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春雷
「今天的你,已經跟世界一樣大了。」
二月八日。
寒訓過了五天,感覺起來好像還沒開始,卻已經是成果發表會的日子。今天是寒訓第六天,也是薇回來前的第二十六天。在巧怡安排下,兩間中正樓地下室都被我們借走了,魏老師與傅老師各看一組,把所有隊伍分成兩天四組,分頭上台展示成果。當然,我跟小光也分成兩天,各自上台表演單口相聲。
我的段子是「測字」,這是一段說書式的段子。相聲一般是兩人說,在一捧一逗間逗笑;單口相聲難得多,不但從頭到尾都是個人秀,表演型態也比較傾向傳統說書人的模式。由於沒有捧逗之分,包袱裝了沒人抖,因此段子必須設計許多「瞬間的驚奇」,笑話種類也以自嘲、冷不防一句莫名其妙的居多。
「測字」原本是對口段子,魏老師出難題,要我們自行改成單口。好在這個段子主要在講一個命理先生邵康節的傳奇故事,笑點不多,卻很引人入勝。因此我的發揮也以說書為主,好不好笑倒是其次。
以前聽故事,說書人總把故事說得引人入勝,一把扇子一塊驚堂木,揮舞拍擊間故事躍然而起,興亡盛衰娓娓道來。我模擬了三天,自認已然摸出頭緒,跟小光討論後第一個上台,在魏老師安排下讓三社所有同學觀摩。
說書的訣竅在「緩」與「穩」,說的時候緩,比的時候穩,重點處要以語氣加強氣氛,不能越講越快。我慢慢走上台,對魏老師點頭致意,拿起扇子,對台下超過半百的同學說:
「說唱藝術社董子凱,『測字』。」
說完深深一鞠躬。台下傳來熱情的掌聲。我一笑,開始表演:
「各位,今天講的這段叫『測字』。說起測字,現在倒是不常見了,北門郵局地下道倒是還有幾攤,不過大夥兒保證不是為這個去的,也就沒有注意到了。」
男生都笑了起來,北門郵局地下道全是一堆賣A書的,在場無人不知。才開個頭呢,第一個包袱抖得不錯,我放下了心,繼續往下說:
「在咱們古代這可是個到處都有的行業,市街上隨便走走總瞧得見,一個掛攤擺著文房四寶,貌不驚人的測字先生四下張望,見到有什麼表情茫然的,像底下這位,」說著用摺扇指了指聽得專心的馨馨,只見大家都往她望去:「那準是別有心事,不是考試失利就是情場戰敗,啊哈,那就可以喊上一聲,『喂,這位小姐,是不是有什麼疑難困惑啊,這就請來測個字吧?』像這樣招她上前,測一個字卜卜吉凶。」
這麼一說大家又笑了,馨馨傻笑一番,搔了搔頭。
「以測字來說,其實規矩不小,必須先問事情再寫字,這是一般江湖人的取巧辦法。就像剛剛這位戴小姐吧,如果問大學考得上考不上,就衝她一身綠制服也保證考得上,測不測都一樣,這一來就有個因頭了。」說著對馨馨一笑:
「小姐啊,來個字吧?」
「啊?」馨馨一怔,沒想到我會現場要她「加入表演」,睜大眼睛想了半晌,嘿嘿一笑:「好呀,那你就測測『玟』這個字吧。」
「哪個玟?」我一聽就知道她說的是大姊,心裡一陣暖意,真是個乖妹妹。
「就一個王字邊,右邊一個文章的文啊。」
「哈,教您老長個見識,那可不是王字邊,是玉字邊。」我想都不用想,這個字太簡單了:「恭喜小姐,此乃大吉之兆也。玉為何物,文人雅配、帝王珍藏也。子曰:『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個人之品德以玉比君子,英雄得玉,則鑄印刻璽,榮登九五之位。」我換了口氣,今天講得倒是挺順的:
「玉邊從文,表示文人得玉。君王得玉得天下,文人得玉則金榜題名。恭喜小姐,下科考試高中台大,光耀門楣。來來來,諸位,給這位戴小姐鼓勵鼓勵,日後還得靠她老人家提拔呢。」
大家都笑了起來,紛紛鼓掌歡呼。我講得頭頭是道,語氣既誇張又認真,聽得連魏老師都不禁叫了聲好。這裡是整個段子的最難處,畢竟臨場抽題,還得真的講出個名堂,我又不會測字,老實說還真沒有太大把握。只要過了這關,在場觀眾自然心悅誠服,再加上魏老師叫好,之後無論講什麼都很容易,也就一帆風順啦。
「當然,有道是『江湖口無量斗』,這種奉承話沒什麼了不起,可比不上明朝末年那位邵康節先生,測起字來才是千古一人,其中又以替崇禎皇帝測的三個『有』字最有名。這樣吧,我就講講這位邵康節的故事給大家聽。」我頓了頓:
「那是明崇禎十七年,西曆一六六四年三月,李自成攻陷北京之前,崇禎皇上到北京花市大街找邵康節測字。先測了個有沒有的『有』字,邵康節一聽就說:『有字上邊是大字少一撇,下邊是明字少一邊,糟啦,大明江山去了大半。』崇禎一聽,連忙改口說:『不不不,我說的是朋友的「友」字。』邵康節一聽就說:『那就更糟了,友字為反字出頭,這代表反賊要出頭啦。』崇禎聽完更緊張了,慌忙中又說:『這也不對,我說的是時辰上用的那個「酉」字。』邵康節聽了眉頭一皺:『這就更是糟糕透了,酉是尊字去頭去尾,代表至尊手足不全哪。』於是,之後果然李自成攻破北京,大明江山淪陷大半,崇禎皇帝上吊自殺,落了個手足不全……」
說到這裡,底下聽眾已然全神貫注了,一個個專心致志,就跟電視裡聽說書先生講書那樣。我心知效果已成,一口氣講了下去,二十分鐘的段子倏忽而過,下台一鞠躬,獲得了全場三社社員,還有兩位老師的熱情掌聲。
魏老師上台講評,著實稱讚了我一番。他仔細分析這段「測字」的難度,也臨場抓我示範一小段對口版本的「測字」給大家聽,眾人這才知道原來那是個對口段子,當下不禁又拍起手來。連坐在身邊的巧怡都忍不住推我一把,低聲說:
「我的天,你已經進步成這樣啦?」
「明天瞧妳老公的,」我笑道:「到時候記得要好好拍馬屁。」
之後分組帶開,魏老師看群口,傅老師看對口,我跟小光各看一邊,我陪魏老師他陪傅老師,就這麼看到中午。鐘響休息,三社正副社長陪兩位老師上桃源街吃午飯,下午回來繼續演出,直到四點半才結束。
當晚傅老師有課,大家陪魏老師吃晚飯。魏老師說不能老讓學生請,反而請我們跑到大三元吃了整桌。我心想這可不好,表示只要三社社長去就成,哪知道魏老師馬上拉起小光的手,笑道:
「呀,那您這位搭檔,我這位小弟子怎麼辦啊?」
這麼一說誰也不敢客氣了,六個人加魏老師正好一桌,大家高高興興地陪著這位相聲泰斗吃了一頓。飯後魏老師跟人要帳單,餐廳卻說我們已經付過了帳。小光嘻嘻一笑:「老師啊,您老人家搶這個是搶不過我的。」老師連聲說不行,叫過餐廳經理,人家卻說:
「魏大師,這位紀同學全家都是本店常客,這錢是不能收您的,不然我沒辦法跟紀先生交代啊。」說著不忘餐廳本色,馬屁滾滾而出:「您老人家德高望重,大家都是很佩服的。衝您面子已經打折優待了,人家沒付幾個錢。」
老師有點不好意思,幾句笑話說得大家樂不可支,看來有點遮羞順便娛樂大家的味道。之後眾人送老師搭車離去,這才各自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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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是寒訓最後一天,二月九日,薇只有二十五天就回來啦。今天比照昨天,一開場就是小光表演。他的段子叫「山東鬥法」,也是個說書型態的段子。說是外國來了一位法師,號稱會三十六首啞謎、一部道德經。要看我國的能人有沒有辦法破解他的啞謎。若是破得了,那就年年進貢歲歲來朝;要是沒有能人、破不了,從此永絕邦交,再也不來朝貢了。於是皇上下詔徵求能人,不料啞謎深奧無人能解,這時來了個殺豬的,氣對方目中無人,揭了皇榜上台比試。之後外國法師大敗虧輸,皇上龍心大悅,重賞厚賜自然不在話下。回頭問起詳情,這才知道殺豬的大字不識一個,人家出啞謎,他當成是要跟他買豬肉,哪知賣豬肉的「術語」竟然句句合式,陰錯陽差地把啞謎盡數破光。
這一段本來就很有趣,跟昨天「測字」的陰森氣氛比起來開心得多。所難之處在需要模擬神氣的外國法師、傷腦筋的皇上與臣子,以及殺豬大老粗的山東腔。過去都是我在學外省腔,這次小光特別要我先講一遍,他跟著我一一學起來。只花了三天時間,他的山東腔竟然學得道道地地,連身為山東人的魏老師都不禁嘆服。光憑這份本事,就獲得了在場眾人的滿堂彩。
之後是分組表演,跟昨天一樣,分成兩邊由兩位老師各自評分。傅老師特別要看小黑他們表演,只見小黑小彬穩穩走上舞台,表演我替兩人準備的「多層飯店」。
這個段子是大陸的名段,講的是一個相聲演員跑去住飯店,結果飯店單位極多,每關公務員都打足官腔,搞得此人將近發瘋。這跟上次的「電梯風波」有異曲同工之妙,可是毫無更動,兩個高一社員必須自行揣摩大陸的「風氣」,這對原本高一最強的黑象兄弟來說也是個極大的難題。
還有,兩人因為白珛靈,彼此有著心結。
我有點忐忑不安,總覺得兩人會因此喪失默契。孰料表演下來效果好得出奇,雖說兩人限於年歲,掌握不住段子精髓,表演起來卻依然有模有樣可圈可點。直到鞠躬下台,傅老師還訝異地望著他們,既想不出兩人從哪裡取得這個段子,又怎麼可能練成這種令人驚訝的功力。
除了他們,這組還有其他的「意外」。舉例來說,跟斌斌搭配的是陳式彬學弟。由於他也是「彬」,斌斌這次戲稱他是自己的「乾弟」,一來跟搭檔建立默契,二來似乎也有取笑我跟小箏的意味。兩人的段子叫做「福壽全」,本來這段很不好說,誰知道這位身材瘦小,平常都躲在一邊的「乾弟」竟然發揮得淋漓盡致,隱隱有種凌駕於斌斌之上的味道。我跟傅老師都嘖嘖稱奇,此君貌不驚人,原來深藏不露,整個學期下來已經練到這種程度了。
其他各段互有精采,無法一一細數。我看著學弟們的表現,心裡覺得十分開心。就這麼看到表演完畢,眾人回到原來教室,換兩位老師上台講評。兩天下來一共二十三組,加上我跟小光各一段單口,光講評就花了許多時間。兩位老師都很認真,幾乎是每組都講評到,針對大家的優缺點、長短處毫不藏私地詳細說明。內容之精要,示範之精采,是平常上課都看不到的超級水準。
講評完畢,為期七天的寒訓也正式告終。這次寒訓每個人都學了很多,大家依依不捨地留在原地聊個不完,我跟小光、三社正副社長一齊送兩位老師離開北一女。魏老師之後還有事,站在北一女門口語重心長地說了一番話,要我們好好學習,把這門藝術發揚光大。不知為何,我發現得他老得很快,每次見面都覺得又蒼老了些。
代表大家與他握手道別,他握著粗糙的手不放,低聲說:
「小朋友們,加油了。」
「是,謝謝老師。」
「有空再像去年那樣來聊聊。」
「是,我們一定會常去看老師。」
「常看不用,偶爾來來倒是挺歡迎的。」他笑著說:「老人家閒不得,上半年還有戲要拍。你們自己保重,總要讓這門技藝在年輕一輩推廣開來,推陳出新才好。」
「老師放心。」
「那我走了,回見。」
老師一笑,帶著傅老師,瀟灑輕鬆過了馬路,消失在總統府前長長的紅磚道上。
我們幾個人都很唏噓,頗有一種曲終人散的感覺。在門口站了好久,這才回到中正樓地下室。
三社開了慶功宴,慶祝寒訓圓滿成功。演講社準備了一個超大型蛋糕,蛋糕上是小雪親手用糖漿畫出的三個人形。只見人形栩栩如生,穿著長袍,說著一段群口相聲。我跟巧怡、白珛靈三手互握,拿起塑膠刀,在眾人歡呼聲中切了下去。
五十幾人分食,蛋糕再大都只有一口。之後大家唱歌笑鬧混到七點,這才相約日後聯誼,依依不捨分頭離去。阿丹組織幾個學弟協助演講社恢復場地,我站在一邊「監工」。不禁想起娃娃的話,彷彿眼前的不是寒訓,而是北一辯論社的活動;在那些忙進忙出的綠衣身影之外,薇正探頭進來,嬉皮笑臉地因為琪琪的事情道歉,逗學姊們開心。
白珛靈約好要找我,我不能先走。阿丹見我留在原地,走到身邊說:
「怎麼啦,這些事你不用管啊。」
「喔,我還有事。」我說,心裡轉了一圈,想想不必瞞他:「白珛靈說要私下找我談談,我在等她。」
「哦?」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談什麼?」
「我也不知道啊。」
「好吧,那你先跟她談,我要聖心他們不用幫忙了,」阿丹點點頭:「其實就幾隻小貓,演講社加我們足夠啦。那就這樣,開學見?」
「好,開學見,麻煩你了。」
我點點頭,走過去跟白珛靈說了。她聞言一笑,對學弟妹囑咐幾句,又跟馨馨、巧怡與小光都打過招呼,這就跟我一齊離開,反而連一句話都沒有跟阿丹說。
外頭天黑了,校園一片漆黑。她無聲走在身邊,兩個人的步伐都很慢。我們沿中正樓走進菁圃,彼此都沒開口。我忽然覺得這種氣氛很熟悉,彷彿之前也跟誰走過這裡。
小箏嗎,還是巧怡?好像都不是。
沉思間已然走出校門。我停下腳步,問她說:
「現在呢,去吃個飯嗎?」
「好啊。」
她點點頭,也沒說要吃什麼。於是我就帶她走過總統府,來到金石堂樓上的「金池塘」餐廳。
這裡的東西其實不怎麼樣,價格倒是不低,平常有一些北一女的會跑來喝咖啡讀書,卻不是我會出沒的地點。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來這裡比較安全,不像金橋容易遇到熟人,也不像別的地方那麼吵。
由於是寒假,裡頭空空蕩蕩沒幾桌客人。兩人各自點餐,等服務生擺好餐具離開,我才說:
「這裡東西不怎麼樣,隨便吃吃就不跟妳客氣了?」
「別這麼說。」她笑道。雙頰幾乎是透明的:「今天真不好意思,因為一點私人的事,還要佔用你的時間。」
「等等,」我一笑:「珛靈,我們是夥伴。雖然認識不久,不過好歹也幾個月了。妳這麼客氣不大好講話,我們把對方當成朋友,別客氣好嗎?」
「好啊,你是馨馨乾哥,那就是我弟弟。」她笑著說:「不好意思,你比我小吧?」
「我七月,的確比妳小。」
「那就是了。」她點點頭:「這樣,我直話直說。你們副社長過年期間找過我,對我提出了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我緊張起來,想不到她說講就講,一句廢話也沒有。
「他說要我許可,省賽一起上台。」
「啊?」我吃了一驚:「省賽?」
「是啊。」
「他不能上台啊!」
「可以。」她搖了搖頭:「他去問過了,如果用聖心的名義報名,註明搭檔找友校社團,省文化處那邊是同意的。」
「妳確認過這件事嗎?」
「確認過。」
「那……」我呆了呆:「那妳自己的想法呢?」
「如果能夠因此跟你們合作得更愉快,」她點點頭:「或者讓我們社團接觸到更多機會,又能加強實力打贏省賽,那我是同意的。」
「呃,如果是這樣,妳來找我商量什麼?」
「阿丹是你的人,他說你們出門表演一定要經過社長同意,所以我來請教你的意見。」
「等一下,」我還沒回過神來:「這很奇怪,這件事他沒跟我講過。是他要妳來跟我講的嗎?」
「他說要講只能是我講。」
「為什麼?」
「因為你不會同意。」她緩緩地說:「除非我自己要求。」
「我當然不同意。」我搖了搖頭:「他倒是很瞭解,除非有特殊狀況,否則這種事情我是不會同意的。」
「為什麼?」
「妳剛剛說的都不是理由。」我小心翼翼地說,心想阿丹這次倒是動作很大:「合作愉快,我們本來就合作愉快,有什麼不愉快的妳跟我講,說唱藝術社一定自我檢討。講到更多機會,這點我自認我們沒有藏私,如果有什麼管道沒提供給妳的話一定是疏忽,那我也可以回去加強要求。至於增強實力打贏比賽嘛,」我正色道:「比賽要公平,兩社聯手並不公平。我們可以加強訓練,也可以請傅老師給妳們特訓,基於合作立場讓說唱藝術社出學費都沒關係。我們既然在合作,就是希望妳跟詩涵能夠自己練成,自己打敗基隆女中拿冠軍,這樣才是正道。」
「果然。」她輕輕笑了起來:「你說的這些話,阿丹都講過了。」
「那他還背著我這麼幹?」我有點惱火,哼了哼說:「甚至還請妳來關說?」
「不,他沒有要我來關說。」她搖了搖頭,緩緩地道:「或許我沒講清楚,他覺得你根本不會同意,連說都不用跟你說。我問他換成我來說有沒有用,他說不知道,所以我就自己跑來跟你求情。是我想這麼做的,不是他叫我做的。你不同意是一件事,卻不要冤枉他。」
「妳幹嘛要這麼做?」
「我都講了。不過既然你認為那些都不是理由,」她點點頭:「那我另外再說一件事。說之前先請教你,假如我堅持一定要跟你們搭配上台,我是說假如,那麼你認為說唱藝術社誰最能跟我搭配?」
「呃,這個嘛……」
我皺起眉頭,本來想說「我不要回答假設性問題」的,看著她卻又=說不出來,只得打起精神,認真想了半晌。
她不語,微笑地等著我。我想了想,點點頭說:
「我自己。」
「哦?」
「是的,」我認真地說:「比起別人,如果目標是求勝,那麼我最合適。」
「為什麼?」
「小光不行,他這人天生搶眼,搭配起來容易搶戲,畢竟對口相聲女生是逗哏,他扮捧哏太精明了。再說妳又要表演扯鈴,理所當然一定是主角。」我耐心解釋:「阿丹的實力比不上我跟小光,小黑太漂亮了,對妳也……反正不合適;小彬倒是可以,如果不算我在內,那小彬是第一人選。」
「你認為向瑞彬學弟比阿丹強?」
「是的。」
「我不認為。」
「哦?」
「嗯,學弟太嫩了。」她忽然說:「凱子,恕我說句難聽的。你跟小光當然最厲害,不過你或許也太忽略阿丹了點。這段時間跟他相處,看到你跟他相處的方式,我會覺得你好像不大重視他,說不定還會造成未來的問題。」
「嘿。」
「凱子,你這人還蠻有趣的。」她又笑了起來:「不瞞你說,一開始我覺得你很臭屁,對人不理不睬。之後我發現其實不是這樣,你好像有很多傷腦筋的事情,總是忙東忙西的,所以也不是真的不理人。當我見到你的實力之後,我必須承認就算你真的臭屁也臭屁得很有道理,可是你又對我們很照顧,跟演講社相處起來也很風趣,其實是個熱心助人的好朋友。」說著點了點頭:
「或許我們沒那麼熟,你客氣歸客氣,對我們不像對演講社那麼毫無距離,這我都能理解。不過跟你相處幾天,雖然你不常跟大家走在一起,可是你對我們的關心,我們還是感覺到了。」
「呃,我沒做什麼啦。」
「你剛剛的話,我沒有一句可以反駁。」她微笑著說,漂亮的眼神連我都招架不住:「可是,聰明如你,討論這件事卻只從公事角度來談,證明你知道問題不在這裡,正在想辦法避免和我正面討論,是不是這樣呢?」
「嘿。」我一笑,這位社長果然不是當假的,當大美女果然也是經驗豐富,當下爽快承認:「沒錯,就是這麼回事。我不願意把私事扯進省賽來考量,所以才跟妳講一堆大道理。」
「那你認為,所謂的『私事』,卻又是什麼呢?」
「在於想跟妳合作的人的出發點。」我正面回答,毫不閃避:「阿丹的用心如果是正派的,那他直接跟我講就好;小黑對妳有意思,好像小彬也有,我不希望兩社合作扯出這堆事情來,所以不同意。」
「所以才說,換成你自己就可以?」她依然微笑著,似乎上面三個人的事情她都知道。
「妳問的是假設性問題,不過,如果真的是那樣,沒錯,我就可以。」
「為什麼?」
「因為我拿社長自居,也拿社長看妳。」
「而且也受過教訓,知道公事上最好不要投入感情?」
「死馨馨。」
「別怪她,」白珛靈笑了起來:「你的事,每個人都跟我說了一點。」
「那就死阿丹,死學弟,沒一個好東西。」我也笑了起來,試圖遮羞:「唉,這叫豬怕肥,那就算我有點經驗好了。妳長得那麼漂亮,我們家那幾個色鬼一點定力也沒有,竟然想跳過我想自己跟妳談,足證此事嚴重。」
「唉,這算稱讚我嗎?」
「這算實話實說。」
「所以你自己定力很好?」
「不,我毫無定力,」我嘆了口氣:「只是學乖了,而且我心裡……反正學乖了就是。」
「呵呵,對方想必是個非常好的女孩子,希望你們幸福。」她笑了起來,樣子實在太迷人了,難怪連阿丹都會因為她造反:「凱子啊,你這人真好玩,我們應該常常聊天的。這樣好了,我跟你說個明白的,馨馨不是已經跟你說過我家的事情了嗎?」
「對。」
「所以你就知道,我不可能跟你們社團任何人有朋友以外的交往。」她正色道,表情十分嚴肅:「小黑很明顯,我知道;小彬我沒有感覺,或許是你誤會了。至於阿丹,他跟學弟不同,已經直接跟我表白過,也已經正式被我拒絕了。」
「呃。」
「但是,我還是願意跟他一起上台。」她又說:「理由不變,你認同與否我不能強求。可是,我也很欣賞阿丹,他一直活在你跟小光的陰影下,我希望通過跟他一起打贏省賽,讓你對他刮目相看,這也算是我對他的交情。你同意嗎?」
我訝異不已,這番話再直接也沒有了。當下不禁認真地考慮了起來。
她看著我,又說:
「你需要考慮,我瞭解。這樣好了,你慢慢想,光是你願意考慮,我就已經很感謝你了。」
「呃,別這麼說。」我回過神來:「問題不在答不答應,我是在考慮答應之後的影響。」
「怎麼說?」
「如果阿丹跟妳搭檔上台,那是不是代表了你們只能贏不能輸?」
「不會啊,比賽總有輸贏的。」
「可是他會不會因為跟妳合作,因而更不能自拔?」
「我信得過他,阿丹腦筋很清楚。」
「那我的立場怎麼辦?」
「他並沒有要求,是我自己要求的,不影響你的立場。」
「好,多謝開導,我都接受。」我點點頭:「可是,如果我同意,代表我真的忽略了他,他也真的活在我的陰影下什麼的,我能承認這點嗎?」
「凱子,」她溫然一笑,柔聲道:「你真是個可愛的男孩子,這不就已經承認了嗎?」
「我承認啊,這是我不對,不管身為社長或朋友。」我點點頭:「問題是,跟妳承認是一件事,對他承認又是另一回事。珛靈啊,我跟他都是男人,男人之間有一定程度的面子要顧,我不能就這麼『嗯,忽略了你是吧,那你去打打省賽證明給我看好了』,這是對他的污辱,我不能做。」
「你可以不要這麼說啊。」她一怔。
「不,只要我答應妳了,就等於跟他這麼說。」
「那怎麼辦?」
「我不知道,所以說還要考慮,」我嘆了口氣:「今天多謝妳這席話,珛靈啊,妳真是個體貼的女生,難怪大家都喜歡妳,這跟妳漂不漂亮一點關係也沒有。我真為大家可惜,妳是不能追的,否則我一定鼓勵大家追妳,不管誰追上妳都是他的幸福。」
「多謝稱讚,小妹不敢當。」
「妳是小『姊』,少來裝可愛。」我笑著點點頭:「好,給我幾天時間,我考慮好再跟妳說。這件事茲事體大,大家都會盯著看,我不能莽撞行事,希望妳能理解。」
「百分之百。」
「那就這樣嘍……咦?菜怎麼還沒來?」我一怔。只見她微微一笑:「我去催。」當下起身離開,離開時還帶著一陣淡淡的香味。
我鬆了口氣,這才放下原本的武裝,一口喝完杯子裡的水。
兩人在金池塘邊吃邊聊,一路聊到打烊才走。這是我第一次與她單獨相處,這才發現她並沒有想像中那麼拒人於千里之外。或許因為她太漂亮了吧,過去總讓我想要閃避,而那種想要閃避,不想正面看看她的情緒,卻又是那麼的熟悉,似乎在什麼時候也同樣感覺過。
就像媽媽說的,我身邊都是漂亮女生。從薇到小箏,從大姊到馨馨,小渝娃娃甚至巧怡,還有儀蘋康康那些樂儀隊的朋友。她們都很漂亮,有的可愛有的艷麗,每個女生都有完全不同的特質。然而珛靈跟她們都不一樣,有種漂亮得很虛幻,美得不能近看,彷彿多看兩眼就會被詛咒附身,或者像神話裡的蛇髮女妖、礁石上彈豎琴的美人魚一般,迷得失去方向,即使被化成石頭,被海怪吃掉都無法自拔。
這還真傷腦筋,跟人講話不能直視對方,過去從來沒有這種經驗。當初在MTV裡小箏也給我類似的感覺,只是小箏無論多麼冷,我都還是感覺得到那股姊姊也似的,藏在冷漠外表下的關切。跟薇相處正好相反,我總是能夠看著她的眼睛,剛認識就可以,甚至印象裡都是那股神情,輕輕鬆鬆地、如沐春風地,一點壓力也沒有。
不過,珛靈對我毫無影響。美就美,可以欣賞欣賞,我可不是小黑或阿丹,不會輕易被她影響。當然,換成對象是別人,我一定會對阿丹大發雷霆,為了一個女生這麼亂來,身為社長我保證開鍘。只是對方是珛靈,說真的,面對美得如此不真實的女生,我暗暗嘆氣,實在也不能太責怪他們了。
兩人離開金池塘,我陪她走到台北車站。時間已晚,車站人不多,寬敞的大廳亮著橘色的水銀燈,讓整個地方顯得迷迷濛濛地。
她走到售票機前,買了一張票,看我一眼又買了一張月台票。我們繼續聊上月台,站在地下甬道邊緣,黑暗的出口像是一張漆黑的大口,彷彿想要吞噬盈盈生輝的她。
火車來了,燈光從洞內逐步接近。壓出隧道裡的空氣,一陣強風傳來。
「站近點。」我忙道。
她微笑著挪了一步,書包上的貓頭鷹晃啊晃地,原來已經別上去了。
火車嘰嘰嘎嘎停了下來,飄著火車才有的味道,是煤油嗎,還是生鏽的車廂?
她擺了擺手。
「凱子,再見。」
「嗯。」我點點頭,看著貓頭鷹。
「這次寒訓我很開心,」她笑著說:「下次聯誼記得要來,不要又跟大家隔著好遠。」
說完她就上了車。我望著車窗裡融融的光芒,以及不再回頭的,沿著走道向前走的她。不一會兒車子開動,一張張車窗裡的面孔相互交換,只在瞬間,又鑽回遠本的甬道裡,被黑暗的洞口吞噬,消失無蹤。
於是,我也摸了摸書包上的貓頭鷹,離開了越來越冷的台北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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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訓結束,寒假彷彿才正式開始。我把call機別在身上,幾乎每天醒來就去薇家報到。寒訓隔天是元宵節,薇曾說她愛吃芝麻湯圓,所以我又回到台北車站,千里迢迢跑到基隆廟口夜市買了全家福的湯圓塞進冰櫃。自己煮了幾個,坐在餐桌上,像是陪著她吃。
當晚爸爸回家得晚,我從薇家帶了一盒湯圓回去。爸爸一見到全家福湯圓就高興了,畢竟老家在基隆,這個味道他很熟悉。一家三口坐在客廳裡吃湯圓聊天,看著電視上的花燈比賽,我特別指出今年的主燈是成功林健兒老師的作品,也講了一堆林老師怎麼抓同學做燈籠,大家怎麼裝死的笑話,逗得爸爸媽媽哈哈大笑。
禮拜天難得爸爸不去加班,媽媽要我陪她上市場買菜給爸爸加菜。我心念一動,提議一家三口來包餃子。媽媽覺得主意不錯,買了一堆材料回家,捏麵拌餡,擀皮包餃子,著實忙了一整天。
我在一旁幫忙,說是幫忙,其實是站在一旁偷學。每年過年家裡都會包餃子,今年除夕爸爸加班,反而在元宵節後又補包了一天。這次我什麼都學會了,怎麼揉麵、如何擀皮、肉要怎麼剁才黏、菜要怎麼切才碎;什麼菜配什麼肉、什麼餡包什麼形狀,怎麼包得又快又好看……我不斷記憶所有的過程,也在過程中詢問每一個訣竅。媽媽似乎發現了什麼,卻只是微笑著什麼也不問,毫不藏私地回答我所有的問題。
七種餡,就是七種厚薄不同的皮,同時下鍋要怎麼起鍋可是大學問。我堅持自己煮,媽媽站在一旁指點監督。結果第一盤有點生熟不均。爸爸把盤子一推,笑道「讓你瞧瞧老爹的本事」。只見他有模有樣地走進廚房,在我驚愕的神色當中穿上圍裙,跟媽媽一樣熟練地煮起餃子,也不知道是怎麼弄的,同時下去一起上來,上桌後每個餃子都一樣熟,不破不黏,吃得我佩服不已。
隔天早上大家都去上班了,我依照昨晚偷偷整理的「筆記」,跑到菜場買了全套材料,帶到薇家去「試包」。昨天一共包了兩百個,今天我也兩百個,整天下來都天黑了還沒完成六十個。有媽媽果然不同,上次看薇弄得簡單,想不到光把七個裝餡的碗放在流理台上就佔滿了所有空間。我咬了咬牙,打電話回家表示「有事晚點回去,我一定會回家睡覺」,媽媽聽了只是笑笑,說聲「別剁到手」,這就掛了電話。
我臉一紅,心想她保證去過了菜場,那幾攤肉販菜販的每個都是八卦大王。當晚完成時已經兩點半了,我把廚房整理好,自己下了一鍋試試看。嘿,有的破有的生,卻不是煮出問題來。想了想決定再來一遍,於是把「成果」放進薇的超大冰箱,帶著每種五粒「樣品」,回家扔進冰櫃擺著。
隔天是二月十三日,薇回來前二十一天。下午跟康康有約,早上我睡了個飽,中午一過,就到了月光和狗。
這裡已經開工了,不過不到下午四點沒人會來。一樣開保全從後門進去,舞台上依舊亮著微弱的光。獨自練了一個多小時,手錶鬧鐘響起,我放下Maggie,走到外頭等康康。
她已經來了,手中拎著兩個箱子,穿著北一女制服,即使加上厚重的外套,看上去依然窈窕修長。
「嗨,妳等多久啦?」
「一陣子了。」她笑道:「我的錶快了,又不知道怎麼聯絡你。」
「呃,真抱歉,下回給妳我的call機。」
我忙道,接過一個箱子,領她走進去。
康康把東西放在舞台上,看著四周似乎在想什麼。我去開了燈,問道:
「要不要喝點什麼?」
「嘻嘻,不用錢嗎?」
「當然不用,」我笑道:「我在這裡都是白吃白喝,也沒人真的跟我算過了。」
「對了,你有薪水嗎?」
「嗯,好像有。」
「什麼叫做『好像』啊?」
「我還沒正式上台過啊,上次可是第一次。」
「那麼第一次有沒有薪水?」
「咦?我倒是沒想過這種問題。」我一怔,笑了起來:「這都什麼問題嘛,我是來玩的,薪水什麼的根本不重要。妳要不要喝點什麼啦?」
「喔,對。」她點點頭:「上次你說那位胡大哥是你的咖啡師父,所以很會煮咖啡,是嗎?」
「會一點。」
「煮杯咖啡請我喝?」
「沒問題。」
我點點頭,帶她走到吧台旁邊。她坐在某個高腳椅上,我則跑進吧台內,看了看胡大哥的櫃子,對她說:
「妳想喝什麼咖啡?」
「咦?可以點嗎?」她笑道:「服務生,拿菜單來。」
「厚,沒有。」我也笑了起來:「這種地方的菜單只有熱咖啡冰咖啡,妳要喝什麼我看看能不能生,只怕妳說得出來的我通通有辦法。」
「哦?這麼厲害?」她一笑,想了想:「好,那我要一杯濃縮咖啡,加冰淇淋那種。」
「喔,瞭解。」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
「知道。」我點點頭:「要不要奶油跟巧克力?」
「咦?有要加那些嗎?」
「好,那就不加。」
我點點頭,這就打開櫃子,拿出了胡大哥的「跳舞機」。
所謂的「跳舞機」是一個手壓式的espresso沖煮器,上面有個小小的盒子可以放水,放好濾紙壓好咖啡粉,倒入熱水,再用兩旁的兩組槓桿把手把熱水壓下。沖煮器下方比較寬,長得像是個連身的蓬蓬裙,可以放一到兩個杯子;上頭較窄,像是個女人的頭;把手上下移動有種雙手平舉揮舞的感覺,所以胡大哥都戲稱它為「跳舞機」。
胡大哥平常都用女人來形容咖啡,這個很「黏」、那個很「嫩」,哪種豆子又很「撒嬌」等等,把咖啡機命名成「跳舞機」只能說是剛好而已。我一邊磨豆子一邊跟康康聊天,胡大哥的北義豆聞起來很新鮮,拿一顆嚼了嚼,嗯,看樣子這是新烘的,還沒「呼吸」完。
「呼吸?」康康一怔。
「嗯,又叫排氣,新烘好的豆子不能馬上喝,」我邊煮水邊解釋:「別看烘好了,其實裡頭的變化還沒完成。要擺個幾天,讓豆子把一些東西排出來,這樣才會好喝。」
「嘿,學問真大。」
「妳也不錯啊,怎麼知道有Affogato這種東西的?」
「那叫做Affogato嗎?我倒不知道。」她搖搖頭:「去年暑假我們全家去歐洲玩,跑到義大利威尼斯。那邊有個聖馬可廣場……」
「喔,我知道。」我點點頭:「整排露天咖啡座,那邊有賣這個喔?」
「對啊,很好喝。」她一怔:「你去過啊?」
「去過啊。」
「男生不是不能出國?」
「我國三畢業去的,那時候還可以。」我關掉爐子,把水壺拿起來晃了晃。
「這麼快就煮開了?」
「只有一小杯,很快。」我把壺放在一邊,磨好豆子,裝好濾紙跟粉,倒進了水:「對了,講到國中畢業,跟妳打聽一個人。」
「誰?」
「一個叫做周碧檠的學妹,應該是妳們樂隊的。」
「喔,周碧檠啊,有啊,寒假才剛認識,低銅的。」她一怔:「你認識她?」
「認識,她是我國中學妹。」我點點頭:「先等一下。」說著抓起把手,緩緩吁了口氣,慢慢用力壓下把手。
帶著琥珀色的咖啡萃取液流了下來,一條漂亮的細線,準確滴進了下方小小的espresso杯子裡。
我一笑,看顏色還蠻成功的。倒出粉末,洗起「跳舞機」,續道:
「對不起,剛剛我要專心。周碧檠是我國中學妹,跟我一起在樂隊,當時吹mellophone。」
「原來如此,」她笑咪咪地看著我洗東西:「學妹很認真,不過我們只有兩隻mellophone。多半是法國號。」
「所以她改練法國號?」
「沒有,她還是吹mellophone。」
「那還真方便。」我點點頭,把器材放進烘乾機裡,按下開關,又從冰箱拿出冰淇淋。挖了一球放進高腳杯裡,嗯,挖得不錯,當下又把espresso倒進杯中,打開冰箱,找出放薄荷的小袋子,摘了一片最小的葉子放在冰淇淋上,連湯匙一起交給她。
「成了,請用。」
「呵呵,好棒,真是專業啊。」
「這玩意兒很簡單啦。」
我搖了搖頭,把冰淇淋放回冰箱。見裡頭有個水瓶裝滿深色液體,拿出來聞了聞,心裡一怔,倒了一杯。
「你那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師父弄的,又在實驗什麼吧。」我笑道,喝了一口。
這是Luwak,烘得好淺,帶著強烈的味道,看樣子是胡大哥自己烘的。
「怎樣?」她好奇地問。
「呃,就一杯冰咖啡而已。」我忙道,不知為何不大願意跟她「分享」,把水瓶收進冰箱:「實驗品就不跟妳獻醜了,省得師父罵我。」
「呵呵。」
她一笑,不以為意,高高興興吃起了「Affoga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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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聊著周碧檠,也聊著北一女與國中樂隊。康康對我是「同好」這件事覺得很開心,說了一堆北一女樂隊的事,聊著學妹,也聊到了薇。我要她幫我跟學妹打招呼,話鋒一轉,說起今天的目的。
不知為何,或許因為她對我很有貢獻吧,我對她不是那麼有戒心,蓋要敘述了一遍自己跟薇的關係。本來說得很模糊的,她卻表示「我需要知道更多」,於是我就多說了一些細節。尤其是兩次去澎湖玩的事,她更是興致盎然,問個不停。
聽完之後她點點頭,笑道「這真浪漫,我一定好好幫忙」。放下杯子,走上舞台。
一講到音樂,她的態度馬上變得異常認真,彷彿她是隊長,我是她的隊員一般。她要我先獨唱一遍,想了片刻,表示「可能很難配合」,皺起眉頭思考了很久。
我安安靜靜地站在一旁,她忽然說:
「這樣,我們試個特別的。你說到時候樂團每個人都在,對吧?」
「對。」
「這首歌分成三段,一段要比一段強烈,」她說:「那很簡單,第一段你連吉他都不用彈,讓keyboard那位……他叫什麼?」
「森怪。」
「對,他好厲害。」康康說:「讓他彈鋼琴配你清唱,這樣就好。第二段你們自己來,反正就是搖滾樂還是什麼,你們比我懂。最後一段這樣,我們來個小小的管樂團。」說著打開書包,拿出一本印有北一女校徽,裡頭是空白五線譜的筆記簿:
「你要唱,那就不能伴奏,我們找幾個人,一個低銅、一個中音,一支Sax,加上一支小號,這樣夠了。」她的表情很興奮:「我自己吹小號,你說周碧檠是你學妹對吧,那我去跟她講,讓她吹mellophone。這樣再找一把baritone跟一支Sax,那就完美了。」
「樂器怎麼辦?」
「不要緊,我找功學社借。」她搖了搖頭,成竹在胸地說:「只要借baritone跟mellophone,Sax我有。」
「那要誰來吹啊?」
「別擔心,多得是人。」她笑道:「我們姊妹有一百多個人呢,這還不含學妹。baritone就找上次來過的憶如,她跟阿薇很好,國中音樂班學的是長笛,一開始被分到低銅很難過,還是阿薇安慰她的,說什麼低銅外面學不到。至於Sax呢,這可傷腦筋,誰跟阿薇熟呢……」偏起頭想了片刻,忽然一拍大腿:
「有了有了,你認識邱亞萍嗎?」
「不認識。」
「咦?阿薇沒跟你說過嗎?」她一怔,嘿了一聲:「就說你是犀牛吧,還好意思耍浪漫。亞萍是阿薇的重考班同學,家裡環境很苦,爸爸是送報的,每天都坐爸爸的車從新莊到台北,所以永遠是第一個到校的人。她也是樂班,跟阿薇算很有緣……」說著停了半晌,似乎在思考什麼:「嗯,沒關係,跟你說也行。亞萍的重考班學費阿薇有幫忙付,阿薇鼓勵她絕對不要放棄。後來考上了,阿薇又把她硬拉進樂隊,說有夢想就要實現,北一女這輩子只能念一次。後來藉著生日還是什麼大隊接力冠軍之類的理由送了她一把Alto Sax。這人最好了,只要跟阿薇有關的事保證奮不顧身,我竟然笨到沒有第一個就想到她。」說著打開筆記簿,陷入長考。
我驚愕不已,不敢打斷她的思緒。只見她先想了半晌,隨即運筆如風,寫下了一段潦草的樂章。想了想,翻頁過去,刷刷刷地又寫了兩頁。這才嘿嘿一笑,起身道:
「凱子,你會用keyboard嗎?」
「不會,我只會調音源,不會彈。」
「那就夠了,來,開機,我說你調,記得要錄下來。」她忙道,像是生怕音樂跑了:「你知道怎麼把幾段音樂錄在一起吧?」
「知道。」
「那快點。」
我連忙開機,找出一張空白磁片,塞進機器裡頭去。
音源器的液晶螢幕慢慢浮現。我轉到樂器選單,問道:
「要哪個?」
「先試mellophone。」
好,mellophone。我調到適當樂器:「可以了,直接彈,彈什麼就錄什麼,要不要節拍器?」
「不用。」她搖搖頭,毫不客氣地在森怪的位置上坐了下來,彈出一段音樂。
真是厲害,不用主奏沒有節奏,純憑音感就能編曲。只見她彈了一遍,想想改了幾個音符,又要我重頭再錄一遍,這次似乎很滿意,於是要我調成Alto Sax,依樣畫葫蘆地完成了第二段。
之後是baritone,這裡她倒是花了比較多功夫。之後拿了小號,配合擴音器裡的音樂,吹出了剛才的「作品」。
乍聽之下不知效果如何,她又修改了幾個地方,卻沒要我錄,只在紙上憑空修改。改完後對我眨眨眼:
「好,搞定。」
「不用跟我試一遍?」
「相信我吧。」她笑得十分得意:「果然要四個樂器才夠。這算搞定了,你記得,到時候你們這邊第二段跟第三段不要變化,前面怎樣後來就怎樣,我跟姊妹們會加進來,保證不讓你失望。」說著又想了想:
「如果到時候你想重複一段也行,只是我們會在最後幾個小節停下來,你也可以叫樂團不要再彈了,像第一段那樣,讓結尾只剩鋼琴跟清唱,這樣感覺最好。」
「是。」
「記得喔。」
「我會。」
「妙極了,阿薇保證會哭出來。」她哈哈大笑,看了看錶說:「嗯,這一搞也四點了。我得走啦,今天太好玩了,以後有這種好康的一定要找我……算了,我跟阿薇講,她的主意一定更多。」說著對我一笑:「凱子,你夠浪漫,我算服了你。歌唱得很好,希望阿薇真的會感動,從此就陪著你了。」
「謝了。」
「不客氣,」她笑道:「你們都很厲害,配在一起保證有好玩的。一句話囉嗦一下,對人浪漫很好,不要對每個人都這麼做,知道嗎?」
「妳是指……」
「小渝。」她正色道:「我不知道儀隊那邊是怎麼看你的,搞不好是上次賽前那件事幫的忙也說不定。你跟誰在一起都好,就是不要模糊不清,拖泥帶水的演奏最糟糕,好好的譜都會吹得跟鬼一樣。嗯,瞭解嘍?」
「是。」
「好啦,是什麼,我又不是你學姊。」她一笑:「別送了,我要去補習。你自個兒收東西。拜。」
「呃,拜。」
「又呆起來了。」
她笑道,一陣風似地走出後門,消失在黑暗的甬道裡。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輕嘆一聲,再度抱起Magg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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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兩個禮拜,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薇回來的日子也一天天接近。二月二十二日,倒數第十三天。今天是補考日,上禮拜收到成績單時我鬆了口氣,除了數學五十分整,其他各科都過了關。想起郭寶英老師嚴峻的表情,不禁覺得她還是放了我一馬,五十分整就是給補考機會,看樣子下學期數學課也得煮咖啡了。
補考題目很簡單,就是期末考題。前兩天通過蘇家祥打聽到考題範圍,昨天找馨馨出來幫忙惡補,今天才花二十分鐘就作答完畢,搞定了這件心頭大事。
這兩天又冷了點,前天是「雨水」,果然連續下了兩天雨。今天沒騎車,撐傘走出學校,濟南路上空空蕩蕩地,一時不知道該去哪裡,決定回家把制服換掉,傍晚再去薇家包餃子。
講到餃子,這段時間我試過好多遍。冰箱裡不斷出現新的「作品」,又不斷地被我吃掉或丟掉。兩個禮拜包了一千多個,快可以去開餃子店了。當然,魏老師說「功夫就是時間,時間到了自然成」,隨著一顆顆餃子誕生,我的功夫也越來越精熟。昨天早上跟馨馨碰頭,下午從買材料到包完兩百個一共才花了七個小時,算是夠快又夠好,連我自己都很滿意。
上次帶回去的三十五個餃子也幫了不少忙。媽媽悶不吭聲煮來吃了,之後有一天趁爸爸不在,把我叫進廚房,什麼也不問地交給我了一張紙,上面寫了幾條「注意事項」。包含「撖皮要中厚邊薄」「餡越多越好煮」之類的,全是精華中的精華,每一條都讓我茅塞頓開,功力大進。
說真的,大家都在幫忙。或許沒人說出來,每個人卻都在默默幫助我,陪我度過這段時間。
康康的編曲、Ansery弟兄的「安排」、自行離開的小渝與大姊,還有什麼也不多問的媽媽,都在幫忙。
我真的好感謝他們。
過去這段時間我做錯了多少事,辜負了多少人的信賴與期望,但是大家都不怪我,都用自己的方式,默默祝福著我。
想到這裡忽然很難過,也覺得自己很無情。說斷就斷,為了薇,不但什麼都不顧,甚至連隱藏都不隱藏。
撐傘走出學校,我在冰涼的細雨中走到公車站牌。傘緣滴著雨,站牌下空無一人,綠色的傘面上透著暗沉的天光。
就在這個瞬間,我忽然想起,今天是「肯德基」一週年。
去年的今天,寒訓還沒結束,我獨自站在站牌前,小箏走來約我去吃肯德基。在肯德基裡與我長談,安慰著我,用那雙日後一直牽著我的手,輕輕拍著我的背脊。
去一下肯德基好了,我心想。
不行。如果她也去了怎麼辦,見面又會影響心情。
她不會去的,小箏知道自己的極限,不會去挑戰自己的。
才怪,她一定在那裡。
我舉步又停,一時難下決心。其實我根本不知道小箏在不在那裡,如果她在,那就該去一下,如果她忽然想起這一天,或許也會希望看到我,陪我說一會兒話。要是我沒過去,她搞不好會覺得我把一切都忘了,那麼也會覺得難過,並不會因此平靜的。
好,就去吧。頂多她忘了,白跑一趟也沒什麼。
當下立刻轉身,我像是趕赴什麼重要約會一般,三步併作兩步往館前路而去。
雨中的街景一片模糊,綿綿細雨下得路上一陣混亂。公保大樓前停滿機車,「青城心事」還勾到了其中一輛的後視鏡。我越走越快,也越走越喘,南陽街補習班在騎樓下鋪了漂亮的磁磚,濕得我幾乎滑倒。寒假加上中午,到處都很擠,好不容易走到館前路,經過或許傅老師也在,也曾經跟小箏經過無數次的中青社,終於來到肯德基。
一樣是滿滿的人潮,擠得肯德基爺爺都快摔倒了。我擠過眾人,在白眼中來到二樓,來到了上次的位置。
位置上有人,兩個附中的,一男一女,像是情侶。東西已經吃完了,擺了滿桌的書,聽著隨身聽,都在用功。
嘿。
我轉身下樓,乖乖排起了隊。就這麼排了將近二十分鐘,點了跟當初一樣的一杯七喜加一杯咖啡,端著餐盤回到樓上,又在垃圾桶旁邊拿了一個菸灰缸。
對不起了,我心道。走到四人座邊,把東西往桌上一擱,大剌剌地坐了下來。
兩人都是一怔,同時皺起眉頭。他們面對面坐著,女生那邊靠外頭的椅子空著,東西都在男生旁邊。我坐在女生隔壁,推了推他們的書,一副「喂,一人一半」的模樣。
對方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對付我這個瘟神。男生皺眉想了想,開口道:
「喂,這裡有人坐。」
「這裡沒有。」我嘿嘿一笑,從口袋掏出了菸,扔在餐盤裡:「這麼擠,你們吃完幹嘛佔桌子?」
兩人面面相覷。我毫不客氣,從菸盒裡抽出一管,遞給附中男生,笑道:
「打擾你們了是吧?真抱歉,哈一管吧?」
肯德基還沒禁菸,他們拿我毫無辦法。女的哼了哼,毫不客氣地說了聲「借過」,推開我走到男生旁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男生一副很想揍我的德性,搖搖頭,看了看我的學號:
「喂,成功的,位置有這樣搶的嗎?」
「有。」我冷笑一聲:「學著點,待會兒可以去對面麥當勞試試看好不好用。」
他吃了一驚,模樣有點退縮,似乎覺得「這傢伙絕非善類」,哼了一聲,像是護著面子:
「好個抽菸的,71073是吧?」
「想告狀請便,成功高中二年三班,學號抄好別記錯了。」
這話一說,女生又瞪了我一眼,拉著男生收起東西,一邊罵一邊離開。
終於,我鬆了口氣,帶著歉意看他們離去,這才好好把東西放下,打開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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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我運氣好,抑或是桌上的菸灰缸跟菸盒,整個下午都沒有人來搶位置併桌。
只是,小箏也沒有出現。
桌上的七喜滲著水珠,不時滴在餐盤上,餐墊紙濕成一片,顏色暗暗地,還皺了起來。
我什麼也沒帶,今天本來就是來補考的,除了墊板就是筆盒,書包裡倒是有個康康送的吹嘴。
想了想,撕下還沒濕掉的半張紙,拿出鉛筆與尺,信手畫了起來。
透視圖。那杯七喜。
圓柱不是那麼好畫,我手中也沒有其他的工具,畫到曲面時只好拿出吹嘴當圓規,橫豎也沒多大張,大小倒是剛好。
一杯七喜畫完,沒事幹繼續畫。七喜在桌上擺著,於是我就畫餐盤跟桌子。桌子畫完覺得很空虛,就畫一個人好了。過去這杯是她的,所以畫的當然是小箏。綠制服上半身,扣子開得很低,短短的頭髮,這都很好畫。
可是,我卻沒辦法畫臉。
一來畫不好,我不是詩聖,簡單幾筆就可以抓出人的神韻,把小箏畫醜了可是一種罪惡。再說,沒有實際的她坐在對面,光憑印象也是糢糢糊糊的,她到底長什麼樣子,眉毛是濃是淡,鼻子到底有多挺,竟然一個細節也記不起來。
我一驚,我竟然不記得小箏的模樣?
不不不,我當然記得。眼前依然是她的樣子,淺淺的笑,冷漠中帶著暖意,清楚分明的眸子裡有著銳利的眼神,望著我,是個最漂亮的學姊。
只是,我卻記不得任何細節。
跟薇一樣,她也說記不得我。
震驚之餘忽然恍然大悟,我一直不明白薇的感覺。沒錯,大家都在我身邊,我從來不須要「回想」什麼人,想到的都是在一起時的場景,對方穿的衣服、手上抱的吉他、白裙子上擱著的軍刀、桌上擺著的龍芽草茶與薰衣草茶壺,卻不是那個人本身。
想起MTV裡的小箏,是藍色螢幕中神祕的側影;想起小玫,是夕陽餘暉中從國中校園回家的翦影。菲子收到禮物後趴在桌上,用外套蓋著身體哭泣;小燕學姊背向地下室的氣窗,透窗而入的陽光,點亮空氣中的灰塵。
都不是她們的臉孔。
難怪薇會緊張,這還真令人緊張。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好想立刻回家翻出那幾張照片來看看小箏的樣子。問題是,現在才五點出頭,去年我們五點才在公車站碰頭,說不定她晚一點才會過來。小箏怕吵,不喜歡在速食店讀書,就算過來,也不至於在這裡待上一整天。
於是我繼續等。
從五點到六點,變少的人又開始變多;從八點等到九點,變多的人又開始變少。直到九點半,裡頭剩下寥寥幾桌,已經沒有什麼人了。
小箏果然沒來。
我苦笑一番,起身上洗手間。我特別在裡頭待了很久,彷彿這樣就可以等到小箏。當然,出來時位置上還是空的,幼稚的「期待」並沒有實現。我走回座位,長歎一聲,收起書包,離開了肯德基。
走到外頭,本想打個電話的,想想還是算了。今天的作為非常愚蠢,小箏是對的,來了才是找自己麻煩。我根本不該來的,就算她來了,也不該看到今天的我。我能做什麼呢?薇還有兩個禮拜就回來了,小箏不到半年就要聯考,今天的我們,本就不該見面。
於是,我再不遲疑,苦笑一番搭車回家。
當然,當時的我,並不知道小箏其實還是來了。五點整出現在成功站牌,六點不到進了肯德基。獨自坐在遠處看著我,一開始很難過,後來突然覺得很開心,趁我去洗手間時走到位置上,看過了畫,用印著肯德基爺爺圖案的餐巾紙,做了一隻紙鶴,放在「青城心事」的筆插裡。
「青城心事」外層有一個小筆插,我嫌它太寬又太短,放筆會掉出來,一向空著不擺東西。這隻紙鶴就此留在裡頭,從來沒有被我發現。直到很多年後,女兒都三歲半了,當我正要搬出去前夕,整理東西時才再度看到了這個書包。
經過十幾年,書包已經很舊了,有點發霉,圖案卻還是很清楚。綠色的「青城心事」與紫色的格子底圖,像當時那樣,一點都沒有沾污。
我看著書包,叫住了她。
「這是我的還是妳的?」
「呵呵,當然是你的。」她笑道:「『青城心事』是吧?我又沒有。快點拿去,這可是某人送你的喔。」
「妳怎麼知道是誰送的?」
「還能有誰?」
她笑道,一副「都這樣了,陳年舊事還跟你介意什麼」的模樣,揮了揮手,走進一堆紙箱裡頭。
女兒搖搖晃晃走了過來,一把搶走書包。
我連忙放手,小朋友破壞力最強了,拉扯一下只怕書包就要裂開,這可是個「史蹟」,不能就此毀在她的手裡。
女兒已經很會講話了,不愧是她媽媽的女兒。問起這是什麼,指著上頭的演講社社徽。
「那是一個阿姨送給爸爸的東西,本來是個鑰匙圈呢。」我說。
「這個呢?」
「這是一個貓頭鷹,會保佑爸爸運氣好喔。」我又說。
「那是另一個阿姨送的。」
她忽然接口,隔著好幾個紙箱。我臉一紅,連忙對女兒解釋:
「就是之前來家裡的那個戴姑姑啊,送妳一個大熊熊的,記得嗎?」
「戴姑姑!戴姑姑!」
女兒樂得手舞足蹈,馨馨老少咸宜,從爸爸到女兒沒有不喜歡她的。只見女兒拉扯著貓頭鷹,一副「這是我的」的模樣,當下連忙幫她從生了鏽的書包環上取下,送了給她:
「好好好,別搶別搶,給妳就是啦。」想起大姊當年的模樣,忍不住又提醒了一句:「要是搞壞了,爸爸可是會生氣的呦!」
「我才不會!」她認真地搖了搖頭:「那這個呢?」
她抓著貓頭鷹,從筆插裡拿出了紙鶴。
我一怔,接過來看了看。
擺了那麼多年,我卻是第一次見到。被「青城心事」保護著,餐巾紙跟當年一樣乾淨。小心翼翼摺著漂亮的形狀,這是只有小箏才做得到的手工藝。當年肯德基叫做「Kentucky Fried Chicken」,併購taco bell後都直接簡稱為「KFC」。紙鶴雖小,紙上卻依然看得到幾個小寫字母。這不是新的東西,而是當年的。
她是什麼時候放進去的呢?我拿著紙鶴,怔怔出了神。
「爸爸?這是什麼?」
「呃,」我回過神來,忙道:「這個是垃圾啦,髒髒不要碰。很久以前爸爸往書包亂扔,真是的,這麼多年了,看看爸爸多糊塗。」
「哈哈,爸爸好髒!」
女兒取笑。我連忙走到一邊,左看右看沒地方擺,滿屋子的紙箱跟雜物,只得掏出皮包,放進夾層。
「其實放在『青城心事』裡比較好。」
她忽然又開了口,仍舊沒有回頭。
「呃,什麼意思?」
「很多東西,放在不同的地方,就會有不同的意義喔。」
她笑道,搖了搖頭,跟婚後的這幾年一樣,點到為止,不再多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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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飛也似地結束了。二月二十六日,薇回來前八天。今天是開學日,不知為何天也變暖了。「雨水」過了整整一週,依照每半個月一個節氣的週期,再等一週,薇就回到台灣了。
問題是,這段時間裡,她的信一直沒來。
信沒關係,人回來就好。我不斷告訴自己不用緊張,反而利用寒假時間,把那些該做的、該想的事全數完成。我約了幫薇家打掃的阿姨,兩人合力把房子徹底掃過一遍;我找馨馨跑了一趟花市,在她的協助下,用鬱金香與風信子種滿了整個星空花園。冰櫃塞滿了下飛機吃的水餃,針對之後的表演,也跟狗弟他們來回練了好多次。
薇家的電話很少響,答錄機裡只有催繳與促銷的留言。我逐個檢視,一一清除,隨時留意她可能打來的電話。絕不重蹈上回覆轍,甚至連call機都換上了新的電池。
當然,不只她的事。整個寒假還挺忙的,寒訓辦了、補考考了、寒假作業完工,連最後一封信都寫好了。等到三月二日的「筆記」完工,就會一併封進信封,按照兩人之間的約定,等未來一起拆封檢閱。
總而言之,寒假雖短,我的準備卻已全數完成。
開學還是那個樣子,一團混亂加上朝會掃地,吵吵鬧鬧一個上午就結束了。導師李美琪在班會時宣布了一件事,表示「家逢變故」,四月開始會由代課老師充任導師,請大家「放人家一馬」,不要搞出太多飛機來。
齊教官還沒回來,機車洪表示也是四月結訓。下午有代聯會,不過小彬已經不需要輔導了,今後就由他自己去面對阿貴那群人。他看起來很緊張,放學時跑來找我,我一邊鼓勵一邊套話,問了半天,也不覺得他跟白珛靈之間有什麼特殊狀況,當場放下心,要他放心出席,就算出事也還有我頂著。
阿丹找我談了一些這學期的社務。兩人不約而同地避開了我跟白珛靈見面的事,他沒問,我也沒提。橫豎這件事我還沒決定好,也不能跟小光商量,省得他老人家一聽就火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當真撕破臉就難看啦。
再說,巧怡也把小光盯得很緊,就不要小光想不開提議什麼「要上也是我上」,惹得巧怡加入戰局,那才真是不可收拾呢。
就這麼過了一天,第二天學期正式開始。同學嬉笑互虧,教官早晚抓人,表面上看來什麼都沒有改變。好像時間只是被凍結了起來,冬天一過馬上解凍,什麼也沒多,什麼也沒少。
當然,其實還是有些變化的。舉例來說,我開始幫郭寶英老師煮咖啡了。禮拜二連兩堂數學課,她一到教室馬上發現了講桌上的咖啡。當場一怔,問道:
「這是誰的咖啡?」
「是老師的。」我還來不及講話,小光就笑道:「老師,凱子說妳讓他五十分補考,覺得老師大概是算錯了,特別請老師喝咖啡提神,說什麼妳又不是國文老師,數學也可以算錯的嗎之類的。」
「呃,老師妳別聽他胡說!」我忙道,只聽全班哈哈大笑,當下也不管糗不糗,連忙解釋說:「沒錯,咖啡是我請老師喝的。多謝老師放我一馬,我這學期一定會好好用功。」
「你的總平均分數是五十出頭,四捨五入捨成五十整,我沒放水。」老師冷冷地說,拿起咖啡:「嗯,很香,那就不跟你客氣了。記得有問題要找老師問,聯考不能補考。」
「是。」
我忙道,在全班的笑聲中坐下。
當然,老師還是放了水的,我暗暗感激,於是也跟歷史老師一樣每天一杯咖啡。郭寶英與林文慧不同,總是板著一張臉,即使每天喝咖啡,卻也不會像林老師偶爾講兩句「今天比較淡」「咦?又換配方啦」什麼的。只是默默地喝,認真上她的課。
當然,也有一些別的變化。像是蘆薈被移到蹺課平台小樓梯窗口放了,點名員變成了碩彥這種。總而言之,新學期前兩週十分輕鬆,所有活動都尚未開始,舉凡社團課、支援演講社、省賽、中等運動會、樂聲揚、跟小光講好的實驗劇展、第二屆成果展,乃至巧怡提議再次於社團聯展合作、豬哥糖約我派人參選下屆代聯會主席,或者基女相聲社發來邀請函,「敬邀說唱藝術社派員參加本校相聲社年度社展,並提供三段(含以上)相聲或民俗戲曲表演,內容不拘,請貴校惠予同意,共襄盛舉」什麼的,都不急在這段時間開始。
事情還真多,有的跟說唱藝術社有關,有的只是公關性質。我仔細想來,似乎四大任務都做得差不多了。第一項打敗演辯社,嗯,打敗是沒打敗,不過今日大家感情不錯,合作起來只怕比打敗他們還划得來;第二項是拓展對外關係,這一點好像尚待努力,上學期的彰中竹中都沒有下文,武陵也只聯絡過幾次,雖然跟聖心不錯,基女也發了邀請函來,不過光看看這一年來培植演講社的成果,想來也是蠻值得欣慰的了。
第三項是培養實力,建立強大的表演能量。這點是我們做得最好的,不說幾個高二老將,包含小光跟我、阿丹、小張、范胖、皇上或阿龍吧,光這次的學弟們就讓人驚艷。小黑、小彬、大胖、軍閥、阿達、共匪,還有個子小小,老被我們忘記他存在,卻在這次寒訓大放異彩的「猴子」陳式彬,說得上是人才濟濟,新人輩出。
最後一項是省賽,這件事更是箭在弦上,只要處理好「阿丹問題」,說不定出席相聲社年度社展時,我們就已經是勝利隊伍,屆時擔心的反而是強龍硬壓地頭蛇,惹人討厭的問題呢。
想到這裡我覺得十分放心。雖然事情很多,不過一項項依序處理,到底還是有個輕重緩急。以今天而言,社團什麼的都可以擺在一邊,最重要的事就是等薇回來。與她把話講開,永遠在一起。這樣一來,接下來才能面對所有挑戰,把份內工作完成,不留遺憾地交接給學弟,準備升上高三……嗯,還有打贏下一次的詩朗比賽……這樣就可以沒有遺憾了,好好讀一年書,跟小光一起考上政大新聞,再做四年同學。
新學期果然有新希望,禮拜五,三月二日,我把追風停在剛剛開門的麥當勞門口,鎖好大鎖,看著天上的雲層,不禁高興了起來。
想想之前的兩次開學,一次剛從小玫離開的情緒裡恢復,坐在荷花池邊強迫自己打起精神;另一次更要面對小箏與薇的同時離去,心情複雜地參與了九三九與公演,被阿貴那一票人搞得頭昏腦脹,倉皇失措亂了整個學期。這次可不一樣,高二下,高中過了一半,我也終於「理順」了自己。
今天是我跟薇認識的一週年,我幫自己安排了一個「特別節目」。為了這件事,不但事先請巧怡出公文,用「協助新世代相聲創作記表演」為由請好公假,昨天也跟碩彥打過招呼,就是不希望有任何事情橫生枝節,能讓我有個安安靜靜、不受打擾的一天,連call機都不要響,可以坐在麥當勞,好好完成我的「筆記」。
有了那天在肯德基的經驗,加上知道薇遠在地球彼端,這次當然沒有什麼妄想,一開門就殺進麥當勞,佔了老位置,打開裝得滿滿的書包,把所有跟薇有關的東西通通擺在桌上,拿出「筆記本」。
寒假有一天我去金橋混,看到一樓書店擺了一排新書。洋洋灑灑十幾本,打開一瞧竟然都是空白筆記本。原來這是某間名叫「漢藝色研」的出版社想出的新花樣,以「詩文手札」為系列名稱,出了整套以古詩、新詩與現代詩當主題,每本設計都不一樣的筆記簿。有的是格子,有的只有格線,有的甚至整頁都是白紙。頁邊用小字印著詩句,既優雅又不搶眼,紙質絕佳設計精緻,更重要的是封面各自不同,每本都是名家設計,既素雅又高貴。
我衝動發作,當場買了全套。其中有一本名叫「閒坐聽禽」,取的是泰戈爾的詩「夏天的漂鳥,來到我窗前唱歌,又飛遠了」的句子。裡頭不但每頁都有不同的泰戈爾詩句,更有馬蒂斯的小幅插畫,乾乾淨淨點綴在周圍,是我最喜歡的一本。
那句詩讓我想起了薇。兩人短暫相聚又分離,與詩中的感覺十分類似。於是,我決定把「閒坐聽禽」包上書套,帶著經過選擇的「參考資料」,在這個跟薇的紀念日裡,在這個我們邂逅的地方,把整個認識她的過程記錄下來。從上一個三月二日開始,一路寫到今天,把每項東西、每張照片、每紙票根,每張與她一起買東西的發票……通通記錄下來,加上自己的心情與感想,在這個只對我有意義的日子裡振筆疾書,當成一個新的起點,一筆一劃落成文字,刻進心裡。
這是一個早就計畫好的「儀式」,我不會告訴薇,也不會讓她看到我寫的東西,寫好之後就會跟最後一封信同時封起來,當成一個紀念,在我們第三十個、第四十個紀念日的時候,拿出來給她瞧瞧,看看當年的我,在一年的分合等待之後,迎接她回來之前,心裡想的都是什麼事情。
所以,這是一個總結,總結完才能開始,才能對之前的行為負責。就像爸爸說的,檢討而產生智慧,用這樣的成果,當成重新開始的第一步。
早上六點半進入麥當勞,我一邊寫一邊想,第一次抬頭時已經過了中午。原來跟薇有這麼多記憶,我一怔,跑去買了午飯,吃完後繼續振筆疾書,就這樣又寫到了晚上七八點。這一天,是我這輩子時間過得最快的一天。
寫了將近整本,對付了許多打算併桌的對手,麥當勞交換了三次尖峰時間。八點半,我終於累了,看看寫得也差不多,於是又去點了一點東西填飽肚子,把「閒坐聽禽」與參考資料收好,望著一年前薇坐過的位置微微一笑,離開麥當勞。
走到外頭,初春的涼風帶著濕氣,悶了整天的我伸了個懶腰。去年這時我們在幹嘛呢,嗯,剛去完水鯤,兩人說要回去卻又依依不捨,繞著中正紀念堂,走了一圈又一圈。
當時的氣氛好靜,雖然兩人一直聊個不停。
不像現在,四周很靜,心裡卻靜不下來。
或許是寫了太多吧,一年的相處濃縮成一天的紀錄,整天下來心情一直起起伏伏地。我一時不能決定要不要回家,轉頭看了看薇的車。只見紅色的追風依然停在門口,跟去年一樣的位置。
還是回去好了,也該休息了,我心想。就像當時的她一樣,蹲下身來,掏出鑰匙準備開大鎖。
就在此刻,四周突然亮起一道閃光。
我一怔,還沒轉過頭去,一陣沉猛的隆隆聲傳出,從遠而近地,響起了雷聲。
雷響了。
雷響了?
雷響了!
瞬間的激動衝上胸腔,毫無預警的震撼讓我幾乎掉下眼淚。天啊!我聽到了!雷真的響了!
我興奮地站起身來,左右擠滿的機車讓我站都站不穩。夜空裡飄著白雲,雲間透著一方小小的星空,在館前路高樓的夾縫裡,神祕又無聲地,展示著微弱的光芒。
怔忡間,又一道閃光過去,延遲數秒後,沉猛的雷聲再度響起。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情緒,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雷聲會如此激動。顫抖的手連拿著鑰匙都在發抖,好不容易發動車,卻還是掉下了眼淚。
薇要回來了!
雷聲一響,她說過,就要回來了!
我把車騎到路上,既慌亂又急忙,連一分鐘也不想再等,只盼就這麼一路騎到機場去,彷彿馬上就可以見到她一般。當然,我知道現在還不是時候,下禮拜二才是「驚蟄」,此刻的她,還在地球另一端。
但是,雷已經響了!
不行,要鎮靜下來,你還要騎車,還有四天要等待。薇要回來了,你還有很多話要跟她講,有那麼多事情要溝通,現在不是激動的時候。
不斷告訴自己要小心,提醒自己注意行車安全,甚至還特別戴起了總是掛在車邊,一次也沒用過的安全帽,在陌生的寂靜中聽著自己的心跳,讓追風狂奔於敦化南路上,我快速回到了薇家。
我心急不已,覺得電梯或自動感應燈都比平常遲鈍許多。一進家門馬上衝到電話旁邊,拿起話筒時才發現安全帽還沒脫。我手忙腳亂地解開安全帽,以為放好了卻還是滾在地上。望著晃來晃去的安全帽,撥起早就熟記的號碼,我決定打破「不通訊」的默契,跟她講幾句話,起碼問問回程班次的什麼都好,只要跟她講上幾句話,今天就會是個圓滿的一天,圓滿就是完美,這樣一切就完美了。
才撥完號碼我馬上放下電話。不,那邊還是凌晨,我必須等到十一點左右才能打。
沒關係,家這麼大,總有別的事情可做。兩個小時不算久,喝杯咖啡彈彈琴都不難打發。我喘了口氣,回到樓上抱起吉他,彈著彈著覺得心神不寧,放下吉他煮了一杯「KAPY」,卻也覺得味道不大對頭。
不能,不是這樣的。我要鎮定下來。還有四天,今天就這樣,一路撐到下禮拜二只怕連命都去了半條。窗外雷聲響個不停,一聲接一聲紮實又沉穩。這是一個提醒,要我不必緊張,勸我放寬心神,幹什麼都可以,慢慢來,不要急。
對,慢慢來。
慢下來。
再慢一點。
這才對。
我緩緩調勻呼吸,在深呼吸中逐漸寧定。不禁想起聖誕夜的LSD,唉,此刻要是有那玩意兒就好了。想要「放慢」,嗑點LSD的確是個不錯的辦法。
喂喂喂,不行不行,答應過大姊了。我連忙把這樣的思緒排除在腦海之外。沒關係,自己彈不好對吧,聽聽音樂總行了吧?我起身跑到薇的CD櫃裡,考慮半天決定拿出一張Beatles的「Rubber Soul」。閃亮的CD片反射著五彩的光芒,我按下音響上的按鈕,高科技的托盤滑了出來。
從「Drive My Car」聽到「Norwegian Wood」,音響裡John Lennon唱著「Or should I say, she once had me?」,這裡說的不就薇嗎?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一直掌握著我,就這麼過了一年,以及之後的整個人生。
「You Won't See Me」,Paul McCartney的歌聲,「And since I lost you, it feels like years」。真的,沒有她的日子,只能用度日如年來形容。
「Nowhere Man」,John Lennon唱道,「Leave it all till somebody else lend you a hand」。沒錯,這段時間裡,大家的確都在幫我的忙。
從「The Word」到「Michelle」,從「What Goes On」到「Girl」,Beatles的名曲一首又一首,最後,終於來到了「In My Life」。
這首歌薇唱過,當時她剛從北京回來,還是我的「臨時情人」。從澳洲飛台灣的飛機上她聽了好多遍,歌詞說人生中會出現很多人,雖然不斷在變化,那些人也總在出現與消失,某個人卻總會佔著最重要的位置,無論發生了什麼,無論人生發生多少變化,這個人永遠是最愛的,最特殊的一個人。
「凱,」印象裡的她握著我,溫柔地說:「這就是你呢。」
沉醉於一時的甜蜜,當時我還沒有發現這是多麼珍貴的賜與。前陣子在月光和狗唱One By One,我才發現人生裡真的出現過很多人,每個人都很重要,也都無法拋棄。小光說這樣不行,我跟每個人都難以割捨,總有一天會厭煩,「整盤熟了整盤餿」,到頭來誰也留不住。
薇說,我是那個「最特殊的人」。
其實她也是啊,我不禁想,就算整個世界都沒有別人了,只要有她,那一切也都還好,也沒有多大損失呢。
帶著這樣的心情,我聽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十一點整,這才切掉音響電源,又一次撥起她的號碼。
沒人接。五聲響鈴後是薇的聲音,跟台灣的答錄機一樣,冷冰冰地說:
「Please leave your message after the beep, thank you.」
真奇怪,她幹嘛總是這樣錄音?明明自己也覺得不好聽,還笑道「想把電話裡的人揍一頓」,結果英文版的竟然也這麼錄。
她去了哪呢?我聽著電話裡的「beep」,留下了言。
「薇,我是凱。今天是三月二號,請妳聽到留言後打給我,我要去機場接妳。」稍一遲疑,又補了一句:「我一直在等妳,請妳回我電話。」這才掛下電話,吁了口氣。
打完了,一時有種全身虛脫的感覺。我又去煮了杯「KAPY」,這次味道稍微好了些,捧著杯子爬上樓,打開落地窗走進星空花園。
雷聲連續不絕,在夜空裡響著詭異的氣氛。星空花園地勢高,可以看到整片雲層不斷亮起。閃電是很恐怖的,像是某種警訊,以前讀過某首詩,裡頭一句「死亡,就像野餐時遠方響起的雷聲」,至今還影響著我對這種自然現象的看法。
呃,想這個幹什麼,這可是「春雷」。去年跟薇聊驚蟄,我說「醒了會很餓」,她開玩笑說「那我就陪你找吃的」。此時此刻,滿冰櫃都是吃的,總是迷迷糊糊的我也醒了,一切都很圓滿,沒有什麼問題的。
是的,我不緊張。找不到她不要緊,沒收到信也沒關係,七十二小時後就是驚蟄,雷聲已響,她一定會回來的。
站在星空花園裡,當著夜空中詭異的閃光,我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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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等了三天。
三月六日,期待的日子來臨。三天裡雷聲不斷,總在夜裡讓我驚醒。今天是禮拜二,我請了事假,一大清早自動醒來,五點不到,搭計程車來到松山機場轉車,準備往桃園國際機場出發。
薇一直沒有聯絡我。
所以,我決定到機場等她。
之前查過了,從溫哥華直飛,或從安哥拉治轉機的飛機都在七點以後才降落。某班洛杉磯的六點二十五分抵達,其他整天陸續都有班機。昨晚我九點就上床了,睡了個神完氣足,就是為了今天的長期抗戰,無論她坐哪一班,我都會等到她,讓她一出來就看到我,讓她明白,我是如此期待她的歸來。
清晨的松山機場很冷清,國光號上沒有多少人。早上不塞車,五點四十五分車子就到了桃園機場。我帶著滿書包的「補給品」,從CERE果汁到麵包什麼都有,連隨身聽的電池也多準備了幾顆。今天不知道要等多久,反正我一定要等到她,只要她沒有對我失信。
薇,我默默地想,妳不會讓我失望的。
來到接機大廳,清晨的機場一片空蕩,新裝設的電視屏幕顯示著入境大門的畫面。這是機場當局的德政,讓我們不用左右亂看,可以安安穩穩地坐在椅子上,從螢幕一眼望盡所有動態,對接機的人來說是個莫大的方便。
資訊看板上每班機都是「準時」,我放鬆心情,第一班還有一個小時才會落地。拿出早點吃了一頓,戴起隨身聽胡亂聽廣播。中廣新聞報著李登輝又怎樣怎樣了,難怪人家說他是「李頭條」,講句屁話都是當天第一版。轉到警廣,「高速公路南往北方向過楊梅收費站七百公尺有大貨車拋錨,請駕駛人小心通過」,一大早就拋錨,這人運氣還真不好。
胡思亂想間,看板一翻,洛杉磯那班降落了。
從降落到有人出來起碼得等個二十分鐘,通關提領行李,想想事情還不少。我耐心等候,只見旅客開始出現,兩個螢幕上的人看起來都黑黑的,起初只有幾個,隨即越來越多,我快速掃過,前後花了許多時間,卻沒有看到我的薇。
不要緊,她又不是從美國來的,這只是「練習」。我告訴自己。
繼續等。隨著時間推移,大廳的人越來越多,空氣也不像早上那麼涼,感覺起來還有點熱。我穿著薇送我的「情人裝」,外頭罩著一件運動夾克,想想決定脫掉夾克,一來沒那麼冷,二來也好讓她辨識。
七點十五分。第一班從溫哥華來的飛機降落了。
我興奮起來,坐直身子,全神貫注盯著螢幕看。老實說這件事還蠻累的,不過既然等的是薇,那麼累歸累,卻不覺得有什麼苦。只見旅客開始變多,我一邊找,一邊不忘看看是不是有長得像她爸爸的人一起走出來。就不要自作聰明覺得只有她一個回來,結果忽略掉了兩人同行的配組,他們一路回台北,我卻還在這裡看螢幕。
沒有,人都走光了也沒見到薇。我微感失望,下一班還有半個小時,左右考慮一番決定快進快出,跑到外頭抽了幾口菸,又匆匆忙忙跑回大廳,等在螢幕前。
就這麼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從九點到十點,從旭日東昇到日上三竿,漫長的等待中薇一直沒有出現。我開始著急了,生怕自己因為人多而錯過,當下找了個沒有相關班機的空檔,掏出電話卡,撥了一通回薇家看看動靜。
沒人接,嗯,這是好事。我又撥起了她的call機,留下「IMATAIRPORTKA」,心想如果真的不幸錯過,起碼她也可以知道我在哪裡,打個回訊跟我聯絡。
焦躁與背痛間已是正午,我掏出麵包吃了兩個,喝掉一罐CERE,掛起耳機慢慢等。就這麼等了兩卷Beatles,兩點半左右我又打了通電話過去,沒人接,只好又留下「STILLWAITINGKA」,之後趕著去洗手間,回來看看都是香港來的,這才稍稍安心,跟一組吵吵鬧鬧的香港人搶了位置坐下。
隔壁的真吵,廣東話實在很粗魯,真不知道關正傑怎麼把這種方言唱得那麼好聽。我望著螢幕,眼睛都痛了,決定背背段子,一邊練功一邊打發時間。
從「六口人」到「買鞋記」,從「賣布頭」到「繞口令」,我一連背了二三十段。這也不賴,原來自己還是有很多段背不完全的。這麼一想就緊張了,眼睛不能離開螢幕,腦筋總可以記事情,我把背得有問題的段子在腦中列出,取每段段名第一個字聯成一線,硬生生地把「大八字開切金寫」「狗趕虎人論定貓」搞成兩句對句不像對句,春聯不像春聯的話,等著回去加強練習,好好把這十四段聽一聽。
哈,背段子果然是好主意,不知不覺已經下午三點多了。我一驚,哇塞,都快放學了,現在是最後一節班會課,不知道大家今天在幹什麼。班會一向都是同學們胡說八道的時刻,真可惜啊,今天又看不到詩聖的「黃色笑話大發言」啦。
什麼可惜,我哼了哼,見到薇最重要。我吸了口氣,敲了敲幾乎斷掉的頸子,振作精神,繼續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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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麼地,天色逐漸暗去;人潮來了又走走了又來,整天下來冷眼旁觀,機場內上映多少悲歡離合。有人獨自步出一臉茫然,有人開心雀躍地相擁而泣;歸國的父親把女兒高高舉起,迎送的員工對老闆深深鞠躬。有剛出來就吵的,有一見面就笑的;有警察戒護用外套遮掩手銬的押解犯,也有領隊高舉旗幟,帶著整團老人家招搖過市。歐美回來的滿臉倦容;日本回來的大包小包。經過這一天,我看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發現了許多從來沒有發現的事,不禁疑惑地想,難道這些行色匆匆的人們,也都在七層關係裡面,跟我有著什麼聯繫嗎?
問題是,無論他們與我有何關係,最重要的薇,卻一直沒有現身。
越來越疲倦的我,必須不斷提醒自己不能往壞處想。一天二十四小時,還有六分之一沒過完。晚上八點了,白日的暖意逐漸消失,寒氣再度滲透機場大廳。隨著一波波人潮離去,帶走了原本的溫度,就像亮了整天的水銀燈一般,越來越冷漠,越來越慘白。
薇不會失信的。
這是我唯一的信念,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讓我坐在這裡一整天的理由。我很累了,體力消耗加上耐力考驗,心裡不由自主浮現起負面念頭。我懷疑她不會回來了,也覺得那封「忘了我的模樣」的信就是她的訣別信。我在信中不該提大姊的事的,難怪大姊會一再提醒我別多嘴;薇早就知道我會亂搞的,甚至離開前,還針對小渝的事情跟我裝大方。
其實她根本不打算回來了,否則幹嘛不遵守諾言寫回信?否則為什麼不接電話?從國慶到今天,她沒有跟Ansery的任何人聯絡過,說不定她根本從頭就打算好了,這次根本不會回來。
不,當時在澎湖說的話,絕對不是騙我的。
那就是國慶那次發生的變化,是嗎?
或許。難得回來,卻只跟我見過四次面。這是薇的行徑嗎?不是的。她從來沒有對我那麼冷漠過,可是國慶時卻如此生疏。嗯,這就是她的暗示,可嘆我遲至今日才終於發現。
不不不,我在想什麼啊?她不是這個意思的。國慶後還寫過信呢,信中明明好好的,雖說對未來有所懷疑,但起碼這還是讓她哭了。證明她還是在乎的,不是什麼「預謀」,我真可恨,怎麼可以這樣想薇呢?
看了看牆上的鐘,十點二十七分。咦?十點半啦,我一怔,忽然高興了起來。
薇說驚蟄回來,那就是今天,不會是明天,也不會是午夜之後一個小時。薇說什麼就是什麼,換言之,最多一個半小時,她就會回來啦。
對嘛,這樣想才有道理。我忽然高興得不得了,就跟那天聽到雷聲一樣,經過整天等待,就在這一刻,忽然滿心都是盼望,我知道不用再等多久了,最多一個半小時,八個月的等待就要結束,我就會看到她了。
收起耳機,穿上衣服,我重新振作起來。望著螢幕與看板,不一會兒看看時鐘,耐心等待著。
十點四十九分。東京,抵達。她可能在日本轉機,這班說不定就是。
十一點十分。香港,抵達。嗯,坐國泰搞不好從香港轉機,這班也可能。
十一點二十五分。期待中的溫哥華,延後之後終於抵達。保證就是這班了。
我目不轉睛地瞪著螢幕,男的、老太婆、又是男的、老外、老外還男的、兩個年輕女的都不是、媽媽抱小孩、老夫妻還有推車上的狗、六個西裝男、兩個老外加一個年輕女的、阿拉伯人、一堆空姐、空姐後有機長、又是兩個年輕女的長得奇醜無比……咦,這個比較像……嗯,不是;十幾個阿拉伯人是怎樣?又是男的、還男的、又老太婆、媽的,快十二點了還有旅行團啊……
人群逐漸離開,十二點二十八分,一班來自阿姆斯特丹的開始出現,高個子一看就知道是荷蘭人,前面溫哥華的已經出關完畢了。
沒有。
沒有薇。
三月七日,驚蟄已過,我震駭地望著無情的螢幕。
薇沒有回來。
我激動地不能控制,跑到電話前又打了一次。「林美薇,請留言。」這是今天第七次了。我忍著情緒留了言,留了call機訊息,硬著頭皮跑到服務站,解釋半天「我不知道是哪班」,終於請到了他們幫我廣播。
「旅客林美薇小姐,請到服務台,有您的客人找您。」「This is Passenger Service paging passenger Ms. Aphrilis Lin, please come to service counter in the Arrival Hall, thank you.」服務小姐親切地用流利的中英文廣播,還認真地把薇的英文名字唸得清清楚楚。
問題是,她依然沒有出現。
一點了,大廳已經沒有人了。圓山飯店的食堂都已打烊,螢幕上偶有動靜,卻都是裡頭的工作人員,身穿「桃勤」背心,忙進忙出有種收拾殘局的味道。
她沒有回來。
我不可置信地望著出境大門,自動門像是斷了電,沉默地閉合著。
於是,我絕望了。默默走出機場大廳。
外頭的風好強,毫不客氣鑽進外套裡。我開始發抖,把拉鍊拉得高高的,顫抖中抽出一根菸,在寒風中好不容易點了起來。
夜已深。
驚蟄已過。
天上響著雷聲。
我的薇,對我失信了。
「空港日誌」的樂聲在心裡響起,娃娃的翻譯像是某種預言,「很遺憾,沒有您打聽的名字」。這是一種報應嗎?才剛從被我拒絕的人口中聽到這首歌,只過了不到一季,自己卻站在類似的場景裡,扮演著同樣的角色。
從沒想到會有這種結局,我震懾於如此諷刺的巧合,站在機場門口左右徘徊,無法決定下一步該往哪裡去。明天還要上課,一點多了我還在桃園。還有公路局嗎?身上的錢應該夠坐計程車吧?等一下要回家還是去薇家?發抖成這樣,是不是已經生病啦?
冰箱的餃子怎麼辦?全家福湯圓可以放多久?要不要跟狗弟說一聲活動別辦了?該怎麼跟康康解釋呢?信要寄嗎?之後還要寫嗎?之前算得好好的,即使借了小渝三十五萬,薇家的維持費用也可以用到三月中。那之後呢,是不是先用自己的存款補一下,省得開天窗啊?
我發著抖,完全亂了手腳。從來沒有懷疑過的事情發生了,不像六七晚會、不像被滅絕師太突襲,危機處理能力完全消失,我到底該怎麼辦啊?
回去嗎?
回去吧。
回去就回去。
望著天上的閃電,我咬了咬牙。一股自暴自棄的情緒湧上心頭,瞬間忽然不難過了。嘿,竟然會笨到在這裡等上一天。機場是什麼地方,從小玫開始,不就是個充滿傷心,只能道別的場合嗎?
說什麼接機最好了?說什麼下飛機吃水餃最幸福了?都來接了,水餃都等著妳了,妳卻不見了?不見就算了,連電話也不打一通,難道我真的這麼糟糕,連再見都不能說一聲嗎?
這是懲罰我,對不對?
好,沒關係,反正我本來就該被懲罰。我看著天上的閃光,覺得一切都該是意料中的。不但不難過,反而覺得異常解脫。有意思,怕什麼來什麼,果然夠狠。這樣也好,從今天起我就「贖罪」了。沒有薇沒關係,反正我本來就腳踏兩條船,本來就配不上她,什麼努力改變自己都是狗屁,報應總是要來的,充其量晚一點罷了。
我苦笑一番,轉身離開,快步往公車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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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薇家時剛過三點。我看著滿桌的餐具蠟燭,一時不知道該不該通通收起來。左想右想悶得不得了,決定也不回家了,走到客廳撥了個訊息給詩聖,「APNOSHOWKA」,通知他薇沒回來,掛下電話,看了一眼答錄機。
七通留言都是我自說自話。我按下清除鍵,一古腦刪個精光。上樓洗了個澡。
洗完後精神好了些,四點出頭,馬上就要天亮了。這是個混亂的一夜,洗衣籃裡扔著穿髒了的「情人裝」。我走到床邊,心裡難過,抱著被子走下樓梯,在沙發上躺了下來。
就在此刻,電話響了。
尖銳的聲音劃破寂靜,我嚇了一跳,興奮地接了起來。一聽之下當場失望,聽筒裡是詩聖還沒睡醒的聲音。
「喂,凱子啊?」
「呃,嗯。」
「你在阿薇家喔?」
「是啊。」
「她今天回來?」
「本來說好是這樣,結果沒有。」我嘆了口氣:「你睡了是不是,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喔,沒關係,」他呆了半晌:「嗯,所以你今天去機場等她了?」
「你怎麼知道?」
「我猜的,你就這種人。等了多久?」
「整天。」
「呃,我的媽。」他一窒,卻又哈哈大笑,看樣子醒了不少:「你這傢伙,沒有先問清楚是哪班飛機嗎?」
「她跟我三個月沒聯絡了,哪會知道?」
「這麼久喔?那你還真死心眼。那怎樣,你還好吧?」
「沒事啊。」
「要不要出來喝一杯?」
「天都快亮了,不必。早上幫我請個假吧。」
「好吧,那你自己保重。」他停了半晌,又說:「請假沒問題,其實你也不用傷這種腦筋。林碩彥自有辦法,演辯社社長當假的嗎?我看你也別急著賭爛,阿薇花樣最多了,誰知道不是又有什麼鳥事耽誤了。安心等幾天,說不定人家明天就回來了啊。」
「或許吧。」
「好吧,你睡一下,有什麼事明天再講。」他打了個呵欠:「媽的,你們都一樣毛病。阿誠今天也拉著我說個沒完,搞到一點多才到家。三更半夜你又來了,我老人家是不用睡的是不是啊?」
「他幹嘛了?」
「都你害的啊。」
「我又怎樣了?」
「程嘉箏找他,說什麼看到你很有感觸,要他陪著說幾句話。」詩聖笑了起來:「你們亂奇怪一把的,見了面又躲著對方。結果倒霉的是阿誠,人家一個寒假下來收心有成,結果被程嘉箏殺到K書中心聊了兩個小時,哈,當場打回原形,又悶起來啦。」
「咦?」我一怔:「我跟小箏沒見面啊。」
「你沒見她,她倒是見了你。」詩聖笑道:「寒假,肯德基,有沒有這回事?」
「咦,那天她沒去啊?」
「她有去。只是看到你又想東想西,女人嘛,就沒去叫你了。」
「真的喔?」
我一驚,只聽詩聖又說:
「其實這樣也好啦,相見不如不見。你現在滿心想的都是阿薇,真要見了面還不尷尬嗎?一年啦,兄弟,不要等一下阿薇真回來了,結果又搞成去年那樣。這樣不是很好,大家都很自制?」
「是啦,」我嘆了口氣:「如果薇回來的話。」
「她當然會回來嘛,你在想什麼啊?連房子都在你手裡,你當這是離婚嗎,分手了還得賠一棟樓?」詩聖笑道:「就說你白痴,想這麼多根本是在鑽牛角尖。不跟你扯了,快去睡吧,睡醒腦筋清楚就沒事了。晚安。」
「呃,晚安。」
「白痴。」
他一笑,掛上電話。
被他一吵鬧,我的心情也輕鬆了些,果然人還是需要朋友的。起來弄了杯「KAPY」,走進星空花園發了半晌的呆。外頭還是一片漆黑,雲層裡偶爾閃著電光。雷聲小了許多,頻率也跟著長了些。
詩聖說得對,房子還在我手上,她說什麼都得回來再見我一面。失信歸失信,卻也不會就此消失。這麼一想就覺得好多了,只要能夠見到一面,其他的我也不在乎了。把咖啡一口喝盡,走到樓下洗好杯子,裹起棉被,在沙發上躺了下來。
當天馨馨就躺在這裡,枕在沙發扶手上,睡得既安穩又香甜。一時之間好像被她抱著一般,小小的人,爽朗地笑著,像是安慰著我,「笨哥哥,薇姊姊不會讓你失望的啦。」
白牆在黑暗裡反射著外頭的光,開了一條細縫的窗口紗簾飄動。破曉前夕,累了整天的我,裹在又輕又軟的被子裡,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夢裡出現了好多人,每個人都穿著正式禮服,像是一場婚禮,卻不知道新人是誰。我穿了一身西裝,似乎找不到正確的宴會廳,在某個鋪滿紅地毯的大廳裡來回詢問。時間快到了,心裡越來越著急,上上下下跑了個滿頭大汗。就在這個時候,有個熟悉的面孔走了過來。
一個女生,長得好熟,卻想不起來是誰。她推開一扇安全門,拉著我穿過某條黑暗的甬道,出來處是一間寬廣的宴會廳。只見眼前擺了無數桌囍宴,轉頭一瞧她忽然換了一身豔紅的婚紗,對我揮了揮手,往大廳中央的紅色地毯走去。
一個男的站在不遠處迎接,看模樣就是阿誠。我這才想起她是馨馨,原來她要跟阿誠結婚啊?只見馨馨挽著阿誠的手,兩人緩緩前行,來到禮台正前方。
就在此刻,有人拍了我一把。
是詩聖,一副「你還待在這裡幹嘛」的樣子,我一怔,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他皺起眉頭,把我拉出會場,走到外頭抽菸等待。
外頭長得很像機場,一排排航空公司的招牌綿延而去,馬路上擠滿了車,有人在搬運行李,有人在亂按喇叭。詩聖幫我整了整西裝領口,自己扛著相機,一副等著照相的模樣。
機場大門開了,突如其來的鎂光燈閃成一片,人群被擋在護欄外頭,一個穿著白紗的身影飄然而出。
是薇。
她穿著新娘禮服,低胸而露肩,長長的手套延伸至上臂,襯托著白皙的肌膚。臉是罩著的,薄紗下是熟悉的微笑;長長的裙擺拖了一地,幾個花僮走在後頭灑著花瓣。
緩緩地,在花間向我走來。深紅色的玫瑰飄了滿天都是,雙手捧著幫她種下的鬱金香。人群瘋狂拉著禮砲,彩帶四射亂飛,卻沒有一條飄在她身上。就像是什麼都沾不上她,高貴雍容地,來到面前。
詩聖一把將我推出,啪啪啪,閃光過去,一張張照片從鏡頭裡飛了出來。
照片都舊了,有的還褪了色。東台古堡或中明艦,北一女校門或國慶大典,穿著綠制服的她,騎在追風上載著我到處兜風。彷彿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連照片都要毀壞了,我們卻穿著婚紗,準備步入禮堂。
一張照片突然飛到中央,我伸手接住,薇低頭瞧了瞧。
那是我跟小渝,站在北一女活動中心,水銀燈下儀隊制服閃著金光,兩條栩栩如生的龍,靠在我的手臂上。
我大吃一驚,驀然驚醒,流了滿身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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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驚訝的當口,心臟狂跳的我,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個人。
長髮飄在肩頭,穿著綠制服,微笑望著我。
薇。
周遭一片昏暗,或者說,昏暗中有微弱的光。朦朦朧朧地,在涼風裡透散著寧靜的氣氛。這是清晨還是日暮?眼前是夢境還是現實?想要揉揉眼睛看個清楚,卻只能摀著嘴巴,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的她。
那是薇。
無法轉換的情緒,我喘息著。她輕笑一聲,握住了我。
冰涼的手,滑膩的手,這不是夢。
昏眩的感覺晃在腦中,還沒清醒,眼前卻已一片模糊。
她開了口。
「凱,我回來啦。」
是她的聲音!期待了那麼久,終於親耳聽見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用力握著這雙手。好像只要一放開,她就會再度消失了一般。
或許握得太用力了吧,她輕輕一掙,卻沒有脫出我的掌握。只好帶著微笑,緩緩地,靠在我的身上。
我放手了,卻又連忙把她摟進懷裡。暖暖的身子,熟悉的味道,制服的質料,長髮飄在臉上的感覺,在在證明著的確是她,不是一場馬上又要驚醒的夢。
不爭氣的眼淚掉了下來。順著下巴,滴在她的肩膀上。
透明的淚水在綠制服上暈開,像是國畫裡的水墨。薇抱著我,沒有說話。
還有什麼好說的呢?早就準備好的字句早已遺落在昨夜的機場裡,絕望後一場莫名的夢,醒來時卻摟著真實的她。我只願永遠這樣抱著,再也不要放手,就這麼抱一輩子,其他的都不再重要了。
「凱,別急,」她笑了起來,輕輕脫出我的懷抱:「你睡好久了,起來梳洗一下,我們慢慢說,好不好?」
「呃……」我突然驚覺,想起自己一定很狼狽,不好意思地摀住了臉:「……現在幾點啦?」
「五點半,傍晚。」
我呆了呆,五點半?睡了……十二個小時啦?連忙坐起身子,只覺被子外頭一陣寒冷:
「薇……妳什麼時候回來的?」
「早上七點landing,九點多才回到家。」她笑道,遞了一杯水給我,還是溫的:「先別急著說話,上上廁所刷刷牙,睡那麼久了,剛剛還叫不醒你呢。」
「呃。」
「哈哈,快去快去,」她笑道,接回杯子:「慢慢來不要緊,刷個牙才是真的。」
說著拉我起身,推我走上十七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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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室已經整理好了,牙膏、牙刷與一套運動服,整整齊齊擺在洗手台旁邊。盥洗完畢衝出浴室,只見她坐在書桌前,桌上擺著兩杯熱騰騰的咖啡。
房間開著燈,連空氣都是暖的。
「『早』安。」她笑道,把咖啡遞給我:「好香的豆子,這是什麼時候買的?」
「不是買的。」我也坐了下來,拿著杯子的手都有點顫抖:「這是我請胡大哥烘的,算好時間排氣完畢,正好是……昨天。」說著放下杯子:
「薇,妳真的回來了。」
「可惜晚了一天,不好意思,又嚇到你了對吧?」她笑咪咪地說:「真是的,沒約好幹嘛來接機呢?如果昨天你沒去機場,那就可以接到我的電話啦。」
「妳有打來嗎?」
「有,大概台灣時間下午六七點,我有留言。」她點點頭:「我是臨上飛機前才打的,沒辦法,之前聯絡不上,飛機又趕得要命,差點就要多等兩天了。」
我一怔,原來那幾通留言也有她的,刪之前應該先聽一下,看來的確莽撞了點:
「呀,我以為那都是我自己留的,回來全刪啦。」
「你幹嘛給自己留言?」
「我在機場等一天,怕錯過妳已經回家了,打打看嘛。」
「是嗎?那還真是提心吊膽呢。」
她笑了起來。本想問問詳情,卻又覺得反正人都回來了,問那麼多要幹嘛,於是說:
「不要緊,回來了什麼都好。」
「你想問我為什麼不先聯絡一下,是嗎?」她笑道:「我也想聯絡,可惜沒辦法,晚點再跟你說。先把重要的講完,省得你心裡緊張,輕鬆不下來。」
「什麼事情?」我當場緊張起來。
「看吧,真是的。」她笑道:「你不要緊張啦,沒發現我穿制服嗎?」
「發現啦,所以?」
「我已經回學校註冊過了,」她微笑著說:「今天下午。這樣放心了嗎?」
這話一說,我馬上跳了起來,握住她的肩頭,興奮地說:
「真的嗎?」
「真的真的,你不要搖啊!」她連忙把咖啡放下:「別激動,我就是怕你擔心才先講的。我回來啦,以後也不會走,每天都可以見面,好不好?」
她的語氣就像哄小孩子一樣,我臉一紅,這才放開手,開心地坐了下來。
「嘻嘻,你一點也沒變呢,」她笑著說,彷彿十分開心:「這樣真好,我還怕你經過那麼多事情,已經變成一個讓人討厭的政客了呢。」說著打開放在桌邊的小皮包:
「這給你,有空再看。」
那是三封信。航空信封封得好好的,還貼了郵票。我一怔:
「妳都沒寄啊?」
「嘿,寄了就慘了,幸好沒寄。」她笑道:「很多事情還是不適合用文字表達。講話可以賴帳,寫信就不行啦。這幾封信寫得很糟糕,我是因為要跟你交代才帶回來的。願意燒掉更好,反正回來了,裡頭寫什麼就不算數啦。」
「呃,妳寫了什麼?」
「你不會愛聽的。」她搖了搖頭,卻又噗哧一笑:「跟你說過分開是考驗,你以為就你一個人受到考驗了嗎?本來還沒什麼把握的,後來啊,哈哈,一進門就被你打敗啦。」
「這是什麼意思啊?」
「餃子、花園、滿桌子的蠟燭餐具什麼的,還有你睡覺的樣子。」她柔聲說:「什麼顧慮都打不過你這張臉。這些話不急著說,我們不要一天就把話說完了,好嗎?」
「嗯。」我點點頭,反正她回來了,也註冊了,那些話也就不重要了:「那……那妳現在要幹嘛?」
「吃個飯吧?我快餓死啦。」
「可是……」
「如果你擔心的是你家裡,那我已經幫你打過電話了。」她笑道:「昨晚你連回去都沒回去,你媽媽打你call機,我看到是你家電話,又叫不醒你,只好幫你回電啦。」
「她什麼時候打的?」我一怔:「妳跟我媽說了什麼?」
「就剛才,她很擔心你。」她點點頭,一副輕輕鬆鬆的模樣:「我說你來接機,結果我延遲了,回來後你就睡在我這裡,這都是實話啊。她知道我們很久沒見了,說你晚上留在我這裡沒關係,原來你跟她說過我出國啊?」
「呃,不完全是。」
「那她對我們真不錯。」薇點點頭:「所以時間很多,你也別急,再說明天還要上學。好久沒穿制服了,我竟然胖了這麼多。」
「咦?妳回來了,那加拿大那邊呢?」
「這個說來話長。先說說想吃什麼?」
「妳多久沒回來了,應該是妳選吧?」
「好吧,那我們就吃你的愛心餃子。」她笑道:「這回給你煮,包是包得不錯,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你包的,一煮就現原形啦。」
「當然是我包的。」
「嗯,看樣子下過苦功。」她拉我站了起來:
「走吧,去煮餃子給我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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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走進廚房,薇幫我煮水,我們一邊下廚一邊聊天。她說今早一到就打電話給我,打了幾通call機都沒回應,打開自己call機發現我去接機,回家一瞧果然見到我睡在那裡。
她不想吵醒我,獨自「巡」了一遍。從髒衣服到夜裡打電話的紀錄,從冰櫃裡的餃子到餐桌上的陳設,之後見到星空花園裡的花,一個人想東想西,坐在身邊發呆到中午,這才換上制服,跑去學校註冊。
滅絕師太看到她還蠻開心的,幾句話聊下來談到了我。當然,也講起了「好小孩」最近的事蹟。滅絕師太沒有提到三十五萬,只說我幫了小渝一個「大忙」,薇一聽心裡有譜,離開北一女後打了個電話給大姊,幾句話談下來,馬上知道了很多事情。
我的信薇沒收到,因為打從十二月初她就不在溫哥華。十二月跑東非、一月在德國、二月整月待在阿拉斯加極西處。結果遇到史上難得一見的大風雪,交通電訊全斷,在冰天雪地中花了四天,這才終於從一個叫做「Point Hope」的地方輾轉回到文明世界。本想打電話通知一聲,寒漠中的加油站卻總是接不通國際直撥,對方付費電話又抓不準我在她家的時間,決定索性回到安哥拉治再說。
排除萬難,跟一堆朋友辛苦抵達安哥拉治時已是台灣時間三月六日傍晚,本想待個一天,聯絡上我再決定行止,孰料還車時發現有一班往台北的飛機被風雪延遲了十六個小時馬上要起飛,她把心一橫,將行李交給同行朋友,空手補位上了飛機。前後只差七小時,竟然就在「驚蟄」隔日一早回到了台北。
餃子起鍋,她停下故事,笑吟吟地瞧著我濾水裝盤,像個小服務生般地端了出去。我弄好佐料,打開她爸爸的酒櫃,調了一杯長島冰茶給她,只見她睜大眼睛,歎道「才幾個月,你竟然什麼都練成啦」。
兩人坐在餐桌上,她不再提自己的事,問起我的近況。我心想她連那封「我配不上妳」都沒收到,只得傻笑一番,誠誠實實地,把國慶之後所有事情都說了出來。
她聽得很專心,無論代聯會、小渝、娃娃或大姊,每一件事都問得仔仔細細。聽到碟仙時吃驚連連,說起娃娃在北一女校慶時的作為,還「嘿」了一聲,似乎佩服得不得了。
對於我出手幫忙小渝,她點了點頭,表示「這是應該的」;對於跟娃娃在陽明山上的事,則笑道「那輛車可救了你的清白」。提到對小渝的情緒,她想了半晌,搖搖頭說「她的確是個迷人的女生」;直到講起大姊,這才終於嘆了口氣,輕輕地說:
「凱,這還真是難為你們了。」
就這麼著,幾句話之間馬上解除了所有的擔心。我對她如此平靜的態度感到十分訝異,收好廚房,啟動洗碗機,轉身問她道:
「薇,我講了那麼多,妳都不介意嗎?」
「不介意。」她答得乾脆。
「為什麼?」
「等你聽完我的事,應該就會懂了。」她輕聲道:「這樣好了,凱,問你一句話。」
「妳說。」
「不管你說了什麼,」她看著我:「也不管過程中你的情緒怎麼變化。此時此刻,是不是只有我一個人?」
「是。」
「你不再懷疑了?」
「我絕不懷疑。」
「所以決定跟我在一起?」
「如果妳願意。」
「我一直願意。」她點點頭:「那就這樣,從現在起我們在一起。那麼最重要的事也就說完了,其他我都不在乎。」
「可是……」
「這幾個月我想了很多,」她不讓我打斷,續道:「想你、想仔仔、想我自己。我得到一個結論。」
「什麼結論?」
「我愛你。」她緩緩地說:「就這麼簡單,卻也很不簡單。你記得我們第一次去澎湖,當時說過你太重要了,所以我不會隨便冒險。對不對?」
「嗯。」
「可是,我又發現,只要一天沒跟你在一起,那就是冒了一天的險。」她認真地說:「或者該說,只要少跟你在一起一天,我們的人生就少了一天,這可不只是冒險而已,更是不可彌補的損失。以前我以為可以先準備好才跟你在一起,這段時間我懂了,永遠沒有準備好的一天,我要立刻跟你在一起。還沒準備好是不是?那就一起準備,一起把缺憾補起來。只要在一起,那就什麼都不怕了。」
我訝異地望著她,這樣的薇,是以前從未見過的。
「所以,我們在一起了。」她微笑著說:「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家人也好愛人也罷,什麼關係都無所謂,從今以後,我們永遠不要分開。」
我感動得說不出話來,牽著她的手。
「凱,之所以有這樣的轉變,當然也有一些原因。」她正色道:「不過,那些事情我想慢慢跟你說。重要的是我們已經在一起了,所以,我也有一個要求。」
「任何事,妳說。」
「你要信任我。」
「啊?」我一怔:「信任妳?當然啊,我從來都……」
「聽我說完。」她搖搖頭:「我說的是,你要信任我,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我論我做什麼,只要跟我們有關的事,那就只會是為我們好,是為了永遠在一起,你懂嗎?」
「我懂啊。」我忙道:「這是一定的吧?」
「不,之前並不是這樣。」她依然搖頭:「勸你跟小箏妹妹在一起,不是為了永遠跟你在一起,而是為了你;離開一陣子,給彼此空間,也是為了讓你做出選擇,給你一個公平選擇與自由發展的機會,那都只是為了你,不是為了永遠跟你在一起。」
「這是沒錯,所以呢?」
「從今以後,我的最高指導原則變了。」她嚴肅地說:「不是以你優先,而是以『我們』優先。前提是為了在一起,而不只是為了你一個人,這你瞭解嗎?」
「瞭解。」我認真地點了點頭:「之前妳太寵我了,害苦了妳,也不是我想見到的。」
「所以要你信任我。」她看著我,眼神裡是從來沒有過的堅定:「我會讓你快樂,也會永遠愛著你。可是,我也會排除一切不利因素,讓我們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沒有別的事情來阻礙我們。」
「像是當時的小箏?」
「不,這我不擔心。」她搖了搖頭:「剛剛聽你說了很多事情,即使你對梁文渝的態度,都不會改變我對你的作為或想法。你的確是個多情的人,這也是我愛你的一部分,再說我也跟你談過這件事,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愛,不須要重複討論。」
「這是什麼意思?」
「你可以愛她,就像你愛馨馨、愛阿玟、愛你爸媽,或者愛著當年那位朗誦隊學姊一樣。」她說:「對人付出愛,有著愛別人時的情緒,這是天父賜與我們的能力。你天生能力大,愛起人來毫不保留,從這個角度來說是善的。」她點點頭,神情裡帶著莫名的驕傲:
「你對梁文渝的作為、對大姊的影響都是正面的,這是天父通過你照顧她們,我只有高興,一點也不在乎。如果過程中對她們產生了感情,那也只能說她們是女生,產生感情很自然,你對男生也可能是這樣,感情不見得就低於她們了,那我要不要介意、要不要在乎呢?」她緩了口氣:
「所以,這根本不是問題,跟我說的一點關係也沒有。」
「那……」
「我談的只有我跟你。」她知道我沒聽懂,解釋道:「凱,在一起,這是個很嚴肅的課題。我們直到回到天上前都是兩個人,就算再怎麼親密,都是兩個人,不是一個人。」
「這又怎樣呢?」
「兩個人,會生老病死,會有一個先走,留另外一個在世界上。」她歎道:「會在乎彼此的行為如何影響對方,就像兩隻手一樣,必須合作,不能打架。兩隻眼睛必須組合成一個視線,不能一個看東一個看西。我要做的是想辦法讓我們彼此之間可以和諧相處,像是交響樂一樣,各自有各自的旋律,組合在一起卻是個和諧的樂章。這樣才能永遠在一起。」
「這不是兩個人相處必須做的事嗎?」
「是的,可是我不要失敗。」她點點頭:「失敗的結果就是分離,我不要跟你分離。這次分開,我發現自己已經不再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了。之前的信我沒講清楚。我發現自己非常需要你,你不在什麼事情也做不了,跟以前的我完全不同。我試著把你踢開,讓我能夠恢復以前的我,可是我做不到。所以,我幹了一些事情,也從裡頭認清了這個事實。爸爸跟你談過聖經吧?」
「就一句『丈夫是妻子的頭』。」
「我知道,他跟我說了。」她點點頭:「好吧,我打不過聖經。我跟你分不開了,既然這樣,那我們就要『手眼協調』,不能各幹各的。」
「瞭解。」
「我會做很多事情,你不能逃避。」
「不管妳做什麼,只要我們跟以前一樣無話不談,那麼妳做的事就是我想做的事。」
「你確定嗎?」
「是,我確定,」我認真地說:「薇,妳沒看到我後面的信。我在裡頭有寫,我覺得今天的自己,已經在很大程度上被妳的價值觀、作法所影響了。這也不是以前的我。」
「那就是了。」她鬆了口氣,笑道:「好啊,討厭。」
「咦?怎麼啦?」
「我說了半天,其實也是這樣而已。」她笑著推了我一把:「嘿,你還挺會講的。沒錯,我逐漸變成你,你也逐漸變成我,我們一起變成某種東西,所以在一起是必然的結果。所以要你信任我,因為我要我們一起『做運動』,就像爸爸對你說的那樣,身心都健康,不能只是『頭』好壯壯。」
「哈,早知如此妳根本不用走嘛,國慶前談一談,不就損失更少嗎?」
「也不會,」她微笑著說:「過程很重要,我沒有一個人靜靜,搞不好會還討厭你。」
「為什麼要討厭我?」
「你害我不像我啦。」
「才怪,是妳的影響力比較強好不好?」
「那是之前,」她嘆了口氣:「現在就不一定了。不過這都不重要,因為今天我們在一起了。」
「是啊,」我心裡一陣暖意,輕輕地抱住了她:「我們終於在一起了。」
薇嗯了一聲,靠在我胸口,什麼話都沒有再說。
於是,我們「在一起」了。沒有特別激動的情緒,也沒有任何浪漫的儀式。跟想像的場面不同,平平淡淡地,自然而然地,說著過去說不出口的話。就這麼地,完成了延續了一輩子的約定。
外頭依然響著雷聲,小小的廚房裡卻是一片溫馨。經過多少波折,認識整整一年的我們終於擁有了對方。從此以後我是她的,她也是我的,我們結合在一起,再也沒有分開。在隆隆的洗碗機聲中,感受著對方,感受著未曾經驗過的,「在一起」。
當然,此時此刻,我們並不知道之後還要面對多少挑戰。
多年來我常常想起這一天,在長久的等待之後,忽然失望至極,卻又忽然得到了她。當時的雷聲我一直記得,十幾年來,每次聽到天上響起雷聲,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天。彷彿理所當然,卻又自然而然,如果時間一直停在那一天,不要繼續流動,或許整個人生都會有所不同也未可知。
不過這是不可能的,時間是公平的,每個人都必須面對它的判決。誠然,往後的人生裡我們從未分開,薇的努力達成了效果。不過,那樣的「在一起」,卻不是當時的我們能夠預知的。
不知情的我們離開了廚房,兩人走進星空花園,在熟悉的地方陪伴著熟悉的彼此。或許是把話講開了吧,她看起來好輕鬆,一點也不像時差未復,或者累了整天的模樣。我們望著遠方的天空,聽著雷聲,談著當年曾經說過的「找吃的」笑話。冬眠後的確餓了,她也回來陪我找吃的了,沉睡了整個冬天,再度醒覺的我們,好像都長大了些。
不知不覺已過午夜。我睡了整天一點也不睏,她卻露出了幾許倦意。不知為何,穿著綠制服的她看上去小了一號,有種不再離我那麼遠,近了許多的感覺。
說不上來是怎麼回事,或許只是因為情緒波動吧。最近的變化實在太大了,剛得到她的我需要時間沉澱。午夜後溫度下降,我開了口:
「薇啊,妳要不要休息了?」
「我還好啊,你累了嗎?」
「我睡到五點,只怕今晚是不能睡了。」我搖搖頭:「我是擔心妳,一路這麼辛苦趕回來,應該累壞了。」
「我時差沒過,累是累,卻很醒。」
「那要不要去洗個澡,換件舒服的衣服?」
「我洗過了。」
「今天不是出去過?」
「呵呵,台北沒那麼髒啦。」她笑道:「說到這個,我倒是覺得學校有點變化,剛去還不大能適應呢。」
「北一女怎麼了?」
「不知道,覺得不大一樣。」她想了片刻,忽然問:「咦?對了,校慶的時候你不是去領獎了嗎?」
「是啊。」
「獎呢?」
「呃,這個嘛,」我搔了搔頭:「那天遇到小箏,我送她了。」
「真的喔,那她有沒有很高興?」
「嗯,我也不知道那算高興還是不高興。」
「這話怎麼講?」
「我把獎章當成一個跟她之間的『總結』,所以送給她。」
「瞭解。」薇點了點頭:「這個嘛,嗯,的確很複雜。」
「所以說啦,只怕高興一半,感傷也是一半。」
「其實這也不錯,她對你很好,兩個人就算結束也要有個句點,不能逐漸淡掉。」她想了想:「所以你也把鑰匙還她了,是嗎?」
「咦,妳怎麼知道?」
「這是必然的結果。」
「呃。」
「怎麼了?」
「妳怎麼會反應這麼快?」我不禁問:「必然的結果,這件事有這麼『必然』嗎?」
「當然啊。」
「為什麼?」
「因為你對我的態度。」
「我什麼態度?」
「這次回來,你是等著我的。」
「所以?」
「所以你會把自己清得很乾淨,」她頓了頓:「嗯,說不定還有點毫不留情。」
我一怔。
「被說中了,是不是?」她輕嘆一聲:「凱,這樣不好呢。」
「哪裡不好?」
「感情這種東西,是切不掉的。」她解釋:「感情不是維持、增進就是淡忘,甚至變成仇恨都有可能,起碼那也是一種感情,反正就是不能一刀切掉。你以為切掉了什麼,其實切割是會痛的,人為什麼會覺得痛,就是在提醒自己受了傷。你切得越快,用情就用得越深,當然傷口就越大,跟真正的割傷一樣,剛切的時候不會痛,之後慢慢變痛,越快的刀傷得越重,痛得越久,當然好得也就越慢。」
我愣了愣,發現自己從來沒有用這種角度想過。
「所以還沒完呢。」她嘆了口氣:「不過也好,這是我們都要面對的,不面對反而才是埋下地雷。凱,我想提醒你,兩個人之間不能有一堆雷區,每件介意的事情都要有個結論,這樣才能坦然以對,才能在一起。」
「我對妳可沒有隱瞞。」
「我知道。」
「所以妳介意?」
「喔,不是,」她搖了搖頭:「我只是提醒。你切得太猛了,我會擔心。」
「我們嗎?」
「不,只有你自己。我擔心你受傷。」
「我沒有。」
「你有。」
「我有妳就夠了。」
「這跟受傷無關。」
「好吧,那我不在乎。」
「我在乎。」她伸手摸了摸我的臉,彷彿受傷的地方在臉上:「好好一個男生,不要習慣把感情包袱揹在身上。就像我說的,唯一可以處理感情的方法只有淡忘,那需要時間。」
「我對妳可做不到。」
「所以我們必須在一起,我也是剛剛才發覺。」她點點頭:「不講這個。你的獎章送了小箏妹妹,那我的呢?」
「咦?」我一怔,忙道:「慧心學姊說了,妳的不是獎章,是獎狀,而且不會公開頒發。」
「我知道啊,」她點點頭:「我又不在,難道你能代表我去領嗎?我問的是獎狀呢?」
「我沒去拿耶。」
「主任說你拿走了。」
「咦?」我一怔:「沒有啊,那天我上台領獎,下台沒地方去,所以就閃到菁圃去了。」
「之後沒找主任拿?」
「沒啊。」
「那奇怪了,是誰拿的呢?」她皺眉道:「明天再去問主任好了。或許她搞錯了,覺得是你請人拿的也說不定,我沒問清楚。」
「薇?」
「嗯?」
「妳很在乎那張獎狀嗎?」
「是啊。怎麼啦?」
「這還真奇怪,」我說:「妳不像是會在乎一張獎狀的人啊。」
「所以壓根沒想到幫我拿,是不是?」她笑著嘆了口氣:「凱啊,我當然不在乎區區一張獎狀。可是這張不同,我是一定得拿到的。」
「怎麼說?」
「這是你幫我爭取來的,」她笑道:「跟主任單挑,幫我打抱不平,當著好幾個教官的面。那天你都忙翻了,當時還跟小箏妹妹在一起,卻拚了老命幫我做這件事,不也因此造成你跟小箏妹妹之間的情緒嗎?」
「呃,是啦。」
「所以意義重大,我要把它找出來。」
「我沒往這裡想。」
「我理解,你覺得那是應該幫我做的,既然做到了,也就懶得管後面的事了。」她笑嘻嘻地說:「這很像你的作為,總是有點虎頭蛇尾。不過算了,你就是這樣,衝動起來誰也不管,懶惰起來什麼都丟一邊。那我問你,上台領獎有沒有很得意?」
「唉。」
「又怎麼啦?」
「領了獎,才知道可恥啊。」我苦笑一番,大略解釋一下當天的狀況,表示那幾個學姊更厲害,結果也只拿了跟我一樣的獎章。薇聽完噗哧一笑,搖了搖頭:
「我覺得不該這麼想,就是因為人家厲害,才能顯示出你也很厲害。這話是跟我說,要是給小箏妹妹聽到了,豈不是讓人家覺得很難過嗎?」
「會嗎?」
「當然會,我怎麼看那張獎狀,你就應該怎麼看那顆獎章。」
「這話也對。」
「不過你也送她了,這就功德圓滿啦。」她點點頭,像是不以為意:「之後你們見過面嗎?」
「年前跟她打電話拜過早年。」
「那紀念日呢?」
「什麼紀念日?」
「二月二十幾號,肯德基?」
「喔,那叫什麼紀念日啊?」我臉一紅,心想薇倒是什麼都記得,點點頭說:「那天我補考。」
「補考,數學?」
「是啊,還能是什麼?」
「馨馨幫你惡補?」
「咦?妳又知道了?」
「嗯,你沒辦法找別人。」她搖搖頭:「所以補考完就回家了?」
「呃,其實還是去了肯德基。」我搔了搔頭:「薇啊,妳不介意吧?」
「不介意。」她回答得理所當然:「你別老是疑神疑鬼,我已經講過我的想法了,再說到底是誰該疑神疑鬼啊?我要問的是,她有來嗎?」
「呃,」我想了想,詩聖說她有來,可是當時的我的確認為她沒來,這也不算說謊:「我沒看到人。」
「所以你就走了?」
「閒著也閒著,坐在那裡混了一陣子。」
「等她出現?」
「也算吧。」
「要是她真的出現了,你要跟她說什麼?」
「其實沒有,」我搖了搖頭:「之所以會過去,其實只是擔心她過去看不到我,心裡難過什麼的。」
「嗯,這很像你。」
她點點頭,想了半晌,又說:
「那我問你,她沒來,你有什麼感覺?」
「很放心啊,她總算走出來了,」我說:「高三下了,一直陷在情緒裡行嗎?說真的我還很怕她來呢。」
「這就是切割。」薇忽然說:「你還沒發現,其實自己很痛。你知道當天該做的是什麼嗎?」
「不知道,是什麼?」
「打個電話,約她出來吃個飯,卻不要去肯德基。」薇說:「你們沒有忘記對方,這是對的,也是事實,應該面對。如果當天坦然找她吃飯,反而是個讓大家都能恢復正常的辦法。一個新的態度蓋掉舊的記憶,才能讓彼此的情緒慢慢沉澱下來。」
「然後淡忘?」
「或者發展出別的東西。」她點點頭:「凱,我沒有介意,卻很替你擔心。你對小箏妹妹的情緒很深,比起阿玟或梁文渝,就程度上來說是不同的。」
「所以?」
「我怕你一輩子都會受她影響,這可不好。」薇嘆了口氣:「這也是我們必須處理的問題之一。不瞞你說,小箏妹妹一直給我很大的壓力。」
「怕我回去找她?」
「喔,不是。」
「那有什麼壓力?」
「怕你留在那邊,從來沒有離開。」
「這不是一樣?」
「當然不一樣,」她笑了起來:「你跟她分手了,連獎章都送了,我不擔心你們還會怎樣。我擔心的是你心裡從此有個陰影,遇到什麼事情就『啊,當年就是這樣失去小箏的』『糟糕,薇也跟小箏一樣怎樣怎樣』的,本來還沒事,反而會被你放大解讀。」
「我才不會呢。」
「不會嗎?」
「當然不會。」
「好吧,姑且相信你。」她嘿嘿一笑:「沒過多久,我們就會明白了。」
.
咕咕鐘響了兩聲,午夜兩點,薇在我的催促下進了房間。她看起來有點冷,被我唸了幾句才披上外套,隨即又笑了起來,表示「在外頭不穿,進來才穿,真是多此一舉」。
我不理她,要她考慮還是睡一下。薇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她變了好多,不像以前那麼輕鬆,反而有種越來越銳利的感覺。正打算開口,就聽她問道:
「凱,你在想什麼?」
「呃,我在想,我們應該睡一下。」我說:「不說妳累了一天,早上還要去學校,我覺得我們這麼久沒見,兩個人又累,第一天實在不該這樣徹夜長談的。」
「哦?為什麼?」
「嗯,這樣說好了,妳有沒有覺得晚上只要睡得好,早上起來就會覺得神清氣爽呢?不管前一天心情怎樣,第二天馬上沒事,甚至還會覺得昨晚很白痴什麼的?」
「我從來不覺得自己很白痴,嘻嘻,」她笑道:「我懂了,你需要沉澱一下情緒,是不是?」
「或許。而且也不只我。」
「這是真的,」她點點頭:「一路從Point Hope趕回來,算算大概也五六天沒休息了,看到你很激動,不過也有種不大真實的感覺。」
「哪裡不真實了?」
「當然不真實啊,七十二小時前還是一片冰天雪地,身邊都是一堆老外,還有……」她頓了頓:「反正亂成一團,結果現在這麼安靜。我得到了最想得到的你,吃著你包的餃子,喝著你煮的咖啡,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所以不真實?」
「嗯,變得太快了。」
「那就是了,」我點點頭,勸道:「所以睡一下,明天一起穿制服上學,搞不好就會變得非常真實。」
「嗯,還沒呢。」
她笑了起來,走上一步,牽起我的手。
「凱?」
「嗯?」
「聽你建議,我們一起洗個澡。」
「呃。」我臉一紅。
「哈,還不習慣,是不是?」她笑著說:「其實我們又不是第一次,可是,真的擁有了彼此,很多事情的意義就不一樣了。對不對?」
「嗯。」我點點頭,心裡暖暖地。
「所以了,本來就需要沉澱,沉澱也得清醒著才能沉澱,哪能這麼早就睡呢?」她笑了起來:「這也怪你,誰叫你都叫不醒。走,陪你的女朋友去放熱水。」說著拉起我往洗手間走。
我站著不動,抓住了她。
「咦?」她停了步:「怎麼啦?不想洗了?」
「妳等一下。」我望著她的模樣,緩緩地說:「薇,妳說妳是我的『女朋友』?」
「怎樣,還有什麼懷疑嗎?」
「不是。」
「那是怎樣?」
「妳不是女朋友。」我搖了搖頭,心裡有一些話,卻找不到該說的詞:「妳……妳不只是女朋友,我不知道該怎麼講,反正這個詞不好,妳別用。」
「為什麼不好?」
「每個都嘛女朋友。」
「好傢伙,你還好意思說?」
「我是說,只要在一起,誰都可以是誰的女朋友。」
「原來如此,」她笑了起來:「那情人怎樣?」
「妳本來就是,不因今天以後有什麼差別。」
「愛人?」
「一樣。」
「伴侶?」
「我們是一體的,難得妳也想通了,這個詞還是別用了。」
「嘿,那我詞窮了,不然說英文?」
「才不要。」
「那就拉丁文、法文、日文、西班牙文?」她微笑著,試圖用輕鬆的方式突破我的情緒:「這些我都會,這次學了點德文,我也會用Rwanda文說愛人。不然你想你講山東話也行,什麼大妞兒的,對不對?」
「妳別鬧。」
「好好好,我不鬧。」她點點頭,微笑著說:「那你想怎麼稱呼我呢?你講,我都聽你的。」
「妳是薇,其實薇就好。」我點點頭:「可是,這不是我的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
她一怔,隨即恍然大悟,睜大眼睛,一時沒有說話。
「嗯,」我點點頭:「我就這個意思。」
「嘿。」她笑了起來,一副拿我沒辦法的模樣,嘆了口氣:「凱,不行。」
「為什麼?」
「因為,你還沒有達成你的承諾。」她微笑著走到我身邊,面對著我:「我問你一件事。」
「嗯?」
「這次回來,雖然我們只相處了幾個小時,不過就你覺得,今天的你,能夠保護我、照顧我一輩子嗎?」
「還沒,」我承認:「我還要努力。」
「所以不行,這是你對我爸爸的承諾,一定要做到。」她放開手,正視著我:「我會嫁給你的,只要哪一天你『贏』過我就行。」
「怎樣才算贏過妳?」
「只要你讓我願意從此待在家裡,再也不去想吃什麼喝什麼的問題,就算是贏過我了。」
「那我找到工作就可以了?」
「當然不,『待在家裡』才是重點。」
「不是妳自己要待在家裡的嗎?」
「要無憂無慮。」
「妳還有憂慮嗎?」
「還有很多呢。」
「因為我?」
「也因為自己。」她點點頭:「凱,兩個人在一起不能讓世界變小了。你跟爸爸保證過的,要讓我的世界變廣變大,所以只要你把自己變得比整個世界更大,那我就可以嫁給你了。」
「這怎麼可能?」
「嗯,其實還挺容易的。」
「怎麼說?」
「嘻嘻,」她閉上眼睛,微笑著拉我走進浴室:
「今天的你,已經跟世界一樣大了。」
我一怔,只見她輕笑一聲,打開水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