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故事妻|套房

那場多年前的夢,其實早就該醒了。

二〇〇三年。三月三十一日。

小套房玄關很窄,通過玄關就是房間。二十坪大,沒有任何隔間。紅色地毯與白色床單,還有薰衣草色的淡紫牆面。

燈開著,沒有全開,燈光照在牆上,溫暖而輕鬆。那是她在離開前開的,開了整天。

傘面滴著水,扔在玄關無人理睬。

於是我們吻起對方。

熱切激烈,像是迫不及待。已經等了好幾天,接她下班後的整個晚上,雨中的接送與車上的長吻,燭光晚餐後結束不了的甜點。耗太久了,我們早就等不及了。

挑高的牆面上,有著巨幅的Beatles海報。

海報下方,是擁吻的我們。

長靴不好脫,我不肯浪費時間,抱起她扔在床上。

她乖巧地把手伸進枕頭下方,我粗魯地拉開隱藏式拉鍊,扯掉靴子,遠遠扔開。

於是她笑了,舔著下唇。

跟平常一樣,她穿著短裙。裙底是黑色的絲襪,乾乾淨淨沒有任何花樣。雙腿被絲襪襯托得益發修長,紋理中透著膚色。我把手伸進裙內,摸索著腰際邊緣,緩緩脫下絲襪。

呼吸急促了些,她微笑著,雙手壓在枕頭下,沒有抽出來。

熟練地解開裙子,我不規矩地,探索起神祕的裙底。

她臉紅了。

於是,我取走了她的底褲。

漂亮的白色蠶絲,沒有蕾絲或花邊;乾乾淨淨地,帶著高雅的氣息。奶油般的顏色,猶有餘溫;成熟的女人味,沾染渴望。

我聞了聞,她像是想說什麼,卻只是閉上眼睛。

於是我再度吻起她。

跟記憶中一樣的味道,甜甜地,花草茶般的芬芳。滾燙的紅唇與靈巧的舌尖,在覆蓋下任我品嚐。沒有多餘的氣味,這是我的要求,我要她的味道,不許被俗豔的化妝品遮蔽。

當然,她也不需要口紅。總是那麼鮮豔的雙唇,跟小時候一模一樣。

她在甜膩的哼聲中融化。我享受著甜美的吻,解開她胸前扣子。

整齊整天的襯衫皺了,在撕扯下敞開。

一樣款式的胸罩,襯托白皙的肌膚。掩蓋不住的雙峰,夾著漂亮的溝渠。因為激烈,透著誘人的顏色;淌著汗水,散放屬於女人的氣息。

這是曾經失之交臂的身軀,卻在此刻,任我佔領。

於是,我一件件取走了她的衣物。

瞬間的冰涼,她下意識想遮住胸部。見我嚴峻地望著她,又把雙手縮回枕頭下方。

「乖。」

我笑道,這才脫下裙子。

這是我們的「儀式」,我喜歡這是最後一件。短短的裙子從赤裸的臀部滑落,這是一種令人感動的,驕傲的佔領。

融融的燈亮著,美麗的身軀一絲不掛。認識至今總是那麼柔嫩的肌膚,毫不隱藏地展示在眼前。

我看了許久。她滿臉通紅,害羞地說:

「別看了呢。」

「是啊,」我笑道:「該妳了呢。」

聽我這麼說,她忍不住一陣顫抖。抽出雙手,向我伸來。

我一笑,拿起扔在一旁的絲襪,將那雙嬰兒也似的雙手交叉縛住,高高舉起,綁在床頭的黑色鐵架上。

「看著我。」

我命令。

她咬著下唇,緊張地睜開眼睛。

於是,我吻起動彈不得的她。

她很怕癢,綁縛的雙手卻不得不開放敏感部位。從脖子到腋下,從耳垂到臉頰,從光滑的小腹到裸露的雙腿,直到小巧細嫩的腳趾頭。每個地方都那麼敏感,帶著嬌羞,回應我的愛撫。

這個胴體,是我的。

是的,每一寸都屬於我,沒有一個我不熟悉的部位。撫摸下有鮮嫩的觸感,品嚐時是醇美的味覺。眼睜睜望著我享用不能抵抗的自己,她知道不能閉上眼睛,如果閉上了,就會受到「處罰」。

當然,她也很喜歡那種處罰,卻更喜歡看著這樣的我。每當我愛撫她,她總會驕傲地展示著自己,彷彿如此才能證明自己有多迷人,多麼讓我滿意。

順著多年來越來越迷人的身材,經過小小的肚臍,越過小腹,我開始不規矩了。

她臉一紅,微微張開雪白的雙腿,開放了神祕的自己。

於是,我來到了最後的地方。

接觸的瞬間,她情不自禁輕呼起來,雙腿一震,卻還是忍耐著,沒有移動。

移動了,也是要處罰的。

隨著我的動作,她開始哀求了,跟每次一樣,扭著漂亮的腰身。當然,依照慣例,我不會這麼快與她結合,這是我們的「慣例」。

「我都有耐性了,妳急什麼?」

第一次綁住她時,我這麼說。

那次她掙扎得很激烈,卻在結束後躺在懷裡,嬌羞地說:

「凱,以後人家還要這樣的。」

於是,我「答應」了她,成了彼此的慣例。也因如此,兩人總是需要那麼多時間,不能利用拜訪客戶的餘暇、不能利用中午休息、也不能在隔天就要開會的前一個晚上。我們必須約好時間,慢慢進行這樣的儀式。

她夾著我,聲音柔媚無助。這是我最喜歡的聲音,我喜歡她向我屈服,對我哀求,卻又捨不得結束,兩難地在喘息中掙扎,任憑我控制著她。

輕微的高潮,她拉扯著作為繩索的絲襪。我常常想,抓得這麼用力,會不會傷害到那一雙無暇的、稚嫩的手呢?

又一次。她終於受不了了,縮起身子,嬰兒般地蜷曲起來。被絲襪糾纏著,她側身躲避,彎曲的臀部卻更難防禦;努力夾起顫抖的雙腿,卻無法擺脫深入著的,任性的我。

潔白的軀體泛著紅暈,汗水帶著香艷的氣息。此時的她,已然臣服。

「凱,」她喘息著說:「給我嘛。」

「別急呢。」

我笑道,抓住漂亮的小腿,再次強迫她開放自己。

滾燙的感覺貫穿著她,滾燙的感覺包覆著我。一點一滴地,她的抵抗越來越弱;一聲聲地,甜蜜的嬌喘化成了無奈的呻吟。我很大方,任憑她重疊著沒有界線的抽搐。於是她也放棄哀求,在無情的糾纏中,享受著無力自控的快感。

忽然,我停了手。

她喘著氣,鬆了下來。

「想要了嗎?」

「早就想要了呢……」她呢喃地說:「給人家嘛。」

「嘻嘻,還沒呢。」

我笑道,解開雙手與床頭的連結,扶起喘息中的她,讓她跪在身前。

散亂的短髮披在雙頰邊,起伏的胸部帶著重量感。她彎起身子,解開我的衣服。

這是我最喜歡的姿勢,小小的她一覽無遺,腰部曲線美極了,比當年在陽明山上還細一圈。證明平日健身房內花下的時間金錢,都不是白費的。

她順從地服侍著我,跟平常一樣,小心翼翼地,既仔細又輕柔。

我享受著她的愛撫,在一片寂靜中望著甜美的她。雨聲越來越響了,小小的房間暖了起來。我伸手挑起她的下巴,讓她稍事休息。嫣紅的雙唇晶瑩剔透,閃爍著漂亮的顏色。

「想要了嗎?」

我微笑著問。

「嗯。」

她點點頭,舔著下唇。

「可惜,還要等一下呢。」

我笑道,將她綁回鐵架上,重新愛撫。

她像是有點訝異,平常這時候我已經給她了。高舉著無力反抗的手,我讓她跪在床頭,從一個看不到的角度,再施肆虐。

沒有視覺的感官更加敏銳,來自後方的糾纏是一場身心同步的刺激。她忍不住連連呻吟,在羞澀中逃避著,弓起了漂亮的身體。

曼妙的軀體逐漸僵硬,柔順的腰際挺了起來。我嘻嘻一笑,在驚呼聲中離開了她。她失望地哼著,我則撫摸著發抖的背脊,笑著問道:

「還想要嗎?」

「討厭啦……」

「討厭是要還是不要?」

「不要欺負人家嘛……」

「妳不說,那我怎麼知道該怎麼辦呢?」

「唉呦……」她為難地哼著:「好嘛,人家還要啦……」

「好,那就依妳。」

我笑道,回到她的體內。

感受她的興奮,我不懷好意地轉動著手指,她終於忍耐不住了,突破矜持叫了出來。赤裸的雙足撐著柔軟的床,綁縛的雙手抓著冰冷的鐵架。一次又一次地,嬌喊聲中重複著收縮與放鬆的韻律;像是守不住平素高傲冷豔的神氣,不由自主地,在翻滾中連連躲避。

然而,我卻不肯抽出手指。一再抓回她,不讓她逃離。

「凱……給人家了啦……」

「不呢。」

我笑道,將她翻過來。

這次毫不留情了,緊緊抓著雪白的大腿,五根手指嵌入柔嫩的肌膚中。她連掙扎的餘地都沒有,隨著一波波的刺激,一聲聲地大聲哀求,試圖用喘息的懇求融化我,要我別再猶豫,趕快佔領早已投降的自己。

我沒有心軟,貪戀地消耗著她,在連續的愛撫中感受她的焦躁,享受著征服的快感。

這是一場沒有止境的考驗,無法化解又不知何時結束,極端享受卻又渴望更多。她的抵抗越來越弱,顫抖卻越來越清晰;求饒聲裡是無法隱藏的情慾,瘋狂扭動著的身體,訴說著迫切的祈求。

於是,我再度停下來。

「凱……求你,別再折磨我了……」

「嗯。」

我微笑著點點頭,幫她解開綁縛。

這回不用命令了,她自動自發地吻起我,激烈而濃郁,像是某種表述,渴望地吸吮著。

甜膩的她啊,像是再也不能忍耐了。薄汗中的胴體滾燙而滑膩,焦急的動作,強調著早已無法離開我的承諾。

於是,我滿意了。把她放倒在床上,壓制著她的四肢,輕聲說:

「來,說愛我。」

「我愛你呢……」

「再說一次。」

「我愛你啊,好愛好愛,」她焦急地說:「快給人家啦。」

「妳有多愛我?」

「我一直都愛你啊,」她睜開迷離的眼睛,輕輕地說:「凱,人家已經愛你好多好多年了呢。」

「嗯,這才是我的乖娃娃呢。」

我一笑,終於進入她的體內,佔領了她。

海風飄在身邊,陽光照在海面上。一九九〇年三月三十日,青年節次晨,經過整夜航行,臺華輪抵達了馬公。

引擎倒轉,船身放慢速度,清晨中的港口越來越近;廣播器放起音樂,乘客揹著行李,擠在艙口準備下船。我跟薇穿越人群走到停車場拿車,待了整夜的吉普車一片冰涼,玻璃上結著露水,車廂冷如冰窖。

船靠岸了,一陣天搖地動。工作人員連聲呼喊,作為空橋的艙門緩緩打開。瞬間一片刺眼亮起,陽光照進漆黑的停車場。「砰」地一聲,艙門倒下,穩穩架在岸邊。

薇發動車子,尾隨其他車輛魚貫開出臺華輪。撞擊聲響在車輪下,震動中吉普車開出停了整夜的鋼鐵囚籠。一出去就見到阿德大哥,只見他等在港邊,黝黑的面龐上是爽朗的笑,戴著寬大的草帽站在碼頭邊緣。

跟印象中一樣,澎湖刮著溫暖的風,才三月底就有了夏天的氣息。朝陽映在碼頭上,泛著波光的商港一片空寂。左近漁港停滿漁船,在波浪中上下搖晃;集魚燈反射陽光,在風中敲擊著清脆的聲音。

停好車,阿德大哥上前迎接我們。八個月沒見,他看起來更黑了,我跟薇不約而同地連聲恭喜。他笑得連嘴都闔不攏了,連忙對一旁招手,喚來一位身穿刷白牛仔褲,穿著紅夾克的短髮女生。

這是他的未婚妻,頭髮短得跟男生一樣。皮膚曬得又黑又亮,泛著健康的氣息。

相互介紹一番,對方叫做吳秀玲,是個漁港理事的女兒。薇介紹我說「這是凱,也是我的未婚夫」,在阿德大哥訝異的神情中上了車。兩部車一前一後跑到市場吃了頓鹹粥當早餐,這才再度啟程,在豔陽與風沙中向西嶼駛去。

這段路很長,沿路都是單調的景色。整晚沒睡的我打著盹,被薇叫醒時已然抵達西嶼。看看錶不到九點,四野一片荒涼,沒有幾戶住家。

薇也有點累,眼睛紅紅地,笑道:

「董大爺,您還真是舒服啊。快點醒醒吧,我們已經到啦。」

「呃,就這啊?」

「是啊,好地方呢。」

薇說,熄火下車。

我揉著眼睛下車。只見是一條小路的盡頭,一棟嶄新的四層樓水泥公寓矗立眼前。周圍沒有多少房子,彼此之間頗有距離。

地勢很高,遠眺是婆娑的大海,呼呼的風聲響在身邊。

阿德大哥把車停好,走到我們身邊:

「阿薇啊,就這裡啦,秀玲帶你們進去參觀一下,行李交給我就好。」

「那怎麼好意思?」

薇笑著牽起我,尾隨那位女生,走進未來兩天的「家」。

這棟房子外觀不起眼,裡頭卻別有洞天。佈置很簡單,一樓是客廳、二樓空空蕩蕩地,三樓四樓則各有一個大房間。三樓是臥室,四樓設置涼椅茶几;還有一個小小的酒吧,美其名為「觀海室」,刻在一塊作為匾額的漂流木上。

簡樸的設計,重點在顏色與採光。別看外頭是水泥牆,裡頭卻是一片地中海式的雪白石壁。每層都是三面採光,東西北對外敞開,有的有窗有的根本就是露天的,整間房子既明亮又舒服,有種度假旅館的感覺。

由於是白天,一時看不出照明設計如何。屋裡到處都是盆栽,掛的擺的、牆上地下,綠油油的植物在白色襯托下顯得生氣盎然;陽光照在葉面上,反射著漂亮的翠綠。

更有趣的是樓梯。由於位在裡面,本應是整棟房子最暗的所在,卻沿著樓梯牆面設計了嵌入式的熱帶魚缸。一共三個缸,每個缸都是整片倒梯形的大玻璃;一二樓是淡水水草缸、二三樓是海水珊瑚缸,至於最上層的三四樓,則是「馬拉威慈鯛缸」。怪石往來錯落,缸底鋪滿細沙,藍色黃色的慈鯛養了五六十隻,在燈光照明下閃閃發亮。

好浪漫的地方,我跟薇嘖嘖稱奇。秀玲帶我們走到三樓,簡單介紹過臥房設施,還沒說完就見阿德大哥扛著行李走了進來。

「阿薇啊,這裡很棒吧?」他把行李卸下,笑嘻嘻地說:「那就交給你們嘍,記得走的時候鎖好門,鑰匙放在門口信箱裡就好了。」

「你們要走啦?」薇一怔。

「要上班啊。」他聳聳肩:「秀玲早上有事,我這邊也要去忙了。老闆一直唸一直唸,說什麼中山大學那些人很討厭,他不要跟他們講話。要不是你們面子大啊,老闆一早就要我過去啦!」

「中山大學?」

「就一堆跑來看保護區的教授,囉囉嗦嗦,也不知道在幹嘛。」他一副無奈的樣子,忽然說:「喔,對了,你們確定不去島上了嗎?」

「這次不去了。」薇搖了搖頭:「怎樣,以後確定不能去了嗎?」

「看起來是。縣府那邊說等議會通過,以後小白沙嶼啊、雞善嶼啊,錠鉤嶼都不能去了。」

「完全不能去嗎?」

「這個誰知道?」他雙手一攤:「我想還是可以吧,那些大學教授就可以。不管啦,反正妳不一樣,以後要去再想辦法好了。反正這次不去對不對?」

「嗯。」

「好,那就不用安排船了。」他點點頭:「那明天呢,只要去七美?」

「嗯,不過不能確定是幾點。」

「沒關係,妳再打電話跟我講。」

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笑著客氣幾句,揚手揮了揮,帶著未婚妻離開。

我們送他們下樓,兩人客客氣氣講了幾句「把這裡當自己家」之類的,上車離去,消失在小路盡頭。

薇目送他們遠去,轉身對我說:

「好啦,我們到了。你想做什麼?」

「妳累了吧?」我看了看她的黑眼圈:「先休息休息,下午再出去玩?」

「你會不會捨不得?」

「不會。」我搖搖頭:「只要跟妳在一起,到哪裡玩都是一樣的。倒是妳剛剛說不去島上了,指的是上次去的小白沙嶼嗎?」

「是啊。那裡快變成保護區了,去年不就說過?」

「我還蠻想念那裡的。那這次要去哪?」

「主要是去看心心相映,還要去馬公找陳小姐。」她微笑著說:「這都要等明天,今天太趕了,明天先去看石滬,之後再去馬公拿東西,這樣比較有立體感,也才有話跟她聊。」

「心心相映在哪?」

「七美,要坐船。」

薇笑著說,一副「我都安排好啦」的模樣,牽我走回屋內。

兩人上到三樓,稍微整理一下行李,薇要我去煮杯咖啡,陪我上四樓「觀海室」。我去吧台洗壺磨豆子,她則坐在躺椅上,看著窗外的大海。

阿德大哥很厲害,滿櫃子都是各式各樣的酒,吧台上甚至還有啤酒槍,只是尚未啟用,槍頭兀自套著塑膠套。他沒有任何咖啡器具,我只能用自己帶來的手搖機磨豆子。磨啊磨地搞了半天,等到磨好,轉頭一瞧,薇竟然已經睡著了。

我放下工具,走到她身邊。窗外的風吹在她臉上,長髮飄啊飄地,有種閒適的感覺。

考慮半晌,我輕輕推了她一把。

「呀,」她醒過來,揉著眼睛說:「我打瞌睡了。」

「妳累了,別喝咖啡啦,我們去睡覺吧。」

「沒關係,我要喝咖啡。」她笑著說,聲音慵懶柔和:「打瞌睡很舒服,海浪的聲音好好聽。豆子磨好了嗎?」

「好了,我馬上煮。」

「那我陪你。」

她伸個懶腰,起身陪我走到吧台。

窗外飄著海的聲音,我們煮好咖啡,洗好器具晾著,回到窗前坐下。

「觀海室」窗子是鏤空的,四扇藍色的折疊式百頁木窗左右推開,沒有玻璃或紗窗,讓四樓變成了一個大陽台。這扇窗比學校黑板還大,外頭就是海,萬頃碧波響著浪濤,不時傳來嘹亮的鳥鳴聲。

「真舒服。」捧著咖啡,薇說。

「是啊,真是個好地方。」

「講到這個,我想跟你聊一件事。」她說:「當然現在談這些是早了點,不過還是問你一下。假如未來我們結婚了,你打算住在什麼地方?」

「這很難說吧?」我一呆:「限制條件很多,主要還是看在哪裡工作。若是在台灣,那不是住我家就是住妳家,房子都是現成的,幹嘛傷腦筋?」

「我不要跟你爸媽住,太拘束了。」

「嗯,那不要緊,我也不想。」我笑道:「頂多是妳得煮飯,不能白吃白喝,那只好委屈妳燒飯給我吃啦。」

「好啦好啦,就記得吃。」她笑著推我一把:「我問的是房子。沒錯,在台灣可以住我家,要是不在台灣呢?」

「那也得先看在哪裡吧?」

「要是你接了爸爸的事業,就得去Vancouver了。」

「那也不傷腦筋啊,妳不是有地方住?」我說:「什麼Marine Drive,還有一個小海灣不是?」

「我住的那條路叫做Dufferin Avenue,Marine Drive是旁邊的大路。」薇搖頭:「那是爸爸的房子,我可不要跟他住。凱,結婚就要搬出來,不能總想賴在老房子裡。」

「好啊,到時候再看嘛。」我笑道:「在台北很容易,去不去加拿大也得看將來做什麼,妳爸爸的事業,嘿,說得好聽,別說他不一定要我接,只怕真要接還接不下來呢。」

「這是真的,他的事情不好搞。」薇歎道:「問題不在這裡。我要說的是,排除工作地點之類的考量,我希望能跟你買塊地,蓋一棟這樣的房子。」

「阿德大哥家這種的?」

「嗯,」她興奮地說:「我已經開始設計了。不用很大,要在有水的地方,不管河邊海邊湖邊都好。還要有個小小的院子,一共三層,最上面的那層要全部打通,變成一個很大很大的空間。」

「嘿,妳還真的在想啊?」我一怔,笑道:「要院子幹嘛?種花?」

「不是,」她搖搖頭:「要擺一些小小的溜滑梯、盪鞦韆之類的東西給小朋友玩。還有沙坑啊、氣球游泳池啊,這都很佔地方呢。」

「妳倒不想有個私人游泳池?」

「不是在水邊嗎?那就不用游泳池了。」她搖了搖頭:「Vancouver的家就有游泳池,整理起來很麻煩,而且家裡的游泳池也大不到哪裡去,變成冷水大浴缸,其實很沒意義。」

「瞭解。」

我點點頭,原來她家這麼豪華,竟然還有游泳池。只聽她又說:

「對了,那我問你,你要我生幾個小孩?」

「呃,」我臉一紅:「妳今天倒是挺開明的,淨問這些很久以後的事情。」

「你覺得久,其實一點也不久,」她笑道:「你說過啦,大學畢業當完兵,那也只有七年而已,一恍就過啦。如果當完兵就結婚,那麼光蓋房子就要一年,準備又要一年,說不定你當兵的時候我就懷孕了,那還要加上十個月,其實時間並不多。」

「呵呵,妳這是胡亂計算。」我笑道:「蓋房子、準備結婚或懷孕,都可以一起辦理嘛。」

「我能挺著大肚子結婚嗎?」

「是是是,瞭解。」我笑著說,心裡暖洋洋地:「好啊,那就來聊聊。我先問妳吧,妳想早生晚生?」

「早生。」

「為什麼?」

「因為早生早養,小孩早點長大,屆時我們還年輕,還有體力可以玩。」她笑嘻嘻地說:「嗯,又是玩,果然沒個當媽媽的樣子。不過我們年輕也好照顧小孩,就算你忙著工作吧,我一個人也能照顧孩子。」

「我不會讓妳一個人照顧孩子的。」

「哦?你願意夜裡起來幫孩子換尿布嗎?」

「願意啊,應該很好玩。」

「天天做就不好玩了。」

「那更不能讓妳一個人做。」我點點頭:「好,所以早生。那妳願意生幾個?」

「看你。」

「這件事不能看我吧?」

「不,」她微笑著說:「看你。」

「為什麼?」

「因為你喜歡小孩,這是我能替你做的最偉大的事了。」她的表情很驕傲:「凱,我一想到這件事情就高興。我跟你是對等的,很多事情誰做都一樣,就拿煮咖啡舉例好了,原本是我煮給你喝,今天你練成了,那就換你煮給我喝。生小孩不同,只有我能做,而你又喜歡,那我就願意一直做,你想生幾個我就給你生幾個。」

「呃,生小孩很痛呢。」

「是的,不過也是為你痛。」她認真地說:「你想想看,世界上有幾十億人,那就代表已經有幾十億人痛過了幾十億遍。我是你的妻子呢,林美薇還怕痛嗎?」

「呃,好好好,妳對妳對,別這麼嚴肅。」我忙道:「真是的,講得這麼偉大,我都不敢讓妳生了。回答妳的問題,我希望有三個小孩。」

「哦?」她一笑:「男生女生?」

「都要,順序是女男女。」

「呀,連順序都想好啦?」

「沒錯,這有道理的。」我解釋道:「大姊姊可以照顧弟妹,老么是妹妹比較可愛,中間最好是男生。我看過人家順序是女女男的,中間的女生容易被忽略,最小的弟弟又會娘娘腔,照我的安排就沒有這種問題。」

「嘿,你重男輕女喔。」

「正好相反,我是重女輕男,女生給『璋』睡床上,男生玩『瓦』睡地上。」我呵呵一笑:「那是理想狀態,如果不是這樣,甚至只生一個,那我還比較想要女生。」

「一個女生很寂寞的。」

「所以多生點。」我不讓她走進這個話題:「那就這樣,生三個。」

「如果都是男的呢?」

「那也好啊,頂多吵一點。」我聳聳肩:「沒那麼倒霉啦,連三個男的,這是八分之一的機會呢。」

「那可不一定。你看阿玟家,六個女的,這可是六十四分之一的機會呢。」

「隨便啦,反正男女都好,我都喜歡。」

「那真好,你沒有這種壓力。」她開心地說:「好,生三個,比我想的多一個。這樣房子設計就要改了。」

「為什麼?」

「原本我以為你只要兩個。」

「所以只設計了兩間小孩房?」

「是啊。」

「那其他還有什麼?」

「有客廳、書房、餐廳、我們的臥室,還有一間音樂間。」她高興地說:「音樂間很特別,有隔音設備,還有整套音響跟效果器。這是家裡最大的房間,要放得下一套鍵盤、我媽媽的鋼琴,還有一套爵士鼓。」

「爵士鼓誰會打?」

「可以學啊,沒鼓怎麼搞band?」

「妳要在家裡搞band啊?」

「四個人剛好,」她開心地說:「現在有五個更棒。兩個女兒彈吉他,我彈bass,兒子彈keyboard。哈,打鼓只好交給你啦。」

「哈,這叫做八字還沒一撇,」我笑了起來:「真是的,昨天才說我勉強及格,今天竟然開始想要組band了。就算真跟妳說的一樣,小朋友要長到幾歲才能跟我們一起組band啊?」我算了算:

「嗯,假設我二十四歲跟妳結婚,二十五歲生第一胎,每生一胎休息一年,生到第三胎已經二十九了;小孩最快十二歲獨當一面負責一個樂器,二十九加十二,我都四十一了,整整二十五年band才開張,裡頭還有三個未成年的,是不是久了點啊?」

「唉,照你這麼算的確久了點。」她皺起眉頭:「凱,你還真是掃興,不要一下子就把人家拉回現實好不好?」

「這是妳的習慣啊,還好意思說我?」我笑道:「上次我說想要留在澎湖,妳馬上說什麼我們又不能一輩子待在這種地方。依我看啊,房子先規劃沒關係,做做夢也很開心,真正重要的還是把大學考好。否則就算將來不愁吃穿,被小孩子笑我們只有高中畢業,大概也不怎麼光彩吧?」

「大學當然要考,不過不重要。」她搖搖頭:「按照爸爸的計畫,其實你唸什麼都好,最好進個外文系,對未來比較有幫助。」

「外交系不是更好?」

「那種科系很學術派,只怕沒什麼用。」

「跑到外文系,唸一堆莎士比亞的只怕也沒什麼用。」我搖了搖頭:「這都是賣牛奶的少女,我覺得這一分鐘根本不用去想唸什麼科系,成績不好,講再多都是空話。」

「這倒是真的。」

「所以嘍,還是先把眼前的事情搞定吧?」

「眼前的事,嗯,沒錯,」她又笑了起來:「你知道眼前什麼事情最重要嗎?」

「嗯,不知道。」

「那我告訴你。」她頑皮地說:「就是好好伺候老婆,把你的薇照顧得服服貼貼地。這麼一來,她就會幫你複習功課考大學,幫你燒菜煮飯洗衣服,讓你過得開開心心。」說著握起我的手:

「等你去當兵,她會找爸爸幫你弄個可以讀書的輕鬆差事;當完兵之後,她會嫁給你幫你生三個小孩。不但如此,還會幫你把岳父大人的東西通通騙過來,不是都說一個女兒三個賊嗎,讓你五子登科,車子房子妻子孩子加銀子什麼都有。怎樣,很划得來吧?」

「呃,那我簡直是個廢物啦。」我搔了搔頭:「這種男人,妳還跟著他幹嘛啊?」

「不會啊,」薇笑道:「在家他是好老公,在外是『海外尖兵』,煮一手好咖啡,還會說相聲,真是多才多藝啊。」

「謝謝妳喔,」我沒好氣地說:「聽起來簡直是個小丑。妳小心點吧,這種老公太糟了。」

「才不會。」她笑咪咪地站起身來,拉著我的手:「再說啦,他還有一個別的本事呢。」

「啊?什麼本事?」

「床上的本事。」她笑道,站起身來:「走嘍,去顯顯本事給老婆瞧。」

我臉一紅,忙道:

「呃,妳都不累啊?」

「累啊,所以更要上床。」她嘻嘻一笑,雙頰緋紅:「昨晚在船上搖搖晃晃的,又冷,我還想要一次。」

「呃。」

「別偷懶,趕快加緊練習,將來要生小孩,這件事還是免不了的呢。」

她笑著說,拉我走下樓梯。兩人經過漂亮的慈鯛缸,往臥房走去。

來到三樓,床上是整齊的被單與枕頭。清一色雪白的枕頭套與床單,應該是給客人用的。

阿德大哥的房子很特別,只有一間臥房,我跟薇走進房內,打開行李箱,取出了兩人的睡衣與睡袍。

兩套衣服,一樣的設計。黑色的上衣與長褲,質地很舒服,既沒有口袋也沒有領子。睡袍還是家裡那兩件,我的是白色的,她的是紫色的,白袍滾著紫邊、紫袍滾著白邊,蠶絲質料有點反光,摸在手裡很舒服,是我們最喜歡的一套。

薇把衣服摺好,整整齊齊擺在床頭。問我說:

「你要不要先洗個澡?」

「不用了,洗澡要搞很久,我怕妳一直撐著睡不好,下午又睡太久了。」

我說,心裡浮起跟小箏分手前夕的某個下午。當時兩人睡到午後,醒來後小箏非常懊惱。薇點點頭,似乎沒有發現我在想心事,走上一步說:

「老公,脫衣服。」

「呃。」

我的臉又熱了,薇的主動讓我很不好意思。只見她伸出了手,放在我的肩頭。

於是,我帶著緊張,幫她解開扣子。

不像昨晚那麼難解,襯衫扣子很鬆,一顆顆地有種應手而開的錯覺。前襟緩緩鬆開,雪白的胸脯出現在眼前。她溫然一笑,任由襯衫滑落地上。

小小的她,莫名地透著艷麗。這是從來沒有在薇身上感受過的,成熟的女人氣息。

解開她的牛仔褲,她配合著讓我脫了下來。兩人躺回床上,我伸手撥開她的長髮,吻起了她。

帶著殘留的咖啡香,與她的氣息混在一起,濃濃地像是好久沒有喝到的latte,有種似有似無的甜味。

她伸手握起我,十指互扣,讓我壓著她。

當時,在「那三天」,我就是這樣壓著她的。

我再也不能控制了,取走了她的胸罩,脫下了最後的遮蔽。

她的臉更紅了。

上午的房間很亮,窗也開著。陽光照在潔白的身子上,像是泛著光芒。風不斷吹著,我們卻是溫暖的。整夜沒睡的眼前一片白茫,彷彿身在雲間,飄在柔軟的晴空當中。

緩緩地,她幫我脫去了衣物,指引著我,回到了絲緞般的身體裡。

這是一場柔軟而溫暖的儀式,我們赤裸地貼著彼此,暖暖地感受著對方。薇順服地讓我壓著,笑容裡有著滿足的嘆息。於是我也加快了速度,不再猶豫,彷彿急著擁有全部的她。

外頭的浪,響著寬闊的聲音。

臥房裡,是我們原始的呻吟。

時間緩緩流逝,像是窗口不斷飄動的薄紗。或許因為在船上結合過一次了,這次的我們做了好久好久。薇的手越握越緊,不明顯的高潮逐步清晰,隨著身體反應,往復著由鬆到緊、從輕柔到急促的週期。

我好喜歡這樣的她。

沒有狡黠,沒有笑語,完全的赤裸與透明,隨著我的動作上下律動。像是把深藏的自己展示出來,毫不隱瞞地,獻給讓自己驕傲的丈夫。

我知道,她也喜歡這樣的我,完全的主動,帶著一點點的征服感,享受著她的甜蜜奉獻。

「凱……」她輕喘著,帶著滿足的笑意:「我好愛你……」

「我也愛妳啊。」

「別停下來,」她咬著下唇,急促地說:「我還要……」

流動著滾燙的情緒,我們扣著雙手,緊緊結合。

日頭緩緩昇高,兩人在豔陽中繼續著夢幻般的情愛。狂野又美妙,迷醉卻清晰。薇的力氣越來越小了,原本清楚的節奏再度模糊,緊扣著的手指輕輕放開。喘息著,也笑著,仰頭望著我,享受著薄汗中甜美的餘韻。

我正要離開,她卻抓住我,搖了搖頭。

「別走呢。」

「別弄髒了。」

「才不髒呢。」她沙啞地說:「凱……多待一下子。」

我微笑著,抱著依然喘息的她,享受著靜下來的放鬆感。只聽她說:

「凱?」

「嗯?」

「這樣好舒服,好像……」

「好像?」

「好像已經有個小生命……已經在我身體裡開始了呢。」

「呃,只是『好像』吧?」

「別擔心,我有吃避孕藥。」

「妳別嚇我。」

「其實這樣也很好呢……」她說,聲音小了些:「說實話,我好希望現在就能幫你生個寶寶喔……」

「我也希望啊。」

我感動地點了點頭,不禁又想,避孕藥不是一吃就可以馬上做,她其實早就開始準備這一天了。

「你別急著走喔……」

她又說,聲音更小了。

「我不會的。」

我柔聲道,撫摸著她的身體。摸啊摸地,只覺得她逐漸暖了起來。

於是,不知不覺間,她終於睡著了。

散亂的長髮披在枕頭上,逐漸鬆開的結合中帶著空虛。我小心翼翼下了床,起身收拾整理,只見她穩穩地睡著,睡得毫無心事,絲毫沒有被打擾。

就在這個瞬間,我突然懂了。

我們約好,我要比她活得更久。

這是幸福的。

真的,這好幸福,難怪她這麼堅持。不管離開以前吃過什麼苦,起碼闔眼的瞬間還可以躺在我的懷裡,讓我像現在一樣哄著她,直到永遠睡著,再也不用醒來。

這是一種幸福。

很奇怪的感受,想到生離死別,卻只感受到滿滿的幸福。或許我也睏了吧,早就睜不開的雙眼終於闔了起來。悄悄鑽進被子裡,摟著暖呼呼的她,我讓她躺在懷裡,聞著她的髮香。

淡淡的味道,熟悉又令人安心。

於是,在澄淨的陽光中,我也緩緩地,墜入了夢鄉。

夜深了,房裡亮著暖暖的燈。牆上的鐘指著三點二十三分,紅色的秒針,在夜裡聽得清清楚楚。

結束激烈的性愛,我跟娃娃依然糾纏彼此。我從後頭摟著她,雙手放肆地貪戀著雪白的乳房。她任我握著,蜷起軟綿綿的身軀,兀自喘息地縮在胸口。就像那雙依然綁著的手,無助得令人疼惜。

不過,我是不會幫她解開的。這是我們的約定,不到早上絕不解開,她必須帶著綁了一夜的痕跡,回去上班。

甜美的聲音中,她對我說:

「凱,幫人家解開,好不好?」

「不好。」

「拜託嘛,一下下就好?」

「不要。」

「人家又不會跑,」她撒嬌著說:「我想抱抱你嘛。」

「不要。」

「哼。」

她嘟起嘴,卻無法假裝不高興,笑著親了我一下。高潮後的肌膚嫩了些,紅紅的雙頰證明適才的激烈。她把手放在我的胸口,甜甜地說:

「凱,今天人家乖不乖呀?」

「還可以。」

「那你幹嘛那麼兇?」

「我哪有兇?」我笑道:「比平常還舒服,不是嗎?」

「可是人家受不了啦,你看啦,」她指了指牆上的鐘:「十一點多回來的,都三點了。等一下還要不要睡啊?」

「我看妳精神還蠻好的嘛。」我笑道:「我又不急著起床,不然妳請假嘛。」

「不行啦。」

「為什麼不行?」

「明天王董要來啊。」

「我管什麼王董,她讓妳賺的哪有我多?」

「你不能這樣算啊,」她笑嘻嘻地說:「我又不是為了這個才肯被你欺負的。」

「好啊,我這叫欺負妳嗎?」我一笑,捏了捏她的臉。

「哼,要人家求你那麼久,還不算欺負嗎?」她舉起綁在鐵架上的雙手,撒著嬌說:「你對我好我當然知道,不然人家怎麼肯乖乖地給你欺負呢?問題是明天還要上班,我又不像你,愛什麼時候上班就什麼時候上班。」

「所以怎樣,應該把妳放開嗎?這是兩回事吧?」

「人家想休息一下嘛。」

「哈,不要。」我笑道:「妳應該已經習慣綁著睡了,吵什麼吵?」

「我想抱抱你呢。」

「順便休息一下?」

「也是啦。」

「嘻嘻,我偏不要。」我笑道:「誰叫妳趁火打劫,這叫處罰妳。」

「趁火打劫?」

「就什麼學珠樓捐款啊。」

「唉呦,要你捐點錢就欺負人家喔?」

「捐錢不要緊,」我笑道:「問題在妳拿我到處吹牛。明明知道我不想出名,竟然還在校友會上講一堆,結果大家都曉得是我捐的了。我又不是校友,捐這麼多錢很丟臉耶。」

「咦?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她一怔,笑了起來:「好啊,又是小渝講的對不對?」

「這次不是她。」

「那還有誰?」她愣了愣:「校友會,奇怪了,我們那屆只有我跟她啊。」

「又不一定是妳那屆講的。」

「哦,我知道了,」她恍然大悟:「真是的,我老忘記你在學校還有眼線。對對對,演講社林庭安,她也是理事。」

「現在才知道,哈,太遲了。」

「好嘛好嘛,都讓你欺負成這樣了,就讓我吹吹牛也沒關係啊。」她笑著說:「今天學校裡又沒有我的情敵,你還怕跟誰丟臉呢?不管,給人家解開啦,我去倒杯水給你喝,好不好?」

「那等一下呢?」

「再讓你綁嘍。」

「好吧,」我點點頭:「要是妳耍賴皮怎麼辦?」

「我才不敢。」

「這我信。」我笑道,一邊解開綁縛,一邊說:「這樣,我要喝冰的,順便幫我加一點……」

「知道知道,菊花蜜。」

她笑笑地說,揉著手腕上的紅痕,走進洗手間。

三個多小時的纏綿,忽然失去她的床看起來頗為空虛。絲襪留在床上,像是某種戰利品。我望著那雙被扯得變了形,不能再穿的絲襪,默默嘆了口氣。

不知為何,我不喜歡用繩子,也從來沒有拿出她特地為我買的,當成情人節禮物送我的情趣手銬來用。絲襪就好,彷彿只有拿從她身上脫下來的,帶著餘溫的絲襪綁住她,才能證明她是我的一般。

她有很多雙絲襪,喜歡穿短裙的她,各式各樣的絲襪裝滿了整個抽屜。然而,我卻只喜歡這種乾乾淨淨、沒有任何花紋的黑色絲襪。只要跟我見面,她都會穿這種款式,讓我親手脫下,作為綁縛她的繩索。

離開洗手間,她看來精神一振,裸著身體走到冰箱旁。高潮後的皮膚有點透明,身材勻稱細緻,乳房形狀姣好,在燈光照耀下彷彿泛著光暈。尤其是那雙小腿,即使上班必須穿高跟鞋,多年下來依然維持著小時候的細緻滑順,白皙而修長,一絲青筋也沒有。

打開冰箱,拿出我特別幫她從日本買回來的野生花蜜,倒在加了冰塊的杯子裡,輕輕攪拌著。

很專注,也很細心。

冰塊在杯子裡發出清脆的聲音,有種鈴鐺的感覺。

就像那一天。

跟娃娃是在離婚後重逢的。去年感恩節,聯合國剛通過1441號決議,準備對伊拉克執行武器檢查前夕,一個下著大雨的晚餐時分。當時手機沒電了,我走出Friday's,打算回車上用車充充一下。老爹曾經一再提醒我那段時間必須保持手機暢通,說什麼仗一打起來資產要馬上變動配置。我卻糊塗到把備用電池忘在辦公室裡,連一顆也沒帶出來。

滿身濕透走到車子旁,摸遍全身卻找不到鑰匙。這下慌了,連忙冒雨趕回Friday's,看看自己是不是那麼豬頭,把鑰匙忘在桌上。

一進門就見到了躺在櫃台上的鑰匙,帶位小姐遞給我,笑道:

「我就知道你要回來啦。」

「呃,多謝。」

我點點頭,心想小費真沒白給,爸爸教過的餐廳訣竅到哪兒都適用。身上濕透了,我表示想借用洗手間,她大大方方地說了聲「洗手間在三樓」,正要轉身上樓,就聽到了一陣鈴鐺也似、清脆悅耳的聲音。

好奇瞧了瞧,吧台前坐著一位身穿連身窄裙、高跟長靴的女生,用攪拌棒攪著雞尾酒裡的冰塊。像是百無聊賴,又像是有點心煩。

冰塊敲擊杯緣,響著叮叮咚咚的聲音。

她是娃娃。

多年沒見,竟然一眼就認了出來。她側面對著我,出神地看著杯子,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當場就想走上前去,瞬間卻又遲疑了起來。高中畢業後就沒再跟她見過面了,一恍十幾年,今天的我們只是兩個巧遇的陌生人。這兩年我變化很大,一再告訴自己要遠離人群,此時此刻,幹嘛又要跟人家相認呢?一個多年前就有緣無份的女生,合適在這種情況下再次見面嗎?

再說,滿身是雨,我又這麼狼狽。

還是別打招呼了。不知為何,我不想讓她看到今天的我。當年畢竟有點感情,雖然不了了之,我也曾經是她喜歡過的人。幹嘛讓人家看到今天這種樣子呢?

於是,我低下頭,上樓走到洗手間稍事整理。下來一看,吧台上已經沒有人了。

頓時間,又覺得有點失落。

走出Friday's,雨比剛剛還大。重慶南路一片冷清,冬天的雨下得讓人慌張。耳邊響著適才的聲音,我掏出鑰匙打算走進雨裡。卻在此刻,再度見到了她。

娃娃站在騎樓下,穿著一件Burberry的米色風衣,手中是一把低調時尚的直柄黑色長傘。漂亮的風衣與漂亮的及膝長靴,中間是一小段漂亮的腿。短短的頭髮挑染褐色,耳垂上的耳環雖小,卻閃著金光。

她望著天空,單手握著傘,有種不知道該不該走進雨裡的遲疑。

瞬間再度衝動,決定還是見個面。我走上一步,對她喊了聲:

「娃娃?」

她嚇了一跳,轉頭發現了我,臉上浮起某種不可置信的神色。

「你……凱子啊?」

「是啊,好久不見了。」我笑著點頭:「嘿,虧妳還記得我的外號。」

「呃,我當然記得啊。」她似乎還沒回過神來,詫異地說:「你……你怎麼在這裡?」

「我來吃個飯,待會就要回去了,想不到會遇到妳。」我反問:「妳呢,怎麼一個人站在這裡?」

「呃,我沒事啊,隨便逛逛。」她愣了愣,忽然說:「剛剛你在Friday's嗎?」

「是啊。妳也是嗎?」

「嗯。」她點點頭:「難怪,我看到一個人長得很像你,結果一轉頭就不見了,還以為是看錯了呢。」

「這麼多年了,妳一眼就可以認得我嗎?」

「我也覺得奇怪啊,」她總算笑了起來,表情跟當年一模一樣:「不過你也沒什麼變,好像胖一點了是不是?」

「胖多了。」

「這樣好看。」她一笑:「那我呢?」

「成熟了些,」我打量著她:「也瘦了。」

「是嗎?你還是一樣會說好聽的。」她似乎十分開心:「怎樣,結婚好玩嗎?」

「妳怎麼知道我結婚了?」

「同學會上聽的。」

「其實已經離婚了。」

「我也聽說啦。」她笑道:「恭喜恭喜,也算重獲自由吧。聽說你混得不錯?」

「馬馬虎虎啦。那妳呢,結婚了嗎?」

「還沒呢。」

「男朋友總有吧?」

「嗯,」她一笑:「有幾個。」

「那還一個人在這裡喝悶酒?」我笑著說,不知為何覺得有點不舒服:「感恩節呢,怎麼不找男朋友……們……去狂歡啊?」

「不能決定跟哪一個去啊。」她哈哈大笑:「嘿,你還當真了。沒啦,我剛分手,這幾天正好沒人陪。」

「難怪。」

「難怪什麼?」

「難怪一個人站在這裡。」

「嗯,跟你差不多。」她點點頭:「你要回去了嗎?」

「其實還好,反正家裡沒人。」我搖了搖頭,看了她一眼:「怎樣,難得見面,找個地方喝杯咖啡聊聊,如何?」

「如果你有空。」

「有空是有空,」我點點頭:「不過我得先回車上充一下電。不然這樣,如果妳不嫌棄,那就來我車上坐幾分鐘,我讓手機充一下電,之後再看去哪裡喝東西。如何?」

「喔,不用了。」她搖了搖頭,打開皮包,拿出了一隻嫣紅色的,粉餅也似的手機:「用我的,換換SIM卡就好。」

「咦?那妳自己呢,不用手機嗎?」

「沒關係,」她淡淡地說:「沒人會打給我,你盡管用吧。」

「呃,」我微一遲疑:「好,那現在去哪?」

「還是Friday's吧。」

她一笑,轉身走進Friday's。

醒來時天還亮著,風跟睡著前一樣大。海濤中風聲呼呼作響,搖晃著午後柔和的陽光,搖晃著透明的紗簾。

薇醒了,卻沒有下床,用被子遮著胸口,露出雪白的肩膀,無聲望著我。

我揉揉眼睛,坐起身來。

「呃,幾點了啊?」

「三點多。」她微笑著說,精神奕奕地,恢復了平素的她:「你睡得好香,很難叫。」

「妳醒多久了?」

「十幾分鐘吧。」她笑道:「凱,你知道你一直抱著我嗎?」

「不知道。」

「抱得那麼緊,我想下床都掙脫不開。」她伸手摸了摸我的頭:「上廁所急死了,你簡直把我當成救生圈啦。做了什麼好夢嗎?」

「嗯,」我想了想:「糢糢糊糊地,想不起來了。」

「我知道。」

「哦?我說夢話了?」

「是啊,幸好夢到的是我,否則你就慘了。」她笑道:「你一直叫我的名字,要我不要走,再等一下什麼的,想起來了嗎?」

「唔,沒有。」

「好吧,那就不知道你夢到什麼了。」她聳聳肩,裸露的肩頭好誘人:「嗯,還不算太晚,我們出去走走,吃個晚飯如何?」

「好啊。」

「那就起來吧。」

她笑道,掀開被子,推我下了床。

兩個人同時換衣服。她一點也不害羞,邊換衣服邊跟我研究待會兒要去哪裡玩。我有種異樣的感覺,只聽她問:

「喂,你有在聽嗎?」

「啊,什麼?」

「又在發呆了,還沒睡醒嗎?」

她笑道,穿起牛仔褲,套上一件鬆鬆的白毛衣。毛衣是套頭的,胸口有道小小的拉鍊,拉上來可以包住脖子,拉到底則露出乳溝,是一件非常漂亮、極具設計感的衣服。

我呆呆地望著她,她一笑:

「怎麼啦,在想什麼?」

「呃,沒什麼。」

「沒什麼是什麼?」

「呃,好啦,我覺得妳……」我搔了搔頭:「怎麼說呢,很自然。」

「很自然?」

「就是換衣服啦,什麼都沒穿,也不會不好意思。」

「哦,你說這個。」她笑道,走上一步,幫我扣起扣子:「因為我們是夫妻啊,不只是兩個談戀愛的小朋友,還會害羞什麼的。」

「嗯,或許。」我想了想,讓她幫我把衣服紮進褲子裡:「就是這個『夫妻』,我有點搞不懂。」

「哪裡不懂?」

「我們還沒結婚啊。」

「嗯,這是真的,不過心態上已經適應了。」

「這麼快嗎?」我一怔:「不瞞妳說,我覺得我們是從昨天開始才在一起的。」

「因為我給了你嗎?」

「應該是在車上講的那些話,」我點點頭:「而且也給了我。」

「那是兩回事。你認定我是妻子,覺得永遠都會跟我在一起,所以也就有了丈夫的感覺了。」

「可是我還是會害羞啊。」

「那是你彆扭,要跟老婆好好學學。」她笑道,推了我一把:「好啦好啦,別一直待在這裡了,有話出去說。剛剛我問你要不要去風櫃,你還沒回答我呢。」

「好啊,上次沒去。風櫃在哪裡?」

「在馬公西邊,從這裡開車可以說是最遠的地方。」

「咦,那還要去嗎?」

「嗯。」她點點頭:「這次時間不多,明天要去七美,晚上還要去找陳小姐,禮拜天下午就回台北了。你別捨不得,重要的是我們在一起。又不是旅行團,趕行程多沒意思?」

「這也對。」

「那你等我一下,我收收東西就走。」

她笑道,轉身打開行李箱,整理起背包。

兩人約莫三點半出了門,帶著「FGMB」,還有「1987」。我們打開車窗,在暖風裡向西開了一小段,不久後出現了一座燈塔。這是當時我們從小白沙嶼回來後看夕陽的地方,熟悉的草原與懸崖,在偏移的日光中閃閃發亮。

薇把車開出道路,在草原上停了幾分鐘,望著漁翁島燈塔微笑一番,隨即掉頭回到203縣道。就這麼又開了十幾分鐘,車子轉進一條小路,來到了「前中校」的東台營區。

哨兵走出崗哨探視,薇不理會,繼續開了一小段,來到路的盡頭。兩人下車,穿過蔓草中的小徑,回到了彷彿地中海建築的東台古堡前。

跟回憶中一樣,唯一不同的是我們已經在一起了。薇架起腳架,替兩人照了一張大門前的合照,這就轉身離開,毫不留戀。

發動車子,繼續前行,沿途陸續出現回憶中的景點。我們經過綠得虛幻不真的,曾經一起夢想「是否可以放下一切,來澎湖定居」的二崁草原;駛過滿是貝殼裝飾,老闆名叫「呂酒瓶」,女兒叫做「呂銀壺」,吃得站不直腰的清心飲食店。之後來到小池水庫旁的網垵沙灘,這才又停了車,走到沙灘上,照了另一張合照。

像是憑弔著兩人的過程,我心想。

帶著照片,還有一小瓶又細又軟的白沙,我們繼續前行。經過鎮著海龜的大義宮,通過一線道的跨海大橋,路過大樹遮蔭的通樑古榕,繞過登船去小白沙嶼的岐頭港,終於來到了第一次踏浪的老地方:城前村。

薇像是有點激動,微笑地咬著下唇。兩人把車子停在熟悉的高地上,扛起腳架往海邊走去。

穿過牛羊遍野的牧場,薇哼著Octopus's Garden。我心中充滿懷念,吹著口哨替她和著音。一年了,今天的我比當時長大許多,走過風風雨雨,再度來到此處,心裡滿是說不上來的滄桑情緒。

來到回憶中的地點,只見海水蔓延,淹沒著整片沙灘。這時正是漲潮時間,薇拿出潮汐表看了看,搖了搖頭。

我一笑作為回應。想起一年前她算準時間帶我從海裡走回,兩人牽著手,漫步在一片汪洋中的景象。

當時她穿著一件白色的立領襯衫,裡頭是橘紅色的比基尼,還有一件短短的泳裙。我躲著她換泳褲,兩人下水走在珊瑚礁石上。那天的陽光好暖,跟今天依稀彷彿;流動的海水透著冰涼,海面泛著波光。她佇立在靜謐中,站在無邊無際的大海裡,翦影與大海融合為一,美得讓人無法逼視。

我們聊著珊瑚保育、談著當時還不知道就是詩聖的「他」;薇拿小箏虧我,卻在「控制下的環境」裡,注意著回程的時間。

那是個夢幻的,懷抱情愫的一天。她說我太重要了,所以不會冒險;我否認著對小箏的感情,在捉摸不定的氣氛中感受著薇的溫柔。之後是無數的分合,經過整整一年,此刻的我們,終於變成了「夫妻」。

整條路上,我們摔跌過許多次。

走過一圈,兩人卻得到了彼此。

我們震撼著,在陽光下、海風裡、在無邊無際的海邊摟著好不容易得到的對方。這時候說什麼都是多餘的,我們既開心又滿足,望著滿是潮水、空無一人的沙灘。

於是,薇又架起相機,認真照了一張照片,鄭重地說:

「凱,這就是我們的婚紗照。」

我點點頭,傻傻地笑著,道別了城前村。

沿路兩人都沉默著,帶著奇妙的氣氛。薇默默開了幾分鐘,這才開了口。

「凱?」

「嗯?」

「記得我們在二崁草原上說過的話嗎?」

「記得啊。」

「乾脆就在這裡吧。」

「城前村?」

「嗯,買塊地,應該也不會很貴。」

她望著擋風玻璃前的公路,像是下著決心。

我看著她,心裡滿是說不出來的感受,點了點頭:

「好。」

「好什麼?」

「好,就這麼辦。」

「買塊地?」

「蓋一棟屬於我們的房子。」

「那要有院子。」

「還要記得要多設計一個房間。」

「沒有游泳池。」

「頂樓要打通。」

「也要裝一面大玻璃。」她浪漫地說:「晚上有星星,白天有海,退潮時還要去踏浪。」

「沒錯。」我微笑著說:「總有一天,我們要走到對面……那是什麼島啊?」

「大倉嶼。」

「大倉嶼。」

我複誦著,像是許下重大的承諾,把這個名字深深印在腦海中。

薇無聲地笑著,握著方向盤。

我默默地,記下了這個帶著期望的承諾。

當然,這個「承諾」到底還是黃牛了。這次離開以後,薇再也沒有陪我來過澎湖。大二下我自己來過一次,不過那次也沒有來到城前村,之後就一直避著這塊漂亮的世外桃源,從未踏上澎湖的土地。

對我來說,這是個難以面對的地方。

經過漫長的十三年,二〇〇三年聖誕節,冰雪中的阿拉斯加改變了一切,我從多年困境中走出,重新找回了繼續下去的動力。之後又過了三年,澎湖設置博奕特區的爭議浮上檯面,我跟馨馨投身反對陣營,花了將近兩年穿梭在台北與馬公之間參加保育團體進行反遊說。為了保留這塊「台灣最後的淨土」,兩人幾乎走遍澎湖縣每個角落。直到那時,才在馨馨的陪伴下,再次面對了這段不堪回首的回憶。

兩年下來,公投我們贏了。揭曉當夜我們與一票同志慶祝到深夜,直到隔天清晨,才帶著宿醉後的頭痛與酒意,揹著「FGMB」,躡手躡腳繞過熟睡中的馨馨,獨自回到城前村。

當天是農曆初八,小潮,一個寒冷的清晨。我在九點半下了水,十一點四十分,趕在潮水淹至胸口前,費盡萬難地走到了大倉嶼。

一個人,沒有嚮導或安全措施,只有一雙防滑鞋,以及防水袋裡薇的照片。踏上大倉嶼的瞬間,我筋疲力盡地望著身後的海面,腳踝上滿是傷痕鮮血,跪在岸邊,放聲痛哭了起來。

午後的陽光很靜,下午兩點半,海面上出現一艘破水而來的高速摩托船。阿德大哥親自操船,帶著馨馨抵達大倉嶼。馨馨急忙跳下水,也不管自己還穿著裙子,短裙的花邊像一朵睡蓮般地飄在海面上。涉水奔至岸邊,才剛走到面前,馬上就給了我一記毫不客氣的耳光。

「哥!你怎麼可以自己跑來踏浪!」她氣得滿臉通紅,大聲道:「你喝醉了!又不跟我講一聲!出了問題怎麼辦?」

「呃……我又沒怎樣。」我嚇了一跳,摸著熱辣辣的臉頰:「今天是小潮,又不危險,妳在生什麼氣啊?」

「我生什麼氣?」她一聽更氣了,看樣子想再來一巴掌:「秋天潮水兇,連漁夫都不敢下海!你自己不要命,出了事震澤津津該怎麼辦?乾媽跟老爹呢?小渝跟學姊呢?公司呢?那些靠你吃飯的員工呢?」她氣得快哭了:「還有我呢?你死了我還能活嗎?你說啊!說啊!」

「呃,我不是活得好好的?」我哼了哼:「妳少給我戴大帽子,把我當白痴嗎?當然是算準退潮了才下來的嘛,幹嘛大驚小怪的?」

「大驚小怪?」她氣得一把推倒我,指著我的鼻子罵道:「你這兩年學假的嗎?這條路有多少暗流坑洞?颱風剛過底下會不會亂七八糟?秋天海象差,水流那麼急,你又喝醉了,昨天晚上連走路都會摔跤,怎麼可以一個人來踏浪呢?」她越說越氣:「還有啊,你在公聽會上是怎麼講的?不是說應該立法禁止踏浪嗎,輪到自己連原則也不顧了是不是?要來為什麼不跟我說一聲?準備一條船在旁邊是會怎樣啦?你看你的腳,刮成這樣,要是割到腳筋走不動怎麼辦?」

「呃。」

「唉,你最討厭了!」她看著我的小腿,心一軟,拿出手帕,蹲下身子幫我擦起了血,皺眉道:「哥,你的心情我瞭解,以後不可以再這樣了,好不好?」

「好啦……」我歉疚地說:「對不起。」

「你不要跟我說對不起,」她咬著牙,心疼地說:「我知道你總會來的,本想說等事情忙完了陪你走一趟。剛剛真是嚇死我了,一早就不見人影,手機也不接,我就猜你一定是一個人下水了。後來在城前國小看到你的車,站在海邊又看不到人,你知道我有多緊張嗎?」

「妳近視嘛。」我吐了吐舌頭。

「哼。」她嘟著嘴說:「好啦好啦,笨蛋,手機也可以帶著嘛。要是我沒來,那你要怎麼回去啊?」

「坐交通船啊。」

「今天沒班次啦,白痴。」她忍不住笑了起來:「好個大老闆,這種小事你哪知道啊?走走走,咱們回馬公。約好四點設計師要去看工地,都忘了對不對?」

「呃。」

「我就知道。只記得踏浪,小別墅就跟薇姊姊沒關係嗎?」

她歎道,拉我走進海中。冰涼的海水再度湧上,傷口傳來一陣刺痛。阿德大哥遠遠站在船頭,笑咪咪地望著我們。

潮水依然在漲,剛剛走過的海床早已淹沒,蔚藍的大海裡沒有一絲痕跡。潮起潮落,依循亙古不變的規律,在陽光中洗刷著所有的回憶。

曾經,我們夢想過一起走到對面。

夢想終於實現之時,我卻發現,那場多年前的夢,其實早就該醒了。

轉身背向馨馨與阿德大哥,我默默望著遠方的跨海大橋。新蓋的橋比當年大多了,若隱若現橫跨在風中的海平線上。中屯方向佈滿新建的風力發電站,在海風中無聲地轉著。轉啊轉地,一圈又一圈。

像是海浪與潮汐。

像是日落與日昇。

也像是平直延伸的,風沙中的203縣道。

於是,跨越永安橋與中正橋,經過一直沒有機會造訪的湖西鄉,薇在奔馳中帶我回到了馬公。兩人結束「憑弔之旅」,略過曾經一起夜遊的蒔裡海灘,追著夕陽,在日落前抵達了風櫃。

跟上次去過的山水吼洞一樣,風櫃是個「吼洞」的海蝕地形,潮水湧入時會噴水,是澎湖的一大景點。薇把車停在路旁,帶著相機腳架走到岸邊。這裡是礁石岸,站在馬路上就可以看到漂亮的海蝕地形。我們都不知道吼洞的確實位置,只見旁邊有個三層樓高的白色亭子,於是走上階梯,來到位於高處的亭子中。

這個亭子還蠻有趣的,蓋得很有現代藝術風,細長的支柱上架著幽浮也似的亭身。亭子裡一個人也沒有,俯瞰可以望盡整個風櫃的海蝕岩;極目遠眺,大海彼端是櫛比鱗次的小島與暗礁。

太陽西斜,天空火燒似的燦爛。薇指著遠方的島,一一說明這是虎井、那是桶盤,還有遠在海平面下看不到的七美與望安。

今天是中潮,加上正在退潮,風櫃噴水是看不到了。不過濤聲隆隆,卻也別有一股蒼涼的味道。礁石在夕陽中反射著奇幻的顏色,琥珀或鐵鏽、深褐與暗紅,海濤拍擊玄武岩岸,碎裂著雪白的浪花。

美極了,海面上是萬丈金光。日頭斂去了原本的驕炙,融融地,在剛起的晚風中,亮著橘紅的光芒。

薇架好相機,以海面與礁石為背景照了許多張合照。背對陽光時打著閃光燈,倚靠礁石時延遲曝光。我想像著洗出來後的照片,不禁有種迫不及待,希望馬上看到的衝動。

夕陽減弱,霞光越來越漂亮。薇笑道:

「凱,你也幫我照幾張。」

「我不大會照耶。」

「光好相片就好,」她說,把相機交給我:「我要側面面對夕陽,你背對夕陽照我,這樣就會很漂亮。」

「我知道了。」

我點點頭,想起詩聖的話,拿起相機,指揮她照了一張。

薇穿得少,看起來有點冷。傍晚的海風透著涼,她卻沒有把毛衣拉鍊拉起來,甚至連袖子都捲著。像是想要展示漂亮的自己,不想縮頭縮尾地,留下一張「烏龜」也似的照片。

我又照了一張。她看起來更冷了,於是說:

「薇,就這樣吧?」

「嗯,我怕你沒照好。」

她皺眉想了想,走來接過相機,幫我照了一張當示範:

「就這個角度,我要後面的島跟雲,記得躲掉路邊的車子。」

「好。」

我忙道,接過相機,再照一張。

「你手抖了,」她歎道:「黃昏快門慢,吸一口氣靜下來,照完再吐氣。」

「是。」

我點點頭,依照「要領」,又照了一張。

她還是不滿意,要我左右移動一下多照幾張。我聽話一一照辦,只見她忍不住抖了抖,應該不是每張都成功。

「薇啊,」我實在不忍心:「這樣就可以了吧?十幾張了,總有一張好的。」

「唉,你再照幾張嘛,」她歎道:「今天的夕陽好漂亮,難得來一趟,下次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就算再來也不一定會來風櫃啊;即使來了,也不見得又會碰到這樣的夕陽。」

「好嘛,我只是怕妳冷。」

我擔心地說,指揮著她,照完了整卷底片。

薇總算滿意了,看著夕陽,把車鑰匙交給我,要我回車上幫她拿「來華助戰洋人」。我趕著跑回去,回來只見她又架好了腳架,拿著快門線,正在照夕陽中的礁石。

我把衣服交給她,她快速穿上,繼續拿起快門線,認真望著海岸。

「薇啊,妳在照什麼?」

「慢速水流。」

「這是什麼東西?」

「喔,就是利用長時間曝光,把水流照成跟一片簾子那樣。」她說,目不轉睛地望著礁石:「你應該看過,平常都是照瀑布。」

「嗯,有。」我一怔:「妳會這種攝影技巧喔?」

「會啊,仔仔教的。」

「喔。」

「你又來了,提到仔仔就吃醋。」她笑咪咪地說:「他對你很好的,沒有他,我們也不認識。」

「我沒吃醋啊。」

「你有,別狡賴。」她笑道:「快點承認,不可以跟老婆說謊。」

「好啊,哼,」我故意說:「我承認就是。我老婆沒事就提到老情人,我就要吃醋,妳怎樣?」

「我很高興啊,你吃醋的樣子好可愛。」

「可惡。」

「那我教你個辦法。」她笑著轉過身來,對我眨眨眼,又轉過去繼續照:「你好好跟我學攝影,照好一點,這就不用吃醋了。」

「妳還不是他教的,我幹嘛不吃醋?」

「這叫拿新的記憶蓋掉舊的,你把攝影學好,以後這就是我們的樂趣,中間就沒有仔仔了。」

「嘿,這很沒良心吧?」

「他不會介意的。」薇搖了搖頭:「只要為你好,他什麼事情都肯做。你還吃醋,沒良心的真不知道是誰。」

「我們還是別講他了。」

「好啊,本來就是你想講的。」

薇笑道,收起腳架與快門線,帶我離開風櫃。

上車時夕陽已然沉落,四野是一片日夜交替的蒼茫。晚風很冷,透著濃重的鹹味,我們把窗關上,打開車燈。

海的彼端猶有餘光,殘留的紅霞掙扎在墨色天幕下,像是金爐裡尚未燒完的金紙。我們都沒有說話,坐在黑暗的車廂裡,默默想著各自的心事。

就這麼回到馬公,街景亮了起來。今天是禮拜五,街上倒是十分熱鬧。每間泡沫紅茶都坐滿了人,男男女女,在五顏六色的燈光下往來穿梭。

比去年熱鬧,我心想。薇在港邊停了車,熄火拉手煞車,問我說:

「你餓了吧?」

「還好。」

「是嗎?」她笑道,牽起我的手:「嘿,這麼冰還說不餓,『色鬼配備』熄火啦,趕快去吃點東西吧。」

「吃什麼呢?」

「我沒有安排,找到什麼吃什麼好了。」

她搖搖頭,這就下了車。

我對「沒有安排」感到十分新鮮,信步與她走在馬公街頭「找吃的」。過去兩次都沒有好好逛逛馬公鬧區,只見滿街都是攤販,賣仙人掌果的、賣風茹草茶的、鮮炸蚵仔或現烤小管,以及無處不在的文石店。

兩人隨手買隨口吃,吃得既開心又滿意。薇帶我走進一間看起來蠻大的文石店,兩人邊問邊挑,在琳琅滿目的選擇下看傻了眼。只見每個石頭都不同,做成項鍊、手環、戒指或胸針。品質好的擺在櫃子裡,零碎的成簍成堆,一框框擺得到處都是。薇挑了一條漂亮的文石項鍊,銀鍊下吊著同心圓紋理的黃褐色文石墜子,墜子跟舊版伍圓銅板一樣大,在燈光下反射光芒,既精緻又原始。

我們又挑起印章。薇選了一組粗大的、帶著像是雞血石般鮮紅紋路的古樸對章,婉拒了對方「現場刻印」的提議,打算帶回本島,找高手匠人刻出「美藏」與「子納」兩個篆體字當成藏書章。我連聲讚嘆,轉頭發現旁邊擺著一對通體黝黑,打磨出漂亮光澤的對章。開口問老闆娘:

「請問一下,這是什麼材質啊?」

「這是黑膽石。」老闆娘說。

「也是文石的一種嗎?」

「嗯,這是進口的。」

老闆娘有點不好意思。薇一笑,接口解釋:

「凱,黑膽石就是赤鐵礦,英文叫Hematite,其實就是氧化鐵,跟生鏽是同一回事。」

「哦?」

我一怔,想起坐火車去基隆時看到的鐵鍊,信手拿來瞧了瞧。只見這顆黑膽石印章圓潤晶瑩,著手處冰涼堅硬,透著漂亮的光澤,跟「生鏽」實在沒辦法聯想在一起。於是問:

「這真的是生鏽嗎?」

「沒錯,不過成分比例不大一樣。」薇笑著點點頭:「黑膽石含鐵量高,是crystallized……嗯,結晶過的,其實大部分都不是天然開採的,而是靠人工sintering製成的。」

「妳說怎麼製成的?」

「嗯,這個字我就不知道中文怎麼翻譯了,是一種用比材料熔點低一點的溫度施加熱以壓製成形的工法。我只知道這麼多,你不要問下去。」薇一笑,難得地搔了搔頭:「還是講黑膽石吧。別看外頭很黑,如果切割它,裡頭還會噴出暗紅色的氧化鐵,像是流血一樣。它的英文就是這麼來的,Hematite,hem這個字頭就是希臘文的血,很有趣吧?」

「真的耶。」

「所以嘍,有種活著的感覺。」薇笑道:「這是我在Vancouver上化學課學到的,你喜歡嗎?」

「喜歡。」

我點點頭,摸著又硬又暖,裡頭還有「血」的黑膽石,突然發現這才是最好的結婚印章。不但成分是鐵,堅硬又有彈性;更有「血」,是個溫暖的東西。是我們一起看到的,又是薇教我的,購買地點更是兩人定情的澎湖。當下毫不猶豫,對老闆娘說:

「好,這對給我吧。」

薇一怔,正打算掏皮包,我連忙搶在頭裡,趕著對老闆娘說:

「等等。這對印章我出,其他的讓小姐給沒關係,麻煩妳分開算。」

老闆娘似乎覺得很奇怪,點點頭開始包裝。薇一笑,低聲問:

「凱啊,你買這對打算印章做什麼?」

「嘻嘻。」

「好啊,還真心急。」她心領神會,笑咪咪地說:「為什麼選這對?」

「『有血有肉』嘛。」

「有血我懂,肉在哪裡?」薇問,忽然噗哧一笑:「算啦,你別回答,這太色情了。那你打算什麼時候要刻啊?」

「我回去就刻。」

「這麼早?」

「嗯,」我點點頭:「而且還要自己刻。」

「哦?你會刻嗎?」

「不會,」我笑了起來:「所以要想辦法。不過自己刻是確定的,妳就不要嫌難看。」

「嘻嘻,才不會呢。」

她滿意地笑著,一副「我倒想看看你怎麼刻」的模樣,摸了摸我的頭。

於是,我們帶著兩對印章,牽手離開了文石店。薇戴起項鍊走在路上,模樣就像個觀光客。剛過九點,街上還是一片熱鬧,兩人商量一番,薇跑進路邊雜貨店買了一瓶高粱酒,幾包魚乾與烤魷魚,回到車上,驅車往蒔裡海灘前行。

離開市區街景就暗了,我們開了二十分鐘左右,來到上次去過的海灘外頭。附近是熟悉的黑暗的巷弄,薇把車停在堤邊,兩人下了車。

風裡飄著海的味道,沉雄的海濤聲響在四周。夜裡的蒔裡海岸一片漆黑,白沙在濤聲中泛著光,乾乾淨淨地,透著神祕的氣息。

兩人脫去鞋襪,捲起褲子,薇把吃的喝的、還有「FGMB」都交給我,打開後車廂,拿出裝在背袋裡的「1987」。

「咦?還要帶吉他啊?」

「是啊,」她一笑:「浪漫吧?」

「不怕受潮嗎?」

「我上過油了。」

她帥氣地揹起吉他,赤腳走上沙灘。

兩人踩在溫暖的沙子上,這裡的沙很厚,走起來很吃力。整條海岸空無一人,加上沒有燈,有種連海岸線在哪裡都分不大清楚的感覺。

來到沙灘中央停下,薇要我站著別動,從背包裡拿出一個小袋子,左攤右張,神奇地變出了一張不算小的塑膠墊。只見她小心翼翼鋪在沙灘上,這才打開吉他背袋,從外層拿出了幾根金屬棒。

這是輕便型的吉他支架,她把架子組好放在塑膠墊上,抽出「1987」,穩穩地架在上面。

「嘿,準備得還真齊全。」

「這叫有備無患。」

她笑著坐下,兩人打開吃的,喝起了酒。

海邊很舒服,吃飽喝足加上幾口高粱,周身都暖了起來。遠方亮著漁火,海面平靜地像是沒有一絲風。薇的臉紅紅地,在黑暗的沙灘上泛著不知從何而來的光澤。

「真舒服。」我說。

「是啊,喝點酒,陪著你,好像世界只有我們兩個人。」她說,聲音在風裡飄著:「凱,要不要聽我吹一首歌?」

「吹?」我一愣:「吹什麼?」

「這個。」

她掏出一把口琴,口琴極小,黃銅琴身看來頗歷風霜,上頭刻著漂亮的英文字樣,卻不知寫的是什麼。

「這麼小一把啊?」我呆了呆:「這能吹嗎?」

「這叫十孔口琴,最好吹了。」她點點頭:「你會吹口琴嗎?」

「不會吹這麼小的。」我說:「小時候家裡有一把爸爸的,我知道怎麼吹音階,也就是兩隻老虎水準吧。」

「兩隻老虎嗎?好啊。」

她一笑,吸了口氣,吹起「兩隻老虎」。

薇吹得非常慢,曲調跟印象中的「兩隻老虎」截然不同。旋律雖然一樣,樂風卻緩慢而悠揚。她吹得好極了,伴音裝飾音個個不缺,簡直就是演奏一首漂亮的口琴獨奏曲,跟「真奇怪、真奇怪」的兒歌大異其趣。

我安靜聽她吹完,鼓掌讚道:

「哇塞,妳真不是蓋的。」

「獻醜啦。」她笑道:「這可是我的得意名曲呢,小時候以為只是童謠,出國之後才知道這首歌有多紅。這是一首法國搖籃曲,名字叫做『Frère Jacques』。」

「這是什麼意思?」

「是『Jacques修道士』的意思。」她微笑地翻譯給我聽:「歌詞很簡單,『Jacques修道士、Jacques修道士,你在睡覺嗎?你在睡覺嗎?早上的鈴響嘍,早上的鈴響嘍;叮叮咚、叮叮咚』。要不要聽我用法文唱唱看?」

「好啊,這沒聽過。」

「好。乾脆這樣,你認真學一下,學會了跟我來個二部輪唱,四小節一輪,如何?」

「法文耶,我學得會嗎?」

「放心,簡單得很。」她鼓勵道:「那我就唱了,沒把握先別唱二部,跟我合唱沒關係。」

「好,來吧。」

「你聽著吧。」

薇笑道,這就唱了起來:

Frère Jacques, Frère Jacques,

Dormez-vous? Dormez-vous?

Sonnez les matines! Sonnez les matines!

Din, din, don. Din, din, don.

簡簡單單的歌詞,即使是法文也非常容易上口。薇又唱了一遍,這次聽得更清楚了,我暗暗默記,陪她唱了起來。

兩人又唱了幾遍,薇抱起吉他,開始輪唱。這下子我有點亂了,跟了兩遍才追上節奏。她笑著又唱了一遍,停手說:

「嗯,不錯嘛,馬上就會了。這樣,改成你自彈自唱,我配口琴。」

說著把「1987」交給我。兩人對了第一個音,我彈吉他,她吹口琴,這就開始合奏。只聽吉他清澈爽脆,口琴明亮繁複,濤聲中是我的歌聲,「叮叮咚」「叮叮咚」地,唱個沒完。

「Frère Jacques」旋律漂亮,在安靜的夜裡聽來很舒服。薇換了口氣,笑道:

「好極了,換首歌。你會唱『Row, Row, Row Your Boat』嗎?」

「會。」

「這首倒會了?」

「嗯,去年才學的。」

「英文課?」

「厚,當然不是,」我笑了起來:「妳當成功是美語幼稚園嗎?英文課教這個不像話吧?我是看電影學到的。」

「哦?什麼電影?」

「星艦迷航記。」

「Star Trek啊?」她一怔:「裡頭唱過這首歌嗎?」

「有啊,」我點點頭:「寇克艦長、史巴克跟麥考醫官跑到優勝美地國家公園露營,圍著營火唱歌。歌詞不是說Life is but a dream嗎?史巴克一直拿這句話跟艦長囉嗦個沒完,一邊唱,一邊爭辯說『人生不是一場夢』。」

「是嗎,那我也要去看看。」薇笑道:「Spock唱歌,這可有趣。不過他說得對,Life is not a dream。」

「嗯,那可不一定。」

「怎麼說?」

「這要看妳從什麼角度來解釋。」

「那你說說看。」

「其實也沒有什麼好說的,」我搖了搖頭,笑道:「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討論這個根本是拾人牙慧。不過我也覺得人生如夢,就像現在吧,妳我坐在海邊,明天早上同學還要上課,這不就像一場夢嗎?」

「說得也是。」

「我們認識一年,現在想想,很多事情都像一場夢。」我又說:「或許因為常常熬夜吧,跟妳的回憶都有種夢一般的感覺。就算是白天好了,去年來踏浪、被妳載著上陽明山,回想起來也都覺得很夢幻。」

「是感覺夢幻,還是回憶夢幻?」

「差別在哪裡?」

「一個是覺得很特別,另一個是印象很飄渺。」

「嗯,應該是很特別吧。」我想了想:「畢竟跟平常的生活不一樣嘛。不過被妳一說,好像也有點印象飄渺,模模糊糊的,不是那麼真實。」

「回憶就是這樣,好像很真實,又不是太清楚。」

「嗯,就是這種感覺。」

「沒關係,不用很真實。」她笑道:「就當是夢一場吧,反正我們還在夢裡,也就沒有差別了。」

「只要別醒就好。」

「那就一直不要醒,直到老死。」

「然後繼續做另一場夢。」

「嗯,」她開心地笑著:「這很好,Life is but a dream, death is also a dream。來,『Row, Row, Row Your Boat』。」

我一笑,彈起前奏,薇吹起小小的口琴。

星空黯淡,海面上映著漁火,我們在沙灘上唱了好多首歌。夜深了,退潮的岸邊滿是深色的小小碎石。在潮水拍擊下響著泡沫的聲音。

風起了,帶著暖意,這是個舒服的夜晚。明天還要玩一整天,兩人卻完全沒有回去的意思。零食吃完了,酒也喝了半瓶,渾身暖呼呼地,連冰冷的琴弦,都在手中熱了起來。

時間在浮晃中飄逝,不知不覺漲潮了,原本的碎石再度隱沒,漫長的海岸線緩緩回縮。我們佔據著無人的沙灘,在星空下唱歌聊天,完全忘了時間的推移。

月亮逐漸西沉,皎潔月光消失在大海的彼端。海面上拉著倒影,一時四周亮了起來。我們望著月亮消失,只見餘光一閃,周遭瞬間暗去,天地一片闃靜,天幕籠罩在身邊。

「好暗喔。」薇看著漆黑的海:「原來月光這麼亮。」

「是啊。」

「那也不錯,我們來看星星。」

她伸出手,指著月亮消逝的方向,某顆十分明亮的星星說:

「凱,你知道那是什麼星嗎?」

「火星?」

「不,是木星。」薇搖了搖頭:「你從木星往上看,可以看到三顆比較亮的星星,有沒有?」

「有,那是什麼星?」我認真瞧了瞧:「好多顆都蠻亮的,不過妳說得對,有三顆特別亮。」

「它們叫做Castor、Alhena還有Pollux。」她看了我一眼:「你知道那是什麼星座嗎?」

「我不……」我一怔,笑道:「我知道了。雙子座對吧?」

「你知道啊?」

「妳的星座嘛,」我笑著說:「巨蟹座我會認,就在這三顆上面一點……嗯,不是那麼清楚。」

「所以了,我們的星座是連在一起的呢。」她笑道,靠在我的肩頭:「發現這件事的時候我還蠻高興的,你知道嗎,這兩個星座是黃道裡靠得最近的兩個星座,我也是這次回去才知道的。」

「真的喔?」

「嗯,所以你要好好記得,即使在天上,我們都連在一起。」

「嘻嘻,這好浪漫。」

「看星星嘛,很容易搞得浪漫兮兮地。」她笑道:「不過講起星座的故事就很悶了,希臘神話的故事都很悲傷,還是不提為妙。對了,你相信Astrology嗎?」

「那是什麼?」

「嗯,占星學,就是看星座算命。」

「妳信喔?」

「幾年前信,」她點點頭:「九年級的時候班上同學很迷這個,還有人跑去看過水晶球什麼的。長大之後大家都覺得很好笑,也算是個有趣的過程。不然你信什麼?面相?手相?紫微斗數?還是都不信?」

「嗯,怎麼講呢,每個我都信。」我想了想:「這麼說好了,我覺得這種東西都是統計學,世界上有太多東西我們不瞭解了,說不定真有什麼道理也未可知。我相信宇宙裡一定有一股力量在影響著我們,神佛都是存在的,有靈魂也有鬼,唯一不能相信的反而是人。」

「怎麼說?」

「就拿占星術說吧,」我解釋:「或許有它的道理,不過解釋的人真的懂嗎?平常聽同學說一堆什麼風火水土的,其實跟中國人說的五行也很像。這些道理應該是相通的,問題是誰又真的懂呢?如果隨便買本書就能算命,那大家幹嘛還要努力工作啊?」

「嘿,這叫存而不論。」她點點頭:「所以你相信萬事萬物都有道理法則,也相信有超自然力量,只是不相信人類能夠掌控,是這樣嗎?」

「或者說,就算能夠掌控,也只能是一小部分。」我點點頭:「就像這個星座吧,十二個星座每個月一個,其實也不是沒有道理。一年氣候不同,夏天出生跟冬天出生的性格上總有點差別。我相信這是一種統計學,問題是例外狀況太多,沒辦法搞得很精確,再說就算能夠建立一套很精確的系統好了,我看也會複雜到誰也搞不懂吧。想要掌握天下所有狀況,那就先得把所有狀況計算進去,算完事情也發生了,那也就不用算了。」

「這個想法還蠻有趣的。」她笑道:「問題是,這些東西也是為了以簡御繁才有的啊。就像易經好了,其實是一套十分邏輯的預測系統,這你也不信嗎?」

「一樣的道理,」我搖搖頭:「我看過一些,程度粗淺跟不懂一樣,所以沒有信與不信。」

「你還看易經啊?」

「五經嘛,可以看詩經,看看易經也不奇怪啊。」

「這倒是,君子好逑青青子衿,也算活學活用。」她嘻嘻一笑,又問:「所以你從來沒有找人算過命?」

「我自己沒有。」

「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說,小時候有人幫我算過。」我嘆了口氣:「說我子女興旺、財運順遂,還有貴人相助什麼的。」

「那很好啊,你嘆什麼氣?」

「這是好的,也有不好的。」

「那是什麼?」

「夫妻宮不順,老來孤獨、病痛纏身,還有什麼要小心車禍、意外傷害之類的。」

「哦?」薇一怔,看了我一眼:「怎麼個夫妻宮不順?」

「其實我也不清楚,這都是爸爸講的。」我搖頭說:「那是一個爸爸的朋友找人算的,我一出生就算了,批文從來沒看過,還有個不能打開的信封,說是必須等我滿二十歲才能拆。」

「真的喔?」她笑了起來:「所以這個信封還在你爸爸那裡?」

「沒有,已經給我了。」

「你倒是沒有偷偷拆開來看?」

「我不敢,」我皺起眉頭:「這種東西就是這樣,說起來不信,但是人家說別拆我就不拆。省得到時候真的出了什麼事情又來懊悔,豈不是很煩嗎?」

「所以還是信。」

「我從來沒有說我不信,」我搖頭:「我只是不大相信那些自稱是大師的人。」

「這個態度很成熟,你可以去學哲學。」薇點點頭:「開放而懷疑,這是研究真理應有的態度。那我問你,那個信封是大師給的,對吧?」

「對啊。」

「裡頭是什麼,符咒?」

「好像只是一封信,寫著到時候該怎麼逢凶化吉的辦法。」

「哦?」

「嗯,爸爸說當年大師已經八十幾歲了,知道活不到我二十歲那年,所以先把解法寫在信裡。說了一堆什麼拆了就不靈啦,命到運轉,先卜後知的,反正就是不能拆,拆了就不靈。」

「那兩句話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命是註定的,但是我們可以『運』,也就是可以依照命盤做調整,運作一下什麼的。」我解釋:「另外一句的意思是說卜卦當然可以先卜,不過最好不要先知道,因為如果預先知道未來的事,那我們的行為一定跟著變化,那麼原本的命運就改變了,卜出來的結果也就不靈啦。」

「這還蠻有道理的。」她贊同地說:「聽你這麼說,這位大師搞不好真的有兩下子。不知道信裡寫了什麼,應該是一件很特別的事。」

「我也很想知道啊,」我笑著說:「這跟碰到鬼是一樣的。我相信有鬼,卻也只是沒道理的相信。要是哪天真讓我碰上了,搞不好我還會覺得很高興也說不定。因為這樣就有了結論啦。嗯,世上有鬼,我碰過了。」

「哈,只怕碰到就嚇死了。」

「嚇死總比糊塗死好,」我搖了搖頭:「我有個想法從來沒跟人聊過,既然提到了就跟妳說。妳知道水泥為什麼會凝固嗎?」

「啊?」薇一怔:「水泥?問這個做什麼?」

「我會解釋,妳先回答我。」

「嗯,好像是因為水泥的成份遇到水會產生化學變化吧。」她想了想:「之前聽人說過,不過我沒認真聽。怎樣,這跟遇到鬼有什麼關係?」

「沒有關係,」我搖了搖頭:「這只是個例子。妳想想看,水泥是個多麼普通的東西,從蓋房子到旁邊的防波堤,到處都有。可是我們卻都不瞭解水泥凝固的原理。妳不覺得很奇怪嗎?」

「嗯,我倒沒想過。」她點點頭:「不瞭解,那又怎樣呢?」

「不怎麼樣,我們可能一輩子都不用去瞭解。」我又說:「問題就在這裡,很多事情我們都覺得理所當然,每天都在身邊,從來沒有注意過裡頭的意義或樂趣。就不要哪天快死了,躺在病床上想到這件事,忽然發現『啊,我活了一輩子,竟然連水泥為什麼會凝固都不知道,真是白活了』,那就慘了。」

「哦?」薇笑了起來:「你說得還真有趣,為什麼慘了?」

「因為會糊塗到死啊。」我也笑了起來:「當然啦,不知道就不知道吧,這不是很重要。不過對其他的事情也是這樣,我很怕到要死的那一天,忽然發現自己有什麼很想知道的事情來不及去弄清楚,那就死不瞑目了。」

「嗯,這倒是。」她收起了嬉笑的態度:「凱,你會這麼想,我覺得很驚奇。」

「為什麼?」

「我覺得你看事情很自在,不像是這麼想不開的人啊。」

「這不是想不開,」我搖了搖頭:「薇,我跟妳不一樣,很多事情就算非常努力去想,到頭來一樣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等事情搞砸之後回頭看看,這才發現道理很簡單,只是自己沒有注意而已。過去已經吃過很多次虧了,結果還是這副德性,怎麼改都改不掉。」

「就像當時對小玫?」

「對妳也是一樣。」

「對我?」

「是啊,」我嘆了口氣:「我早該知道我們是分不開的,卻還是走了這麼一大圈,浪費了好多時間。」

「不要緊的,」她摸了摸我的臉:「重要的是,經過這一大圈,我們也更瞭解對方了。凱,其實你是很聰明的,這次回來後你幫我解決了好多難題,這都不是過去的你能做的,你懂嗎?」

「好吧,既然是妳說的,那一定就是對的啦。」我笑道:「那就這樣,我很聰明,這就是結論。」

「你本來就很聰明,哪用得著我來發證書呢?」她笑咪咪地說:「扯遠了,我還沒問完。你說大師說你夫妻宮不順,指的是你會離婚嗎?」

「我真的不知道啊。」我皺眉道:「幹嘛這樣猜?」

「因為他說你子女興旺,小孩都有了,那一定是結過婚啦。『不順』是有問題,並不是不能。」

「這倒是真的。」

「所以我要小心,」她嘿嘿一笑:「原來你是這種人,生了小孩不要老婆,我猜信裡講的就是這件事,要你別生小孩,這樣就沒辦法離婚啦。」

「胡說。」我哼了哼:「那封信是解法。所以啊,搞不好是老婆不規矩,教我對付之道。」

「那你應該趕快打開看看,」薇哈哈大笑:「把能練的先練一下,省得到時候來不及,被老婆吃得死死的。」

「我才不用偷看呢。」

我一笑,抓起她的手腕,笑道:

「老婆,妳要不要乖乖聽老公的話啊?」

「哈,不要。」薇笑道,讓我抓著雙手,裝模作樣地說:「怎樣,你打算怎麼馴服這個惡婆娘啊?」

「像這樣。」

我笑道,壓住她的手,把她推倒在塑膠布上,笑道:

「怎樣,服氣沒?」

「一點也沒有。」

她手上用力,試圖脫出我的掌握。我笑著坐在她腿上,壓得她動彈不得,又問:

「這下沒辦法了吧,要不要聽話啊?」

「哈,我才不怕。」她笑嘻嘻地說:「你力氣大,我打不過你,可是要本姑娘聽話啊,只怕光憑這點蠻力沒用。」

「那這樣呢?」

我笑著親了親她的脖子,薇嘻嘻一笑,癢得縮了起來:

「呀,開始刑求啦,我還是不怕。」

「那我要繼續嘍?」

「等等,」她笑道:「繼續可以,不過你得先親我一下。」說著閉上眼睛,抬起了頭。

我心中一盪,放開了手,輕輕吻起了她。豈料她驀地抓住我的肩頭,快速把我按在沙灘上,趁我還沒反應過來,一屁股坐在我身上,學著我的樣子,壓著我的雙手。

「哈哈,呆瓜凱!認輸沒?」

她笑得好開心,雙手緊緊按著我。兩人一扭動,原本鋪得整整齊齊的塑膠布瞬間被扯得亂七八糟。我被她按在沙子裡,只覺得領口腰際都是細沙,忙道:

「喂喂喂,快起來啦,沙子都弄到衣服裡頭去了啦!」

「哈哈,那你趕快投降,我就放了你。」

「好好好,我投降。」

「說愛我。」

「我愛妳啊。」

「叫名字。」

「我愛薇,快讓我起來啦。」

「我名字沒這麼囉嗦。」

「好啦,我愛薇。」

「說你會乖乖聽我的話。」

「厚,」我無計可施,笑道:「好啦,我會乖乖聽薇的話,可以放手了嗎?」

「還沒,」她笑道:「那你要聽我什麼話?」

「隨妳說啊,妳又還沒要我怎樣。」

「那好,我想想……」

她一笑,轉起念頭,我見機不可失,用力一掙,當場再度推倒她。也不管什麼沙子不沙子了,毫不客氣地坐在她身上,緊緊抓住她的手,把整個手腕都壓進了沙子裡頭。

薇叫了一聲,忙道:

「好好好,你贏了,沙子都跑到袖子裡頭去了啦!」

「我才不管。」我笑道,感覺著自己衣服裡的沙子:「該妳啦,說愛我。」

「嘿,有樣學樣。」她噗哧一笑,長長的頭髮上沾滿細沙,甜甜地說:「好嘛,我愛我的寶貝老公,薇會乖乖聽凱的話,當個聽話的乖老婆,幫他煮飯洗衣服,生好幾個胖娃娃,夫唱婦隨,嫁雞隨雞,這總行了吧?」

「誰是雞啊?」我笑道:「乖乖薇,說到要做到喔。」

「你要的話,現在就可以做。」她紅著臉,輕輕地說:「凱,我愛你呢。」

「呃。」

我臉一紅,只覺得滿身都是沙子,想想還是不能在這裡亂搞一通,當下放開手,拉她站了起來。

好啦,這一來兩人都狼狽不堪了,我們幫對方拍起沙子,可是細沙依然無所不在。薇笑得好開心,彷彿覺得這種「意外」十分有趣,左右看看沒人,對我眨起眼睛:

「喂,要不要把衣服脫下來沖沖啊?」

「呃,不要吧?」

「這裡又沒人。」

「現在沒有,待會兒有了就慘啦。還有冷到怎麼辦?」

「放心,我有辦法。」

她笑著說,彎身收拾東西,帶著滿身的沙走到車上,打開後車廂,先放好吉他與「FGMB」,又拿出一個大袋子。

她要我脫下外套跟上衣,打著赤膊。自己也脫下了外套,收起皮夾、call機跟手錶,拎著袋子,牽我走回海邊。

來到漲潮的海岸,她左右張望一下,對我笑道:

「來,把衣服脫光,走到海裡沖一下。」

「呃。」我一怔,忙道:「等等,那待會兒怎麼辦啊?」

「放心,我會拿泳褲給你。快點啦。」

我搔了搔頭,只見她笑得很開心,只好紅著臉把衣服脫下。回頭見她一副沒打算把泳褲交給我的模樣,只好忍著害羞衝進海裡,在發抖的冰涼中沖乾淨身上的沙,奔回岸邊。

沒穿衣服實在很不安心,薇拿出一條大毛巾,先不交給我,幫我擦乾上半身,這才讓我圍著,把泳褲遞來。

快速卻又小心翼翼地穿上泳褲,我冷得幾乎都要凍僵了。她從袋子裡拿出T恤、海灘褲讓我穿,要我披著毛巾,認真交代說:

「等一下就這樣,你注意四周有沒有人。換下的衣服先別管,我一上來就按照毛巾、泳衣跟T恤的順序把東西拿給我。記得別弄到沙子。」

「呃,妳真的要換嗎?」我皺眉道,連聲音都在發抖:「別說有可能曝光,這實在很冷耶。」

「所以要快點。」

她一笑,當場脫光衣服,快速跑進海裡。

我連忙從袋子裡取出各項「配備」。只見薇擺得很有規律,毛巾、泳裝與T恤各自裝在塑膠袋中。我一一抽出,差點還掉在地上。轉頭只見她已沖完身體,裸著身子,在漆黑的沙灘上跑了回來。

背後是搖曳著漁火的海面,四周空無一人。赤裸又潔白的她,看得我都呆了。

這一瞬間,眼前忽然浮現「維納斯的誕生」。

她奔至身邊,我連忙回神,把厚厚的毛巾包在她身上擦了擦。薇似乎也快凍僵了,卻還是不疾不徐地接過泳褲,努力讓褲子上不沾到沙,這才把泳褲穿上。

站在身邊守護,我緊張地看著四周。不久後她把衣服也穿好,抽出另一個大袋子,指揮我去裝水,自己則把髒衣褲收進袋中等我回來,邊抖邊說:

「呃,快回車上,別冷著了。」

我如獲大赦,連忙接過袋子,陪她跑回了車上。

薇發動車,打開暖氣卻不上車,拿出海灘鞋跟另一個袋子,用裝來的海水洗掉腳上的沙,這才回到車上,遞過一條毛巾給我:

「快擦乾,袋子裡有衣服。」

「呃。」

兩人顫抖地擦頭擦腳,換上衣服。這時車廂裡已經暖了,兩人對看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

「怎樣,厲害吧?」她笑道:「這就叫做有備無患,幸好今天把泳衣帶出來了。」

「冷都冷死了,還有備無患呢。妳等等。」

我笑道,下車到後廂拿了酒,上車遞給了她:

「喝一點吧?」

「不了,」她搖搖頭:「我要開車,不能再喝啦。你自己喝,我們開回馬公,找間店吃點東西好了。」

「小心冷到。」

「放心,」她一笑,拉下手煞車:「我可沒有氣喘。」

我一怔,只見她笑得好開心,轉動方向盤,離開了蒔裡沙灘。

這裡離馬公市區很近,約莫十分鐘後我們停了車。兩人穿著涼鞋、休閒褲與外套,裡頭是不為人知的泳衣。我們找間羊肉爐好好吃了一頓,吃完時人家正好要打烊,我們都沒戴錶,一問才知已經凌晨兩點多了,難怪街上都沒有人啦。

沿著203縣道,我們在深夜的公路上往西嶼奔馳。沿途街景很暗,只有海面上依然亮著遠近不明的漁火。薇的精神很好,大概是白天睡夠了,有說有笑地規劃著明天的行程。三點不到,總算回到了阿德大哥的家。

把東西搬下車,薇帶我進了浴室。她要我先洗,自己去把沾滿沙子的衣服都處理完畢,扔進洗衣機,這才光著身體回到浴室,笑嘻嘻地說:

「今天可要好好洗個澡啦。」

我已經洗完了,卻沒有離開,待在裡頭陪她聊天。薇撒著嬌要我幫她洗頭,當真洗了卻又嫌我笨手笨腳。洗完出來擦乳液,她照例要我幫忙保養頭髮。就這麼一路忙下來,通通搞定時已經快要五點了。

我去煮咖啡,她穿著淺紫色的睡袍陪在身邊。房子裡安安靜靜地,吧台的燈光透著暖意。她笑咪咪地望著我,我看著悶蒸中的咖啡,默默想著適才的她。

天快亮了,窗外透著瑰麗的藍色晨光。我們關了燈,坐在水涼的「觀海室」裡看著朦朧的大海。薇的表情很滿足,捧著咖啡,長髮下是漂亮的頸子。

我開了口。

「薇?」

「嗯?」

「剛剛在海裡,妳好漂亮。」

「謝謝。」

她微笑著,開心地瞇起了眼睛。

「薇?」

「怎麼了呢?」

「沒有,只是想叫叫妳。」

「嗯,那你叫吧。」

「太陽快出來了呢。」

「是啊。」

「真像一場夢。」

「嗯。」她緩緩地點了點頭:「不過也該睡了。」

「妳睏了嗎?」

「有一點,而且也別等日出了。」

「為什麼?」

「夢嘛,本來就不該這麼清楚的。」她笑道,放下杯子,起身牽起我的手:「走吧?」

「嗯。」

我也放下杯子,讓她帶著,經過整夜亮著的慈鯛缸,回到了暖暖的臥房。

晨光微亮,房間充斥著瑰麗的深藍。兩人解開睡袍,再次面對著赤裸的對方。

於是,我們再度擁有了彼此。在晦冥轉換間,享受著沒有距離的接觸。天亮了,海面上閃著漂亮的顏色,我摟著逐漸睡去的她,闔上眼睛,在已然清晰的天地裡,心滿意足地結束了這一天。

時間已晚,雨卻還是下個不停。

順著屋簷,人行道邊滴著濕冷的水柱。雨水打在路燈上,濺起昏黃的光暈。

二〇〇二年感恩節,一個行將結束的禮拜四,我跟娃娃一路聊到Friday's打烊。兩人像是打開了話匣子,在傾盆大雨的窗邊忘情聊著天。多年不見,今天的她是某間投資銀行的private banking副理,手中掌管許多富商的私人資金,住在信義計畫區的小套房,投資了幾間捷運共構套房,租給學生賺外快。

我很難解釋自己的工作,只能簡單表示自己是「自由投資人」。她一笑,想來也知道像我這種人並不愛多談自己的工作。畢竟人家是理財專員,人見多了,很有分寸地點到為止,不再追問。

離開Friday's,我的衣服還沒乾。外頭的雨比剛剛還大,我表示願意送她回家。娃娃笑著把傘撐起來交給我,鑽進傘下,陪我走去拿車。

那一瞬間,我忽然想起了某個高中時代的早晨,雨中撐著她的傘,走在中正紀念堂。

回到車上繼續聊,我把暖氣打開,車子裡飄著Danny Wright的鋼琴聲。車子暖得很快,沒有淋雨的娃娃蜷著身子,側坐在寬大的前座上跟我說話。小小的車廂裡飄著她的氣息,還有一種很難形容的,上班族女生才有的「粉領套裝味」。

聊著自己,聽著對方聊對方,兩人在奇妙的情緒中回到她家。時間還不到十一點半,大雨下得窗外一片模糊。自動雨刷的速度越來越快,卻還是處理不了傾盆大雨,一來一往間,玻璃外的街燈化成了流洩中的光幕。

信義計畫區晚上很暗,這些所謂的「豪宅」,好像都沒人住在裡頭一樣。

我停好車,按下暫停燈說:

「那就這樣了?」

「嗯。」她點點頭:「謝謝你送我回來。」

「今天真的很高興能夠遇到妳。」

「我也是。」她微笑著說:「十年不見了,難得我們都能一眼認出對方。你住哪?」

「敦化南路。」

「那不遠嘛。」

「是啊。」

「只有你一個人?」

「離婚了嘛。」

她嗯了一聲,點點頭沒有接口,望著忙碌中的雨刷。

我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只好也望著雨刷來回忙碌,默不作聲。

半晌後,她開了口。

「也晚了。」

「是啊。」

「要不要上來坐坐?」

「呃,方便嗎?」

「你離婚了嘛。」她終於笑了起來:「上來喝杯茶好了,我有很好的錫蘭紅茶,等衣服乾了再走。」

「那好。」我點點頭,熄火拔鑰匙:「只要妳覺得方便。」

「我很方便。」

她輕聲說,伸出了手,按掉了閃動中的暫停燈。

於是,我們就讓車子在雨裡淋了整夜。

當晚兩人都是熱切的,小套房溫暖又浪漫,娃娃對我開放了所有的自己。接續多年前陽明山上未完成的故事,我們躺在她的床上,第一次擁有了彼此。

第一次如此深刻,也是第一次地,完全沒有任何負擔,對彼此敞開著總是隱藏著的自己。

結束的瞬間她流淚了,帶著當時我所不知道的委屈。我讓她躺在失落多年的懷裡,拍著柔順的赤裸背脊,任她流著眼淚,在不知名的情緒裡緩緩睡著。

這是一場完全意外的,失去控制的邂逅。對象是多年前愛著我的娃娃,地方是多年後她的家。一個據她所說,從來不讓任何男人踏入的地方。

換成以前,我不會相信。

然而,這次我信。

因為,在她的梳妝台上,擺著一個小小的盒子。

應該說是展示盒吧,就像那些女人喜歡拿來展示珠寶首飾的,只能放一個戒指的小盒子。銀色的外殼,上蓋是乾淨的玻璃,襯底是黑色的絨布面,可以把首飾插在中間。

然而,裡頭展示的,卻是一個獎章。

金質的三角牌子,鑄著北一女校徽,下方刻著「特等」,更下方則是「中華民國七十八年」。獎章有點舊,邊角褪了色。保存尚稱良好,金光閃閃地,看來經常擦拭。

緞帶也在。紫色的緞帶,有種蠶絲的感覺。

這是我的「北一女獎」。

我一眼就認得了,那是我的。當年全校頒的都是沒有年份的舊式獎章,只有我一個人的是新製作的。獨一無二,就是我的那一枚。

我甚至知道是怎麼來的。

畢竟,當年小箏送她時,我還生了好大的氣。

想不到,十幾年後,又在這裡見到了。

拿起獎章,詫異地看著熟睡中的娃娃。只見她呼吸緩慢均勻,嘴角帶著笑意,跟晚上在Friday's門口見到的時候完全不同。

今天是巧遇,本來沒打算去Friday's的,要不是跟人家約在重慶南路Starbucks,我才不會到了晚飯時間還待在那附近;若非對方卡在高速公路上,臨時取消約會,我也不會不跟對方吃頓飯,反而獨自一人跑去Friday's啃肋排。

還有,要不是身邊正好坐著一堆北一女極光詩社的小女生,正在高談闊論要舉辦一個名叫「七詩營」,聽起來是個跨校詩營之類的活動,我也不會好奇心發作,在Starbucks多待了一個多小時,試圖從她們的對談中瞭解龍吟詩社是否存在,有沒有倒社。

當然,當我聽了半天,卻怎麼也聽不出個所以然之後,終於決定乾脆走上前去,直接問起了那幾個學妹。也就因此知道,雖然已經多年不辦詩歌朗誦比賽了,龍吟詩社依然好好地存在於成功校園裡,沒有像說唱藝術社那樣,早就消失在歷史的灰燼當中。

一連串巧合,加上Starbucks的東西實在難吃到家,我才會改換陣地,在大雨中走到Friday's,那間高中時並不存在,卻讓我再度遇到娃娃的餐廳。

因此,這個獎章,並不是她故意擺在這裡,特別讓我看的。

這個獎章,是她一直擺在桌上,每天都給自己看的。

捧著曾經短暫屬於過我的「北一女獎」,我想著心事,獨自在陌生的化妝台前坐到了天明。六點整,鬧鐘響起時娃娃吃了一驚,過了好久,這才確定眼前的人真的是我,並不是一場尚未醒來的,昏暗迷糊間發生的夢。

十幾年時光,沉澱不了兩人的情緒。我坐在沙發上,她坐在床上;我穿著早就乾了的衣服,她卻裹在棉被裡,露出肩膀的一角,以及一段短短的、細嫩的小腿。

「娃娃,」我望著靦腆的她,指了指「北一女獎」,輕輕地問:「這個東西,妳一直擺在桌子上嗎?」

「嗯。」

「這麼多年了,妳還愛著我嗎?」

「嗯。」

她紅著臉,卻毫不猶豫。

「為什麼呢?」

她閃避著我的視線,搖了搖頭。

「那麼,」我鼓起勇氣,又問:「今天的妳,還願意跟我在一起嗎?」

她愕然地望著我,鄭重地,點了點頭。

於是,我們就在一起了。

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轉化,經過這麼多年,我們什麼話都沒有多說,就這麼決定在一起了。她望著我,彷彿已經期待了很多年,緩緩從被窩中伸出了赤裸的雙手,等待著我。

盪漾著悸動的情緒,我放下獎章,走到床前,像是找回什麼珍貴的寶貝一般,摟起了她。

很快地,兩人彌補了多年來的未知。之後是連續幾個月的相處,從聖誕節到新年、從春節到情人節,兩個各自走過一圈的人,在難分難捨的纏綿中回到了遙遠的少年時代。一晚又一晚的跨夜長談,一次又一次的午餐晚餐,甜蜜的巧克力或冰淇淋間是甜蜜的彼此,娃娃與我,在從未享受過的浪漫中,重新認識了今天的對方。

不知為何,我什麼都能對她說。生活上的、工作上的、對震澤或津津的情緒,甚至我的資產與事業,她都清清楚楚。

不知為何,她什麼都能對我說。卸下女強人的面具,在我面前的娃娃,是個透明的小女人。

剛開始我掙扎了幾天,或許因為多年來的警覺性,我一直對這段關係保持著某種程度的戒心。然而,沒過幾天我就知道自己錯了。老天沒有虧待我,在我早已死心之餘,在一個下著大雨、美國即將入侵伊拉克前夕的感恩節晚上,再度賜給我一個愛我的女人。

或者該說,一個愛了我這麼多年,從來都沒有改變過的,柔情似水的女人。

重遇後的她,是個極其溫柔,非常細膩的小女人。在我面前毫無防禦,相處時百依百順。很快地,我習慣了這樣的相處方式,開始任性享受她的愛,也讓自己任性愛著她。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一個女人,我讓自己燃燒著烈燄般的愛情,熊熊地,吞噬覆蓋了她。

彷彿回到青春期,我對她有著不能控制的情慾;就像小時候的初戀,我願意為她做出所有瘋狂的事。不到半年的相處,我會因為一瓶網路上傳說的野生菊花蜜,千里迢迢地趕搭清晨第一班飛機跑到北海道,找到位在市郊的小店鋪把東西買到手,再趕著下午班機回到台灣。就為了讓她在下班時,能在公司門口見到我,讓我把昨晚螢幕上看到的,她說「哇,這一定很讚」的花蜜交到她手中。

每當那種時候,她也總會紅著臉接過我的小禮物,忘記自己還站在同事面前,瞬間變回一個嬌羞的小女生,咬著下唇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這就是今天的我們。我跟娃娃。

赤裸著身子,用依然帶著綁痕的雙手捧著菊花蜜水,娃娃走回床邊,餵著我喝了幾口。甜甜的水,冰冰涼涼地流入體內,有種緩緩降溫,讓自己平復下來的感覺。

她把杯子放好,躺回懷裡,笑道:

「還想綁人家嗎?」

「那當然了。」

「真是的,都是你的人了,還是這麼霸道。」

她笑咪咪地伸出了手,我毫不客氣地又把絲襪纏繞在她手上,一圈又一圈,打了個結。

綑綁完成,娃娃親暱地躺在我的胸口,輕輕地說:

「凱?」

「嗯?」

「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你。」

「妳說啊。」

「為什麼每次都要綁我?」

「妳不是問過了?」

「你從來都沒有回答啊。」

「我回答過呀,」我笑道,捏了捏她的臉:「我喜歡看妳被綁起來的樣子啊。」

「那是什麼樣子?」她臉一紅。

「就是很舒服嘛。」

「嘻嘻,不綁也很舒服啊。」她嬌羞地說:「你這麼霸道,要人家怎樣還不都聽你的。我問的不是這個。」

「那妳問的是什麼?」

「我是說,為什麼想要綁我?」她輕輕地問:「總有第一次嘛,什麼喜歡看我的樣子,那時候你又沒看過。」

「呃,說得也是。」

「那說嘛,為什麼?」

「嗯,沒什麼理由,就是想這麼做。」

「我猜一猜好不好?」

「好啊,妳猜。」

「我覺得你沒安全感。」

「這跟安全感無關。」

「有。」她抬起頭,仔仔細細地看著我:「凱啊,我們雖然只相處了幾個月,可是我已經很瞭解你了呢。你不喜歡事情發生變化,喜歡掌握所有狀況,這都是沒有安全感的表現。」

「哪有?」

「你有,你想把什麼東西都綁在身邊。」她說:「我啊、震澤跟津津啊、你的account啊,甚至你的手機電腦都一樣,所以說你沒有安全感。」

「我對妳還好吧?」

「嘻嘻,我看我也逃不了吧?」她晃了晃綁著的手:「凱,跟你在一起很幸福,我不會突然不見的。你要對我放心,我不會那樣對待你,這不是早就講好了的嗎?」

「嘿。」

「怎麼啦?」

「早就講好的事,也可能會一夕改變的。」我搖搖頭:「娃娃,我知道妳對我很好。有句話我想講很久了,現在講出來,希望妳能瞭解我的想法。」

「好啊,你說。」

「我對我們的關係很放心,」我看著她,緩緩地說:「一開始我做了一些很極端的事,妳卻一點也不在乎,幾個月下來已經好幾次想跟妳道歉了,不過總是說不出口。」

「道歉?」她一怔:「什麼極端的事?」

「就那幾張合約嘛。」

「喔,你說那個啊?」她噗哧一笑:「都多大人了,這種事情有什麼大不了的?公事公辦,你把這麼多錢放在我這裡,起碼簽個約也是應該的,幹嘛道歉?」

「不是這樣的。」

「那是怎樣?」

「那只是舉例,我的意思是說,一開始我沒有信任妳。」

「我知道啊,」她點點頭:「不過那也不要緊。多少年沒見了,那麼多錢耶,又有你的又有林伯伯的,你當然不可以隨便信任別人啊。再說,現在的你,其實也還沒有完全信任我。」

「我什麼都讓妳知道了,還不算信任妳嗎?」

「這是真的,你什麼都讓我知道了。」她認真地點點頭:「凱,光從這點來說,我的確覺得很驕傲。你把自己搞得跟特務一樣,除了我以外,沒有人真的知道每一面的你,甚至連戴雅馨都比我知道得少。」

「那不就結了?」

「問題是,知道你發生過什麼事,跟知道你在想什麼,還是兩回事呢。」

「所以覺得我沒有完全信任妳?」

「不然你就不會綁著我了。」

「那我解開就是。」

我伸手就要解開她的綁縛,娃娃搖了搖頭,把手縮回去:

「不,你別這樣。」

「妳不是覺得綁著妳就是不信任妳嗎?」

「所以才要你繼續綁著啊。」她溫柔地笑著:「凱啊,不要反應這麼大嘛。信任要靠時間,再說只是解開了手上的絲襪有什麼用?這種行為並不能說明你的信任,更不會讓你更信任我。」說著親了我一下:

「我願意讓你綁著,因為我覺得很幸福。你怕我不見了,代表你覺得我很重要,這也是一種表達方式呢。」

「唉。」

「別嘆氣,」她微笑著說:「你對待每件事情、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方式,這是你特別的地方。你把每個人、每個關係都定義得很清楚,每個在乎的人都有一個特殊的名字,每件事情都有一整套計畫,甚至連投資、保險方案都搞得那麼複雜,這正顯示了你缺乏安全感。我只希望你知道,不是什麼東西都會消失不見的。你明白嗎?」

「要是哪天我卻消失不見了呢?」

「這我也想過。」她看著我,眼神毫無遲疑:「所以,我不會逼你跟我談婚姻的。」

「怎麼說?」

「因為,總有一天你會不見的。」她輕輕地說:「記得我在畢業典禮上說過的話嗎?你的心裡永遠有個她,無論走到哪裡,最後總是還會回到她身邊去的。你看,都這麼多年了,你還是把她收在手機裡,帶著她跑遍全世界,沒有一天離開過。」

「等等,」我眉頭一皺:「妳怎麼知道我手機裡有她的照片?」

「你看,你馬上武裝起來了。」她伸出綁著的手,心疼地摸著我的臉:「凱,這是你自己不小心呢。元宵節我們不是跟小渝一家吃飯嗎?我的記憶卡用完了,你把手機記憶卡拿出來借我用,我回來輸進電腦裡看,不小心也就看到了。」

「咦?那幾張照片不是存在內建記憶體啊?」

「不是,是存在記憶卡上的。」她搖了搖頭:「你可以去檢查,這種事情我才做不了假。我看到卡片上那幾張照片,這就什麼都懂了。所以月初才跟你說,其實你不用在我面前壓抑自己,我都理解的呢。」

「呃……」

「你別想太多,」她又笑了起來:「這是當年你勸我的話,手上的幸福才是幸福,這麼多年來我總是記得這句話。能夠重新遇到你,能夠在你心中佔據……」她笑著舉起雙手:「……這樣的地位,這就是我的幸福。或許哪一天你又消失了,或許我們可以一直走下去,這都沒關係。起碼今天的你會擔心我不見,擔心到要綁著我的程度,這樣的情緒,已經讓我覺得很滿足了呢。」

「娃娃……」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只能低下頭,歉疚地說:「跟我在一起,真是辛苦妳了。」

「別這麼說。」她微笑著,靠在我的肩頭:「等你那麼多年,那才叫辛苦。」

我心裡只有感動,輕輕摸著她的頭,只聽她笑道:

「都是你啦,快四點了,人家明天怎麼見王董嘛?」

「呃,真對不起。」我歉疚地說:「不然這樣,妳先睡一下,明天見完王董請個假,讓我好好陪妳,如何?」

「真的嗎?」

「嗯。」

「那你可以陪我到什麼時候?」

「禮拜五。」

「咦?真的假的?」她眼睛一亮:「你都沒事嗎?」

「當然有事,」我笑道:「不過沒關係,手機有電就好,陪我的娃娃更重要呢。」

「那要是林伯伯找你怎麼辦?」

「電話解決。」

「沒有其他約會嗎?」

「有啊,」我笑道:「跟妳呢。」

「呀,不是啦,」她忙道,想了想說:「你這禮拜很忙耶,Peter啊、理事會啊、公聽會啊、智庫那邊,還有上次搞不定的以色列人要跟你conference call,約會一堆,哪能陪我到禮拜五呢?」

「妳也不能一直請假啊,這些事情我趁妳不在的時候抽空處理就好了。」我搖了搖頭,笑道:「放心放心,Peter可以改約時間,理事會只是要錢我躲都來不及,公聽會我讓李副總去,智庫嘛……這得去行禮如儀一下,不然禮拜四下午妳去上班好了。至於以色列人那邊,嗯,我找小黑人先擋一擋,這叫以夷制夷,有什麼話等下禮拜再講。怎樣,都搞定了吧?」

「好,那我明天一早就請假,禮拜四再進公司。」

「禮拜五別忘了。」

「才不會呢,嘻嘻。」她笑道:「凱,你最好了。」

她開心地說,縮進我的胸口,暖暖的身子蜷曲著。

我輕嘆一聲,摟著懷裡的她,眼前飄著過去現在未來,像是想把一切理順般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