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十五個聖誕節

「今天分手的愛人,也會改變,也會有另一個相逢。」

十二月廿四日。月光和狗聖誕舞會。

雨停了,一早出了燦爛的陽光,滾動在雲層裡,萬道金芒透雲而出。今晚是聖誕夜,天象預示這是個奇蹟的日子。我睡了一場舒服的覺,彷彿過去幾個月以來,從來沒有睡得這麼舒服。

醒來後打電話給娃娃。她很驚訝我會打給她,畢竟校慶當天我「選擇」了小渝。電話裡沒有多說,只是約她出來見見面。可想而知她十分緊張,光從掛電話時的遲疑就被我聽了出來。

我是坐公車去的,兩人約在她家站牌碰頭,車門一開就見到她。只見娃娃身穿格子短裙,深褐色靴子,還有一件米色針織衫。短裙下是厚厚的絲襪,高領的針織衫蓋住脖子,短髮披肩,容貌十分俏麗。

我下了車,撐傘走到站牌邊。牽起她的手。

她高興得臉都紅了,冰涼的小手,依然是嬰兒般的觸感。

「娃娃,聖誕快樂。」

她一怔,似乎完全沒有想到我會第一句話就說這個,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開心地說:

「凱子,也祝你聖誕快樂!」

「今天忙嗎?」

「啊,不忙。」她忙道。

「其實還是有事?」

「是啦……不過也可以不管。」

「辯論社的?」

「還有你們學校演辯社。」

「喔,那不要緊,」我搖了搖頭:「時間地點?」

「原本約好是在你們學校,下午兩點。」

「那還有三個多小時。」我看了看錶:「這樣,帶妳去喝杯咖啡,聊一聊,之後陪妳去成功。如何?」

「好啊,你也一起去嗎?」

「演辯社的事我就不參加啦。」

我笑道,掏出車票,牽她走過馬路。只見一輛二五一緩緩靠近,當下收傘上車。

禮拜天的公車人很少,明亮的陽光照進車廂。兩人有點小尷尬,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來到公館,我們一樣打著傘,在人山人海的騎樓間走到懷恩堂。這裡有一間黎香書苑,上學期跟雅雅她們來過,是國中時的「祕密基地」之一。咖啡氣氛都不錯,正好用來跟娃娃聊天。

上到二樓,裡頭擠得滿滿都是人。我們在樓梯口等了將近二十分鐘才排到位置,小姐捧著水杯,帶我們走到一張還算隱密的四人座旁邊。

兩排沙發,中間是茶几。靠牆有個小小的桌子,桌上擺著歐洲宮廷式的檯燈。娃娃很喜歡這裡,依我建議點了一杯愛爾蘭咖啡。不久咖啡送來,高腳杯是她的,矮杯子是我的,我的杯緣架著一個湯匙,湯匙上面有一塊方糖,方糖浸了白蘭地,顏色略黃。

小姐拿起打火機,點燃了方糖上的酒。藍色火焰燃燒白色方糖,在檯燈融融的光芒中,映照著漂亮的顏色。

「好稀奇喔,這是什麼咖啡?」

「這叫皇家咖啡,是一種花式咖啡。」我說:「傳說是拿破崙發明的。他不喜歡在咖啡裡加奶,卻又愛喝酒,所以就搞出了這玩意兒。酒精燒掉只剩味道,搭配起來還不錯喝。」

「你懂的還真不少。」她佩服地說。

「都是些雜七雜八的學問,打屁可以,真要靠這個吃飯就難了。」我笑道:「好啦,妳先喝妳的,我們慢慢聊。」

「咦?」她眼神一閃:「聊什麼?」

「當然是妳跟我嘛,」我笑了起來:「這不是妳最想要聊的話題嗎?」

她臉一紅,一時不知道如何回應,只得拿起咖啡喝了一口。

愛爾蘭咖啡是加酒的,才喝幾口,娃娃細嫩的臉頰上就泛起了暈紅。我見差不多了,開口道:

「娃娃,問妳一句話,妳可得老實說。」

「呃,」她遲疑半晌:「你問。」

「妳真的想跟我在一起,是不是?」

她的臉更紅了,卻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

「問題是,妳真的認識我嗎?」我又說:「我們才認識多久,妳喜歡的到底是我,還是只是一個形象呢?」

她不語,默默看著我。

「妳別先急著猜我要說什麼,」我把她的杯子放在桌上,牽起她的手:「這不是拒絕妳。只是我希望妳知道,我們認識還沒多久,所認識的只是片斷、表面上的彼此而已。」

「嗯。」

「所以了,我不希望談一場之後又會吵吵鬧鬧的戀愛,這才約妳出來,看看能不能把話講清楚。」我又說:「我希望大家朋友做長一點,多瞭解對方,如果合適才能談下一步,這樣才會穩定,也才會快樂。」

「所以?」

「沒啦,我講完了。」

「這是拒絕我,是不是?」

「正好相反,這是表示,我想跟妳更進一步。」我搖了搖頭:「這一步是什麼很難講,不過總是從做朋友開始。我不瞭解妳,就這麼在一起豈不是欺騙妳的感情嗎?我連妳會講日文都不知道,這能算是瞭解妳,又算是個好朋友嗎?」

「那件事情讓你生氣了,是不是?」

「當時,的確。」我點點頭:「妳把小渝當成對手,問題是妳不知道我跟她的實際交往狀況。這就是我說的,不夠瞭解,妳希望我用這樣的事情來評價妳嗎?」

「呃。」

「我沒有跟她在一起,」我又說:「她是個很好的女孩子,可是不見得就一定要在一起。好的事物擺起來欣賞就好。今天跟她談戀愛,就能保證未來能走一輩子嗎?」

「你怎麼會從這種角度想事情呢?」她不禁問:「一輩子,這是個多難瞭解的概念?我們只有這三年,而且也過了一半了。」

「為什麼只有這三年?」

「因為之後考上哪裡,大家誰也沒辦法保證。」她閉上眼睛,搖了搖頭:「凱子,我大致瞭解你想說的話了。只是,我覺得我們沒有這麼多時間。」

「去認識彼此?」

「沒錯。」她點點頭:「高中很短暫,一下子就過完了。大學之後誰知道,如果一個在北一個在南,你認為感情還能維繫嗎?」

「這是不能。」我想起小箏的話:「但也因為如此,才更該把關係放遠,慢慢培養感情。短期交往不重要,重要的是未來能不能永遠做朋友。」

「朋友?」她嘆了口氣:「朋友也是需要經營的,並不只是男女朋友才有距離問題。」

「那妳的意思是什麼,今朝有酒今朝醉嗎?」

「你要這麼解釋也行。」

「這是不是不負責任了點?」

「嘿,負責任?」她哼了一聲:「都什麼年代了,你還覺得男女朋友之間有那種所謂的責任要負嗎?這樣,跟你講個故事,或許你也會比較知道我的想法。你知道我是怎麼跟阿義在一起的嗎?」

「我當然不知道。」

「他是我第一個男朋友,」娃娃小聲地說:「說真的,我不懂你為什麼選在今天跟我說這些話,天下竟然有這麼巧的事,我跟阿義的緣份,就是從去年今天開始的。」

「哦?」

「那次是中山聖誕舞會,」她緩緩地說,神情像是飄到了當時:「我跟幾個辯論社同學一起去給中山辯論社捧場。那天阿義也去了,還有關公、志皓、碩彥、胡財貴以及幾個學長,反正你們成功演辯的大頭去了一堆。」

「是嘛,他們喜歡湊熱鬧。」

「不只他們,你學長也有去。」

「我哪個學長?」

「劉致達,還有程嘉箏學姊。」

「咦?還有小箏喔?」我一呆:「妳是怎麼認識小達的?」

「通過學姊介紹啊,」娃娃笑了起來:「嗯,你是社團聯展才跟她在一起的,難怪不知道。你學長對她很有意思,不過就是有點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難得學姊願意陪他去當舞伴。」

「她是去當小達舞伴的?」

「好像也是因為跟之前的男朋友嘔氣,你不是認識?」

阿誠。我心道,點了點頭。

「反正演辯社的去了一堆,」她續道:「你學長一去就躲著他們。程嘉箏學姊倒是很大方,跟小丁學長那幾個聊了一下。後來小蘇學長跟劉致達講得不大愉快,你學長講不過他,竟然說如果你在他們就沒得講了,這也是我第一次聽到你這個人,想想他還真沒出息。」她笑了笑:

「這話一說,演辯社高一的當然都不服氣,於是胡財貴就跳了出來。」

「哦?」

「那時候他剛加入演辯社不久,大家都很喜歡他,沒人發現他的真面目。」娃娃臉色一沉:「他跟你學長鬥嘴,你學長說了一堆什麼他是你的手下敗將有什麼好得意之類的話。胡財貴也不生氣,反而說很欣賞你,可惜你明珠暗投,跑去跟了一個沒出息的學長,參加什麼搞笑社團之類的,幾句話幫小蘇學長氣走了你們學長。」娃娃頓了頓:

「老實說這還蠻帥的,一個學弟振振有詞,虧劉致達之前還是成功辯論隊一員。不講這個,之後是舞會,你們演辯社學長很無聊,沒事把我們湊成一堆當舞伴,結果我就跟胡財貴配成了一組。」

「哦?不是阿義啊?」

「不。」她搖了搖頭:「是這傢伙。當然啦,當時我還蠻開心的,跟他一起跳了好久,同學都走了我還捨不得停。反正跳舞就那樣,散場後他單獨約我出去,我陪他去一間酒吧喝酒聊天。喝著喝著,就……那樣了。」

我聞言一驚,娃娃說得好直接。只聽她又說:

「本來我對他也很有好感,第二天回去想想,其實就這樣在一起了也不錯。想不到一打聽才知道,他根本早就有一個女朋友了。」

「我知道,一個景美的,是他國中同學。」

「咦?」娃娃一愣:「你怎麼知道?」

「妳跟我說過,或許妳忘了。」我追問:「然後呢?」

「我當然很傷心啊,畢竟那是……之前我也沒有經驗。」娃娃哼了哼:「當然,從後來的表現來看,胡財貴對我也不是真的那麼隨便。他跟我正式道了個歉,也對我說,只要我願意,他也很想跟我在一起。」

「這不是挺好的?」我一怔,這還真出乎意料之外:「你們郎才女貌,我瞧也蠻配的不是嗎?」

「他是披著羊皮的狼,直到今天你還沒發覺嗎?」娃娃嘖地一聲:「算了,你們的交情我看不懂。反正之後就是辯論賽,他跟我,還有阿義組一對,這你是知道的。」

「嗯,不是還放水嗎?果然對妳有情有義。」

「胡財貴有情有義?嘿,這還真是個新聞。」她瞪我一眼:「那都只是他的手段。說句不客氣的,我知道自己條件不錯,辯論社學姊也對我很照顧,他只是想要找個漂亮社長女朋友而已。」

「呃,妳的確漂亮啊,再說也真當了社長了。」

「所以呢,追來炫耀是吧?」她搖了搖頭:「你們男生都這樣,他是這麼想,你也好不到哪裡去,不是也找了個儀隊的嗎?這就是我說的,一山還有一山高,我當然比不上儀隊的,問題是你也沒人家高,是不是有點犀牛配長頸鹿呢?」

「好好好,」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妳辯論社的,我是犀牛,繼續說胡財貴。」

「他就這樣,我要說的是阿義。」娃娃放輕了聲音:「通過辯論賽,阿義跟我越來越熟,大概就在去年校慶前一個月吧,因為阿義要去詩朗隊,那陣子我們很晚才開始準備,所以結束得當然更晚。胡財貴先走了,阿義陪我走到站牌,發現都可以坐二五一,這才知道大家住得那麼近。」

「是啊。」

「之後他就跟我約在公館一起上學,我們每天早上都會見面,阿義會幫我買早餐,東西也每天都不一樣。」娃娃臉紅紅的,相信這是一段不錯的回憶:「我們什麼都聊,聊社團、聊他在詩歌朗誦隊的一些事,偶爾也會提到你。就這樣沒多久,我就跟他在一起了。」

我微笑地看著她,只聽她說:

「本來這也是個很好的結局。可是,直到後來開始選社長,我才真的比較瞭解阿義,問題也就產生了。」娃娃嘆了口氣:「你應該知道一開始阿義是打敗胡財貴當選的,可是,你知道他是怎麼打敗胡財貴的嗎?」

「聽說有很多『外援』?」

「那是正常現象,胡財貴比這個並不會輸他。」娃娃搖頭道:「阿義竟然跟所有演辯社的講,說胡財貴跟我有一段,拿到我的……得到我之後就始亂終棄了。要是讓胡財貴當選,已經當選社長的我從此會跟成功演辯社劃清界線,大家以後就再也別想合作了。」

「呃。」我一怔,這招危言聳聽還真厲害,尤其對成功演辯社:「當時妳不知道?」

「不知道,你想那掛色狼哪個敢跟我說?」她搖了搖頭:「這件事情的效果很大,演辯社裡幾乎一面倒向阿義,他也當選了社長。」娃娃低下了頭:「可是,他卻沒有想到我的心情。我一個女孩子家被說成這樣,在大家面前抬不起頭。雖然一直被蒙在鼓裡,可是後來也知道了,之後每次看到他們都覺得很沒尊嚴,大家都在說三道四,在他們面前好像沒有穿衣服一樣。」

我心裡一緊,連忙牽起她的手。暖暖的手包覆著軟軟的手,娃娃輕輕「嗯」了一聲:

「凱子,讓我說完。」

「呃,別勉強。」

「不,我要說。」她搖頭:「你不是說應該多瞭解嗎?我是聽話照辦,你不能在這個時候又把我丟在一邊。」沉默半晌,又說:「嘿,你倒不好奇我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嗎?畢竟大家都不會在我面前講,要不是你,我大概也不會知道吧。」

「我?」我一怔。

「嗯,」她點點頭:「你。」

「為什麼?」

「這就要扯到你們代聯會選舉了。好啦,胡財貴出頭了,阿義也被打了下來。起初我還很為他抱不平,在後頭做了很多事,就是希望胡財貴選舉失利,幫自己男朋友出口氣。」她哼了哼:「我就是在這段時間跟你熟起來的,新生盃吧,幫你跟程嘉箏學姊之間傳話。」

「嗯,我記得,」我點點頭:「當時真的很謝謝你。」

「也是紀衡光要求的啦,否則我也不會去做這件事。」她搖搖頭:「之後我就開始跟你商量怎麼幫阿義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有人跑來跟我說了剛剛那件事。」

「誰?」

「關公。」

「哦?」我一怔,想起上學期末關公與阿義一起找我的事:「等等,當時他站哪邊啊?」

「他是個孤兒,哪邊都欺負他。」娃娃冷笑一聲:「一開始他是胡財貴埋伏在阿義那裡的暗樁,這件事也是他自己說的。阿義本來想跟他搭檔參選正副主席,後來被胡財貴翻盤,關公也就沒有利用價值了。」

「那阿貴總要回報他一下啊,」我說:「聽小光說,關公在阿貴翻盤時有重大貢獻。」

「是啊,笨蛋。帶頭倒戈,壞人變成他來當。」娃娃搖頭:「這麼一來阿義恨透了他,出了一些主意把他整得很慘。胡財貴過河拆橋不肯出面保護,結果變成演辯社第一小人,算是笨蛋冠軍,可喜可賀。」

「呃,唉。」我嘆了口氣,這是演辯社內政,我也無可奈何。娃娃又說:

「所以他來找我,希望我幫忙要阿義放他一馬,也要我幫他出口氣,想點辦法整整胡財貴,說這樣下去他就只好退社了。」

嘿,同時跟阿貴阿義過不去,關公還真不怕死。轉念又想演辯社有什麼了不起的,退就退嘛,都到這種程度了還幹嘛待在裡頭。於是問:

「他要妳怎麼幫忙?」

「他先問我跟你有多熟,說什麼如果可以請你幫忙,那就不用我出力,只要跟你說一聲就好。」

「咦?問我幹嘛?」

「他說天下如果有人能幫他出主意,那就只有你了。」

「這不對啊,」我一怔:「他自己跟我說就好了,幹嘛找妳傳話?」

「不,他不瞭解你跟胡財貴的合作關係,怕找錯人,那就非死不可了。」

「嘿,原來如此。那妳怎麼說?」

「我說我不知道。」娃娃聳聳肩:「我知道你在幫阿義,問題是幫阿義跟整胡財貴不見得能畫上等號。所以我就告訴他找你也不能解決問題。」

「這是真的,當時我的立場並不明確。那他怎麼說?」

「他沒辦法啦,只好要我跟阿義講看看,要阿義出頭挺他。這回他就比較狠了,說什麼如果不同意,他就把阿義的真面目展示給大家看,頂多大家同歸於盡好了。」

「嘿,那還真是被逼急了。阿義什麼真面目?」

「就是他想把我甩掉去追梁文渝,還有剛剛講到的,跟大家亂講一通的事。」

「呃,他就這麼直接講喔?」我一呆:「這樣妳就已經知道啦,見光死還有什麼用?」

「他當然沒有講,問題是,他也騙不了我。」娃娃嘿嘿冷笑:「可憐之人必有其可惡之處,這傢伙從進演辯社第一天就開始看風向,可惜資質太差,鬥不過任何人。」說著嘆了口氣,續道:「知道這件事之後我很驚訝,想不到阿義會這樣利用我,既不顧女朋友形象,又移情別戀愛上了別人。更可恨的是別人都知道,我卻一個人傻傻地待在他身邊。就這麼難過了兩三天,有一天突然發現,其實阿義之所以會做出這些事,追根究柢原來都是你不好。」

「咦?為什麼?」

「要不是為了打擊你,他們幹嘛找上梁文渝,害阿義看上她,結果引起了這些事情?」

「妳不能這樣想,」我搖頭:「阿義利用妳謀求勝選在前,移情別戀在後,這都不對。可是他也可以認識小渝而不移情別戀,這能怪我嗎?」

「儀隊分隊長耶,說得這麼好聽,你自己就沒有因為梁文渝而移情別戀嗎?」她冷笑一聲:「那你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幫阿義守住社長跟主席提名?」

「那是演辯社的事,我是事後才知道的,就算先知道也沒辦法過問啊。再說這跟阿義的行為又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為了打擊胡財貴他什麼都肯做,心裡始終只有這件事,整個人都變了。」

「或許沒變,他只是露出真面目而已。」我冷笑一聲,心想說不定阿義當時追娃娃也只是想給阿貴好看,不過還是忍著沒說:「就算這樣也不能怪我啊,依照妳的說法,只要遇上儀隊分隊長就會移情別戀,那妳怎麼知道阿義如果沒有被阿貴打下來,他就不會移情別戀呢?」

「嘿,你還真的很適合去演辯社,難怪胡財貴跟你那隻癩蛤蟆學長那麼說。」她哼了哼:「倒是賴得乾淨。那我問你,既然不想干涉演辯社的事,之後幹嘛又去幫那個始亂終棄的胡財貴?」

「我的社團也要生存啊,妳以為我想跟他有什麼瓜葛嗎?」我皺眉道:「再說之前我也不知道這些,這全是妳告訴我的,我幫的可不是『那個始亂終棄的胡財貴』。」

「要是知道了,你會幫我出頭嗎?」

「即使出頭也是幫阿義出頭吧?」

「不,那是幫我。幫我整胡財貴,幫我讓阿義不用出此下策。」她有點不講理了:「你說啊,你會幫我嗎?」

「呃,這個嘛……」

「所以了,說得這麼神聖。」她咬了咬牙:「不然我這麼問,就算全都不知情好了,那你為什麼又要跟我糾纏不清?為什麼要搞一副大情聖的樣子讓我喜歡上你,讓阿義反而有藉口說是我移情別戀,把所有事情都說得那麼難聽?」

「呃。」我搔了搔頭,正色道:「娃娃,我們之間的發展是自然而然的,不像他們色鬼在前,又把妳當工具在後。阿義對妳不忠,用我的事當藉口都是他個人問題,妳不能拿我跟他相提並論。」

「你還想狡辯嗎?有了程嘉箏學姊不滿足,又去找上儀隊的。勾引到手卻不搞定,反而跑來跟我糾纏不清。這你都怎麼解釋?」

「娃娃,」我發現她似乎有點控制不住情緒,心想說理是沒用了,溫言道:「妳有委屈,我可以陪妳說說話;妳心裡有氣,我也可以站在妳這邊。但是請妳別把矛頭往我這邊指,我是妳朋友,不是那些欺負妳的人。我希望……」

「你憑什麼置身事外?」她大聲打斷我:「董子凱,你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跟每個人都牽扯一堆,之後又把每個人隨便拋棄。我為什麼要這麼倒霉喜歡上你,你又憑什麼對我愛理不理,想找我就找我,想碰我就碰我,碰完裝做一副沒事人的樣子,你跟胡財貴或陳天義又有什麼兩樣?」說著把手一甩,「砰」地一聲,滿杯愛爾蘭咖啡翻了一地。

我吃了一驚,只見周圍客人都往我們這邊看來,連忙拿起衛生紙擦桌子,這份糗就別提了。只見娃娃一個人躲在沙發旁邊,掉下了眼淚。

唉,我暗暗嘆氣,把衛生紙扔在一邊,伸手摟住了她。

「娃娃?」

她不說話,只是低著頭,無聲流著淚。

「好嘛,別哭別哭,有話好好說,一切都怪我,都是我不好還不成嗎?」我連聲安慰,心想她的確受了很多委屈,找我發洩一番也就算了,有個地方發洩總是好的:「之前我不知道妳的委屈,也沒人會來跟我說這些啊。妳別哭,我們好好說說話好嗎?」

她依然不肯說話,卻挪了挪身子,靠在我的肩膀上。

「唉,這些人也真是的,」我歎道,拍著她的肩膀:「妳生氣也不是沒道理,可是啊,我對妳並不是這樣的,這妳懂嗎?」

「嗯。」

她總算出了聲,卻還是不肯抬起頭來。

「該怎麼說呢……感情就是這樣,來得很不講理,走的時候也是說走就走。」我緩緩地說,依然拍著她:「妳要看開點,為了一個不值得的人持續投入感情只會越來越痛苦,越早看開,妳就越能恢復正常生活,不再受它們影響。」

「可是……」她低著頭,啜泣著說:「……連你也是一樣,沒有人會一直陪著我的。」

「這需要時間,」我認真地說:「不能急,也不能只憑一點衝動就什麼都投進去。就像我剛剛說的,兩個人應該多瞭解對方,慢慢建立感情基礎,之後才能在一起,才有機會一直下去,永遠陪彼此。」

「嗯。」

她微微抬起,看了我一眼。

眼角帶著淚水,神情十分迷惘。

直到此刻,我總算相信了她的情緒。不知為何,或許因為她在校慶時上的行為,我總對她保持著一點戒心,甚至此刻的情緒或眼淚亦然。畢竟她那麼聰明,過去也聽人說過女人的眼淚不可盡信。

然而,看到這個眼神,我卻放下了懷疑。

這是一個充滿自信的女孩子,經過了長久的自我懷疑,終於卸下面具,第一次「示弱」的神情。這是裝不出來的,佯裝的眼神是閃動的,帶著企圖的眼神是熱切的;此刻的她,卻只是一片迷惘。

對她自己,以及對我們這些「男人」。

想想她也真是所遇非人,阿貴阿義都是偽君子。爸爸昨天才說偽君子不如真小人,結果卻讓她連續碰到兩個。

然而,她又遇到了我。

我就好到哪裡去了嗎?比起他們,為我哭泣的女生也不是只有一兩個而已。今天我是來把話說清楚的,結果反而聽了一堆,也看到了這樣的娃娃。或許我也該想想,從今以後,是不是不能再變成她口中的「胡財貴」或「陳天義」,對每個人都該保持一點距離,別讓大家都對我產生不該有的情緒了。

娃娃依然哭著,我也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摟著她,讓她慢慢恢復情緒。沒過多久,她不知道想到什麼,才剛擦掉的淚水又流了下來。與適才不同,這次只是無聲啜泣,把頭埋在我胸口過了好久好久。我緩緩拍著她,撫摸著她那暖暖的身子,針織衫摸在掌中的感覺很滑順,感覺起來,這樣的她真的是一個「娃娃」。

就這麼地,兩人在黎香書苑待了整個下午。該說的都說完了,她也講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事。今晚是聖誕夜,不知道她還來得及來不及去成功。不過去了又能怎樣呢?事情沒辦法做,搞不好又被拉去參加什麼舞會,又發生什麼不好的事,開始一個更糟糕的循環。

娃娃雙手捧著又幫她點的一杯咖啡,像個受盡委屈的小女生,卻也像是十分珍惜此刻,珍惜著這杯跟我一樣的皇家咖啡。

不禁覺得,好像每年聖誕節前夕,都會發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於是,我開了口。

「娃娃?」

「嗯?」

「待會兒別去成功了,把事情留給副社長,」我拿走杯子,牽起她的手:「今晚是聖誕夜,不要去找演辯社那些傢伙。如果妳肯,那就來參加我的party,我介紹幾個朋友給妳認識。」

「咦?」她一怔,彷彿聽到了什麼絕無可能發生的事:「你要邀我去聖誕舞會?」

「不算舞會,不過是在舞廳。」我點點頭:「妳有別的事嗎?」

「是沒有啦……」她怔了怔:「那你呢,難道不用跟梁文渝一起過嗎?」

「她也在。」我點點頭:「不過不只她,還有很多人。有的妳認識有的妳不認識,這都不重要。」

「那我不去。」

「別急,聽完。」

我溫然一笑,把今晚的活動對她說了說。娃娃聽完嘆了口氣,語氣有點羨慕:

「嗯,好像很好玩。可是我不方便出席。」

「因為小渝嗎?」

「嗯。」她毫不隱瞞:「還有那一大堆樂儀隊,這些都不是我朋友。」

「我是妳的朋友啊,」我笑道:「這還不夠嗎?」

她一怔,咬了咬下唇:

「問題是,那天都這樣了,你也跟她……」

「我沒有跟她怎樣,」我搖了搖頭,輕聲道:「娃娃,妳跟她沒什麼不同,都是我的好朋友。我的朋友不能一個人過聖誕夜,這樣太孤獨了。」

她聞言眼眶一紅,再度流下眼淚。

「呀,怎麼又哭了呢?」我忙道,拿起紙巾幫她擦了擦:「喂喂喂,聖誕節呢,這是個充滿奇蹟的日子,我希望妳快快樂樂的,把所有不愉快的事都忘記,我會一直站在妳這邊,今晚大家都是好朋友,保證不會讓妳覺得尷尬的。」

「那要是她……」

「我會跟她講,」我搖了搖頭:「我確定,小渝不會這樣的。」

「那其他人呢?」

「會……的就不是我朋友,今天沒這種人。」

「嗯。」

她這才放下心,握著皺成一團的紙巾,點了點頭。

五點半。

吃飯時間已到,我們起身離開。娃娃去洗手間整理,我藉付賬的空檔在櫃檯撥了一通電話給小渝。電話裡的小渝輕鬆愉悅,跟前天分開時有著天壤之別。柔和的聲音一如往昔,也帶著馬上就要參加聖誕晚會的興奮。

我表示今晚會帶娃娃過去,她聞言一怔:

「咦?她不會覺得尷尬嗎?」

「有一點。」我承認:「這也是我先跟妳講一聲的理由,希望妳別介意校慶那天的事,今晚大家化敵為友,不要不高興。」

「喔,我不會啊,」聽筒裡傳出了笑聲:「誰是『敵』啊?凱子你擔心太多了。你們都說了些什麼?」

「只是把話說開,畢竟人家對我一番感情,並不是什麼惡意。」

「沒錯。」小渝的聲音很肯定:「這樣很好,我只是擔心她自己不好過,不然要不要我別去?」

「不不不,妳一定要去。」

「好,那就這樣……嗯,對了,你有巧怡的電話嗎?」

「有。」我一怔,報上號碼:「就這個。幹嘛找她?」

「女生之間的事,你別問。」

小渝輕笑一聲,收了線。

娃娃出來了,小姐拿著小盤子遞上找錢與發票。我把零錢留在盤子上,帶她到樓下知多家吃了一頓咖哩飯。娃娃精神好了點,不知道剛剛在洗手間做了什麼。只見臉上一片暈紅,眼角卻帶著幾許哭過的痕跡。

知多家賣的是日式咖哩飯,味道比較甜,娃娃吃得很開心。吃完出來還不到六點半。我們走在積水擁擠的人行道上,路上熙來攘往,看起來都是準備去狂歡的年輕男女。

兩人經過懷恩堂。今晚是聖誕夜,懷恩堂門口滿是成雙成對的教徒。一個聖誕老公公立牌擺在路上,牌子上鑲著五顏六色的小燈泡。聖誕老公公笑容可掬,燈泡一明一滅十分熱鬧,就像今晚的氣氛,在寒風中透著愉悅,卻又在愉悅裡隱含著熟悉的冷清。

娃娃開了口。

「時間是幾點?」

「十點才開始。」

「通宵嗎?」

「是啊,妳要不要打個電話回家說一聲?」

「嗯,不用。凱子?」

「嗯?」

「問你一句話。」

「妳問。」

「你心裡其實有個別人,對不對?」

「呃,」我一怔,也不隱瞞:「妳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她緩緩地說:「我……還有她,甚至程嘉箏學姊,大家都很好,也都很喜歡你,但是你卻都不跟我們在一起。」

「代表我心裡有別人?」

「嗯。」

「這也太武斷了吧?」

「你不也承認了?」

「所以?」

「沒有,」她搖了搖頭:「只是好奇對方到底有多好,你會因為她放棄那麼多條件很好的女生,我還真的很想認識這個人。」

「她當然很好,」我一笑:「不過妳也很好。代表這跟條件無關。」

「那算我詞不達意,」她微微一笑,女生還是喜歡聽讚美:「我只是想知道,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生?」

「這……很難解釋。」

「你跟她在一起嗎?」

「還沒。」

「咦?」娃娃一怔,停下腳步,站在懷恩堂的大門口:「『還沒』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我們會在一起,只是不是今天。」

「這還能約定的啊?」

「是啊,很奇怪吧?」我苦笑一聲:「很多事情越講就越講不清,我也不會解釋。反正我會等她,再說也等不了多久。」

「她在哪裡?」

「嗯,不在這裡。」我搖了搖頭,忍不住說:「在海角天涯,很遠。」

「在國外?」

「是啊。」

「原來如此,那我知道是誰了。」她點了個頭,緩緩地說:「你在等的人,是樂班的林美薇。」

這回輪到我吃驚了,忙問:

「妳……妳怎麼知道?」

「唉,你的『傳說』很多,有些聽起來很離譜,所以之前沒有放在心上。」她嘆了口氣:「我還知道別的事呢,你曾經在阿義面前朗誦過一首詩,洛神賦,對不對?」

「洛神新賦。」

「嗯,是啦,洛神賦是古文。」她點點頭:「阿義跟我聊過這件事,他說你有一個夢中情人,你把對方套在詩裡,所以才能唸得這麼好聽。」

「這是真的。」我點點頭:「唸詩,就要找出那首詩對自己的意義。」

「阿義也是這麼說,嘿,你們這些詩朗隊的還真奇妙。」她聳了聳肩:「我不懂,或許真的是這樣也說不定。你想知道我是怎麼知道林美薇的事嗎?」

「想,如果妳肯講。」

「我肯,」她看我一眼:「只要你想知道,我什麼都肯講。這跟我們一起遇到的趙子琪有關。你記得那天我跟她提過一個人嗎?」

「記得,一個什麼小熊的。那是什麼人?」

「是一個高三的直屬學姊,叫做雄映柔。」娃娃說:「她姓英雄的雄,不是北極熊的熊,算是個很少見的姓。她跟幼欣學姊同班,下次見面你可以跟幼欣學姊打聽打聽。」她頓了頓,像是在整理線頭:

「嗯,就是這樣。映柔學姊人很好,人長得壯壯的很可愛,大家都叫她小熊。她是樂隊的,吹一種很大的白色喇叭,叫做……」

「蘇沙號。」

「嗯,對,你真的什麼都知道一點。」她點點頭:「映柔學姊跟你這位夢中情人林美薇交情很好。本來林美薇也想學蘇沙號的,說什麼這東西平常不會買一支擺在家裡,結果學姊給她一試,她扛不起來,所以就改去吹黑管啦。」

「等等,」我打斷了她:「這妳都怎麼知道的,學姊說的嗎?」

「喔,不是。」她搖了搖頭:「剛考進北一女的時候樂儀隊都在徵學妹,我國中學過木琴,聯考成績又不錯,符合樂隊招生標準,所以就進去待了幾天,這是那時候發生的事。」

「喔,瞭解。」我點點頭:「咦?那妳怎麼又離開了?」

「我就怕你問這個,」她微微一笑,表情有點不好意思:「我身高不夠,所以只能敲木琴。」

我恍然大悟,她想當隊長,不肯屈就一個只是敲木琴的,再說木琴不能動,國慶大典沒份,當下忙道:

「瞭解瞭解,妳繼續說。」

「嗯,反正就是這樣,我認識小熊學姊。」她續道:「學姊對大家很好,即使我退出樂隊還是對我很好。之後我當上辯論社社長,她還特別跟幾個信班學姊跑來送我小禮物,卡片上寫什麼『吹不如辯』,真好笑。」

「這就不如我了,」我也笑了起來:「我說唱藝術社的,說得比唱得好聽。」

「是啦,你會吹,怎麼不去成功管樂社?」她噗哧一笑,又道:「別打岔,我在說小熊學姊。學姊對誰都很好,林美薇也不例外,後來她也退出樂隊了,小熊學姊沒事就找她聊天,常常看到她們兩個躲在危樓附近,鬼鬼祟祟好像想要溜進去。被我看到了,她們就會笑嘻嘻地『噓』,好像在做什麼壞事一樣。」

我微微一笑,這八成是薇要去抽菸啦。

「你這位夢中情人也很特別,獨來獨往地,卻跟趙子琪交情特別好。」她嘆了口氣:「小熊學姊不用說了,反正跟誰都很好,趙子琪可就是個出了名的嘴賤女人。什麼東西,一個補校的神氣什麼,沒事就出口傷人,那一次還因為中正樓地下室的事,跟我們辯論社學姊吵得很兇。」

「為什麼?」

「不重要,反正就是我們辦活動,她跑來找碴說什麼吵到補校上課之類的。」娃娃搖了搖頭:「這種事常常發生,我們跟補校一個白天一個晚上,吵架不是新鮮事。」她說:

「不過這件事倒是跟你有點關係。那次學姊們跟她吵得很兇,之後她摔門就走,沒過多久林美薇突然跑了進來,說了一堆很好笑的話,反正就是幫趙子琪道歉,要我們學姊別跟她介意。」

「哦?薇還會做這樣的事?」我一怔。

「你叫她薇喔,真甜蜜。」娃娃點點頭:「被你說得那麼美,我還以為是誰呢。不過這個人還是蠻有趣的,有事沒事就會出一點奇奇怪怪的主意把大家都嚇一跳。當天學姊被她一逗也就不生氣了,之後還要我送她離開。我陪她走到校門口,她忽然問我:『咦?藝嵐啊,妳跟小熊的交情很好對不對?』。我說對啊,她就說,『那這樣,我們一起來跟她開玩笑』,這就給了我一個東西。你猜是什麼?」

「呃,那我怎麼會知道?」

「就是那串鑰匙,」娃娃笑了起來:「當時沒有那麼多把,有一些也是我後來蒐集的。小熊學姊的外掃區是至善樓三樓樓梯間,就是那個鐵蓋的地方。林美薇要我每天找時間把蓋子打開,說小熊學姊一看到就會碎碎唸然後關上。第二天我再去開,她又一定會關,開開關關地看她哪天發現事情不對,跑去跟總務處講。」

「呵呵,這還蠻好笑的。」我笑道:「她幹嘛不自己做,反而來找妳?」

「因為她還要去鬧別的學姊,」娃娃笑道:「好像是僑生宿舍吧,也在至善樓。」

「瞭解瞭解,那還真忙。請繼續。」

「我覺得很好玩啊,就天天做這件事,然後每次掃地之後就偷跑去看,果然小熊學姊每天都在碎碎唸,卻也不敢真的跟總務處講,好像是怕有鬼吧。」她笑了笑,隨即嚴肅了些:「有一天我覺得好像應該停了,決定跟她說一聲是我幹的。結果一去找她,卻發現她坐在樓梯上發呆,看起來心情不是很好。問她是什麼事又不肯講。我以為她還在怕鬼,就跟她說是我幹的。誰知道才一提到林美薇,她就忽然哭著跑掉了。」

「咦?為什麼?」

「因為趙子琪。」她說:「妳知道這人是個同性戀嗎?」

「呃,知道。」

「趙子琪是林美薇的好朋友,她就是通過這層關係認識小熊學姊的。我說啦,小熊學姊對什麼人都很好,認識之後覺得趙子琪這人很直爽,沒過多久就走得很近。結果你知道嗎,那個女人竟然……」

「騷擾小熊學姊,是不是?」

「咦?」娃娃一怔:「你怎麼知道?」

「我猜的,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點點頭:「然後呢?」

「然後就這樣啦,小熊學姊過一陣子就沒事了,幸好沒事,不然我就要出頭找訓導處跟她算帳啦。」

「說了半天還好嘛,」我點點頭:「那跟我又有什麼關係?」

「沒有直接關係,剛剛在說的是我為什麼知道她是你夢中情人的事。」她嘆了口氣:「趙子琪這種人,全校也只有林美薇才會跟她做朋友。你看上去跟她熟得不得了,她對你又有點小敵意,想必是把你當成『情敵』了。」說著看了我一眼:「你不認識小熊學姊,那只能是因為林美薇認識的。林美薇當南非參訪團總召的時候辯論社也有參加,後來聽說她休學是為了一個成功的。剛剛聽你說什麼海角天涯,我就把事情連在一起了。果然不錯,原來你的夢中情人就是她。」

「呃。」我呆了呆,娃娃的反應真不是普通的快,不過她還不知道趙子琪跟小渝也有點關係。只聽她說:

「既然是這樣,那我懂了,既然你的對象是她,那我們只好認輸。」

「呃,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如果換成別人,那我或梁文渝都不會比較差。」她幽幽地說:「問題是對手是林美薇,對於這樣的人,我們就打不贏了。」

「哦?為什麼?」

「她的確很特別。更重要的是,她不在你身邊。」

「不在身邊又怎樣?」

「沒聽過相見不如懷念嗎?」她哼了哼:「其實當然還有一些別的原因,之前我就曾經懷疑你跟她有點關係了。不過這都不重要,反正你也不想跟我在一起。我倒是有一句話想勸你,就當喜歡你一場,跟你說句良心話好了。」

「妳說。」

「她很特別,如果在一起,你或許會很幸福。」娃娃想了想:「不過人生很長,青春卻很短。如果就這麼一直等下去,你的青春就過完了。」

我不語,只是搖了搖頭。

「聽不進去也沒辦法,每個人想法不同,就像你說的,感情這種事也不能講理。」她點點頭:「不然我問你,如果她一直沒回來,你會這麼一直等下去嗎?」

「是啊。」

「等到什麼時候?」

「等到她回來為止。」

「要是她真的沒有回來呢?」

「她跟我約好了,」我搖頭:「一定會回來。」

「那要是她回來了,卻不想跟你在一起呢?」

「那也沒關係,」我還是搖頭:「只要她回來,一切好好的,那也行。」

娃娃一怔。

「你這麼癡情啊?」

「呃,這也不算癡情啦,」我忙道:「妳別問了,什麼癡情不癡情,這都是假設性的問題。」說著看了一眼懷恩堂屋頂上的十字架:「差不多要走了,本來還想陪妳逛逛的,結果站在這裡一扯就扯了這麼久。」

「嘿,聊你的夢中情人嘛。」

她笑道,挽起我的手。我們走進台大校園,一路在漆黑的環境裡散步到八點半。台大很熱鬧,往來的大學生都在趕去參加party。娃娃羨慕地看著他們,輕輕說了聲「台大啊,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我則默默望著四周,心裡想著地球彼端的薇。

今天是聖誕夜,此刻加拿大仍是清晨。不知道她晚上要做什麼,是陪著一堆老外狂歡,還是一個人上教堂靜靜呢?

應該打個電話過去的,說聲聖誕快樂,即使聽聽她的聲音也好。

或者明天去一趟教會,找個沒人的空檔,對耶穌禱告一下。希望祂保佑薇快快樂樂地,也給兩人的重聚一點祝福。

我們默默走出台大校園。娃娃站在校門口,望了我一眼,開口說:

「凱子?」

「嗯?」

「帶我去真的合適嗎?」

「放心。」

「結束後你會不會送我回家?」

「如果妳想,那我會。」

「那梁文渝怎麼辦?」

「她有很多朋友,妳只有我。」

「嗯。」娃娃聞言一笑,點了點頭:「我很喜歡你這麼說。」

「那就別遲疑了,趕快走吧。」我微笑著說:「晚上節目很精采的,錯過可惜。」

於是我們離開校園,攔起了計程車。

聖誕夜的月光和狗。

九點出頭。今晚果然熱鬧,一下車就見到門口擠滿了人。年輕男女在門口排隊,馬路對面有輛警車閃著燈。人群從人行道溢出,成雙成對三五成群,濃妝艷抹奇裝異服,一個迷醉的狂歡之夜,在焦躁的氣氛中準備揭幕。

我遲疑半晌,對娃娃說:

「對了,有帶身分證嗎?」

「有啊,」她一怔:「可是我還沒成年,帶不帶有差嗎?」

「我要說的是,待會兒遇到臨檢可別拿出來。」我解釋:「一看到警察就跟我走,保證沒事。就算跑不掉也沒關係,就說身分證沒帶就好。沒怎樣警察不會帶妳走,就算帶走也有人會把妳從後門放掉。反正身分證說什麼都不要拿出來,妳一個北一女的,就別真的出事,回學校死得難看。」

「知道了。」

「還有一件事,」我又說:「待會兒我要接其他人進來。我先帶妳進去認識幾個朋友,別不自在。」

「你放心。」

她微笑著說,臉上流露出平素的自信。我打開側門,穿過漆黑的甬道,牽著她的手,進了大廳。

裡頭已經有很多人了,幾個辣妹服務生今天都穿得特別短,紅紅一件小可愛戴著白色帽子忙進忙出;牆上掛著各式彩帶裝飾,一棵巨大的聖誕樹閃啊閃地立在舞池邊緣。詩聖說今天有九個團,放眼只見到處都有穿得很拉風的人晃來晃去,不知道是不是今晚的特別來賓。

小嘟跟一堆貌似水電工的人站在遠處,見我進來只是揮揮手,繼續跟對方大小聲不知道在溝通什麼事情。森怪手插口袋站在旁邊,一副事不關己貌,對我點了點頭。

舞台上亂七八糟地擱著樂器與音源線,詩聖戴著耳機,坐在鼓手椅上調音;馨馨已經到了,站在身邊看得津津有味。我帶娃娃走過去,直到接近才被他們發現。只見詩聖看到娃娃先是一怔,隨即拉下耳機,皺起眉頭。

「靠,凱子你……」

「妳就是信班王藝嵐吧?」馨馨一個箭步跳出來,笑咪咪地與她拉手:「我是愛班演講社副社長戴雅馨,久仰久仰,巧怡說妳要來,我還在想妳怎麼沒出現呢,原來是跟哥一起來啦!」

「我是,」娃娃也是一怔,隨即滿臉堆笑,高興地對馨馨說:「巧怡講過妳好幾遍啦,真好,可以在這裡遇見妳。」

「來來來,我帶妳參觀參觀!哥,那我們就不管你啦。」

馨馨熱情地說,一把推我到旁邊,拉起娃娃就走。我心想巧怡果然事先安排過了,看來小渝跟我要電話就是為了這個。當下忙道「妳們好好去玩,我上外頭接幾個人」,就見馨馨挽著娃娃的手,嘰嘰呱呱邊走邊聊,遠遠走了開來。

詩聖等兩人走遠,嘖地一聲,戴上耳機:

「喂,怎麼把她也帶來了?」

「大和解嘛。」我嬉皮笑臉地說。

「你屌,待會兒就別出事。」他冷笑一聲:「不是分隊長也要來?」

「我跟小渝講過了。」

「媽的,這是什麼奇怪心態,要和解不會去北妖和解喔?」詩聖還是不大滿意:「跟大姊講過了嗎?」

「沒有,不過馨馨應該會講。」

「是啦,你有個大嘴乾妹,連人家姊姊也吃得死死的。上次說的搞定沒?」

「哪件事?」

「就大姊啊。」

「嗯,還沒。」我搖了搖頭:「改天,這幾天她在生病,不合適多說什麼。」

「這下子總算知道麻煩了,是吧?」詩聖幸災樂禍地笑了:「你他媽心眼還不少,一傢伙全帶來是想怎樣?就不要當場吵起來,你連站哪邊都不清楚。」

「我站哪邊應該很清楚了。」

「是啦,只是常變,只有你自己清楚。」他哼了哼:「聽說那一掛北妖儀隊的會來?」

「是啊,沒辦法。」

「沒辦法是怎樣?」

「人家總隊長開口,我只能照辦。」我一怔:「不是你要我約的?」

「對,都嘛我,剪刀石頭布,一個吃死一個。」

「喂喂喂,你吐槽夠了沒?」

「嘿,我這哪叫吐槽?」他冷笑一聲:「你要幹嘛我沒意見,雞婆提醒你小心點。阿薇什麼時候回來?」

「三月六號。」

「所以這算……準備工作?」

「講這樣。」

「好吧,收屍?擦屁股?大人回來之前先把房間收好?」他笑道:「不錯不錯,起碼有點進步,總算知道要擦嘴巴。我才懶得管這麼多,反正你就一張傻笑白痴臉專騙女人。等一下狗弟搞不好會突襲你,自己小心。」

「突襲我?」

「上台啊。」

「不是已經有你了?」

「他是這麼說,我哪知道?」詩聖嘿嘿一笑:「很多事來不及講,反正讓你有個心理準備。今天我們包開場壓軸,後面不知道他要搞什麼花招。幹,叫我練也就那幾首,沒一首是可以拿來安可的。我看他保證有什麼鬼主意,八成是把腦筋動到你頭上啦,自己看著辦好啦。」

「知道了。」

「你連通乳丸都搞得定,我不擔心。」他點點頭,一不小心把正在調音的吉他弦轉斷了,脫口罵道:「靠,這是哪個白痴買的?平常都沒賺錢是怎樣?」說著放下吉他,又說:「剛剛講到哪了?喔,狗弟的密謀。好啦,這也沒關係,反正有事還有阿誠小李頂著,那兩個白痴很能帶氣氛。對了,這次沒找程嘉箏來吧?」

「呃,沒有。」

「那就好。」

「為什麼那就好?」

「尷尬啊,」他一副這還用問的樣子:「有你有阿誠,你又帶了一掛娘子軍,娘子軍個個辣還立場不同,換成我早閃了,你還一副無所謂的德性。」

「是啊,一遇到北一女的你就閃。」

「你有點良心沒有?那天我冒了多大風險,都五點多了還待在裡頭,又是為了哪個白痴?」

「好了好了,別唸了。」

「沒問題,」他搖了搖頭:「我懶得唸你,你自己看著辦。別忘了阿薇要回來。」

「幹,沒事是要提醒幾遍啦?」

我哼了哼,心想詩聖對跟薇有關的事每次都特別認真。當下連忙閃人,往準備室走去。

一樣是黑暗的走廊,準備室依舊亮著燈,頗有深夜裡便利商店的感覺。我推開門,裡頭只有大姊一個人,只見她坐在櫃子上,似乎正在想辦法搞定一雙很難穿的細長袖套。

袖套上亮晶晶地都是小鐵片,一端是摟空蕾絲,靠手腕的地方是一圈鑲著水晶的手環。大姊紮著馬尾,穿了一身黑皮短衣,皮裙下是網狀的黑色絲襪,靴子邊緣還有黑色的皮流蘇。看上去既神氣又艷麗,一點也不像生病沒好的樣子。

「你來了。」她微笑著問:「見到馨馨沒?」

「見到了,還被詩聖唸了一頓。」

「因為那個會講日本話的小社長吧?」她笑道:「馨馨都跟我說了,不過我也聽不大懂她在講什麼。反正就是小社長跟儀隊隊長在爭風吃醋,兩個人都會講日文,是不是?」

「呃,那也不算爭風吃醋啦。」

「呵呵,你夠紅,這不難懂。」她對我招了招手,我乖乖走去,只見她伸出食指在我額頭上彈了一下:「好個扮豬吃老虎的小風流鬼,連我都被你騙,何況只是幾個年輕不懂事的小妹妹。凱,大姊跟你說一句話,你先別多想,擺在心上等晚點兒再說。」

「好,」我一怔,她的語氣頗不尋常。或者說跟最近很不一樣,反而像是之前的她:「妳說。」

「這幾個月,我很快樂。」

「呃,所以?」

「沒了。」

她笑道。

我一愣,只見她脫掉手中穿到一半的袖套,雙手捧起我的臉,仔細端詳了半晌。

我怔了怔,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

就這麼看了一會兒,她放開手,緩緩點了點頭:

「好啦,時間也快到了。你不是還有客人嗎?先去接待人家吧。」

「呃。」

「怎麼啦?」

「大姊,妳怎麼了?」

「沒什麼。」

「妳有心事,對不對?」

「唉,凱啊,不是說好先別想嗎?有什麼事等今晚搞定再說。」她嚴肅了起來:「今晚的表演很重要,大姊不能分心。你好好跟朋友玩,有什麼話我們找時間講,你也別想東想西的,知道嗎?」

「嗯。」

「另外提醒你一聲,今晚狗弟打算在安可的時候找你上台表演,」她似乎有點擔心:「這傢伙勸不聽,在台上也不能跟他拉扯。你自己先準備一下,不要上了台之後呆在那裡。」

「好,我知道。」

「知道了就去招待朋友,」她笑道,對我揮了揮手:「記得帶幾個小北一女去跟木頭人打聲招呼,擺在那裡好幾個月了,看過的卻只有馨馨跟小美女。」

「嗯。」

我點點頭,只見她一笑,轉過身去,繼續努力穿袖套。

外頭更擠了,才推開門就不小心撞到了人。抱歉聲中狗弟帶著五個人快步走來,差點又跟我撞了個滿懷。一見是我,他馬上笑得合不攏嘴,不由分說把將我拉到眾人面前,對幾個奇裝異服的人嘰嘰呱呱講起了英文。

這幾個都是日本人,每個人都只穿了一件皮製黑背心,露著胸口肌肉,也剃著清一色的中間留長,太陽穴到後腦杓剃光光的馬鬃式髮型。留長的部分有的綁馬尾有的燙小卷卷,紅棕藍綠紫,五人各染一色,頗有某種人形卡通、還是什麼特攝戰隊的感覺。

狗弟英文蠻溜的,看上去正在跟對方介紹「這是我的徒弟」。幾個鬼子一個個「そうですか」「すてきですね」地說個沒完,打躬作揖順便跟我握手,之後又說了一堆聽不懂的,這才吵吵鬧鬧揚長而去,把我獨自晾在那邊。

我不禁好笑,這保證是今晚請來的九個團之一,搞了半天原來還有日本人。當下再度穿過甬道,從側門走出。

外頭更涼了,巷子裡晃來晃去都是年輕人。我點起一根菸,才抽一口就見到小光站在忠孝東路口。只見他穿著一身拉風的白西裝,扣子沒扣,質料看起來很好。黑色襯衫上有一排排的細小褶紋,把整排白色的扣子襯托得極其顯眼。

巧怡站在他身邊,穿著跟娃娃很像的黑色方塊裙加套頭白毛衣。一雙高跟鞋看起來簡直是個粉領上班族,手上還抱著個小小的銀色皮包。

不只他們,儀蘋小渝也到了。儀蘋穿著黑色的連身窄裙,小渝比較保守,細長的高腰小喇叭牛仔褲配白色襯衫,七分蝴蝶袖,袖口束帶,領口開得很低。

幾個前幾天在北一女門口見過的樂儀隊朋友們都到了,大家各有打扮,看上去比平常穿制服還要成熟。我心中一喜,連忙熄了菸走上前去。

大夥兒見到我都挺樂的,小渝對我笑咪咪揮揮手,儀蘋一個個跟我介紹這位是樂隊誰誰誰,那位又是儀隊某某某。今天是我的場子,大家都知道我是誰,眾人吵鬧互虧不在話下。小光早就跟大家混熟了,即使每個女生都比他高,他還是逍遙自在地周遊於一眾美女當中。只有巧怡看上去有點心事,拉著我閃到一旁,悄聲道:

「喂,馨馨來了沒?」

「已經在裡頭了。」

「你真的帶王藝嵐來了啊?」

「小渝跟妳講的吧,」我點點頭:「是啊,怎樣?」

「小光擔心你出事,你有把握嗎?」

「放心,下午都搞定了。」我微微一笑:「還不是為了妳的演講社公關活動?小渝這邊呢?」

「人家大方得很。」巧怡搖了搖頭:「她說這也不錯,是個把話說開的好機會。好嘛,演講社的事情你最幫忙了,我不跟榮譽社員謝來謝去的。喂,你到底現在跟誰在一起,不會已經跟王藝嵐……」

「沒啦。」

「那就好,記得盯著她,」巧怡還是很不放心:「樂儀隊人多,場面失控了我可沒辦法幫忙。再跟那天一樣你就吃不完兜著走了。」

「放心吧。」我又問:「小光都知道了吧?」

「他對你倒是挺放心的,說什麼這是說唱藝術社社長,要我少廢話。」

「哈,還是他瞭解。」

「對,就我不瞭解。你快點帶我們進去吧,冷都冷死了。」

巧怡沒好氣地說。我一笑,跟眾人客氣幾句,帶大家從後門進去。

前門好像已經開始放人了,大廳裡擠得人山人海,一眾帥哥美女才出甬道就看傻了眼。只見裡頭樂聲震天,七彩燈光在四壁上轉個不停;聖誕老公公兩眼發光,惡龍似地吐著火。吧台上方是個碩大無朋的氣球,麋鹿雪橇加滿滿禮物,倒是沒有聖誕老公公。

雷射打得到處都是,天花板上映著絢麗迷醉的七彩投射;印有「M&D」的彩色氣球飄在四周,頭戴兔女郎頭飾的小妹們端著盤子穿梭來去。這是一場極其盛大的聖誕晚會,每個人都穿著爭奇鬥艷、清涼暴露的衣服。相形之下,我們這群未成年的高中生簡直就是一堆進城的鄉下老土。

我帶眾人擠過吧台,來到平常大姊他們的位置。只見小沙發上堆滿東西,什麼樂譜、吉他盒之類佔得滿滿的,整排桌子只坐著娃娃跟馨馨,看樣子位置是她們佔的。

小渝一笑,走上前去。

娃娃見狀連忙起身,走出位置拉起小渝手臂。馨馨清開沙發,兩個人跑到最裡頭坐下,臉貼著臉靠近對方,狀似親密地講起了悄悄話。

裡頭很吵,誰也不知道她們在說什麼。儀蘋目瞪口呆看著幾位隊友,只見大家也是一副完全不理解的模樣,看來之前的事早已傳遍樂儀隊,而小渝卻沒有告訴儀蘋今天娃娃要來。

小光冷笑一聲,湊到我耳邊說:

「嘿,好本事,這是怎麼調解的?」

「誤會一場,講開就得了。」

「果然神奇,下次把這招教我。」他笑道:「所以待會兒我可以不用管了,是吧?」

「嗯,還是幫我看著?」

「行,」他小聲地說:「就這麼辦。這裡有我跟巧怡,你先介紹一下,之後就去忙吧。」

「我沒事啊。」

「沒事?」他笑道:「詩聖說你還要跟那個黃益誠幹嘛幹嘛的,我也不懂你們這一對老情敵在搞什麼。反正你是主人,先講幾句再說。」

「呃,好。」

我點點頭,引導儀蘋等人分別坐下。位置雖然不小,不過一眾女生人數更多,兩排沙發擠得跟早上公車一樣。儀蘋她們尚未適應這裡的氣氛,加上不知道小渝跟娃娃到底怎樣了,看上去都有點拘謹。我待眾人坐定,這才站在桌子旁邊,開口介紹大家。

其實這裡每個人都認識每個人,只是多半是耳聞,校慶時又發生過「日文事件」,若非小渝娃娃一開始就擺明立場,只怕大家都會覺得很尷尬。這時就靠馨馨小光了,兩人笑嘻嘻地跟大家講東講西,沒過多久氣氛總算輕鬆下來,一眾美女也開始問東問西。

我簡單對大家介紹了一遍這裡的環境,也說明了自己的「身分」。在場除馨馨之外誰也不知道我是Ansery的一員,聞言連小光都吃了一驚,連忙問我待會兒是否要上台。我搔了搔頭,想起大姊剛剛說的話,皺眉道:

「這可難說了,搞不好會。」

大家一聽就樂了,小光哈哈大笑,高興地說:

「搞了半天原來你還有這個本事。難怪之前詩聖說要你在九三九上台。來來來,表演一下,給我們成功的露露臉!」

「詩聖就會上了,他也成功的。」

「不行不行,這是說唱藝術社的面子,叫他們吉他社滾一邊去。」

我手忙腳亂,轉頭只見娃娃小渝還在交頭接耳,似乎完全沒有聽見我們在說什麼。兩人像是姊妹般地勾著對方的手,好像已經聊開了。當下告退眾人,打算在人群中找阿誠。至於跟大家哈啦反正還有整夜,並不急於一時。

才這麼想著,肩膀上就被人拍了一把,轉頭一瞧是胡大哥,連忙說:

「呀,師父!」

「嗯,來了也不打聲招呼。」他跟平常一樣沒什麼表情,看了看大家,語調平板地說:「這些小妹妹是誰?」

「這些都是我朋友,今天過來開開眼界。」我忙道,拉著胡大哥到眾人面前,介紹道:「各位,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咖啡師父胡大哥,他是這裡的股東,一手咖啡功力在台灣沒人能比。今天有榮幸介紹給大家認識,回頭哪天我煮咖啡請大家喝,大家就可以知道他的厲害了。」

胡大哥微微一笑,看起來還蠻滿意這種介紹的。小光識趣地湊上了話,什麼「凱子你的咖啡已經是國際級了,你師父還得了,趕快把我介紹入門當師弟」,幾句馬屁拍得胡大哥開心異常。我介紹大家給他認識,別人也就算了,聽到儀蘋等人是「聞名全國的北一女樂儀隊」,竟然連胡大哥也吃了一驚,一反常態客氣了幾句。

我忽然想起一事,等大夥兒客氣完畢,拉著胡大哥問:

「師父,你看到順子了嗎?」

「他在外面跟警察哈啦。」

「可以幫我找他一下嗎?」我吐了吐舌頭:「如果方便,請他到後門那邊講幾句話。不好意思麻煩你,我還沒成年,這就不跟警察打照面了。」

「好。」

胡大哥簡短地說,找了一個吧台辣妹幫大家點飲料,這就轉身離去,消失在吵雜的人群裡。

我看了看錶,還有二十幾分鐘活動才開始,當下對小渝勾勾手,示意要她出來一下。小渝低聲跟娃娃說了幾句,這才越過身旁的馨馨、小光與巧怡,好不容易擠了出來。

她一離開,馨馨馬上貼到娃娃身邊,我放下心,帶著小渝擠出人群。

兩人走出後門,鬆了口大氣。外頭安安靜靜地,跟裡面的感覺很不一樣。小渝笑了起來,對我說:

「呼,好熱鬧啊。」

「今天多謝妳了,」我牽起她的手:「真不好意思,我知道這還蠻為難的。」

「一點也不會,」她搖頭,認真地說:「事情解決就好,其實是我該謝謝你。」

「幹嘛謝我?」

「給我機會把話跟她講開啊。」小渝理所當然地說:「這樣真好,我最不喜歡跟同學之間有這種不開心的事了,更何況還是爭風吃醋,這還蠻沒面子的。凱子?」

「嗯?」

「那天的事,真是不好意思。」小渝的臉紅紅地,有點靦腆地說:「我回去就後悔了,覺得自己好笨,請你一定要忘記我那種樣子,不要放在心上。」

「呵呵,那天不是問完蛋糕的事就開心回家了嗎?」

「嘻嘻,對呀,好像是這樣。」她笑了起來,又問:「對了,你找我出來只是想講王藝嵐的事嗎?」

「嗯,不只。」我看了看四周,順子還沒來:「待會兒介紹妳認識一個人,妳聽我說的做,看看能不能幫上妳爸爸一點忙。」

「嗯,好。」她點點頭,也不問什麼事,又說:「凱子?」

「嗯?」

「你今天是怎麼跟王藝嵐說的?」

「就說清楚啊。」

「說清楚什麼?」

「我說希望能跟她好好做朋友,也聽她說了很多心情。」

「那你為什麼要帶她來?」她又問:「我是沒關係,可是儀蘋那邊好像有點被嚇到。你的用意是什麼?」

「什麼用意都沒有,只是覺得她很孤單。」我嘆了口氣:「今晚是聖誕夜,我不希望她一個人過。我知道妳不會跟她計較,所以就希望趁這個機會把事情講開,讓她看看大家都很好,以後還可以做朋友什麼的。」

「換句話說,」小渝忽道:「你也讓她明白,以後不可能跟她在一起了,是吧?」

「嗯。」

「你動作蠻大的。」她望著我,表情很奇異:「凱子?」

「嗯?」

「我覺得你還有什麼心事,只是一時還沒跟我說。」她緩緩地說:「當然,今天也沒時間說。我只是想告訴你,只要我能做的,你就直接開口,別把我當外人。好不好?」

「嗯,妳才不是外人咧。」

我點點頭,小渝聽我這麼說很開心。只見順子已然出現,當下拉起小渝:

「來,人來了,給妳介紹一下。」

說著順子已經走到身邊,見我帶著小渝,嘻嘻一笑,揮了揮手道:

「凱子,又換一個啊?這次的女生好漂亮啊!」

「呃,你少害我。」我忙道:「順子,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好朋友,鼎鼎大名的北一女儀隊分隊長梁文渝同學。」轉頭對小渝說:「小渝,這位是月光和狗大總管,陳火順陳大哥,大家都叫他順子,妳就這麼叫好了。」

「順子哥你好。」小渝大大方方地說。

「呃,原來是北一女儀隊啊,難怪又高又漂亮。」順子忙道,問我說:「真是幸會。凱子你找我什麼事?」

「你有空嗎?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嗯,一下子可以。」他搔了搔頭,一身花襯衫繃得緊緊地,看樣子最近發福不少:「前頭那幾隻鴿子囉囉嗦嗦,好像嫌拿得少,我得好好盯著他們。什麼事你講。」

「是這樣的……」

我快速把小渝家的事對順子說了一遍。這段話早就準備好了,沒幾句就交代得清清楚楚。順子先是一怔,隨即越聽越氣,眉頭皺得緊緊地;小渝一頭霧水,完全不明白我把這些事情說給這位「順子哥」聽是什麼目的。

沒過多久交代完畢,順子想了半晌,轉頭問小渝說:

「同學,請教妳一件事。」

「呃,請講。」

「我這話問得直接,妳別介意。」順子說:「令尊的確沒有貪污,對不對?」

「保證沒有。」小渝咬著嘴唇,認真地點了點頭。

「那就好,這事兒簡單。」他點點頭,溫言對小渝道:「梁同學,這種事情並不難解決,只要令尊是清白的那就一切好辦,唉,其實真要幹了什麼也不是不能處理啦。妳放心,包在我身上,回頭妳把令尊在哪個單位上班,到底有哪些人在搞他,還有事情的經過寫一張簡單的說明來。這掛人太扯了,這事兒要給民進黨知道那還得了?東西拿來,給我幾天,我安排好再通知令尊過去。」

「過去?」小渝一怔:「去哪?」

「市議會啊,不然呢?」順子一怔:「找兩個議員幫妳開個協調會,找妳爸爸,還有他們長官過來當面講清楚,到底是什麼事,要人家怎麼辦,三對六面說清楚,之後回個公文到市議會存查當證據就搞定了。妳自己也不用去,把電話一起寫給我,到時候請令尊一個人來就好。隔兩天有個辦公室廖主任會打給妳爸爸約時間,細節跟老廖敲定就成。媽的,陷害人走路還得給錢,滿街挖得亂七八糟什麼時候蓋好都不知道,這是哪兒來的流氓啊?」

「你認識市議員啊?」

小渝大吃一驚。順子呆了呆,隨即會意,敲我一個頭說:

「媽的,凱子你也太混了,幫人家忙也不先跟人家講清楚。對,小妹妹,我認識市議員,他是我爸,我活多久就認識他多久。這可以算是認識吧?」

「真的嗎?那就麻煩你了!」

小渝開心地臉都紅了,認真鞠了個躬,只見順子連忙閃在一邊,手忙腳亂地說:

「呀呀呀,死人才要拜,妳千萬別這麼客氣。事情還沒辦呢,妳一個小女生別打躬作揖的。」說著又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小子,你管的閒事越來越多元化了,不過你找我是對的,找上阿楠只怕人家又扯一堆道上兄弟。這事兒你放心,把東西寫好,我一定給你搞定。」

「多謝。」

「嗯,不好意思,可以等一下嗎?」小渝忽然開了口,看樣子好像有點疑慮,拉著我小聲說:「凱子……我想知道一件事。」

「什麼事?」

「這個……」她似乎有點難以啟齒,期期艾艾地說:「爸爸請人家幫忙,要不要……」

「要不要什麼?」

「嗯,我不會講耶……要不要給人家……什麼東西呢?」

「哈哈,不用不用。」順子哈哈大笑,走上一步說:「妳這小妹妹,悄悄話可講要小聲一點。妳說紅包是吧?我們是朋友,市議員專管這種事,國家已經發過薪水了,有納稅的都給過我老子錢,就不用你們掏腰包啦。」說著又道:「妳這小妹妹很上道,還知道要問這個,不過就是有點狀況外。妳這件事跟我說才好,就不要給林瑞圖那些傢伙知道了又拿來作文章。反正妳把東西寫上來,沒過多久爸爸就可以回去上班啦,懂了沒?」

「呃,」小渝滿臉通紅,既害羞又興奮:「懂了。謝謝順子哥。」

「妳很有禮貌,比凱子乖多了。另外有件事,」他又說:「我們幫妳爸爸說話,要人家不要找麻煩,那些都是小事。不過就算是議員好了,也是選民選出來的,能不得罪人還是盡量不要得罪人,這妳理解嗎?」

「是,」小渝忙道:「我們也不希望讓您父親為難,如果……」

「聽我說完。」順子打斷她:「沒有什麼為難的,重點在過程要平順,溝通的時候要給對方下臺階。妳回去提醒妳爸爸,不要仗著自己有議員撐腰就得理不饒人,就說都是誤會,自己是清白的就好,知道沒?」

「是。」

「還有,說不定後來大家得各退一步,」順子又道:「對方假裝大方搞什麼大事化小,妳爸爸調個單位避一避什麼的,也許有這種可能。所以妳也請令尊先想想,如果非調單位不可,他想去什麼地方。見面時先跟廖主任講一聲,到了現場之後隨機應變,什麼都可以談。唯一要堅持的就是自己的清白,其他什麼別人要害他之類的話都不要說,就當成那些壞蛋都是笨蛋,根本只是誤會一場,千萬不要堅持什麼原則正義,更不能仗著有人撐腰就公報私仇。都記清楚了嗎?」

「記清楚了,」小渝認真地說:「謝謝順子哥提醒,我會轉告爸爸。」

「那就這樣,東西記得趕快給我。」

順子笑道,當下轉頭就走,一句話也沒再跟我們扯。

小渝呆呆地望著他離開,半晌後才說:

「凱子,你竟然認識市議員的兒子。」

「他是這裡的大股東嘛。」

「我……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她忽然牽起我的手,彷彿一時之間還不敢相信:「這個順子哥……他真的可以幫我爸爸解決問題嗎?」

「人家都打包票了,妳就放心好啦。」我點點頭:「妳回去跟爸爸說一聲,把人家要的東西寫好。順便記得跟我要順子的call機號碼,你們有什麼問題就直接問他,之後我就不參加嘍?」說著一笑:「講起來好笑,這事兒我還真想參加參加,什麼市議員開協調會還真沒見過。反正妳就按照順子的話去做,看看能不能一勞永逸解決家裡的問題。」

「呃,我知道了。」

「那就好。」我微笑著說:「真不錯,今天功德圓滿,連這件事也搞定了。待會兒妳自己進去,我還要在這裡等人。娃娃……王藝嵐那邊就請妳照顧照顧,別讓她覺得被冷落了。」

「我會我會,你放心。」她像是做出什麼重大承諾般地點了點頭:「凱子,我……我真不知道要怎麼謝你才好,這件事太……」

「好啦好啦,別婆婆媽媽了。」我笑道:「舉手之勞,我又不是議員,人家開協調會又沒邀請我,妳客氣什麼?」

「可是……」

「好啦,」我打斷她,微笑著說:「我愛妳嘛,這總行了吧?」

小渝臉一紅,咬著下唇笑了起來。我也不多說,幫她打開後門,推她進去關上門。

活動快開始了,裡頭的聲音即使在這裡都能聽見。我點起一根菸,當著乾淨的夜空,獨自靜了幾分鐘。

今天還真不錯,幫小渝處理家裡的事,跟娃娃之間也講開了。兩人狀況比我想像中好,小光巧怡馨馨各自幫了很多忙。總而言之,想做的事全數完成,接下來只要玩個盡興就好。

不知道薇會怎麼「解讀」我的行為,是跟以前一樣虧我兩句,還是會稱讚我呢?說實話,最近我覺得自己跟她越來越像了。無論講話、分析事情或面對問題,無形中都學起了她的行為。或許我還是我啦,可是,就在這個寧靜的片刻,我突然發現她對我的影響有多深。從看事情的角度、喜歡或討厭的人事物,直到處理複雜問題的態度,都逐漸變成了另一個她。

很奇怪的感覺,老實說也舉不出例子。或許薇也感覺到了吧,因此覺得我們有了問題,已經變成了一個「不能切割的個體」了。

同性相斥是萬物至理,人不喜歡看到鏡子裡的自己,或許薇覺得這種感覺很不好。不過我們畢竟已經分開了這麼久,她在想什麼其實我也不知道,一切謎團都只能等她回來後再說。

就在此刻後門打開,出現了一身皮衣的阿誠,還有帶著楊淑芬的小李。

「啊,凱子,原來你在這裡!」

阿誠笑著走上前來,我跟小李楊淑芬打過招呼,彈掉菸頭問:

「對啊,我在等你。原來你已經進去了。他們說你找我?」

「是啊,現在找還遲了些呢。你怎麼都不回call機?」

「咦?call機沒響啊。」我一怔,伸手往腰上一摸,只見空空如也,皮帶上什麼也沒有。

「啊,我大概忘記帶了。」

「好吧,那不廢話,幾件事跟你講一下。」阿誠推了推小李:「喂,這是你捅的簍子,自己跟人家說吧?」

「好。」小李接口:「是這樣的,凱子你知道我認識幾個外頭的團,今天我有一些朋友也被邀請來了,那掛人要找我上台客串一下。」

「那很好啊,什麼簍子?」

「這是個立場問題。」他搔了搔頭:「阿楠覺得我站在外人那邊,跟狗弟囉嗦了一下,要你待會兒也上上台,說什麼你年紀最小所以面子最大,什麼你也是Ansery的一員之類的。」

「呃,我聽不懂。」

「唉,你這樣講誰懂啊?」阿誠一把推開小李:「你別理他,人老了講話亂七八糟。凱子,狗弟以前跟阿楠都在同一個團,團名叫作南雁,是Ansery的前身。這你知道嗎?」

「嗯,我聽詩聖說過。」

「那個團有一個人叫桑尼,」阿誠又道:「這人跟狗弟不好,詳情我也不知道,反正兩個人一見面就吐槽,喝多了還會互K幾拳。問題是小李跟他蠻熟的,Ansery的小嘟森怪也跟他有往來,所以了,這次就被請過來,待會兒還要上台。」

「也找小李是吧?」我點點頭:「好,那我懂了,詩聖的意思是給狗弟面子,要我上台露個臉,省得人家有小弟弟吉他手,Ansery卻沒有。是不是?」

「喂,什麼小弟弟?」小李哼了哼:「學弟你說話客氣點,我好歹是五字頭的。」

「對,留級好光榮呀,我敗給你。」阿誠笑道:「就這麼回事,凱子,你上不上?」

「問題是我沒準備啊。」

「隨便一下嘛,上次畢業旅行不是搞得很好?」

「那次又不是今天這種場面,都嘛專業的,我哪敢上台獻醜啊?」

「不會不會,我教你一個辦法,」阿誠笑道,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今天是聖誕夜,我剛剛問過了,沒一個唱聖誕歌的。你找一首會的來,我們趁別的團還在表演的時候練一下,這就差不多了。」

「聖誕歌曲不合適吧?」我一怔:「還有你說『我們』,你也要跟Ansery一起上台嗎?」

「沒有沒有,我算哪根蔥,你才是狗弟的親傳弟子。」他連忙搖手:「放心好了,阿楠跟我商量過,你這邊唱你的,他們自然會把伴奏改一改陪你唱開心。阿楠說你反應很快可以跟上,反正唱個Jingle Bell什麼的也難不到哪兒去。我沒要上台,阿楠要我在下面幫忙調音拉線,還說除非你要我幫忙我才上。這就說定了吧?」

「嗯,」我想了想,心裡有點緊張:「好,既然是為了我師父,那就上吧。對了阿誠,問你一件事。」

「啥事?」

「今晚聖誕節,你有沒有什麼想要的東西?」

「咦?」他一怔:「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我微笑著說:「如果聖誕老公公跑來送你禮物,你會跟他要什麼?」

「靠,這是什麼問題啊?」他呆了呆:「喂喂喂,凱子,裡面已經開始啦,你還在這邊扯什麼啊?什麼聖誕老公公,媽的我就是聖誕老公公,昨天光發卡片就發了快兩千塊啦!」

「哈哈,那叫大情聖,跟聖誕老公公可不一樣。」我忍不住好笑:「別囉嗦快講啦,要什麼東西,我待會兒送禮物給你。」

「呃,嘿,真要問嗎?」他想了想,忽然嘿嘿一笑:「好啊好啊,這可是你自己要問的。我呢,如果可以實現一個願望,那就是好好揍你兩拳,出他媽的一口氣。」

「啊?」

「揍你啊,聽不懂喔?」阿誠笑了起來:「你這小王八蛋什麼都跟我搶,之前跟我搶小箏,這學期又搞出一掛儀隊的來了個大鬧北一女,我看八成也是想跟我示威踢館。之前小箏……」說著看了楊淑芬一眼:「……那件事,明明是你搞的飛機,結果我幫你擦屁股還被你亂怪一通,講起話來超級難聽氣得我好幾天睡不著。媽的,上次不就跟你說我覺得自己老了嗎?結果每天聽來聽去都是你的事,大家都笑我人老珠黃沒你罩,還叫我到建青上寫什麼感言,我越聽越覺得真他媽的不爽。」

此話一說,大家都忍不住放聲大笑。我笑得都腰都彎了,邊笑邊問:

「所以你想怎樣,當眾揍我一頓找回場子,對不對?」

「沒錯沒錯,你要送我禮物是吧?」他也笑了起來:「好極了,待會兒表演完別溜跑,過來給學長揍一頓,順便到聖誕樹那邊阿魯巴半小時,就不要又找一掛娘子軍保護你,是男人的就自己來領死,裝得乖一點,讓我好好出口氣。」

「是是是,學長息怒,那就待會兒見啦。」

我笑道,當下與眾人一齊走回去。

阿誠小李還有別的朋友,一進去就在人群裡消失得無影無蹤。活動已經開始了,場子裡非常熱鬧,舞池擠得簡直跟夏天的游泳池一般。主持人是狗弟,台上是個由三男一女組成,長得非常鄉土的團。狗弟拿著麥克風,嘻嘻哈哈地介紹他們,只聽鼓聲一響,台上的「三槍喵喵大樂團」當場唱起一首既熱鬧又好笑的台語歌。

我的台語不靈,歌詞聽來聽去好像在說一隻貓想回家進不去的故事,就這麼一路擠回座位,只見大家都津津有味地看著表演,沒有人下場跳舞,甚至連我回來了都沒有發現。

馨馨坐在最外面,旁邊是樂隊康分隊長,見我回來連忙挪出小小一角,我也就老實不客氣地跟她擠成一堆。她大聲說了幾句話,可惜吵得連一句都聽不見。我喊回去「妳說什麼」,馨馨又喊了幾聲以示回應,喊來喊去不得要領,馨馨一煩,起身拉我直往外頭跑。

兩人跑到洗手間,這裡稍微安靜了點。馨馨也不怕羞,推我進男生廁所,站在門邊笑道:

「哇,這還真吵。」

「好玩嗎?」

「好玩啊!大家都很謝謝你呢,不然誰有辦法來這種地方啊?」她笑著說:「對了,跟你報告一下進度。你那兩個正宮側室已經沒事啦,王藝嵐一開始有點不好意思,講開之後也就大方了起來。人家果然是辯論社社長,講起話來只有小光擋得住,她跟大家正式宣佈你已經拒絕她了,還當著大家的面跟梁文渝祝福了幾句。幾個樂儀隊的都很爽快,覺得自己姊妹贏了很開心,沒講幾句反而罵起了你,不過這些都是開玩笑,梁文渝被搞得很不好意思。」

「呃。」

「你不賴,可以這樣解決,看樣子智慧真的可以隨著年齡增長。」她笑道:「那等一下呢,你真的要上台表演嗎?」

「看樣子少不了。對了,幫我個忙。」

「什麼事?」

「應該說兩個忙。」我說:「一個是幫我選一下,妳們幾個北一女的誰英文最好?我需要現場寫點東西給表演用,我的英文可不管事。」

「好,我去問。」她點點頭:「還有呢?」

「告訴我妳要什麼。」我笑道:「今天聖誕節,妳總會想要點禮物吧?」

「禮物喔?不用啊。」她笑咪咪地說:「你上次送的生日禮物很棒,天天這樣麻煩可不得了。不必不必,我開心得很。」

「不管啦,說一個啦。」

「嗯,一定要說嗎?」她想了想:「哈,不然這樣,我想要一個寒假打工機會。這次可不能再去修機車了,那個老闆太會碎碎唸了,連我都吃不消啦。」

「好,瞭解。」

「幹嘛問?你要幫我介紹工作嗎?」

「我哪來的工作可以介紹?」我哈哈一笑:「小趣味一個,待會兒妳就知道。」

兩人回到眾人中。台上已經唱完了,台下觀眾拿著螢光棒直喊安可。我跟馨馨回座坐下,馨馨趁狗弟還在串場的空檔問起大家上次的英文競試成績。幾個北一女的都不知道她想幹嘛,被她催著說了一遍,只見前三名果然都是樂儀隊的,依序是儀蘋、樂隊的康秀慧與小渝。馨馨一笑,對儀蘋說:

「哈,搞了半天原來還是按照身高排,出來出來,我哥要抓妳出公差。」

「啊?」

儀蘋摸不著頭腦,傻呼呼地排開眾人走了出來。這時下一個團又開始表演了,六個女生五把吉他,連鼓手都是女的,一傢伙乒乒乓乓唱了起來。我俯耳跟小光、巧怡跟小渝都問了幾句「你想要什麼聖誕禮物」,之後就帶著儀蘋,穿過舞池旁瘋狂的人群,來到準備室前陰暗的長廊。

只隔著一道門,裡頭安安靜靜地像是另一個世界。準備室裡似乎有人,我帶儀蘋走到隔壁,打開更衣室的燈,讓她在化妝鏡前坐了下來。

儀蘋似乎急著想回去,開口說:

「凱子你有什麼事?我還想聽歌呢!」

「我要找妳幫我寫歌詞。」我笑道:「待會兒我要上台唱歌,原本是沒準備要上的,這下子好像不上也不成了,所以要改一首聖誕歌曲來唱,妳幫我協助一下英文的部分。」

「喔,這你自己不行嗎?」

「不行不行,除了英文還要押韻,妳第一志願的,不許賴皮。」

「厚,我想回去聽歌嘛。」

「動作快點不就成了?別耍賴。」我笑道,翻翻抽屜找出紙筆:「這樣,我先問妳一個問題,如果有聖誕老公公,妳會想要他送妳什麼?」

「真是的,你好霸道。」儀蘋苦口苦面地想了想:「這個嘛,嗯,我要大賽冠軍。」

「好,瞭解。這樣,妳聽過一首歌叫做『Jolly Old St. Nicholas』嗎?」

「幹嘛聽過?」她點點頭:「這次校慶音樂會,她們樂隊還表演過這首歌呢。」

「妳不是沒去?」

「節目單上有寫啊!」儀蘋一笑:「都嘛你,那天我急死了,連儀隊學姊最後一次表演都沒看到,回去還好好被修理了一頓,說什麼學妹是這樣當的嗎。這首歌怎麼樣?」

「待會兒我要表演這首歌。」

「哦?這不是聖誕歌曲嗎,味道對嗎?」

「沒問題,我們弟兄都會搞定。」我點點頭:「我要把最後一段歌詞改成你們幾個人的願望,原來歌詞是什麼張三要這個李四要那個的,我告訴妳大家要什麼,妳幫我寫成英文。之後配吉他試唱一下,看看韻對不對。」

「嘿,這個好玩。」她高興地說:「早說嘛,這件事我可以幫忙。」

「那就這樣,妳先記下來。第一個是巧怡,說她有男朋友就很高興了……」

我把所有人的「願望」講了一遍,講完才想起忘了問大家的英文名字,儀蘋笑著跑出去問,不久後一一抄回。兩人坐在安安靜靜的準備室裡,前後花了將近半個小時,歌詞的部分總算告一段落。

接下來是成果測試,儀蘋陪我走回準備室拿吉他。只見大姊、森怪、詩聖和小嘟都在。小嘟見我們進來,沒等我開口就說:

「哈,凱子,這位辣妹是誰?」

「讓你流口水吧,」我笑道:「各位,這位是方儀蘋,北一女儀隊總隊長。」

大家一聽馬上「哦」「真的啊」「了不起」「凱子你比人家矮好多」,逗得儀蘋滿臉通紅。我又介紹了大家給儀蘋認識,只見儀蘋「大姊好」「森怪哥你好」地客氣一番,亂了好一陣子。

小嘟走到我們身邊,看了看我手中的紙:

「喂,已經在準備了是不是?」

「對啊。」

「哪一首?」

「『Jolly Old St. Nicholas』。」

「這簡單,你試試這個。」

他拿起鼓棒,也不問個青紅皂白,當場用鐵櫃敲了一套鼓法。我聽完皺起眉頭,表示這樣我跟不上。大姊聞言抱起她的嫣紅色Ovation,與小嘟配了一遍給我聽。只見兩人配合得絲絲入扣,聽起來協調無比。

我一怔,接過吉他跟小嘟再配了一次。這下子詩聖也湊進來了,他主奏我節奏,幾個人哼著歌,一下子就唱完了這首「Jolly Old St. Nicholas」。

儀蘋看得目瞪口呆。只見森怪一笑,覺得我該在前頭清唱,之後各項樂器再逐一加入,讓這首歌漸漸變快來炒熱氣氛。大姊想想主意不賴,問明歌詞長度,指揮眾人配合keyboard又試了一遍。

唱完放下吉他,大家覺得這樣還不大夠。我思考半晌有了主意,問大姊說:

「這裡有銅管樂器嗎?」

「你要銅管樂器幹嘛?」大姊一怔,轉頭問小嘟:「上次那幾個穿西裝的表演爵士樂,不是還買了小喇叭什麼的嗎,有剩的沒有?」

「沒有,那是他們的,」小嘟忙道:「大姊妳幫幫忙,什麼叫『剩的』,我們只是幫忙買點銅油之類的東西而已。」

「嘿,那還那麼貴?」

「喂喂喂,妳又不知道行情,不要裝懂好不好?」小嘟哼了哼:「好的樂器一兩萬哪能搞定啊,那幾個搞Jazz都很機車,才出這點錢妳就唉唉叫啦?」

「嗯,對不起,」儀蘋忽然插口:「我可以說句話嗎?」

「小妹妹妳說。」

大姊溫言道,瞪小嘟一眼。

「外頭有我們樂隊的姊妹,說不定可以幫忙。」儀蘋轉頭問我:「凱子,你需要什麼銅管樂器?」

「小號或法國號,妳要回北一女拿啊?」

「學校的樂器不能拿出來,不過康康家就住在吳興街那邊,她好像有一把小號。」

「那太好了,」我忙道:「那就請她幫忙一下好嗎?」

「沒問題。」

儀蘋一笑,快步離開準備室。大姊等她關上門,對我笑道:

「凱啊,這群美女同學都很支持你嘛。」

「是啦,大家都是好朋友嘛。」

「待會兒要讓人家上台嗎?」

「如果可以。」我點點頭:「我自己是會吹,只是人家女生的樂器只怕不肯借我,再說我也沒吹嘴,樂團裡這算忌諱,喇叭可以共用,吹嘴不行。」

「不錯嘛,你很懂吹喇叭的門道。」詩聖笑了起來,湊趣道:「所以待會兒要怎麼搞?大家先站在一邊看,叫女的上去幫你吹喇叭,你『現寶』表演獨角戲?」

「媽的,一定要說得這麼難聽嗎?」我哼了哼:「詩聖你小心點,這掛人勢力龐大,回頭找滅絕師太跟你算帳。我是這樣想的,沒錯,請人家吹……靠,吹小號,我唱第一段,之後再換你們接下去。」

「問題是那個女的行嗎?」詩聖又說:「光一支喇叭吹得出什麼玩意兒……我說的是真的喇叭,不是你那玩意兒……就不要她一個人吹得高興,我們一掛人跟上去,最後她又吃不消……我的意思是搞不定。」

「喂喂喂,你有完沒完哪?」我沒好氣地說:「不用擔心,反正人家就吹那麼一段,剩下的就不用了。」

「所以只要吹一支喇叭?」詩聖依然嬉皮笑臉:「這很不過癮吧?」

「幹,講不聽的。」我罵道:「是有點單薄沒錯,所以要看人家分隊長會什麼再說,我會跟她問清楚。」

「好啦好啦,你們兩個笨男生先別囉嗦,」大姊打斷我們:「北一女樂隊的,想必本事不小。我們也別瞎猜,等喇叭……小號拿來一吹就知道。死阿楠,被你一搞講什麼都像是在開玩笑。等一下凱負責安排,我們聽你指揮就是了。」說著看了看錶:

「時間還早,我們三點才上台,前面那邊說不定還會拖時間,只練一首綽綽有餘。不過凱啊,聖誕歌曲是沒問題,我擔心的是搞太爽大家要你安可……咦?人家來了。」說著準備室門打開,儀蘋、馨馨跟樂隊康分隊長一起出現在門口。

康秀慧個子很高,頭髮倒是很短,外型十分帥氣。她有點不敢造次地走了進來,只見馨馨一溜煙拉起大姊的手,笑咪咪地坐在她身邊。

我又替大家介紹一遍,這才對康分隊長說:

「分隊長啊,儀蘋都跟妳講過了嗎?」

「欸,你別叫什麼分隊長,就康康啦。」她點點頭:「這首歌還蠻簡單的,我有一把trumpet,幫你配一下沒問題。倒是你要法國號幹嘛?」

「如果妳有的話,我可以配著吹啊。」

「你會喔?」

「我國中也是樂隊的。」我笑道:「嘻嘻,也是個隊長喔,就是規模比妳們小,算是陽春樂團的陽春隊長。」

「真的喔?」她一怔,語氣瞬間親近許多:「那你吹哪個樂器,法國號?」

「其實每個都會一點,反正大同小異,都嘛三個鍵。」我聳聳肩:「小樂隊,隊長兼撿場,譜怎麼寫就怎麼吹,每個樂器主調不同,其實都還好。」

「不錯不錯,就該這樣,」她點點頭:「那你會吹trombone嗎?」

「伸縮喇叭,一江春水向東流。」詩聖接口。

「你他媽謝謝,我知道trombone是什麼。」我瞪詩聖一眼,搔搔頭又說:「這我就比較不行了,我的音準很差,吹glissando永遠都會走音,不走音也會斷斷續續的,被老師笑手短就不要丟人現眼,這可不敢上台表演。」

「嘿,你連glissando都練過,你們老師是搞Jazz的嗎?」她一怔,高興了起來:「好個真人不露相,原來你不只會說相聲。那好極了,我們來個特別的,你知道什麼是cornet嗎?」

「知道,短號。」我點點頭,這是一種長得很像小號的樂器,外型比較小,卻能吹出更廣的音域:「我吹過這個,很好用,比小號好吹,只是平常樂隊用不到。」

「這裡就用得到,」詩聖好像憋了很久:「一支就夠,特殊的喇叭不嫌少。」

「你給我閉嘴。」大姊哼了哼。

「這話也對,鼓號樂隊的確用不著,不過換成爵士樂團就很好用了。」康康拍手笑道:「真好真好,今天遇到一個同好,竟然有個會吹cornet的,我就知道會吹法國號的短號一定沒問題。這樣,我現在就回家拿,回來之後跟各位……」她看了看大家:「……大高手們練一練。你負責吹開場,之後我吹trombone陪你,看看可不可以安排進去。」

「等一下。」森怪忽然開了口:「小妹妹,妳是搞Jazz的?」

「學過幾天。」

「trombone吹什麼key?」森怪又問。

「降B、F。」

「Tenor?」

「是啊,」康康有點吃驚:「不過Alto也可以,我也有一把。」

「好,那妳拿Alto,」森怪點點頭:「凱子唱F太高,那個什麼短號的key對嗎?」

「呃,那要看凱子可不可以自己轉key,」康康知道遇上高人了,忙道:「沒關係,這是小事,這首歌旋律很簡單,我幫他寫一下簡譜,降E很好移,他大概沒問題的。你們自己呢?」

「彈吉他有capo沒差。」

「那為什麼凱子不能用capo移調成降B,我直接用Tenor trombone?我那支trombone有F調轉閥。」

「凱子降B指法沒練熟,用capo把位太高他一緊張就按不緊。」

「瞭解。」

幾句對話一說,整間準備室每個人都傻了眼。大姊佩服地看了看森怪,開口說:

「哇塞,你這個不講話的,還會吹喇叭啊?」

「音源器上有。」森怪簡簡單單回答了一句,沒再理會大姊,又對康康說:「好,那妳快回去拿。凱子你有騎車來嗎?」

「沒有耶。」

「那你騎我的,送人家去。」他點點頭,掏出鑰匙扔給我:「大鑰匙是車、方的是鎖,紅的是吉他架。順便把1987搬過來。」

我一怔,森怪指的是薇的1987年蒐藏版Ovation,這把琴是狗弟送給薇的,目前架在薇的臥房裡。只聽詩聖「回來再練,別急著在路上吹」什麼地又開起玩笑,當下連忙動身,帶康康從側門出了月光和狗。

森怪的車是DT,停在月光和狗專用的車棚裡。我出去牽了車,只見車子一側有個鋼製的特製吉他架。我嘖嘖稱奇,心想森怪不是彈keyboard的嗎,車上倒是裝了這種設備。摸摸書包確定薇家鑰匙在身上,於是發動車,拍拍後座說:

「來吧。」

「嘻嘻,你也有『青城心事』啊。」

她笑著說,毫不猶豫上了車,扶著我的肩膀,一路往吳興街奔馳而去。

將近午夜,台北街頭依然熱鬧。人雖然不多,走在街上卻十分開心。我騎得很快,兩人沒怎麼交談,她牢牢抓著我的肩膀,無聲坐在後頭。

真是個意外的夜晚,我心想。原本只是來逛逛的,想不到不但要上台,此刻竟然載著北樂分隊長去她家拿樂器,真不知道大姊他們為什麼如此熱心,隨口問問有沒有銅管樂器,一傢伙竟然搞出這麼多事情。

或許跟那個什麼桑尼有關吧。今天Ansery是地主,桑尼跟狗弟有心結,我是狗弟的徒弟,或許大家想幫狗弟做個面子。我唱歌可以,吉他貝斯還沒練熟,因此出奇制勝,要我去「吹喇叭」。

不只這樣,我們這邊還有北樂大高手助陣。俊男美女爵士搖滾,一起搞一首熱熱鬧鬧的聖誕歌曲,既符合地主身分也很過癮。難怪他們這麼投入,想想的確十分難得。

這麼一想,Ansery這掛弟兄其實很愛湊熱鬧。六七晚會、九三九、聯合公演每次都來,說是幫我跟馨馨捧場,不過這種小朋友的小活動對他們來說畢竟還是有點大材小用。看看今晚的規模,嘿,狗弟只怕不熱鬧,怎麼熱鬧怎麼好,加幾支銅管樂器根本沒啥了不起的。

吳興街不遠,沒過幾分鐘就到了。康康要我在臺北醫學院側門停車,下車說:

「我大概要花十分鐘左右。保養一下,幫你找個吹嘴之類的。你等我一下喔。」

「那這樣,」我點點頭,看了看錶:「我先去拿一把吉他,我們十二點半見面?」

「沒問題。」

「喂,等等,」我又說:「待會兒不會出不來吧?」

「出不來?」她一怔,短短的頭髮在風裡晃啊晃:「喔,你說爸爸媽媽啊?嘻嘻,我是跟表姊住啦,她自己也去狂歡了,就在那裡頭。」說著指了指燈火通明的台北醫學院:「好,那先這樣,你去拿吉他,地方遠嗎?」

「不會,就在敦化南路。」

「那我們待會兒見。」

她一笑,快步往夜市方向走去。

我發動車子,沒過一會兒騎到薇家。這裡跟別的地方不同,安安靜靜地,好像所有人都已經睡著了一般。走進大廳,今晚還是那位胖胖的警衛,只見大廳裡擺著一棵聖誕樹,幾條彩帶掛在上面,底座下方還有幾個禮物模樣的裝飾品。

見到是我,他一如平日打起招呼,笑道:

「聖誕快樂。」

「聖誕快樂。」我微笑著說,只聽他問:

「林小姐回來了嗎?」

「咦?沒有啊,」我一怔:「她三月才回來。怎麼了?」

「下午有個人來找過她。」警衛說:「一個長頭髮的女生,長得好漂亮,開一台白色的BMW還要我幫忙顧車。」

「喔,對方有留名字嗎?」

「沒有,只說要找林小姐。」

「那我也不知道是誰耶。」我點點頭,正要結束這段對話,忽然覺得不對,於是問:「咦?她要你幫忙顧車,那她自己去哪了?」

「她說要把一個東西拿上去。」

「她有鑰匙卡啊?」

「有啊,所以我才覺得是林小姐讓她上去的。」警衛也是一怔:「原來你也不知道喔?」

「不知道。」

我搖了搖頭,心想這不知道是什麼人,走進電梯,按下十六樓。

走出電梯嚇了一跳。玄關燈開,一個擺在鞋櫃上的禮物出現在眼前。禮物用銀色包裝紙包著,緞帶打得很漂亮,size倒不小,約莫一公尺正方形。我訝異地瞧了瞧,只見上頭貼著一張卡片。卡片裝在白信封裡,寫著「林美薇收」,落款只有一個字:「仙」。

想必是那個長頭髮開BMW的女生了,我幫薇把禮物搬進去,上樓拿了Ovation,想了想決定裝在硬盒子裡,這又匆忙鎖門離開,回到樓下大廳。

跟警衛交代一聲「以後別讓人上去」,回到車上架Ovation,搞了半天才搞定那個專業級的車架,這就催動油門,一路在夜色中奔馳,回到吳興街。

康康已經出來了,站在夜幕下,手中各是一個箱子。一大一小,模樣很精緻,甚至還有背帶。

我停了車,她走上前來,看了看車邊的吉他說:

「凱子,這要怎麼擺?」

「有背帶吧?那很簡單。」我點點頭:「一個給我揹在前面,一個妳揹在後面,跟人家四貼帶小孩騎車差不多。」

「呵呵,這話可別給梁文渝聽見。」

她一笑,依言把cornet交給我,揹起trombone,想了半晌,忽然說:

「這把吉他是你的嗎?」

「不是,是一個朋友的。」我說,忽然想起她是樂隊分隊長,當下又道:「咦?妳也應該認識,跟妳同一屆樂隊的林美薇?」

「哦?是她的啊?」康康一怔:「她不是休學了嗎?」

「是啊,不過吉他……在我這裡。」

「咦?」她似乎想到了什麼,怔了一怔,又問:「搞了半天,原來你就是那個成功的啊?」

「呃,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她好像有點詫異,想了想措詞:「聽說林美薇有個成功的男朋友,後來移情別戀了,所以她就負氣出國了。原來是你喔?」

「呃,是我,」我有點狼狽,這個「故事」版本真多:「不過不是這麼回事。」

「呵呵,那我要聽,哪天有空來講個八卦吧?」

「喂喂喂,有這樣打聽八卦的嗎?」

「這可是第一手消息,哈,你怕被梁文渝知道,是不是?」

「才不是,她都知道。」

「那她不介意?」

「不介意,」我搖了搖頭:「因為跟妳說的不是同一回事。」

「好,那我問她去。」康康笑道,坐上了車。

我坐在前座,一時沒有發動,兩個人加上兩盒樂器,還有一把Ovation把位置擠得一點空間也沒有。我想了半晌,開口問道:

「喂,問妳一件事。」

「跟誰有關?」

「薇啊,林美薇。」

「好,你問。」

「她退出樂隊的理由是什麼?」

「咦?」康康聲音一窒:「你不知道?」

「是因為跳級,對嗎?」

「不是啊,跳級又怎樣,人家什麼都會根本不用練,本來可以直接跟學姊這屆出隊的好不好?」她好像覺得這話很不容易講,二話不說下了車,站在我面前,睜著眼睛說:「你不知道她身體有問題嗎?」

「身體有問題?」我一驚。

「嗯,她氣喘。」康康認真地點了點頭:「要不是這樣,你以為這麼厲害的人學校會讓她退隊嗎?連老畢都說她是全才……呃,老畢是我們教練。」

「我知道老畢是誰。」

「她會的那麼多,小號就不用說了,從爵士鼓到鐘琴、clarinet、trombone、euphonium、mellophone、高中低的sax,天才一個什麼都會,我們不是管弦樂團,否則她還會拉小提琴。高一上我們這屆還在招生,她自己跑來說要參加,結果馬上跳級,學姊們高興得不得了,大家都說撿到寶了要她直接加入學姊那屆一起出隊。對了,她也會這個,」說著指了指我身上的cornet:「這麼厲害的學妹哪一部學姊不搶著要?問題是人家對台灣天氣過敏,一到秋天就氣喘,冬天更嚴重,寒訓是學姊那屆出師前的最後練習,她卻因為身體問題都沒辦法參加只能回加拿大修養。這就是個大問題了,因為不管國慶、大賽、校慶都在秋天冬天,她沒辦法走隊形邊吹邊練習,跟老畢討論幾次,之後就拿醫生證明退隊了。」

「呃,我不知道耶,」我震驚不已,從來沒想過薇有這個毛病:「所以她是因為身體問題不能參加國慶,而不是因為跳級?」

「對啊,國慶要走隊形,氣喘是個問題,走一走暈倒怎麼辦?」

「那妳們就沒有別的位置可以給她嗎?」

「其實不是沒有,大賽打擊很重要,那個也跟氣喘無關,問題是國慶沒有前排打擊,其他percussion不管大小鼓或四音都滿員了,總不能因為她要國慶就叫其他學姊重新練習啊。」她搖了搖頭:「剩下只有隊長,可惜人家個子不夠高,跟其他隊長站在一起馬上矮了一截,再說就算她夠高也只能在我們這屆當隊長,那又回到跳級問題。我們小班都練室內樂,之前老畢還說可以讓她專心搞室內的,可是她說沒有國慶就不幹,所以就退隊了,大家都覺得很可惜。」

「原來是這樣。」我長歎一聲:「她可從來沒有告訴我。」

「這不用講的好不好,你都沒看到她每天都帶著藥嗎?」康康皺眉道:「很辛苦的,一邊練習一邊吸,大家都覺得很心疼。可是她卻總是笑嘻嘻的,還反過來跟我們開玩笑,說什麼銅油的味道很香,她最喜歡聞了之類的。」

「呃。」

「你這算什麼男朋友,難怪人家生氣回加拿大。」她哼了哼:「這還得了,我要去跟梁文渝說,男朋友什麼都不懂,犀牛一隻只怕糟蹋了人家。」

「呃。」

我無言以對,默默地什麼話也沒說。她似乎覺得自己說得有點過分,忙道:

「好啦好啦,我不是真的要這麼說的。你說事情不是那樣,那我跟你道歉就是了。不過林美薇的確有這個問題,或許她只有演奏的時候才會發作也說不定。你別介意我的話,我也不會去跟梁文渝講的。」

「算了,我沒介意,妳跟她講什麼也不重要。」我搖了搖頭,擠出一個苦笑:「再說妳也沒講錯,我的確犀牛一隻,這也不是新聞。上車吧。」

「呃,你別真的生氣啦。」

她有點不知所措,見我默不出聲,只得乖乖上了車,再度握起我的肩膀。

回到月光和狗時一點剛過,門口依然人潮洶湧,看樣子是從裡頭一路擠到外頭來的。警車已經走了,大樓警衛站在遠處抽菸,頗有一種與他無關,冷眼旁觀的局外人感。

我把車子停好,兩人拎著三把樂器走進側門。回到準備室時裡頭只有森怪跟大姊,倒是馨馨、巧怡都在,小嘟詩聖不知去了哪裡。

「呀,回來啦。」馨馨一見我就跑了上來,笑道:「哥,跟你說一件事。剛剛大家討論過了,儀蘋幫你的歌詞又加了一段,還有前面的部分也變了喔!」

「呃,」我愣了愣,放下吉他:「怎麼變?」

「你跟康康合奏,這樣太少人了。」她笑著說:「所以我跟巧怡都要參加。」

「咦?」我呆了呆,只聽大姊笑道:

「是啊,大家都說不能讓你一個人出鋒頭。剛剛森怪用keyboard模擬過了,效果還不賴,怎樣,搞一個高中生樂團很屌吧?」

「問題是……」我還沒反應過來:「妳們兩個要演奏什麼?」

「我彈鋼琴,巧怡拉小提琴。」

「妳會小提琴喔?」我問巧怡,只見她笑咪咪地點了點頭:

「會,而且是從小就會。凱子你狗眼看人低,以為只有你一個人會演奏樂器嗎?」

「呃,我又不是這個意思。」我忙道:「等等,問題是要怎麼配,本來已經……」

「試試就知道啦,幹嘛一直問?」康康開了口,只見她已經把trombone從盒子裡拿了出來,一邊接一邊說:「有小提琴的話就要改一下了。這樣吧,馨馨不是要彈鋼琴嗎,讓她先彈前奏,你跟上去唱,之後我拿trombone做bass,巧怡再出來當主要伴奏,我們這樣慢慢唱兩段,之後樂團再接上來,改成搖滾什麼的。你說如何?」

「哈,跟我們想的一模一樣!」大姊拍手笑道:「就這麼辦,凱你聽懂沒?」

「懂是懂,可是……我的cornet怎麼辦?」

「傻瓜,之後間奏讓你solo啊。」

「呃,我那點技術怎麼solo啊?」

「哈哈,知道要怕了是不是?」大姊一笑:「不管不管,事到如今你可不能怯場。有什麼話先練一遍再說,大家拿傢伙。」

這話一說,眾人馬上各自抄起樂器。康康拿起trombone試吹了一下,巧怡不知從哪裡抽出一把小提琴,架在脖子上蓄勢待發;馨馨走到森怪身邊,森怪挪了個位置讓她坐在一個備用的小keyboard前面;大姊則抱起bass,對我皺眉道:

「喂喂喂,你還在呆什麼,吉他不用調音喔?」

「呃,是。」

我搔了搔頭,這才打開琴盒,拿出了薇的「1987」。

沒過多久調音完畢,我把音源線接上AMP,康康拿出cornet放在桌上,又拿了一個看起來舊舊的吹嘴裝上去,對我說:

「凱子,待會兒直接吹,吹嘴幫你擦過了,知道吹哪幾個音嗎?」

「呃,妳等等。」

我想了想,在吉他上試彈一遍。康康聽了幾個小節後搖頭,開口道:

「凱子,你搞錯了,cornet是降B樂器,主音就跟你剛剛彈的一樣。」

「呃。」

我想了想,變個調又彈了一遍,皺眉說:「對不起,我有點亂了。」

「不然先和個音好了。」康康點點頭:「我不會吉他跟小提琴,大家找這個音。」說著拿起cornet,三鍵全放開,吹了一個主音讓大家跟。

巧怡第一個跟上,試都不試,第一個音拉出來就是對的。馨馨彈鋼琴比較容易跟,也沒有任何問題。我試了兩三個都不對,大姊幫把capo放到第四格這才搞定。康康一笑,拿起trombone也吹了一下,有種「我也來跟一跟」的模樣,看樣子是在幫我做面子。

這麼一來大家都「就位」了。每個人都各自吹、拉、彈了幾個小節,我這才發現大家都是高手,這首歌也難不倒任何人。相形之下,好像我的功力倒是最差的。

準備就緒,大姊一聲令下,眾人開始練習。馨馨毫不含糊地彈起了一段前奏,電子模擬的鋼琴從喇叭傳出。八個小節奏畢,我點點頭,撥起琴弦,唱起了第一段的歌詞。

兩點半。

就這麼練了一個多小時,這首包含古典、爵士與搖滾的「Jolly Old St. Nicholas」總算大功告成。期間小嘟與詩聖分別回到準備室,因此森怪模擬的鼓與吉他也就有了真實的樂器版本。練著練著大夥兒發現了一些問題,你一言我一語地修了不少。我暗道僥倖,幸好事先練一下,要是真的不知死活來個臨場發揮,只怕今晚狗弟非但露不了臉,我看大大漏氣一番只怕逃不掉。

巧怡本來就認識大姊,六七晚會上大家合作愉快;馨馨更不用說,不看僧面看佛面,大姊妹妹就是大家的妹妹。康康十分外向,合作起來一點也不像剛認識,笑談間一把trombone吹得眾人心悅誠服。她的音樂素養真不是蓋的,幾乎每個問題都有解法,即使所彈的是她不會的小提琴或吉他皆然。我心想北樂隊長果然身手不同,看來除了長腿臉蛋功課好,音樂上還是得有兩把刷子才行。

儀蘋設計的歌詞不大好唱,我稍微修改了幾個字,文法字彙不能講究,畢竟唱得順才是第一要務。好在這只是個小趣味,不是學校裡的英文考試,也就勉勉強強對付過去了。

沒過多久儀蘋跑了進來,表示外頭已經開始跳舞了。大家一聽都放下樂器跑出去,大姊等巧怡、康康她們離開,這才站起身來,看了小嘟他們一眼。

詩聖一笑,拉著小嘟森怪往外頭走。馨馨瞧了瞧大姊,又瞧了瞧我,識趣地跟著詩聖離開。這麼一來,偌大的空間裡,就只剩下了我跟大姊。

大姊等門關上,微微一笑,對我招了招手。

「凱。」

我依言走過去。只見她牽起我的手,帶我在櫃子後頭坐了下來。

一樣的地鋪,也是一樣的小睡袋。桌上凌亂地擺著樂譜、碟仙與蠟燭,菸灰缸裡滿是菸蒂。

她轉頭看看我,沉默著,一句話也沒有說。我想著過去幾個月發生的事,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就這麼過了好久好久,她才輕笑一聲,開了口。

「凱,今晚好玩嗎?」

「嗯,我有點緊張。」

「是因為我,還是要上台?」

「都有。」

「我明白。」她點點頭,沉默片刻:「嗯,好像也該講清楚一點了。」

「呃。」

「今天晚上,」她看著我,緩緩地說:「我看到好多你的朋友。這些是我不熟悉的你,不過也應該是平常的、白天世界裡的你。凱,你的朋友們都很可愛,難怪馨馨常說你很紅,今天見到這些小女生,我才發現你的確非常受人歡迎。」她微笑著說:

「可是,你好像怕在我面前跟這些人走太近,是不是?」

「呃,這是什麼意思啊?」

「意思是說,你會刻意在我面前壓抑,沒有表現出平常的樣子。」她慢慢地說:「你怕我不高興,是不是?」

「也不是這麼說啦。」

「嘿,你的表情很明顯,還想賴嗎?」她笑了起來:「凱啊,我們本來就不是一對呢。這段時間裡你對我很溫柔,大姊都放在心裡。只是,我想我們也該停在這裡了。」

我一怔,只聽她說:

「其實大姊也是很任性的,這陣子趁阿薇不在,偷偷佔用了好多的你。這種關係是不能持久的,你知道我的意思,對不對?」她頓了頓:「所以,從明天起,你跟我就要恢復以往的相處模式,不能再這樣了,知道嗎?」

「呃。」

「知不知道?」

「呃,知道了。」

「知道就好,」她甜甜地一笑,摟起了我,讓我躺在她的懷裡:「謝謝你,凱,你真是個溫柔的小男生。」

我心裡難過,她的聲音隔著胸腔,聽起來又輕又柔和。只聽她又說:

「凱,昨天你回去了,我一個人想了很久。我不知道你是怎麼看我的,可是再這樣下去,我就會管不住自己,就會沒有辦法跟你分開,就會想要一直下去了,你懂嗎?」

「嗯。」我點點頭,躺在她暖暖的胸口:「我知道。」

「可是,畢竟你是阿薇的,我不能對不起她。」她又說:「其實我已經對不起她了。你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我們……那樣嗎?」

「不,那個還好。」她按著我的頭,不讓我抬起來:「阿薇不是一般小女生,她會去瞭解每個人做每件事的意義。問題就在這裡,原本只是想跟更親近一點,可是……這陣子下來,我發現我已經非常愛你了,你知道嗎?」

「知道。」我沙啞地說。

「所以了,這就對不起阿薇啦。」她輕聲道:「她把你借給我,可是我卻想要據為己有,這可是小偷的行為。別說她是阿薇,就算對別人也不能做出這樣的事。所以,從現在開始,我們就要恢復成原來的樣子,你乖乖當個小弟弟,我也好好當個大姊姊,大家都要守規矩,不可以再頑皮了。」說著嘆了口氣:

「還有,你不必跟阿薇多說什麼,也別寫信跟她講這些事。大姊自己會跟她說,就不要你說得不清不楚,讓她傷心就糟了。」

「我……」

「聽話。」她制止我:「凱,大姊年紀比較大,對事情的看法也比你安全一點。阿薇畢竟才十八歲,你別看她那樣,其實還是個思春的小女生呢。之前跟阿楠的傷還沒好,你又一天到晚出紕漏,要她怎麼好好跟你繼續下去呢?」說著摸了摸我的頭髮:

「所以了,讓大姊自己面對她。我跟她有我跟她的溝通方式,我們講完你再跟她談,就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了。」

我心裡一片混亂,不知道該不該跟大姊承認薇已經知道了,也擔心那封信寄過去之後的「後果」。

「總而言之,謝謝你。」她抬起頭來,輕輕在我的臉上親了一下:「凱,你是個很好很好的男生,誰擁有你都應該要覺得很幸福才對。給你一個小小的勸告,你放在心裡,之後見到阿薇可別忘了。」

「呃,妳說。」

「熱情一點。」她微笑著,望著我的眼睛:「你很體貼,也很溫柔,但總是顧東顧西的,好像生怕傷了女孩子。凱,男生要浪漫一點,不要光做夢,也要真的去嘗試一下,不能只說好聽的話。」她笑得好遙遠:

「不是都說要摘天上的月亮嗎?那就出點瘋狂主意去摘一下嘛。摘得到摘不到並不重要,女孩子喜歡他的愛人傻傻為她拚命。凱,你跟阿薇很相配,你們都是浪漫的人。記得偶爾也要放下矜持,好好去追個夢,知道嗎?」

我沒有回答,只是點了點頭。

「好,那就這樣吧。」她輕嘆一聲,牽著我站起身來:「外頭不是在跳舞嗎?你去跟小妹妹們玩一玩吧,也別冷落你的朋友了。」

「那妳呢?」

「我要休息一下,」她說,眼神中透著疲憊:「我們是最後一個上場。老頭子唱完叫我,應該還來得及。」

「老頭子?」

「就一個日本團,森怪的朋友,」她已經很想睡了:「專門把日文老歌拿來翻唱成搖滾,今天被安排在紅太陽前面,你去問問就知道。」

「好,那我去問。」

「你乖。」她微笑著說,揮了揮手:

「快走吧。」

「妳要不要……」

她微笑著搖搖頭,閉上眼睛,走到後面躺了下來。

我望著她消失在櫃子後,心裡五味雜陳,又過了好久好久,這才轉過身去,關上了燈。

出到外頭,只見裡頭越來越熱鬧了。台上是一個長得很雄偉的主唱,幾個醜臉團員在後頭演奏得比主唱還大聲。狗弟站在舞台邊,一身黑衣黑褲依然整齊。金色的馬尾流洩而下,瀟灑地散在肩頭。

回到座位上,除了小渝跟馨馨以外大家都不見了。滿桌杯子空瓶,看來大家都破戒喝了幾杯。小渝臉紅紅的,馨馨也是,兩人都瞧見了我,笑著要我坐過去。

我在馨馨身邊坐下,對面是小渝。她跟往常一樣對我微笑著,澄澈的眼神中反射著光澤。

「凱子,練完了嗎?」

「嗯。」

「會不會緊張?」

「還好。」

「沒問題的,你一定會表現得很好的。」她笑道:「剛剛康康跟我們說過了,大家都很期待看到你的演出。馨馨也說,只要你在,沒有任何舞台是你搞不定的。」

我笑了笑,沒說什麼。

「哥,」馨馨看了我一眼:「你怎麼啦,好像悶悶的?」

「我沒事。」

「真的嗎?」她看著我,彷彿知道什麼:「剛剛還好吧?」

「沒有啊,好得很。」

「那就是了,」她似乎也不願在小渝面前多說,笑道:「既然要上台,這時候就別多想。徒弟陪著你,師父可別讓你自己的師父丟臉了喔!」

嘿,師父。好久沒聽馨馨這麼叫了。

「那你先靜靜吧,我們聊我們的。」馨馨又說,突然摸出了一包七星:

「哪,抽一根靜一下。只准抽一根喔。」

「咦?」我一怔:「妳哪裡來的菸?」

「吧台買的,」她笑了起來,神情充滿鼓勵:「難得機會請快把握,只要走出這裡,我就一樣會沒收喔。」

「呃。」

我訝異地接過菸,只見兩人都望著我不知道在笑什麼。我怔了怔,這才撕開包裝,抽出了一根。

小小的火焰亮起,一道緩緩的氤蘊直上空中。音樂停了半晌,台上的樂團商議兩句,隨即又唱了起來。

氣氛越來越熱,絲毫不受我的影響。小渝馨馨繼續聊天,有著不打擾我的默契。空氣很悶,冷氣出口紙條飛舞。只聽音樂越來越大聲,主唱的聲音混在擴音器的震動中,化成一片模糊不清的嘶吼。

不一樣,我不禁想,這跟往年的聖誕節完全不同。過去的我是孤獨的,獨自站在寒風中的教會門口。怎麼今年會在這裡,這個薇曾帶我來「見識」過的地方,在這麼多不同來源的朋友圍繞中,準備走上舞台,再一次地,站在聚光燈下呢?

台下滿是跳舞中的人,整間大廳佈滿酒氣。聲聲樂聲震得耳膜不斷跳動,昏暗的光線裡眾人踩著對方的影子。聖誕老公公不時吐個火,火焰在七彩燈光裡像是騰空飛起的巨龍。水泥牆上管線裸露,管線在黑燈下泛著螢光。這一夜的狂歡正要開始,像是一場意料之外的祭典,在瘋狂的情緒中,等著把我送上祭壇。

回頭又望了一眼小渝跟馨馨,突然發現,等著薇回來的我,終究還是孤伶伶的一個人。

兩點十五分。

醜臉樂團唱起最後一首歌,大夥兒紛紛回到座位上。見我獨自坐著抽悶菸,儀蘋忍不住唸了小渝幾句,毫不客氣地把菸搶走熄掉,這才坐下來,跟其他人擠在一起。

大家剛跳完舞,每個人都流著汗,通紅的臉蛋像是水果攤上陳列的富士蘋果。樂儀隊的個個修長,擠成一堆的模樣很有趣。我正想藉故跑出去再抽一根,就聽娃娃問:

「凱子,你在想什麼?」

「呃,沒事啊,先靜一下,待會兒還要上台呢。」

「對啊對啊,聽說你們還要上台表演呢!」一個叫做李儀雯的說,她是儀隊白槍,不知為何大家都叫她「小星星」:「凱子趕快講一講,到底你是怎麼參加那個團的啊?」

「有個朋友介紹我進去的。」

「是團裡的人嗎?」

「就是個朋友嘛。」

「哈,不好意思了?」康康笑了起來,對大家說:「凱子不講我講,妳們都記得阿薇吧?」

樂隊的都點了點頭,康康對我眨眨眼,示意要我別擔心:

「阿薇是凱子的好朋友,之前就是她在這裡當bass手,後來才介紹凱子進來的。」

大夥兒聞言馬上吵了起來。「哦?」「真的?」「凱子也認識阿薇啊?」,七嘴八舌地問個不停。只見小渝娃娃似笑非笑看著我,連忙胡說八道一番試圖亂以他語。就在這時小光竟然也開了口,哈哈兩聲過去,「凱子是在麥當勞認識這個人的,有一天他們兩個都蹺課,結果……」,攔都攔不住,當場把我怎麼跟薇認識的過程全部講了出來。

我暗暗嘆氣,心想這可不好,等一下又要「聽說她有個成功的男朋友」了。只見馨馨終於跳出來,嘰嘰呱呱說起了說了自己如何「通過哥跟薇姊姊幫助,得以重新相認失散多年的大姊」,暫時幫我解了圍。

馨馨講話很有分寸,重點全都避得乾乾淨淨,只說自己是人家養女,從來不知道有這個姊姊。眾人聞言驚嘆不已,一時把什麼「麥當勞的浪漫邂逅」全部拋諸腦後,圍著馨馨,聽她說了一堆大姊有多好,哥跟薇姊姊對她多有貢獻之類的事。這些細節巧怡全沒聽過,睜大眼睛聽了半天,隨即埋怨「馨馨妳都把我當外人啦」,又推又拉地把大家逗得大笑不止。

豈料,馨馨一講完,話題竟然又回來了,第一志願果然記性好,幾個樂隊的再度拷問起我跟薇的關係。我心想康康幹嘛那麼大嘴,正自閃避,就聽舞台上傳來了狗弟的聲音。

「Ladies and gentlemen,」他手持麥可風,走到舞台中央,聲音輕鬆又清朗:「節目進入尾聲,接下來上場的是國際友人。他們聽不懂中文,所以我先胡亂介紹一下這群小日本鬼子,請大家待會兒通通都裝出沒這回事的樣子,千萬不要笑出來了。」

這話一說全場都笑了起來,我們的位置非常好,隔著舞池高出半公尺,正好是個什麼都看得到的「包廂」。只聽狗弟又說:

「這掛日本人叫做『O-chisun-MA』,就是日文的老人家的諧音啦。之所以取這個名字一方面是因為他們年紀都有一把了,不過主要理由還是因為他們很愛唱老歌。」他頓了頓,笑道:「不蓋大家,真的都是一堆老掉牙的歌,幾首有名的幾乎比我還老。不過人家也算很有本事,把一堆戰後什麼演歌、歌謠之類的歌曲唱得跟Bon Jovi差不多,這麼一來在日本當然人人喊打,變成老頭公敵,想紅大概要得下輩子。」

台下聞言哄堂大笑,只見那幾個日本團已經開始準備上場,莫名其妙地看著狗弟,不知道他到底說了什麼這麼好笑。

「話是這樣說啦,人家遠道而來我們還是要有風度,」狗弟吃吃笑著:「接下來就讓我們以最熱烈的掌聲,歡迎從日本來的,不會說中文的,專唱老人歌又不能笑他們的,年紀已經一大把的鬼子團體『O-chisun-MA』上台,大家掌聲歡迎!」

觀眾捧場地鼓起了掌,日本人可愛兮兮地走上舞台。狗弟把麥克風架在主唱前方,只見紫頭髮的「老頭子」走到中央,對狗弟彎腰鞠躬,開口說了一句日文。

「みなさん、どうも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した。」

這句我聽得懂,就是在跟大家道謝,但接下去就鴨子聽雷了。只見這傢伙咧齒而笑,一口氣嘰嘰咕咕說了一串,把大家都聽得一愣一愣的,連帶讓熱鬧的氣氛也冷了下去。這麼一來連狗弟都呆掉了,一副「唱就唱吧,囉嗦個什麼鬼啊」的表情。

我們聽得面面相覷,小渝一笑,翻譯道:

「他說非常感謝大家的歡迎,他們在上台前有一點話想跟大家講,好像是關於等一下要唱的曲目,一個叫做什麼『なかじまみゆき』的人寫的歌。」

「中島美雪啦,」娃娃接口,表情有點訝異:「咦,妳們都沒聽過嗎?這個女的很紅耶,哪間唱片行都買得到。他們說第一首歌叫做『時代』,是一首非常老的歌。這裡還有個故事……他們自稱是中島的國中同學,小時候都很喜歡唱歌,常常聚在一起唱一些當時的流行歌。中島因為陪媽媽養病還是怎樣的……啊,講太快了,我沒聽見。」

「她陪媽媽養病,」小渝接口:「短暫跟他們當了一陣子的同學,學校叫做やまろくちゅう……我不知道這是什麼……之後就搬回おびひろし……某個北海道的城市了。」她又聽了聽:「從此之後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這位隔壁班的小女生,直到十四年前,才在這首歌發表時的聖誕特別節目上看到了她的轉播表演。」

「後來呢?」儀蘋追問。

「後來喔……等等……」小渝聽了半天,皺眉道:「他說得太快了……什麼他們追著一路跑到東京,跟對方見過一面,なかじま看到他們很高興……還說……藝嵐啊,他說什麼?」

「他說中島很懷念那段時光,」娃娃接口翻譯:「所以就把這首歌送給他們……要他們不要放棄……這一段我聽不大懂,小渝?」

「不要放棄在音樂上努力。」小渝點了點頭:「這幾個人小時候曾經夢想過長大要組一個團,最後卻從來沒有實現,後來有的當了社員有的在當記者……所以,聽完なかじま的話,他們就真的組起了這個團,開始在pub巡迴表演,這就是『O-chisun-MA』的由來……咦,開始了。」

台上響起吉他獨奏,紫頭髮主唱抱著一把很炫的白色電吉他,撥起前奏。

很簡單的輪奏,樂聲響起時大家都閉了嘴。只見對方收起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認真無比,像是演奏什麼世界名曲的嚴肅表情。幾個小節前奏一過,唱起了「時代」。

很好聽的歌,主唱沙啞的嗓音高亢又蒼涼,雖然沉沉地與現場氣氛不同,卻馬上吸引著所有人的注意。只見他唱了幾句,棕髮keyboard手這才跟上,琴聲在寬敞的四壁上反射著回音。不久後其他團員紛紛加入,樂風一變,綠髮鼓手重重敲下,「打開」了這首歌。

我詫異不已,「時代」速度不快,卻是空間感十足,淡淡蒼涼裡有開闊的風貌,幾把簡單樂器演奏得燦爛無比。緩緩地、穩穩地,像是昭示著什麼重大的訊息。

所有人都靜了下來,舞池裡沒有人說話。每個人都安安靜靜地,踏著緩慢的舞步,聽著這首「時代」。

そんな時代も あったねと

いつか話せる 日が来るわ

「也有過這樣的時代的,」小渝聽了半晌,翻譯說:「總有一天會這麼說。」

我あんな時代も あったねと

きっと笑って 話せるわ

「的確有那樣的時代的,」娃娃也道:「總有一天可以笑著說出這句話。」

だから 今日は くよくよしないで

今日の風に 吹かれましょう

「所以今天不該軟弱,就讓今朝的風迎面吹來吧。」

小渝笑了起來,像是回應著歌詞,柔和堅定地望著我。娃娃則望著台上的主唱,輕輕地,哼了起來。

まわるまわるよ 時代は回る

喜び悲しみ くり返し

「轉變著,」小渝依舊微笑著,牽著娃娃的手:「轉變著,時代正在轉變著,悲傷歡喜不停重複。」

今日は別れた恋人たちも

生まれ変わって めぐり逢うよ

「今天分手的愛人,」娃娃唱著,配合著翻譯:「也會改變,也會有另一個相逢。」

兩人牽著對方,一個唱一個翻譯,在黑暗的空間裡彼此微笑。這段歌詞好沉重,音樂的感受卻又很深刻,主唱的聲音在擴音器裡變成一片晴空下的遼闊背景;娃娃與小渝的低語,則在空中化成兩隻振翅的青鳥,比翼遠颺,飄蕩在雲裡。

歌詞繼續,翻譯也繼續。我望著她們,眼前不再是喧鬧的月光和狗,卻是一片乾淨的,沒有雜質的黑暗。彷彿北國的靜夜,雪地中無垠的長空。

旅を続ける人々は

いつか故郷に 出逢う日を

「旅途上飄泊的人們,總是希望能有回到故鄉的一天。」

たとえ今夜は 倒れても

きっと信じて ドアを出る

「即使今夜會跌倒,卻還是帶著信心,推開門走出去。」

たとえ今日は 果てしもなく

冷たい雨が降っていても

「即使今天下著冰冷的雨,也絕不退縮。」

めぐるめぐるよ 時代は巡る

「輪替著、輪替著,時代不斷輪替。」

別れと出逢いを

「分合聚散。」

くり返し

「週而復始。」

今日は倒れた旅人たちも

生まれ変わって 歩きだすよ

「今朝跌倒的旅人們,也一定能站起來,重新出發。」

歌曲結束。兩人一齊停了下來。

我感動不已,台上結束尾奏,台下靜默半晌,隨起響起一陣瘋狂的、停也停不下來的掌聲。

真是一首好歌啊,我不禁讚嘆,完全不受剛剛那堆「開場白」影響,也不見他們拿起樂器亂彈一通,光憑實力就把氣氛找了回來。場中口哨鼓掌聲不斷,大夥兒歡呼著,讓幾個靦腆的日本人傻笑得停不下來。

這就是接近壓軸的實力嗎?我不禁開始緊張。只聽他們又唱了起來,娃娃說這也是中島美雪的歌,去年剛發行,叫做「空港日誌」。

這次就比較熱鬧了,keyboard手華麗地彈著,鼓聲一下下敲擊著穩定的旋律。歌詞說有一個人特別跑到廣島機場找已然外遇的情人,飛機因為強風不能起飛,跟地勤人員打聽後卻發現對方根本不在飛機上。不死心的主角來回打聽,明知無望,卻依然執拗地走向失望的結局。

鋼琴聲中歌曲結束,日本人沒講話,另一首「誘惑」又唱了起來。這首歌更快了,娃娃熟門熟路地表示這是中島美雪1982年的單曲,當時我才小學四年級,正是剛要開始演講比賽,尚未接觸愛情的年齡。

「故作溫柔的表情,是女人們的流行」「崩潰邊緣的逞強,是男人們的慣例」;「你留下鑰匙,我鬆開辮子」;「女人偷偷藏著玻璃鞋」「男人偷偷藏著紙飛機」;「孩子一片片吞著悲傷學習經驗」「他將長大,學會成為連『悲傷』都說不出口的大人」。

似曾相識的情節,陌生的語言中觸動著莫名的心情。就像寫照著自己,讓沉重的結論,在輕快的歌聲中流出,彷彿揭穿深藏的祕密,把我隱藏許久的心情,在剎那間擠了出來。O-chisun-MA非常會控制氣氛,明明是一首從女性角度出發的歌曲,幾個老男人竟然能夠流暢地唱成一首動感十足、熱鬧歡騰的歌。若非聽著小渝娃娃的翻譯,光聽他們唱,絕對不能理解藏在歌詞裡頭的情緒。

喘不過氣的氣氛繼續,安可聲中另一首接踵而來。「這首歌叫做『横恋慕』,」娃娃一怔,搶下了翻譯:「日文是『第三者』『愛別人的愛人』的意思。」

小渝一怔,回頭望了我一眼。更加輕快悠揚的旋律響起。

「對不起,」「能不能請你叫醒身邊的人,我有急事要跟他講」「我知道他還沒睡,聽得到我話」「我會搭清晨的巴士到你那裡去」「好啦,其實是騙你的」「我只是想再說一次喜歡你而已」。

依然是女孩子的情緒,同樣被O-chisun-MA詮釋得如此傳神。娃娃望著我,「横恋慕」「第三者」,彷彿是歌中的主角。

「明天我將身處於黑暗」「就像是在午夜裡」。

「結束的戀情,就像從未發生過」「如同壞掉的胸針,只能丟棄」。

我滿心歉疚,所有人都轉頭望向她。「多麼希望是在她之前」「長髮還梳著辮子的時候」「就與你相遇,」像是問著我:「真是這樣,那我們就能在一起嗎?」

我愕然不語,歌曲卻連續不停。「即使如此時光仍然不會停留,」一句接一句:「我的思念傳遞出去,就會消失。」娃娃翻譯得越來越快:「真對不起這麼深夜還打擾你,流著眼淚真抱歉,」於是她的眼淚終於滑落:

「在這個時候,就這一次,說聲喜歡你。」

已經分不出是歌詞還是她的話語了。漫長的歌曲告終,台下不應景地響起熱情的掌聲。

我們都沒有出聲,所有人都怔怔坐在原處。娃娃默默擦掉眼淚,彷彿被歡呼聲無情地拋在一旁。我想伸手出去,卻又有些遲疑,只聽台上主唱用日文說著謝謝,安可般地,唱起了另一首歌。

華麗的鋼琴前奏,熟悉的旋律傳來。已經沒有人翻譯了,我卻知道,這首歌是「青葉城戀曲」。

去年夏天,一九八八年八月,我剛考上成功,漫長的暑假充斥著狂喜的情緒。媽媽為了獎勵意外考上的我,帶我去歐洲玩了將近一個月。這是我當兵前最後的出國機會,母子倆從英國出發,渡海到法國,玩遍荷比盧,又沿德國下到瑞士奧地利;之後穿越巴伐利亞抵達北義,來到佛羅倫斯與威尼斯,離開羅馬終於折返,途經斑斕婆娑的普羅旺斯與藍天碧海的尼斯,北上巴黎,過海回倫敦搭機返台。

很過癮的行程,沿途我都在想小玫。當時還不知道她要移民,還以為我們有著數不清的未來。路上我寫了好多詩給她,也在每一站都做出「影像記錄」,用媽媽的相機,記錄著「長大以後可以帶妳去玩的地方」。

回台灣時已經快開學了,幾乎趕不上註冊的我在新生訓練後趕到北一女門口等小玫。那是我第一次看她穿北一女制服,鮮綠的襯衫上繡著白色的一條槓,短短的頭髮尚未留長。

許久不見,兩人非常想念對方。我害羞地在北一女門口牽起她的手,漫步在日後每天都會經過的,總統府前長長的紅磚道上。當天日落得晚,紅霞替重慶南路染上漂亮的金黃色。我們探路也似地在這未來三年即將出沒的區域亂晃,走著走著,小玫帶我來到了一間唱片行。

小玫開了口。

「凱?」

「嗯?」

「你喜歡聽廣東歌,對不對?」

「嗯,小時候看港劇常聽,有幾首歌很讚,我那點廣東話就是從裡頭學的。」我點點頭,笑道:「什麼英雄出少年、萬水千山縱橫之類的我都很熟。怎樣?」

「我知道,你唱過。」她點點頭,帶我走進唱片行:「那我送你一個禮物。」

老闆一見到她馬上招呼,小玫毫不猶豫地付了錢,從老闆手裡接過包在紙袋裡的錄音帶。原來這是她在我出國時特別訂的,裡頭是一卷香港歌星關正傑的專輯。

我從小就聽關正傑,這人是學建築的,卻以業餘歌手身分一夕爆紅,歌路從港劇主題曲、英文流行歌到翻唱日本歌無所不包,歌聲渾厚有磁性,什麼歌到他那裡都變成了他的味道。我從港劇開始認識這個人,之後幾乎每張專輯都買;要是買不到,就找專門進口香港唱片的唱片行訂貨,可謂不惜成本。

這張「天龍訣」發行於一九七九年,一直以為早已絕版,想不到小玫竟然幫我找到了。當下興奮不已,二話不說拉著她跑進新公園,拿出隨身聽,一人一個耳機聽了起來。

這張專輯多半是港劇插曲,「天龍訣」「勇闖愛情路」「新變色龍」「楚留香」與「殘夢」,聽完第一面翻過帶子,我又聽起了第二面。

小玫很高興我喜歡這個禮物,陪我讀著歌詞,就這麼慢慢聽到夕陽沉落。最後一首歌名叫「這個秋天」,前奏響起時曲風忽然一變,耳機裡傳出漂亮的鋼琴聲,一首帶著懷舊風,像是當天夕陽般的歌曲流洩而出。

廣東話的歌詞,「紅葉片片,你我相見,你說落葉聲惹心酸」「離別了,送我丹楓一片,你說秋天太短,莫嗟怨」,陌生的詞藻,「這美滿的秋天,賜你與我相遇,田園漫步望落日,草坡中兩依戀」「這美滿的秋天,這季節深記念,難忘地上落葉,輕且軟」。

廣東話一向讓我覺得很好笑,可是,這次不同,才聽一半,我就被這首歌感動得不能自已。

曲子帶著淡淡的感傷,好像十分懷念那些已經失去的美好時光,即使我正沉醉在幸福當中都不能不感嘆。然而這股感傷卻又是隱晦的,整首歌亮度很高,像是真的走在一片紅葉之海中,浪漫地,緬懷著已然逝去的戀情。

關正傑的歌聲當然不用說,與他對唱的是一位名叫鮑慧珊的陌生女星。不到四分鐘的歌我聽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最後,才在歌名下方發現這是從一首日文歌翻唱來的,原唱叫做「さとう宗幸」,歌名是「青葉城恋唄」的歌。

當時沒有多留心,關正傑常翻唱,這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小玫不會說廣東話,見我哼著哼著不禁笑了起來,摸著我的臉,像是嘲笑著我的唱腔,夕陽倒影裡,滿是她開心的神情。

就這麼微笑著,半年倏忽而過。機場玻璃門外是她模糊的身影,詩聖扶著我的肩膀,帶我回到台北。

當天下午我們在師大路ROXY喝了好多酒,之後詩聖送我回家,我從錄音帶的櫃子裡,拿出了這卷「天龍訣」。

多諷刺的感覺,那天是期末考後的寒冬。夕陽紅葉皆是追憶,印象裡漂亮的初秋化成了濕冷的春節。痛苦的我不能捲起舌頭唱廣東話,心一橫跑到公館,找到某間賣很多日本盜版唱片的唱片行,問人家「有沒有這個什麼宗幸的青葉城什麼的歌」。

原本不期望有的,想不到老闆當場就說有,翻箱倒櫃找了半天,拿出一卷佈滿灰塵的二手卡匣版日文精選輯,吹掉灰塵,上面赫然出現漢字的「青葉城恋唄」,中文翻譯為「青葉城戀曲」。

當天我又跑去中華商場,找人幫忙把卡匣轉成錄音帶,之後整個寒假都在聽這首歌。卡匣原本就是二手的,加上轉拷失真,錄音品質不堪入耳。但我卻一直聽一直聽,聽著聽著度過了一個瑟縮中的農曆新年,聽過了寒訓,直到跟小箏去過肯德基,這才放下錄音帶,逐漸忘卻這首歌。

然而,重複聽了好幾百遍,「青葉城戀曲」我是會唱的。

就跟小時候學英文歌一樣,一再欣賞的結果就是背了起來,即使自己根本不會日文。此刻,經過漫長的一年,坐在月光和狗裡的我,驀地再度聽到了這首歌。

這是最慢的一首,帶著春風般的柔和,緩緩唱了出來。

本來就已經很混亂了,這下情緒更糟。我賭氣似地看著台上,只見聚光燈下的主唱神情好柔和。聲音又像關正傑又像さとう宗幸,沉厚地,緩慢地,帶我走進歌曲當中。

新生訓練那天,聽了一遍又一遍。

隆冬的爆竹聲中,錄音帶嘶嘶作響。

於是,我也唱了起來。

眾人本來聽得很專心,被我一唱,當下不約而同朝我望來,一副「咦?凱子也會日文啊」的神情。

我不知道自己在唱什麼,只是繼續唱著。小渝依然牽著娃娃的手,娃娃眼角淚痕尚存。我唱著熟悉又陌生的歌,無知地讓自己沉浸在這股氣氛裡。

青葉城在哪裡?我不知道;歌詞內容是得到愛人還是失去了她?我也不知道。

一九八九年聖誕夜,當時的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唱什麼。

台上是遠道而來的O-chisun-MA,台下是被好朋友包圍的我。月光和狗寬敞挑高,台上台下的歌聲裡,彷彿帶著巨大的空間感。原本的熱鬧靜了下來,原本的悸動也逐漸沉澱。我只是哼著這首歌,任憑時間分秒流逝。

於是,歌聲中的光陰飛奔而去,驀然醒覺時,十四個寒暑已然消失。

西元二〇〇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凌晨,我帶著薇的「1987」,再度登上了同樣的舞台。

身後是第一次合作的樂團。前奏響起時我才發現,原來當年的自己,曾經對小渝跟娃娃,用那樣的情緒,在那麼多人圍繞下,唱過一首這樣的歌。

漫長的歲月推倒一切,這裡早就不叫做月光和狗了;舞台上站著已為人父的我,身邊也不再圍繞著記憶中的大家。小光、馨馨、小渝、娃娃,儀蘋、康康、小星星……沒有人還在身邊,連那張記憶中的桌子都已消失。大姊、狗弟、小嘟、森怪或詩聖,順子與胡大哥,還有那群往來穿梭的辣妹小姐都不見蹤影。此刻,身邊只剩多年來一直與我惺惺相惜的阿誠;以及站在台下的,剛辦完婚禮卻已經有了兩歲兒子,小腹微凸,多年不曾碰過吉他的小李。

聚光燈很亮,下台後是久違的一片昏黑。這些年來,我從來沒有站在舞台上,聽到掌聲為我響起。

默默收起「1987」,琴頸在多年荒廢下已見彎曲。阿誠體貼地幫我擋住所有想要圍上來的人,我憑記憶找到後門,扛起這把曾經屬於薇的吉他,站在早已鏽蝕又漆了好多遍的門口,抬頭望著陌生的星空。

阿誠出來了,手中是我的「Maggie」。

「凱子,幹得好!」他大聲笑道,一把抓住我的肩膀:「這麼多年了,想不到你還是這麼罩!」

我沒有作聲。

「所以呢,唱完就想逃啊?」他見我一副要走的樣子,忙道:「好不容易見面一次,你不跟大家聚一聚嗎?今天不但有小李,連國卿也來了。你還記得汪世竣嗎,他還一直說想跟你聊聊呢!」

「汪世竣?這是誰?」

「就那年我們……還有小箏班的畢業旅行啊,」阿誠不禁感嘆:「真是的,一恍眼多少年啦,你女兒都四歲多了。你忘了嗎,那次在日月潭划船划到槳沒了,你送小李回去治手,他還偷了一對槳讓你回去接小箏他們啊。」

「喔,對對對。」我終於想了起來:「他是你們班的嘛,說什麼常常偷隔壁班掃把,偷個槳是家常便飯的那個。」

「對,就是他。」阿誠笑道:「不過人家今天是檢察官了,大概沒辦法再來偷東西啦,倒是可惜了一身本領。還有一堆人啊,家勁、芳瑩、秀茵、秀茵的老公……咦?他老公不也是你們學校吉他社的,那個明益學弟啊!」

「我知道明益是誰,」我點點頭:「當年就是我介紹他進吉他社的。不過啊,等一下我還要趕飛機,這就不陪大家哈啦嘍?」

「咦?你要去哪?」

「今天幾號?」

「聖誕節啊,這不廢話嗎……」阿誠一怔,這才突然想起來,忙道:「對對對,是我糊塗了,你要走就趕快走吧,就別遲到趕不上飛機,那我們就罪過大了。」

「快別這麼說。」我淺淺地一笑:「你我之間還客氣什麼?這樣,我這趟會久一點,先去溫哥華,之後跑阿拉斯加,搞一搞說不定得到三月底才能回來。到時候我打你手機,我們再約時間出來喝一杯,如何?」

「你去這麼久啊?」

「十一年了嘛。」

「咦?這麼久啦?」他一怔:「那怎麼辦,過年不跟家人團聚?」

「看你說哪一組家人吧。」

「呃,好好好,我不囉嗦。」他忙道:「那你快去吧,我三月底打給你。不然這樣,回來前先敲個MSN把時間空下來,我再找大家跟你聚,怎樣?」

「其實就你一個就好了。」

「唉,兩個人多無聊。」他長歎一聲:「媽的,這些年大家都跑不見了,我還常常想到小箏呢。說起來她這人還真無情,出國就沒再聯絡過,我是不知道你啦,這兩年我還真想跟她聯絡一下。」

「那也沒辦法,我不知道她的聯絡方式。」我淡淡地說:「這是你自己的錯,起碼她結婚還發帖子給你,誰叫你自己搞不定那個誰……你太多個我既不住,結果後來還不是吹了?」

「喂喂喂,這件事要講幾遍?」他手忙腳亂地說:「我哪知道她沒請你?當時還以為你會去的,結果這下可好,誰都不知道要怎麼聯絡她啦。」

「其實想知道問小笙就得了,」我搖頭:「但知道了又怎樣呢?」

「唉,也是,我們兩個老情人只怕她也不想見,」阿誠搖了搖頭:「講這個太悶了,你還是快點走吧。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不用,我自己有車。」

我搖頭,只見他站在原處沒有移動,像是想說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幹嘛?」

「呃,沒事。」他搖了搖頭,想了半晌又說:「凱子?」

「嗯?」

「你還記得那首Jolly Old St. Nicholas嗎?」

「嗯。」

「本來以為你今天會唱的。」

「剛剛不是有一個團翻唱Chicago那首?」

「Chicago的版本哪有你們當時屌?」

「問題是今天也沒有那麼多樂器啊。」

「唉,也是。」他點點頭:「好吧,青葉城戀曲也不錯,你唱得亂濫情一把的,害我這老頭都想哭了。」

「嘿,當年也是一堆老頭,這種歌就是適合老頭聽。」

我歎道,告別阿誠。一個人走回市府停車場取車,在聖誕夜裡往機場而去。

是的,只有我一個人,一個別人也沒有。我開在深夜的高速公路上,前方偶爾出現幾個紅色的車子尾燈。我再度打開音響,接回之前的音樂,聽著那些既不迷人、也不動聽的「流行」歌曲。

夜裡開車很自由,一個人的旅行也很自由。離婚後我就一直是自由的,不再受限於兵役,也不再被家人綁住,可以自由自在地離開台灣,去每一個我想去的地方。可以跟自己相處,也可以帶著咖啡跟相機,試圖追逐那些一度以為總有一天能夠實現的夢想。

當然,那些夢想早就不能實現了。就像多年前大姊說的摘星摘月,只能浪漫一下,卻是註定不會成功的。

九一一後美加班次安檢特別嚴格,經濟蕭條下深夜機場顯得格外冷清;登機門前每個乘客長得都像華僑,廣告裡盛大開通的無線網路原來不是免費服務。帶著無法連線的notebook走上飛機,空橋冷得彷彿就要結冰。空中小姐拿來毯子、飲料、盥洗包與兩份報紙,微笑著遞上酒單。

我跟她要了六種不同的酒。這是我堅持坐華航的理由,雖然老摔飛機,講起服務依然是全國第一。

當然,航線也是另一個原因。就在此刻頭上亮起安全帶指示燈,空姐示範起如何使用緊急背心。滑行開始,我低頭禱告,跑道上的藍色地燈快速遠去,不消片刻,飛機就直上雲層,緩緩飛進夜空。

夜已深,窗外寒星晦暗不明;同行旅人紛紛入睡,商務艙裡只有我的座位還亮著燈。燈號熄滅,空姐來了,帶著我的酒,微笑地站在身邊,欣賞也似地看我將它們一一混和。當然,也在訝異的神色下,目睹我一口喝盡那杯好不容易調好的長島冰茶。

空姐長得很熟悉,我卻無法分辨上次幫我準備這些酒的是不是同一個人。十四年了,多少人來又多少人去,我再也不期待自己記得每一張過客的面容。就像液晶螢幕上色彩黯淡的首映電影,看完就忘,等西門町上片陪她再去看,卻每每有種「這個片子好像在哪看過」的印象。

當然,她知道我總在坐飛機,我的機票都是她訂的。從南海到中東,從汶萊到荷蘭;繞過整個世界,最後都是要回到台灣。兩本護照一綠一藍,釘著厚厚的補充頁。旅行就是這樣,多走幾個國家後記憶裡只剩下Hilton或Westin。哪個地方看海都是一片藍水,每個山頂看到的都是同一顆太陽;拿掉路牌上的異國文字、過海關時的官員膚色,整個世界,看起來都長得一模一樣。

除非,伴隨特定的人,去一些特定的地方,才會產生特定的意義,才留得下獨一無二的,不可磨滅的記憶。

飛機上時空錯置,多年下來總沒練成的酒量讓我不知身在何方;跨越國際換日線時差錯亂,也教我記不得今天是什麼日期。望著窗外暗沉沉的夜空,飛航資訊顯示下方是一片遼闊的、即使有GPS也沒辦法精確定位的太平洋。

這種感覺很奇妙。明明幾個小時前還在當年的月光和狗唱歌,此刻卻已離開台灣,飛在夜空裡。

十四年了,從當年第一次在月光和狗表演開始,至今已是第十五個聖誕節了。

時間過得真快,也真無情。十四年前完全沒有想像過的人生,竟然在十五個聖誕節中全都發生了。當年上台時是興奮的,下台後是滿足的;怎能想到,這麼多年後重新站在舞台上,別說開心了,竟然連一點懷念的情緒都沒有。

或許,還是因為聖誕節吧。我對自己說。

這是個我不喜歡的節日,不像國慶日,從小到大,除了高二那年,其他聖誕節總是這麼淒涼。

我嘆了口氣,收好桌子,把不連貫的思緒拋諸腦後,闔上眼睛。

於是,迷糊間我又回到十六歲。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凌晨,台上的日本人深深鞠躬,在眾人歡呼聲中走下舞台。

狗弟一甩金色長髮,接回麥克風,對他們客氣幾句。

我轉過頭去,再度看著小渝與娃娃。兩人表情都很複雜,像是知道些什麼,卻又充滿情緒,無法處理眼前的困難。

時間已到,O-chisun-MA下台之後就是「紅太陽」;大姊要我叫她起床,我也可以趁機脫身。

於是,我終於離開,藉著起身的瞬間擦掉淚水,獨自往準備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