點頭,本來想跟她借車的,想了想還是沒有開口:「薇?」

「嗯?」

「妳回加拿大之前,還有機會跟我見面嗎?」

「這要看爸爸安排了什麼活動。」她嘆了口氣,卻說:「不過我想他還會找你,到時候就可以見面了。」

「有單獨相處的時間嗎?」

「我希望會。」

「好吧,那也只能這樣了。」

「凱,別捨不得。」

「我知道。」

「你要好好保重,別太想我了。」

「我會的。」

「是會保重,還是會想我?」

「會保重。」

「那會想我嗎?」

「嘿,妳說的是『別太想妳』,我才不聽妳的。」

「嘻嘻,不錯嘛,都這麼累了,腦筋還是很清楚。」

「開玩笑,我是『薇薇的小男朋友』呢。」我笑道,對她揮了揮手:「薇,再見了。」

「嘻嘻。」

她甜甜地一笑,也對我揮了揮手,轉身走進大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