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學姊的話 (下)

「青年各努力,萬事在人為。」

於是,終於到了那一天。

十一月十六日。秋末清晨,豔陽照在濟南路上。今天是詩朗隊比賽日,一早遊覽車就停在學校門口。「海神通運公司」,望著車體上漆得五顏六色的海豚圖案,我嘖地一聲,走進校門。

沒過多久就要出發了,詩朗隊集合地點在教務處地下室。經過六週準備,今日將見分曉。我帶著緊張情緒走過穿堂,來到斑駁的地下室鐵門前。

門內安安靜靜地,若非知道大家都在「保護喉嚨」,甚至以為自己走錯了門。我停下腳步,深深吸了口氣,這才推門進去,見到滿室集合中的詩朗隊隊員。

跟去年一樣,眾人分組坐在榻榻米上。地下室空氣很悶,陳舊的榻榻米味飄在四周;陽光從氣窗透入,點亮一道道塵埃中的光束。

見我抵達,眾人看上去輕鬆了點,紛紛湊前上來打聽我的身體狀況。我一一應付,放下書包,召集詩社幹部詢問準備情況。碩彥表示後勤一切順利,從沒有冰的礦泉水、補充用的乾淨制服、兩大桶彭大海、針線與急救包,一應鞋油領帶加上道具佈景、國樂社樂器皆已上車待命。阿義則表示便當已經訂好,中午學校會送去金華國中,詩朗隊不用派人接應。

我安心不少,走到隊伍前簡單說了幾句話。一樣是保護喉嚨、不用緊張什麼的,只見大家都默默點頭,看樣子還是蠻緊張的。

國樂社來了,一共七八個人,帶隊的是班長嘟嘟。我跑去跟他客氣一番,他則笑咪咪地說:「總算有機會讓你幫我請公假啦」。

跟去年不同,這次我是總隊長了,沒什麼屬於自己的時間。整隊點名之餘,一連串組長叮嚀、主任訓話的忙個沒完。好不容易搞定「長官」,還要等老烏龜、李爾王他們出現。我見時間尚早,抽空找了吉斌,兩人站在校門口聊天,順便替他打氣。

吉斌看上去狀況不錯,蒼白臉色下是安安靜靜的神情。他的身體比較弱,前幾天跟恭班打對台時還請過病假。不過,此刻看來還蠻穩定的,偶爾扯幾句笑話,也都能夠笑得出來。

碩彥跑出門口,看了一眼遲到罰站中的長龍,通知我說李爾王他們上午有課,中午才會過去金華國中會合。我點點頭,不知為何覺得畢業學長不在有點不安心,拍拍吉斌,拉著碩彥,回到教務處地下室。

八點半,出發時間到了,詩朗隊排成兩列出校搭車。天氣很舒服,秋風預告著冬天的涼意,燙得筆挺的制服襯衫在陽光下反射著耀眼的純白。上車後再次點名,我宣布相關「注意事項」:領帶不要拿下來、不要大聲講話、不要個別行動、不要把自己搞得一身汗、不要未經報備偷看國中組、即使去了也不要高聲譏笑、不要喝太多水、不要抽菸、不要喝冰飲料……不要這個不要那個,反正什麼都不能做,只要專心準備上台就行了。

大夥兒忍俊不禁,我也覺得這些話很好笑,在笑聲中把麥克風交給阿義,回到座位上收斂心情。我的位置在最前面,一張窩在擋風玻璃前自閉也似的雙人座。直到此刻,在忽然發生的胃收縮與冷汗中,這才終於感受到了賽前的緊張。

「台北市立成功高級中學」,金色的字體在校門上閃閃發光。跟去年一樣,臨行前望著校門,彷彿某種自我鼓勵的儀式。去年我們輸了,這次捲土重來,我對金字暗暗發誓,上次在明倫國中丟掉的,這次我會從金華國中拿回來。

整車都有點浮躁,即使一個人坐在前面,各種聲音還是不斷傳進耳中。我閉上眼睛,忍著不去管大家,一邊整理心情一邊胡思亂想。想著去年的比賽,想著昨天給小燕學姊掃墓的事,也想著這陣子發生的,各式各樣的「意外」。

希特勒走了過來。

「學弟啊,」他一樣笑得那麼開心,一屁股在身邊坐下:「怎麼一個人悶著不說話,是不是緊張了啊?」

「呃,」我回過神來,忙道:「沒事沒事,我正在安靜。」

「瞭解。」他會心一笑:「時間差不多了,記得訓話喔。」

「會會會,等阿義講完。」

「嘿,阿義,你們倒是能夠維持表面和平。」希特勒笑道:「整件事真是一團糟。想想你也真倒霉,之前有小達,現在有阿義,每個小心眼都碰上了。算了,不管他,這是我們第二次出征了呢。」

「這是學長的第三次吧?」

「嗯,是啊,還有一次沒有你。」他點點頭:「希望這次能拿第一名,哈,也算是給老骨頭一份送舊禮物了。」

「放心,一定會的。」

「我相信你,」他看起來很輕鬆:「開南、北一女實力都摸清了,建中也棄權了,雖然聽說今年景美還蠻強的,不過再怎麼強也只是個班隊,打贏是別想了。這麼說來咱們還真是打遍天下無敵手。我倒是比較擔心吉斌學弟。」

「哦?他怎樣?」

「他看起來很緊張。」

「是嗎?我覺得還好。」我想了想:「不過畢竟是『獨』誦,緊張也是應該的,去年我也很緊張。」

「不,他跟你不同,」他又說:「去年你蠻快樂的,緊張歸緊張,起碼還笑得出來。你瞧他。」說著往吉斌一指,只見學弟獨自坐在後方,望著窗外出神:

「他總是一個人躲在旁邊。你乾脆過去幫他打打氣,省得人家悶壞了。」

「不用。」我搖搖頭:「他很穩,剛剛已經聊過了。學長放心吧。」

「總隊長開口,我當然放心。」希特勒一笑:「過去哪一次不是靠你過關斬將的?喂,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

「明年你還會下來嗎?」

「會啊,為什麼問?」

「你在二〇三,」希特勒皺眉道:「不出意外,明年就會直升三〇三,那可是閻羅王班耶。我聽說閻羅王對高三還搞社團的管得很兇,弄不好還會被強迫轉班。這樣你也敢下來喔?」

「嗯,那就看到時候怎樣了。」我想了想,笑道:「最好這次拿冠軍,下次也就不來了。轉班事小,砸招牌事大。」

「哈,贏了就跑是吧?」

「那是一定的。」

「唉,這也是我非下來不可的理由。」希特勒點點頭:「去年輸了,這次不來簡直遺憾終生。幸好你肯接總隊長,到底讓我放心一點。」

「這跟我接不接總隊長有什麼關係?」

「你是福將啊,」他笑了起來:「哪次憑實力的比賽你輸過了?算我運氣好,跟著你雞犬升天,這種穩贏的仗一定要打啦,哈哈。」

「那都是靠大家幫忙啦。」

「不,其實是我最厲害。」希特勒笑道:「要不是我拉你進說唱藝術社,這些事情都不會發生,你早被演辯社污染了,今天哪會來當總隊長呢?」

「搞不好我就會去選代聯會主席了。」

「那可不行,你去選主席,總隊長怎麼辦啊?」

「瞧你說的,我哪有這麼重要呢?」

「你喔,都一路搞到今天了,還這麼謙虛做什麼?」

希特勒笑嘻嘻地說,拍了我一把,轉身離開。

車子開動了,搖搖晃晃跟上次坐平快車差不了多少。這輛車說是雙層巴士,其實下層只有行李儲藏空間。我找范天佐下去清點物資,自己走到走道中央,打開麥克風,對大家說:

「各位,請安靜一下。」

車子裡倏地靜了下來,從高一到高三一共六十七個隊員、國樂社八個社員,加上五個詩社社員一齊轉過頭來。我清清喉嚨,又說:

「各位同學,我們馬上就要抵達比賽會場了。本人在此代表詩朗隊對國樂社同學們致謝,請大家給他們掌聲鼓勵。」

隊員們依言拍起了手。國樂社的有點不好意思,嘟嘟是國樂社副社長,代表發言道:

「總隊長,您客氣了。」

「不會。」我搖搖頭:「國樂社配詩朗隊是我們的光榮傳統,這次時間趕,國樂社卻還是替大家準備了五段精采的橋段。從現在起,我們都是一體的,詩朗隊的成敗就是國樂社的成敗。」我停了停,又說:

「各位隊員,這次我們是去復仇的。去年輸給北一女,這次開南也捲土重來,不過這都不要緊。一來我們清楚對手實力,更重要的是,我們自己的實力才是決勝關鍵。上一屆我們練了三個多月,這次只有一半時間,大家卻能夠練成不輸給『海祭』的功力,在此我要向大家表達本人最高的敬意。」

「這是總隊長英明啦。」河馬笑道。

「總隊長您別客氣。」我也笑道:「不管怎樣,今天我們已經出師了。帶著學校期望,也帶著歷屆學長建立的優良傳統。各位,按照慣例,如果輸了就要唱校歌離場。這次我不讓大家練校歌,因為,我相信成功是最好的,我們根本不用練校歌。在場記得校歌怎麼唱的舉手。」

沒有一個人舉手,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都是頑皮的表情。

「哈,都不會是吧?」我笑了起來:「好,我也不會,那就都別唱。在場是合唱團的請舉手。」

大夥兒一怔,包含河馬在內,十幾個合唱團的隊員舉起了手。我嘻嘻一笑,對他們說:

「你們聽好了,由河馬學長負責教唱,下午打敗北一女後你們負責唱北一女校歌送走她們。到時候就不要不會唱。」

合唱團隊員們面面相覷,平平皺眉道:

「喂,凱子,這樣不好吧?」

「沒什麼不好,出事我來扛,你唱就是。」

我笑道。只見河馬哈哈大笑,伸手敲了平平一個頭,神情得意地說:

「沒出息,總隊長讓咱們這麼幹,大家盡管唱就是了!人家北一女關係好,真要出了事啊,也是滅絕師太或施慧心找他算帳,你敢不唱就給我試試看!」

「是是是,我唱我唱。」

平平吐舌道,大家笑成一團。

車子停了,十五分鐘車程,遊覽車停在金華國中大門前。

隊員依序下車,排成四列站在門口。國樂社同學取出樂器,詩社社員鑽進行李箱搬運物資。阿義跑去警衛室通報,不一會兒詩社學弟把「佈景」拿了出來。只見一幅巨大的「陰山動、龍門開」水墨畫拉開,左右中間各有旗桿撐著,那是我們跟成功儀隊來借的旗桿。

旗桿不長,畫倒是挺長的,巍巍峨峨展開在隊伍後方,頗有一種旌旗飄揚的感覺。

一位金華國中女老師出來了,像是有點驚訝,顯然並不知道成功詩朗隊第一個到場的傳統。在她的帶領下,一行人絡繹進入學校,來到位在賽場中的,已經擠滿國中團誦隊伍的體育館大禮堂裡。

跟去年不同,今年沒有「集合區」,這是早就打聽到的消息。學弟們就算了,學長們都有點不滿。我微微冷笑,袖手旁觀讓阿義跟那位女老師喬了半天,這才終於爭取到某個看臺上階梯型的轉角,把隊伍帶到樓上。

這麼一搞已經九點半了,國中組比賽即將開始。高中團誦組比賽時間是下午一點半,獨誦組則是半個小時後的十點整。我跟河馬商量一番,決定兵分兩路。我帶吉斌去獨誦會場,河馬帶大家去金華國中司令台做最後練習。練習時間最長一小時,之後解散自由活動,看看國中組什麼的,中午再回來集合吃飯。至於吉斌的獨誦句,則由小沙學長幫忙頂過去。

再度交代「保護喉嚨」「不要搞一身汗」「絕對不可以公開嘲笑國中組」,我被河馬攆了出去,只見他笑嘻嘻地說了一堆「你還不放心我嗎」,當下帶著吉斌,來到位於圖書館的比賽場地。

獨誦比賽很可憐,一共十四所學校,指導老師加選手不過才三十個人。評審還沒來,一排七個位置上擺著名牌、評分表、礦泉水與麥克風,看上去還挺唬人的。

我們一起完成報到手續,我幫吉斌抽到四號籤,手氣不算好。領了選手胸花別在胸口,吉斌乖乖讓我「照顧」,找到位置坐下。就這麼會兒功夫,一個身穿開南制服的高一學妹走進會場。

仔細一瞧,只見她胸前也掛著胸花,身邊一位又高又帥的指導老師,還有上次見到的,開南的「Leading couple」隊長蔣秀蘭。

蔣秀蘭見到了我,微微冷笑,支開指導老師,帶著學妹往我們走來。

吉斌看我一眼,我對他搖搖頭,對方來到身邊。

「哈,董子凱,你們倒是很早到。」

「蔣秀蘭。」我點點頭。

「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學妹,一年級的王郁芳。」她神情得意地對學妹說:「這位是成功詩朗隊董子凱總隊長,旁邊這位是?」

「我叫吉斌。」學弟說:「學姊妳好。」

「董子凱,你的學弟很有禮貌,跟你不同。」蔣秀蘭笑道:「怎樣,準備得如何了?」

「剛好夠打敗你們沒問題。」我說。

「好,那就場上見分曉。」她冷笑:「到時候就看看你們怎麼個『沒問題』吧。」

我一笑,拉吉斌坐下,不再理會。

吉斌望了望四周,若有所思發呆半晌,忽然對我說:

「學長?」

「嗯?」

「還有幾分鐘,跟你請教一件事。」他看了看錶:「去年你來比賽,也是這樣的心情嗎?」

「什麼心情?」我一怔。

「求勝啊。」

「喔,你說這個啊,」我點點頭,微笑道:「不,當時我只管自己準備,剛剛那種戲都讓學長去演。這就是學長的功能,你不必理會,專心準備上台就好。」

「要是我輸了呢?」

「你不會,」我搖搖頭:「不過當真輸了也就算了,比賽總有輸贏,不必太認真。」

「學長不是很在乎復仇嗎?」

「那是詩朗隊,跟獨誦無關。」我笑道:「再說去年我贏了,沒有『仇』要『復』。」

「所以獨誦輸了也沒關係?」

「有關係,不過跟成功詩朗隊無關。」我解釋:「吉斌,獨誦榮耀是屬於你自己的,我雖然是總隊長,對你而言卻只是一個有點經驗的學長而已。『蓮花夢』是你的詩,這是你的比賽,不用考慮詩朗隊,只要好好把詩唸出來就行。」

「比賽能不管名次嗎?」

「能。」

「為什麼?」

「名次都是主觀的,」我想了想:「這樣解釋吧,上面有七個評審,就算六個給你滿分,只要有一個給零分你還是會輸,卻不代表在另外六人心目中你不是第一名。學弟,你不用討好所有人,只要把自己放進詩裡,什麼都別管,好好經歷一場情感上的觸動就好。」

「所以說,就算輸了,我也不會對不起成功詩朗隊?」

「光憑你這麼問,你就不會對不起任何人了。」我鼓勵地一笑:「吉斌,詩歌朗誦是情感的表達,獨誦比賽的情感是唯一的、獨立的,是只有你自己能夠詮釋的。你想對得起大家,那就先對得起你自己,找到這首詩跟你連結的地方,找到你的『意義』,光憑這樣就夠了。」

「我懂了。」他點點頭:「學長?」

「嗯?」

「上次你唸這首詩,我問過你關於詩背後的故事,你還沒跟我說。」

「嗯,我倒忘了。」我看了看錶:「還有十五分鐘,你想聽喔?」

「是,如果可以。」

「不會影響情緒嗎?」

「沒關係,我希望被『影響』。」

「好,如果這是你要的。」

我點點頭,只見他眼中滿是莫名的神情。於是說:

「這個故事嘛,要從一個我的國中……不,國小學姊講起。當年學長參加國中詩朗隊,這位學姊曾經……」

說著我就講起了小燕學姊的故事。我講得不長,也沒有很仔細,只是概略地把小燕學姊跟我怎麼認識、如何指導我當廣播員,教我腹音與切割句子,跟我有過一場連戀愛都不算的感情,以及最後她的過世,加上那張字條的始末,擇要說了一遍。

故事說完了。吉斌怔怔望著我,沒有作聲。

我嘆了口氣,點點頭說:

「大概就是這樣。當然啦,只有這麼點時間,其實很難講個清楚,不過我能說的都在裡頭了。問題是你聽懂了嗎?」

「嗯,不知道。」他怔了怔:「學長的意思是……」

「只要唸詩,我就會想到她,」我解釋:「重點就這麼簡單。當然,每一首詩都是不同的,詩韻盃我唸『洛神新賦』,心裡想的是某人;唸『蓮花夢』給你聽,想的又是另外一個人。不過,只要唸詩,不管哪一首,我都一定會想起這位學姊,畢竟我的技巧、腹音,甚至對詩的感覺都是她教的。」

「嗯。」

「我不知道這個故事對你來說有什麼意義,」我看了看錶:「差兩分鐘就開始了,也沒時間跟你細聊。我想告訴你的只有一句話,那就是詩是你自己的,情緒也是你自己的。不用顧慮成敗名次。站在場上你唯一該做的,只是把這首屬於你的詩表達出來而已。懂嗎?」

「懂了。」

「懂了就把這些話忘掉吧,」我笑道:「希望不會影響你的情緒,不然可就對不起你了。」

「不會。」他肯定地搖了搖頭:「學長,謝謝你告訴我這麼多。」

「一個問題問你。」

「什麼問題?」

「聽完我的故事,你找到想找的東西了嗎?」

「嗯。」

「跟我的故事有關?」

「非常有關。」

「好,那就好。」我點點頭:「希望你好好表現,我要走了,你別緊張,記得坐到選手席去。」

「我知道了,謝謝學長。」

吉斌一笑,對我揮了揮手。

我搔搔頭,有點不放心地走到觀眾席。忽見綠影一閃,一個北一女在我身邊坐下。仔細一瞧,果然是慧心學姊。

「學弟,」她微笑著說:「又見到你了。」

「妳也來啦?」我一怔,高興地問:「都高三了,還能請公假出來喔?」

「諭琦幫我請的。」她點點頭:「你來陪獨誦代表,是嗎?」

「是啊,妳也是吧?」

「沒有,」她搖搖頭:「學妹很厲害,不用我管,我是來找你的。」

「找我?」

「是啊,」她笑得十分開心:「算是個紀念吧,去年我們也在這裡呢。」

「其實是今年,上次比賽是一月初。」

「哦,還沒一年啊?」她點點頭:「這麼說來時間過得也不快,發生這麼多事情,原來只過了十個月而已。」

「發生了什麼事情?」

「認識你啊,」她笑道:「上高三,參加那麼多活動,又參訪團又中正紀念堂晚會的,詩也寫了好多首。」

「對了,妳們獨誦代表也是恭班的嗎?」

「不,是一個愛班的詩社學妹。」

「二年級?」

「嗯。」

那就跟馨馨同班了,我又問:

「這位同學的功力如何?」

「呵呵,你很緊張,是不是?」她笑了起來:「怎麼說呢,當然沒辦法跟你比。不過學妹很有天賦,感覺很好,想想也跟你蠻像的。」

「詩是妳寫的嗎?」

「嗯,叫做『關於一條魚的三個想像』。」

「這麼長的名字?」

「本來叫做『想像魚』的,」慧心學姊噗哧一笑:「不過這個名字太任性了,內容講的是想像,不是魚,我把主詞變成了形容詞,其實有點詞不達意,還是這個名字好。」

「內容講的是什麼?」

「就是從魚看人嘍。」

「從魚看人?」

「嗯,」她點點頭:「這是有一天買菜想到的。魚攤上一條條死魚擺在那裡,我就在想,那些魚要是沒死,不知道心裡都在想些什麼。是想找吃的呢?還是想要趕快長大看看更大的世界?或者因為海裡有好多『壞魚』,覺得心驚膽跳也說不定。」

「嘿,真有趣。」

「不過這些都是人的想法,其實魚根本不會想。」她又說:「有趣的地方就在這裡,人看什麼都從人的角度出發,卻忘記幫魚想想。不管是求生、成長與死亡,三種面向都是人的思慮,卻硬要套在魚身上,『幫魚想事情』。」

「嗯,有意思。」

「因此,也就有了這首詩,」她點點頭:「本來嘛,這是個很嚴肅的話題。不過我寫得還蠻輕鬆的,大概沒人看得出來這是被死魚激發出來的靈感。等一下你可別笑,省得學妹一緊張,氣氛都沒了。」

「喔,我不會啦。」

「我也知道你不會,」她笑咪咪地說:「學弟很乖,就是嚴肅了點。希望你學會放輕鬆,或許人生會變得比較有趣也說不定。」

「唉。」

「怎麼了?」

「我可沒妳這麼瀟灑。」

「瀟灑嗎?」她想了想,笑道:「這倒是個新鮮想法。我覺得我一點也不瀟灑,什麼事情都會牽動我,常常覺得自己分心分得很厲害。相形之下你很專心,其實專心也是一種瀟灑,你懂嗎?」

「不瞭解。為什麼專心也是一種瀟灑?」

「因為專心起來就不會管旁邊的事……咦,要開始了。」她打斷我,只見評審已然就位,司儀拿起麥克風:「嗯,這個有空再聊好了,我們專心聽別人唸詩,看看有沒有什麼新鮮想法。」

「呵呵,好。」

我點點頭,只聽麥克風響起,一個老師也似的「司儀」開口說:

「各位選手,各位指導老師,歡迎各位蒞臨金華國中。七十八學年度台北市公私立高中高職詩歌朗誦個人組比賽正式開始,請大家……」

我與慧心學姊相視一笑,心裡浮起去年的場景。

「……以上就是相關規則介紹。現在開始比賽,一號請上台,二號請準備。」

一個復興高中的男生走上講台,開南王郁芳回頭望我們一眼,隨即又轉過頭去。

「四分二十二秒,不扣分。」三號下台了,評審毫無表情。

「四號請上台,五號請準備。」司儀說。

該吉斌了,他從準備席上起身,不慌不忙走到台前站定,慢慢向國父遺像敬禮。

我忍不住緊張,他卻十分寧定,像是很有信心,又像是心思早就不知飄到哪裡去了。慧心學姊一笑,低聲說:

「這個學弟好像當時的你,反而今天的你一點也不像當時的你。」

我一呆,只見吉斌對裁判彎身鞠躬。閉上眼睛,吸了口氣。

不自覺地,我也吸了口氣。

驀地,他開了口,一樣閉著眼睛:

倏忽綻放 頓然消失

幽香裡徒留殘留的夢

淡淡的紫 沉鬱的青

水波外再也不見暈染的漣漪

好漂亮的聲音!我不禁讚嘆。若非害怕破壞氣氛,當場就想大聲叫好。吉斌的「味道」太漂亮了,柔柔的嗓音裡有著濃濃的情緒,才開頭而已,就把整首詩的氣氛帶了出來。

評審都呆掉了,雖然背對著我,卻也瞧得見他們忍不住抬頭觀望的動作。吉斌先聲奪人,場中選手露出吃驚之色,尤其是準備席上那位五號的稻江女生,更是驚得花容失色,還沒上台就傻在那裡。

「台北市立成功高級中學,吉斌,蓮花夢。」

吉斌報了校名、自己的名字與詩名,一個廢字沒有,連語氣都毫無中斷,彷彿這些都是詩句一般。

我吃驚不已,只聽學弟一句句、一段段唸著「蓮花夢」。整間賽場瀰漫著不知名的氣氛,所有人都靜了下來,詩句迴盪在空間裡,飄飄渺渺地、虛幻不真地,似有似無卻晶瑩剔透,毫無痕跡滲透進每個人的情緒裡。

四分半鐘,恍若一瞬間就結束了。包含我在內的觀眾像是大夢初醒,愕然驚覺後響起了瘋狂的掌聲。我張口結舌,完全無法相信這就是「我」訓練出來的學弟,連拍手都忘了,只是震驚地望著他走下台,又看了一眼慧心學姊。

學姊拍著手,微笑的表情充滿贊許。轉頭對我一笑,滿意地說:

「學弟,他真的跟當時的你一模一樣。」

「三分五十八秒,不扣分。」司儀說:「八號請上台,九號請準備。」

北一女代表下台了,熟悉的綠色身影深深鞠躬,踩著乾乾淨淨的黑皮鞋離開舞台。

「關於一條魚的三個想像」,慧心學姊的詩果然與眾不同。明明是個關於生死、命運與選擇的嚴肅話題,卻在輕鬆的「詩人之眼」中變成魔法般的俏麗幽默。這是我第一次聽詩歌朗誦笑出聲來,不禁佩服得五體投地,這可是別出奇招,跟吉斌的虛幻飄渺可謂各擅勝場、難分高下。

慧心學姊一笑,看樣子還蠻滿意的。「怎樣,好玩吧?」她說,笑咪咪地扶了扶眼鏡。

比賽至今快一個小時了,各隊實力互見,比起去年大有進步。我暗暗評估對手實力,心想至今只有北一女代表能跟吉斌拚個不相上下,其他就只能等開南王郁芳上台,才能知道彼此之間的實力差距。

王郁芳抽到十二號,倒數第三個上台。說起來這個籤序不大理想,跟吉斌的四號也差不多。學長說過中間號碼贏面最高,幸好吉斌先聲奪人,截至目前為止裁判應該還是以他為「標準」。即使北一女表現不錯,大概也不能撼動這種第一印象。

吉斌很乖,下台後一直待在選手席上。我見台上選手實力不強,正打算出去抽根菸,就聽慧心學姊說:

「學弟,出去走走吧?」

「好啊。」

這還真巧,我點點頭,兩人離開會場。

外頭陽光還是那麼好,上午天色很亮,照得人睜不開眼睛。會場離大門不遠,兩人並肩走出門外。我點起一根菸,慧心學姊打量我一番,笑道:

「還在抽菸啊?」

「是啊。」我有點不好意思:「妳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過抽菸對身體不好,能不抽就別抽。你有菸癮嗎?」

「說實話有一點。」

「那可糟了。」她望著我:「上癮的話就很難戒了,你一天抽多少?」

「大概半包。」

「那還有救,從現在起戒了吧?」

「咦?」我一怔:「妳倒是挺有看法的,家裡有人抽菸嗎?」

「家裡,沒有。」她笑了起來:「國中時耍太妹,倒是抽過一年。」

「妳說妳自己喔?」

「是啊。」她頑皮地說:「當時年紀太小,交了一堆壞朋友,大家抽就跟著抽了,最高記錄一天還抽到一包呢。」

「後來怎麼改邪歸正的?」

「記了兩大過,被家裡抓去轉校啦,」她笑得好開心:「媽媽把戶口遷到朋友家,讓我進了弘道國中,聽說還特別託了議員幫忙。這下子可慘了,每天從蘆洲搭公車上學,累死人之餘,終於瞭解了抽菸的壞處。」

「呵呵,這簡直是孟母三遷嘛,」我不禁好笑,她的邏輯真跟別人不同:「那妳倒是很厲害,這就考上北一女啦?」

「好不容易習慣這一帶啦,再換路線怎麼得了?」

「所以是怕搬家才努力考試的?」

「應該說怕換公車,」她笑著說:「現在好啦,東吳就在旁邊,之後可簡單了,畢竟東吳分數沒有太高,比台大政大好考得多。」

「講到這個,妳要考哪裡啊?」

「東吳啊,不是說了。」

「什麼系?」

「法律。」

「哦?為什麼?」

「地方近嘛。」她笑道:「東吳城區部就法律系可以唸,其它都在本部。台大法商我應該考不上吧,所以就湊合湊合考東吳好啦。」

「妳是這樣選學校的啊?」

「是啊,人各有志嘛。」她微微一笑:「有人想賺錢,有人想走學術路線。我呢,就想好好待在同一個地方,不想跑到外縣市去辛苦。」

「奇怪,妳不像這種人啊。」

「哪種人?」

「妳不是對什麼事情都很有好奇心嗎?」

「嗯,這也是,」她點點頭:「不過唸東吳就不能有好奇心了嗎?其實好玩的事到處都有,像你抽菸的樣子就很好玩,不一定要跑很遠才能找到樂趣。」

「我抽菸的樣子又怎麼了?」

「很熟練,不像一天半包。」她笑道:「重點在心情,有趣的事俯拾皆是,只看你怎麼觀察而已。再說法律系也很有趣,可以看別人吵架,聽一堆好玩的故事。」

「這會有趣嗎?」

「有趣啊。」她點點頭:「我爸爸是檢察官,沒事就講一堆人家怎麼吵吵吵的故事給我聽。跟你說喔,法院裡千奇百怪什麼人都有,說有趣真是有趣極了。他也說過,這個世界上沒幾個好人,難得當個好人就要好好當下去。你說,這是不是也很有趣?」

「呃,妳說是就是。」

「你不認同,呵呵,這也怪不得你。」她笑著說:「我大概當不了法官吧,寫一堆你關幾年他去槍斃什麼的也很違背個性。不過未來的事情很難說,唸什麼跟幹什麼不一定有關。搞不好根本考不上東吳法律,也就不用傷腦筋了。」

「那妳的第二志願是什麼?」

「其實還沒分第一第二,等成績出來再說。」她搖搖頭:「中文、人類學、傳播科系都不錯,我還沒決定,一切都還是未知數。」

「妳倒是非常隨遇而安。」

「這是個性,勉強不來的。」她看了我一眼,忽然說:「喂,打根菸來抽吧?」

我一呆,「打根菸來抽」,這是一句怎麼也想不到慧心學姊會說的話。只見她笑咪咪地不像在開玩笑,當下遞過整包菸,只見她熟練地叼了一根出來,把整包菸又還了給我。

「嗯,七星,這還蠻貴的。」

「呃,」我望著菸盒上剛剛她叼過菸的開口處:「妳真要抽啊?」

「好久沒抽了嘛。」她笑著說,接過打火機,點上火,抽了一口。

真是個出乎意料的場景,慧心學姊穿著綠制服,陪我站在金華國中門口抽菸。我呆得連自己的菸都忘了,沒過多久手指一燙,只見菸已燒到濾嘴,連忙彈掉菸頭,收起菸蒂。

慧心學姊深深吸了一口,緩緩吐出,看上去好像很享受一般。半晌後睜開眼睛,微笑著說:

「呼,好久沒聞到這個味道了。」

「呃,感覺好嗎?」

「早就戒了,其實並不好。」她搖搖頭:「不過卻勾起了一點回憶。嗯,你先別說話。」

我一笑,知道她又「詩興大發」了,連忙乖乖閉嘴。只見她抬起頭來望著馬路,過了半晌,忽然說:

「你有紙筆嗎?」

「有。」

我連忙抽出隨身小筆記簿交給她。慧心學姊接過紙筆,把抽一半的菸交給我,輕聲說:

「你先進去,要學妹等我,我馬上回來。」

「是,知道了。」

她微微一笑,點點頭,揮了揮手。我望著手中她抽過的菸,就見她轉身而去,消失在門口。

帶著愉快的心情,把慧心學姊抽過的菸抽完,回到比賽場時十一號剛好下台,東山高中的帥哥,長得挺像霹靂虎的。「四分三十九秒,扣一分。」時間掌握得不怎麼樣。司儀等他下去,「十二號請上台,十三號棄權,十四號請準備。」呼喚開南王郁芳上了台。

我本來想找北一女代表傳話的,這下子無法分心,只得乖乖在觀眾席坐下。王郁芳微笑著走到台前,對國父遺像微微彎身,轉身向評審鞠躬,似乎評審比國父還大。

「各位評審委員,各位師長同學大家好。我是開南商工王郁芳,朗誦的題目是『我在長城上』。」

我吃了一驚,好傢伙,竟然用了「我的」詩!

「秦時明月漢時關,」開口又嚇了我一跳,跟我招數相同,在詩前加上了王昌齡的「出塞」作為「帶段詩」:「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一個小女生,幾乎沒有任何腹音,聲音高亢漂亮,「點題」效果極佳。我愕然望向台上的她,只見對方低下頭,靜了半晌。

我吃驚不已,用同一首詩還能說是巧合,畢竟市賽常用詩無非那麼幾首,「我在長城上」是當年銘傳學姊選的,銘傳曾用這首詩打下大專組冠軍,跟「李白傳奇」「水祭」或「愛的辯證」一樣,都是洛夫寫的「比賽常用詩」。問題是,連前面加上的「出塞」都一模一樣,這麼一來就是學到我的招數了。我皺起眉頭,正疑惑她的範本從何而來,就見對方再度抬頭,表情卻已完全改變。

「我在長城上」是一首愛國詩,詩人登臨長城,極目萬里間追思秦漢光榮,面對赤化山河垂首蹀躞,感嘆國破家亡仰天悲嘶。王郁芳的表情非常道地,而那種瞬間轉換的功夫,讓人不禁嘆服。

別人不懂,拿這首詩打下國中組、高中組兩次北市冠軍的我不能不懂。這首詩看起來蒼涼,其實每段都有許多細微變化。無論手勢動作、聲音表情皆須配合詩句。此外,這首詩許多地方十分白話,唸起來缺乏韻味,關鍵處必須自行修正。舉例來說,「爬上了居庸關,直上八達嶺」,這裡的「了」字就是多餘的,唸起來破壞韻律,對文意無甚幫助,朗誦時就得刪去。果然,王郁芳也刪了這個字,又多了一個學我的明證。

一樣的詩,每人唸法不同。「那是昭君用琵琶彈出的一條青石路」,當年銘傳學姊把句子切成「那是昭君」「用」「琵琶」「彈出」「的一條」「青石路」;小燕學姊說那是團誦唸法,幫我化繁為簡,變成「那是昭君」「用琵琶」「彈出的」「一條青石路」。後來我練成腹音,唸長句子不用換氣,於是再度簡化成「那是昭君」「用琵琶彈出的」「一條青石路」。去年詩韻盃初賽,碩彥不服我名次較高,學長還拿這句當例子分析過我的唸法結構。

此刻,望著台上的開南學妹,聽她唸著跟我一模一樣的「我在長城上」,我不禁疑惑萬分。一樣的「出塞」,一樣沒有「了」的「爬上居庸關」,也是一樣重複兩遍「鼠竄狐奔,黃沙滾滾」,卻在重複時把「黃沙滾滾」放在前頭,我不禁冷笑一聲,這是我當年拿國中組冠軍的處理方法,今天大家比的是高中組,連去年的我都修正過這一段了,妄想憑這幾招奪得冠軍,開南未免也太小看人了。

沒錯,去年我是冠軍;的確,吉斌是我訓練出來的。開南倒好,不知從哪兒抄來了我的本事,竟然癡心妄想以此打敗吉斌?「我在長城上」是小燕學姊針對我的特色一句句調整出來的,感情面上則是慧心學姊在露天表演台外一首首示範引導出來的。王郁芳資質很好,唸起來一絲不苟、頗有大將之風;然而,這樣就想贏過成功獨誦代表,對方也未免太小看詩歌朗誦這回事了。

更不用說,純以情緒濃烈度而言,就算換成我來唸「我在長城上」,以今天的實際表現來看,說不定還會敗在吉斌的「蓮花夢」手下。

「蓋過了風中長城的低吟」。一樣是「吟」字拉長聲,她唸完了,學著我靜靜望著評審,幾秒鐘後才敬禮下台。

我有點生氣,更多的卻是不屑。見蔣秀蘭正轉頭瞧來,我眉頭一皺,暗暗對她勾勾手,示意「到外頭講」。

她嘿嘿一笑,起身陪我出了門。兩人來到陰暗的走廊上,我還沒開口,就聽她得意地說:

「如何,我們學妹很強吧?」

「嘿,抄襲的本事一流。」我毫不客氣:「你們打哪兒學來我的處理方法的?」

「『你的』處理方法?」她一怔:「董子凱,你在說什麼?」

「那首詩啊,妳少來。」我冷笑:「好嘛,去年我用這首拿冠軍,今年你們就跟著學是吧?那也該針對學妹的音色調整一下啊,『劍在鞘中輕嘯』,這句女生唸多容易,只要把『劍』跟『輕』唸清楚就好了,何苦學我強調『嘯』這個字呢?」

「咦?」她也吃了一驚:「等等,你說什麼,這首是你去年的比賽詩?」

「少裝,詩可以一樣,處理方法怎麼可能相同?」我滿心不爽:「你們有點出息好不好,用哪首詩是你們的自由,問題是處理方法幹嘛學我的?妳等著看,這種生吞活剝是贏不了我學弟的,妳學妹實力很好,可惜女生唸法不該跟男生一樣,所以你們輸定了。」

「誰學你的處理方法了?」她也不高興了起來:「董子凱,我就說你們成功的腦筋都有問題,我看你根本是瘋了。這首詩是學妹自己選的,我們從來沒有管過她要怎麼處理,什麼叫學你的?害怕學弟輸給郁芳,也不用先來講這種話!」

「哦?」我一愣,瞧她的模樣不像在說謊,當下問:「那這樣,我倒是問問妳,學妹是不是另有指導老師?」

「我不知道,她是校內比賽冠軍,一向都是自己練的。」

「我可以跟學妹說幾句話嗎?」

「不可以。」她哼了哼:「你滿口鬼話,說不定這些都是唬我的。什麼去年冠軍詩,死無對證誰知道了?」

「你們去年也派了獨誦代表,妳去問問就知道。」我忙道:「不然這樣,我背給妳聽,要不是我練過,怎麼可能背得起來?」

「你保證先背過了,成功最會打情報戰,我才不上你的當。」

她哼了哼,拂袖而去,臨走時還「呸」了一聲。

我愣在原地,心中大惑不解。蔣秀蘭沒有騙人,看樣子果然並不知情。那麼,問題就在王郁芳本人身上了。我左思右想,怎麼都想不出在哪裡見過這個人,當下只得算了,正打算回到場內,就見慧心學姊走了回來。

「咦?」她一怔:「你還沒進去喔?」

「呃,我是剛出來。」我回過神,搔了搔頭:「學姊,剛剛發生了一件很稀奇的事。」

當下我就把整件事對她講了一遍。慧心學姊聽完也是一怔,想了半晌,忽然笑了起來。

「哈,我也不懂。不過這證明了一件事。」

「什麼事?」

「好玩的事到處都有,真的不用到外縣市找。」

她笑著說,輕輕推我一把,兩人回到賽場。

十四號已經比完了,裁判正在講評。一個老師也似的人物打著計算機,看上去正在計分。選手們乖乖待在選手席上,慧心學姊俯身靠近我,悄聲說:

「你緊張嗎?」

「嗯,有一點。」

「上次你倒是沒有多緊張。」她微笑著說:「你知道嗎,本來我參加這種比賽都不會緊張的,上次我卻緊張得很。」

「緊張什麼?」

「我怕你輸。」

「哦?」我一呆:「怕我輸?」

「嗯,怕你輸。」她微笑著說:「學弟,我們的關係很奇怪,既是好朋友也是競爭對手。說真的,當時我一點也不想贏過你,聽司儀公布到第三名的時候還真的是緊張死了。」

「為什麼?」

「因為你很認真啊,」她甜甜地說:「在新公園、在舞台上,你都是那種表情。新公園裡你的眼睛好亮,舞台上你的表情好專注。我不希望自己贏過你,因為我希望那樣的眼神、表情永遠留在你身上。可是,身為比賽代表,我也不能刻意讓你,所以當時的確是出了全力,並沒有就此放水。」

「我懂。」我怔怔地點點頭,心裡觸動著:「學姊,謝謝妳。」

「不用謝啊,我很喜歡那樣的你呢。」

她笑著說,伸手又摸了摸我的臉頰。

就這麼地,講評不知不覺地結束了。我回過神來,只見外頭人影晃動,瞧制服似乎是成功詩朗隊的弟兄,想來大家已經練習完畢,跟去年一樣,跑來關心獨誦結果。

我雙頰一熱,剛剛慧心學姊的動作可別讓他們見到了。與她一起起身,各自走去選手席,坐在自己的學弟妹身邊。

司儀再度回到講台上,微笑著說:

「各位同學,計分已經完成。以下宣布比賽結果,請報出名字的同學留在會場裡,等一下還有頒獎儀式。」說著頓了頓,像是賣關子般地說:

「比賽結果從後面開始宣布,首先是優良的學校。第一個是……」

「特優,北一女中。」

北一女代表低下了頭,慧心學姊連忙牽起她的手。

緊張的情緒湧現,我看了看吉斌,卻發現他似乎不以為意,只是定定地望著評審席。

「特優,開南商工。」

瞬間的興奮衝上腦際,開南輸了!我高興地幾乎要跳起來。只見蔣秀蘭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也沒安慰學妹,完全不能接受般地往這邊看過來。

「特優,成功高中。」

最後報的是第一名,跟去年一樣,我們贏了!台上司儀還沒把「場面話」講完,場外已經傳來了隱隱的歡呼聲。

這是詩朗隊的「觀戰」隊伍,跟去年一樣,在外頭焦急等待著成績揭曉。比賽結束,司儀宣布頒獎,我陪吉斌搞定所有繁文褥節,與其他選手一起步出會場。

詩朗隊弟兄們一哄而上,團團包圍住不知所措的吉斌,一邊歡呼一邊「傳閱」著金光閃閃的獎盃。我閃到一旁,只見慧心學姊帶著學妹走來,對我微笑著說:

「學弟,恭喜了,兩年連勝,實在不容易呢。」

「這都多虧了學姊的指導。」我忙道,看了看她身邊的獨誦代表。

「你先忙,等一下『重頭戲』就要開始了。」她轉頭對那位愛班同學說:「華玉,走吧。」

「學姊請稍等。」那位同學說,走上一步,開口道:

「你就是董子凱吧?」

「是啊。」我一怔。

「我叫郭華玉,剛剛來不及認識你。」她微笑著說,看起來落落大方:「我跟戴雅馨是好朋友,她果然沒有吹牛,你把學弟訓練得真好。」

「不敢不敢,妳的表現也很棒。」

「卻還是輸啦,」她笑道,嘆了口氣:「唉,馨馨說得沒錯,跟你打對台太可怕了。祝你們下午一切順利,拿個雙料冠軍。」

「謝謝妳。」我笑道,不禁佩服人家真有運動家精神:「不好意思,我就不跟妳說這句話了。」

「不會啊,那是恭班的事,我才不在乎。」

她一笑,牽起慧心學姊的手,瀟灑地步出場外,就此消失。

我鬆了口氣,正要加入興奮中的大家,忽見蔣秀蘭跟王郁芳不知何時已經來到身邊。心下一怔,縮回步伐。

「董子凱。」蔣秀蘭微微冷笑,開口道:「不錯不錯,果然實力堅強,難怪你這麼神氣。」

「妳學妹表現也很好,」我看著十分沮喪的王郁芳,心想既然勝了就別搞出一副神氣模樣,見詩朗隊弟兄湊上來,當下說:「比賽總有輸贏,剛剛我去打聽過了,學弟學妹總分只差九分。一共七個裁判,我們這叫險勝,學妹不用氣餒。」

「她不會的。」蔣秀蘭道:「哪像你,不但滿口胡言,還滿肚子的陰謀詭計。」

「妳言重了。」

「沒關係,我們先輸一場,好戲還在後頭。」她哼了哼:「下午團誦還要見面,到時候再看你們差幾分好了。」

「沒問題,下午見。」

我說。客客氣氣目送兩人離去,只見周圍詩朗隊隊員個個面露不渝之色,黃肥罵道:

「媽的,輸都輸了,還神氣個屁啊?」

「人家也是很驕傲的嘛,」我搖了搖頭,心想還是別跟大家講剛剛的「我在長城上事件」好了,於是說:「再說學妹也在旁邊,總不能說什麼很佩服我們之類的吧?」

「嘿,那施慧心怎麼說?人家不是很有風度嗎?」黃肥一笑,摟著吉斌說:「還是咱們學弟強,接下去就是大家的事了,可別像去年那樣,讓獨誦一枝獨秀了。」

「那就走吧,」我看了看大家:「怎樣,早上練得還好吧?」

「還不錯,」碩彥接口:「河馬沒讓大家唸太多遍,氣氛還是有的。對了,凱子,有個自稱是你國中學弟的人來找過你。」

「哦?我的國中學弟?」

「沒錯,一個小帥哥,好像希望你過去聊聊。」

「好,謝了。」我心想時間還早,於是說:「那就這樣,大家先回集合區去休息,便當送來沒?」

「阿義在處理,我不知道。」

碩彥搖頭,正準備帶大家離開,忽見吉斌走出來,朗聲道:

「學長,這次真的謝謝你了。」

「喔,不會不會,」我對他一笑:「是我該謝你替學校爭光,辛苦了。」

「不。」他搖搖頭,又說:「學長,剛剛的故事很感人,我在裡頭體會很多。你才真的辛苦了。」

「呃……」我一呆:「這沒什麼啦。」

「總而言之,謝謝你。」

他輕輕地說,伸手與我一握。

這一瞬間,我才發現,表面看來安安靜靜的他,手裡竟然流了那麼多汗。

回到體育館集合區,我見便當已經送來了,當下要求阿義點名發便當,自己一個人下樓「赴會」。此時國中組早已解散,各校都在退場,放眼望去儘是身穿戲服的國中組選手。我找了半天,這才找到了自己的國中。

選手穿得很花俏,男生燕尾服,女生則是一身連身蓬蓬裙,看上去簡直是來跳探戈的。我一眼望見國中時專門帶朗誦隊的陳老師,心中一喜,連忙快步走去,笑著打起招呼:

「陳老師!」

「咦?」老師一怔,認出是我,高興地說:「呀,這是董子凱嘛,你也來比賽啊?」

「是,我是成功詩朗隊的。」

「我就知道你會來,剛剛還想到你呢,真是好久不見啦!來來來,」老師笑容可掬地說,拉我走到學弟妹前,對大家介紹道:「各位同學,這位是你們學長,人家很厲害進了成功高中,之前也是學校朗誦隊的。大家跟學長問好!」

「學長好!」學弟妹們聽話地說。

「呃,大家好。」我忙道,問老師說:「對了,這次你們第幾名啊?」

「第五。」老師微笑著說:「比去年差一點。可惜你畢業了,不然說不定還會更厲害。這兩年團誦表現得還不錯,獨誦倒是從來沒有打進過前五名。」

「那沒關係的,多多努力就是了。」我客氣一番,又問:「老師,剛才有人轉告我說有個學弟在找我,不知道有什麼事,老師知道嗎?」

「咦?我不知道啊。」老師一怔,轉頭問大家說:「你們剛剛有人跑去找學長嗎?」

「是我。」一個高個子學弟走出隊伍:「學長你好,剛剛是我找你的。」

「你是?」

「我叫王明晏,是王淑華的弟弟。」

「哦?你是淑華學姊的弟弟啊?」我一怔,當場高興起來,一瞥望見他是國二,想來是我畢業那年入學的:「呀,這還真難得,好久沒見到你姊姊了,她還好嗎?」

「呃,她很好。」學弟看了看四周,拉我走到一邊,低聲道:

「學長,姊姊知道你今天會來,她要我轉告你一句話。」

「哦?什麼話?」

「她要我跟你說,『我在長城上』並不是只有你可以唸。」學弟看著我,似乎有點緊張:「學長靠這首詩拿了冠軍,卻沒有去章燕妮學姊的墳上說一聲謝謝,她覺得很不高興。」

我大吃一驚,念頭一轉,忙問:

「等等,你姊姊考上哪裡?」

「開南商工,她高三了。」

我當場恍然大悟,終於明白王郁芳是從哪裡取得「範本」了。淑華學姊跟小燕學姊同班,兩人交情很好,國一上一起參加朗誦隊,國二時也曾競爭過獨誦代表資格。當年小燕學姊以些微差距險勝,兩人卻不因此破壞交情,反而一塊兒處理詩稿,完成了小燕學姊當年比賽用的那首「龍種」。

隔年我出任獨誦代表,銘傳學姊把「我在長城上」交了下來,兩人還一起幫我修改處理方法,以便不讓我被都是女生的「銘傳技法」限制。淑華學姊的本事在切割詩句,小燕學姊則以表演見長,兩人合力的成果,替我造就了當年那座金光閃閃的獎盃。

小燕學姊過世的消息是淑華學姊說的,那陣子她都陪在病床旁邊。當然,字條也是經由她轉交的。我心下震撼,怎麼也想不到淑華學姊竟然就是王郁芳的指導老師。這麼一來,也明白了她選「我在長城上」,又把那些處理方法原封不動教給王郁芳的理由了。

她氣我沒去給小燕學姊上墳,更氣我違背誓言,再度用「我在長城上」拿到高中組冠軍,卻連謝都沒跟小燕學姊謝一聲。她讓王郁芳用這首詩對我示威,若能以此打敗成功獨誦代表,更是帶著「小燕學姊站在別人那邊」的味道。

我怔在當場,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見學弟滿臉抱歉,囁嚅地說:

「學長,這些話是姊姊要我轉告你的,可不是我的意見。」

「呃,我明白,」我回過神來,點了點頭:「跟你無關。問你一件事。」

「學長請講。」

「你姊姊在說什麼,你都知道嗎?」

「我知道。」

「那這樣,你也幫我帶句話給她。」

「沒問題,什麼話?」

「你就說,」我想了想:「昨天我已經去上過墳了,謝謝她的提醒。」

「好,我會轉告……」

「我還沒說完,」我打斷他,冷冷地說:「另外,你也跟她說,今早高中組獨誦開南輸了,我在這裡預言下午他們照樣會輸,你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道。」他一頭霧水,見我語氣不善,小心翼翼地問:「為什麼?」

「因為,小燕學姊只會站在我這邊。」我冷笑一聲:「就這樣,通通記得了嗎?」

「呃,記得了。」

「那就幫我把話帶到。」我滿肚子火:「媽的,草長得比人還高,到底是誰沒去上墳啊?小燕學姊的立場從沒變過,開南想贏過成功,等下輩子再看看有沒有機會好了。」

我哼了哼,當場拂袖而去,既沒跟老師說再見,也不理會學弟還呆呆站在那裡。

憋著氣回到集合區,只見老烏龜與其他畢業學長都來了。還沒轉過情緒,老烏龜馬上走來關心「身體好點沒」,甚至沒有先去打聽獨誦結果。我頗有罪惡感,連忙表示「已經沒事了,謝謝學長」,他這才放下心,轉頭問起吉斌比賽情況。

吉斌不擅多言,大部分是我幫他回答的。老烏龜歎道「可惜沒聽到學弟的精采表現」,又連聲稱讚吉斌老半天。好久沒見到李爾王那些學長了,大家跟當時一樣溫和又風趣,除了剛下成功嶺一個個剃著笑死人的小平頭,其餘都跟當時一樣,彷彿我還是個高一學弟一般。

除了老烏龜,四、五字頭學長都沒聽我們唸過「念李白」。李爾王本來要求大家來一遍,我卻表示「待會兒不是還有嚇嚇別校的傳統嗎」。聞言幾個學長都笑了,這才放我們一馬,等別的學校入場後再說。

大家一邊吃便當,一邊聊著早上的趣事。原來河馬帶大家練了幾遍之後就不練了,一堆人從司令台回來,坐在看台上欣賞國中組的「精采表演」。國中組一向花招百出,今年不知道是不是各校預算太多,一下子這邊穿戲服,一下子那邊放乾冰;有人帶動唱、有人在台上跳舞,從小虎隊到Europe什麼都有,搞得一點也不像詩歌朗誦,反而有種綜藝節目的味道。

原本大家不敢笑的,後來看到連河馬都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這下子可就「解禁」了,一個個不顧形象捧腹大笑。小丁見苗頭不對,本想帶眾人跑到外頭,孰料下一隊是他的母校南門國中,一時好奇心發作,也就留下來「看看那條舞龍到底跟詩歌朗誦有什麼關係」。

我跟老烏龜相視苦笑,無奈地搖了搖頭。早上他沒來,我在獨誦會場,高三學長竟然帶頭造反。不過這也好啦,平常大家太嚴肅了,偶爾有件事情取笑一番,或許可以減緩一點上台前的緊張情緒也未可知。

適才情緒變化很快,我沒什麼胃口,隨便吃兩口就把便當扔了。見大家都很輕鬆,當下摸了摸口袋,走到校外打算抽根菸。

才出去就見到一輛遊覽車停在門口,車門開處,黃衣黑裙白襪黑鞋,下來了一堆景美女中詩朗隊。我連忙把菸放回口袋,只見五十幾個繡著「樸」的女生陸續下車。今年是樸班代表景美出賽,樸班按景美排班是最後一班,應該是第三或第四類組班級。我心想生物組打敗文組取得代表權,這還真是件新鮮事。

金華國中校門沒開,只有剛剛走出來的警衛室旁小門是開的。我連忙讓路,只見對方魚貫而入,經過時都看了看我的制服。就這麼一字長蛇陣走了老半天,忽然有個跟在隊伍後頭的女生停下腳步,向我走來。

「60929」「智」,這是高三指導學姊。

對方留著一頭捲捲的頭髮,看上去非常時髦,不知道因為景美校風自由還是已經高三,就算髮禁已開,換成北一女可不能這麼率性。只見她看了一眼我的學號,微笑著說:

「成功高中董子凱?」

「呃,是。」我一怔:「學姊是?」

「你忘記我了,我可記得你。」她笑道:「我叫李佩珊,是去年的獨誦代表,比你早一號上台,拿了第三名。」

「喔,就是妳喔?」我呆了呆:「是是是,失禮了。學姊今年也來指導學妹啊?」

「是啊,直屬學妹嘛。」

「咦?她們不是樸班的嗎?」我望著她胸口的學號:「妳是智班,怎麼會是直屬學妹?」

「呵呵,我們學校算法不同,不同屆的樸班叫旁系學姊妹,直屬是看高一分組之前的班級。」她笑著說:「樸班班長高一是儉班的,我高一也是,所以我是直屬學姊。」

「原來是這樣,」我笑了起來:「是是是,領教了。」

「你果然跟北一女的交情好,難怪會這麼想。」她點點頭,又問:「施慧心來了沒?」

「咦?妳也認識慧心學姊啊?」

「認識啊,我們一起辦過活動呢,」她偏起頭想了想:「嗯,升高二那年暑假,幾個學校詩社辦了一個『七詩營』,你們學校龍吟詩社也有參加,小丁這次有來吧?」

「有有有,大家都到了。」我笑道:「妳升高二,嗯,那時候我還沒註冊呢。原來大家都是熟人,我還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別客氣,你本事好,難怪拿第一。」她哈哈一笑:「今年我可是來報仇的,施慧心說你是成功總隊長,是不是?」

「是啊。」

「『念李白』?」

「沒錯,」我一怔,笑了起來:「好啊,這可不公平,慧心學姊什麼都說了。妳們的詩拿來瞧瞧。」

「嘻嘻,你這學弟挺會耍賴的,」她笑道,翻起了書包:「沒問題,拿去看吧,等一下還要比個高下呢。」說著摸出詩稿交給我,只見上頭寫著「田間路」,作者是詩人蕭蕭。

這是一首組詩,依地支十二時辰,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分別由十二首短詩組合而成,內容在講農家生活的艱辛,以及對土地的感情等等。

我快速讀了一遍,只覺得節奏感很豐富,十二段切起來應該不難處理,對仗排比多,非常適合女生團誦,以選詩而言是個聰明決定。只是不知道女生唸起這種「辛苦詩」是否合適,尤其景美校風一向比較快樂,要是給成功詩朗隊來唸啊,那才真是絕配呢。

忽然發現自己把學姊晾在一邊,連忙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對她笑了笑。李佩珊嘻嘻一笑,又說:

「嘻嘻,你好專心啊。」

「呃,不好意思。」

「我們的詩怎樣?」

「不錯不錯,選得很好。」我連連點頭:「果然是勁敵,看來下午有一場硬仗要打了。」

「跟你們比賽本來就是硬仗。」她客氣了一句,見學妹們已在穿堂集合完畢,於是說:「好啦,那我要走了。你加油,待會兒場中見。」

「嗯,學姊再見。」

「嘻,真是個有禮貌的小學弟。」

她一笑,轉身往景美隊伍走去。

一點十分。比賽快開始了,各校隊伍陸續進場,復興的、板中的、中山的、中正的,還有早就到場的景美,場中不斷有人進出。聲音迴盪在空曠的體育館裡,逐漸有了比賽即將開始的緊張氣氛。

大夥兒吃完了,詩社幹部們收好垃圾裝成一包,國樂社把樂器裝在攜帶盒裡。再點過一次名,阿義下去找主辦單位討論練習事宜,我則集合眾人,把隊伍帶到場中的預備位置。

大家都有點興奮,躍躍欲試卻也默不作聲。阿義回報主辦單位同意我們可以先上台排一次隊形,我走到眾人面前說:

「全體起立。」

詩朗隊「刷」地一聲,整整齊齊站了起來。我左右看看,開口道:

「各位隊員,現在我們上台走一次隊形。各位聽我口令,喊停的時候立刻停。等一下由何文彬學長充當司儀叫名,扛旗子的先上台,同時國樂社上台預備,等國樂社坐下之後第一排才開始前進。全部動作限制三十秒完成,有沒有問題?」

「學長?」站在第四排排頭的于鳳鳴開了口:「我要等國樂社都坐好了才能走,對不對?」

「對,不過旗子一上台就開始計時。你的動作要快,卻也不能用跑的。」

「知道了。」

「另外,下台不按順序,詩朗隊從面對舞台左邊下台,第一排先走。旗子走右邊,國樂社跟在旗子後頭,一樣要算時間,大家可得小心注意,不要唸完就鬆懈了。」

「要是摔倒怎麼辦?」吉斌問。

「好問題,學弟想得很周到。」我笑了起來:「老生常談,從哪裡摔倒就從哪裡爬起來,假裝沒事繼續走。後面的要小心,不要踩到前面的摔成一堆。這是朗誦比賽,不會因為摔倒扣分,別變成保齡球就好。那就這樣,還有沒有問題?」

「『帶段詩』一樣準備好就開始,對吧?」河馬問。

「一切靠學長了。」

「下台以後旗子去哪?」一個詩社社員問。

「直接帶出場外,遊覽車在就上遊覽車,不在的話把旗子跟旗桿分開,旗子摺好包住旗桿,好好放在一邊,那是儀隊的旗桿要小心照顧。」

「那上台前呢?」

「這就是現在要喬的,」我一笑:「好啦,走一遍就知道。不用排隊,直接到舞台旁集合!」

大家當場快步走到舞台邊。我帶旗手上台瞧了瞧,要他們在前一組下台時直接上台,躲在舞台右側布幔後預備。同樣的,旗子上台時國樂社也跟著去,屆時台上有椅子就坐椅子,沒有椅子就站著拉,不能浪費時間搬椅子。

嘟嘟表示沒問題,我見台下詩朗隊已然整隊完畢,走到舞台中間找到中線,轉身望了望台下。

幾個隊伍都目不轉睛地望著我們,我對詩朗隊喊道:

「各位,待會兒上台後以我為中心標齊對正。平平?」

「有!」

「你是第四排正中央,待會兒對齊我把位置記住,等第四排上台後直接修正,不用等另外三排。瞭解嗎?」

「沒問題。」他笑著說。

「好,那就開始。」我點點頭,低頭對台下已然準備好的老烏龜說:「學長,口令。」

老烏龜一笑,朗聲道:

「好。幾分幾秒不扣分。十一號請上台,十二號請準備。」

不愧是老烏龜,又響又亮的口令,只怕屆時用了麥克風的司儀都比不過他。只聽口令一喊,旗手們立刻快步走出,三人熟練地邊走邊拉開距離,一幅畫著陰山龍門、黃河奔馬的蒼勁水墨畫,展現在舞台中央。

台下一片掌聲,水墨畫張開時國樂社已然就位。烤雞魚面露緊張,帶著遲疑邁出腳步。

第四排上台完成,第三排跟上,與此同時平平已經抓到正確位置。隨即是第二排、第一排,全體站定的那一瞬間,碼錶才剛走了二十四秒。

眾人一齊低頭,只有站在第二排右邊的河馬閉上眼睛,靜了半晌。

大廳一片寧靜,瞬間的靜默像是過了好幾分鐘。驀地,他忽然睜開眼睛,暮鼓晨鐘地唸起了「寄李十二白二十韻詩」的第一句。

昔年有狂客

平平立刻跟上,變成兩人團誦:

號爾謫仙人

黃肥、碩彥同時接口,四種聲音互不統屬,卻又整整齊齊:

筆落驚風雨

三人同時停止,只聽河馬鼓足腹音,單獨完成最後一句:

詩成泣鬼神

全體一起抬頭,整齊又「柔和」地,報了題:

「念李白」。

該阿義了,他微微一笑,咬字清晰、從容不迫地報了校名:

「台北市立成功高級中學,詩歌朗誦隊,朗誦。」

「停。」

我舉手一揮,當場叫停大家:「好!上台練到這裡,接下來跳到『酒入豪腸』那一段。各位不用留力,我要聽音量。」說著對齊雲鵬道:「學弟,你等我走到台下,看手勢開始。」

「是!」齊雲鵬說。

我從台邊樓梯走下去,只見場中眾人紛紛轉頭,望著我走到中央走道正中間。

我高舉右手,「三、二、一」數完手指。台上齊雲鵬會意,唸出了他的獨誦句。

這一小段是「念李白」裡轉折最多的一段,既有全體團誦的「一吐就半個盛唐」,亦有吉斌與小沙又輕又柔的「水晶絕句」與「輕扣我額頭」。我特別選了這段,只聽台上大聲的字字分明,小聲的清脆柔亮,音量無懈可擊,連站這麼遠都聽得清清楚楚。

我滿意地一笑,高聲喊停,走回台邊,仰頭對台上說:

「音量沒問題了,接下來練速度。『天下二分』?」

「在!」張育德大聲回答。

「學弟準備好就開始,」我微笑著說:「全體注意,團誦不准放砲,誰放砲就取消誰的榮譽假,不管你是幾年級。全體預備。」

大夥兒全神貫注,只見張育德左右瞧瞧,像是吊大家胃口般地半天不出聲,驀地忽然開口:

天下二分

小楊學長舉重若輕,接了下句:

都歸了蜀人

第一部快速接上:

你踞龍門

第二部毫不含糊:

他領赤壁

回到第一部:

龍門

又到第二部:

赤壁

全體一起,迅雷不及掩耳地唸出最後一句:

都歸了蜀人

接得太好了,我忍不住拍手叫好,這麼短的醞釀,竟然一個放砲的都沒有。招手叫停大家,點點頭說:

「好,希特勒?」

「學長在這兒呢!」他笑道。

「『故鄉在樽中』,準備好自動開始。」我朗聲道:「各位,這是最後一句,唸完就直接下台,記得要留『尾韻』。開始!」

希特勒會心一笑,這可是難題。從最後一句開始練,等於前面的氣氛醞釀都不見了。就見希特勒不疾不徐地把句子唸完,全體詩朗隊同時低頭。這是我們一向的結尾處理方法,最後一句唸完後停個半晌,讓餘韻飄一下再下台。

感覺很好,「尾韻」倏忽而逝,全體「刷」地一聲立正站好,像剛才宣布過的一般,從舞台左右分別下了台。十九秒,時間掌握得很準,台下再度響起掌聲,詩朗隊緩緩回到集合區,一聲不吭地坐了下來。

老烏龜面帶微笑,跟幾個畢業學長一起走回來。我示意讓他講講話,只見他微笑搖頭,於是走到隊伍前,對大家說:「各位,剛剛大家的表現還可以。以下是幾個需要加強的小地方,第一,快接慢唸,快接大家做到了,問題在你們的慢唸,聽起來簡直……」

下台之後,幾間學校陸續上台「練功」。中山剛上台北一女恭班就來了,孫諭琦帶隊進場,清一色長袖綠制服裙裝黑皮鞋,北一女的標準比賽服裝。

我跟老烏龜揮揮手,走上前去打招呼。孫諭琦讓大家坐下,笑咪咪地迎上前來。

「凱子,你們來得挺早嘛。」

「我們早上就來啦,」我笑道:「妳跟慧心學姊碰頭了嗎?」

「出發前見過,聽說你們獨誦又拿第一了,不錯不錯,名師出高徒,很神氣對不對呀?」

「不敢,」我謙遜道:「重點在下午,還請手下留情。」

「那就不能答應你了,」她笑了起來:「凱子你少假客氣,趕快把『內部問題』搞定吧。聽說你跟儀蘋家大小姐鬧翻了,是不是啊?」

「沒有啊?」我一怔:「妳說的是梁文渝吧?我們沒怎樣啊。」

「哈,沒怎樣?」她笑道,走去儀蘋身邊拉了她過來:「來來來,說說妳們家分隊長怎麼啦。」

「凱子啊,」儀蘋皺著眉頭,高大的身影在我面前一站:「你說你,到底跟小渝怎麼了啊?」

「咦?她跟我很好啊,妳在說什麼?」

「你們分手了,是不是?」

「呃,」我忙道:「儀蘋,我跟她從來沒有在一起過,哪裡談得上什麼分手不分手呢?妳幹嘛這麼說?」

「我也不知道啊,這是她說的。」儀蘋搔了搔頭,動作還蠻好笑的,加上穿黑皮鞋看起來矮了點,看上去絲毫不像是個威震全國的北一女儀隊總隊長:「昨天聽說她請假,今天一早我就跑去問她怎麼了,她說你們講好分開一陣子,有沒有這回事?」

「嗯,這倒是有啦。」我有點不好意思:「所謂分開一陣子,是指大家先回去想想彼此的關係,不是分手,妳誤會小渝的意思了。」

「是嗎?我看她跟分手也差不多,神不守舍的。」儀蘋歎道:「凱子,我覺得你們很相配,還有什麼好想的呢?有什麼困難你跟我說,我幫你跟她溝通一下。小渝跟我最好了,包在我身上絕對沒問題。」

「唉,這個嘛,妳就幫不上忙了。」我搖頭苦笑:「儀蘋謝了,等一下還有比賽,現在不適合講這件事。妳放心,我跟小渝好好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絕對不會跟妳客氣,妳就幫我多照顧照顧小渝,好嗎?」

「嗯,這沒問題。」

「那就是了,謝謝妳。」我點點頭:「那我回去了,祝妳們拿第二名。」

「嘿,口氣不小。」

孫諭琦笑了起來,我對兩人揮揮手,儀蘋皺起眉頭,轉身離開。

比賽即將開始,我快步走回選手席坐下。阿義坐在我身邊,只見他看了我一眼,低聲道:

「嘿,你關係不錯嘛,跟人家總隊長有說有笑的。」

「還好啦。」我哼了哼。

「一件事跟你講在前頭,」他忽然說:「等一下就比賽了,這次你總隊長當得不賴,身為詩社社長,我這邊先謝過你一聲。」

「不用客氣。」

「不過,今天比完之後,詩朗隊也就解散了。」

「所以?」

我聽他語氣不善,馬上提高警戒,只聽他說:

「詩朗隊解散之後,我們就各走各路了,是不是?」

「如果這是你希望的,」我緩緩地說:「那我別無選擇。」

「瞭解。」他冷笑一聲:「凱子,你倒是沒有罪惡感。藝嵐的事,我是不會原諒你的。」

「嘿,即使我都沒跟她見面,你還是堅持要誤會下去,是吧?」我哼了哼:「那隨你好了,我問心無愧,你要恨我是你的自由,我管不著。」

「倒是賴得乾淨。」

「總比你拿她當藉口,其實根本只是移情別戀好一點。」

阿義聞言一怔,警戒地看了我一眼:

「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知我知,真有必要說出來嗎?」我微笑著說:「我無所謂啦,對你一番好意,算我笨蛋就是了。你想做什麼盡管做,我等著接招。」

「好,你有本事,我會的。」

他冷冷地說,轉過頭去不再交談。

比賽即將開始,場中隊伍已然就位,除了建中、附中以及泰山,北市幾大公立高中幾乎全數到齊。我們抽到十一號,就場序來說不大有利,不過這只是小事,比賽畢竟看真本事,在場隊伍只有開南與北一女擁有可與我們一拚的實力。

司儀上台客套幾句,隨即宣布比賽規則。時間限制一樣是八分鐘,超過或不足半分鐘不扣分,此外每半分鐘扣一分。詩稿佔百分之三十、儀態與表演技巧各佔百分之二十,語調則佔另外的百分之三十。評審一共七人,參賽隊伍計有成功、中山、景美、中正、內湖、松山、板中、復興、華僑、文德、衛理、靜修、稻江、開南、東山與北一女共十六隊,原本還有建中的,聽說一個月前因為不明原因棄權,也讓我們變成了參賽隊伍裡唯一的男校校隊,其餘不是男女合校,就是純粹的女生隊伍。

這麼一想,其實北市高中純男校也真少,竟然只有我們跟建中而已。女生的前三志願都是女校,附中起碼還有兩班女生,而那些文德、衛理、崇光或靜修之類的私校也都是女校。說也奇怪,男生都跑到哪裡去了呢?

胡思亂想間,司儀高聲宣布:

「以上是比賽規則,接下來介紹裁判。第一位是著名詩人蕭蕭,請同學們鼓掌歡迎。」

蕭蕭站起身來,一個四十幾歲的男人,看上去無甚特色,笑容倒是十分親切,揮揮手之後又坐了下去。繼續介紹,一路從蕭蕭到管管,除了某個叫做陳正家的是建中老師,其他六位都是成名詩人。我忽然覺得今年陣仗很大,又覺得蕭蕭與陳正家這兩個名字好像很熟,似乎不久前才在哪裡看過。只聽司儀又說:

「好,現在開始比賽。一號隊伍請上台,二號隊伍請至舞台右方準備。」

一號是中正高中,只見他們男女皆穿軍訓服,男生還打了領帶,分左右兩路走上舞台。二號是景美樸班,李佩珊學姊帶隊往台下準備區移動,整整齊齊地,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我的背上被拍了一下。

「學弟,」小丁湊到耳邊,低聲道:「聽說今年景美很厲害,待會兒你要專心聽。」

「哦?」我轉過頭去,小聲說:「對了,你認識那個李佩珊學姊吧?」

「你也認識佩珊啊?」

「沒有,剛剛在門口碰到,大家互相介紹一下,她說她認識你。」我搖搖頭:「景美的詩叫做……嗯,叫做『田間路』,看起來還適合朗誦的。」

「田間路?」小丁一怔:「那是蕭蕭的詩啊,好傢伙,她們還真聰明。」

「咦?對耶。」我忽然驚覺,拿出詩稿一看果然是蕭蕭。當下又說:「這沒差吧,詩歸詩,朗誦歸朗誦,蕭蕭就算是評審也不會偏心景美吧?」

「嘿,你知道他當過景美的老師嗎?」

「哦?」我一怔:「我不知道。」

「所以要小心。」

「這沒關係,」我搖搖頭:「七個評審,他一個也影響不了大局。再說我們用的是余光中,大概不會比較差。」

「嘿,那可不一定。文人相輕,只怕還有變數。」

「那也沒辦法了,看情況吧。」

我搖搖頭,轉回台上。

中正的已經開始了,「Leading couple」式的表演,一男一女實力不錯,詩名剛剛沒聽見。只見他們突破團誦慣例,竟然在安排Leading couple下還用了指揮。這麼一來團誦齊獨誦強,整體效果不差,外行一點的恐怕聽不出差別。

忽然又想,中正應該是男女分班的,所以他們也是從各班選出來的詩朗隊嘍?瞬間忽然有點壓力,這才第一隊而已,表現就如此亮眼,看來今天各校實力都很強,待會兒恐怕有一場硬仗要打。

中正下台了,七分三十四秒不扣分。二號景美上台,跟我們一樣,規規矩矩的四排,依次走上舞台。

表演開始。「田間路」共分十二段,景美的一上台就報題報校名,負責同學是個聲音洪亮、戴著白手套的女生。喊起口號毫不含糊,比之前聽儀蘋喊儀隊不遑多讓。只見她走到中央對裁判敬禮,隨即一個轉身,直挺挺地舉起雙手,原來同時也是指揮。

一個女生從隊伍中走出。「子時、寒窗」,報起副標題。只見指揮雙手一動,第一句「明天仍得趕在太陽之前起床」,全體團誦馬上把詩句整齊劃一唸了出來。

丑時、寅時、卯時……詩句快速傳出。跟北一女不同,她們幾乎每句都是全體團誦,並沒有太多靠分部創造的效果落差。一開始我覺得這沒什麼了不起,跟著又聽了幾句,這才聽出了一點端倪。

全體團誦跟合唱一樣,若無「和音」,怎麼聽都只是一堆人一起唸句子罷了。但這些景美的很厲害,通過指揮,她們竟然可以在同樣都是全體團誦的前提下創造聲音大小差距,換言之就是把團誦當成獨誦在唸,等於每個人都必須獨誦整首詩,加起來變成團誦一般。我並不認同這種方式,畢竟一人獨誦可以投入感情,很多人「一起獨誦」就會顯得有點呆板。然而,這個本事練起來可不容易,起碼咱們從來沒試過,想想她們一定花了不少功夫。

申時、酉時、戌時、亥時,整首詩的表現方法都一樣,不知不覺間已經完成。「八分四秒,不扣分。」時間掌握得恰到好處。整首詩聽下來,我不禁想,如果換成是我們,要我們用同樣的方法來表現,那麼出來的結果會變成「一堆機器人」,還是「一堆董子凱」「一掛吉斌」或者「一窩河馬」呢?

三號是文德女中,連續第二支女生隊伍了。我回過神來,望著她們一身輕飄飄的銀色長袍,一個接一個走上舞台。

終於有個穿戲服的了,文德的詩叫做「紫陽湖畔的仙女」,內容很花俏,大概講的是她們自己。之後上台的是華僑,他們身穿各式各樣不同的衣服。相較於文德的古典飄逸,華僑不負其名,唸起詩來中英夾雜,一時頗有這是英文朗讀、而非詩歌朗誦比賽的錯覺。

接下來是五號松山高中,這組更花俏,有人扮樹有人扮鳥,唸的詩叫做「北風花園」。花園盛開時打著澄黃鮮紅的舞台燈,北風吹起時乾冰四處亂灑,詩倒是很短,上下台加表演還湊不足七分半,被扣了一分。

我微微冷笑,往椅背上一靠,繼續觀賞「表演」。

比賽繼續,各校爭奇鬥艷,各種招數紛紛出爐。乾冰加配樂有之,舞台燈光加才藝表演亦有之,形形色色,讓人歎為觀止。六號是內湖,幾個身穿肚兜的女生在台前赤腳跳舞,不知跟「負荷」有什麼關係,倒是舞姿曼妙,身材誘人;七號是稻江,團誦嘰嘰喳喳地聽不出在唸什麼,倒是全體都穿著打領結的黑西裝,頗有一種反串演出的模樣。

八號是復興,我心想這隊應該好點了吧,孰料他們更炫,一上台馬上音樂大作,你扮Bon Jovi我演Gun'n'Roses,人人身穿緊身暴露亮皮背心,甚至還戴著五顏六色的假髮與各種裝飾品。詩名是聽不懂的英文,詩句融合在音樂裡簡直成了重金屬歌詞。想來這掛人根本來錯地方,下回再辦九三九,倒是可以建議主辦單位去復興找人。

眾人都看傻了眼,心想這哪是詩歌朗誦啊,開始至今除了景美中正,各校花招簡直比國中組還厲害。大夥兒面面相覷,一時有種無法適應的荒謬感,好不容易捱到中場休息,詩朗隊弟兄卻只能坐在位置上目瞪口呆,誰也說不出話來。

我正打算起身講幾句話「振作」大家,忽見到孫諭琦與蔣秀蘭同時向我們走來。

我一怔,只見兩人都走到我身邊,彼此互望一眼,似乎都有點訝異。蔣秀蘭開了口:

「北一女的,妳先講。」

「不不不,」孫諭琦忙道:「妳先妳先,我等等沒關係。」

「好,那就多謝了。」蔣秀蘭點點頭,對我說:「喂,董子凱?」

「什麼事?」

「他們……」她似乎有點難以措詞,皺起眉頭,期期艾艾地說:「他們……那是個什麼鬼東西啊?」

此話一說,大夥兒當場哈哈大笑,我笑彎了腰,喘著氣說:

「我哪知道啊?那些玩意兒我可不會。」

「喂喂喂,你們還笑得出來喔?」蔣秀蘭一臉不可置信的模樣:「我們都嚇壞了,我們幾年沒參加,比賽規矩是不是改了呀?還把詩當歌唱,這都是什麼玩意兒啊?」

「呃,我能說句話嗎?」老烏龜忽然起身,微笑著對蔣秀蘭與孫諭琦點點頭:「兩位學妹好,我是成功四字頭學長何文彬,幸會了。」等兩人同時答禮,轉頭對我說:

「總隊長,我想跟大家講幾句話。」

「學長請。」

我忙道,讓出位置。老烏龜走到隊伍前,微微一笑,開口說:

「各位,剛剛我都看傻了,你們想必也都不行了吧?」

「幹,」河馬罵道:「那算是個什麼鳥東西啊?」

「這就是『時代進步』。」老烏龜斂了笑容,正色道:「學弟們……還有兩位學妹,這幾年這種『庸俗化表演』的趨勢越來越誇張了。無論我們接不接受,這都是正在發生的事。學長並沒有要你們接受,不過,真正的問題也在這裡,那就是我們實在太保守了。」

大家都皺起眉頭,連蔣秀蘭或孫諭琦也不例外。老烏龜嘆了口氣,點點頭說:

「成功詩朗隊有自己的傳統,要我把隊伍帶成那樣,嘿,我可不幹。問題是,看到這種場面,我忽然發現今天面臨的挑戰比想像中更嚴峻。」他頓了頓:「這裡有開南、北一女跟景美,還有剛剛的中正,大家都是傳統作法,今天是建中沒來,否則大概也跟我們看法相同。然而,這也代表了另一個新的戰場的開啟。」

「是要我們與那種耍猴戲比嗎?」黃肥哼了哼。

「正是。」老烏龜點點頭:「假設後面幾隊都是那種耍猴戲好了,那麼今天的成績,將會決定日後這個比賽的走向。也就是說,今天要不是那種表演拿冠軍,就是我們……或者妳們,」說著看了兩位女生一眼:「……這種走傳統路線的學校獲得勝利。要嘛我們四校全軍覆沒,要不然就是包辦前四名,不會有第三種情況,各位懂嗎?」

「懂!」大家齊聲道。

「因此,今天的表演已經不是冠軍之爭了,」他續道:「而是針對路線、針對詩歌朗誦精神的決戰。學弟學妹們,你們必須使盡所有本事感動裁判,讓他們回到詩歌朗誦的原始目的,是以體會詩的美,以聲音表現詩句的這條正路上。要是今天輸了,那就代表我們輸掉了這個價值,昔日榮耀正式結束,未來這種國中化戰場,成功詩朗隊就只能退出了。我們能讓這種事情發生嗎?」

「不能!」大夥兒大聲回答。

「那就好好表現,讓他們知道耍花招沒用,實力才是真理。」他認真地說:「不只我們,開南的、北一女的學妹,妳們也把話帶回去給隊員,告訴他們,這是我們共同的戰場,大家無分輸贏,一定要好好表現,知道嗎?」

「瞭解。」孫諭琦說。

「沒問題。」蔣秀蘭道。

「好,那就看妳們的了。」老烏龜點點頭:「有什麼我們可以幫忙的嗎?」

「沒有,你們好好表現,不要留手。」

蔣秀蘭認真地說。孫諭琦附和:

「沒錯,凱子,六十幾個李白,可不能輸給十幾個亂七八糟的國中隊。」

「放心吧,我們就算佔了前四名,還是得分個高下的。」我接口:「冠軍只有一個,我可不讓。」

「那就努力打敗我們吧。」

蔣秀蘭笑道,轉身快步離開。孫諭琦拍拍我的肩膀,微笑著說:

「加油,一樣都是慧心學姊的徒弟,她去年就教你了你算師兄,可別丟臉了。」

「呵呵,師妹看我的吧。」

我笑道,目送她往恭班緩步走回。

下半場比賽開始。九號是中山女中,她們不愧是老字號的前三志願,除了兩個「Leading couple」穿著戲服,其他人還是一身長袖百褶裙加上黑皮鞋的「傳統比賽裝」,唸起詩來雖然活潑,但總算維持著詩歌朗誦原貌,沒有搞太多有的沒的花招。

十號是北一女,這兩間女校總是連在一起,國慶是這樣,聽說樂儀隊大賽時兩校也抽到相鄰籤序。接下來是我們,我起身整隊,眾人摩拳擦掌,士氣高昂地走到台下準備區。只見恭班規規矩矩上了台,瞬間排好了新公園曾經見過的隊形。

表演開始,大致上跟新公園看到得差不多,繁複細緻的「小部團誦」,孫諭琦指揮得無懈可擊。恭班似乎經過加強訓練,即使會場寬大,唸起來依然清楚分明。不負慧心學姊苦心栽培,氣氛油然而生,「落暮」的光輝彷彿照進陰暗的體育館裡,飄在每個人的耳邊,迴盪著鈴鐺也似的清脆節奏。

表現得太好了,比當天更強。我聽得都出神了,還是希特勒推我一把,這才意識到還有工作要做。當下轉過身來,對詩朗隊的弟兄們說:

「各位注意。」

全體一齊轉身面對我,整整齊齊,連衣服的聲音都是齊的。

「下一個就輪到我們了,」我緩緩地說:「該說的已經說過,該練的也都已經練完,接下來就是我們抱回冠軍的時候了。通過剛剛學長訓示,我想大家都已經知道今天的比賽非同往日,這是詩朗隊傳統所繫,也是生死存亡之爭。明年還有沒有成功詩朗隊,未來還看得到看不到今天的盛況,都將在這一戰後見分曉。」

大家都認真地點點頭,我又說:

「詩朗隊傳承十六屆,我們拿過九次冠軍,沒有一次不是特優前三名。未來的『趨勢』會怎樣走我們誰也不知道,也不必知道,我們這次就要拿到冠軍。就算將來風氣轉變,起碼這也是我們光榮的最後一戰。總隊長在此宣布,只要這次拿到冠軍,我必定爭取到成功一等獎,外加榮譽假三天給大家。此外,」我頓了頓:

「明年我是閻羅王班,也就是說,大概不能回來參加詩朗隊了。碩彥、黃肥、平平或小馬都一樣,這是我們最後一次上台機會。各位,我身為總隊長,去年沒有享受過冠軍榮耀,既然明年也回不來,希望大家能夠努力向前,讓我……讓我們能夠抱一次冠軍,好不好?」

「好!」大家低聲回答,信心滿滿。

「另外,」我又說:「北一女校歌不用唱了,開南也不再是敵人,成功詩朗隊,讓我們作為正統示範隊伍,打下這屆冠軍,讓那些死國中生知道詩歌朗誦該怎麼表演。明年的今天,就是詩朗隊『撥亂反正紀念日』。各位加油!」

「加油!」眾人齊道。

北一女不知不覺表演完了,綠衫客們一轉身,佈景組快步閃到布幔後頭。恭班最後一個下台完畢,國樂社已在階梯上準備完成。只聽司儀道:

「八分十五秒,不扣分。十一號請上台,十二號請準備。」

話聲一落,只見佈景組當場拉開布幔,裁判按下碼錶,國樂社上台完畢。于鳳鳴邁出步伐,帶著決心上了台。瞬間四排已然站定,眾人不約而同低下頭。

場中一陣寂靜。天下無敵的成功詩朗隊來了。昏暗的大廳外是漂亮的陽光,下午三點半,天地一片敞亮。

我站在第一排中間,面對台下黑鴉鴉的各校隊伍。忽然,一個念頭從心裡湧了起來。

這是我的最後一次了。

從國小開始,我不知參加過多少次國語文競賽,以詩歌朗誦而言,我曾經分別拿過一次國小獨誦組冠軍加兩次亞軍,國一時是朗誦隊的「Leading couple」;國二再度拿到校際獨誦冠軍,去年更替成功獨誦打下北市第一名。從「老松行」到「我在長城上」,又從「我在長城上」到「海祭」,一路上有陳老師、銘傳學姊、小燕學姊、淑華學姊、慧心學姊,以及成功詩朗隊歷屆學長的栽培鼓勵。從穿著短褲的國小代表變成成功詩朗隊總隊長,從羞澀地唸起第一句詩到主動出擊「打擂台」,一路走來,我有了好多好多的成長。

然而,就在今天,這些都要結束了。

也就是說,小燕學姊,我們攜手奮戰的日子,從今天起,再也不會重來了。

今天的詩是「念李白」,即將告別詩歌朗誦的我,忽然發現,這首詩竟然這麼合適用來送給此刻自己。

昔年有狂客

又一次地,河馬「準備好自動開始」了。「昔年」聽來是那麼遙遠,而「狂客」卻又如此傲人。

號爾謫仙人

平平與河馬,和諧的聲音,剛柔互濟,這是最後一次聽到了。

筆落驚風雨

小燕學姊啊,妳聽到了嗎?黃肥與河馬各自代表不同的低音,平平與碩彥一個清亮一個高亢,這是多麼完美的配對。當年我們做不到的,兩人在地下室裡彼此搭配卻又只能放棄的處理方法,妳看,今天「我們的」隊伍做到了!

詩成泣鬼神

是的,再一次河馬的獨誦,就是這種實力。小燕學姊,這位學長拿不到的冠軍,我在去年拿到了。代表我也有這麼深厚的功力,當年被妳開啟的腹音與情感,至今都還記著呢。

詩朗隊「刷」地一聲,全體抬頭立正。「念李白」,詩名柔柔地報了出來。小燕學姊,這就是當年我們想像中的團誦能力,六十七個隊員一起報題,整齊劃一不說,可以這麼柔和,連報題都透出情感。「念」是濁音,卻能夠散發遙遠空曠的味道;「李白」只是個名詞,卻在兩個字中把詩仙狂傲不羈、鬱憤不遇的情緒完整表達出來。全體團誦呢,竟然有這麼細緻的變化控制,這就是成功詩朗隊,也是小燕學姊妳教出來的我,今天所帶出來的團體。

「台北市立成功高級中學,詩歌朗誦隊,朗誦。」

阿義充滿傲氣地說,全體一齊敬禮。我心滿意足,開始了畢生最後一次,也是再造傳說的「念李白」。

「念李白」的詩句飄在場中,表演快速進行;就跟每一次站在台上一樣,台下只剩一片黑壓壓的觀眾。六十七個「李白」站在台上同聲朗誦,不知不覺間,已經來到了最後幾句。

接你回傳說裡去

小馬的聲音柔美極了,第二部前半如痴如醉,浮浮晃晃地吟道:

回到傳說去

第二部才唸到「傳說」,第一部就跟著唸起了下一句:

傳說的故鄉

兩個「傳說」交疊,聽起來像是整句的「回到傳說的故鄉」。這種「團誦輪唱」是成功詩朗隊獨門絕藝。只聽希特勒深深吸氣,在「鄉」字已斷,回音依舊響在空間裡的當口,如暮鼓、似晨鐘般地,結束了這首詩:

故鄉 在樽中

表演正式結束,全體低頭,用寂靜帶領聽眾收掉尾韻。直到再也沒有任何聲音的當口,這才一起整齊鞠躬,「刷」地一響,同時轉身下台。

台下靜默了好久好久,先是一陣騷動,接著才陸陸續續地,響起了瘋狂的掌聲。

帶著興奮後的疲憊,也帶著滿身的汗,詩朗隊下台了。我帶大家回到座位上,只見眾人皆已虛脫,連說笑都沒力氣般地癱在摺疊椅上。

這是一場用盡全力,毫無保留的表演。「念李白」氣勢強的地方很少,下台後卻比去年的「海祭」更累。我沒有獨誦句,可想而知那些獨誦句多的,像是小沙或碩彥他們更是累慘了。舉目只見河馬喘著氣,黃肥拿起詩稿扇個不停;平平解開領帶「散熱」,吉斌則閉上眼睛,滿臉脫力後的蒼白。

于鳳鳴與徐名耀靠在彼此肩膀上,范天佐開了一罐飲料交給張育德;碩彥雖累卻依然面有得色,小馬一副「我的天,也不能這麼累吧」的模樣。小丁倒是老神在在,臉不紅氣不喘的,襯衫筆挺雪白,身為慧心學姊男朋友果有獨到之處;而平素嬉皮笑臉的希特勒,則把手帕蓋在臉上,四仰八叉地躺在椅子上,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老烏龜滿意極了,走到我旁邊坐下,一把摟起我的肩膀,也不管衣服早已被汗水濕透,大聲讚道:

「好一場表演!學弟,太讚了!當年我們的『念李白』可比不上,你們強過我們太多啦!」

「呼,學長客氣了。」

「一點也沒有,」老烏龜抬頭望了望台上的衛理女中,只見對方雖然穿著制服,但卻正在扮演著一堆三八修女,真不知道她們這種教會學校怎麼可能容忍此種表演步出校門:「學弟,你們讓我非常感動。這屆的水準實在太好了,如果放到當年,我們就不會有遺憾,一定是冠軍的。」

「不要緊,」我微笑著說:「今天我們一定會拿冠軍,我不相信待會兒開南能勝過我們。」

「我也不信,」他點點頭,心滿意足地一笑:「學弟,謝謝你。」

「這是我該做的。」

我點點頭,心裡滿是印在白色磁磚上的,小燕學姊的微笑。

「六分四十八秒,扣兩分。十五號請上台,十六號請準備。」

比賽即將邁入終點,板中、靜修都下台了。此刻正要上台的,正是本屆比賽最大的敵人,卻也是「傳統詩歌朗誦」的堅強盟友,跟成功一樣位在濟南路上的開南商工詩歌朗誦隊。

將近百人的龐大隊伍,「火鳥」,一首帶著浴火重生意味的詩,對方上台了。

詩朗隊弟兄坐直身子,宿敵終於來了。蟄伏多年,曾經跟學長們鬥得難解難分,這是我們奪冠之路最大的敵人。只要打敗他們,冠軍就是我們的。延續光榮傳統,再創未來佳績,面對其他「國中化」隊伍的路線挑戰,這是我們最重要的一戰。

百人大隊瞬間排好隊形。八個「Leading couple」各據左右。八個大鼓隱沒在隊伍後方,也跟我們一樣,一面橫跨整個舞台,油畫畫成的巨大火焰背景,像是熊熊烈燄般地燃燒在舞台上。

大鼓咚咚響起,好強的氣勢,全場同時震驚。

鼓聲中,Leading couple破繭而出,漂亮地拉出高音,絲毫不受鼓聲影響。

「台北市私立開南高級商工職業學校,詩歌朗誦隊,朗誦!」

八個人合報校名,連鼓聲都被蓋了下去。「火鳥」,一樣是全體團誦的報題,有男有女卻又清楚萬分。可怕的實力,毫不遜於我們。

終於知道對方的真正實力了,我們面面相覷,當天在中正紀念堂時對方果然留了一手。只見他們快速走詩,一段段高潮迭起,無論唸得多快,聽起來都清楚有力,分部效果也因人數眾多,有種「小部團誦」的感覺。

詩很好懂,講的是重生,重生的隊伍與力量,開南詩朗隊本身就是最佳詮釋。氣勢遠超「海祭」,詮釋能力與「念李白」相當。大夥兒目瞪口呆,完全沒想到敵人的實力竟然可以強到這種地步。

驚愕中詩唸完了。大鼓「咚」「咚」兩響,全體用力一轉身,整齊安靜地下了台。

「七分五十七秒,不扣分。」場中響起瘋狂的掌聲與叫好,比起給成功的更熱烈。只見最後一隊東山高中上了台,三十人不到,光比氣勢,就讓開南變成了今天的「壓軸」。

我跟老烏龜對望一眼,彼此都皺起了眉頭。

終於,比賽結束了。

四點半,賽場鬧哄哄地,講評剛剛完成。各校隊伍紛紛交頭接耳,只有我們成功詩朗隊,一個個緊張得連話都講不出來。握著拳頭,靜待結果揭曉的時刻來臨。

從來沒有這麼緊張過,我的胃絞成一團。冷汗流在背上,雙手濕滑幾乎無法握拳。場中沒有冷氣,我卻感到陣陣寒意,過去參加過那麼多場比賽,即使聯考,甚至當年送自動筆給菲子,都沒有這麼緊張。

我不能跟詩朗隊多說什麼,一講話大家就會發現連總隊長都緊張了。只能乖乖坐在位置上,左阿義右老烏龜,陪著大家一言不發。

小燕學姊,我忍不住向她求援,我們不會輸吧?

她沒有回答。

其實她根本沒有出現。這麼緊張的情緒下,一切都清清楚楚地展現在眼前,既不飄渺也不朦朧,連神經都是緊繃著的。就算她在四周,我也沒有辦法感受到她的存在。此時此刻,只有司儀手中的麥克風,是我唯一的救贖。

心裡轉著念頭,卻都是胡思亂想。開南校歌怎麼唱的?媽的,誰聽過開南校歌了?北一女的我倒會,不過剛剛已經說好不唱了,還好做了這個決定,不然儀蘋或孫諭琦,甚至王宜君都會跟我沒完。人家輸都輸了,還唱什麼「為我女界增光耀」,這算什麼好朋友呢?

那成功校歌呢,幹,我為什麼要唱校歌?「青年各努力,萬事在人為」,努力都努力過了,唱這種馬後砲有什麼用?等一下上台領獎該誰去?是總隊長還是社長?歡呼完再問老烏龜好了。我算什麼總隊長,連慣例都搞不清楚,過去哪一年成功詩朗隊沒有上台領獎呢?

開南,哼,好啦,果然厲害。之前根深蒂固相信「成功是最好的」,看完他們表演,大概必須把這句話改成「成功是最好的之一」了。不過呢,畢竟他們獨誦輸給吉斌,就算並列第一好了,開南還是輸我們。

要是我們都輸了怎麼辦?今天除了我們、開南、景美跟北一女,中正中山也可以算是「傳統派」。所以是六強打十個國中生嘍,以聯考分數而言,我們六校正好也是今天參賽隊伍前六強,原來如此,搞了半天他們是因為沒本事,才會用那種耍猴戲來出奇制勝嗎?

嘿,「出奇」或許,「制勝」談不上吧?我賭今天前三名是成功、開南跟北一女,要是裁判瘋了,那就必須是復興、松山跟文德。

真要那樣怎麼辦?找孫諭琦蔣秀蘭來個校歌大合唱嗎?學建中退出比賽永不參加嗎?嘿,我才不會變成「名次最爛加上最後一屆」的總隊長呢。成功十六年來沒拿過前三名以外的名次,我可不當亡國之君。希特勒說我是「福將」,這種倒霉事啊,是不會發生在我身上的。

好希望慧心學姊在這裡,我看此刻只有她能從容不迫面對這種緊張情緒了。要是她沒回去,搞不好還會詩興大發,寫上幾句什麼「緊張的詩朗隊啊,汗流浹背;神祕的評審委員們,快唸成績」之類的詩來取樂呢。

想著想著,麥克風忽然開了。一陣緊張傳過心頭,司儀嬉皮笑臉地說:

「各位同學,緊張的時刻到了。以下即將宣布名次……」

司儀嘰嘰呱呱廢話了一遍,這個白痴竟然覺得剛剛都不是緊張時刻。只聽她說:

「我們從優良、優等至特優的順序依序宣布名次。優良的學校是:十三號,板橋中學。」

板中歡呼了起來。我跟阿義互望一眼,彼此都感到大惑不解。第八名還要慶祝喔?我們沒有第一名都要哭了。

「八號,復興高中。」

哈,「九三九特選隊伍」得了第七,我嘿嘿一笑。

「九號,中山女中。」

大家騷動了起來。中山表現不錯啊,就算比不上北一女或景美,我看也只是伯仲之間而已。第六名,那前面五名還有誰啊?

「以上恭喜優良的學校,接下來是優良名單。一號,中正高中。」

中正歡呼了起來,第五名,他們倒是很開心。我稍稍放輕鬆了點,心想這麼一來,裁判的「傾向」已經很清楚了,傳統模式還是佔上風,起碼明年我們不用廢隊啦。

「十號,北一女中。」

什麼?我大吃一驚,北一女竟然只拿了第四名?成功詩朗隊當場嘩然,北一女那頭卻鴉雀無聲。這怎麼可能,慧心學姊的「落暮」加上精緻漂亮的小部團誦,怎麼可能只拿到第四名呢?是誰殺到前面去了?

還來不及反應,司儀又高聲宣布了優等的最後一間學校。

「十五號,開南商工。」

此話一說,開南與成功同時傳出了「啊?」「什麼?」「天啊?」的大叫聲。開南拿了第三名?這是什麼意思?成功詩朗隊全都呆掉了,雖然瞬間意識到我們贏了,但卻怎麼也不能相信除了自己,在場還有誰能搶在開南前面,跟我們並列特優的。

開南的大聲鼓譟,好幾個隊員忍不住站起來大罵裁判不公。司儀像是嚇了一跳,連評審也轉頭瞪著他們。我感同身受,心想換成是我也覺得不可思議。只聽司儀對著麥克風連連高喊「各位同學請安靜」,花了好一會兒,才在蔣秀蘭「嗶」一聲的哨音中,瞬間安靜了下來。

遠遠地,我看到放下哨子的她,伸手擦掉了眼淚。

「以下,」司儀餘悸猶存地說:「我們宣布特優兩校的名單。」

詩朗隊們正襟危坐,瞬間通通望向台上。只見司儀看了看名單,像是賣個關子,這才說:

「十一號,成功高中。」

耳中噹地一響,眼前一片昏黑。我們輸了?輸給了誰?

正自震駭,忽聽後頭開始竄動,我立時回神,心知這是維護校譽的「關鍵時刻」,當下迅速起身,轉頭對詩朗隊道:

「安靜!」

正要起身大罵的詩朗隊都是一怔,瞬間像是被點穴般地動彈不得。我哼了哼:「要有風度,等一下我去查成績。」大家這才頹然坐下,咬牙切齒地,瞪著台上的司儀。

「最後一個宣布的,是今天的冠軍,」台上司儀繼續,竟然不顧「分等制不宣布名次」的慣例,毫不掩飾又嬉皮笑臉地宣布道:

「二號,景美女中,恭喜景美獲得本年度高中組詩歌朗誦比賽冠軍。請大家掌聲鼓勵。」

景美的高聲歡呼,場中響起稀稀落落的掌聲。我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環顧四顧,只見蔣秀蘭與孫諭琦都紅著眼睛望向我,當下邁出步伐,打算衝到評審席去「算帳」。

就在此刻,一隻大手拉住了我。

「我去,你照顧弟兄。」

是老烏龜。他溫暖地望著我,對小丁勾勾手,兩人快步往評審席走去。

比賽結束,老烏龜跟小丁回到選手席。我派阿義去領獎,讓河馬跟大家訓話,自己走到一邊,詢問打聽結果。

七個評審,六個給我們最高分,只有蕭蕭,給了我們異常低的,比稻江還低的總分。語調或表現方式還好,只有選詩一項,三十分裡我們被扣了二十五分。

至於開南,則獲得了同等「待遇」。七個評審裡六個評他們都是第二,只有蕭蕭則給了他們異常的低分。

北一女那邊,各項成績都比我們與開南差,選詩倒是給了極高分。這麼算來蕭蕭給的還算公平,只是因為我們與開南把分數拉了開來,光憑蕭蕭一人的「公平成績」扳不回來,所以落到第四名。

抱走冠軍的景美,則大致與北一女同分,然而蕭蕭卻給了她們難以置信的九十四分,一下子拉到前面,以總分一分之差險勝成功,贏了開南十三分之多。

其實,七個評審,滿分一共七百分。景美六百四十二、成功六百四十一、開南六百二十九、北一女六百二十,這樣的分數,比起第五名中正的五百八十四簡直天差地別。至於那些「國中組」則不用多說,四百者有之,最後一名甚至只拿了兩百九十一。作為傳統派的擁護者,我們勝了。

可是,我不甘心。

表面上來看,蕭蕭似乎作弊了,一開始老烏龜跟小丁也都這麼覺得。後來經過詢問,這才想起講評時他曾針對「詩的不可割裂性」發表過意見。經學長詢問,他乾脆直話直說,表示對我們把「尋李白」與「戲李白」兩首詩任意結合的作法十分不滿,「一首詩有它的靈魂,這樣的拼湊,簡直變成了科學怪人,也不尊重原創者」。

至於開南,他的意見是「詩的內容太粗淺,誰都聽得出來只有一個『我們又來比賽了』的概念,跟後面那些得分很低的學校犯一樣的通病」。至於其他部分,他又表示「開南只重氣勢,跟你們成功的深耕不同,所以即使選詩上沒有扣那麼多分,其他部分還是比不上你們」。

說真的,我們都覺得他是對的。老烏龜很痛苦地表示:「真不該要你用『念李白』的。」小丁則說:「我真糊塗,知道打聽對手實力,卻忘了問裁判名單。」

我想了半晌,對兩人說:

「學長們,這不關你們的事。我是總隊長,不會因為裁判是誰改變打法;這是我的『念李白』,我同意選這首詩我就有義務負責。我需要你們幫個忙。」

「什麼事?」老烏龜問。

「別說出真相。」

我說,只見兩人一怔,當下並肩回到隊伍前面。我不管台上正在頒獎,用詩朗隊全體都聽得到的聲音,對大家宣布「蕭蕭偏袒景美,用他的詩分數就高,刻意在選詩上扣了我們二十五分」。全部隊員都呆了,我裝出一副耐下心來的表情,「好言相勸」地表示「每個裁判感覺不同,或許蕭蕭不認同我們跟開南的表現方式;至於景美,因為她們用的是蕭蕭的詩,蕭蕭自然最懂這首詩怎麼發揮。景美的處理方法或許剛好合乎他的頻率,這一切都不是陰謀,大家必須接受比賽就是這樣,不是只有我們贏,裁判才算公平」。

每個人都生氣了,我故意把這段話講得很沒說服力,詩朗隊也沒有人肯接受我的「解釋」。然而所有人都認了,「既然總隊長這麼說,」河馬開口說:「那這就是結論,我們認輸。」

接下來,忽然間,一個接一個,大家眼眶都紅了。

我心中難受,並不只因為輸了比賽,也不因為我對大家撒了個謊。蕭蕭的看法有其道理,我們輸也是應該的;扯謊的目的是為了復仇之戰做準備,給吉斌留個火種,不但不要安撫大家,反而要激發大家的鬥志,明年捲土重來。

然而,我所難受的理由是,之所以會輸,全是我的錯。

身為總隊長,我有充分的選詩權。學長希望用「念李白」是可以理解的,問題是,我不但沒有堅持自己的意見使用「還鄉」,更討厭「念李白」在前,錯解詩意於後,比賽前一天任意缺席,把自己搞得一團糟。

四十八小時之內發生了多少事,小燕學姊在天之靈一一看在眼裡。今天的我,並沒有跟她「合而為一」。

這是唯一的理由,我們輸,是因為我沒有專心,沒有一心一意地,跟小燕學姊並肩作戰。

我掉下了眼淚,大夥兒一見,登時放聲大哭,震驚全場。

就在這一瞬間,在我們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忽然,北一女那邊傳來了她們的校歌聲。

大夥兒都呆住了,我咬了咬牙,帶頭唱起了成功校歌。

開南跟上,「意氣凌駕大屯天,工商報國志彌堅」。第一次聽到的校歌,與我們和著音。在超過兩百人的雄壯歌聲中,壓下了台上俗氣的頒獎樂錄音帶,也壓過了司儀歌功頌德的「致詞」。

唱著校歌離開金華國中,我們在門口留影、互相在詩稿上簽名,同時又再唸了一次「念李白」。之後大家走回遊覽車,我去找了李佩珊、孫諭琦與蔣秀蘭致意。李佩珊學姊鼓勵了我幾句,孫諭琦溫和地表示「你們的確是第一名,不用管別人怎麼想」;而忿忿不平的蔣秀蘭,則與我約好了「明年一起訓練」「下次一起復仇」的約定。

就這麼地,我們輸了比賽,交了朋友,確保了「傳統路線」,悶悶不樂回到了成功。跟去年一樣,大家在教務處地下室不肯離去。訓導主任來了,承諾我們榮譽假與獎章;老烏龜、李爾王各自鼓勵一番,河馬小丁也告訴學弟,「明年學長一定回來」。

該說的都說完了,眾人卻不肯解散。

我嘆了口氣,再一次站在已經完成任務的詩朗隊前,開了口。

「全體注意。」

眾人瞬間坐正。即使已然結束,他們還是成功詩朗隊。

「各位,該回家了。」我緩緩地說:「不過,在這裡我要宣布一件事。」

大家都望著我,神情疑惑,都到了這種時候了,還有什麼可以宣布的?

「這次我們輸了,不管理由是什麼,反正輸了就是輸了。在場的誰比我們七字頭更慘?高三學長起碼拿過第一名,高一學弟明年還有機會。七字頭明年升上高三了,本來就不能下來。尤其是我自己,明年是閻羅王班,過去十六年有幾個閻羅王班的回來過了?」

大夥兒都點點頭,這話不假,閻羅王的恐怖在成功裡早已成為神話,即使高一學弟都曾耳聞。

我看了看大家,嘿嘿一笑,點點頭說:

「不過,媽的,誰管他什麼閻羅王藥師王,高三的事高三再說。本人在此宣布,明年我一定回來,他娘的跟他拚了,沒拿過特優第一名,我董子凱絕不畢業!在場的通通都是證人!」

詩朗隊「耶!」地一聲,通通高聲歡呼了起來。只見訓導主任滿臉苦笑搖了搖頭,老烏龜則笑嘻嘻地推了李爾王一把,看樣子這可不是什麼新鮮事。

大家終於開心起來了,一個個互相鼓勵,承諾對方明年再來。高三學長們大喊「我們都沒這種好康的啦」,學弟們笑道「學長可以留級啊」。在淚水之後,繼以東山再起的承諾,相處了一個半月的詩朗隊成員,終於一個個互道珍重,離開了早已放學的校園。

學長們一一對我致謝,前腳後腳離開。高二高一揹起書包回家,高三的回到教室準備晚自習。我婉拒了所有「一起吃個飯吧」的邀約,留在地下室直到隊員全數離開,甚至連希特勒都沒辦法把我抓走。就這麼堅持到最後一分鐘,直到一個人都沒了,通通走光了為止。

空蕩蕩的地下室,只有榻榻米,以及今早出發前士氣高昂的回音。

沒有夥伴、沒有愛人,也沒有小燕學姊的聲音。

終於安靜下來了。

我看了看四周,真的,一個人都沒有了。

於是,忍耐已久的我,再也不用顧慮地,放聲大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