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攜手,在夜空
她的手很暖,小小軟軟地,有種嬰兒的感覺。
九月十九日。
在薇家聊到清晨,將近五點才回到家。本想蹺課不去學校,轉念一想今天還有很多事情,只得洗了個澡,換上乾淨制服出門。
整晚沒睡,太陽出來突然覺得好睏。打著呵欠上公車,剛剪完票就見到北一女辯論社王藝嵐。只見她坐在後門旁兩人座上,一旁位置是空的,百褶裙上擺著書包,低頭小聲讀著英文課本。
我走到位置旁,打招呼道:
「早安,王藝嵐同學。」
「咦?」她抬頭一瞧,笑了起來:「哈囉,董子凱。早啊。」
「我可以坐這邊嗎?」
「請。」
她大大方方地說,挪挪雙腿,讓出靠窗的位置。我小心翼翼跨過她坐下,只聽她問:
「你也這麼早出門喔?」
「平常更早,今天算晚了。阿義呢?」
「最近他都會晚點出門,好幾天沒在公車上碰面了。」她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倒是你,不是都騎車嗎?今天怎麼坐起公車來了?」
「車子是借來的,還人家啦。」
「那怎麼坐二三六?」
「早上我都會先去麥當勞混一下,差不多七點多才往學校走。」
「早餐吃麥當勞喔?你還真有錢。」
「也沒有天天吃啦。」我忙道:「對了,上次的事還沒謝謝妳呢。」
「咦?什麼事?」
「就新生盃那天啊,我同學找妳傳話的事嘛。」
「喔,嘻嘻,就小光嘛,什麼『你同學』?」她笑了起來:「我跟他是國中隔壁班,那小子很聰明,不自己跟我講反而要你們說唱藝術社學長傳話。」
「他有他的考量,反正當天的事謝了。」
「不用客氣。倒是你後來有找到小箏學姊嗎?」
「嗯,找到了。」
「復合了嗎?」
「呃,妳怎麼知道我們已經分手了?」
「你的事情很轟動,只怕天下皆知。復合沒啦?」
「沒有,」我搖頭,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人家高三了,我不要影響她的心情。」
「這也是,差一個年級,其實很傷腦筋。」她贊同地說:「想想真為你可惜,學姊很漂亮的呢。」
「怎麼講呢,高三嘍。」我歎道,轉移話題問:「妳跟小光很熟嗎?」
「普通,」她一笑,似乎明白我不願再談小箏:「世界很小,隔壁班三年,某些活動會碰到。他國中的時候非常活躍,是學校的風雲人物,我只知道他會搞笑,還不知道他也會說相聲。」
「他是進說唱藝術社之後才學的。」我又問:「你們上高中之後還有聯繫嗎?」
「不算有,畢竟當年本來就不熟。同學會上見過一面,聊來聊去都在聊你。」
「隔壁班一起辦同學會啊?」我呆了呆:「聊我什麼?」
「前三志願一起辦,畢竟人不多。」她聳聳肩:「也就隨便聊聊,什麼大家共同認識的朋友啊,你是阿義在詩朗隊的夥伴啊,跟紀衡光上台表演相聲啊,這種的。」
「瞭解。」我點點頭,見她課本尚未闔上,心想彼此也不熟,跟阿義的女朋友聊太多也不合適。於是說:「不好意思,妳繼續讀書,我不打擾妳了。」
「不會不會,隨便看看而已,難得跟你聊聊也不錯。」
她把課本收進書包。只見上次送她的演講社社徽還掛在書包扣環上,紅色流蘇在草綠色書包上很明顯:
「對了,問你一件事,方便嗎?」
「請說。」
「阿義說他找你當這屆成功詩朗隊總隊長,卻被你拒絕了?」
「不是他找的。」我搖頭:「找我的是胡財貴,這算政治酬庸。詩朗隊有詩朗隊的規矩,變成酬庸就免了。」
「你跟胡財貴交情怎麼樣?」
「我們喔,」我想了想,王藝嵐是阿義馬子,北一辯論跟成功演辯交情很深,阿義在演辯社裡處境尷尬,這話只怕不好回答:「怎麼說呢,說唱藝術社跟演辯社是敵對的,私交上阿貴對我不錯,這是兩回事。」
「呵呵,你還蠻謹慎的。」她笑道:「我沒什麼用意,隨口問問而已。阿義跟胡財貴的確有心結,不過那不關我的事。跟你說吧,胡財貴對你很不放心,謹慎點也是對的。」
我一怔,沒想到她把話說得這麼白。
「你這人很有趣,阿義你說不知為何而戰。」她又道:「不過他也說,你是為他抱不平才跳進來的,是不是?」
「有這個成分。」我承認:「不過主要還是為了說唱藝術社。妳說得不對,不是我不知為何而戰,其實是大家不知我為何而戰。」
「哦?那你倒是說說看,其實是為何而戰呢?」
「那就不能告訴妳啦,」我笑道:「反正都是為了說唱藝術社。換個角度來說也要怪妳男朋友,要是阿義沒把演辯社讓給阿貴,事情就簡單得多了。」
「我也這麼想。」她點頭贊成:「不選主席就算了,好端端的幹嘛連社長都讓出去呢?本來合作得很順暢的,這下子只能跟胡財貴合作,麻煩透了。」
「為什麼麻煩?」
「這人忙著選舉,社團活動都沒在管,一堆事情等著商量,卻都找不到人。」
「那妳請阿義幫忙啊。」
「他啊,嘿嘿,」她冷笑一聲:「董子凱,我知道你跟阿義交情好,這句話我就直說了。他跟胡財貴貌合神離,演辯社的事很難插手。管少了人家說小心眼,管多了人家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胡財貴處處防他,找他幫忙就是找他麻煩。說不定找你幫忙還有用一點。」
「呵呵,找我有什麼用?我又不是演辯社的。」
「胡財貴重視你啊,阿義說只要你開口,人家什麼都答應。」
「這是真的,不過我可不敢參與演辯社內政。」我搖頭:「演辯社那些人內鬥內行,我畢竟是個外人,只要撈過界,馬上就會被群起而攻之。」
「但你卻願意參加選舉?」
「那也是趕鴨子上架。」
「好厲害的鴨子,聽說大家都怕你。」她嘻嘻一笑:「講到這個,昨天他們不是要開會嗎?結果如何?」
「你說跟成青社喔?」我一怔,她還真的什麼都知道:「馬馬虎虎,成青社還在考慮,阿貴也沒給多少條件。」
「你幫了不少忙吧?」
「都是插科打諢,這是我的專長。」
「沒錯,你的確很會講相聲,」她笑道:「還跟魏龍豪同台哩,厲害厲害,阿義說早知道他也參加說唱藝術社了。」
「呵呵,現在加入還來得及。」
「他離得開演辯社才有鬼。」王藝嵐嘖地一聲,又說:「講到這個,請教你一件事。」
「不敢。」
「如果,」她想了想:「我是說如果,演辯社這次輸了代聯會選舉。你覺得阿義……」
「有可能。」
「我還沒問呢。」
「妳要問阿義能不能搶回演辯社社長,是吧?」我一笑:「這是當然的,只要他自己願意。」
「呃,」她臉一紅:「你還真的知道。為什麼當然?」
「成功第一大社,資源上佔盡優勢,選輸了多難看?」我解釋:「阿貴的社長寶座是拿選舉當藉口搶來的,如果選輸了還不引咎辭職嗎?再說依學校規定,代聯會主席不得兼任社團幹部,所以就算選贏了也必須改選社長。」
「那林碩彥呢?」
「他是『雙料副社長』,又是候選人,選贏了不能直接遞補,輸了更沒退路。」
「那也不見得是阿義啊。」
「所以說得動手搶。」
「要是代聯會選贏了,阿義搶得過胡財貴指定的接班人嗎?」
「嘿,妳這麼說,就是覺得胡財貴會指定別人,把阿義丟在一邊。」我笑道:「這妳放心,就算演辯社沒人講話,我也會幫阿義出主意搞定這件事。」
「哦?為什麼?」
「因為阿義當演辯社社長,對我比較有利。」
「這跟胡財貴當不當選有關嗎?」
「理由不同,結果一樣。」我想了想措詞:「這麼說好了,如果阿貴當選,他少不了欠我幾分情,到時候幫阿義講話比較名正言順。反過來說,要是阿貴落選,那麼我跟演辯社唯一的『交情』就沒了,要是阿義沒回鍋,說唱藝術社跟演辯社的敵對關係就不會改變,我豈不白忙一場?」
「可是,即使胡財貴落選,你還是幫過他啊。」
「嘿,我信不過這種『交情』。妳不也說了,他還是防著我。」
「是啦。」
「所以阿義是我的保障,不論私交,這個忙還是得幫。」
「那我可以做什麼?」
「妳喔?」我一怔,她倒是問起我來了,搖頭笑道:「妳好好陪陪阿義吧,我看他還蠻悶的。」
「嘻。」
王藝嵐雙頰一紅,低頭微笑,不再討論這件事。
就這麼聊了整路,公車裡頭越來越擠。王藝嵐在接近中正紀念堂時揹起書包準備下車。只聽她輕笑著說:
「董子凱,今天很高興跟你聊這麼久。我也可以跟別人一樣叫你凱子嗎?」
「當然可以,」我微笑點頭:「條件是,也讓我叫妳的小名。」
「好啊,不過我的小名是別人專用的,你叫我『Arashi』吧。」
「阿拉西是什麼意思啊?」
「這是日文的『嵐』。」
「呃,日文喔?」
我一怔。她微笑起身,帶著一抹獨特的清香,消失在滿滿準備下車的同學當中。
.
出門太早,麥當勞尚未開門,我改吃麻醬麵,到校時還不到七點。班上同學一個都沒來,教室難得這麼安靜。我趴在桌上稍事補眠,被小光叫醒時已經是第一堂上課了。
混了整個上午,每堂課都點完名馬上人事不知,午飯時阿丹跑來班上找我跟小光,迷糊間陪他們邊吃邊聊,之後是午間靜息與下午三堂課。就這麼睡到放學時分,轉頭看看小光早就回家了,獨自坐在位置上,竟然怎麼也想不起中午跟兩人談了些什麼。
今天跟琪琪有約,我摸摸沒有整理的書包,確定薇給我的東西還在,伸個懶腰離開學校,在殘霞中趕去北一女。
放學時間已過,北一女門口一片空蕩。大媽下班了,傳達室坐著一位教官。鐵門緊閉深鎖,只有一扇小門開著。差五分鐘六點,打了個呵欠,只見幾個繡著白字的補校學生陸續走進校門。
夏天結束,日落也早了些。當著日夜交替的昏暗,眼前盡是一片模糊。
等了半天琪琪還沒來,我心下焦躁,這女人還真麻煩。百無聊賴中傳達室教官發現了我,閒晃著走出來,笑道:
「嘿,你又來啦。」
這是一位藍色制服的海軍教官,禮拜六去過實踐堂。我打起精神,對她說:
「教官好。」
「來等誰啊?」
「我幫人送個東西給一位補校學姊。」
「哦?」她看著我手中的包裹:「什麼東西?」
「我也不知道啊。人家叫我轉交,我就轉交嘍。」
「呵呵,你還真是熱心公益。」教官道:「對了,那天你們的表演很精采。下次什麼時候還要演出啊?」
「短期內大概沒有了。準備一次搞好久,花了不少錢。」
「多少?」
「兩萬上下吧。」
「這麼多喔?」教官一怔:「這些都是拉廣告拉來的嗎?」
「是啊,還剩幾千塊,算是賺到了呢。」
「剩下的拿來做什麼?」
「補貼社費。三社平分,每個社團都分到了幾千塊。」
「嘻嘻,你們倒是挺會賺錢的。」教官笑道:「都像你們這樣就好了,我們學校每年辦社團聯展都透支,那些班聯會的實在應該多跟你們學學。」
「咦?社團聯展經費是哪來的,學校給的嗎?」
「學校有出,可是不夠。前幾年靠校友會補貼,今年好像打算拉廣告。」
「北一女的活動,應該比較好拉吧?」
「這我就不知道了。對了,這次演講社負責拉廣告的同學是誰?陳巧怡嗎?」
「嗯,是戴雅馨,」我說,想了想又補充:「她是副社長。」
「她是哪班的?」
「愛班。」
我說,忽見阿珍從學校裡走出。她先是一怔,見我正跟教官講話,微笑著停下腳步,看樣子也想跟我說幾句話。
「陳巧怡在我的班,」教官續道:「我去跟她講一講,看看她可不可以找你說的副社長幫一下班聯會。咦?那天伍心蕾也去了,你跟她很熟嗎?」
「不熟,只是一面之緣。」
「那好,你找時間跟她們交流交流,教她們怎麼找經費,不要每次都追加預算了。」
「是。」
「那你慢慢等,我進去了。」
「教官再見。」
我連忙鞠躬,教官轉身走回傳達室,阿珍步上前來。
「凱子,好久沒見了。」
「是啊,禮拜六妳有沒有去看表演啊?」
「當然有啦,我還幫你很多忙呢。」她笑呵呵地說:「你們這些大頭都要上台,場務學妹沒人管,一堆來頭很大的通通被晾在一旁。這些學妹喔,還真是粗心大意。」
「誰是『來頭很大的』?」
「主任啊、班聯會的,個個得罪不起。」她吐吐舌頭:「本來想好好看場表演就算了,結果還是雞婆發作,陪學妹忙了半天。喂,聽說你見到小箏了,你們還好吧?」
「還好啦。」
「她跟你怎樣了?」
「妳知道啊,分啦。」我說:「表演結束見過面,該講開的講開了。」
「唉,這也好啦,也該認真讀書了。你跟她道歉了沒?」
「呃,有。」
「你喔,不是我在說,怎麼變成阿誠了呢?」她皺起眉頭:「算了算了,我不來放馬後砲。你當然不是故意的,心裡一定很難過,不過受傷的畢竟是她,之後要好好找機會彌補姊姊,知道嗎?」
「知道啦。」
「唉,我高三了,沒辦法像以前一樣管東管西的。」她遲疑半晌:「學弟啊,既然碰巧遇到你,有件事情請你幫個小忙,可以嗎?」
「沒問題。什麼事?」
「那天林美薇也到了,對吧?」
「呃,」我一怔,點點頭說:「對。」
「幫我帶句話給她,行嗎?」
「呃,」我一呆:「可能要等下禮拜,這禮拜我們不會碰頭。」
「沒關係,這事不急。」她忙道:「有空再說,沒機會別勉強。還有假如她不想聽,你也別硬要跟她說。你們是什麼關係我們都看不懂,你見機行事,反正不要勉強就是了。」
「好,我知道了。」我點頭答應,阿珍難得這麼謹慎:「學姊請講。」
「簡單一句話。你跟她說,小偉哥電話裡講的事,之前我真的不知道內情,更不是故意要偷聽的。」
「嘿。」我一怔,這件事薇已經跟我討論過了,想了半晌決定先不跟她說,於是道:「我會把話帶到。一句話先問清楚,詩聖會不會介意我跟薇傳這句話?」
「不會,是他要我找機會講清楚的。」
「那沒問題,我會跟她講。」
「嗯,還有呢……」她臉一紅:「如果她有什麼回應,可不可以也請你……」
「沒問題。」
「好,那就多謝你了。」阿珍鬆了口氣:「凱子謝謝你。或許你不瞭解這些話的涵意,不過世界上除了你,好像也沒有別人能幫我傳這句話了。」
「別這麼說,」我默默搖頭,誰不知道這些話的涵意呢:「小事一件,當年妳也幫過我很多忙。」
「唉,只可惜到頭來還是沒能幫上小箏。」她嘆了口氣:「過去的事沒什麼好說的,你們保重自己,未來大家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沒事就混在一起了。」
我默默不語,不知她指的「大家」是誰,所謂的「以前」又是什麼時候。是小箏呢,還是詩聖或薇?是她自己的高一生活,或是上學期的我們,那些包含小達希特勒,還有巧怡小雪她們,大家一起搞來搞去的,早已成為回憶的時光呢?
從小達到希特勒、從小箏到阿珍,甚至連阿誠都這樣。「高三了」,簡單的三個字,像是某種魔咒,把以往高大的背影全都壓彎了腰。阿珍沒有繼續講話,我瞧著滿肚子心事的她,忽然有種很不願意升上高二,希望自己還是小高一,能夠回到那段時間裡的感覺。
這麼說著她也打算離開了,陪我瞎扯幾句,獨自過了馬路。我望著霞光裡的背影,不知為何感到一陣落寞。站在一片寧靜的街頭,心裡滿是奇異的情緒。
天色逐步暗去,我在晚風中站了許久。直到將近六點半,這才看到一頭短髮的琪琪出現在馬路對面,快步向我走來。
我打起精神,迎上前去。只見她喘了口氣,伸手道:
「喂,東西呢?」
「在這裡。」
我遞上包裹。她接過瞧瞧,收進書包說:
「好,謝了。你要回去了嗎?」
「是啊,如果妳沒事。」
「我還有事。」
「那妳說。」
「你知道阿薇找過小渝了吧?」
「知道,她跟我說了。」
「好極了,」她點點頭,嘿嘿一笑:「那我問你,國慶日你會去嗎?」
「不會。」
「好吧,那就這樣,自己知道注意就對了。」
她一笑,像個男生般地推我一把,轉身走進光復樓的金字牌樓下。
.
九月二十日。
禮拜三,今天有軍訓課,穿的是軍訓服。一早又在公車上碰到王藝嵐,她很高興見到我,聊起北一女辯論社趣聞,講沒幾句就到了站。當時才六點半,本想請她吃頓早餐的,想想覺得不大妥當,也就憋著沒開口,目送她下了車。
吃飯時阿義跑來班上找我:「凱子,有空嗎?」站在門口對我揮手,滿臉的笑容。
「有啊有啊,」我點點頭,小光正瞧著我:「怎樣,找我吃飯嗎?」
「是啊,去我們社辦,那裡中午沒人。」
他笑道,拉我往演辯社走,也不避諱班上一堆演辯社的在看。兩人走進地下室,阿義掏鑰匙開門,打開抽風機換氣,把便當放在桌上,問我說:
「喂,你遇到藝嵐啦?」
「是啊,最近我不騎車,常碰到她。」我打開便當:「今早也見過面,想來之前應該常常碰到,只是不認識而已。」
「嗯,你們多聊聊吧。」他不置可否地說:「凱子,你跟她說那些,都是認真的嗎?」
「你說搶社長的事嗎?」我低聲問。隨即想起只有我們兩人,不禁啞然失笑:「嗯,我是認真的。不過還是看你的意願,我只是敲邊鼓,隨便想想計策。」
「幫人家想,哪裡隨便了?」他一笑:「凱子,你一直站在我這邊,真是不好意思。」
「不會,我雞婆了點,你別在意。」
「這什麼話?我感謝都來不及。」他正色道:「你是好朋友,客套話就不講了。沒錯,我的確很動心,之前根本沒想過還能搶回社長的,被你這麼一說,我覺得搞不好可以試試看。」
「所以?」
「所以需要你協助,當我的軍師。」
「這算正式邀請嗎?」
「沒錯。」他承認:「事成我會答應你任何要求,如果你有什麼東西想要的話。」
「我有。」我點點頭:「不過這是兩回事,幫你純粹是朋友交情,不是條件交換。」
「問題是我不能白請你幫忙。」
「呵呵,」我一笑:「阿義啊,朋友就朋友,交易就交易,還是得選擇一下呢。你剛剛說『事成』之後會答應我任何要求,如果是交易,那我才不會答應你。」
「呃。」
「所以嘍,這是幫忙。」我強調:「當然啦,我也不是沒有想要的東西。只是你不見得方便答應,所以就不說了。等你當上社長再講,到時候算你也幫朋友一個忙。」
「沒關係,先說說看嘛,你要我幫什麼忙?」
「到時候再說。」
「這不行,」他正色道:「凱子,你有義氣是沒的說了,問題是我不能白拿好處。沒你幫忙我搶不贏,請你幫忙也不能是義務的。朋友歸朋友,搶社長這件事情算是交易好了。你到底要什麼?」
「好吧,」我愣了愣,心想他還真猴急:「我可以告訴你。不過只要把話說出去了,以後你我不是同謀,就只能是敵手嘍?」
「哦?」他一怔:「什麼東西啊,這麼嚴重?」
「龍吟詩社。」
「呃,」他吃了一驚,皺眉道:「你是說……」
「沒錯,等你回任演辯社社長,必須答應把詩社社長讓給我,日後兩社結為同盟,以詩社為緩衝。」
「等等,學校規定社長不能兼任,你當詩社社長,那說唱藝術社怎麼辦?」
「我自有人選可以接任。」
「嘿,果然是個大計畫。」他長歎一聲:「就說你動作那麼多,一點也不像只是幫幫忙的樣子。嗯,詩社喔,的確不是個小要求。」
「你意下如何?」
「沒問題。」他答應得爽快:「這我懂了,你要詩社很合理,讓說唱藝術社掌握校際比賽,大家也等於組了個小小的才藝社團聯盟。加上阿貴在代聯會,說唱藝術社馬上強了好幾倍,的確比當副主席或幹部好。」
「這你就瞭解啦。」
「那我有個問題。」他想了想:「老實說吧,你要詩社並不過分,我覺得阿貴會答應你。你幹嘛不直接說,反而通過藝嵐對我放話呢?」
「我沒有放話,當天真的只是聊到,內容也僅止於幫你搶社長。」我解釋道:「重點還是演辯社,我能跟阿貴提嗎?比起跟他要,不如靜觀其變,看他輸贏再講。」
「問題是,你一路幫忙,他怎麼會輸呢?」
「那些都是小忙,影響不了大局,你就別幫我吹牛了。」
「不,那些一點也不是小忙。」他搖頭道:「凱子,我也有我的私心,這就跟你說了。其實我並不希望他當選,只是一來不能公開反對他,二來職責所在,不能袖手旁觀而已。」
「咦?你不希望他選上?」
「當然了,我又不是沒有脾氣,他對我這麼無情,我跟他有什麼好說的?」阿義哼了哼:「凱子,我就明講了,他選上對我一點好處也沒有,別說演辯社輪不到我,上學期不是連詩社社長都靠小丁學長主持正義才拿到嗎?平常我不說話,當選後他保證氣燄更高,到時候隨便找個狗腿子接社長,我這口氣又要往哪裡出呢?」
「呃。」
「你的意見很好,不但幫了我,也沒有犧牲演辯社,更可以制衡阿貴,算是雙贏。」他歎道:「大家鬥來鬥去,竟然不如你旁觀者清。那我們要如何進行?」
「其實目前為止還不用做什麼,等接近選舉再說。」
「這是假設他當選還是落選?」
「都可以,不過當選可能性比較高,畢竟你們原本就遙遙領先。」
「那我問你,你有辦法讓選情變得比較勢均力敵,這話對吧?」
「對。」
「靠管樂詹?」
「嗯,」我想了想,卡漫社不大可靠,決定不提:「還有成青社。」
「成青社可以影響大局嗎?」
「可以。」
「好吧,那我們也別急著決定讓誰當選,你運作你的,我當成不知道。」他想了想:「倒是詩社的事你得下點功夫,否則就算他落選,我回鍋當社長,也不會太順利。」
「哦?怎麼說?」
「詩社是演辯社的重要區塊,不管阿貴當選落選,割讓給你都是大事,只怕社裡反對聲浪不小。」他頓了頓:「說起來阿貴當選還簡單點,起碼他跟我立場一致。要是落選了,我們還得想辦法讓他漂亮下台,想讓他幫你講話,只怕比登天還難。」
「嗯,這也是。」我點點頭:「那我該做什麼?」
「接下詩朗隊總隊長,收買詩社幹部人心,收為己用。」他認真地說:「詩社社員跟演辯社比較疏遠,這屆幹部要忙詩朗隊,高一儲備幹部也會從詩朗隊的詩社學弟裡挑選。總隊長有江湖地位,只要你接了沒出大事,兩屆幹部一定都會支持你,即使演辯社有意見也不能跟他們硬幹。」
「嗯,瞭解。」
「所以啦,你別自己爭取,我找阿貴來求你,你當成交換條件好了。」阿義一笑:「這還真划得來,總隊長任命之後就不能改啦,比賽日期跟投票日差不多。只要你當上總隊長,就算翻臉不認人阿貴也拿你沒輒。這叫先享受後付款,甚至不付款,吃霸王餐也不要緊。」
「呵,我才不會這麼沒品呢。」
「我懂,」他點點頭:「那你就等著當總隊長,之後我們不再見面聊這些事,真要商量什麼通過藝嵐傳話就好了。」
「呵呵,簡直變成情報員了。」
「這沒辦法,」他長歎一聲:「這可是演辯社,事機不密死得最快了。」
兩人完成「攻守同盟」。午間靜息鐘響,各自回教室休息。走進教室時小光剛刷完牙,見我抱著便當回來,瞪我一眼問:
「喂,又去密謀什麼了?」
「沒啊,阿義找我談詩朗隊,說要找我當總隊長。」
「是麼?」他哼了哼:「不只吧?」
「就這個,他說是阿貴主動釋出善意的,我沒必要不接。」
「你少來,阿貴阿貴叫得這麼親熱,我看你這陣子鬼迷心竅,沒事全在弄代聯會。」他推我一把:「上學期怎麼講來著,不是退出江湖了嗎?結果公演來了那麼多政客,我看你乾脆宣布參選算啦。」
「小光,這麼說並不公平。」我正色道:「你討厭人家搞政治,但不搞政治並不代表不做公關。我隨便說幾句話唬爛他們,之後跟兩邊保持良好關係,對社團有利無害。」
「隨便唬爛,就可以變成『小諸葛』啦?」他嘖地一聲:「大家都在講,你一夫當關擊退了成青社的豬哥糖,還說什麼把副主席讓給他,這都有沒有?」
「有,不過那也只是演戲而已。」
「嘿,搞政治,不都是在演戲嗎?」他冷笑一聲:「凱子,是時候該收手了。我跟詩聖他們不同,你搞這些事情我看了很不爽,尤其是演辯社,那群人沒一個好東西,你小心沒過多久就變成他們一份子了。」
「才不會。」
「詩聖可不是這麼講的。」
「那他怎麼講?」我問,往詩聖的座位看去,只見上頭空無一人。
「他說你本事大,人家很佩服,這叫真人不露相。」小光嘆了口氣:「凱子,你以為我沒打聽過嗎?這陣子你的確讓人刮目相看,我都快不認識你了。」
「我怎樣了?」
「好,那這樣,問你一句話,給我老實承認。」
「什麼話?」
「那天你有專心表演嗎?」
「公演嗎?當然有啊。」
「幹,這叫老實啊?」他沒好氣地說:「你騙別人可以,騙我能過關嗎?當天你只是在唸台詞而已,心思都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我看你也別說相聲啦,改打辯論賽,跟那堆爛人吵吵什麼『強姦罪是否該採告訴乃論』算了。」
「喂,你幹嘛……」
「我還沒說完。」他哼了哼:「凱子,那天你先閃,我跟馨馨最後走。她很擔心你,廢話了一堆你跟小箏的事。當時我沒講什麼,回去越想越不爽。你耍她可以,我卻知道你根本不是在煩小箏的事。他媽的我問你,記得高一新生盃題目是什麼嗎?」
「記得啊,『班聯會是否該賦予完整的民意機關功能』。」我一怔:「問這個幹嘛?」
「我看你根本沒有從新生盃走出來,機會一到,馬上就來搞實踐了,是不是?」他毫不客氣地說:「你打阿強,我幫你;你幫關公出頭,我也幫你。可是我不贊成你參與代聯會。這是最後警告,你堅持要搞下去,那我們就劃清界線,以後不再合作了。」
「喂喂喂,你幹嘛啊?」我吃了一驚:「就算我有參與好了,有必要說這麼重的話嗎?」
「看吧,你終於承認了。」
「我說的是『就算』,你少斷章取義。」
「不然你說,你到底在幹什麼?」
「好啊,你想知道,我跟你說就是。」
我說,拉著他走出教室,來到蹺課平台小樓梯坐下。他瞪著我不發一語,我開口道:
「小光,這件事很重要,我只跟你說,你可不能大嘴。」
「嗯。」他哼了一聲。
「之所以參加他們的事,其實我只有一個理由,那就是想吃掉龍吟詩社。」
「哦?」小光一怔,想了半晌,霍然起身說:「你他媽的,少跟我來這套。」
「我是說真的啊!」
「嘿,你跟管樂詹說要幫他滲透演辯社,跟演辯社說要化敵為友,」他毫不猶豫:「剛剛八成又跟陳天義說要吃掉龍吟詩社了是不是?你好厲害,見鬼說鬼話,陳天義聽你這麼說保證上當,相信你是為了龍吟詩社才幫胡財貴的。咦?其實也不是幫胡財貴,你是兩邊都滲透,走個恐怖平衡,然後騙陳天義說一切都是為了幫他搶回社長,以便交換龍吟詩社,是不是這樣?」
「嘿,我想了好久的計畫,你幾句話通通猜到了,還敢怪我搞政治?」
「你的確在搞政治,」小光續道:「不但跟他們搞,竟然跟我也搞。你根本不是為了龍吟詩社,以為我不知道嗎?」
「真的是這樣啊,」我有點著急了:「不然你說,我是為了什麼?」
「你只是為了解悶而已。」他嘿嘿一笑:「凱子,我太瞭解你了。最近你很悶,想找點什麼事情胡搞一通。正好碰上這幾組白痴,所以乾脆跳進去淌渾水,把大家玩弄於鼓掌之上,垂簾聽政當幕後黑手。你的目標根本不是龍吟詩社,你什麼都看不上眼,總隊長、總幹事、幹部副主席通通不要,更別提什麼打敗相聲社了。又懶得自己跳下去選,乾脆躲在後頭,把大家當棋子亂耍一通,逼著所有人買單,覺得你是個恩人。」
我呆了呆,沒想到他會這麼說。
「哈,沒話講了對不對?」小光哈哈一笑:「告訴你啦,我是你的搭檔,你在想什麼能瞞過我嗎?沒錯你很會唬人,連詩聖也看不懂你在幹什麼,對你一邊抱怨一邊佩服。可是啊,我一看你在台上的樣子就知道了。你連我也看不起了,對不對?」
「哪有?」
「不承認算了,我們本來就半斤八兩,用不著你佩服。」他搖頭:「問題是你搞什麼都不專心,社團、表演、讀書談戀愛,上個床都會把學姊肚子搞大。凱子,這麼做一點也不像你,繼續這樣下去,你跟胡財貴,甚至當年小蘇學長那掛人又有什麼不同?」
「呃。」
「我們從新生訓練就是好朋友了,」他稍稍鬆了語氣:「你沒事就出搥,我幹嘛這麼犯賤跟你稱兄道弟?還不就衝著你對人很真誠而已。今天你對誰都沒誠意,跟我認識的你完全不同,難怪眾叛親離,馬子一個個換。」他頓了頓:
「這是我最後一次跟你說這件事。你自己看著辦,我只跟我認識的你做朋友,今天的你,不配當我兄弟。」
我啞口無言,不知道該說什麼。
「唉,算了,多說無益,你自己想想好了。」他似乎也覺得把話講重了,改了口氣說:「凱子,我也不真的反對你幹那些事。去年你很悶,不是當爛好人就是不跟人相處,其實也是個呆頭鵝。今天你遊走各方,男生女生都買你的單,剛開始我還很為你高興。只是呢,嗯,你為了手段犧牲目的,有點本末倒置,結果陪了夫人又折兵,變成了一個政客,這就不像你了。」他下結論:
「你回去想想我的意見,那些事你要搞就搞,我一樣會支持你。不過,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要你明白自己的目的,就算惡搞他們其實也沒什麼關係,反正那群人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拿來尋個開心也不要緊。你要搞清楚,我支持的是你,不是那些臭事爛事。」
「呃,好啦,我知道了。」
「媽的,我真拿你沒辦法。」他長歎一聲,把我拉起來:「回去睡覺,下午你還有硬仗要打,別被我罵呆了,搞砸了又來怪我。」
「什麼硬仗?」我一怔。
「管樂詹剛剛來找你,說要跟你談糾察隊的事。」小光哼了哼:「詩聖說他們有個大計畫要搞,吹牛吹得好像可以當場把胡財貴打垮一樣。你好好休息,他說軍訓課完再找你,今天萬歲爺去參加什麼公民教育講習不來上課,最後一節公民課詩聖要你去管樂社社辦開會。」
「呃。」
「反正你記住,跟他們下棋可以,怡情養性無關勝負才是遊戲,掏出本錢就是賭博,那就變成政客了。」小光拍拍我的肩膀:「你是好人,想把說唱藝術社改成圍棋社都沒關係。但是,如果想把自己變成李登輝,那我就不饒你啦。」
「好啦好啦,這都什麼嘛。」
「你小心點,這話我是沒跟馨馨說,不然你保證被唸到死。」他一笑,推著我往教室走:「你這死傢伙都不管社團內政,小心哪天社團被阿丹拿走,到時候你就真的得去龍吟詩社當社長啦。」
「哈。」
「笑屁啊?」小光一怔:「幹,你不會真的這麼想吧?」
「沒有沒有!」我忙道:「你剛剛自己說的,詩社什麼的都是鬼話,我當詩朗隊總隊長還差不多,誰想去當那個專門為伺候詩朗隊存在的詩社社長啊?」
「嘿,講得好聽。」
小光推我一把,滿臉「誰相信你啊」的模樣,沒好氣地回到座位趴下午休。
.
三點十分。
午睡結束詩聖回來了,雙眼通紅似乎疲憊無比。我跟他打聽下午開會的事,他搖搖頭一副到時候再說的模樣。好不容易捱到軍訓課結束,等機車洪走出教室,他才走到位置旁邊,對我說:
「喂,走吧。」
「好傢伙,總算醒啦?」
我揹起書包,兩人離開教室往體育館走。我問道:
「你說今天管樂詹有個計畫,到底是什麼計畫?」
「他要找糾察隊合作。」
「打算合併嗎?」
「是啊,團結力量大嘛。」詩聖一笑:「對了,胖子已經跟我說了前天演辯社的事。你不錯嘛,竟然唬得動這個王八蛋,我真小看你了。」
「對了對了,你不講我還忘了,你跟唐宇同是好朋友嗎?」
「嘿,那得看你怎麼定義『好朋友』。」
「這話怎講?」
「死胖子很沒誠意,滿肚子壞水,誰要跟他做朋友啊?」詩聖笑道:「這人跟你很像,反應快人又聰明,唯一差別是你比較會騙女人,他那副長相嘛,嘿嘿,就只能騙男人了,還騙不倒腦筋清楚的,頂多只能耍耍詹信雄這種角色。沒錯,是我要他滲透演辯社的,他都跟你說了吧?」
「是啊。」
「那你還要問什麼?」
「你要他滲透演辯社,是為了搞破壞嗎?」
「這倒不是。」詩聖解釋:「簡單來說是為了買保險。胖子這人很陰險,我越要他搞破壞,他就越會出賣大家跟胡財貴結盟,到頭來反而對我不起,只要我不跟他算帳,就是欠了我的情。假如未來胡財貴當選,起碼有個副主席在那邊,不會一把輸光。」
「呵,瞭解。」我點點頭:「不過呢,我的計畫是不讓他當上副主席。」
「為什麼?」
「一樣是買保險。這麼一來,阿貴就欠了我,到時候我也不會一把輸光。」
「所以你認為胡財貴能當選?」
「這不奇怪吧?」
「你確定嗎?」詩聖一笑:「你不是也有一堆壞主意?我看你乾脆好好跟胖子合作,他是我的保險,你在演辯社搞破壞,搞不好詹信雄還有點機會。」
「我正在做啊。」
「那你卻不信詹信雄會當選?」
「起碼目前局勢對演辯社比較有利。」
「目前是這樣,隔幾天就難說了。」詩聖搖頭:「演辯社最重要的票源是儀隊,兩百多人個個不跑票。你上次對平平的建議給了我啟發,今天的會議就是為了落實你的建議而開的,所以你非到不可。」
「哦?」
「簡單來說就是玩兩手策略。管樂社其實根本不打算跟糾察隊結盟,裝個樣子跟糾察隊談判,另一頭找人向儀隊通風報信,犧牲糾察隊來換取儀隊加入我們。這叫『捨糾察尊儀隊』,你覺得如何?」
「這招妙!」我大笑:「這有趣了,那我的工作是什麼,跟糾察隊吵架嗎?」
「如果你肯,」他想了想:「看情況好了,吵幾句看看王又勤會不會跳起來。不過你最重要的工作還是觀察,之後找機會放放謠言,讓儀隊覺得胡財貴寧願爭取胖子也不把副主席讓他們當,騙他們背叛胡財貴。」
「計畫不錯,可是我不適合去找儀隊。」我搖了搖頭:「我跟阿貴關係不錯,儀隊不會相信我的話。」
「正好相反,全世界除了胡財貴那個呆瓜,大家都覺得你是在滲透演辯社,當詹信雄的間諜。」
「你又知道了?」
「起碼我們是這麼傳。」詩聖笑嘻嘻地說:「不信你等會兒看看,王又勤保證也是這麼想。」
「嘿,你們要亂講也得先問問我的意見好不好?問你一件事。」
「講啊。」
「你不是最懶得參加這種事嗎?怎麼這次這麼認真,還把我拖下水?」
「咦?我哪有拖你下水?」他一愣:「媽的,明明是你自己跟胡財貴有樑子,我只不過做個順水人情而已。至於我自己嘛,只能說欠人家情,非管不可。」
「欠誰?管樂詹?」
「不然還有誰?」詩聖歎道:「都嘛去年九三九害的,當時被滅絕師太抓包,回來兩個大過。那時候我們還不熟,你大概也沒聽說過這件事。你總記得去年我記錯開學時間吧?」
「對啊,第一次點名就沒到,被狗絹記了七堂曠課。」
「七堂曠課扣七分,差兩分就是一個大過,那天是九月一日。隔兩天又是兩大過,開學才三天呢,我就記滿畢業啦。」詩聖罵道:「媽的,人帶屎就是這樣。幸好我在九三九上認識了詹信雄,這傢伙當年是弘道國中管樂隊隊長,好死不死他的國中學長也在成功管樂,所以啦,他就找了一個五字頭的去訓導處幫我關說,趕在獎懲會議之前把兩大過擋了下來,才不用又回去重考班。」
「哪個學長這麼屌?」
「一個聯考睡過頭的白痴。」詩聖一笑:「這人很猛,他是詹信雄在弘道的前前任隊長,別看人家天天吹喇叭不讀書,成績一直是弘道整年級前三名。不過大概聯考第一天考得好屌起來了,第二天竟然睡過頭,考數學遲到四十分鐘不得入場。結果這小子成績出來568分,竟然還有成功可以唸。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靠,568喔?」我嚇了一跳,心裡默算:「數學交白卷扣一百二,所以其他全部只扣十二分?」
「沒錯,他的作文拿六十九分,北聯第一。」
「那另外一分扣什麼?」
「我哪知道,英文造句沒打標點吧?」詩聖一副受不了此君的模樣:「聽說那年榜首也才不過六百四十幾,要是這人沒缺考,那榜首豈不是得換人當了嗎?好啦,人家一進成功馬上加入管樂社,本來成功管樂打省賽都是陪榜的,結果十三太保一來,當年省賽馬上把成功打進前三名,北一中山成功,連建中都被剋了下去。」
「真猛。」我點點頭:「你說十三太保,那其他十二個又是什麼人?」
「沒有其他,就他一個。人家會十三種樂器,被稱為十三太保。」詩聖解釋:「喇叭吹得好,這人成績也好。從高一到高三永遠全級第一,五字頭傳說他可以打破成功連續四年沒有台大醫科的魔咒。後來高三還是第一到底,今年果然考上台大醫科,跑到對面當學弟去了。」
「我的天,真是奇人。」
「所以啦,詹信雄找他關說,你說訓導處買不買帳?」詩聖又說:「這麼一來就非還他情不可了。我常取笑詹信雄,自己學長這麼屌,到他這邊連找北一樂隊辦個音樂會都被踢出來,這叫一窩不如一窩。」
「呵呵,那天林碩彥取笑他,還要他找我幫忙關說呢。」
「林老鼠嘴賤,總有一天被蓋布袋,死得不明不白。」
詩聖罵道,抓我進了體育館,往管樂社社辦走去。
.
管樂社社辦位於體育館三樓,看台的後方。從外頭看好像沒多大,走進裡頭才發現別有洞天。這裡的位置很特別,從三樓看台一側進去,可以穿過舞台背面從另一側看台出來。換言之,雖然不夠寬敞,長度卻比整座舞台還長,起碼四間教室,比演辯社社辦大了不少。
這麼大的社辦也是必要的,畢竟管樂社要管理樂器,百來支銅管、木管樂器或鼓具總得有地方擺。從入口小門進去,兩側都是樂器櫃,一把把樂器裝在黑色硬殼保護盒中,分門別類堆得整整齊齊。銅油、鐵器與紙張的味道飄在空氣裡,加上年代久遠的霉味,給人某種莊嚴肅穆、不可造次的感覺。
不愧是前三志願,想想當年的國中樂隊,國中時代的樂器室可沒這麼威武。驀地對管樂詹重生敬意,人家身為成功管樂社社長,想必也是個厲害角色,不能老是小覷人家了。
穿過整排狹窄的通道,之後是一間寬敞的休息區。這裡就有點亂了,嗯,好吧,是非常亂。放眼望去一堆鐵櫃,橫七豎八擺得毫無章法;譜架、課桌椅有的站著有的倒著,菸蒂A書隨處可見,還有幾個不知道吃完多久,早已發霉到沒有味道的恐怖便當。
這還不稀奇,裡頭有個架在鐵架子上的白板。板上戳了個洞,插著一根往窗邊延伸、另一頭架在窗台上的曬衣桿。這根桿子長得出奇,是用幾根家用曬衣桿連接而成的。連接處綁著鐵絲,鐵絲外頭用封箱膠帶纏了一圈又一圈;桿子下方用幾個廢棄譜架支撐,更有幾條鐵絲平均綁在曬衣桿中間,吊在天花板燈架上,顯然都是為了固定桿子。
桿上掛著許多件女校制服,有綠有黃有白,北一景美中山,靜修的紅毛衣或附中的藍短裙,還有不少貼身內衣褲,看上去都是用過的舊衣服。洋洋灑灑數十件,把整條曬衣桿拉得向下彎曲。
這些衣服多半架在衣架上,少部分桿子穿過上衣兩袖,有種把活生生的女孩子吊起來的錯覺。衣架上的上衣前襟都是敞開的,內掛胸罩內褲。穿過桿子的則都扣著扣子,用燕尾夾把裙子吊在下方,像在曬衣服,卻不知實際作用為何。
制服上都繡著學號,幾字頭都有,甚至還有九字頭,「90511」「慧」、兩條槓繡在某件開敞前襟、內掛胸罩內褲,沒有百褶裙的白制服上。我心下訝異,如果這件衣服是從某位中山學姊身上脫下來的,這麼一算也是九年前的事了。
衣服很舊、內褲因年代久遠有點發黃。我不好意思盯著直瞧,就聽詩聖笑罵:
「這些傢伙,客人都來了,還不知道收起來。」
「這是啥啊?」
「管樂社的『戰績』,有個名字叫做『女巫殘骸展示架』。」詩聖冷笑:「管樂社沒出息,這些是歷代管樂社幹部搞過的女人。一件一個,憑學號為證,搜集到有繡學號的制服加上穿過的內衣褲才算數。沒裙子的是二手貨,有裙子的是處女開苞,尊重人家年少無知,扣上扣子不公開展示內褲。」說著走到某件看起來很新的「71449」「良」、繡著一條槓的綠制服前,伸手掏進上衣前襟,摸出一套紅色蕾絲花邊的內衣褲,笑道:
「這女的你認識,管樂詹馬子伍心蕾,處女還穿這種騷包款,管樂詹八成是在吹牛。」
我臉一紅,眼前浮起伍心蕾高傲的模樣,原來底下穿的是這副德性。連忙轉開視線:
「喂,管樂詹的老婆,你翻人家內褲像話嗎?」
「他都敢秀了,我翻翻有什麼關係?」詩聖大笑:「還沒完呢,看這個。」說著把內衣褲塞回領口,從綠制服口袋摸出一張摺得整整齊齊、四四方方的衛生紙。紙上沾著深褐色的汙漬,看上去乾乾皺皺地:
「這你就懂啦。咖啡色的是什麼?」
「呃。」
「說不定也是假的,管樂社那幫人,講話個個放屁。」詩聖笑著把衛生紙塞回去:「怎樣,開眼界了吧?這就是管樂社的德性,五大當社,整天把心思花在這種地方,想不留級也難吧?」
「不是有個十三太保什麼的?」
「那是特例,人家會讀書,該辦的事情一樣沒少。」詩聖拉開衣架,簌簌「理」出好幾件,佩服地說:「你看,這都是十三太保的豐功偉業,你小子一個程嘉箏就搞得亂七八糟,瞧瞧人家學長是怎麼征服世界的。」
我呆了呆,只見約有六、七件,每件都扣著扣子,下掛百褶裙,綠白黃前三志願都有,還有幾件不認識的制服。
「這些都是處女?」
「不信可以檢查。」
詩聖作勢就要掏口袋。我連忙制止:
「好好好,我信就是,你別亂翻,被人看到就糗了。」
「他們都在隔壁,我們是從後門進來的。」詩聖一笑:「糗什麼糗?這是『榮譽』呢,吹牛都來不及。幸好你沒有參加管樂社,否則拿程嘉箏的衣服來展示,看我怎麼修理你。」
「你少拿這種事跟小箏扯在一起。」
「哈。」
詩聖譏笑一聲,也不管我在瞪他,走到一扇門前,大剌剌開了門。
門一開聲音傳出,裡頭是間辦公室,地方不大,密密麻麻擠了一大群人。中央有張會議桌,管樂詹被眾人圍著說話。對面坐著某位個子高大的黑臉小平頭,身穿燙線整齊卡其軍訓服,皺眉望著管樂詹,是個單刀赴會的賓客。
這就是王又勤了,我心想,成功糾察隊總隊長,第二屆代聯會主席候選人之一。
詩聖嘖地一聲,低聲道:
「別忘了,吵架要適可而止,你是來『觀察』的。」
「這下子又不放心啦?」
我笑道。詩聖排開眾人,拉我往管樂詹走去。
管樂詹發現了我們,笑容滿面揮起手,對黑臉小平頭說:「又勤,來來來,給你引見一下。」說著起身迎接詩聖,對小平頭說:「這位是吉他社副社長柯秉楠,是我們的重要參謀之一。今天請他來參加討論,又勤可以聽聽他的意見。」
「嗨。」詩聖笑著伸出手。
「我王又勤,」對方說,聲音雄厚有力:「你是詩聖柯秉楠,久仰大名。」與詩聖一握,指著我問管樂詹:
「那這位是?」
「凱子是我們的貴客,」管樂詹笑道:「說唱藝術社社長董子凱,演辯社心腹大患,上禮拜獨自率領台北基隆兩間第一志願女校在校外舉辦公演。董兄足智多謀,九三九上幫過大忙,我們都叫他『小諸葛』。」說著呵呵一笑,又道:「凱子多才多藝,男女通吃,光是花邊新聞就打遍全校無敵手,連北妖滅絕師太都買他的單。人倒是謙虛得很,請他當總幹事還不肯屈就。兩位多多認識,哈哈,多多認識啊。」
王又勤放開詩聖的手,皺眉向我打量一番,開口問:
「你就是董子凱?」
「你認識我嗎?」
「我聽說過你。」他的表情有點訝異:「你不是胡財貴的人嗎?」
「哈。」
我笑了笑沒有回答。王又勤迷惘地望向管樂詹。管樂詹解釋:
「又勤有所不知,董兄是我們的堅強盟友。說唱藝術社跟演辯社是天敵,董兄明著跟胡財貴好來好去,私底下是我們在演辯社的眼線,這是個天大的祕密,平常是不跟外頭說的。」
「是嗎?」
王又勤似乎不大放心,卻也不多說什麼。眾人分賓主落座下,詩聖拉張椅子讓我坐在身邊,也不管這個位置本來是某位管樂社的。我環顧一周,只見平平、唐宇同等人都在,詩朗隊兼合唱團的小馬跟在平平旁邊,「智慧型罪犯」林良善坐在唐宇同後面;還有一堆音樂性社團的人,國樂社嘟嘟沒出席,倒是看到我們班的手語社社長張誠恭。
好個盛會,我當著一堆不認識的不便跟眾人相認,只能交換眼神算是打招呼。
管樂詹又開了口:
「詩聖啊,剛才我們聊了一下。又勤正要告訴我一件大事,還沒講你們就來了。」說著對王又勤道:「來,又勤不好意思,請你繼續講。」
王又勤點點頭,忽然轉頭說:
「董子凱,跟你請教一件事。」
「不敢,」我一怔:「請說。」
「禮拜一你是不是參加過演辯社會議?」
「是啊。」我警覺起來,此人不知來意為何,可得小心應付:「所以?」
「你是拿什麼身分參加的?」
「胡財貴朋友。」
「所以你是他朋友?」
「私交來說,沒錯。」我直言不諱:「王兄有何指教?」
「那公誼呢?」
「詹社長不是說了?說唱藝術社是演辯社競爭對手。」
「所以你不是拿社長身分去的?」
「我就是我,沒辦法分什麼社長不社長。」我笑道,此人問話簡直是審問犯人,倒是直接得可愛:「胡財貴要我幫忙聽聽,那我就幫忙聽聽呀。」
「人家就這麼信任你?」王又勤哼了哼:「你們在會議上都談了什麼?」
「胡財貴之所以信任我,就是因為我口風緊,你的問題恕我無法回答。」我搖頭,心下盤算,不知道他是否已然得知阿貴跟唐宇同談條件的事。就聽他道:
「好,那我換個問題。當天除了你跟胡財貴,其他還有誰?」
「我們說唱藝術社的學長也有去。」
我笑了笑,試圖迴避問題。只見王又勤驀地大怒,拍桌起身道:
「你少來。你幫胡財貴出主意挖我牆角,以為我都不知道,是不是?」說著面向唐宇同,喝道:「豬哥糖你這無信無義的小人,你說,當天是不是也去了演辯社?」
唐宇同臉色大變,我聞言也是一驚,演辯社果然還是走漏了風聲。當場冷笑一聲,搶在唐宇同之前說:
「好個糾察隊總隊長,好好講話講到一半,倒是開始教訓起你的副手了。你懂不懂禮貌啊?」
「禮貌?」他怒不可遏,指著我說:「你算哪根蔥了?胡財貴的狗腿子,竟敢對我大小聲?」
「大小聲的只怕另有其人,小弟原封奉還。」我哈哈一笑:「明人不做暗事,難道怕你不成?沒錯,當天我的確跟你的副主席好好聊了一番。你怎樣,選個代聯會主席很了不起?學校就這麼點大,我不能跟唐宇同認識認識?」
「兩位啊……」管樂詹見我們一見面就槓起來,慌了手腳正想打圓場,詩聖卻伸手拉住他,看樣子要他靜觀其變,不要急著出頭。
「認識認識?」王又勤惡狠狠瞪著我:「認識有這麼認識的嗎?你聽這個。」說著把手往口袋一伸,掏出一卷小小的錄音帶,「啪」地一聲扔在桌上:「這是你跟唐宇同的對話,什麼金斧頭銀斧頭的,他要胡財貴答應副主席、兩席財委跟三席幹部,你幫胡財貴殺價成副主席、幹部跟財委各一席,你還敢賴嗎?」
「哈。」
「你笑什麼?」
「我笑你笨成這樣,竟然妄想當上代聯會主席。」我嘿嘿冷笑:「沒錯,那些話都是我說的。你家後院失火,我幫阿貴談談條件你就急成這樣啦?成青糾察結盟本來就是為了對付管樂社來的,你能找管樂詹聊天,唐宇同卻不能找演辯社合作,這是你的意思嗎?」
「你……」
「這叫螳螂補蟬,黃雀在後。」我裝模作樣地搖搖頭:「小小一個糾察隊,以為自己實力雄厚,結果既打不過演辯社也奈何不了管樂社。虧你還是第一個登記的,混了半年越混票越少,不但必須跟成青社結盟,現在又得跑來跟管樂社低頭。一個自己家都顧不了的傢伙好意思找我這種路人甲拍桌子嗎?」我毫不放鬆:「唐宇同無信無義?那我問你,今天你是來幹什麼的?找管樂社結盟不是嗎?三組人馬裡你的票最少,難道想叫人家管樂詹當副手嗎?這麼一來唐宇同怎麼辦?原本好好的主席候選人,跟你結盟先降一級,等你跟管樂詹談好,還不馬上過河拆橋,把人家扔在一旁坐冷板凳?」
「你……」
「我說的不對你可以反駁指正,用不著氣得面紅脖子粗。」我笑道:「話說回來,你跟管樂詹合作是真心的嗎?錄音帶是你自己錄的嗎?你跟胡財貴的交情也很好是不是?我說你這人有多蠢,胡財貴幹嘛這麼好心跑來跟你通風報信?難道不是希望破壞你跟唐宇同的關係,把你往管樂詹那裡推,以便拉攏成青社嗎?」我換了口氣:
「這麼一來,你的價值就很清楚了。胡財貴寧可要唐宇同也不要你,代表人家根本不把你跟管樂詹的合作放在眼裡。這是為什麼呢?你保證不知道,那我就教教你不用謝了。因為你這個人很貪心,先是自己要選,看選不上就決定跟成青社合作;為什麼直到今天才來找管樂社呢?不用說,因為不服氣當副手,否則管樂社一登記你就該來投靠了嘛。」我笑道,只見王又勤表情越來越僵:
「那麼,今天為什麼又來投靠了呢?想必發現大勢已去。問題是你為什麼不投靠胡財貴呢?起碼人家目前為止勝算還是比較高啊。嗯,我懂啦,想必你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知道胡財貴不會因為你得罪儀隊,所以只好來求管樂詹。嘿嘿,如意算盤打得挺響,問題是,如果管樂詹真的答應你,作為『小諸葛』,我就非出面阻止他不可啦。知道為什麼嗎?」
「我……」
「你當然不知道,我大方點指導你沒關係。」我不讓他說話,笑道:「因為你不值得信任。道理很簡單,桌上那卷錄音帶說明了一切。管樂社並沒有輸演辯社太多,換成我是管樂詹,與其跟你這種戀棧權力、腳踏兩頭船的人往來,不如乾脆捨棄跟你合作,用排擠糾察隊來分裂儀隊。這麼一來,胡財貴的票或多或少會被影響一些,你反正是個人畜無害的傢伙,管樂社再花點本錢把唐宇同從演辯社請回來,那就能篤定當選啦。」
眾人大驚失色。「捨糾察尊儀隊」是管樂社的策略,想不到就這麼輕輕鬆鬆被我抖了出來。管樂詹急得又要說話,詩聖卻還是拉著他,面帶微笑,搖了搖頭。
「所以……」王又勤氣得滿臉醬紫,咬牙道:「你是說,你不贊成管樂社跟我合作?」
「不。」我偷笑,這人果然直腸子:「我算哪根蔥啊,怎敢說不贊成呢?我很贊成的。」
他聞言一愣,我抓緊機會:
「王又勤啊,你還真是個直腸子。說你不值得信任,難道你就不能辯駁幾句嗎?」我嘻嘻一笑:「選情天天變化,本來就該因勢利導,大家各自謀求自己的利益,遇到問題改變策略又有什麼關係?我是說唱藝術社社長,插科打諢是家常便飯,跟你講幾句笑話,其實也是衝著你罵我狗腿子來的。作為詹社長朋友,我當然希望你們能夠好好合作啊。」我看了唐宇同一眼:「沒錯,你的聲勢的確不看好,但你畢竟是三組候選人之一,如果投靠管樂社,胡財貴的聲勢就會受到重大影響。選舉靠票數,糾察隊票再多也比不上一堆海鷗社空氣票。所以是形象問題,考量合作條件時必須以這個角度出發。」
「你是說……」
「沒錯,你們必須結盟,卻不能是糾察隊正管樂社副。管樂社人氣一路上衝,糾察隊卻已經跟成青社合作過一次了。講句難聽的,你的氣勢正在往下掉,這是不爭的事實。如果管樂詹是副手,豈不代表其實他也很危險,反而會造成游離社團往胡財貴靠攏的結果。所以,沒錯,我是在幫管樂社跟你談判,你副管樂詹正,不然就沒什麼好談的了。」
「幹,」唐宇同忽然開了口:「董子凱你講得開心,把我放在哪裡了?」
「嘿嘿,」他果然出手了,我察言觀色,知道唐宇同決定脫離現場,換句話說在場必有演辯社內應,他必須表演給人家看,於是說:「你這麼胖,放在哪裡都很佔空間,到底有什麼不同呢?這是管樂詹的場子,你問我可不對。不然你自己說好了,要跟胡財貴合作,還是留在這裡坐冷板凳呀?想選胡財貴就快閃,想坐冷板凳,也得看看管樂社有沒有這麼大張的板凳給你坐。人家椅子不多,門口倒是有面壞掉的大鼓,我看你坐在那玩意兒裡頭還挺合式的。」
「啊啊啊,都是好朋友,講話不要這麼衝呀!」管樂詹終於脫離詩聖「掌握」,跳出來說:「大家都是朋友,有話好說,別急著表態啊!」
「詹社長說到重點了,」我一笑接口:「急著表態,正是你們之所以分合不斷,被胡財貴各個擊破的理由。詹兄,承蒙您看得起小弟,我幫你謀點福利。難得大家都在這裡,是和是戰,怎麼結盟,正好三對六面講清楚。反正之前都表過態了,事到如今再表一次也不丟臉。唐宇同,你選哪邊?」
「我幹嘛受你審問?」他裝模作樣地哼了哼,指著一旁的黑板,對管樂詹說:「詹信雄我問你。王又勤跟你要副主席和兩席財委,加上社聯公關兩個幹部。要是你們結盟成功,那你倒說說看,還留給我什麼了?」
「呃。」
「所以什麼都沒有?」
「這還是看你開什麼條件嘛。」管樂詹陪笑:「唐兄何必急著討論?原本我以為你跟又勤是同進退的,現在嘛……大家安排安排,以後都是一家人,不用傷了和氣。」
「不行。」王又勤開口:「管樂詹,恕我說句直接的。董子凱說得對,主席只有一人,管樂社有多少『板凳』既給唐宇同坐又給我坐?」說著對唐宇同道:「豬哥糖,當時我們結盟,約好絕不私下行動。你的作為讓我十分心寒,事到如今沒什麼好說的,念在交情一場,你自己決定,你跟管樂詹我馬上走人,你想找胡財貴,那就請你自行退席,以後我們君子之爭,你我都是副主席。」
「哈。」我又笑了一聲。
「你又笑什麼?」
王又勤問,這次似乎沒有剛剛那麼惱怒。
「我笑你還真客氣,連這種事情都讓別人決定。」我嘿嘿一笑:「好得很,難得有這種君子,小弟領教。問題是這話一說,唐宇同保證要你閃邊,回頭繼續搞他的兩手策略,變成他遊走兩方,管樂詹忙了半天只得到一個成青社,你縮回糾察隊社辦等落選,只是便宜了胡財貴而已。」
「幹。」唐宇同哼了哼,演得還真像:「董子凱,今天的事我記住了,你就不要落在我手上。」
「好可怕,這麼粗的手。」我笑道:「反正你也說了,我是你的敵人,這就是急著表態的結果。」
「好,那我閃。」
唐宇同哼了哼,霍然起身,粗魯地推開身邊的人,不顧管樂詹忙著挽留,當場掉頭就走,離開了管樂社社辦。
「智慧性罪犯」從頭到尾都沒講話,只見他一笑,站起身來,對眾人說:「真不好意思,那麼成青社就先告辭了,各位慢慢聊。」說著也走出了社辦。
這麼一來氣氛就僵了,管樂詹唸我也不是,好聽的也講不出來。王又勤似乎也不知道該怎麼反應,看看管樂詹,又看看我,老半天才說:
「嘿,竟然說走就走,果然是個小人。」
「好啦,接下來就容易了。」我笑了起來:「王又勤,你自己說的,唐宇同離開你就跟管樂詹合作,他正你副,現在怎麼說?」
王又勤一怔,被我連串攻勢逼得無法招架,哼了哼說:
「董子凱,你倒挺會喧賓奪主的。」
「嘿,真是過河拆橋。」我聳聳肩:「今天大家來幹什麼的,不就為了結盟嗎?我幫你當壞人趕走唐宇同,結果人家一走,你就開始批鬥我了是不是?還是說你不肯當副手?」
「副手的問題可以慢慢討論,我不爽的是你在這裡大放厥詞。」
「哦?慢慢討論?」我嘻嘻一笑:「你想得美。副主席離你而去,眼前只剩下你一個人。嫌我大放厥詞討厭?那我先走就是。好心提醒你一句話,只要今天走出這道門的時候你不是副主席,那麼作為第一個崩盤的組合,你就等著音樂性社團聯盟慢慢瓦解你的既有票源好啦。你滿不滿意我不敢講,儀隊保證開心,說不定就此跟演辯社拆夥,也算幫了管樂詹一個大忙。」說著對管樂詹道:
「好啦,詹兄,你慢慢跟他『討論』去吧,我就先走一步嘍?」
「呀,董兄,這又何必呢……」
管樂詹忙道,王又勤打斷他,冷冷地說:
「董子凱,你很厲害,我們誰也講不過你。問你個問題。」
「好啊,請說。」
「你到底是站在哪邊的?」
「你到現在還沒看出來啊?」
「從頭到尾你都閃爍其詞,我要的是你的親口保證。」
「哈,閃爍其詞?『慢慢討論』的不知道是誰。」我笑道,這就是逼我表態:「我站在這裡,當然就是幫管樂詹嘍。你買單了沒?」
「沒有。」他瞪著我,沉著嗓子說:「你遊走兩邊,是個不能信任的人。管樂詹答應你什麼了?」
「不知好歹。」我冷笑一聲,對管樂詹說:「詹兄你自己講,答應我什麼了?」
「呃,」管樂詹搔搔頭:「董兄客氣得很,我是有請人家來當總幹事啦,可是人家董兄並沒有同意。」
「除此之外就沒了?」王又勤一怔。
「我又不貪圖什麼。」我冷笑接口:「怎樣,很奇怪是不是?王又勤啊,你的問題就在這裡。明明雄心壯志打算逐鹿中原,卻連我這種小角色都打發不走。就像你說的,我一個外人不該在此大放厥詞,只是我不像詹兄這麼客氣,凡事以朋友為優先。你信不過我,我也不跟你糾纏,一句話爽快當副主席,我拍拍屁股就走,省得招人討厭,破壞和諧氣氛。」
「好,你說的。」他點點頭:「副主席沒問題,你請便吧。」
「哈。」
我忍不住好笑,此人以趕走討厭鬼為能事,難怪越選人氣越低。轉頭問平平:
「喂,你的副主席被這傢伙搶走了,沒意見吧?」
「啊?我當然好啊,」平平忙道:「凱子你別這麼說,我本來就沒什麼野心,詹社長說什麼就是什麼,你也知道合唱團的立場是什麼啊。」
「那好啦,詹兄?」我追問。
「唉,怎麼變成這樣了呢?」管樂詹嘆了口氣,對王又勤道:「又勤肯賞臉輔助我,我當然是既感激又歡迎的了。董兄心直口快,也是希望我們能夠通力合作,你們是不是可以不要這麼敵對,好好為同學謀福利,大家都是一家人啊。」
「好好好,一家人,堅定信心邁向成功,成功人本來就是一家人。」我笑了起來,管樂詹憨得可愛,當下對王又勤伸手:「詹社長都說話了,那我們就不見外啦。王兄?」
王又勤臉部肌肉抽動,嘖地一聲:
「你言不由衷,我是不信的。詹兄對人推心置腹,我還要觀察。」
「那你慢慢觀察,」我不以為忤,抽回手說:「小弟告辭。謝謝各位今天聽我大放厥詞。」說完轉身就走,也不理會管樂詹還想說什麼話來挽留。
.
排開眾人離開社辦,我走回「女巫殘骸展示架」。才進去就見到唐宇同,只見他面帶冷笑,坐在一張廢棄桌子上,像是正等著我出來。身邊空無一人,林良善早已不知去向。
我笑著走到他身邊。
「好個咄咄逼人。」他笑道,伸手推了我一把。
「出手輕一點。」我好不容易站穩腳步,哼了哼說:「你也不賴。之後是我跟阿貴說,還是你去講?」
「你等等吧。」他冷笑一聲:「你剛剛的作為,其實是在逼我跟胡財貴結盟,對吧?」
「是阿貴在逼你。」我搖頭:「王又勤的錄音帶,這是我事先沒有想到的。」
「胡財貴對我做出這種事,我還能跟他合作嗎?」
「所以我把王又勤往管樂詹那裡推。」
「後來結論如何?」
「人家答應考慮,如果加入的話就是副主席。」
「條件是要你滾蛋?」
「哈,是啊。」
「這就是他的缺點,」唐宇同輕嘆一聲:「不能容人,也不信任跟自己不同的人。忙著趕走你算是什麼大事啊?之前與他結盟是權宜之計,想不到還沒幾個月就告吹了。」
「那你幹嘛跟他合作?」
「管樂社氣勢太強了。」
「那你幹嘛不直接跟管樂社合作,搞得這麼迂迴?」
「我跟柯秉楠講好了啊。」
「你不是跟詩聖講好擺平王又勤?」
「可是誰知道胡財貴會錄音啊?」
「唉,好吧,不干我事。」我點點頭:「所以到底是你去跟阿貴講還是我去?」
「我去。」
「知道了。」我一笑,忽然覺得他也很辛苦:「喂,別忘記剛剛我幫你擋了一陣。」
「放心,事成之後我會報答的。」
他說,語氣透著些微不滿。我不再出聲,兩人沉默半晌,就見他轉身離開,一句話都懶得再說。
就這麼地,管樂社會議結束了。我在社辦留了幾分鐘,望著那些陳舊的女校制服發呆。詩聖一直沒出來,裡頭討論得很激烈。驀地一陣厭煩襲來,我揹起書包,轉身離開管樂社,走出待了一個多小時的體育館。
外頭已經天黑了,秋天傍晚,空氣透著涼意。又是一場爾虞我詐的會議,又是一個無人陪伴的黃昏。忽然覺得近來生活過得很空虛,想想去年的此時,經過一整年,怎麼會變成今天的模樣呢?
下意識摸了摸書包,空空蕩蕩的書包裡沒有書,只有一些隨身聽、電池、錄音帶、鉛筆盒、薇家我家小箏家鑰匙,忘記拿給老二的「海王子」,加上馨馨上次幫小箏還我的,照片或者金釦子之類的東西。除此之外就是筆記簿:有慧心學姊的詩集、有狗弟的「秘笈」、有小憶的相聲社資料,也有專門用來寫段子大綱、臨時想到的包袱之類的「相聲筆記」。
後續還有很多事情要忙。招生、社團課、代理人戰爭、北一女儀隊表演,以及「新世代相聲創作記」都還沒開始動筆。抬頭望向消失中的殘霞,我嘆了口氣,乾脆別回去了,難得只有自己,找個地方規劃一下後面的事,寫寫段子都好。
再度看了看逐漸暗去的天色,幾個晚歸的上班族面無表情站在公車站牌下,冷漠的神情在日夜交替中顯得晦暗不明。前兩天看過農民曆,這週末是「秋分」,換句話說,甜美的夏季已然結束,再過幾個月,又將是無窮無盡、一片蕭索的冬天。
站牌下沒有學生,更沒有印象中的自己與小箏。我強迫自己從幻象中清醒,在剛起的晚風中,展步往中正紀念堂的方向離去。
.
九月二十一日。清晨。
今天是禮拜四,早上又在公車裡遇到王藝嵐。她把書包擺在身邊座位上,像是在幫我佔位置。左右瞧瞧車裡沒幾個人,我對她揮揮手,在她的身邊坐下。
王藝嵐挪了挪書包,往膝上一放,收起課本笑道:
「凱子,早安。」
「早啊。」我想了想:「咦?昨天妳說妳的日文名字是什麼,我沒記起來,請妳再說一遍好不好?」
「喔,好啊。」她一笑,拿出一本小小的筆記簿,邊寫邊說:「這個字唸成Arashi,就是『嵐』的日文發音。日文把『L』發音成『R』,不要唸錯了。」說著撕下來遞給我:「其實這也不算日文名字,就跟人家姓游的叫『阿不拉』一樣的意思。」
我伸手接過紙條,只見上頭除了「あらし」這個日文以外,還寫著「王藝嵐」與她的電話號碼。只聽她又說:
「其實沒人這樣叫,只是寫給你好玩一下而已。」
「妳會日文嗎?」
「可以講幾句,跟日本人溝通沒問題。」
「平常同學叫妳什麼?」
「直接叫名字啊,連名帶姓王藝嵐。」她想了想:「嗯,家人叫我小嵐,就這樣,隨你叫。」
「那阿義叫妳什麼?」
「呵呵,上次就問過,我不跟你說。」她笑了起來,轉移話題道:「提到阿義,他已經跟我講了,以後你有什麼事私下跟我講。明明是同學,卻要靠我來傳話。」
「呵呵,造反嘛,總要小心一點。」
「你們也真是的,搞得跟特務一樣。」她笑道:「人家都說成功呆,我看應該改改,叫做『成功壞』。」
「那是妳男朋友,少扯到我身上。」我哈哈一笑:「我這是幫他忙,阿貴手段厲害,事機不密只怕死得很慘。」
「他看起來還好嘛。」
「嘿,偽君子。」我搖頭:「沒錯,氣派很大像個人物,私底下心眼很多。就像昨天好了,我去參加一個會議,這才知道他有多厲害。」
「哦?」
「成青社的唐宇同私下找演辯社投誠,這妳已經知道了,」我說:「阿貴等他一走,馬上找人跟糾察隊隊長咬耳朵,把開會的事說了一遍,甚至還附上了錄音。」
「錄音?」王藝嵐一怔。
「他在開會的時候偷錄的,阿義不知道對吧?」我冷笑一聲:「他也沒跟我講。昨天放學糾察隊找管樂社開會,管樂社約我去旁聽,我才知道這回事。」
「那你豈不是慘了?」
「哦?為什麼?」
「你不是在禮拜一的會議上跟唐宇同講了一大堆嗎?」她皺起眉頭:「阿義說的,你跟他一對一PK,把對方唬得一愣一愣的,被管樂社知道了怎麼辦?」
「喔,那不要緊。管樂社覺得我是去臥底的,說什麼都不算數。」
「阿義說你在想辦法讓胡財貴選不上,是不是?」
「這一點我們還沒結論。」
「所以下一步該怎麼做?」
「幫管樂詹啊。」我說:「無論誰選上,阿義想回鍋當社長的前提必須是胡財貴欠我人情。所以我們要好好幫忙管樂社。管樂詹越強,計畫就越有效。」
「那要是管樂社選上了怎麼辦?」
「如果是那樣,演辯社的權益我會幫忙顧。」
「要是胡財貴選上呢?」
「那他就得賣我面子。」
「瞭解。」她微微一笑:「你倒是挺聰明的,無論誰贏誰輸你都贏。那你要怎麼幫管樂詹?」
「幫他多拉一點演辯社的票吧。」
「好吧,那你好好努力,我會叫阿義偷偷支援你。」她點點頭:「不談這個了。問你一件事。」
「妳說。」
「你跟儀隊的梁文渝交情很好,對吧?」
「唉。」
「幹嘛啦?」
「怎麼大家都在問我這個問題呢?」我沒好氣地說:「我跟她見過幾次面,不過也就只有這樣而已,傳啊傳地好像我跟她有多熟一樣。幹嘛問?」
「沒事沒事,不想講算了。」
「妳是從哪聽來的?」
「你認識的人,演講社的錢幼欣學姊,」她說:「她是三信學姊。她說你在新生訓練的時候來我們學校看儀隊表演,還說是梁文渝幫忙請的公假。」
「沒錯,有這回事。」
「阿義也說你跟梁文渝熟,之前不是還跟胡財貴找人家『關說』嗎?」她嘻嘻一笑:「梁文渝在我們學校很紅,你也很紅,當然會被傳來傳去的。你們發表會她不是也去了,還帶了一堆儀隊姊妹。」
「嗯,是啦。」
「程嘉箏學姊有沒有吃醋?」
「呃,妳還真會問問題。」我嘆了口氣:「沒有沒有,我跟小箏分手了。妳跟她很熟嗎?」
「分手了就不會吃醋嗎?哈。」她取笑一聲,又道:「學姊對人不錯,可惜我從來沒有跟她一起待過辯論社。其實她過去也是個大紅人,你知道當年她是儀隊的嗎?」
「我知道她待過儀隊,」我點點頭,心裡為小箏可惜:「她高一就退出辯論社了,妳是怎麼認識的?」
「她常常回來找我們學姊聊天,不過主要還是靠幼欣學姊介紹。」
「嗯,她很熱情。」
「幼欣學姊也說過一堆你的事,什麼中正紀念堂晚會的『通乳丸事件』。哈哈,那還真好玩。」
「別提了。」
我忙道,心想通乳丸事件竟然已經變成我的「代表作」了。一時不知怎麼接口,就聽她又說:
「其實你跟學姊還蠻配的,沒有想要把她追回來嗎?」
「不是說嗎,都高三了,就別影響人家讀書了吧?」
「說真的,你們到底是為什麼分手啊?」
我聞言一呆,說實在的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跟小箏分手。就這麼發了半晌呆,忽聽她說:
「對不起啊,你不想說我就不問了,我不是故意要打聽你的隱私的。」
「喔,不會不會,」我回過神來:「老實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分手,糊里糊塗就分了,沒什麼特別的理由。」
「嗯,這我懂。」她點點頭:「我們這種年紀談戀愛都這樣,分分合合的,好像都沒什麼理由。」
「其實在一起也沒什麼理由,莫名其妙就在一起了,難怪最後會分手。」
「這也是。」
「那妳跟阿義呢,是怎麼在一起的?」
「喔,我們是去年比賽代表,每天在一起練功,練啊練就在一起了。」
「咦?辯論賽不是有三個人嗎?還有一個是誰?」
「胡財貴。」
「瞭解。」我一笑:「嘿,聽說他很好色,沒追過妳嗎?」
「你說話還真直接,」她臉一紅:「哪沒有?只是我對他沒意思,再說當時他也有女朋友,這又算什麼呢?」
「妳說的是韓若婷吧?」
「喔,不是。」她連忙搖頭:「是一個景美的,好像是國中同學。明明有女朋友,比賽的時候卻又跟我糾纏不清,結果影響比賽情緒,害我們輸了。」
「咦?」我一怔,忽然想起阿義跟我說過這件事。他說當時胡財貴在追一個「辯論社社花」,搞得滿城風雨,想來這位「社花」就是指王藝嵐了。
我不禁一笑,心想阿義這種吹牛方式還真迂迴,轉頭看了她一眼。嗯,王藝嵐長得的確不錯,五官玲瓏有致,眉宇英氣勃勃,尤其是她的臉蛋,雪白的膚色中透著蘋果般的粉紅,感覺起來既精緻又細嫩,摸起來應該非常舒服。
「怎麼啦?」她一怔:「你咦什麼?」
「沒事沒事,」我連忙回神:「阿義提過這件事,聽說阿貴為了追妳還刻意放水,本來想讓妳出鋒頭,結果反而讓對手佔了便宜,是不是?」
「啊,他跟你講這個幹嘛啦?」她的臉又是一紅:「凱子,你這人真是的,問你幾句學姊跟梁文渝的事,馬上把話題往我身上扯。難怪阿義跟胡財貴都不敢小看你,跟你打辯論賽一定輸得很難看。」
「我學長說過,辯論賽成功北一女永遠是搭檔,我們打不在一起。」我笑道:「瞧妳說的,我才沒有這個意思呢。」
「好啦,回答你的問題,的確是那樣沒錯。」她放低聲音,有點不好意思:「比賽的時候他趁阿義在上頭申論,偷偷表示要把幾個論點讓給我講,說什麼北一女只有我一個,把面子做給我之類的。」
「可是妳沒答應?」
「我當然不能答應,那是他負責的範圍。」她紅著臉道:「再說當時我跟阿義……走得很近,是還沒在一起啦,但是也不能這樣以私廢公啊。」
「那他不知道嗎?」
「他不知道,阿義覺得還是別讓他知道比較好。」
「為什麼?」
「阿義沒講,我也不懂。」
「那他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這個說來話長……反正……隔幾個月之後還是跟阿義在一起了。」
「瞭解。」
我點點頭,心想原來你們之間還有這種桃色糾紛,難怪阿貴對阿義如此心狠手辣。轉念又想,原來這兩位演辯社前後任社長在爭風吃醋,並不只是單純的權力鬥爭,我介入其中,不知道是不是個錯誤決定。
王藝嵐沒有發現我在想心事,又說:
「胡財貴這個人表裡不一,凱子你多幫幫阿義,屆時回任社長,他一定會好好報答你的。」
「嗯,他是我朋友,我也不圖他什麼。」
我說,不再討論這個話題。
東扯西聊,約莫六點半車子到了北一女。王藝嵐揹起書包,客客氣氣說了聲謝謝。我怔怔地想著心事,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傻笑一番,望著她下了車。
.
接下來的一整天,不知是否因為早上的對話讓我起了疑心,無論詩聖、林碩彥或平平,只要有人找我談代聯會我就覺得很不舒服。最後一堂是聯課活動,由於社團課還沒開始,全校除高三外都是自習。這兩週是「招生黃金週」,阿丹規劃了一系列的招生活動。趁著公演效果不錯,打算利用這兩週好好拉社員,中午特別跑到班上來找我跟小光,三人借演辯社社辦聊了整個午睡時間。
林碩彥跟張志皓都在,見我們三個進來,不但沒有說什麼,甚至還伸手打招呼。我對林碩彥表示是黃肥讓我們來的,他聞言「你們慢聊」,隨即繼續跟張志皓講話,彷彿我們的存在對他毫無影響一般。
阿丹有點不放心,低聲講起他的規劃。從「跑班」路線直到課程規劃,看樣子什麼都準備了。我跟小光各自出了點意見,原則上依照他的規劃。一點左右林碩彥等人先行離開,小光這才輕鬆了點,對我說:
「凱子,你都不怕演辯社聽到我們的話喔?」
「不怕啊,」我笑道:「爭取我們都來不及,他們哪會干涉我們內政呢?這麼做也有放鬆他們心防的功能,等到招生結束,就算未來翻臉了,起碼也爭取了一段休兵時間。」
「嗯,這也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等招生完就不怕他們了。」阿丹點頭:「我們聊得差不多,這就回去吧?」
「等等,還有件事。」我說:「基隆有一間聖心工商,你們知道嗎?」
「知道啊,在八里。」小光說:「一間教會學校,管得很緊,聽說連內衣顏色都有規定。怎樣,你這傢伙又有新的豔遇啦?」
「少亂講,」我瞪他一眼:「我說的是聖心工商,在基隆。管內衣褲的是八里的聖心女中,兩間都是教會學校,你把它們搞混了。」說著對兩人道:「你們記得之前說過的代理人戰爭嗎?」
「嘿,你有『不管內衣褲的聖心』的管道嗎?」小光笑著問。
「沒錯,民俗技藝社,裡頭有曲藝組,相聲是其中一環。」我點點頭,不理他的嘲笑:「我沒接觸過,不過有人跟對方社長交情不錯,幫我牽了線。」
「誰?」
「基隆的事情還能有誰?當然是馨馨了。」
「馨馨就馨馨嘛,還『有人』咧。」阿丹取笑:「所以是早上吃麥當勞的時候跟你說的?」
我一呆,不知為何覺得有點臉紅,搖搖頭說:
「沒啦,昨天晚上打電話講的。問這個幹嘛?」
「沒事沒事,」阿丹一笑:「關心你不可以嗎?所以你想找她們來當『代理人』,是不是?」
「還沒接觸過,八字連一撇都沒有。」我搖頭:「只能算個起點就是了。如果你們不反對,我就會開始聯絡,找個時候拜訪一下,建立一點關係。」
「好啊,我贊成。」小光嘿嘿一笑:「你這王八蛋最近拚命搞政治,難得還記得這些事。沒問題,約好我就去,阿丹你呢?」
「當然。」
「等等,還沒完。」我又道:「我的管道有好幾個,之前不是也跟武陵連絡上了嗎?還有你們的彰中、竹中怎樣了,都有下文嗎?」
兩人都搖了搖頭,阿丹說:
「這陣子太忙了,沒時間搞這個。」
「公演彰中的沒來,」小光說:「地方太遠,放學北上來不及,所以只有竹中的來了,我接待的。」
「我知道,重點不是有幾個人來,我要說的是我們自己。」我說:「不管對象是誰,之後還得一個個拜訪人家,我們應該練點什麼,到時候以文會友,表演兩段,人家才會相信我們的實力。」
「嗯,這也是。」小光點頭贊同。
「我打算準備兩個段子,一個用姜昆的『捕風捉影』,另一段自己寫,我們三個練一練,將來表演給人家聽當成實力展示,你們意下如何?」
「沒問題。」兩人點頭。小光笑道:
「那我要『捕風捉影』。」
「你呢?」我問阿丹:「另一段我寫你寫?」
「你寫,」阿丹說:「這是外校合作專用,對吧?」
「沒錯,那就我寫。」我點點頭:「這樣,我先去寫,小光你自己背段子。兩段都是你們逗我捧,這樣我的工作也少一點。」
「嘿,一人兩段,還說工作少。」小光笑道:「不是還有『新世代相聲創作記』嗎?那個東西怎樣了?」
「在這裡。」我從口袋拿出了兩張稿紙:「這是大綱,你們回去看看。大致結構如此,細節有空再聊。」
兩人一呆,阿丹接過大綱說:
「咦,綱要都出來啦?」
「昨天放學寫的。」
「這次倒是很快?」
「當然了,這是演講社的事嘛。」
小光取笑,三人關門鎖門,離開了演辯社社辦。
.
四點十分。
聯課活動,或說自習課結束,跑到二一七班找老二,打算把一直忘記的「海王子」拿給他。他一樣慢吞吞地還沒走,見我出現在門口,先是一怔,伸手說:
「喂,漫畫呢?」
「在這裡啦。」我看看左右,壓低聲音道:「你小聲點,別讓阿貴知道我們認識。」
「人都走啦,怕什麼?」老二接過漫畫,看了看放進書包:「他們去北一女了,好像有什麼活動吧。你怎麼這麼晚才把東西拿來?」
「我這兩天忙,忘了。」
「罰你請我吃雞排。」
「好啦好啦,這是免不了的。」
我笑道,等他收好書包,一起出了門。
兩人在小吃街買完雞排,我邀他去麥當勞聊天,老二卻說:
「我今天要去小鳥家,你要不要跟我一塊兒去?」
「我喔,改天吧。」
「嘿,開天闢地就去那麼一次,人家倒是很熱情,跑去看你表演。」
「講到這個,公演上跟你一起來的建中矮子是誰?」
「小妖豬啊,之前不是提過?」
「為什麼這麼叫人家?」
「我也忘了,叫好久了。」他想了半晌,一副想不出來的樣子:「算了,不管他。凱子,我們好像好久沒有一起聊聊天了。」
「是啊,上學期真忙。」
「又是一個新的學期,」他忽然說:「這學期你又會像高一上那麼忙,對吧?」
「嗯,可能還會更忙。」
「那也沒辦法了,你忙你的吧。」
他聳聳肩。我陪他走到公車站,兩人隨口聊了幾句。沒過多久車來了,老二掏出車票,又說:
「凱子,後續的事你跟我說。孔子那邊我還沒跟他講,聽你通知。」
「好。」
「那就這樣,記得找時間去小鳥家玩。」他說,走上公車。
傍晚天氣熱,「秋老虎」不是白叫的。看看錶才四點半,決定還是去金橋坐坐,走沒幾步馬上滿頭大汗,心想早知道就要薇把車子留下來,橫豎這幾天她在台中,車子擺著也是擺著。
就這麼來到金橋,上到二樓,馬上發現裡頭人山人海,滿滿全是身穿制服的學生。
裡頭多半是北一女,加上幾個我們學校的、建中的、景美的,甚至還有附中的藍制服。我一怔,正想改換陣地,卻發現「我的」位置仍是空的,擺著「已訂位」的牌子。登時得意起來,心想金橋對我真好,難得客滿還是幫我留了位置。當下在櫃檯點咖啡買單,往咖啡部走去。
李姊見我出現,笑咪咪地打起招呼:
「嗨,成功小弟弟,好久不見啦。」
「是啊。」我微笑著遞過單子:「這陣子比較忙,真不好意思。」
「今天有好多你的同學呢,是你約來的嗎?」
「喔,不是。」我搖搖頭,一瞥又見到林碩彥,跟幾個演辯社的圍成一圈,當下改口說:「不過有幾個認識的。」
「那就是啦。你坐吧,咖啡馬上來。」
她笑道,窩進櫃檯煮咖啡。
我轉身往位置上走,只見林碩彥遠遠對我揮了揮手。我把書包往椅子上一擱,排開眾人走到他身邊,笑道:
「嘿,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阿貴也約你來啦?」他問,表情有點驚訝。
「沒啊,金橋是我的『大本營』,我沒事就來。」
「所以那張位置是你訂的?」
「喔,那是我的專屬位置,永遠都掛著『已訂位』。」
「天啊,惡勢力到哪裡都是惡勢力。」他歎道:「我們位置不夠,喬了好久小姐都不讓我們坐,原來你在這裡也有特權。那你要不要參加我們的活動?」
「我連你們在幹什麼都不知道。」
我說,只見眾人不知道在分組討論什麼,一眾學生都是高二的,有幾桌正望著我們這邊,看樣子也很好奇我是來幹嘛的。
「這些都是各校辯論社的幹部,我們在討論跨校聯誼的事。」
「喔,那我參加幹嘛呢?你們忙吧。」我搖頭,又問:「阿貴呢,怎麼沒看到人?」
「他跟王藝嵐在樓下,你沒見到人嗎?」
「沒。」
我聳聳肩,回到自己座位,拿出筆記本。
不久咖啡來了,我跟李姊閒聊幾句,一邊喝咖啡一邊寫段子。金橋難得這麼吵,各桌嘰嘰喳喳地不知道在聊些什麼,感覺起來頗像麥當勞。我收斂心神,又寫了一會兒,就聽身邊傳來阿貴的聲音:
「凱子,你也來啦!」
「呃,是啊。」我放下筆,轉頭見王藝嵐也在,兩人臉上是某種公事公辦的笑容:「真巧,我不知道你們在這裡辦活動。」
「碩彥說了,這是個固定聯誼,想不到你是這裡的常客。」他笑道:「看來我們越來越有緣了。正好你在,跟你商量一件事,關於代聯會的。」
「你們慢慢聊,我就不聽了。」
王藝嵐說,對我偷偷一笑,回到眾人裡頭。阿貴一屁股坐下,看看我的筆記本,笑道:
「你在寫文章啊?」
「沒啦,說唱藝術社的相聲段子。」我說,闔上筆記本:「有什麼事嗎?」
「唐宇同。」他說:「那天還來不及謝謝你,之後效果奇佳,糾察隊那邊已經跟他劃清界線了,崩盤是遲早的事。」
「我知道。」我嘿嘿一笑:「還有錄音,是不是?」
「你果然知道了。」
「昨天下午管樂詹跟糾察隊開會,我被邀請參加。」
「他們談得如何?」
「有共識,不過我先走了,條件談攏沒我不知道。」
「魏治平讓出副主席?」
「這是當然的。」
「其他呢?」
「沒在我面前談,」我搖搖頭:「黑板上寫的應該是財委兩席,管樂詹答應與否很難說。另外就是社聯跟公關,大致上跟唐宇同找你要的差不多。阿貴?」
「嗯?」
「你是來找我問開會的事嗎?」
「是啊。」
「好吧,那我能講的都講了。請吧。」
「呃,好啦好啦,」他一笑,搔了搔頭:「真是的,給點面子嘛。我找你只是想道個歉,那天錄音沒先跟你講,另外還想問你一件事。」
「事後道歉免了。另外什麼事?」
「呃,」他語氣一滯:「昨天的會議是誰找你去的?」
「吉他社柯秉楠。」
「你怎麼沒跟我講?」
「我跟你的交情,比不上跟柯秉楠的。」我冷哼一聲:「喂,阿貴啊,我什麼時候變成你的幹部啦,人家找我開會還得事先徵得你的同意不成?你找我跟唐宇同開會,我可沒事先跟管樂詹報告。」
「話不是這麼說嘛,畢竟你在幫我忙,這件事情很重要的呢。」
「嘿,怕什麼?糾察隊加管樂社,以票數而論又比不過你。」我冷笑一聲:「再說我也沒講什麼,錄音那招夠狠,搞了唐宇同,又逼我表明立場。糾察隊王又勤指著鼻子對我嗆聲,要我閃邊才肯繼續跟管樂詹談,所以要是他們談妥了,那之後我就很難幫忙嘍。」
「呃。」
「再說了,你也有人滲透在裡頭,不用找我幫忙記錄。」
「這個嘛……」
「少否認,這種小事也想瞞我嗎?」
「也是,」他糗糗地一笑:「好啦,凱子,我也沒打算瞞你啊。我的確有人在裡頭。」
「你的人是誰?」
「你猜。」
「張誠恭對吧?」
「咦?」他吃了一驚:「凱子,我真服了你。你是怎麼知道的?」
「他跟我同班,我當然知道,」我嘿嘿一笑:「手語社不是音樂性社團,去年靠小蘇學長關說勉強擠進樂聲揚。你的副主席不知避人耳目,每天在班上跟張誠恭竊竊私語,我都看在眼裡。」
「呃。」
「手語社本來就小,張誠恭是社長,站在贏面高的一邊很合理。」我說:「問題是,你會這麼想,難道管樂詹不會嗎?小心被人家餵反情報,到時候自斷手腳。」
「哦?照你這麼說,昨天會議管樂詹放了什麼假消息嗎?」
「我不知道,」我搖了搖頭:「沒人跟我商量,我中途離席,也沒參加到什麼『實話小會議』。不過呢,哈哈,你卻已經開始懷疑我了,不是嗎?」
「我也只是問問而已啦。」
「這就是了,張誠恭動向你自己注意,成天混在管樂詹那邊,只怕哪天假戲真做,反而變成心腹大患。」
「呃,謝了。」
「我這也只是假設,你聽聽就是,默默觀察,不要隨便冤枉人家。」
「我知道了。」
「好啦,那你還有什麼貴幹?」
「呃,還有。」
「你說。」
「你知道管樂詹的老婆是伍心蕾,對吧?」
「是啊,北一女班聯會主席。」我臉一熱,想起昨天的紅色胸罩內褲:「只見過一面,不算認識。怎麼了?」
「伍心蕾有個幹部叫做楊淑芬,你聽過這個人嗎?」
「知道啊,」原來阿貴要問的是此人:「八婆一個,打過幾次交道。」
「她找人輾轉跟我聯繫,說是有關管樂詹的小道消息。」阿貴皺起眉頭:「聽說這人的確有點八婆。我要問的是,你跟她有多熟啊?」
「我跟她……」我遲疑半晌,念頭在心裡一轉:「嗯,還算蠻熟的。」
「那太好了,你覺得她說的是真的假的?」
「我又不知道她說了什麼,怎麼知道真的假的?」
「她說管樂詹沒有真要找糾察隊,只是利用我分裂糾察隊的機會,設法拿糾察隊當幌子,目標其實是儀隊。」
「她這麼說嗎?」我一怔,臉上不動聲色:「嘿嘿,你不是有張誠恭嗎?我昨天在會議上也是這麼說,其實也是為了幫你把話說破,堵在前頭讓事情不往那個方向轉。管樂詹真這麼做的話還挺聰明的,可惜已經被你知道了。」
「哦?你不認為他會這麼做嗎?」
「或許會或許不會,不過成功機率不大。」
「為什麼?」
「方法不錯,就是大膽了點。」我搖頭:「真要成事,必須先跟儀隊講好,又要讓儀隊不跟你打小報告,等於兩方都在爭取儀隊,犧牲糾察隊。」我想了想:「主意是不錯,問題是儀隊本來就是你的人,管樂詹拿現成的糾察隊換一個不見得願意背叛你的儀隊,是不是冒險了點?」
「嗯,也是。」
「這種操作需要精細計算,尤其是時間點,我看管樂詹大概搞不定。」我搖頭:「你想想,因為唐宇同,你既不會也不能再跟糾察隊合作,就算到時候不要唐宇同好了,糾察隊也不見得非理你不可。從管樂詹的角度來想,結局怎樣都還會是三組人,糾察隊會分掉管樂社的票,成青的票卻來到你這邊。一加一減風險過大,我看管樂詹不敢試。」
「所以他是真心想跟糾察隊合作?」
「起碼昨天看起來是這樣。管樂詹沒你心機重,他說合作,就是真的想合作。」
「呃,講這樣。」阿貴有點不好意思:「那我們還能搞唐宇同嗎?」
「當然能,」我點點頭:「我們要的是少給席次,不是不要這個人。糾察隊找管樂社合併是必然的,你真擔心他們合作嗎?」
「擔心啊。」他點點頭:「三分天下,我的贏面最大,因為幾張成青社的票逼得他們合併,對我不利。」
「正好相反。」
「為什麼?」
「這樣吧,我問你好了。」我說:「大家都在爭社團票,問題是,這只是一種偷懶的方法而已。不是每個社團都像演辯社或儀隊這麼有紀律,叫他投誰就投誰,搞不好不去投票的可能性更大。」
「這是真的。」他贊同道:「問題是,我們也只能靠社團爭取。其他什麼政見形象的都不可靠。」
「聽我說完,」我又道:「真正能保證得票的做法,一方面當然要靠檯面下運作,另一方面其實還是得靠形象。你的形象比較好,最近卻搞太多飛機了,難保不會被傳一些小話。」
「所以呢?」
「管樂詹頂多只是混,形象沒有真的很差。你的形象越好,到頭來越容易受到打擊。」我嘿嘿一笑:「換成我是管樂詹,只要放點謠言說你是偽君子,管他真的假的掰一堆屁事爛事,讓大家覺得你這人很虛偽。這麼一搞那些失望的空氣票就會改投管樂詹,屆時只怕比你運作的社團票還多。因此,現階段你該停止搞飛機,讓別人幫你搞。」
「這就是我要你當總幹事的理由啊。」
「嘿,你當好人,我當壞人,這種事我才不幹。」我笑道:「給你推薦一個高手,你考慮考慮。」
「誰?」
「唐宇同。」
「啊?」
他一怔。我笑了起來:
「阿貴啊,那傢伙一看就知道不是好東西,你認為我們能騙他多久?你自己操刀很不聰明,林碩彥更幫不上忙,這種事情找他最好了。你應該像對我一樣對他推心置腹,人家才會覺得你看得起他。當然啦,你對我也沒有多推心置腹,所以更要對他好,他能幫的可不少。」
「呃,他哪能跟你比?」
「他比我強多了。」我笑道:「你沒看過三國演義嗎?如果我是徐庶,他就是諸葛亮,我這叫走馬薦諸葛。以三分天下的形勢來說,其實你算是曹操。想想看曹操有諸葛亮會發生什麼事,再說徐庶也在你這裡。」
他眼前一亮,我又說:
「老實講吧,我一直不跟你要東西,就是因為我沒把握真的能夠幫上你的忙。如果跟唐宇同聯手,他在明我在暗,以他做核心,我四處跑外援,你就可以安安心心當好人、裝神聖了。」我頓了頓:
「一旦唐宇同確定立場,糾察隊只能跟管樂詹合併,最笨的選擇是各搞各的。如果各搞各的,那唐宇同可以幫你收編糾察隊原有資源;如果合併,那你也少了個心腹大患,起碼儀隊衝著糾察隊也絕對不會背叛你。本來你的票就比對手相加還多,這麼一來不但加上成青社,又可以慢慢建立空氣票,不是更有把握嗎?」
「對!你說得很有道理!」他樂了起來:「凱子,你才是諸葛亮,這簡直是隆中對嘛。那我問你,如果按照你的計畫去做,你算我的人了嗎?」
「算,不過檯面上我還是會搞得莫測高深的。」
「那沒關係,這樣彈性大。」他笑道:「好啦,那總算可以說了吧,你要什麼?」
「嘿,不是說了嗎?太快還情就是無情。」我嘿嘿一笑:「好吧,既然正式合作,我要三個東西。」
「呃,不會是那天說的副主席、幹部跟財委吧?」
「當然不是。」我哈哈大笑:「你喔,快變成驚弓之鳥了。」
「那你要什麼?」
「兩個是你給的,詩朗隊總隊長跟一席幹部,」我笑道:「另一個嘛,可能就有點不好意思了。」
「你說。」
「我要演辯社副社長。」
「啊?」
他大吃一驚,不禁露出一副「開什麼玩笑」的表情。然而這個表情卻只出現一瞬,隨即立刻變成了某種認真考慮的神情。
我暗暗佩服,此人能屈能伸,果然是個人才。只見他一笑,點點頭說:
「好,一言為定,我答應你就是。」
「這麼爽快?」
「沒錯。不過你也得回答我一句話,」他看著我的眼睛:「為什麼?」
「很簡單,我信不過你。」我笑道:「哪天你當上代聯會主席,只怕一將功成萬骨枯,到時候我誰都得罪了,你搞我只怕比今天還狠。我當演辯社副社長就是躲在你家,雖然在你們社團裡副社長只是個花瓶,不過到底家賊難防,到時候你非給我面子不可。」我頓了頓:
「再說,副社長有名無實,你讓我當不會被別人說話,也沒有真的搶了你什麼資源。屆時你按學校規定卸任,林碩彥也跑了,我只是個副社長,社團還是在你的掌控之中。」
「問題是,你確定碩彥還會是副主席嗎?」
「嘿,這回說實話了。」我點點頭:「如果你把副主席換成唐宇同,那好啊,就讓碩彥接社長嘛,我來輔佐他。如果到頭來連他也不要,那就按照既定計畫,找張志皓就是了。」
「呃。」他又吃了一驚:「凱子,你太可怕了,怎麼知道……」
「怎麼知道你要找張志皓?」我嘿嘿一笑:「這很明顯吧?你一直看不起林碩彥,演辯社裡既聽你的話,又能獨當一面的大將只剩他一個了。社長選舉那招很聰明,讓張志皓覺得是阿義暗算了他。嗯,我懂了,如果沒讓林碩彥當副主席,張志皓又要空降演辯社社長,那林碩彥只好續任演辯社跟龍吟詩社副社長了,是吧?」
「嗯,應該是。」
「阿貴?」
「嗯?」
「既然要當夥伴,你就不該瞞我。」我哼了哼:「你打算酬庸林碩彥升龍吟詩社社長,趕走阿義,對不對?」
「呃。」
「你知道我跟他交情好,不敢跟我說,這也怪不得你。」我點點頭:「好,既然如此,那我跟你換。無論屆時誰當演辯社或龍吟詩社社長,你答應我一定讓阿義出任一個位高權重的位置,最好是社長,不能委屈他,這樣我就肯幫你,也不插手你們演辯社的人事,如何?」
「呃,多謝。」
「嘿,我幹嘛當這種好人呢?」我嘆了口氣:「好吧好吧,那就這樣,還有事找我嗎?」
「嗯,沒了。」
「那你忙,我要寫段子了。」
「多謝,下次再說吧。」
阿貴一笑,起身往演辯社那邊走去。
好像越管越多了,望著他的背影,我嘆了口氣,翻開筆記簿,繼續寫我的段子。
.
吵鬧中寫了一陣子,六點左右金橋打烊,眾人紛紛散去,我收起筆記本打算離開,王藝嵐跑了過來。
「凱子,」她微笑著問:「等一下你要去哪裡?」
「沒要去哪啊,找我?」
「沒事,只是看你要不要走,可以一起回家。」
「喔,好啊。」
我說,雖然覺得好像阿義不在有點不合適,卻不知為何覺得有人陪很開心。眼看阿貴已經走了,對王藝嵐點點頭,兩人落在眾人之後下樓梯,離開金橋。
外頭天還很亮,夕陽在天空裡映得霞光燦爛。林碩彥尚未離開,見我跟王藝嵐走在一起,揮個手算是打招呼。我微覺異樣,就聽王藝嵐說:
「凱子,你要在哪站搭車?」
「妳們學校或者公園路都可以。」
「我們學校好了,我正好要回學校拿點東西。」
兩人踏上總統府前長長的紅磚道,並肩往北一女前行。這時正是降旗時間,總統府前三軍樂儀隊已就定位。我跟王藝嵐過了馬路,對她說:
「快,要降旗了。」
她一笑,帶頭往廣場跑。只見交通警察擋住馬路,廣場兩頭都是駐足等待的北一女學生。
我們擠到前面。指揮吹起哨子,儀隊們「刷」地一響挺起槍,樂隊開始演奏。
悠揚的國旗歌聲飄在秋風裡,低垂的殘霞泛起金光;國旗從總統府上方緩緩降下,在肅穆的氣氛中完成降旗。三軍樂儀隊轉身撤離,踏著整齊的步伐,往台北賓館擊鼓退去。
警察讓開馬路,車子恢復通行。王藝嵐看我一眼,笑道:
「凱子,你怎麼知道要降旗啦?」
「我知道啊,」我說:「夏令時間六點十分,跟中正紀念堂一樣。」
「哦?那冬令呢?」
「五點十分。」
「什麼時候算夏令時間?」
「四月到九月。」
「嘿,你還真清楚耶。」她笑著說:「我在北一女一年多了,竟然都不知道降旗時間。你常來看嗎?」
「也沒有,經過就看看,妳也愛看降旗嗎?」
「我還好。」她愣了愣:「『也』愛看,那還有誰愛看嗎?」
「我有個朋友也愛看。」
「女生?」
「嗯。」
「我們學校的嗎?」
「是啊。」
「僑生嗎?」
「呃,」我一怔:「是啊,妳怎麼知道?」
「僑生比較愛國。」她不置可否地說:「大概我們都習慣了,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我高一班上有個緬甸華僑,聽說是孤軍後代,第一次朝會升旗之後哭了起來,後來才知道,原來她從來沒有在『祖國』看過升旗。」
「哦,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
「訓導處知道這件事情之後乾脆選她當旗手,她高興得不得了,還在書包上繡了一面國旗。」她又說:「後來她想加入儀隊,本來身高不夠,也是教官特別網開一面讓她加入的。你知道她為什麼要加入儀隊嗎?」
「我知道,」我點點頭:「因為妳們學校樂儀隊臂上繡國旗,別的學校沒有。」
「沒錯,她說如果能參加國慶大典,那會是她這輩子最大的榮耀。」王藝嵐嘆了口氣:「看到人家這樣,再想想國家的亂象,實在覺得有點慚愧。」
「什麼亂象?」
「就一堆示威遊行嘛,搞得天下大亂,還不是亂象嗎?」
「嗯,不一定。」我說,想起之前自焚的詹益樺:「小箏……就妳學姊程嘉箏啦,認為每個人的理念不同,好好日子不過示威遊行幹嘛,一定有些不公不義的事才會這麼搞。其實是時代在進步,過程亂一點也是免不了的。」
「所以你是支持民進黨的?」
「沒有,」我搖搖頭:「我支持大家表達意見,也支持民主運動,至於什麼黨不黨的不干我事,另外我也很討厭示威遊行時那些亂吼亂叫或者亂丟垃圾之類的事。教官一天到晚要我們參加國民黨,去中國青年服務社上相聲課也會被黨工拿表格要我們填。我們班上有一個黃信介的侄子,連他也不想參加民進黨。」
「所以?」
「我的意思是,改革總要有點陣痛的,跟參加哪個黨無關,再說我既不知道入黨的意義在哪裡,也不知道那些遊行的訴求是什麼。」我試著把眼前浮起的自焚場景逐出腦外:「成功在立法院旁邊,沒幾天就有遊行,上課聽了連覺都睡不好。前陣子說什麼要廢除刑法一百條,那是關於內亂外患的。說來好笑,廢了這一條,豈不代表可以搞內亂外患了嗎?所以說啦,大家都有表達的自由,我們不懂不代表意見本身是對是錯,只要溝通過程理性平和,『亂象』不是常態,那就隨便大家搞了。」
「我看這陣子的遊行抗爭已經變成常態了。」
「或許,不過我相信這也是一時的。」我笑道:「就像我們學校選代聯會吧,也是在搞民主化啊,這屆亂一點,相信下屆就不會再這樣了。這就是民主陣痛,其實也蠻好玩的。」
「呵呵,你心裡都是這件事。」
「我是投機分子,發國難財,算是內亂組織,刑法一百條要趕緊廢除。」我笑了起來:「唉,不說這個了,妳剛剛提到緬甸華僑,後來參加儀隊了沒?」
「參加啦,還是白槍喔。」
「是喔?」
「人家練得勤嘛,聽說是高一槍法第一。」
「那還真優秀。」
「是啊,下次你可以跟梁文渝打聽。」
「唉,算了吧,那是她們的事,我跟她接觸太多,只怕又被人家黑白講。」
「對了,今天她們儀隊的還在操場練習呢,你要不要去看?」
「我知道她們在練習,」我搖搖頭:「我怎麼進得去?又沒有公假單。」
「嘿嘿,我有辦法。你要進去就跟我走,我帶你進去。」
「真的可以嗎?」
「小心點就行了。」
她神秘兮兮地一笑,加快腳步,帶我走過總統府。
兩人沿北一女大門從貴陽街走到公園路後門。這裡平常只有早上開放,旁邊是垃圾場,綠色的鐵門上有個拴,拴上掛著鎖頭。
王藝嵐從書包裡掏出一串鑰匙,挑出一支插入鎖頭。只聽「咔」地一聲,鎖頭應聲而開。
我一怔,不禁問道:
「咦?妳怎麼有鑰匙?」
「我有個朋友給了我一些,這支是當榮服團的時候教官給的。」
「這個鎖頭怎麼掛在外頭啊?門不是都從裡頭開嗎?」
「這個門不同,垃圾車要用,所以要從外面開。」她笑嘻嘻地說,拉開門栓,嘰嘎聲中開了門:「來吧,我們進去偷看儀隊練習。」
「等等,」我忙道:「補校還在上課吧?裡頭人那麼多,被抓到怎麼辦?」
「放心好了,我有『秘密通道』。」
她信心滿滿地說,把鎖頭放進口袋,帶我從門口潛入,伸手帶上了門。
我心跳加快,不禁擔心被人看到怎麼辦。就見她熟門熟路帶我鑽進僑生宿舍後頭的巷子,前轉後轉,沒幾下來到了科學大樓的樓梯間。
北一女永遠有人,六點半左右天已經黑了,中正樓、新民樓或至善樓南翼都亮著燈,只有至善樓東翼,也就是所謂的危樓是一片漆黑。科學大樓有個偏僻的樓梯,位於貴陽街與公園路口,這裡都是科任教室,放學後整棟樓都沒有開燈。唯一的照明,就是當時貓咪學姊帶我來買飲料時,那座燈塔也似的販賣機。
販賣機依然亮著光,旁邊就是小樓梯。我緊張地隨著王藝嵐爬上樓梯,邊爬邊擔心被人瞧見,沒過多久來到頂樓的樓梯間。
過去從未到過此處,由於沒有燈光,黃昏過後的閣樓伸手不見五指,帶著點恐怖的氣息。王藝嵐帶我走到一具鐵梯前,指著上頭的蓋板說:
「從這裡爬上去,就是科學大樓頂樓啦。」
「呃,出得去嗎?」
「嘻嘻,我也有鑰匙。」她拿出鑰匙晃了晃,輕聲道:「凱子,我先上去開鎖,你乖乖待在下面,不准往上看。」
「呃,哪會啊?」
我臉一紅,只見她嘻嘻一笑,把鑰匙放進胸口口袋,手腳並用爬了上去。
北一女還沒換季,她穿的是裙子,白皙的小腿從眼前飄過,白鞋白短襪乾乾淨淨地。我心中一凜,不敢往上亂瞧,低頭望著地下。只聽上頭鑰匙聲響了一陣,「乓」地一響,位於天花板的鐵門應聲打開。
王藝嵐鑽了出去,探出頭來,笑道:
「好啦,爬上來吧。」
我心裡怦怦亂跳,不敢逗留,跟著爬上去,來到至善樓樓頂。
這裡視野極其開闊,一望可見整個介壽路廣場。殘霞在晚風中微亮,幾株長得半個人高的雜草迎風搖曳。公園路滿是下班車流,璀璨的燈光,在橘黃色的路燈下流轉。
我驚嘆不已,王藝嵐把鐵門鎖頭放進口袋,輕輕關上鐵門,低聲說:
「等一下我們循原路出去,別擔心。」
「妳怎麼知道可以上來啊?」
「之前出公差上來拔過草,平常不會有人來,半年才掃一次。」她笑得很開心:「這可是個秘密,我每次拿到鑰匙就會偷打一份,你可別跟同學們講。」
「不會不會。」我忙道。
「也不可以跟阿義說喔!」
「連他也不知道啊?」
「讓他知道還得了,保證吵著要來。」王藝嵐嘻嘻一笑:「好啦,我們去看儀隊吧。」說著快步往光復樓走去。
科學大樓與中正樓、光復樓彼此相通,三棟樓高低不同。由於沒有照明,腳下的地面看起來朦朧不清。我步步小心,王藝嵐倒是走得很快,不一會兒來到科學大樓邊界。
科學大樓與中正樓之間有一道小小的縫隙,只有一座平台是相連著的。科學大樓較高,與中正樓頂之間約莫半個人的高度差。我們在平台邊緣止步,王藝嵐悄聲問:
「凱子,你敢跳嗎?」
我看了看,點點頭。
「這比成功圍牆低多了,沒問題。」
「那你先跳下去。」
「好。」
我點點頭,再度確認大致位置,這就輕輕躍下,踏上了中正樓的樓頂。
該她了,我轉身望向平台上的王藝嵐。由於比她低了數十公分,她的鞋子差不多與我的肩膀齊高。
說是不可以往上看,此刻她卻高高地站在眼前。北一女規定裙子必須過膝,這樣的高度差並不會讓她曝光,只有裙下一雙修長潔白的小腿,在黑暗中彷彿籠罩著一層柔和的光暈。
我臉一紅,連忙轉開視線。她微笑著彎下身來,悄聲說:
「我要跳下來了,你扶我一把。」
「呃,不好吧?」
「人家穿裙子呢。」
她笑嘻嘻地說,伸出雙手。
我逼於無奈,退出半步,伸長雙手握住她。她的手很暖,小小軟軟地,有種嬰兒的感覺。
輕笑一聲,輕輕巧巧地也跳了下來。
距離不遠,跳下來時她幾乎靠在我的胸口。一陣清甜的香味,隨著動作飄在身邊。
我連忙退了一步,雙手緊緊扶住她。王藝嵐站直身子,笑咪咪地放開了手,點頭表示謝謝,低聲說:
「來,繼續。」
說著她就帶頭向前走。我連忙跟上,兩人快步走了片刻,跨越了整棟中正樓。
中正樓盡頭是一堵牆,這裡是中正樓與光復樓交界處。兩棟樓高度也有一點差距,光復樓較高,中正樓矮一點。
王藝嵐依然要我先爬上去。我手腳並用,爬上光復樓頂。她再度伸手握住我,藉我一拉之力,輕輕鬆鬆爬了上來。
她喘了口氣,拍拍身上的灰塵,笑道:「站中間一點,別被人看到。」推我走到屋頂中央,走過L型的光復樓,來到接近活動中心的一側。
這裡是頂樓的終點,下面就是大操場。兩人站在圍牆邊,下方有一盞巨大的水銀燈照著操場。王藝嵐表示這是開給樂儀隊的,由於燈光太亮,從下面看不到上面,形成視線死角,只要記得不出聲,「省得樓下學姊聽到怪聲,之後又有新的光復樓鬼故事啦」。
我本來就緊張得要命,當然不敢作聲。王藝嵐要回教室拿東西,要我在這裡等,也不待我回答,轉身消失在至善樓方向的黑暗中。
華燈初上,溜進北一女校園,獨自站在光復樓頂樓,這還真是個特別的體驗。我小心翼翼靠在牆邊往下看,只見操場上樂儀隊真的在練習。樂隊靠近司令台,人數較少,都穿著靴子。儀隊有兩隊,穿靴子的隊伍聚集在圖書館前方,應該是高三隊員,穿長褲黑皮鞋的是高二,站在明德樓一角。
三隊各自操練,隊長們的嬌叱聲四下可聞。
樂隊排成一個方陣,木管樂器在前,之後是大鼓小鼓,後面是銅管樂器。六個大型的蘇沙號立在隊伍後方,整整齊齊清一色雪白,喇叭口罩著某種套子。
高三儀隊也是一個方陣,隊長站在前方,幾個隊長都拿著刀,左手抓著裙擺,看樣子是怕百褶裙飛起來。後頭分別是旗官、白槍與黑槍,互不統屬卻整齊分明。樂隊正在吹奏進行曲,儀隊跟著樂聲繞場行進,總隊長兼而有之吹著哨子。
白靴加長袖綠制服。小箏照片上就是這種服裝。
幾名高二旗官僻處操場一隅,練習一種高高踢腿又收腿排列整齊的動作。其他隊員則各自練槍,沒有明顯隊形。
高三儀隊繞場兩周,邊走邊拋槍,用操場跑道模擬總統府廣場。只見黑白槍隊不斷轉槍,隊長也不時舞刀,就這麼回到明德樓前方。一個教練也似的人物走到隊伍前,開始大聲訓話。
很精采的場面,竟然可以在這種角度看到,或許連國慶日都看不到這麼完整的演出。眾人把槍放下,整整齊齊在操場上擺成一個巨大的槍陣,隨即各自解散,看來打算休息。
回看高二那邊,隊員們聚成一圈,不知在整隊還是什麼別的儀式。沒過一會兒也解散了,一個女生自行離開,看起來打算往危樓走。
我一怔,這是小渝,她八成又要去「打混摸魚」了。就在此刻王藝嵐再度出現,往樓下瞧了瞧,輕聲笑道:
「怎樣,好看嗎?」
「嗯。」
「要走了嗎?」
「好。」
「那我們走吧,也別待太久了。」
兩人沿來時路從光復樓走到中正樓,她照樣讓我先跳下中正樓,再讓我牽著爬下兩棟樓的高低差。之後卻沒有放開手,就這麼用嬰兒般的手掌拉著我,低身快步走到科學大樓牆邊,依樣畫葫蘆讓我打頭陣爬上去,再拉著她攀上科學大樓樓頂。
回到原來的鐵門,她把手放開,從上衣口袋掏出鎖頭交給我,帶頭爬下鐵梯。左右瞧瞧確定沒人,招手要我下去,我鎖好鐵門,快步爬下鐵梯,躡手躡腳跟著她,無聲回到了一樓。
整個過程非常緊張,兩人正要離開,我忽然有股很想跟小渝打聲招呼再走的衝動。見四周一片黑暗,壓低聲音對王藝嵐說:
「喂?」
「幹嘛?」
「我要去危樓一下,妳帶我去。」
「咦?去幹嘛?」
「去打個招呼。」
「跟誰啊?」她一怔。
「梁文渝啊。」
我笑道。她不明所以,帶著我從僑生宿舍巷子繞到危樓,兩人閃身走進危樓走廊的樓梯間,王藝嵐低聲說了一聲「快去快回」,站在門口幫我把風。
我點點頭,爬上樓梯來到二樓,走到第一次跟小渝見面的教室門口,悄悄來到教室門口。
教室裡頭比外面還要暗,裡頭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小渝?」我低聲道。
「咦?」
帶著吃驚的語氣,小渝探出頭來,黑暗裡的身影模糊不清,聲音帶著緊張,小心翼翼地問:
「是誰?」
「呵呵,我是凱子。」
「你怎麼會在這裡?」
她的語氣充滿驚喜,快步走出教室。
「我跟一個朋友混進來看妳們練習,看到妳往這裡走,就跟了過來。」我輕笑著說:「表演得很精采,上次答應妳要來看的,我這就來啦。」
「嘻嘻,你也不能這麼厲害吧?」她噗哧一笑,伸手拉我走進教室:「那你什麼時候要走?」
「我馬上就走。」
「噢。」她應了一聲,似乎有點失望。
「沒關係,週末我再去中正紀念堂看妳好了,妳們會去練習對吧?」
「會啊,跟學姊她們一起練。你真的會來嗎?」
「真的真的,」我點點頭:「這裡太危險了,週末我一定到。」
「我們下午就會練。」
「我差不多四點多才會去。」
「那之前你要去哪裡?」
「學校有比賽,詩歌朗誦。」
「那中午可不可以一起吃午飯?」
「咦?妳有空啊?」
「可以的,」她微笑著說,面龐在黑漆漆的教室裡,折射著外頭傳來的橘色路燈:「快國慶了,學姊要練習遊行才傷腦筋,我們只是跟著學姊找地方練功,畢竟中正紀念堂場地大,也可以幫學姊加油。校慶還很久呢,這段時間我們沒有什麼壓力的。」
「好啊,妳來成功找我?」
「嗯,一言為定。」
她笑著說,握著的手捏了捏,隨即放開。
我心中一盪,她的手比王藝嵐大,手指修長漂亮,握起來的感覺很不一樣。當下連忙收斂心神:
「好,那剩下的週末再講,我這就走嘍?」
「嗯,禮拜六見。」
「拜拜。」
我一笑,快步離開教室,走下樓梯。
王藝嵐站在樓梯口,見我出來像是鬆了口氣,帶我穿過走廊,從後門離開。
回到公園路上,外頭的街燈照得我一時睜不開眼睛。王藝嵐吁了口大氣,緊張地說:
「喂,梁文渝真的在裡頭喔?」
「是啊。」我笑道:「那是我認識她的地方。」
「怎麼會在那裡?」
「這個說來也有趣。」
我笑著說起上學期在危樓認識梁文渝的事,陪她走到公車站。王藝嵐聽得嘖嘖稱奇,我提醒她千萬別跟別人說。只見她笑了起來,伸出小指頭,笑道:
「你不跟別人說我偷偷打鑰匙,我就不跟別人說你在危樓抽菸的事。」
「那小渝在那裡打混摸魚呢?」
「哈哈,這樣,你幫阿義搶回社長,我就幫她保密。」
「喂,這不公平,」我笑道:「小渝只是我朋友,阿義是妳男朋友,程度不同。」
「好吧,說得也對,」她頑皮地一笑:「那你要什麼?說來聽聽。」
「剛剛的鑰匙,我也要一份。」
「呃,不大好吧?」
「我要是被抓,絕對不招出妳來。」
「那你會怎麼說?」
「嗯,」我想了想,笑道:「就說是胡財貴給的吧?」
「呵呵,這種話誰信啊?」
她哈哈大笑,與我勾了勾手。就在此刻公車來了,兩人各自掏出車票上了車,在剛亮起的街燈中,結束了這趟意外、緊張又好玩的「夜探北一女」。
回程的公車很擠,我們站在一起,隨著公車晃來晃去。王藝嵐沒有多提什麼,只是笑咪咪地望著我。書包上的演講社社徽搖啊搖地,紅色的流蘇,在漂亮的草綠色書包上游移。
兩人站著聊天,聊著剛才的探險,聊著彼此的社團。經過這場「探險」,兩人距離感完全消失,聊著聊著即將到站,有種很多話還來不及聊完的感覺。
她有點意猶未盡,微笑著說:
「凱子,你要下車了吧?」
「是啊,明早見嘍。」
「這給你。」她掏出那串鑰匙:「最小的兩支,打好還我。」
「咦?其他的呢?」
「也是學校的鑰匙。」她望著我,臉上是淺淺的笑容:「社辦的、圖書館的、校史室之類的,你要打都可以打一份,反正出了事有胡財貴,嘻。」
我接過鑰匙。她又問:
「今天好玩嗎?」
「嗯,謝謝妳,真是太好玩了。」
「那下次再一起去玩。」
她笑著說,伸手對我揮了揮。我有點捨不得,卻也不得不離開。在她的目送中伸手拉鈴,排開人群,獨自下了車。
公車再度開動,我站在站牌邊,望著車廂。綠制服依然明顯,王藝嵐站在窗邊,臉上滿是微笑。
我們彼此對望,任憑公車遠離,逐漸拉開了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