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故事妻|印章

「感情債是一定要還的,卻不見得要用同樣的感情來還。」

二〇〇三年。四月四日凌晨。

回到小套房,娃娃依舊安安穩穩熟睡著。我換下衣服,躺回床上抱著她。她的表情舒服又安心,我心裡充滿各式各樣的情緒,閉上雙眼,在逐漸亮起的晨光中睡去。

醒來時天還不怎麼亮。娃娃比我早醒幾分鐘,披著睡袍正在煮水。這是我們連續相處的最後一天,見我醒來,她倒了杯溫開水給我,微笑著說:

「早啊,親愛的。」

「呃,早。現在幾點了?」我接過杯子喝了一口,她說:

「還沒六點。昨天晚上你回家啦?」

「是啊,今天還要出去玩,總不能穿西裝啊。」

「怎麼不醒來再回去換?」

「呃,反正睡不著。」

我把杯子放下,起身穿上衣服。娃娃像是想說什麼,卻只是問:

「那今天你要帶我去哪裡?」

「看看天氣怎樣。」我揭開窗簾,外頭依然朦朧一片:「唉,還在下雨,我看哪兒也去不成啦。」

「那就在家,沒關係。」她無所謂地說,笑了起來:「昨天晚上我先睡著了,既然不出去,那就等一下再『補償』你也不錯啊。」

「呵呵,是妳自己想要吧?」

「我想要啊,幹嘛不承認?」她俏皮地說,推我走進浴室:「好啦好啦,先洗把臉,吃完飯再折磨人家。」

「嘿,我去做飯,妳倒穿著衣服。」

「我冷啊,感冒了怎麼辦?」她笑咪咪地說:「先吃飯,再辦事,你多做點好吃的,人家才會暖暖的呢。」說著噗哧一笑,關上了門。

盥洗完畢,出來時娃娃站在浴室門邊,已然脫掉睡袍,跟過去幾天一樣裸著身體。不知為何,今天的她特別美麗,卻不像平常那樣讓我興奮,反而有種油畫裡的古典美女,或者博物館裡的雕像一般,既高貴又嚴肅的感覺。

我呆了呆,對她說:

「娃娃啊,還是把衣服穿上吧。」

「咦?為什麼?」

「不為什麼,今天就別光著身體了。」

「怎麼,看膩啦?」

「喂喂喂,當然不是嘛,幹嘛這麼說?」我忙道:「這麼講好了,這幾天連續相處下來,我覺得跟妳之間的關係已經有點變化了。」

「所以不要人家脫衣服了?」

「或者說,親熱歸親熱,今天我希望認真一點。」

「嘻嘻,原來平常都不認真。」她笑道:「好呀,你倒是說說看,我們的關係有什麼變化啊?」

「這麼辦,妳先穿上衣服,我們邊做飯邊講。」

我拿睡袍交給她。她把睡袍披上,陪我打開冰箱,拿出午餐要用的材料。

娃娃看上去有點好奇,不知針對我的話,抑或是待會兒午餐的內容。我舀了一碗米放進鍋子裡洗,問道:

「娃娃啊,這幾天妳快樂嗎?」

「快樂啊。」

「哪裡快樂?」

「跟你相處,」她答得毫不遲疑:「想想看,這可是你第一次這樣陪我呢。」

「哪樣陪妳?」

「怎麼講,」她想了想:「就是陪我,而不是找我一起做什麼事。」

「以前沒有過嗎?」

「也不能說沒有,不過多半都是看看電影吃吃飯之類的,而不是陪『我』。」

「哦?」我瀝乾水,插上電鍋:「差別在哪裡?」

「只是一種感覺而已。」她望著電鍋,想了半晌說:「嗯,這麼講好了。以前我總覺得你想找我陪,陪你講話,陪你走走什麼的。這幾天不同,比較像是你在陪我,而不是要我陪你。」

「這有差嗎?」

「有。」

「差別在哪裡?」

「在於你怎麼看待我們之間的關係。」她說,望著我剁蔥:「之前我只是一個女朋友,經過這幾天,我才終於覺得你是在跟我往來,而不只是把我當成一個女朋友而已。」

「這是什麼意思?」

「女朋友是一種身分,」她解釋:「只要你願意,誰都可以是你的女朋友,做那些女朋友該做的事情。」

「什麼事情?」

「談戀愛啊,跟你做愛、撒撒嬌之類的。」她一笑:「當然,這些都很重要,不過那只是交往的一部分。以往的我只是你的女朋友,直到這幾天,我才覺得你是真的在跟『我』相處。我指的是我這個人,身為你女朋友的王藝嵐,一個特定的對象。」

「以往我也在跟『妳』相處啊。」

「或許,不過感覺不同。」她點點頭:「凱,從我們再度相遇……其實小時候也是這樣,從以前到現在,我從來不覺得你在跟『我』相處。對你來說我是什麼,阿義的女朋友?辯論社社長?一個跟你坐同班公車的女生?你從來沒有真的在乎過我,即使嘴裡這麼說,我卻很少感受到。」

「是嗎?」

我一怔,停下了手。她笑了起來:

「呀,你好好切菜,拿著刀講話好恐怖。」

「呃,胡說。」我點點頭:「妳繼續講。」

「其實已經講完了,簡單來說就是你從來沒有認真對待過我。」她靜靜地說:「好啦,不是從來沒有,這段時間其實你對我很認真,小時候那些在公館、去溜冰,去買錶的那幾次也真的是很有心。不過那些都不重要了,當年大家年紀小,你心裡也有別人。再說這幾天下來,我已經感覺到你是真的愛著我了。」

「我本來就愛妳。」

「或許,不過就像你說的,這幾天有點變化。」她搖了搖頭,忽然說:「凱,昨晚你去哪裡了?」

「不是說了?回家換衣服啊。」

「除了換衣服,你還幹了什麼事?」

「沒有啊。」

「真的嗎?」

她嘿嘿一笑。我放下菜刀,認真地說:

「娃娃,妳想問什麼就直接問,別這樣跟我說話。」

「我沒想問什麼。」她看著我,微笑的眼神捉摸不定:「我只是想知道,回去以後,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麼?」

「嗯。」我點點頭:「沒錯,我是想了一點事情。不過那是在回去之前,而不是之後。」

「那你想了什麼?」

「這個。」

我把手擦乾,拿起掛在椅背上的外套,取出黑膽石對章交給她。

「這是?」

「一對印章。」我看著疑惑中的她:「說得精確一點,是一對準備拿來當成結婚印章的對章。」

「哦?」她一怔:「你是特別回去拿這個的?」

「嗯。」

「為什麼?」

「因為,有些話我想跟妳說,跟這對印章有關。」我說,牽著她走回流理台,拿起菜刀又說:「這樣,我一邊做菜一邊講,妳別打岔,有什麼問題等我講完再說。好不好?」

「好。」

娃娃拿著印章,認真地點了點頭。

「別打岔喔。」

「知道了。」

她忙道。我對她微笑一番,繼續準備午餐,講起「印章的故事」。

這對印章是第三次去澎湖時買的,原本打算拿來當成跟薇結婚時的印章,當年還發過雄心壯志要自己想辦法刻出兩人的名字。當然,最後還是黃牛了,這對印章也從此被我鎖在抽屜裡,直到分居時才再度想起它們。

娃娃站在身邊,聽我說著當年跟薇三次去澎湖的所有過程。其實她早就知道我跟薇去過澎湖,只是不知道細節,所以這也算第一次跟她說。

當然,這個故事很長,我也講得很詳細,只要記得的事都對她說了出來。當然,這些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很多細節早已消逝,我卻還是講了很久,她也一直站在旁邊,安安靜靜地聽。

三次去澎湖,也是跟薇的三個階段,從培養感情到短暫分離,從重新聚首到誓言終生。可以說,澎湖是我跟薇的定情之處,是兩人回憶最多的地方。

薇曾說黑膽石成份是鐵,有著血一般的氧化鐵,「有血有肉」,既堅硬又有彈性,加上又是在澎湖買的,這對印章的確是兩人最好的結婚禮物。當時我們感情正濃,對未來充滿希望,若非之後發生「意外」,其實遠在十三年前那個春天,我們就應該結婚、成為夫妻了才對。

今年七月我就三十歲,回想三十年不到的人生,真要說有什麼浪漫的記憶,我想也只能是那三次去澎湖了。隨著從澎湖回來,我的生活就一直處於某種激烈的動盪掙扎之中,高中大學、當兵就業,以為是自己的選擇其實身不由己,以為是為了別人的努力其實是自己的願望;在尋覓與面對中過了十幾年,直到去年重遇娃娃,這才終於安靜了下來。

曾經以為,長大後的自己會是個成熟負責的人,像當年的爸爸或老爹,是個讓人信賴、能夠照顧別人的男人。十幾年過去,我卻發現自己並沒有比當年強到哪裡去,雖然看上去一副青年才俊貌,也在老爹跟爸爸的支持下變成了一個生意人。然而,每到夜深人靜,跟自己獨處時,我卻明白自己依然只是個小孩子,照樣幼稚任性,總是搞不清楚自己在幹什麼,對未來人生又有什麼期許或願望。什麼公誠勤毅的,充其量別人這麼想,我卻從來沒有從鏡子裡看到這樣的自己,看到一個令人滿意的「男人」。

直到這幾天。

說真的,這幾天的經驗很奇妙。跟娃娃窩在小套房,兩人像是熱戀中的情侶般過著甜蜜的時光。我們放下工作,所做所為不外吃飯、睡覺、談天或做愛,其實也不是什麼成熟的活動。然而,幾天下來,我卻發現自己放鬆了不少,彷彿真的在休息,真的在放空自己,不知不覺中,忽然靜了下來。

為什麼會這樣,我一點也不知道。此時此刻,唯一確定的事只有這個。

「娃娃,」我停下手,轉過頭來,緩緩地說:

「嫁給我吧。」

她似乎早就知道我要這麼說了,咬起下唇,沉默了起來。

我怔怔地望著她,彷彿這輩子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這句話一般,帶著緊張,期待著她的答案。

然而,她卻只是低著頭,沒有任何回音。

一九九〇年。三月三十一日傍晚。

回到外垵漁港,薇跟我換上衣服,行若無事地出了船艙。薇的雙頰紅紅地,彷彿有點不好意思,帶著難得的嬌羞。

牽她走上甲板,阿德大哥停好船,放下鐵板,對我們說:

「那就這樣嘍,我得先回馬公了。」

「謝謝你啦。」

我說。只見薇對他點頭致謝,陪我下了船。

「羅莎三號」在港中晃動,薇回頭望著船身,一時沒有作聲。

我跟阿德大哥都不敢講話,薇獨自在船邊站了許久,這才轉過身來,伸手對阿德大哥揮了揮。

阿德大哥傻笑一番,解纜回到船上,抽走鐵板,發動羅莎三號離開港口。我跟薇站在港邊,目送遊艇消失在海的那一頭,這才回港邊取車,把行李放進車子裡。

薇上車打開窗戶,卻沒有發動車子,只是坐在駕駛座上,望著港邊的夕陽。

我看著她的側影,霞光在她的臉上染上一層金黃。

「凱。」

「嗯?」

「剛剛好舒服。」

「是啊。」

「有種媽媽在保護我們的感覺。」

「嗯,我也感覺到她了。」

「真的嗎?」她一怔,睜大眼睛,高興地轉過頭來:「凱,你是說真的嗎?」

「羅莎三號嘛。」我微笑著說:「妳爸爸的船,妳媽媽的名字,我們……那個的時候就感覺到了。後來妳又那麼說,證明我們想的都是一樣的事。」

「那你有沒有很不好意思?」她笑道:「被我媽媽看到你在『享受』她女兒,有沒有覺得很害怕啊?」

「才不會呢。」我也笑道:「我們很親熱,很愛對方,妳媽媽如果還活著,一定也會為妳高興的。」

「嗯。」她點點頭,忽然斂了笑容,認真地說:「那我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啊,這麼鄭重?」

「如果,」她望著我:「我說的是如果,我從今天開始就不吃避孕藥了,早點幫你生個孩子,你願意跟我這麼早就結婚嗎?」

「啊?」我吃了一驚:「喂喂喂,妳說真的假的?」

「真的啊,」她笑了起來:「嗯,也不能說是真的啦,這只是個假設狀況。我想知道你會不會馬上就想跟我結婚生寶寶,開始在一起的生活?」

「呃,那聯考怎麼辦?」

「孩子是我在生,你不會受到影響啊。」

「那妳就不用考了嗎?」我皺眉:「再說如果真是那樣,我的生活一定會受到很大的影響,結婚當爸爸耶,就算今天懷孕好了,等生出來也高三了,我們是不是得先考完聯考再說呢?」

「我也會考啊,你緊張什麼?」她呵呵一笑:「瞧你擔心的,大概上次被小箏妹妹嚇壞啦。我不是說一定要這樣做,只是想知道你有沒有很急?」

「我很期待,卻沒有很急。」

「所以等大學以後?」

「這個嘛,我還是希望等到自己有能力一點啦,」我說,心裡卻好希望能夠如此:「再怎麼說也要到十八歲,更別提之前答應過妳爸爸要有點本事什麼的。然而,排除這些實際上的考量,我的確恨不得今天就可以娶到妳,可以跟妳一起過夫妻生活。」

「嗯,這就是我想知道的。」

「知道以後呢?」

「唉,我看也只能繼續等了。」她嘆了口氣:「男生必須十七歲才能結婚,你還有四個月才十七歲,除非有了小孩,否則是不能結婚的。凱,我說這些話沒有什麼意思,只是很想跟你趕快在一起,一分鐘也不想跟你分開。你懂嗎?」

「我懂。」我點點頭:「其實我們一個禮拜已經有三天在一起了,早上都見面,白天還要上課,就算結婚好了,最多也只是多了四個晚上而已。」

「那不一樣,這是感覺上的差別。」

「嗯。」

「沒關係,我只是隨便說說,你別放在心上。」她搖搖頭,強迫自己回到現實,發動車子說:「好吧,講太遠了,我們也該回去啦。等一下先洗個澡,別拖時間,我們還要去馬公找陳小姐。你餓了嗎?」

「有一點。」

「沒關係,」她笑了起來:「這裡回去很近,我們動作快一點,洗完去上次去過的清心飲食店飽餐一頓。」說著發動車子,離開外垵漁港。

追著天邊的殘霞,兩人沒過多久就回到了阿德大哥的家。收好東西上樓洗澡。此時黃昏剛過,遠方天際線有著漂亮的紅光。我們沒有打開浴室燈,反而打開窗戶,讓鮮紅的暮色從窗外透入。

霞光中的薇是個朦朧不清的赤裸翦影,我吻著她,在奇異的色澤中享受溫暖的熱水。洗淨著海的味道,清滌著留在身上的、屬於對方的氣息。

洗完澡,換上輕鬆的運動服,我照例幫薇保養頭髮。之後薇整理相機,我煮咖啡放進保溫壺。準備停當再度出發,兩人在剛起的晚風中開到清心飲食店,在貝殼裝飾的餐廳裡,大快朵頤吃著生拌鐘螺、海膽、香酥炸大蝦、酸菜煎煮魚與紅蟳粥。吃得兩人開心不已,吃完時將近八點。

沿著空蕩的縣道,我們開過跨海大橋,經過白沙鄉與湖西鄉回到馬公。今天是禮拜六,路上人更多了,滿街都是出來閒晃的澎湖人。馬公街道小,加上彎曲不直,薇決定把車停在漁港邊,下車步行。

晚間的漁港很熱鬧,到處都是賣吃的小攤子。烤魷魚、花枝丸、鳥蛋或臭豆腐,各種香味在空氣裡游移。漁船停在港內,港邊到處開著燈。燈火映在水面上,搖曳著斑斕的波光。

天氣很好,空氣很透明,這一夜剛剛開始。我們各自買了一杯仙人掌冰,在酸酸甜甜的滋味中沿著港邊找路。海風帶著港的味道,港邊水聲潺潺;薇的心情很好,笑嘻嘻地哼著歌。兩人走進小巷子,穿街過馬路,約莫十幾分鐘,終於來到了「澎湖的故事妻」。

小小的店面,嶄新的招牌,這是一間貌似西門町飾品店的小店。手寫的「澎湖的故事妻」招牌擺在門口,亮著暖洋洋的燈。

推門走進店裡,門上風鈴叮噹作響。放眼四處擺滿各種手繪創作卡片、明信片、詩集與筆記簿。小櫃子上琳琅滿目地都是小瓶子,上標「星砂」;文石印章與玻璃風鈴、布面筆盒、小冊子或便條紙,印著不同的彩繪圖案。

牆上掛著「愛妻七大守則」與「愛夫七大守則」,還有顏色、畫風各異的心心相映、鯨魚洞、燈塔或島嶼畫作。花俏繽紛地佔據著每一面牆壁。

我跟薇牽起手,裡頭走出一位女生。二十幾歲,看上去比大姊大一點。這就是去年在泡沫紅茶店認識的,約好送我們「心心相映」的老闆娘陳小姐。

一見到我們,她馬上打起招呼,熱情地說:

「哈,你們真的回來了!」

「回」來了,這個字充滿親切感,我跟薇雙手一緊。一年不見,她竟然一眼就認出我們。只見陳小姐招呼我們走進後頭,在一張擺滿圖畫紙、小卡片的桌子旁坐下。笑容可掬地說:

「怎樣,我的小店可愛嗎?」

「很棒,」薇笑道:「還沒機會好好逛一下呢,才剛開幕喔?生意好嗎?」

「小生意嘛,也沒有好不好。」她聳聳肩,瀟灑地說:「是搞得蠻轟動的,頭幾天客人不少,還打破了幾個瓶子。真正要看夏天,畢竟冬天澎湖沒有多少觀光客。」

「這裡的東西都是妳的創作嗎?」

「是啊,」她點點頭,驕傲地說:「有畫有文字,都是小東西。一開始可以用手繪,將來可能就要用印的了。來來來,先把答應的事情完成再說。」說著拿出圖桶,打開蓋子,抽出一張對開大小的圖畫紙,也不管桌上滿是東西,這就攤了開來。

那是一張手繪的「心心相映」。蠟筆畫作,漂亮的大海中兩顆勾纏在一起的心,線條簡單有力,顏色奇幻瑰麗;海面畫得很抽象,石滬本身卻只是簡單幾筆。彷彿有著生命,躍動在平面的紙上,帶著浪花一起飛舞的感覺。

我跟薇都看呆了,這幅畫雖然簡單,卻給人某種說不上來的衝擊感。尤有甚者,在一片蠟筆的粗放線條裡,用鉛筆畫著兩個小小的身影。一男一女,牽著對方,正要走進石滬內室。

這就是薇跟我了,我心想。只聽對方開了口:

「怎樣,就是這幅,你們喜歡嗎?」

「喜歡!」我跟薇同聲讚道。

「這幅畫我早就畫好了,不過有個小地方還沒有完成,一直在等你們回來。」說著要我們站起身來,仔細打量兩人一番,笑道:「裡頭的你們只打了草稿,要等你們回來這天,看你們穿什麼再來畫。」

「呀,那可不行。」薇忙道:「我們今天下午去七美,已經回去換過衣服啦。妳要畫的話可不能畫我們現在穿的,當時我們都穿泳衣。」

「那妳要我畫泳衣嗎?」對方一笑。

「嗯,」薇想了想,問我說:「凱,你覺得呢?」

「畫『情人裝』好了?」

「不,那套是『當時的』。」薇笑了起來:「那這樣,就畫我們的制服吧?」

「哦?」

「沒錯沒錯,這主意好,」她開心地說,轉頭對陳小姐道:「就這麼決定,我們要畫平常穿的制服,這樣也可以代表時代,畢竟我們都是高中生呢。」

「好啊。」對方連聲贊成:「這好玩。將來你們回來,我還可以幫你們畫將來穿的衣服,剪成一樣大小浮貼上去。就跟小時候玩剪紙娃娃一樣,來幾次穿幾套,這樣你們就會常常回來了。」

「嘻嘻,妳這麼喜歡我們『回』來啊?」我笑著問。

「當然了,澎湖是個好地方,可惜大家都想往外發展,很少年輕人願意回來。」她嚴肅地說。隨即道:「那就這樣,你們的制服長什麼樣子?」

「很簡單。」薇說明:「我唸北一女,綠上衣黑百褶裙;他的制服白衣黑長褲,還有領帶。就這麼簡單。」

「瞭解。」對方點點頭,拿起畫筆、水彩與調色盤:「那我現場畫,你們先逛一逛,幾分鐘就好。」

「我們看妳畫。」

我說。只見陳小姐一笑,調起顏色,準備作畫。

圖很大,兩個人影卻很小,說是畫人,其實只是用筆尖點出個人形的色塊而已。陳小姐先跟薇確認顏色,用黑色混合綠色調出了「北一女綠」,隨即運筆如風,沒幾下就完成了「我們」。頗有某種畫龍點睛,即席創作的感覺。

薇很興奮,睜著水亮的眼睛,望著她用吹風機把水彩吹乾。之後陳小姐在圖上簽名,在我的要求下畫了個漂亮的玫瑰圖型在背面,錶框完工,裝進盒子交給我們,完成了去年的「承諾」。

薇高興地打算付錢,卻被對方拒絕,表示這是送給我們的,因為我們是「第一對因為故事妻回來澎湖的朋友」。又對我們說,只要我們心裡有著對方,有著澎湖這塊人間天堂,那麼每次回來她就都會免費幫這幅畫「換衣服」,「只要你們在一起多久,就有多少新衣服可以穿」。

之後我們又逛了一圈,在她的介紹下,兩人看遍了店裡的各種東西。陳小姐很健談,對澎湖這塊土地的熱情更是溢於言表。她是桶盤人,大學唸日文,畢業後在廣告公司上班,曾經多次發表散文、翻譯與新詩作品。之所以想到開這間店,一方面是對本島的生活感到厭煩,思念遠在大海彼端的故鄉;另一方面也是滿足自己的創作個性,希望通過「澎湖的故事妻」,完成一個浪漫的小小夢想。

「故事妻」名字來自她以前的筆名。大學時陳小姐在台灣讀書,寫信給澎湖的朋友,寫著寫著覺得有種在寫人生故事的感覺,因此有了這個署名。不枉這個名稱,店裡的作品都跟感情有關,男女戀情、對鄉土的感情,都是她的創意來源。她又說,「只要你們愛著澎湖,那麼故事妻的創作中,就有了你們的故事」。

一場奇妙的談話,我跟薇在店裡待了整個晚上。離開時兩人買了好多東西,陳小姐送我們出去,約好一年後再見。她又說,下次如果有空,她會帶我們去南海玩一玩,「欣賞一些平常觀光客看不到的漂亮景色」。

出來時剛過十點,我們把東西放回車上,一時還不打算離開。兩人走在港邊,薇望著熱鬧的漁港燈火,忽然說:

「凱,這次來澎湖,我的感覺很不一樣。」

「怎麼說?」

「以前我總覺得自己是一個人,」她停下腳步,背對著漁船:「無論跟仔仔,或者Markus在一起都這樣。有些話我不會跟他們說,也不知道從何說起。可是,只有跟你,我卻什麼都能說。」

「像是什麼事?」

「就像現在正在說的,覺得自己是一個人。」她緩緩地說:「沒錯,我喜歡交朋友,然而我並沒有幾個真正的朋友。或許因為小時候一直搬家吧,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覺得非常想要定下來。」

「妳是說嫁給我嗎?」

「這是一部分,」她點點頭,笑了起來:「你真是的,老想著這件事。嫁給你當然很重要,更重要的是,我覺得你會一直陪著我,再也不會離開。」

「本來就會,不然結婚是幹嘛的?」

「以前我不確定,」她搖起了頭:「直到今天從七美回來,我才真正有這種感覺了。」

「為什麼?」

「我不會說,為什麼也不重要,」她想了想:「重要的是,我第一次有了這種感覺。我終於相信你會一直陪著我,永遠都不會離開。」

「我當然會。」

「所以我也不再患得患失啦。」她笑著說,笑容裡滿是輕鬆:「這次回來我很緊張,謝謝你一直耐心陪著我,包容著我的疑慮與任性。從今天起我就不緊張了。凱,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不知道,什麼日子?」

「愚人節的前一天。」她哈哈大笑:「再過一個小時就是愚人節啦,從今以後,我們可以笨笨地在一起,什麼也不用傷腦筋。認識一年多,我們總算可以笨一點,單純一點了。」

「我很容易,只怕妳笨不起來。」我笑道,牽起她的手:「薇,我好愛妳。」

「我也是呢,」她甜甜地一笑:「凱,我一直夢想著自己是你的妻子,可以就這樣嫁給你,在家當個笨笨的小妻子。每天笨笨地燒菜給你吃,笨笨地幫你照顧家,笨笨地幫你準備一個溫暖的窩,讓你什麼都不用擔心。這是我的小小願望,想不到竟然已經這麼接近實現的一天了呢。」

「哈,妳要燒好吃的菜給我吃,只怕也不能太笨喔。」

「嘻嘻。」

她一笑,不再接口。

漁火亮著,我們摟著對方,走在愚人節前夕的馬公港邊。街上依然熱鬧,晚風仍舊帶著海的氣息。明天就要回去了,跟前兩次不同,這趟澎湖之旅我們都很滿足。沒有第一次那麼夢幻,也不像暑假時充滿心事。

我們都是放心的,無憂無慮,對未來充滿期待,「心心相映」著。

當晚又去了一趟蒔裡海灘。這次什麼也沒準備,兩人脫了鞋子,捲起褲管,走在厚厚的沙灘上。又漲潮了,沙子帶著白天的餘溫。遠方有人在沙灘上烤肉,夜空中沒有雲,只有滿天的星星。

薇唱著歌,歌聲在風裡飄蕩。星星閃爍著,一個個數不完的故事,昭示著兩人數不盡的未來。從故事妻出來後薇一直很高興,像是想要做些什麼,卻找不到合適的事情來「慶祝」。我想起剛剛買的一本小簿子,想了半晌,開口說:

「薇?」

「嗯?」

她應了我一聲,卻沒有停下歌聲,好像「嗯」也是歌詞的一部分。

我笑了起來,拉著她停下腳步:

「先別唱歌,聽我說一句話。」

「好,」她依言停下:「你說。」

「妳不寫日記的,對吧?」

「偶爾會寫,怎麼了?」

「我們來寫日記吧?」

「哦?」她一怔:「怎麼想到要寫日記呢?」

「因為跟妳在一起的日子很快樂。」我說:「我不想忘掉這些日子,可是未來我們還有好多好多日子,總不能每件事情都記在心裡。所以來寫日記,就用剛剛買的那本小簿子,紫色那本。」

「嗯,好啊。」她點點頭,卻說:「問題是那本很薄,寫不了幾個月。要不要明天再去買幾本?」

「不。」我搖搖頭:「我們寫完就回來,寫完一本買一本。」

「呵呵,這可花錢啦。」她開心地說:「沒問題,這樣就可以常常回來了。反正澎湖也不遠,坐飛機可以當天來回,我們可以利用週末過來。」

「那就約好嘍?」

「問題是只有一本啊。」

「沒關係,我們合力寫,」我笑道:「一天妳寫一天我寫,有特殊狀況再換過來,如何?」

「沒問題,就這麼說定。」

她笑道,在黑暗中點了點頭。沒有月光的海灘一片漆黑,只有那雙閃亮的眸子,依然在靜夜裡閃閃發光。

於是,我們離開了蒔裡海灘。

回到西嶼時是午夜一點,樓梯間的魚缸在黑暗裡亮著熱帶的顏色。兩人喝著帶出去又帶回來的,保溫壺裡的咖啡,在觀海室長窗前邊喝邊聊。我們把燈關了,漁火在海平線上搖曳著漣漪中的光芒。薇說起自己小時候的故事,也分享了好多從來沒聽過的,深藏在心裡的情緒。

我默默地聽,陪著她,守護著兩人在澎湖的最後一夜。海風很涼,海浪的聲音也很好聽,沙沙地響在遠方,有種天寬地闊的感受。

那一夜很長,卻也很短,不覺破曉天明,故事卻只說到一半。我們跑到床上,摟著溫暖的對方繼續聊。天色越來越亮了,她的聲音也越來越低。彷彿跟風聲合而為一,遠遠地,飄蕩在潮汐往來的碧波間。

紗簾在海風中飄動,故事在朦朧中遠離;摟著妻子般的她,我在低沉的對話中,緩緩地睡著了。

小套房裡,難得一片靜默。

娃娃微笑著,沒有答應我的「求婚」。當然,她也沒有拒絕,只是一直微笑著,什麼話都沒有說。

我望著她,她低下頭。她的睡袍很長,金色下擺遮著膝蓋。娃娃打著赤腳,睡袍下是白皙的小腿,渾圓的腳掌踩在木質地板上,像是透著暖意。

安安靜靜地,她沉默了好幾分鐘。這才抬起頭,望著我說:

「凱?」

我看著她,等著她的回應。

「你是認真的嗎?」

「是。」

「前天不是談過這件事?」

「沒錯,不過現在是跟妳求婚,前天在談的是生小孩。」

「嗯。」她點點頭,笑道:「所以只是想娶我,不一定要生小孩?」

「這完全看妳。」

「那你自己想不想要?」

「我想。」我毫不隱瞞:「妳知道的,對我來說小孩不嫌多。不過這真的是兩回事,我想娶妳,就只是想把妳娶回家而已。」

「為什麼?」

「因為,我覺得我們也該定下來了。」

「為什麼『該』?」

「因為我已經確定了。」

「代表之前還沒確定嘍?」她一笑,點了點頭:「凱,你很誠實,我很高興你這麼說。那我問你,為什麼經過這幾天,你就忽然確定了呢?」

「或許是比較有時間溝通了吧。我不知道。」

「這幾天我們算『溝通』了嗎?」她仍舊低著頭,臉紅紅地:「我以為,我們只是開始而已呢。」

「所以還不能答應我的求婚?」

「不是這個意思。」她搖頭:「凱,很多事情要水到渠成,今天的我們,已經到了非談這件事情不可了的時候嗎?」

「我覺得是。」

「要是我不肯呢?」

「那……」

「那就怎樣?」她一笑,輕嘆一聲:「你看,你還是這麼霸道呢。這是兩個人都要一起做的事,而你卻覺得我不會拒絕你,壓根兒沒有想過要是被拒絕了應該怎麼辦的問題。」說著終於抬起頭來,微笑著摸了摸我的臉:

「所以,你是真的很想要我做你的妻子,是嗎?」

「嗯。」

「如果我說還要想想,你會不會很難過?」

「呃,」我搔了搔頭,只得說:「想想嘛,又不是拒絕,我也不用急著難過啊。」

「那就好了。」

她笑著說,抽回了手,解開浴袍的帶子:

「凱,我們先不討論這件事。今天是你陪我的最後一天,剛剛你說不要我脫衣服了。我就在想,難得有這麼一週,我們還是有始有終,好不好呢?」

「呃,好啊。」

「那就先享受著,晚一點再來討論你的『求婚』。」她笑了起來,甜甜地,卸下金色睡袍,再度赤裸自己,在我面前展現著曼妙的胴體。

「來,綁起來,」她輕笑著說,聲音清脆愉悅,遞過絲襪:「最後一天,就讓我繼續被你綁著,繼續被你寵吧。」

我的情緒很複雜,怔怔地接過絲襪。她微笑著轉過身去,讓我把雙手綁在身後。隨即轉回來,踮著腳尖,輕輕親了我一下。

就這麼著,我們停止了這個話題。或者說,兩人都不知道該怎麼繼續談下去。這是個重大決定,當場沒有結論,也不代表同意或拒絕。

帶著異樣的情緒繼續做菜,沒過多久午餐完成。我用前一天剩下來的半隻龍蝦,仿造當年在澎湖清心飲食店吃過的紅蟳粥,煮了一鍋香氣四溢的龍蝦粥給她吃。娃娃依然被我餵著,開心地吃著粥,吃完讓我幫她刷牙,回床上躺進懷裡,陪我一路聊到將近下午四點。

傍晚雨停了,兩人決定開車出去走走。我讓她穿上衣服,驅車再訪陽明山。本來還想找樹屋的,卻發現那間店早已歇業了。之後又去了一趟大屯山,站在兩天前的山邊,帶著奇異的心事,望著晚霞中華燈初上的台北。

隔天是禮拜六,我必須陪震澤,是故當夜也是我們相處的最後一夜。兩人跑去金山吃晚餐,回到家時將近十點。像是爭取著最後的時間,她再次褪去衣衫,在融融的燈光裡,給了我溫柔又舒服的一次。

隔天早上兩人都醒得很早,我煎蛋烤鬆餅,幫她做了最後一餐。我們披著睡袍邊吃邊聊,直到九點過後,我才換上衣服,對她說:

「娃娃,我得走了。」

「嗯。」她坐在餐桌前,淡淡地笑著:「凱,謝謝你陪我這麼多天。」

「我很開心啊,」我點點頭:「時間過得好快,有好多話都還來不及說。」

「像是你的『求婚』嗎?」

「呃,是啊。」

「讓人家想想嘛,」她笑道:「這麼重要的事情,也不用急在一時啊。」

「我知道啊。」

「可是你很失望?」

「呃,有一點。」

「因為你假設我會很高興,」她依然微笑著,像是覺得很有趣:「當然,我的確很高興。不過還是讓人家想想,別因為一時沒有回答,就覺得不高興喔。」

「好,我知道了。」

「那你快走吧,」她又說:「跟兒子約會別遲到。我會好好想想,找一天沒有別的事,我們再認真聊聊。」

「嗯。」

我點點頭,站起身來。

她坐在位置上沒有動,既沒有像平常一樣與我吻別,也沒有依戀或不捨。我頗覺異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收起鑰匙皮包,走到門口穿鞋。

她坐在原地,還是微笑著,望著即將離開的我。

我遲疑半晌,開了口:

「娃娃?」

「嗯?」

「妳都不送我一下嗎?」

「不了。」

她搖頭,緩緩地說:

「這次,我不想送你。」

「為什麼?」

「因為,你已經不想走了。」

她簡簡單單地說,隨即沉默著,不再言語。

我輕嘆一聲,離開了相處好幾天的小套房。

於是,終於到了最後一天。

四月一日,愚人節。我跟薇睡了舒舒服服的一覺,禮拜天下午,西嶼的陽光比前幾天都好。醒來時剛過兩點,兩人幾乎同時起床。四點就要登船了,時間剛好夠我們收拾東西加上吃頓午餐。兩人都沒有賴床,盥洗完畢,精神抖擻地把房子整理乾淨,同時也收好了行李。

我去煮咖啡,薇弄了「小點心隨便吃」裝在盒子裡,拿起相機照了一遍房裡的模樣作為紀念。午後三點,兩人道別睡了三個晚上的「家」,在三個魚缸的送別下把行李搬上吉普車,依照約定將鑰匙放進信箱,離開了西嶼。

下午天氣很舒服,暖洋洋地照在203縣道上。我們都有點捨不得,坐在狗弟的吉普車上,彼此沒有交談。

四十分鐘車程,抵達馬公港時已經快要登船了。臺華輪優雅地停在港邊,登船口滿是揹著大包小包的乘客。有的是休假的阿兵哥,也有的是運送各種商品的工人。忙進忙出地,在工作人員協助下準備登船。

阿德大哥再度現身,陪我們辦理登船手續。不一會兒另一個船公司的員工走了出來,阿德大哥把我們交給對方,揮手笑道:

「阿薇、凱子,下次再見嘍!」

「阿德大哥再見。」我說。

「多謝你舒服的小窩。」薇笑道。

他咧齒微笑,瀟灑地揮手離去。我們上了車,在船公司員工帶領下把車開進船艙。這次沒有臥鋪了,兩人把行李放在車上,上樓找到座位,輕輕鬆鬆地走上甲板,享受臨別前的海風。

船還沒開,港邊一片忙碌。阿德大哥也沒走,站在港邊望著臺華輪,身邊站著他的未婚妻秀玲。薇大聲對他們喊著再見,也不管一旁其他旅客的異樣眼光。我也揮手招呼,只見秀玲推了阿德大哥一把,他才看到甲板上的我們,伸手高喊「一路順風哦」。

汽笛響了,阿德大哥的聲音飄在風裡。擴音器開始廣播,港邊關門收橋、解纜鬆繩,驀地一陣劇震,隨著汽笛聲響,緩緩駛離了馬公港。

阿德大哥還站在那裡,依然熱情地揮著手。有種今朝離別,下次又要很久才能見面的感覺。

當然,事後證明,這是我跟薇最後一次來澎湖。隨著臺華輪逐漸遠去,終其一生,阿德大哥再也沒有見過薇。而我自己,則要等到漫長的十六年後才會再次與他碰頭。屆時他已經有了兩個小孩,一個國二一個小五,已經從國盛叔叔手中買下船公司,變成澎湖遊艇事業的一方霸主了。

回程比去程快,四個多小時就會抵達高雄。我跟薇站在甲板上,吃著三明治喝著咖啡,在海風中聊了一個多小時。她突發奇想,下到停車場取了「1987」,跑回甲板上唱起了歌。

這一來可熱鬧了,許多乘客跑來圍觀,唱著唱著加入了我們。薇會唱的國語歌不多,索性把吉他交給我,讓我彈了一堆校園民歌陪大家同樂。之後突然跑走,不知從哪兒生出了兩根鼓棒,敲著鐵製的船板當節奏,把氣氛弄得越來越熱鬧。

兩人與一堆旅客合唱到夕陽西下,海上的落日很漂亮,海面火燒般地一片通紅。薇放下鼓棒,幫我照了好多張照片。之後又有個去澎湖拍水下攝影的人主動表示願意幫我們照,也不用薇的相機,拿著一台看上去十分嚇人的「大砲」,啪啪啪,幫我們照了整卷。

回到高雄時已經快要九點了,兩人趕著回台北,沒有多加逗留。原以為薇要開車回去的,不料她只是一笑,就把車子開到高雄火車站。抵達車站時森怪竟然等在路邊,原來他有事情要來南部,早就跟薇約好在此取車。

兩人連行李也不帶,陪森怪哈啦幾句,揹著「FGMB」、相機與「1987」就去趕火車。森怪不愛說話,這回更只是笑了笑說聲「快走吧」,從薇手中拿走鑰匙與一個信封,逕自離開高雄車站。

一路風塵僕僕,火車開動後兩人總算輕鬆下來。時間已晚,外頭沒風景可看。我跟薇各自叫一個火車便當,吃完後靠著對方休息。凌晨一點,當被好心的旅客叫醒時,我們已經回到了台北。

走出車站,天上飄著細細的雨,外頭安安靜靜地,路上沒有什麼車。不禁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薇看著冷清的台北街頭,嘆口氣說:

「好傢伙,十一個小時才回到台北,可以來回跑兩趟日本啦。」

「那現在呢?」

「回家吧。」她似乎有點不捨:「明天還要上學,我看八成又要遲到啦。」

「呃,」我呆了呆,上學,感覺起來根本是另一個世界的事,無奈地說:「我都忘了今天是禮拜天啦,那就趕快回去吧。」

「好。」

她點點頭,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攔起計程車。

就這麼地,第三次澎湖之旅結束了。跟前兩次不同,這次不用分開,兩人回家洗澡收行李,上床時將近三點。我們都累壞了,剛倒下就睡了個人事不知。果不其然,隔天早上果然睡過了頭。

四月二日上午,台北下著無聲的雨。醒來時薇還在睡,我揉揉眼睛,看看鐘竟然已經十點半了,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慌慌張張地搖醒薇,緊張地說:

「喂喂喂,別睡啦,起床嘍!」

「呃,」薇揉著眼睛,惺忪的語氣中帶著微笑:「凱啊,早啊。」

「一點也不早啦,」我忙道:「現在已經十點多啦!我們得趕快起床了。」

「喔,」她慵懶地一笑:「十點多,那又怎樣?」

「要上學啊,已經遲到三堂課了耶!」

「那有什麼好擔心的?」她笑了起來,好整以暇地伸個懶腰,笑道:「今天倒是轉性了,你不是要去演講社支援嗎?從禮拜四就開始蹺課了,還怕一個早上不去學校嗎?」

「呃,話可不是這麼說的。」

「哈哈,話就是這麼說的。」她哈哈大笑,笑得人都醒了,摟起我的脖子,頑皮地說:「笨蛋,昨天不是愚人節嗎?跟你開個小玩笑,結果都四月二號了還這麼呆。你忘了這禮拜放春假嗎?」

「啊?」

「是啊,禮拜四清明節,禮拜五才上課呢。」她笑得十分開心:「這就叫做過太爽了,連放假了都不知道。乖,別緊張,今天不用上學,我們繼續睡一下吧?」

「妳說真的假的,這個禮拜是春假啊?」

我尚未反應過來,只見薇笑得很有趣,聳聳肩說:

「是啊,很開心吧?」

「厚,那妳昨晚還說什麼明天要上學?」我這才發現上當,皺眉道:「妳老實承認,其實本來就知道對不對?」

「當然知道啦,」她笑得很頑皮:「我又不是你,去學校只知道玩社團。好啦好啦,別廢話了,天氣這麼冷,還是窩在被窩裡抱老婆才是正經的啦。」

「等等。」

「又怎麼啦?」

「既然妳早就知道是春假了,」我哼了哼:「那我們幹嘛還要蹺課去澎湖?為什麼不等禮拜六下午出發就好了?再說既然有這麼多天,那我們幹嘛急著回來,不多留個幾天玩一玩呢?」

「小孩子氣,就知道玩,」她笑了起來,解釋道:「那是因為臺華輪。我想帶你坐夜船,這樣才有臥鋪可睡。問題是船期配合不上,只好出此下策,要你蹺課兩天陪我去。反正你也沒有什麼損失,不然呢,去學校你就會認真上課了嗎?」

「真是的。」

我不滿地說,只見她嘻嘻一笑,拉起被子蓋住我,又說:

「好啦,別生氣了嘛,這樣我們又可以多相處好幾天啦。玩在前頭還有什麼好抱怨的?不瞞你說,今天我們另外有個活動要趕場,現在還早,再賴床一下,中午我幫你打電話跟你爸爸報備一聲,之後就要跟大家出去玩嘍。」

「大家?」

「是啊,阿玟狗弟他們,」薇一笑:「還有仔仔跟順子。他們說這算幫我接風,加上很有沒有一起出去玩了。所以配合你我跟仔仔,利用春假出去混個幾天。還有什麼問題嗎?」

「呃,那要去哪?」

「太平山。」

「就上次妳本來要帶我去的,還要辦什麼入山証的地方,是不是?」

「沒錯,等了一年,終於可以去啦。」薇笑著說,摟起我的脖子,頑皮地鑽進懷裡:「所以嘍,接下來幾天會很累,我們先睡一下,中午再起來吃點東西,好不好?」

「唉,這麼一嚇,我都醒了。」

「不會的,」薇搖了搖頭,輕笑著說:「讓老婆抱著,你馬上又會睡著啦。」說完不再言語,只是躺在我身上,輕輕蹭著我的胸口。

我滿心甜蜜,摟著暖呼呼的她,情不自禁地,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

於是,我離開了娃娃的小套房。

禮拜六清晨,外頭雨停了。信義計畫區空空蕩蕩地,空氣裡飄著初春的味道。朝陽穿過豪宅與辦公大樓的縫隙照在身邊,我的車上沾滿露水。門把冰涼刺骨,彷彿很久以前,也在哪裡摸過這麼冰冷的車門。

不知為何,有種已經在娃娃家待了很久的感覺。

獨自回到車上,我把鑰匙插進車子裡。沒有離開,點起一根菸。

轉頭看看她家大門,金色的門扉在雨水清滌下閃閃發光。氣派宏偉的大理石牆冷冰冰地,有種生人勿近的距離感。不像薇家那麼溫暖,娃娃這棟房子很新,不但地段好,管理得也十分嚴格。附近仲介說這棟是「金屋藏嬌大樓」,從格局與房價來看,想必也不是空穴來風。

然而,作為負責出錢的人,那些搞外遇養小三的傢伙,大概沒一個會像我這麼窩囊,明明都開口求婚了,還被裡面的女人趕出來,連送都不送出門的吧?

娃娃沒有答應我的求婚,卻拿走了「結婚對章」。

這是還要想一想的意思吧?畢竟單身慣了,這麼大的事情不能當場決定也很正常。只是,我都開口了,剛剛的她,看上去卻沒有十分高興的模樣。

是因為印章是我跟薇買的嗎?還是說,直到今天,她依然有所疑慮,覺得我還在眷戀著什麼,尚未下定決心嗎?

我輕嘆一聲,彈掉菸頭,剛打算發動車子,電話響了。

老爹的號碼,加拿大打來的。我急忙接通,電話裡他的聲音很疲憊,劈頭就問:

「凱,你在哪裡?」

「呃,我出門吃個早餐。你那邊幾點了?」

「下午三點,我剛開完會。」他問:「你今天要去看震澤對不對?」

「對,不過沒關係,你有事找我?」

「是啊,事情很急,只怕又要耽誤你跟兒子見面了。」

「呃,不要緊,你說。」

「跟兒子見面,哪裡不要緊了?」

他的聲音有點抱歉,停了半晌才說起公事。原來自美軍入侵伊拉克以來,通過一連串軍事行動,已在上週徹底粉碎了伊拉克國防軍的組織性軍事抵抗。目前巴格達形同陷落,美軍積極尋找海珊下落,逐步佔領伊拉克各項油田設施。

過去幾天老爹都在跟股東開會,一掛能源界朋友認為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契機。是故,他要我放下手上工作,立刻趕去汶萊一趟,趁著天下大亂,代表他參與控股公司董事會,安排後續的配額問題。

我聞言一呆,這件事情遠遠超過我的能力,連忙表示還是由他親自出席比較好。老爹聽完嘆口氣,表示暫時抽不開身,加上時機緊迫,辦成了保證大賺一票,是故還是堅持由我跑一趟,就算都不發言好了,起碼也是他的分身,「出席就是表態,真有問題,現場打給我講中文他們反正聽不懂」。

他都這麼說了,不去也不行啦。兩人隨口聊了幾句,掛上電話後我立刻聯絡旅行社安排出國事宜。不一會兒旅行社回電表示搞定,明天一早的飛機。我見時間不早,權衡之下決定還是別讓震澤失望,依約去他家接他,兩人吃大餐、看電影,跟平常一樣高高興興玩到傍晚。

今天震澤心情很好,說說笑笑講了許多學校的事。約莫四點左右打算送他回家,震澤一怔,問道:

「咦?董叔叔,我們不是還要去吃晚餐嗎?」

「唉,可能要改天了。」我抱歉地說:「震澤啊,明天我臨時有事要出國,這是今早才知道的,一大早的飛機,加上又要去很久,我得回去整理整理,把行李收好才行呢。」

「啊,真的呀?」他一愣,忙道:「那沒關係,要不要我過去幫你收?」

「呵呵,不用了。」我笑道,摸了摸他小小的頭:「董叔叔常常出國,行李都是一包一包早就準備好的。你乖,等回來我再陪你出去玩,補償你今天的損失,如何?」

「嗯。」

他懂事地點了點頭,又問:

「咦?你明天不是還要去接津津的嗎?」

「原本是啊,怎麼了?」

「那你跟她取消了沒?」

「還沒。」

「啊,那你趕快打電話跟她講!」他皺起小小的眉頭,小大人般地說:「你要早點講,省得明天沒看到你,她一定會很失望的。」

「好,我送你回去就打。」

「董叔叔?」

「嗯?」

「我……」震澤遲疑片刻,忽問:「你這次出國,大概要去多久?」

「兩個月吧,怎麼了?」

「這麼久喔?」他皺起眉頭:「所以等你回來的時候,我也快要畢業了。」

「咦?對耶。」

我一怔,震澤是九月中生的,今年生日就十三歲了。由於正好錯過開學日期,比同齡小孩晚讀一年,今年六月才小學畢業。看來是希望我參加他的畢業典禮,當下微微一笑,安慰他說:

「你放心好了,你畢業典禮我會去的。是哪一天?」

「喔,那不重要,」他怔了怔:「我們畢業是六月中,你不用來啊。我問的是你會不會利用暑假帶津津出去玩?」

「咦?應該會。」我也怔了怔:「小學畢業耶,你不要我去你參加的畢業典禮嗎?」

「不用。」

「為什麼?」

「你要上班啊。」

「呃,」我一呆,暗暗嘆氣:「你這孩子,小學畢業是大事,我當然要去,記得到時候通知我一聲。剛剛你問我暑假會不會帶津津出去玩,是想問什麼呢?」

「我想問的是,這次你們出去,可不可以也帶我一起去?」

「哦?」

聞言我看了他一眼,只見他也望著我,眼神裡閃著奇異的光芒。追問說:

「所以你是想跟津津一起出去玩?」

「如果董叔叔同意。」

「我當然好啊,為什麼要不同意?」我理所當然地說,心情卻很複雜。兩人都是我的子女,至今卻不知道彼此其實是親兄妹。於是補充道:

「問題是,你已經快十三歲了,津津卻還不到四歲,跟她出去玩很累,還要帶一大堆東西,不像你平常跟我出去這麼輕鬆喔。」

「沒關係。」他笑道,滿臉「這沒什麼」的表情。

「那我問你,為什麼想跟她一起去玩?」

「嗯,我不知道耶。」震澤一呆,彷彿從來沒有想過這種問題,思考半晌才說:「大概因為她是董叔叔的女兒吧。」

「所以呢?」

「就像是我的妹妹嘍,」他臉一紅,笑了起來:「我家只有我一個人,平常媽媽很忙,爸爸也很少回家,除了董叔叔以外都沒人陪我玩。」

「所以想找個妹妹陪你玩?」

「應該說,如果有個妹妹,我就可以帶她出去玩了。」他滿臉「那該有多好」的表情:「董叔叔你對我很好,只是你也很忙,我就在想,如果哪天你帶我去認識津津妹妹,那我就可以常常過去找她玩,幫你照顧她。反正她也沒有哥哥啊,你說對不對?」

唉,你就是她哥哥啊。我心想,嘴上卻說:

「說得也是。不過你們並不是沒有見過面,只是當時她太小,沒辦法跟你玩在一起而已。那好啊。不然這樣,我先安排安排,等暑假前跟你媽媽講好,到時候帶你們出去玩久一點,不管出國或者在台灣露營都好,你看如何?」

「好啊好啊!」他興奮地猛點頭。

我暗暗嘆息,這就與他勾手約定,驅車送他回家。

震澤住在捷運麟光站附近,送他到家時已經傍晚了。他下了車,依依不捨地向我道別,瘦瘦的身子站在夕陽中,依稀就是我當年的模樣。

帶著稚氣的笑,心裡總是想很多。

目送他走進家門,我獨自回家。今晚夜班警衛又換人了,這屆管委會主委是個整形醫師太太,人很機車,年紀比我還小,總是頤指氣使地像個寵壞了的少奶奶。這是今年第三次換保全公司了,前兩間其實也沒有什麼問題,真不知道她幹嘛老跟這些人過不去。

警衛不認識我,見我進來卻不加盤查。我暗暗嘆氣,為他們的未來感到憂心。這間保全公司比娃娃那棟的差遠了,當年薇帶我來的時候可不是這樣。

掏出感應卡上到十六樓,掏出鑰匙走進家門。我放下包包,搔了搔頭,拿起電話打給津津準備取消明天的約會。電話響兩聲就接通了,出現的竟然是馨馨的聲音。

「喂?」

「咦?馨馨啊?」

「哥?」她一怔,笑道:「真巧,我到哪你打到哪。找誰啊?」

「找津津。妳怎麼在那邊?」

「我來出公差。」

「出什麼公差?」

「你先說找津津幹嘛?」

「奇了,我找我女兒,還得先跟妳報備不成?」我笑了起來:「管這麼緊,那麼想當媽就自己生一個啦。我要跟津津取消明天的約會,妳叫她來聽電話。」

「咦?你明天不來啦?」她喊了出來,聲音好大:「喂喂喂,女兒很想你的呢!」

「老爹臨時交辦任務,沒辦法啊。」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看這一去大概就要兩個月了。」我歎道:「不講這個,妳到底在那邊幹嘛啦,出什麼公差?」

「還不都嘛你那個偉大的前妻,」馨馨笑著說:「人家一早就去教堂演奏了,聽說下午還要跟大學同學去聽演講,吃完晚餐才回來,所以就把我抓過來當保母啦。」說著又笑道:「你倒好,跟王藝嵐玩得開心,整個禮拜都找不到人,搞了半天原來是翹班陪女朋友。哈,這下子被林伯伯抓到啦,罰你出公差兩個月真是活該。趕快老實招認,這個禮拜好不好玩啊?」

「呃,妳怎麼知道我都在娃娃家?」

「我當然知道。」

「又是我家混蛋助理亂講八卦?」

「錯,」馨馨哈哈大笑:「人家盡忠職守竟然被你說成這樣,小心到時候發起小姐脾氣不幹了,你連公司大小章放在哪裡都找不到。我是聽你前妻大人說的。」

「她又知道了?」

「人家有內線消息,你的動靜,只怕她比誰都先知道吧?」馨馨嘆了口氣:「我就說嘛,在乎成這樣,當初幹嘛離婚呢?你們兩個都是怪人,我看要是哪天你被王藝嵐甩了,回頭甜言蜜語幾句說不定人家又願意跟你在一起了。我問你啊,你到底還想不想跟她復合啊?」

「媽的,我不回答這個問題。叫津津聽電話啦。」

「不管,你先回答我,你們都愛了這麼久了,到底有沒有復合可能嘛?」

「這是一樣的問題,我偏不回答。」

「那我換個問題問。去年十月你送津津回來,後來留宿在這裡,當天晚上都跟人家幹了什麼?」

「喂,這關妳屁事啊?」

「臭哥哥,兇什麼兇啦。」馨馨笑道:「算了算了,你心知肚明,我就不虧你了。幸好那次沒懷孕,不然今天就輪不到王藝嵐啦。說真的,你們今天到底走到什麼程度了?」

「跟娃娃啊?」

「不然還有誰?又有新的豔遇嗎?」

「哪有。反正就交往嘛,還能怎樣?」

「少來。」

「就真的沒怎樣啊,幹嘛不信?」

「呵,好久沒聽到這句了。」馨馨哈哈大笑:「那可不好,你的沒怎樣就是當真了,這下慘嘍,什麼時候要跟人家定下來啊?」

我一怔,馨馨就是馨馨,反應比誰都快。知道若不承認就會被問個沒完,只得嘆了口氣,苦笑說:

「好啦,算妳厲害就是。我才剛跟她求婚。」

「啊?」馨馨吃了一驚,忙問:「哥,你說真的假的?」

「真的。」

「那她答應沒?」

「她說還要想想。」

「呃,這敢情好,」馨馨呆了半晌,似乎覺得很吃驚:「喂喂喂,這都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啊?」

「就這禮拜。」

「我是問你自己是什麼時候決定的?」

「我回答啦,就這禮拜啊。」

「那不行。」馨馨一副我很拜託的樣子:「哥,上次就跟你說了,結婚生子都是終生大事,你不能看一個要一個。王藝嵐是不錯啦,愛你愛得跟什麼一樣,虧她以身作則實現了傳說中的龜兔賽跑故事。問題是畢竟你們才相處四個多月……嗯,五個多月,你是不是應該多花點時間,再來決定要不要跟人家論及婚嫁啊?」

「嘿。」

「你嘿什麼?」

「妳閒事管不少,」我哼了哼:「都活到這把年紀了,我又不是沒結過婚,該不該論及婚嫁,恐怕輪不到妳這種逃婚之後就一直單身的傢伙來教訓吧?」

「哈,『逃婚』『傢伙』『教訓』,有人升起防禦網嘍。」馨馨毫不介意,笑道:「你這人,老毛病不改,聽到不想聽的馬上口出惡言。什麼叫做『都活到這把年紀了』,你是有多老啊?這不是打死一堆怕老的嗎?真是口沒遮攔。」

「誰是『一堆怕老的』?」

「多了。你是姊控,除了小妹我青春可愛,從小渝到你前妻哪個比你小?這話你就別給大姊聽到,你今年生日才滿三十,人家可三十七了,女人最怕這種話題,被她聽到小心刀子飛過去。」

「大姊哪像妳這麼粗魯?」我哈哈大笑:「好個青春可愛,今年妳也要三十啦,沒有危機感就是人遲鈍。就說人笨爬得慢吧,哥哥我結婚生子什麼都來過,妳憑什麼說我,老女人一個想單身到死嗎,還是打算先退休才來相親啊?」

「對,你厲害,什麼都來過,兩個孩子一人一個媽,配備得倒是很齊全。」她笑道:「誰跟你單身了?告訴你個超級大八卦,我終於交男朋友啦,你這沒良心的都不知道對不對?」

「啊,什麼?」我又嚇了一跳:「妳有對象啦?是誰?」

「反正你都不在乎人家,我幹嘛告訴你?」

「別鬧啦,是誰?」

「我偏不說。」

「妳耍什麼神祕,八成就是上次那個工研院的,被我說中了對不對?」

「才怪,誰會看上那種呆伯特啊?」

「不然就是我幫妳介紹的顧經理?」

「顧你個頭啦,說得好聽幫我介紹男朋友,結果竟然介紹了一個保險業務員來。小顧笨死了,解釋半天一張保單講不完,我看三十秒就看懂了。死犀牛,連人家穿短裙都沒看到。」

「妳是華爾街超級營業員,看懂一張保單還要花三十秒,越混越回去了。」我笑道:「所以妳的確是為了顧經理穿短裙的,這總沒錯吧?」

「哪有?當天是跟大姊出去玩,她要我陪她穿姊妹裝的。」

「那幹嘛在乎顧經理看到沒看到?」

「我的意思是說,連這個都看不到,你還把他介紹給我,太離譜了。」

「不然呢?妳喜歡風流浪子嗎?那我下次幫妳多留意。」我笑道:「好吧,那我知道了,妳在跟我師父的徒弟交往,這次猜中了吧?」

「咦?你師父的的徒弟,那不就是你嗎?這倒是個貨真價實的風流浪子,你沒吹牛。」

「媽的,我說的是小吳啦。」

「厚,小吳?他哪年頭變成胡大哥的徒弟了?胡大哥說了,只有笨蛋才去會開咖啡店煮咖啡給去咖啡店喝咖啡的笨蛋喝。呼,這話怎麼這麼難講?反正不是,小吳也配追我嗎?人家沒一個本事比得上你,連咖啡都煮不好,跟了他還有什麼指望?」

「這話好笑,原來妳找對象的條件是看人家咖啡煮得好不好,那妳幹嘛不乾脆嫁給師父算了?」我哈哈大笑,舉雙手投降:「好啦好啦,實在猜不出來了,難不成是那個小不點嗎?」

「才怪,他跟你一樣陰陽怪氣,我哪會看上他啊?」

「當年妳不也看上我了嗎?」

「所以才說年少無知很可怕,對不對?」她笑嘻嘻地說:「你這人,當哥哥滿分發獎狀,當情人簡直惡夢一場。光我聽過的恐怖故事就可以寫個幾百萬字的小說打死Steven King沒問題,幸好當年跟你……算了,那件事就不提了。反正跟我交往的都不是你說的那些人,再猜。」

「我真不知道還能有誰了,」我臉一紅,忙問:「快講啦,猜個屁啊,都幾歲了還在玩這種無聊遊戲。是誰?」

「好啦,瞧你急的,」她一笑:「那我就說嘍?」

「快點說啦!」

「好啦好啦,催什麼催?是阿誠。」

「啊?」我大吃一驚:「阿誠?妳說的是建中黃益誠嗎?」

「就他。」馨馨噗哧一笑:「你好好笑,人家落榜重考還是有大學可唸啦,你幹嘛不說文化黃益誠?」

「這……」

我震驚無比,馨馨配阿誠,這不是反了嗎?正待追問,就聽電話那頭傳來隱約的笑聲,馨馨似乎壓著話筒,我當場會意過來,開口罵道:

「他媽的咧,這也能拿來開玩笑!妳是騙我的對不對?」

「嘻嘻,對。」馨馨哈哈大笑:「你看你,果然是個好哥哥。沒錯沒錯,別擔心,你妹妹乖乖的沒亂找男朋友,到現在還是老處女一個。剛剛都是跟你開玩笑的啦。」

「妳老歸老,處女不見得吧?」我哼了哼:「可惡,差點沒把我嚇死。這也能拿來開玩笑嗎?」

「這最好開玩笑了。」她笑得很開心:「不錯不錯,難怪無論是誰都覺得我們兩個有曖昧。我真的是處女啦,你每次都跟小光亂講破壞我名聲。你小心點,今天你求婚未果,說不定哪天我放棄了,叫你賠我個初夜性經驗,你肯不肯?」

「不肯,這得留給妳的真命天子,少拿來亂開玩笑。」

「當年獸性大發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馨馨笑道,聲音裡帶著一點難得的害羞,停了停又問:「那要是我都沒人要呢?」

「妳不會沒人要的,」我嘆了口氣:「妳這傢伙就愛亂講話,明明大美女一個,結果看一個討厭一個。我的朋友都用光了,就不要哪天老了找了個禿頭退伍軍人,我可是會很心疼的。」

「嘻嘻。」

「不要嬉皮笑臉啦。」

「我是高興啊,」她笑道,聲音很溫柔:「你這麼介意我的終生大事,證明你很關心我,我當然開心啊。你還沒解釋呢,幹嘛不說文化黃益誠?」

「厚,怎麼淨問一堆有的沒的?」我沒好氣地說:「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就是建中黃益誠啊,這很怪嗎?」

「那要是別人也叫你成功董子凱呢?」

「給他叫啊,成功有什麼不好了?」我笑道:「前陣子妳們聚會,不是還說什麼演講社凱子嗎?」

「唉,對啊,你就差件綠制服了。」她歎道:「這些陳年舊事還真是忘不了呢。好啦好啦,扯遠了,剛剛不是在聊你跟王藝嵐嗎?」

「那都是妳在聊。」我沒好氣地說:「扯這麼多,我打來是要找津津啦。妳到底盤問完沒?」

「津津在睡午覺啦。」

「媽的,幹嘛不早講?」我沒好氣地說:「扯一堆,那就由妳去傳話。說爸爸臨時有事要出國,暑假再補償她,知道沒?」

「唉呀,那完蛋了,她一定會哭很久的啦。」

「妳哄哄她嘛,就說爸爸特地出國其實是為了要幫她買大熊熊,她一聽保證沒事了。」

「對,她沒事了,她媽可慘了。」馨馨哼了哼:「大熊熊,你就會這套,家裡有幾隻了你知道嗎?」

「幾隻?」

「十一隻!」

「呃,這麼多啊?」

「你才知道,十一隻比津津還大的熊。你自己回來看看,再大的家都被這些布偶佔滿啦。當你前妻還真倒霉,趕走一個老公跑來十一隻熊,我看人家之所以找你復合,八成就是因為不想再看到新的熊了。」

「靠,講這樣,」我忍不住噗哧一笑,又問:「所以她真的想找我復合?」

「少裝死,去年停藥不就是暗示?」

「後來沒成功啊。」

「對,你好有良心,沒讓人家懷孕就去跟王藝嵐在一起。」馨馨一副拿我沒辦法的模樣:「算了,不扯這個,津津,大熊熊,我去說就是。那要是她問暑假你要帶她去哪玩,這我該怎麼回答?」

「妳先隨便掰,到時候我再用改變主意那招好了。」我想起下午的話,忙道:「對了對了,講到這個,妳知道嗎,今天震澤竟然主動說想跟津津一起出去玩喔。」

「啊,真的喔?」馨馨一怔:「那你怎麼說?」

「我說好啊。」

「你倒是乾脆,兩個媽不知道會怎麼想。」

「我會去溝通。」

「所以你覺得時間差不多了?」

「嗯,還沒。」我想了想:「不過也該準備了。他都要國小畢業了啊,青春期開始就會想很多了。這種事情不能永遠瞞著他,也不能等他成年之後突然跟他講。我覺得應該開始慢慢透露一些,觀察他的反應,利用出去玩的機會培養默契什麼的。畢竟我是他爸,關係遲早要建立。不然哪天突然跑過去跟他說『喂,小子,我是你爸』,又不是星際大戰,我看他也很難接受吧?」

「唉,是啦。他也要國中了。」馨馨歎道:「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麼一直不讓他叫你乾爸呢?」

「呃。」

「所以還是難面對?」

「暫時是這樣。」我長歎一聲:「馨馨啊,這種事情很難講個明白。我明明是親爸爸,結果要他認乾爸爸。哪天真要跟他說了,乾爸爸當場又要變回親爸爸了。這要叫他怎麼適應呢?所以還是董叔叔到底就好了。」

「他就不會懷疑嗎?」

「我也在擔心,」我點點頭:「震澤非常聰明,比我當年靈光得多。不過這年紀的孩子很尷尬,說他夠大了,很多事情還是懵懵懂懂的;說他小嘛,三不五時又成熟得嚇人一跳。我還在拿捏分寸,暫時不能太急躁。」

「這也是。」馨馨嗯了一聲:「好,我尊重你的看法。那我會先幫你跟津津她媽溝通,還是兩個都讓我去講?」

「那就麻煩妳了。」

「是啦,苦差事都嘛我,你這爸爸還真好當。」

馨馨沒好氣地說,掛下電話。

我聽著聽筒裡的嘟嘟聲,把發燙的聽筒放回機座。去廚房煮了杯咖啡,回房在電腦前坐下,望著窗外的初上華燈。

明天又要出國了,這幾年總在當空中飛人,這麼多年坐了這麼多趟飛機,每次坐卻依然很緊張。想起當年跟薇一起禱告的事,驀地又是一陣感嘆。

轉頭瞧瞧昨晚尚未收拾的「思念抽屜」,望著散落一地的東西,忽然覺得,說不定跟娃娃求婚並不是個正確的決定。就像馨馨說的,似乎衝動了點,好歹是件終身大事,這麼提似乎也草率了些。

更別說,我竟然一時衝動,把黑膽石對章給了娃娃。要是被薇知道了,只怕她也會覺得我很無情吧?

然而,薇跟我之間的情緒總有一天要結束的,我們的連結只該存在於這間房子裡。過去的事就是過去的事,事到如今只能繼續走下去,繼續尋覓我的幸福,不該永遠陷在跟她的情緒當中。

我放下杯子,走到床邊。想了半晌,還是躺了上去。

軟軟的被子,嶄新卻又沒那麼新。床是一樣的床,上面卻早就沒有她的味道了。我們曾在這裡夢想過好多未來,度過許多夢幻般的長日與靜夜。難道說,就因為一對印章,我就真的那麼對不起她了嗎?

其實,她從來沒有覺得我對不起她。

無論當年,抑或今天,無論我對不起她多少次,薇總是寬容著我。

所以,我帶著歉意地說,薇,就請妳再寬容我一次吧。

還有行李要收,明天還有重要工作。我逼自己起身,轉頭看看那張曾經屬於她的床,輕嘆一聲,拿出行李箱。

於是,我跟薇在床上躺了整個早上。

四月二日,結束澎湖之旅隔日,我們竟然又要出去玩了。由於行李已被森怪帶走,我們只需要帶幾套換洗貼身衣褲即可,是故也不急著整理,賴在床上誰也不起來。

兩人窩在被子裡,甜蜜地摟著對方,聊著這趟澎湖之旅,聊著對未來的想像,就這麼一路聊到中午。

薇說今天要去太平山,卻沒有說明行程。我去洗臉刷牙,出來時她已跟爸爸打過報備電話。由於是春假,爸爸並不在乎我們出去玩,只是交代一路小心,順便要她提醒我禮拜四清明節記得回家掃墓。

兩人換上衣服,下樓找了間麵攤胡亂填飽肚子。薇陪我騎車回家拿換洗衣物,返回薇家時剛好接到狗弟電話。這次大家約好分頭上山,狗弟、小嘟跟詩聖坐順子的車,大姊開朋友的車接我跟薇,森怪直接從高雄過去,眾人約好太平山莊碰頭,先到先登記,到齊後再去夜遊。

時間不長,連今天一共才三天。不但要玩,還要去某個山上的湖邊露營,順便練練週末的「笨蛋大掃墓」活動。

老實說,這趟太平山之旅發生得有點突然。剛從澎湖回來的我尚未整理情緒,馬上又要跟大家一起去深山露營。薇打開「FGMB」整理澎湖帶回來的貼身衣物與泳衣,邊洗邊笑道「人家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我們兩個都去,真是仁智兼備啊」,卻不說明這次上山是怎麼約的,去了之後又要做什麼。

說來奇怪,薇回國一個多月,直到今天大家才來「接風」,想想她真的把所有時間都給了我,甚至連這掛兄弟都沒有聚過一次。

薇把行李收好,約莫三點大姊到了。看上去精神不錯,甚至還胖了些。她穿著一身輕飄飄的布袋裝,跟平常總是緊身衣裙的造型頗有不同。好一陣子沒見面,兩人親熱地窩在一起說悄悄話,不時向我望來,有種正在講我八卦,不想讓我聽的感覺。

我走進廚房幫她們煮咖啡,捧著三杯「KAPY」放在桌上。見兩人聊得開心,我接不上話,只得乖乖坐在一旁聽。一時心裡頗感異樣,畢竟這是薇回國後第一次見到兩人同時出現。沒過多久洗衣機響了,薇把衣服拿去烘。大姊趁她離開,抽空問我說:

「凱,這陣子跟阿薇還好嗎?」

「呃,還好。」

「嘻嘻,別害羞。」她笑道:「我們的事她又不是不知道,真要怎樣你們還不吵翻啦?放心放心,大姊不會讓你為難的。」

「呃,我知道。」

「知道就好,這兩天要好好玩玩,回來後還有很多事呢。」

「什麼事?」

「週末要表演啊,就算你不用上台,阿薇這邊也是要忙的。」她說,見薇已從陽台走回來,起身把杯子交給我:「那就不多講了,你去洗杯子,我們要出門啦。」

我依言捧著杯子回到廚房,洗杯子時發現杯緣很乾淨,原來大姊今天沒擦口紅。洗好杯子換鞋出門,走出大樓,只見外頭停著一輛白色的BMW。

我一怔,看了看薇,只見她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雨已經停了,天空還是一片陰沉。我想起澎湖的天空,把行李扛進後車廂。薇要我坐後座,卻見她走到駕駛座,原來這次又是她開車。

車子很乾淨,這是我第一次坐BMW,從電動車窗到後座也有的冷氣出口都讓我新奇不已。薇要大姊打上安全帶,兩人一笑,轉過頭去,薇發動車子,大姊打開了窗。

「那就走嘍?」薇說。

「嗯。」大姊點頭。

兩人似乎都很開心,見時間不早,也不耽擱,駛進滿天烏雲的敦化南路,趕在塞車前夕離開了台北市。

不知因為過去幾天太累,抑或早上還沒睡飽就「急著上學」,才剛上車我就打起瞌睡。不知不覺已經七點多了,窗外一片漆黑,路標上指著宜蘭羅東。我們在羅東市區休息吃飯,我揉著眼睛下車,只見天氣已然好轉,夜空晴朗深邃,天上飄著乾淨的雲。

糊里糊塗地吃了一頓,吃完馬上忘記自己吃了什麼。飯後繼續趕路,沒過多久開出市區,開始一路往山上爬。九點剛過,車子奔馳在漆黑的森林裡,四野一片寂靜,山徑曲折蜿蜒,儀表板上亮著穩定的燈光,窗外飄來冰涼潮溼的空氣。

薇跟大姊坐在前面聊天,我獨自坐在後頭繼續打瞌睡。耳邊只聽兩人低聲交談,聲音既低又輕。就這麼睡睡醒醒地不知過了多久,再度醒來時,車子已經停在某個四野漆黑的停車場裡了。

駕駛座上空無一人,大姊站在車外,笑嘻嘻地推著我:

「喂喂喂,該醒啦。」

「呃……到了嗎?」我揉著眼睛起身:「現在幾點啦?」

「十點半了,」她說:「阿薇去登記,狗弟他們還沒到,等到齊了才一起進去。」

「那現在呢?」

「你先醒醒,上上廁所,抽根菸什麼的。」

「我戒菸了,」我鑽出車廂,山上的寒意傳來,忍不住一陣哆嗦:「倒是廁所要上一下。」

「喔,戒菸啦?」

大姊不置可否,帶我走過停車場,步入接待大廳。

晚上很黑,大廳倒是一片燈火通明,相形之下外頭更暗了。這是個背向山坡的建築,位置比較低,沿山坡有幾棟大小不同的房子,似乎都是客房。有的亮著燈,有的只有模糊不清的影子,在夜空裡若隱若現地展示著模糊的輪廓。

正門不大,有種公務單位的陳腐感。當然,地處偏僻加上不是旅遊旺季,想必遊客也不多。只見薇站在櫃檯前,一個長得很像山地人的黑臉高個子正在幫她辦理入住手續。見我們走來,薇笑道:

「呀,瞌睡蟲,醒來啦?」

「是啊。」

我傻笑一番,問明洗手間方向,獨自上完廁所,出來時薇已經拿到了鑰匙。小小的鑰匙環掛在一塊巨大塑膠片上,鑰匙有點舊,塑膠片印著房號與「太平山莊」字樣。

「咦?怎麼只有一把?」大姊問。

「我們睡大通舖,」薇說:「我們兩個勉強一點,好在只待一個晚上。」

「那明天呢?」

「這個待會兒再說。」

薇說,拉我們走遠了些,這才小聲道:

「明天要露營,這話不能大聲講。翠峰湖畔不准露營,我們是偷偷去的。」

「我看他大概已經看出來了。」大姊瞪著那位高個子:「廢話半天問一堆,猜到不會明講嗎?嘿,狗弟他們死到哪裡去啦?我們要不要先把東西搬進去?」

「嗯,不急,吃點東西等他們好了。」

「這麼晚了,還有什麼東西能吃啊?」我問。

「果然是小朋友,就關心吃。」薇一笑:「山上冷,我們吃燒酒雞。我問過了,從大門旁邊樓梯往上走,上面有個小餐廳還開著,趁他們沒到先打牙祭,待會兒讓遲到的羨慕一下。」

「就這麼辦。」

大姊一笑,走出大廳。薇本來打算直接上去,大姊卻堅持上車拿外套,就這麼東搞西搞的,真往上走時已經十點四十五分了。

餐廳在另一棟,所謂的樓梯是一條泥土山路,搭著棚子,一旁有原木扶手。三人魚貫上去,只見餐廳早已關門,倒是有個木頭搭的,有點土雞城味道的瞭望台還點著燈。幾盞昏黃小燈泡亮在屋簷,桌子很乾淨,擺著小小的瓦斯爐。

這裡算是戶外,視野雖好,卻冷了些,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到。三人尚未坐定,不知打哪兒跑來一個穿著白色圍裙的中年婦女。只見對方面無表情出現在身邊,手中拎著一塊木頭板子,夾著白紙原子筆,冷冷地說:

「要吃什麼?」

「呃,」薇嚇了一跳,忙問:「沒有菜單嗎?」

對方搖頭,木然的表情在昏黃燈光下十分詭異:

「廚房關了,不用看菜單。」

「沒關係,我們要吃燒酒雞。還有嗎?」大姊問。

「有,不過要等二十分鐘。」

「沒關係,我們等。」

「要不要飲料?」

「嗯,來點高粱好了。」

「我要可樂。」我接口。中年婦女瞟我一眼:

「沒有。芭樂汁?西打?」

「西打西打。」

我陪笑著說,對方也不答話,潦草幾筆在小板子上畫了畫,沒有表情地轉身離去。

三人面面相覷,薇正打算取笑幾句,就見對方神出鬼沒地再度出現。一瓶高粱三個杯子,一罐西打外加吸管一根,往桌上一扔,一言不發地消失在黑暗中。

大姊好像很饞,伸手倒起了酒。薇噗哧一笑:

「嘿,這女的蠻可怕的。」

「哪裡可怕了?」大姊瞪眼。

「你們看過日本恐怖片沒有?她好像山裡的妖精,就不要待會兒給我們吃的是樹葉跟泥巴才好。」

「哈,那倒新鮮。」大姊這才笑了,把杯子倒滿,也遞給我一杯:「來,凱,喝點酒。」

「我就免了吧?」

「不管。」

「呃,是。」

我乖乖拿起小杯子,杯中清澈透明,飄著濃濃的酒氣。大姊舉起杯子,笑道:

「來,慶祝阿薇回來,大家乾一杯。」

薇笑嘻嘻地拿起杯子,我則搔了搔頭。三人舉杯互碰,「叮」的一聲,乾了一杯。

熱辣的液體順喉嚨而下,嗆得我幾乎咳嗽。滾燙又充滿酒味,真不懂這玩意兒有什麼好喝的。薇一笑,打開蘋果西打,插好吸管遞過來:

「好啦好啦,放你一馬,快喝點西打洗洗嘴。」

我連忙接過,只見兩人笑得開心,一股暖流順著血管衝上來,我紅著臉,咕嘟嘟喝了一大口。

沒過一會兒燒酒雞來了。妖精端著熱騰騰的鍋子擺在瓦斯爐上,搞了半天點不起火,只得打開爐子換瓦斯瓶。修好了爐,回去拿了免洗碗筷,加上一瓶米酒,還有幾罐不知何物的醬料過來。

別看設備簡陋,東西還真好吃。藥膳燒酒雞,當歸、枸杞、甘草、紅棗樣樣不缺,雞肉軟嫩入味,大姊甚至把整瓶米酒都倒了下去。藥味加酒香,饞得三人食指大動。不一會兒妖精再度現身,出乎意料地賞了我們三碗白飯、一碟筍乾加上一盤熱炒什錦菇。薇高興得連聲稱謝,對方面無表情,「這些本來就有」,白她一眼轉頭離開。

露天而坐,戶外響著山風,屋簷上的燈泡晃啊晃地有種燭火感。空氣冰冷刺骨,鍋中沸騰飄香,我們暖呼呼地邊吃邊聊。大姊說起南投的事,表示有人介紹她去看一位摸骨大師,對方一見大姊就笑咪咪地,問明出生年月日,隨即彈著她的手指,嘴裡念念有詞,幫她「開解」。

薇問大師說什麼,大姊搖頭:

「這就不能說了,天機不可洩漏,大師說只能我一個人知道。」

「那妳問了什麼?」

「哈,」大姊搖搖頭:「這更不能講。」

「總是件好事吧?」我插口。

「嘿,『好事』?」大姊神秘兮兮地說:「那要看你從什麼角度來看。一個人的好事說不定是另一個人的壞事,不過大師倒是教了解法。」

「哦?說來聽聽?」薇好奇地問。

「怎麼講呢,反正就是不能什麼都要啦。」大姊想了想:「這麼說好了,最近我有件傷腦筋的事,大師說那算喜事,唯一要注意的是不能『爭』,該放手的就要放手,是自己的跑不掉,不是自己的想搶也搶不來。總而言之不能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這樣就能逢凶化吉,萬事圓滿了。」

「嘿,這話我也能說。」我笑道:「天地尚無完體,看過倚天屠龍記的都能來上兩句。本來嘛,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有失才有得。」

「你說什麼我聽不懂。」大姊搖頭:「不過大師的角度正好相反,有得必有失,時候到了就得放手。」

「所以……」我一怔,腦中念頭浮起,忍不住衝口而問:「他說的跟碟仙一樣?」

大姊不料我有此一問,皺起眉頭,看了看薇。

薇左瞧瞧我,右望望大姊,想要開口詢問,卻又把話嚥了下去。

大姊察言觀色,輕嘆一聲道:

「唉,凱沒跟妳說碟仙的事嗎?」

「有啊,」薇忙道:「凱,不是說什麼半亦得的嗎?」

「呃,半亦得是我,」我忙道:「大姊自己問問題,碟仙另外回了三個字。」

「不留人。」大姊接口:「阿薇,不瞞妳說,我也想知道我跟凱之後會怎麼發展,碟仙的回答是『不留人』。當時我沒懂,直到這次去摸骨才瞭解。」

「『不留人』?」薇一怔:「那是什麼意思?」

「就像大師說的,『人』不能留,」大姊搖了搖頭:「既然得到一些東西,人就不能留了。凱是妳的,我得離開。」

此話一說,我跟薇都不知道該怎麼接口。沉默半晌,大姊又說:

「唉,大家別尷尬,這些事情都過去啦。你們幸福我很開心,難得出來玩,不要一開始就搞彆扭。這個話題到此為止,我已經說太多啦,就不要洩漏天機,到時候又有報應。」

「呃,別這麼說。」

薇忙道,當下亂以他語,聊起接下來愚人節的活動。大姊見她不追問,像是鬆了口氣,識趣地接上了口,表示活動就在下個禮拜天,本來狗弟跟我已有安排,這下子薇打算自己上台,狗弟那邊還真傷腦筋什麼的。

我接不上話,自顧自地吃著燒酒雞。隔著熱騰騰的蒸氣望向大姊,只見她頗有心事,雖然外表一切如常,但在那張笑語宴宴的容顏中,卻隱藏著幾許說不上來的、帶著憂慮的神情。

想了半天沒有頭緒,只聽她們聊到了薇的「伴奏團」。原本我安排康康在這次表演中幫忙伴奏,薇卻堅持自己上台,於是找上康康,還有包含邱亞萍、韓憶如等樂隊好友,以及同樣在北一女樂隊,我的國中學妹周碧檠等人私下商量,放棄原本的「The Rose」,另外選了一首歌,利用下課時間練習完畢。

經過上次聖誕節晚會,大姊對康康印象很好,問起其他幾個人的「來歷」。薇簡單幾句「我幫過亞萍的忙」「憶如跟我很能聊」什麼的,略過自己是邱亞萍的重考班同學,幫人家付過學費的事不提。想來也是礙著大姊面子,不想讓她聯想太多吧。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今晚的「聊天」很不自在。薇跟大姊明明感情很好,卻有許多話題不能觸碰,講什麼都是點到為止,卻也不完全跟我有關。或許只是碰巧吧,我心想,每個話題都有「地雷」,讓她們少了些直接,多了點顧慮。

當然,也是因為彼此關係已經不同了。

經過上學期的事,我跟大姊早就跨越了一條奇妙的界線,說朋友不像朋友,說情人也談不上情人。兩人不常碰頭,見面時卻總是帶著點特殊的親密。跟薇更不用說了,經過風風雨雨,此刻已然論及婚嫁,不再是努力定義的「家人」,而是真真正正的、無庸置疑的情人了。

她們自己,則是長久以來的好夥伴。比姊妹更親、比朋友更瞭解彼此,有著我不能體會的深厚感情。這段時間以來我總是一廂情願地認為她們會自己處理這種尷尬,此刻,面對著兩人,我不得不承認,由於我的存在,兩人之間的關係,已經深深地受到了影響。

唉,怎麼能不受影響呢?我望著一片漆黑的山間。夜裡的太平山很冷,山谷間響著各種聲音。時遠時近,帶著令人悸怖的恐懼感。人對看不到的事物總是畏懼的,好像就在身邊,卻不知道到底是什麼,這種感覺很可怕。

話題再變,她們聊起了薇在準備的歌,羅大佑的「我所不能瞭解的事」。小時候聽過這首歌,歌詞很抽象,「無聊的天氣總是會下起一點點毛毛雨」「荒謬的世界總也會有點荒謬的樂趣」,當時完全聽不懂,算是「我所不能瞭解的歌」。

薇難得唱國語歌,她說這首歌雖老,自己卻直到這次回溫哥華才第一次聽到。她家附近有間華人教會,有個九年級同學在那兒當唱詩班。某個週日下午她去找對方聊天,當時外頭下著雨,對方心血來潮,走到鋼琴邊自彈自唱地唱起了這首歌。薇聽了讚嘆不已,見對方記不得完整歌詞,回台灣後就到唱片行買了那張「家」專輯,學會了這首歌。

大姊點點頭,表示她也聽過羅大佑的「家」,不過最有感覺的歌卻是「家II」,輕笑著說:

「一張專輯有兩首歌叫做『家』,感覺卻完全不同,我比較喜歡這首。」

薇聞言一笑,哼了出來:

給我個溫暖的真情 和一個燃燒的愛情

讓我這漂泊的心靈 有個找到了家的心情

大姊點點頭,跟著唱道:

給我個溫暖的陷阱 和一個燃燒的愛情

讓我這冰冷的心靈 有個找到了家的憧憬

我一怔,同一首歌,兩段不同的歌詞。薇的「真情」,大姊的「陷阱」;薇是「飄泊的心靈」與「家的心情」;大姊則是「冰冷的心靈」與「家的憧憬」。正自咀嚼,就見兩人一笑,唱出最後一段:

給我個溫暖的家庭 給我個燃燒的愛情

讓我這出門的背影 有個回到家的心情

跳過其他歌詞,兩人停了下來。無聲地笑著,完成了某種「我所不能瞭解的溝通」。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傻笑著,於是她們又聊了起來。

就這麼聊到十一出頭點,森怪到了,手中空空如也,拎著一個小小的盒子。跟剛剛那位妖精一樣,無聲無息出現在身邊。

「哈,你到了。」大姊笑道,招呼他在身邊坐下:「從高雄開上來,累了吧?」

森怪點點頭,看上去十分疲倦。薇問:

「回來花了多久?」

「我在台中停了一下。」

森怪說,似乎這就能說明花了多久一般。把小盒子交給薇,又說:

「買到了。」

「啊,多謝多謝!」薇高興地接過盒子:「花了多少錢?」

「兩萬五。」

「我回去給你。」

「好。」

「咦?」大姊忍不住問:「這啥玩意兒,怎麼這麼貴啊?」

「呃,」薇吐了吐舌頭:「這是秘密,可不能說。」

「哈,我知道啦。」大姊笑道:「這是一對戒指,結婚要用的對不對?」

「不是不是,」薇忙道:「開什麼玩笑,結婚戒指還說不上吧?再說啦,哼哼,要買戒指也是他的事,憑什麼該我花錢呀?」

「他窮啊。」大姊推我一把:「聽見沒?到時候自己出,可不能什麼都吃阿薇的。」

「呃。」

我又搔了搔頭,森怪看看我們,嘿地一聲,對薇說:

「人家說賣掉就沒了,要妳好好珍惜。」

「啊,當然當然,」薇連連點頭:「級別是對的吧?」

「對的,看綬帶就知道,藍白紅黃,跟妳說的一樣。」

「那就好,」薇笑嘻嘻地說:「這可不能搞錯,人家是專家,搞錯就穿幫啦。這個忙幫得太大了,難得你這麼快就可以搞定。到底是跟誰買的啊?」

「我認識賣的人。」

森怪道,接過大姊遞來的碗筷,也不管大姊用過,扒起涼掉的白飯。

大夥兒繼續聊天。說是大夥兒,我插不上口,森怪不說話,其實還是她們兩個人在聊。講著講著大姊問森怪「人找到沒」,只見森怪依舊扒著飯,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之後妖精再度現身,問我們還要吃點什麼。大姊想想又要了一鍋燒酒雞,對方面色不渝,有種「要加點不會早講啊」的表情。二十分鐘後新的一鍋送上,幾碗白飯依舊,卻少了筍乾與熱炒什錦菇。

薇開口跟對方要,妖精卻要我們先付錢。買單完畢對方嘟噥幾句「碗盤擺桌上我明天收」,隨即轉身離開,再也沒有出現。

大姊等了半天,見對方老沒回來,忍不住走到裡頭瞧瞧動靜。不久後她捧著幾個罐頭走回來,一邊扔在桌上一邊罵。原來妖精早已熄燈走人,根本沒有替我們準備什麼筍乾什錦菇。她氣呼呼地表示「我們吃她的罐頭當成補償」,我跟薇放聲大笑,森怪卻只是點點頭,一副「本來就該這樣」的表情。

將近午夜,階梯下頭傳來吵雜聲,狗弟、小嘟、順子與詩聖終於到了。幾個人邊走邊鬥嘴,聲音大得簡直可以吵醒山裡的小動物。四人一現身,馬上發現整鍋熱騰騰的燒酒雞,當場也不吵了,連招呼都沒打,忙不迭地紛紛坐下,老實不客氣吃了起來。

我們不禁好笑,還是大姊開口詢問,順子這才講起經過。原來這他們負責準備露營器材跟「傢伙」,先是這個遲到那個約錯地方,好不容易見到了面,卻發現狗弟帶了太多樂器,一輛九人座竟然裝不下;吵了一架達成共識,互相怪罪地把電子鼓搬回月光和狗裝好,出來時發現車子被拖吊,只得又趕去吊車場取車,這才總算上了路。

剛出台北小嘟就嚷肚子餓。大夥兒把車停在貢寮,打算走進海鮮餐廳大快朵頤。詩聖站在車邊抽菸,望著車子覺得不大對勁兒,「上頭空空的好像少了什麼」。四人圍著車子想破腦袋,忽然同時發現帳篷忘了帶。這下可好,海鮮也別吃了,一路開回小嘟平溪老家扛帳篷,路上互相怪罪、拔刀動槍自然不在話下。

取了帳篷,捆在車頂再度出發。時近傍晚,四人餓得奄奄一息。經過頭城時狗弟提議先吃點東西,表示讓大姊等一下沒關係;詩聖卻說「大姊有阿薇擺平,阿薇可沒人對付」,堅持立刻上山,不許多加逗留。之後開到礁溪,小嘟實在餓壞了,見詩聖打瞌睡,偷偷要求狗弟停車,表示「我們先去餐廳點餐,讓順子叫醒詩聖過來,這麼一來點都點了,不吃也不行」。不料剛找到車位詩聖就醒了,兩人連忙胡謅「車子有問題」;順子卻矢口否認,表示「我可不跟著說謊,他們打算溜去吃東西,讓我們兩個喝西北風」。

詩聖一聽就火了,說什麼也不讓他們下車,吵吵鬧鬧浪費更多時間,最後總算「放行」,一人買了一套蔥餅加蛋填肚子。上車再開,過宜蘭到羅東,小嘟又喊肚子餓,抗議「四個人吃四個蔥餅,阿楠你小氣個屁啊」。這回詩聖也餓了,不再堅持,跑到羅東吃肉捲,草草吃到九點半,對付個不餓不飽,這才總算上了太平山。

羅東市區離太平山莊不遠,路卻很難開,狗弟被詩聖催得滿山飆車,結果小嘟暈車,只得停下來讓他慢慢吐。詩聖狗弟再度吵嘴,順子決定不讓他們再有話講,等小嘟稍微回神,搶過鑰匙自己開,這才不再出事,抵達太平山莊。

停好車,見到BMW跟自己的吉普車,上去房間時發現門鎖著,狗弟心知不妙,要詩聖跑進大廳好說歹說地要了一副鑰匙,幾個人老老實實把該搬進房間裡的東西全數移動完畢,這才裝出一副沒事人樣,出現在餐廳。

聽完這段「過程」,我跟大姊當場放聲大笑,薇也捧著肚子,邊笑邊說「我哪這麼兇啊」。只有森怪一副天塌不驚的模樣,跑進廚房找開罐器幫大家開罐頭。大姊笑道「就知道你們問題一堆,特別多要一鍋,不然我們今天就要烤肉啦」。

這話一說,只見順子突然「啊」地一聲大叫,表情懊惱搔著腦袋,像是打算上警察局自首一般。原來他負責準備烤肉食材,一路花了九個小時,吃是吃了兩頓,卻完全忘記東西還在月光和狗的冰箱裡。狗弟一聽就火了,正打算翻桌子,就聽森怪說:

「沒關係,我有買。」

「咦?」狗弟一怔:「買肉啊?」

「什麼都有。」

「什麼叫什麼都有?」狗弟瞪眼,氣鼓鼓地問:「光一個肉字可不行,你都買了什麼肉?」

「牛羊雞豬,花枝透抽,還有秋刀魚。」

「哦?」狗弟一怔:「那有菜嗎?」

「有。」

「什麼菜?」

「高麗菜、花菜、金針菜、洋菇、竹筍、蔥薑蒜。」

「嘿,那買蛋了嗎?」

「買了。」

「烤肉架呢?」

「有。」

「木炭?」

「有。」

「甜不辣?」

「有。」

「玉米?魚丸?豆腐?烤肉醬?罐頭?開罐器?飲料?酒?」

「通通有。」森怪有點不耐煩:「還有鹽、醬油、垃圾袋、免洗餐具、衛生紙濕紙巾、刀子叉子鍋子杯子,還有兩箱啤酒。」

「靠,這麼齊?」

「『什麼』都有。」森怪瞪他一眼。

「媽的,你幹嘛多準備一份?」狗弟又驚又喜:「那我問你,其他還帶了什麼?」

「自己看。」

森怪懶得廢話,從口袋抽出一張紙條交給狗弟。只見上頭字跡娟秀,寫滿了要帶的東西;字是薇的筆跡,內容鉅細靡遺,從飲料到零食「什麼都有」。底下還有一行字,寫著「記得要冰在保麗龍箱子裡,保冷袋去材料行買,箱子找市場老闆要」。

「咦?」我一怔,問薇道:「妳什麼時候寫的啊?」

「澎湖最後一晚。」薇笑道:「夜裡起來上廁所肚子餓,我突然想到這次出來是你們這些臭男人在準備吃的東西,想想不大放心,所以就寫好明細放在車上,」說著指指森怪:「他一看就懂。」

森怪點點頭,沒有接口。

「那要是我沒忘,東西不就多了一份?」順子遮羞道。

「只怕還不夠。」薇哈哈大笑:「上次去墾丁,是誰拿甜不辣當飛盤的?」

「那是阿楠,」順子連忙撇清:「跟我無關。」

「媽的,你丟的是玉米。」詩聖罵了一句。

「那些都是啃完的好不好?」順子拖人下水,指著狗弟說:「那他怎麼講?好好西瓜不吃拿來劈;還有小嘟,胡大哥烘的豆子,被他拿去做什麼『咖啡機槍』,這也怪我嗎?」

「劈西瓜礙到你了是怎樣?」狗弟不干示弱:「墾丁又不是這裡,滿街都有西瓜賣,你還不是劈得開心?劈完只是不好看味道又不會變。白痴的是小嘟,什麼咖啡機槍,笛子到今天還有咖啡味,噴一噴還給我灌口水,噁不噁心啊?」

「笛子怎樣?你又不吹。」小嘟哼了哼:「好意思講,拿我鼓棒劈西瓜的是誰?什麼打狗棒法,根本是狗拿棒子打西瓜,這不是反了嗎?」

「夠啦夠啦,通通給我閉嘴!」大姊忍著笑制止大家:「你們聽好,這次沒地方買菜,哪個白痴拿食物來玩的給我小心。還有那些不珍惜樂器的,搞什麼沙灘音樂會,回去之後我的吉他怎麼清都有沙,這次誰再提議這種飛機,我就把他的傢伙丟進翠峰湖裡給魚蝦當家。聽見了沒?」

「好啦。」狗弟哼了哼,看樣子上次就是他的主意。

「那就這樣,都幾點了,我沒怪你們遲到,你們倒是自己吵了起來。」大姊瞪詩聖一眼:「什麼我有阿薇擺平,你們幾個小心點。快點吃完閃人,不是要去夜遊嗎,再廢話天都亮了,改成看日出是不是?」

「我看乾脆看日出算啦。」薇歎道:「都幾點了,還不如回去先睡一下,明天一早起來看日出。之後想睡的睡,不想睡的去山裡走走。中午在這裡吃,吃完再去翠峰湖,時間比較寬裕。」

「那不行,」狗弟忙道:「不是說好要坐伐木卡車嗎?我跟人家約好了,九點十分經過這裡,我們沒到人家就走。」

「那玩意兒真能坐嗎?」詩聖問。

「沒辦法啊,我們一共八個人,吉普車要載東西只能坐四個人。真要來回跑,人到齊都傍晚了。」

「確定沒路可通嗎?」順子問。

「路當然有,可是很顛,不是水泥路。」狗弟搖頭:「我來過一次,有石頭有坑洞,月光和狗的九人座懸吊沒力,阿仙的BMW誰敢這樣搞?只有我的吉普車能過去。」

「那誰坐伐木卡車?」薇笑道,拉起我的手:「我一定要坐,凱要跟我,狗弟出的主意總得去,剩下一個是誰?」

「我不坐,」大姊搖搖頭:「那種東西一定很顛,我……我怕暈車。」

「機會難得喔,」詩聖笑道:「妳不去拉倒,算我一個。」

「媽的,搶這麼快,我也要坐怎麼辦?」小嘟說。

「你是白痴啊?」詩聖推他一把:「吉普車有人開就好,又不一定要坐滿,想坐就坐搶個屁。還有誰要來?」

「我也試試好了。」順子說。

「喂喂喂,」大姊忙道:「你們幾個好沒良心,通通坐伐木卡車,那誰幫我開車啊?」

「自己開啊。」

詩聖笑道,就聽森怪開了口:

「我開。」

「等等,」狗弟問:「你知道怎麼去翠峰湖嗎?」

「知道。」

「之前來過?」

「來過。」

「嘿,倒沒聽你說過。」

「幹嘛說?」

「對對對,能不說就不說。」狗弟笑了起來:「好啦,反正你是一團謎,搞不好以前根本就是個窩藏在山裡的殺人犯。就這麼決定,你開車載大姊,我們六個坐伐木卡車。喂,別找不到路,吃的都在你那裡。」

「你算了。」大姊沒好氣地說:「就不要到時候被丟在荒郊野外,開始烤肉可不等你。」

「哈,買得那麼齊,妳們兩個可以野外求生慢慢吃好幾天。」

狗弟一笑,老實不客氣地拿起大杓子,喝起了雞湯。

眾人說笑打屁,約莫一點半才離開餐廳。房間距餐廳不遠,是一棟位在山邊的獨棟兩層建築。這棟房子有點像日月潭涵碧樓,一樓是客廳餐廳,二樓是一間全部打通的大通舖;其他還有幾間客房,門是關的,卻不見裡頭有人。

黑暗的客房感覺很大,通舖向裡延伸,帶著陳年榻榻米的氣息。大姊打開電燈,只見滿地都是狗弟他們丟得亂七八糟的行李。大姊見狀只是碎碎唸,逼大家一起收拾。我跟薇正要動手,就聽大姊說:

「你們兩個不要管,誰弄亂的誰收。你們閃一邊去。」

我跟薇吐吐舌頭,大姊指揮我們去車上拿行李,兩人藉機逃離。

離開房間,沿階梯往停車場走。夜深了,山裡的風吹得很冷。薇縮起身子,挽著我笑道:

「呼,好冷。」

「是啊,這裡不知道有多高。」我點點頭:「妳衣服帶夠了吧?明天晚上還要露營呢。」

「放心,我身體很好。」她取笑:「沒有氣喘。加上空氣又好,過敏不會發作。」

「厚,我問的是衣服啦。」

「有啦有啦,之前一起帶去澎湖了,都在車上。」薇笑咪咪地說:「你說你多幸福,連我收了一箱放在車上也不知道。裡頭有幫你買的新衣服,連洗帶燙,您老人家連過目都不用過目。」

「妳幫我買新衣服啦?」

「是啊,新的情人裝,好幾套呢。」薇點點頭,低聲道:「這次只有三天,換兩套就夠。我把衣服錯開了,別讓阿玟看到我們穿一樣的。你懂嗎?」

「呃,懂。」

「這也是沒辦法的,」她輕嘆一聲:「凱,你別自責,阿玟狀況特殊,之前也是我鼓勵她跟你走近一點的,現在想想說不定真的有點欠考慮。她沒有跟你這種男孩子相處的經驗,之所以會造成今天的尷尬,我必須負最大的責任。」

「妳們談過這件事嗎?」

「嗯。」

「她對我到底是什麼情緒呢?」

「就愛上你了嘛。」

「就是這個愛上我,我實在不能理解。」我嘆了口氣:「她見過的人總不能算少了,我卻只是個高中生而已,像她那樣的人到底為什麼會愛上我呢?」

「像她哪樣的人?」

「就社會經驗多啊。」

「這才更會愛上你。」薇停下腳步,對我說:「以往她遇到的都是什麼人?花錢買女人,你能說這是好男人嗎?你這麼單純,即使做錯過什麼,對她而言也都只是一堆不痛不癢的小事。更別提你對她又好,甚至還動了情,難道她都不會感覺到嗎?」

「我……」

「別否認,」薇望著我,犀利的眼神在黑夜裡發光:「凱,這次回來,有些話我一直沒跟你說。你記得我要你承諾的事吧?」

「記得。」我緊張起來:「妳說只要我跟別人動感情,即使只有一次,妳都會立刻離開。可是我……」

「別緊張。」她打斷我,笑了起來:「讓我說完。阿玟和你的感情,跟我要你答應的不是同一回事。這次回來我發現你對很多事情都很壓抑,拿梁文渝來舉例好了,你其實真的很喜歡她,幾乎跟你喜歡小箏妹妹差不多,然而你卻從頭到尾都沒有失控,證明在你心裡,其實是一直掛念著我的,對不對?」

「呃,當然啊。」

我忙道,想起去年的北一女校慶,當時若非娃娃出來攪局,我幾乎就要對小渝表白了。

「再談王藝嵐吧,」她續道:「你們差點在陽明山失控,我卻認為那也不能算數。畢竟女追男隔層紗,她那麼主動,更是個漂亮聰明的女生。這樣的人對你投懷送抱,即使我們在一起你都有可能失控,更不用說最後你也守住了。」薇笑了笑,摸著我的臉說:

「評價一個人要靠行為,不是看他在想什麼。你是個青春期小男生,就生理而言本來就傾向尋找異性,這等於是要用理智來戰勝基因,能夠抵抗這樣的誘惑其實是很不容易的。我不但不會因為這些事情責怪你,反而還覺得很驕傲,證明我真的那麼重要,你又真的那麼愛我。」

「我當然愛妳。」

「所以嘍,這些都是你的『戰績』,」薇甜蜜地說:「不瞞你說,經過這些事,我才能真的放心跟你在一起。所以你不用緊張,之所以提起之前的承諾,我只是想告訴你,你對阿玟的情緒,並不在對我承諾範圍裡面,不用擔心。」

「為什麼?」

「因為你們沒有『那種』情緒。」薇回答得很直接:「你愛她,我感覺得到,但不是那種會影響我們在一起的愛。跟一般談戀愛不同,你不會因為愛她而減少愛我,所以不在對你要求的範圍裡。你盡量愛她,我是不介意的。」

「可是……」

「當然,不能再跟她做愛了。」薇認真起來:「之前我不介意……好吧,我可以不介意,畢竟做愛是一種分享,也可以當成是疼惜她的方法。然而因為是分享,如果繼續下去,那就會失控了。」她望著我:

「凱,跟你做愛很幸福。床上的你很體貼,心裡想的都是我,不會只顧自己開心。這是很私密的溝通,而你也真的很會『表達』。」她嘻嘻一笑:「這麼深入的溝通,次數多了自然有影響。愛她是一回事,她對你的愛卻早已變質了。所以不能再這麼做,不然就真的會產生問題啦。」

「妳放心,我不會的。」

「我懂,所以問題只剩如何讓她冷靜下來。」薇又說:「解鈴還須繫鈴人,這是你得設法處理的難題。我的存在只會造成阻礙,你要主動一點,不能放著她不管。」

「我以為放著才容易冷靜。」

「對阿玟不能。」薇輕嘆一聲:「這些年來她有情緒只能自己承受,太陽下山一樣得化妝打扮出去接客。久而久之,她學會只跟自己相處,什麼心事都不跟別人講。對她來說感情問題是個陌生的情緒,跟初戀的小女生一樣,她在學習化解,而你則是唯一能夠陪她聊聊的人。」

「可是,如果我去陪她,不是會讓她更困擾嗎?」

「是,不過就跟小朋友拒絕交往一樣,須要靠堅定的態度來解決。」薇終於笑了:「小女生不都會說什麼『我覺得我們做普通朋友就好』嗎?這就是你該有的態度。當她的好朋友,避開她的戀情。這個分寸很難掌握,不過我信得過今天的你,你去陪她沒關係,只要不動情就好。知道嗎?」

「唉。」

「別偷懶,」她輕輕地說:「感情債一定要還,卻不見得要用同樣的感情來還。凱,你不能在身上扛這麼多情緒,她越快恢復正常,就能越快找到一個真正愛她的男人,讓她一輩子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這是你的責任,懂不懂?」

「好啦,我懂。」

「懂就去做,這才是我的男人呢。」

薇驕傲地說,微笑地靠在我身上,停止了話題。

兩人來到停車場,來回兩三趟把行李搬運回房間。過程中狗弟等人還在被大姊碎碎唸,這些人很怕她,大姊說什麼他們就做什麼,乖得跟孫子一樣。

我忽然想,或許這也是某種大姊自我定位的方式吧。當大家的姊姊、當大家的媽媽,不必賠上自己的身體與尊嚴,就能讓每個人都在她的照顧下得到幸福與滿足。

或許我也該主動點了。作為Ansery年紀最小的成員,其實我享受到的幸福才是最多的。見詩聖苦口苦面地在大姊指揮下把食材放入冰箱,我突然發現,自從去年小玫離去開始,直到今天,我才真正走出了一條自己的路,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團體」。

忽然開心了起來,我捲起袖子加入了大家。眾人齊心協力收好房間,回停車場安排明天要用的樂器與「玩具」。在大姊命令下,六個男生乖乖地睡成一排,野戰醫院般躺得整整齊齊。

大姊終於滿意了,催大家趕快闔眼,「養足精神,明天再來痛快一場」,說完拉著薇跑進浴室。

眾人總算鬆了口氣,躲在黑暗裡交頭接耳。豈料還沒講兩句,大姊忽然又裹著浴巾探出頭來,「通通給我閉嘴!快點睡覺!」嚇得大家噤若寒蟬,紛紛裹起被子,再也不敢囉嗦。

大通舖籠罩在一片濃沉的黑暗裡。浴室水聲響得淅瀝嘩啦,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聲音。大家不再講話,不久之後,一個接一個地,響起了此起彼落的鼾聲。

闔上眼睛,眼前是熄燈後的一片黑暗。我聞著榻榻米的味道,聽著山上的聲音;這是一趟奇妙的旅程,我帶著從未有過的滿足感,陪著我的「團體」,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漸漸有了睡意。

明天應該會很好玩吧,我對自己說,迷糊中帶著期待,在一片黑暗中,不知不覺睡著了。

隔天早上。

二〇〇三年,兒童節後一天。我起了個大早,在老爹的命令下趕去機場,離開台灣跑了一趟汶萊。

這次活動很緊湊,我代表老爹,跟一堆搞石油的混了好多天。原本以為當花瓶開個董事會沒什麼,豈料在對方安排下,眾人住進了原本專供汶萊皇室招待外賓的帝國飯店。我被安排住一間villa,其實說是villa,這裡更像有錢人的別墅。主建築是一棟兩層樓洋房,游泳池、庭園花圃、私人海灘個個不缺,更有一套設施齊全的個人商務中心。

走出機場我就嚇了一跳,三節加長勞斯萊斯,司機穿得比我還好,接待國賓似地導引我上車。這是我第一次坐禮車,坐進去時甚至不知道該把腳擺在哪裡。抵達旅館受到貴賓級禮遇,光接待我一個人,竟然來了一個管家、一個飯店經理,外加一名美女私人秘書。折騰半天住進房間,望著偌大的「別墅」,我竟然完全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傷腦筋之餘決定打電話給老爹,只聽電話裡的他哈哈大笑,一副我很沒見識的模樣,打趣著說:

「不知道要幹嘛,那就找點事情做啊。外頭不是有沙灘?」

「所以?」

「找你剛剛說的管家,幫你安排一頓沙灘烤肉如何?」

「就我一個怎麼吃啊?」

「吃不完扔著啊。」

「我幹嘛在沙灘吃烤肉啊?」

「那你去院子裡吃也行嘛。」老爹笑道:「這種地方就是這樣,老外愛搞barbecue,你就入境隨俗一下吧?」

「我問的不是吃什麼啦,」我搔了搔頭,這裡的語音會議系統收訊超好,聽起來老爹簡直就坐在對面:「我是來開會的,問題是開會的人呢?」

「你擔心什麼,不是有個秘書嗎?」

「她不是飯店的人嗎?」

「她是飯店請來的人,專門伺候你一個人的。」老爹笑了起來:「怎樣,對方漂不漂亮呢?你不用管那麼多,沒事休息休息,想吃什麼找管家,想去哪裡找經理,房間有壁虎叫秘書幫你抓都可以。人到齊了她自然會通知你,該準備的文件、meeting minutes、董事資料、連翻譯都會事先安排好,你只要出席開會就行了。」

「我不用翻譯啊。」

「你不要,中東董事要。」老爹說:「他們可不會說英文。反正你玩你的,剩下的等人家通知。西裝有帶吧?」

「三套夠不夠?」

「太多了,只有第一天要穿,剩下時間隨便穿,這是來開會的,不用穿那麼正式。」

「我的便服都嘛Giordano的,這可以嗎?」

「嗯,那不行,找美女秘書帶你去買幾件。」

「幾件?」

「幾天就幾件,褲子不用買太多。」老爹總算認真了起來,想了想說:「你小子既不打球又不喝酒,這還挺麻煩的。沒關係,衣服的事讓秘書去搞,幾個董事有的愛打球有的愛玩船,也不能每樣都找你陪。西裝記得乾洗過再穿,過程中如果有晚宴就要穿禮服,可以租可以買,反正都不用出錢,你可別當土包子掏皮夾,最好把皮夾放在房間的保險箱裡別帶出門。」

「我知道,對方會出。」我點點頭,摸摸口袋,掏出薇大一時送我的布質皮夾,摸著已然陳舊泛起毛邊的邊緣:「還有什麼要交代的嗎?」

「記得別跟美女秘書亂搞。」老爹一笑:「怎樣,這女的比起我家薇薇如何?」

「差遠了。」

「那你下次自己跟她說,」老爹嘿嘿一聲:「我這女兒就愛聽拍馬屁。對了,講到這個,前天還來不及問你,你跟那位王小姐進展得如何啦?」

「呃,還好啦。」

「有沒有準備娶人家進門?」

「呃。」

「別拖了,」他緩緩地說:「你這小子,婚姻的事總是亂七八糟的。人家女孩子也快三十了吧?男人要負起責任,不能老是不給交待。以前薇薇叫我別唸你這種事,不過我卻覺得該做的還是要做。你也老大不小了,身邊沒人陪,老了之後怎麼辦?」

我默然。老爹這番話說得直接,讓我無法不想到薇的媽媽。兩人沉默半晌,我說:

「好啦,這件事情也不急著用長途電話講,下次我去溫哥華找你時再聊好了。」

「嗯,其實也不用跟我聊,你自己決定就好。」他溫和地說:「你單身了,想幹什麼盡管去幹。我雖然是薇薇爸爸,卻也是你的老爹,你的幸福也是我關心的重點。不然這樣,王小姐的事慢慢決定不遲,這趟出差時間長,要是你看美女秘書順眼,那就拿來調劑調劑也不錯。對方是白人嗎?」

「厚,什麼話嘛。她是白人。」

「哪一國的?」

「好像是荷蘭人。」

「那算了,這麼高吃不消。」他哈哈大笑:「比你高一個頭有沒有?」

「沒啦,跟我差不多。」

「那怎麼會是荷蘭人?」老爹似乎真的在思考這檔子事:「我猜八成是個瑞士人,這很好啊,我在瑞士缺個秘書,這人能力應該不是問題,其他部分嘛,嘿,乾脆你幫我interview一下好了。」

「嘿,有這麼『interview』的嗎?」

「哈,inter、view,拆開來看就是這個意思。」老爹笑得很開心,難得他也會說黃色笑話:「這檔事勉強不來,你想當和尚我沒意見,倒是這次的事很重要,記得別把自己搞出兩個黑眼圈就行了。好啦好啦,不跟你扯了,難得有人請你去Empire Hotel,你就好好享受享受吧。回國前記得幫王小姐帶點什麼,順便幫我跟你爸爸問好。」

「是。」

「每天開完會就寫個mail來。」

「我會。」

「有問題打電話,不過不要在會議當中打。」

「這是慣例,我曉得。」

「好,反正那掛人你都認識。」老爹彷彿正在微笑:「你也長大了,很多事情不用我操心。上次老龔的事你辦得很好,不愧是我女婿。有機會幫國家多爭取一些,回頭我再好好謝你。」

「別這麼說。」

我認真地說,收了線。

就這麼地,我在帝國飯店一待就是兩個月,過程中開過四五次會,每次兩三天,剩下時間則完全無事可做。會議本身十分緊湊,事前大家都有準備,討論重點早就條理分明地寫在美女秘書準備的資料上。我跟老爹天天匯報請示,該講的講、該爭的爭,該投票的投票,談得十分順利。

這趟出差比想像中輕鬆,兩個月時間我幾乎都窩在旅館裡,成天望著藍天碧海,趁著難得的悠閒想了一堆之前來不及想清楚的事。從震澤到津津,從薇到娃娃,三十年的人生,在海濤與沙鷗聲中被我認真反省了一遍。

會議結束,離開飯店時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待了這麼久,行李不知不覺多出了兩箱。返國時是五月下旬,從汶萊飛台北約莫四個小時,一下飛機馬上發現每個人都戴著口罩,入境時還得走什麼防疫毯,接受紅外線檢查。原來在我出國這段期間,台灣爆發了某種名叫SARS的「非典型肺炎」疫情。和平醫院隔離失敗,疫情失去控制,專業團隊一夕崩潰,醫護人員人心惶惶。甚至拉起白布條拒收病患,疫情震驚全國,還上了國際版面。

隨後醫院院長免職,全院封閉隔離,人員只進不出,醫護人員甚至寫起遺書。最後還是台北市衛生局長葉金川孤身進入院內,向隔離人員保證「我一定會和大家一起安全地走出去」,這才控制住局勢,轉危為安。

然而,由於第一時間防疫失敗,疫情開始蔓延。四月二十八日死亡病例傳出,國內大型醫院陸續爆發全院感染。醫護人員相繼殉職,社會惶惑恐懼。五月中聯合國召開世界衛生大會,連老爹這種老國民黨都被民進黨政府徵召加入代表團幫忙遊說,卻在中共杯葛下,依然無法藉本次危機加入世界衛生組織。隨後衛生署長引咎辭職,代表團被媒體抨擊;全國人人自危,市況一片蕭條;股市跌跌不休,經濟遭受重大打擊。

尤有甚者,連我走進辦公室,都因為沒有戴上什麼「N95」口罩被總機小姐好好唸了一頓。「老闆你這種Hello Kitty口罩只能擋口臭啦,沒戴口罩趕快回家躺著,不要害死我們。」她抱怨。

嘿,人善被人欺,講話客氣點,好歹妳的薪水還是我發的。見情況如此嚴重,我也無心上班了,連忙打電話關心震澤跟津津。運氣不錯兩人沒被感染,兩個媽媽卻不約而同地拒絕了我跟孩子在這種時機見面。一個說「你最沒信用了,上次女兒跟你出去玩,回來連續咳了兩個禮拜,這筆帳還沒找你算呢。」另一個則說「你要照顧兒子?哈,每次都是兒子照顧你吧?我找快遞寄一箱口罩過去,給我老實戴上,不然就提早請會計師先算一下要留多少遺產給咱們母子好啦。」

兩人說來說去,總歸是不讓我跟他們見面。我無計可施,只好打消念頭,心想橫豎這次只有兩天,回來開個會,換換衣服收收信,連咖啡豆都來不及買,就得趕去大陸參加一個老爹安排的什麼三峽大壩的蓄水典禮。就算見面也做不了什麼,當下也就不再堅持。

五月底,風塵僕僕跑了趟大陸。大壩很精采,婚前去過一趟,想不到才隔幾年竟然完工了。我坐在觀禮台上,想著上次經過嘉陵峽時的情景。當時我們已經訂好了囍宴時間,準備展開一個新的人生。此刻回想起來,說不定津津就是當時在遊輪上受孕的呢。

感嘆聲中禮砲響起,連番轉機回到台灣。飛機上看了一堆美國懸賞捉拿賓拉登、巴格達即造炸彈又炸死多少美軍的新聞,唯一欣慰的是SARS疫情總算受到控制。六月上旬,津津準備放假,震澤也正要畢業。我跟兩個媽媽敲定了月底的探視日期,這才總算抽出時間,打電話約娃娃見面。

我有空了,她卻忙不過來。五六月是上市公司股東會黃金週,她每天都得加班到半夜兩三點。我表示可以過去陪她,娃娃卻說「讓你待在我家,只怕比跟你出去更累吧」,婉拒了我的提議。

一個禮拜過去,六月中,學生忙期末考,家長們趕著加班準備休假陪小孩。娃娃終於有空了,六月十四日,好不容易有個沒事的禮拜六,我們約在她家樓下碰頭,準備一起吃個早餐,聊聊彼此「近況」。

說真的,自從「求婚」至今,兩人幾乎有兩個半月的時間沒見到面。小套房甜蜜的一週彷彿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這段時間頂多通通電話,卻也總是妳在哪裡你累不累之類的談不到重點。此刻見面在即,我忽然有種不知如何接續之前的氣氛,該怎麼繼續談下去的為難。

娃娃出門一向慢,我也不著急,打開車窗點起菸,望著週六清晨的信義計畫區,默默考慮著。

該怎麼講呢?是找機會再提,還是順著氣氛慢慢聊,視情況決定要不要提呢?

這還蠻為難的,提了只怕發生上次的狀況;如果不提,人家說不定覺得我很沒誠意。畢竟是求婚,提與不提之間,有著許多說不出口的為難之處。

還沒結論她就出現了,一身淺紫色連身洋裝,短裙輕飄飄地,羅馬鞋帶子綁在小腿上,微笑著向我走來。

我正要發動引擎,就見她來到車邊,隔著車門打招呼說:

「凱,早啊。」

「早,」我一怔,她似乎不打算上車:「今天穿得好漂亮。妳怎麼沒帶包包?」

「謝謝稱讚。」她笑道,笑容十分燦爛:「你打算帶我去哪裡吃?」

「不是講好復興南路嗎?」

「別吃那個,」她神秘兮兮地說:「幾個月沒見到你了,給你個驚喜,來,把車停好,上來我家吃早餐。」

「哦,妳要做菜嗎?」

我連忙抽鑰匙下車。娃娃挽著我往玄關走。邊走邊說:

「凱,這麼久沒見到人家了,有沒有很想我啊?」

「當然有,」我笑道,她的衣服很輕,有種薄紗的感覺:「老約不到快悶死了。最近妳好不好?」

「不大好。」

「怎麼了?」

「之前有人跟我求婚,結果求一求忽然不見人影了。我還以為他後悔了呢。這教我怎麼好得起來呢?」

「厚,我事情多嘛,」我忙道:「都是突然發生的,再說上禮拜妳也沒空不是?」

「沒關係,反正不是後悔跑掉就好。」

她笑著說,按下按鈕,電梯開始移動。

進電梯出電梯,兩人來到十二樓。娃娃的套房是最後一間,只見她伸手就開了門。我眉頭一皺,提醒過很多遍了,女孩子單獨住在外頭要小心門戶,她卻總是這麼偷懶。

正打算囉嗦幾句,門開之處,裡頭赫然出現一個人。

短短的頭髮,一襲淺棕色連身洋裝,修長的身材與溫和的笑容,是小渝。

「咦?」我吃了一驚:「小渝?妳怎麼在這裡?」

「小凱,好久不見啦。」小渝拿毛巾擦了擦手,看上去正在煮飯,把毛巾放在流理台上說:「你看起來精神蠻好的嘛。」

「呃,昨晚睡得不錯啊。」

我轉頭望向娃娃,只見她笑咪咪地,似乎覺得我的表情很有趣。

「來,先喝杯茶,」小渝微笑著說:「藝嵐的茶很不錯,你們先聊,早餐馬上好,等一下再陪你說話。」說完打開水龍頭,繼續剛才的工作。

我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娃娃噗哧一笑,推了我一把:

「你瞧你,看到小渝就呆了,也不多聊兩句,虧人家還特別跑來做飯給你董大爺吃。有沒有嚇一跳啊?」

「呃,我嚇了好多跳。」

「她就是要嚇你一跳啊,」小渝背對我們,輕笑著說:「藝嵐總是這麼頑皮,你難道還不習慣嗎?小凱,你們昨天打電話約見面,掛下電話後藝嵐馬上打給我,說你今天要跟她講一件很重要的事,請我幫忙『見證』。小凱啊,你是不是打算要跟藝嵐求婚啊?」

「呃。」

「咦?是真的耶,」她開心地說:「那太好了,恭喜你們。準備什麼時候請大家喝喜酒啊?」

「等等,」娃娃笑道:「我可還沒答應他喔。」

「哦?」小渝一怔,停了手,轉頭說:「妳剛剛不是這麼講的啊。」說著對我一笑:「小凱,你要趕快加油,藝嵐鬼主意最多了,看樣子人家不會當場答應,小心待會兒手忙腳亂。」

「呃。」

我搔了搔頭,進來還沒幾分鐘,我早就已經手忙腳亂了。忙問小渝:

「小渝,妳真的是過來幫忙做早飯的嗎?」

「是啊,」她笑道:「藝嵐說什麼她手藝差,怕你吃了就不想娶她啦。我說你才不是那種人呢,她卻無論如何都要我過來一趟,說是可以幫忙『作弊』什麼的。」又道:「其實這也是你媽媽的功勞。剛剛我還在跟藝嵐講,當年去你家,你媽媽問我會做什麼菜,我說會做四種蛋,結果直到最近她還拿這件事情來取笑我。」

「呵呵,沒錯,有這件事。」

我笑著說,想起當年的事,心裡一陣暖意。

「所以只好奮發圖強啦,」小渝一笑,提醒娃娃:「藝嵐妳要小心,董媽媽講話很犀利的,跟小凱可不一樣。她的菜很好吃,嫁進去記得要好好學,不然有空我也可以過來先教妳一點,也算幫董媽媽省點事。」

「呵呵,那也得等我先答應嫁給他啊。」

「妳就是喜歡拿俏。」小渝一笑:「記得當年校慶吧?那次妳都把我嚇哭了。好啦,經過這麼多年總算修成正果,事到如今還搞這些小動作幹什麼呢?」說著輕嘆一聲,對我道:「回想起來,這些事情還真有趣。十幾年了耶,我們三個竟然會在這裡講這樣的事情。小凱,你說實話,是不是真的很想娶藝嵐回家啊?」

「呃,是啊。」

「幹嘛『呃』?」娃娃哼了哼。

「小渝問得太直接了嘛。」我忙道:「哪有這樣的,一來就跟我逼供。我早就表達過意願了,連老爹那邊都報備完畢啦,整件事情反而是卡在妳這邊的,沒錯吧?」

「沒錯啊,我又沒說是你的問題,解釋什麼?」娃娃笑嘻嘻地說:「嫁給你耶,這麼重要的決定,人家有些事情還沒跟你確定好,怎麼能隨口答應呢?」

「好啊,那妳說,我們現在就來『確定』。」

「沒問題,這可是你說的。」

娃娃語氣一變,認真了起來。

這個「認真」可不是說著玩的,娃娃的語氣極其嚴肅,變化之大甚至連小渝都轉頭看了一眼。只聽她說:

「凱,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本來打算吃完再問的,可是既然已經說到這裡了,那就不跟你熱身嘍?」

「呃,好,妳說。」

「還沒說就先退縮,只怕今天你娶不到我了。」她一笑,停了半晌,開口道:

「先講簡單的。你想娶我,跟誰商量過了?」

「跟誰商量過?」我一怔:「老爹。」

「還有誰?」

「電話上跟馨馨講了幾句,不過那不算商量,馨馨妳知道的,反正就八卦我。這很重要嗎?」

「很重要。」她點點頭,似乎不大滿意我的答案,卻又問:「好,第二個問題。我們目前的關係很穩定,然而既然要娶我,那就表示你想更進一步,不想停留在目前的關係裡,對吧?」

「這算一個問題嗎?」我皺眉:「對,的確是這樣。」

「我要問的是,既然想『進一步』,那你要從我身上拿到什麼?」她解釋:「或者說,通過這個身分,你可以擁有什麼今天還沒有的,只有結了婚才能有的東西?」

「呃,」我一呆,想了想說:「我想要有個妻子。」

「所以不是孩子,對吧?」她點點頭,看小渝一眼:「那也不見得非得是我啊。小渝你是來不及追了,你前妻、你乾妹目前都沒人陪,震澤爸媽的關係也是假的,換言之你也可以考慮。這麼多對象,你想娶哪個我看人家都會點頭,為什麼非娶我不可呢?」

「這都什麼話嘛,」我臉一紅,忙道:「小渝好心好意幫妳做飯,妳卻拿她來開玩笑。娃娃,妳的話很沒道理,我要娶的是妳,不是別人。前妻就是『前』妻,乾妹就是乾『妹』;震澤爸媽的關係不但不『假』,反而是個非常高貴的承諾。他們兩個十幾年來守著這個承諾,辛辛苦苦完成了一個養育震澤的『殼』。這些都是時勢演變後的結果,跟我今天如何選擇一個陪我過一生的人沒有任何關係,妳不該用這種沒魚蝦也好的角度來看這件事,拿她們來質疑我。」

我頓了頓,只見小渝一笑,似乎覺得我說得很好,於是又道:

「娃娃,我願意娶妳,就是希望永遠跟妳在一起。我不光只是缺個妻子而已,我缺的是作為妻子的妳。這算回答妳的問題了沒?」

「算。」她肯定地說,卻不見得肯定了我的答案:「那我繼續問。如果嫁給你,那我會變成什麼?」

「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是什麼?」

「陪我一輩子的人。」

「過去你也是這麼跟林美薇說的,是不是?」

「不是。」

「那你是怎麼說的?」

「我說的是,我希望跟她有個家。」

「那你卻不想跟我有個家?」

「我想。」我點點頭:「然而,這個『家』,是包含在跟妳求婚當中的,必須共同討論的議題。既不能套用任何跟別人的經驗,也不能放著不討論。」

「而你卻在還沒討論之前,就開口說要娶我了。」娃娃接口:「好,這也算你回答了。那我還有一個問題。你要怎麼保證我,當我嫁給你之後,你還會像現在這樣愛著我,一直愛下去?」

「我會的。」

「不,你不會的。」她搖頭:「凱,這就是我沒辦法嫁給你的理由。」說著輕嘆一聲,對小渝道:「小渝,先跟妳說結論,今天我不會嫁給他。待會兒請妳不要出來當和事佬,我才能好好解釋我的理由。」

我跟小渝同時吃了一驚。小渝急了,正要說話,我伸手打斷她,問娃娃道:

「所以,這算是正式的拒絕?」

「是的。」

「是今天拒絕,還是確定會拒絕下去?」

「會拒絕下去。」娃娃望著我,帶著微笑,表情裡藏著剛硬的感傷:「不但如此,凱,今天在這裡,我也要正式跟你分手。請你實現你的承諾,解開對我的枷鎖,讓我帶著尊嚴離開。」

「好,如果這是妳要的。」我吃了一驚,努力忍住瞬間的情緒,認真地說:「這是我答應過妳的,那就絕對不會對妳失信。小渝,妳不要出來當和事佬。娃娃,妳慢慢說,我想知道妳在想什麼。」

小渝訝異極了,似乎沒料到我當場就會說「好」。只見娃娃吁了口氣,終於笑了起來:

「凱,真的嗎?」

「真的。」

「那我就沒有白愛你這十幾年。」她低聲說,帶著微笑,眼眶裡卻泛起淚光:「好,我跟你說,過程中請你不要打岔。」說著吸了口氣,像是控制著自己,不讓眼淚流出來:

「凱,先講一句話,我還是愛著你的。你懂嗎?」

「打從我第一次走進這裡,我一直都懂。」我輕輕地說。

「之所以提分手,我只有一個理由。」她看著我:「因為,在你心目中,其實永遠都只有一個林美薇。雖然她已經離開你了,你卻總是跟當年一樣,從來沒有真的離開過她。」

我望著她,沒有說話。

「是的,從來沒有。」娃娃輕輕重複一遍,轉頭對小渝說:「無論對我、對妳,對任何人,不管是不是之前認識的,認識多少年,或者未來要認識的人都一樣。在他心中她是唯一的,沒有人可以替代她。」

小渝一怔,卻說:

「這倒是真的。」

「看,這件事明顯到連小渝都可以這麼肯定地回答我。」娃娃輕輕嘆了口氣:「凱,我知道你愛我,好愛好愛,愛得比我想像中還多。可是,無論作為妻子,甚至只是女朋友,我要的卻是一個完整的你,不是依然愛著別人的你啊。」

我還是沒說話,只能望著她。

「所以,我不能嫁給你。」

娃娃低下了頭,一滴眼淚滑過面龐。起身走到梳妝台邊,打開抽屜。

這一瞬間,我忽然發現,一直放在鏡子前的獎章,已經不在那裡了。

娃娃從抽屜取出一包東西,在手裡掂了掂,像是有點捨不得,咬牙交給我。

「這還你。」

我搖頭不接。

「那是我送妳的。」

「是麼?」她苦笑一聲,打開紙包,緩緩拿出裡頭的東西:「這是送『我』的嗎?」

那是兩個月前交給她的黑膽石對章。

「這個呢?」她又拿出當年小箏轉送她的獎章。「這也是嗎?」她拿著我高三時送她的,曾經一度以為她會很開心,後來導致不歡而散的自動筆。「這也能算是送給我的嗎?」說著又拿出了一根用完了的螢光棒。

我訝異地望著她,只聽她嘆了口氣,低聲道:

「凱,這就是我沒辦法跟你繼續下去的理由。獎章是你送小箏學姊的,當時你不高興她送我,去年卻因為看到獎章才知道我一直愛著你。自動筆裡帶著你對別人的感情,當年我覺得你把我當替代品,今天我還是覺得你把我當成替代品。至於螢光棒嘛,」她轉頭問小渝:「妳來說好了,這是屬於我的感情,還是屬於妳的感情?」

「屬於我的。」小渝點點頭,帶著歉意。

「所以了,每個跟我的回憶,你都只給我一半。」娃娃抬起頭,直視著我:「我一直在等你,就像這段時間跟你說過很多次的一樣,我愛了你好多好多年。只是,你從來沒有真的把一切斬斷,無論過去或現在,給我的感情都是殘缺的、分享的,不完整的呢。」說著終於忍不住,讓已經控制住的眼淚流了出來:

「以前我還小,還可以等。以前的你也還小,還有很多時間可以長大。這幾個月來我不斷問我自己,那個愛我愛得這麼激烈的,讓我喘不過氣來的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已經只有我了呢?結果,你用這個,回答了我的問題。」說著拿起黑膽石對章,對我說:

「我一看到這個東西,我就懂了。凱,你要娶的不是我,是一個可以替代她的,幫她愛你的人而已。」

「娃娃,不是這樣的。」

「別否認。」她搖頭:「你總是這樣,要別人愛你,自己卻愛著好多人。要我嫁的,也是一個把我當成代替品,可以讓他的愛有地方去的人而已。這就是我要分手的理由,你接受嗎?」

「我……」

「你不得不接受,對不對?」她苦澀地說:「剛剛問你三個問題,你答得好像不錯,其實都不是我想聽的答案。你只跟老爹商量,代表跟我結婚你必須跟他交代,否則就會有罪惡感,不然你幹嘛不覺得也該跟馨馨商量呢?你說你想要一個作為妻子的我,問題是你並不想放棄除了我以外的『妻子』,所以我並沒有真的擁有你,必須與別人分享,當一個意識型態上的小老婆,而這卻是我不願意的。至於最後一個問題,」她頓了頓:

「你說嫁給你之後,我就是你的妻子,是個『陪你一輩子的人』。你看你多霸道,我期望的答案是『一個可以互相陪伴一輩子的人』,而你卻只從你的需要來考慮,不是幫兩個人同時考慮。甚至,連你所謂的『家』,也是你要去定義的,而不是先問過我的意見,參考我的定義來定義。」

「我說了,那是我們要一起定義的。」

「錯了,那是你跟林美薇才需要去『一起定義』的。」她搖頭說:「凱,我早就說過了,你們的關係很特別,是別人取代不來的,而你卻不肯承認。為什麼一個『家』需要去定義?為什麼不能直接組個家,變成怎樣就怎樣,只要兩個人都開心就可以了?」她看著我,神情充滿落寞:

「這是你跟林美薇的習慣,你們喜歡把很簡單的事情搞得很複雜,說是要弄清楚,其實一輩子都弄不清楚。你沒有發覺,其實你總是用對待她的方式來對待我,跟我討論那些跟她才該討論的問題;要求我那些因為她讓你傷心了,所以才會要求的事情。凱,我是她的替代品,這是很清楚的事實,只是你從來沒有發現、從來都不肯承認而已。」

「我……」

「別急,我還沒說完。」她不讓我打岔,續道:「然而,你還是愛我的。你曾說愛每個人都不一樣,不會因為愛我就不愛震澤或津津,不愛大姊或馨馨,甚至是她。」說著又看了小渝一眼:

「當時我沒聽懂,今天我懂了。凱,這是錯的,你雖然愛我,但是你把你的愛分成了好多好多個片段,每個片段都是真的,卻不能組成一個互不衝突的整體。你面對情緒的方法是切割,可是,我要的是一個能夠『捨』的你,你必須學會捨棄那些片段,才能得到一個新的、整體的東西。」

「所以要跟我分手?」

「是的,這就是我對你的愛。」她望著我,堅定地說:「凱,我愛你,這輩子不會改變。但是你必須學會捨棄,才能走出一個新的人生。人生不是靠蒐集而豐富的,你有再多的回憶,都不能替代手中的幸福。也就是因為這麼愛你,所以我才要幫助你,讓你從今天開始,學習面對『捨棄』這回事。」

她一邊說,一邊把所有東西都裝回袋子裡,塞進我的手裡:

「就這樣,我們從現在起就分手了。以後我是我你是你,永遠不會復合。從今以後,我會變成你人生中第一個必須捨棄的感情,這是別人都做不到,只有我王藝嵐做得到的事情。凱,這就是我對你的愛。你懂嗎?」

我張口結舌地望著她,只聽她又說:

「我很高興你願意遵守你的承諾,把尊嚴交還給我,放我離去。這樣的你才值得我愛,才讓我願意對你做出這輩子最大的犧牲,也就是離開你。凱子,從今以後我們就是原來的好朋友,當年你對我很好,總是順著那個得寸進尺的王藝嵐。從今以後你不可以再叫我娃娃了,那是給男朋友用的,這麼多年來你都有資格叫,從現在開始你的資格已經取消了。知道了沒?」

我沒有回答。

「沒關係,你慢慢想好了。」她驀地起身,點點頭說:「既然這樣,那這頓飯也別吃了吧。凱子,你最怕人家不聲不響地離開,所以我才要你到我家來講,也在小渝面前講,讓我沒有辦法突然跑不見,而是非得把話講清楚,由你自己離開不可。」說著把手一揮:

「現在我已經說完了,請你離開。小渝不好意思,麻煩幫我送客。」

我震驚無比,想不到娃娃竟然如此絕決。轉頭望向小渝,只聽她長歎一聲,點點頭說:

「唉,小凱,那就這樣吧,我送你出去。」

我萬分無奈,好像有很多話還能說,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娃娃的眼神很堅定,不容我再說任何話。我咬了咬牙,點點頭道:

「好,如果這是妳的決定。那我就走了。」

「你走吧。」

「那……」我艱難地說:「妳要保重。」

「嗯。」

「以後還是可以聯絡吧?」

「當然可以。」她微笑著說:「只要你不要叫我娃娃,那我就願意繼續當你的朋友,當你的免費助理,順便繼續當你的理財專員,你董老闆的生意我可丟不起。」說著又是一笑:「當然啦,你的錢我會安排好,就交給馨馨吧,她管錢沒問題的。」

「我才不在乎那些。」

「我在乎。」她搖頭:「好啦,你快走吧。信不過我不成?」

「娃娃?」

「我說過了。你不能再這樣叫我了。」

「那我要叫什麼?」

「那就看我們的關係怎麼發展嘍。」

她說,走到門邊,打開了門。

我怔怔地望著她,一時無法反應。小渝拉起我的手,對娃娃點點頭,柔聲道:

「來,小凱,好好跟藝嵐說聲再見。」

小渝的聲音好柔和,像一股力量,支持著我。

「凱子,再見了。」

娃娃說,望著我,等著我的答案。

小渝也望著我,修長的手指,緊緊挽著我的手臂。

於是,萬般無奈的我,終於開口道別,轉身離開小套房,結束了這段對她而言長達十三年,對我而言卻只持續了八個月的戀情。

 .

走出小套房,電梯停在剛剛上來的樓層。小渝陪我進電梯,按下按鈕,伸手挽起我。

帶著溫暖,有種扶持的感覺。新穎的電梯開始移動,鏡中是兩人一高一矮的身影,卻沒有交談。

來到一樓,我們離開帶點冰冷感的大廳。外頭天氣好極了,週六晨間的信義計畫區十分安靜,陽光透過樹梢,人行道映著綠油油的光點。看似寂寞,卻也有種無聲的浪漫氣氛。

小渝停下腳步,嘆口氣說:

「唉,真抱歉,今天竟然變成這樣。」

「這不關妳的事。」我低聲說:「娃娃就是這樣子,很激烈的。是我該抱歉,倒是讓妳尷尬了。」

「跟我不必用這種語氣說話。」小渝停了半晌,似乎在找措詞:「不過這也真沒辦法,你們的感情是激烈了些,那也不光是藝嵐的問題。」

我玩味著她的話,小渝又說:

「唉,跟你有關的事,到頭來很容易變成這樣的。認識你這麼多年,不管高二上那段時間,還是高三整年,無論相處或者談戀愛,事過境遷後想想,似乎都會這麼尷尬呢。」

「呃,小渝,我……」

「又要說抱歉了,是不是?」她一笑:「都多少年的事了,我只是隨口說說,你別每件事都抱歉。好嘛,陪你聊一下,去你車上講。」說著拉我往對街走。

兩人開門上車。車子裡是尚未散去的冷氣,冰冰涼涼地,原來我才在娃娃家待了這麼短時間。小渝熟門熟路坐進副駕駛座,跟往常一樣動手調整座椅。電動椅子緩緩後移,在滋滋聲中逐步挪出空間,讓她伸展那雙修長的腿。

小渝喜歡穿連身長裙,從懷第一胎起她就習慣了這種穿著,總是穿得鬆鬆一件,除了上班穿套裝,其餘時間永遠只穿這種布袋裝也似的長裙,外加一雙簡簡單單的涼鞋。有一次我忍不住提醒她常穿涼鞋腳掌會變粗,聽完她只是一笑,「都幾歲了,當然不能跟當年被你按摩的那雙腳比嘍」,有種反正嫁了人就不在乎的感覺。

多年來小渝都沒什麼變,很溫柔、很單純,腦筋也很清楚。娃娃覺得她是我的「蒐集」,我卻覺得跟小渝之間的關係非常健康,小渝小凱的,就像當年那對「樂儀隊守護神娃娃」一般,可愛歸可愛,卻沒有什麼雜質。

以全屆第二名之姿考上台大國貿,挾北一女儀隊分隊長威名,小渝打從迎新當天就成了台大校花。追求者絡繹不絕,她卻從來沒有給任何人機會。大一我們沒有聯絡,直到大二下才因當年那三十五萬的關係再度碰頭。經過漫長的三年,他們家終於處理完所有債務,由於長期失聯,她特別跑到政大來堵我,接連好幾次都因我蹺課撲空,雖然通過系辦轉達,我卻不願意在當時那種情緒下跟她見面。小渝迫於無奈,只得來我家按門鈴,在媽媽的通傳下找到我,帶著包含三年五趴複利計算的四十幾萬,打算解決這筆多年來的「人情債」。

對當時的我來說,這些錢只會觸景生情。連「債」都不在乎了,「人情」更是多餘。我把三十五萬收下,剩下的錢說什麼也不拿,打發她離去後馬上跑銀行,把這筆當年挪用薇的錢,原封不動匯回當年的帳戶裡,算是了結了這件事。

錢是還了,事情卻沒有了結。隔天小渝又跑到學校來找我,這次她很幸運,我抱著吉他在政大醉夢溪旁練功,助教一猜就知道我躲在那裡。那是個四月底的日子,微風飄在陽光下的溪畔,蘆葦飛舞間,一身長裙的小渝微笑著走到身邊,對坐在堤上獨自彈琴的我,輕輕開口說:

「小凱,可以陪我講幾句話嗎?」

兩年沒見,她依然這麼瞭解我。若她說要陪我,那我一定轉身就走,然而她卻要我陪她,拒絕也不是,只得點點頭,把「Maggie」放在一邊,讓她坐下。

兩年多沒見,剛開始的確有點生疏。小渝拉起長裙在提邊坐下,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問:

「小凱,你好嗎?」

簡簡單單的問題,對當時的我來說卻很難回答。苦笑一番搖搖頭,沒有開口。

「阿薇的事,我聽馨馨說了。」她又說:「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我聞言一怔。小渝的聲音很柔和,像是在安慰我,卻又像個體諒的朋友,只是默默支持,並不強迫我說什麼。

我輕嘆一聲,低聲說:

「謝了。」

「不要謝,」她搖頭:「這麼久不見了,你不知道要跟我說什麼很正常。不過我們畢竟交情不同,你不用在乎措詞,隨便講什麼都好。」

我點點頭,看了她一眼。

跟印象中的她不同,小渝成熟了些。雖然短髮依舊,裙子卻變長了。雪白的連身裙在晴空照耀下彷彿打了一層霧光,堤邊的青草與樹蔭飄在風裡,幾絲屬於她的香氣,像是搖曳著某些蒼翠的記憶。

「別談我了,」我回過神來,試圖跟今天的她聊聊:「妳自己呢,上大學好玩嗎?」

「功課很多,活動也很多。」小渝一笑:「跟高中不一樣,大學生活很豐富,活動多得連功課都沒時間顧。這兩年我常常想到你,當年你這麼忙,虧你還能考上政大,現在才知道這本事真不簡單。」

「嘿。」我一笑:「聯考沒什麼啦,反正就讀個半年。妳參加什麼社團?」

「沒有啊。」

「沒參加社團就這麼忙啊?」

「唉,是啊。」她點點頭:「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麼,這裡聽聽演講那裡聯誼一下,幾個姊妹每天都有忙不完的節目,光系上的活動就要排一張時刻表了,竟然完全沒有屬於自己的時間。」

「所以也沒辦法打混摸魚了?」我一笑,想著當年危樓中赤腳的她。

「是啊,」她笑道:「就算有時間,也沒地方了。」

「台大那麼大,總有個沒人角落吧?」

「一大堆,可是沒有躲在裡頭抽菸的你呀。」

她吃吃笑了起來。我有點尷尬,只聽她又問:

「那你呢,參加了什麼社團?」

「沒有,」我搖頭,想了想又說:「我連學校也很少來,就上上課而已。」

「那除了陪阿薇以外的時間呢?」

「呃。」我嘆了口氣,小渝問問題非常直接,毫無閃躲空間:「反正大一就陪著她,加上剛進大學多少有點雜事要忙,倒也沒什麼空閒時間。暑假後她離開了,也就沒什麼事情要做了。我的大二很安靜,練練琴看看書,想上課就去上一下,不想去就躲這邊,頂多去電算中心寫寫程式賺錢,差不多就這樣。」

「所以以後我就可以來『這邊』找你嘍?」她笑道。

「妳有辦法,我又攔不住妳。」我不禁也笑了,小渝的熱情讓人無法拒絕:「電算中心也可以,二樓Mac教室,我的call機沒變。倒是台大校花沒事跑政大,豈不氣死那些台大人?」

「什麼校花,講得這麼好聽。」她臉一紅,笑道:「你這人,很喜歡給別人掛頭銜。當年開口閉口分隊長,現在又來校花了。對你來說我只是小渝,都像你昨天那麼冷冰冰的,今天要來找你還要鼓起勇氣,感覺起來好像陌生人一樣。」

「唉,對不起啦。」我搔了搔頭:「畢竟好幾年沒見了嘛,我情緒亂,妳別放在心上。那些錢其實根本不用還我,存在妳那邊,未來有什麼需要再拿去用不是很好嗎?」

「講好要還的呀。」她笑道:「最好是別再有什麼『需要』啦,再說我一直有種只要錢沒還你,我就沒辦法再跟你聯絡的感覺。如今總算了卻一樁心事,以後找你就輕鬆了。」

「講這樣。」我嘆了口氣:「既然都這麼說了,那我順便問問,妳有男朋友了嗎?」

「沒有。」她笑道:「這跟剛才的話題有什麼關係?」

「呃,沒什麼關係。」我忙道:「就說是隨便問問嘛,聽說妳在台大很紅?」

「呵呵,都躲起來跟隱士一樣,倒是可以『聽說』啊?」

「有馨馨在嘛。」

「這倒是,她也是商學院的。」小渝點點頭,低聲說:「小凱,不瞞你說,這也是我很想找你聊聊的理由。」

「聊什麼?」我一愣。

「男朋友。」她回答得很乾脆:「簡單來說就是你跟我,我們有一些問題還沒解決。之前阿薇在,我不會來打擾你,現在她走了,我希望能跟你談談,這也是今天來找你的另一個原因。」

「咦?」我呆了呆,心裡一片迷惘:「妳要跟我談什麼?這跟妳有沒有男朋友有什麼相關嗎?」

「當然有關啊,你又開始裝傻了。」她一笑,認真地說:「小凱,我知道你還忘不了阿薇,問題是我也忘不了你。無論你怎麼定義我們高三那年的關係,我都認定當時的你是我的男朋友。聯考前我們分手,很多事情都沒有說清楚,要是一直放在心裡不處理,那我怎麼去認識新的人、交新的男朋友呢?」說著拿出身邊的包包,從裡頭取出一件物事:

「小凱,這個請你收下。」

我低頭一看,那是一根已經用過的螢光棒。

「這個東西,今天就還給你了。」小渝輕聲道:「謝謝你給過我那段浪漫的記憶,我常常覺得記憶本身是很美的,可是『信物』卻很傷心。我一直想拿回來給你,這樣一來記憶裡的就都是美好的事,傷心的部分就會忘記了。」

「為什麼這會讓妳傷心?」

我訝異地問。當年在中正紀念堂,她堅持要撿回這根螢光棒的模樣歷歷在目。之後兩人約好不再聯絡,卻也是一場溫馨的祝福,「傷心」兩字從未在我跟小渝的字典中出現,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她這麼說。

「因為我得不到你。」小渝望著我,輕輕地說:「我們是高一認識的,差幾天就四年整啦。打從認識起我就一直幻想自己是你的女朋友,直到高三那年……才真的有一段跟你相處的時光。至於這個東西,」她揮了揮手中的螢光棒:「是我們在一起最浪漫的回憶,然而即使是那一夜,我都沒有真的擁有你,或者說擁有全部的你。當天回去後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或者確定永遠都不要在一起的時候,我就會把這根螢光棒還給你,算是對過去的你道別,開始跟你過一個新的人生,或者開始接納別的男生。」她頓了頓:

「所以今天我要把它還給你。因為我知道,從今以後我永遠得不到你,那就必須把東西還你,讓自己自由。」說著遞過螢光棒:「小凱,請你收下吧。」

那一瞬間,我心裡充滿對她的歉疚之情。從高一在危樓的巧遇開始,高二上的親暱相處、北一女校慶時的差點表白、高三浪漫的半年,直到今日,在一個飄著和風的四月下午,我卻必須親手從她手裡拿回螢光棒,放開對她的枷鎖,讓眼前這個美麗又溫柔的女生向我道別,開始一段不再緬懷過去的,沒有我的人生。

於是,坐在堤岸的我,望著彷彿閃著光芒的小渝,在沉默中收下「信物」,正式跟小渝結束這場長達三年的戀情。很奇妙地,這麼做之後小渝就「回來」了,兩人常常見面、常常出去走走,我一直「陪」著她,直到大四那年她終於找到一個,或者說接受了我的推薦,把自己的感情給了一個值得託付的人,經過一場長達六年的戀愛,終於走上紅毯,成為別人妻子,當了兩個孩子的媽媽為止。

或許她才是最幸福的,望著身穿布袋長裙,坐在前座的她,我回過神來,開口道:

「小渝啊?」

「嗯?」

「我有一句話常常想問妳,」我緩緩地說:「如果妳不覺得彆扭,那我就問了。」

「一聽就知道是你在彆扭。」她嘻嘻一笑:「好啊,你問。」

「跟我相處很累吧?」

「不會呀,」她一怔:「這就是你要問的嗎?」

「不是,」我搖頭:「我想問的是,跟我相處這麼累,妳為什麼一直跟我相處,從來都不嫌煩啊?」

「呵呵,你都預設好答案了,要我怎麼回答呢?」她笑了起來:「剛剛已經回答你了,跟你相處並不累,自然也就不嫌煩嘍。你很有趣啊,哪裡煩了?」

「娃娃說妳很辛苦,雖然沒跟我在一起,卻被我用另一種感情綁在身邊不得自由。妳覺得是這樣嗎?」

「哦?她這麼說嗎?」小渝一怔,想了半晌,搖頭道:「那是她的想法,我不覺得。」

「怎麼說?」

「就不覺得嘍,」小渝傻笑一番,似乎覺得很難解釋:「人家說個性決定命運,藝嵐跟你談戀愛談得很激烈,所以當然會覺得辛苦。我跟她不同,別說事到如今我們各自婚嫁了,就算高中那段時間,你也一直很照顧我的情緒,從來沒有讓我覺得辛苦。」

「可是我跟薇的關係,不也一直造成我們的阻礙,讓我們沒辦法在一起嗎?」

「這是沒錯,」她點頭,卻笑道:「不過這種說法還挺自我中心的,好像不跟你在一起,我就很辛苦了一樣。」

「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我有點糗,忙道:「我的意思是說,我們是因為彼此相愛而接近的,然而我們今天的關係卻不是那麼回事。這麼多年了,妳會不會覺得……」

「一開始會。」她打斷我:「之後就不會了。」

我一怔,她續道:

「小凱啊,這件事情我們早就講開了。你記得高二校慶那天晚上,你帶我去阿薇家講的那些話嗎?」

「嗯,我記得。」

「那天你告訴我那麼多事情,對我一點也不隱瞞,」小渝臉上滿是懷念的神情:「從那時候我就確定了,你愛著我,我也愛著你,我們都願意成全彼此。這就是我們一直以來的相處模式,不因是什麼關係而改變,頂多有點遺憾而已。」

「可是……」

「你聽我說完,」她不讓我打岔:「小凱,你的感情很豐富,真心愛著每一個人。或許你選擇了阿薇,也或許阿薇最適合你,卻不影響你也愛著我的事實。我覺得反覆無常才是辛苦的,今天甜言蜜語,明天翻臉無情,這樣才辛苦。你從頭就愛我,直到今天還愛我,記憶中你一直是溫暖的、不自私的,照顧我保護我,從來沒有欺騙過我。三十年的人生,有個值得信賴的人愛我十幾年,到底是哪裡辛苦了啊?」

我沉默不語,她又說:

「小凱,我跟藝嵐不一樣,她要的是一個乾乾淨淨的、從來沒有別的感情的你,這是不可能的。或許你後悔拿出那對印章給她,造成她這麼大的反應,然而這卻是我一直愛你的理由。你會誠實面對你的感情,不會欺騙你愛的人,也不會因為一個新的感情,就否認了過去的感情。」她一笑:

「就像我們兩個吧,我愛過你,現在仍然愛你,雖然感覺有點不一樣,但這十幾年來只有愛更多。小黑是你介紹給我認識的,連他都認同我對你的感情。兩個孩子都叫你乾爸,你媽媽就是我媽媽,我的人生裡有好大一部分都是對你的感情,難道就影響我的婚姻了嗎?」

「那是因為我跟小黑交情好的關係。」

「不,那是因為你跟我之間沒有『雜質』的關係。」小渝認真地說:「每個人都有獨特的個性,我一直認為我們不可以委屈自己配合別人,那樣的自己就不是別人所愛的自己了。你從來沒變過,危樓認識那天你心裡有阿薇,直到今天你心裡一樣有阿薇,作為一個用半輩子愛一個人的癡情男生,我愛上的就是這個你,頂多只是不能嫁給你而已。比起愛一個人,結果發現對方根本不是自己認識的那個人,那我還寧願這樣子愛著你就好。你知道小黑是怎麼看待你的嗎?」

「呃,不知道,」我皺眉:「怎麼看待?」

「他覺得,你是教我們如何相愛的老師。」小渝笑了起來,笑容既溫暖又乾淨:「我就不用說了,你教了我好多,那個愛跟喜歡的差別我永遠記得。小黑說當時白珛靈的事要不是有你開導,後來即使認識我了,他也沒辦法再談一場新的戀愛,也就沒有今天的幸福了。」

「珛靈那段也真的夠誇張了。」我歎道:「他走得出來是他個性好,與我無關。」

「錯了,當然有關,他一直感謝你。」小渝認真地說:「你記得我的婚禮吧,小黑不是邀你致詞嗎?當時你自己說的話還記得嗎?」

「呃,不記得了。」

「『兩個心地善良的人,世界上沒有任何人配得上他們』。」小渝驕傲唸出當年我的話,卻笑道:「你聽聽看,說得多動聽。不過小黑卻覺得你說錯了。」

「哪裡錯?」

「他覺得你也OK,」小渝笑道:「還很謝謝你把我『讓』了給他。」

「厚,他白痴啊,」我笑了起來:「妳是我『讓』得了的嗎?」

「就是說嘛。」小渝也笑了,望著擋風玻璃外澄澈的陽光,輕聲說:「所以嘍,別難過了。你很好的,藝嵐只是一時想不開,你先讓她靜靜,隔幾天再跟她聊聊就是啦。」

「這個嘛,我看就算了。」

「哦?」小渝皺眉:「你都下決心跟她求婚了,難道就這麼輕易放棄了嗎?」

「嗯,大概吧。」

「為什麼?」

「因為她是對的。」我深深吸了口氣,若非小渝在車子裡,這就要點根菸來抽:「她對我跟薇的看法很有道理,如何組一個家,這是我跟薇的相處模式,不該用在她的身上。我也沒有問過她想要什麼,就像她說的,我很自私,把她當成感情出口,沒有考慮到她的願望。」

「這是不能彌補的嗎?」她皺眉:「小凱,你是不是放棄得太快了?我認識的你,是無論遇到多糟的狀況,你都不會隨便認輸,都會想辦法克服的,不是嗎?」

「或許可以,然而就像打補釘,打得再好都是破損過的,不能回復原狀。」我長歎一聲:「這是娃娃最不喜歡的狀況,她有心理潔癖,一旦有了裂痕,之後怎麼彌補都有裂痕。這麼說好了,這次她真的被我傷害了,卻也真的送了一個禮物給我。不能割捨,這的確是我的情緒,那麼我就沒有資格要求什麼,當年我是這麼對妳的,卻沒有用同樣的態度對待她,那就是我錯。」

「所以你也承認,你不能割捨?」

「嗯。」

「因為一個不會回來的阿薇,你就放棄眼前的幸福?」

「因為我的態度,『失去』了眼前的幸福,這不是放棄或交換。」

「也不努力把她追回來?」

「她是追不回來的。」我搖頭:「除非我做到割捨,但是我做不到。小渝啊,薇離開十一年了,我從來也沒割捨掉什麼不是嗎?前陣子我在汶萊開會,每天看著藍天碧海發呆,當時我就在想,或許薇是我這輩子的『業』,如果娃娃願意嫁給我,那我會盡一切努力當個好丈夫,卻不表示我會停止想她,或者說忘記她。現在想想,這一樣很自私,做得再好再多都不是好丈夫,那豈不是欺騙人家?」說著嘆了口氣:

「小渝,我從來沒有跟別人說過這樣的話,今天就說給妳聽了。我是在很年輕、很無知的年代認識薇的,當時的我根本是白紙一張。遇到薇之後,她在我這張白紙上寫了很多很多的內容,小時候沒發覺,覺得自己跟她很相配、很有緣,後來才知道很多我的想法或個性根本是她創造出來的。或者換個講法,十六歲的我接受了她的一切,經過這麼多年,今天的我其實是她的分身,已經不能切割了。」

小渝望著我,靜靜地沒有說話。

「所以,對娃娃也好,對任何人也罷,我除非說謊,否則只能逼對方接受今天的我。」我歎道:「要是我新交一個女朋友也就算了,別人認識的是認識時的我,既然喜歡了表示也就不在乎之前怎麼樣。娃娃不一樣,她什麼都知道,那我也不能假裝沒事人騙她,什麼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的。」

「我認為她知道。」小渝說。

「她當然知道,所以一直避免跟我談婚嫁。」我點點頭:「或許她早就想清楚了吧,跟我只能談戀愛,不能做夫妻。可惜我偏要表白,那就只能面對了。」

「那就不能繼續談戀愛下去嗎?」

「不能。」

「為什麼?」

「不然我這樣問,」我抬頭望著她:「大二以後,妳能跟我談戀愛下去,做我的女朋友嗎?」

「呃。」小渝一呆,嘆了口氣:「嗯,不能。」

「所以娃娃也不能。」

「唉,好吧。」

小渝終於懂了,疼惜地望著我,摸了摸我的臉頰,不再多說。

於是,這個話題就結束了。這是一個六月中的上午,我在小渝的陪伴下,靜靜結束了一場情緒激烈的戀情。信義計畫區的早晨很安靜,路上偶爾有幾個跑步的人,整個世界都還在賴床,我卻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跟娃娃分手了。

當然,跟當年的自己不同,雖然心裡五味雜陳,此刻我的情緒卻不會失控。這麼多年了,我早就學會如何面對自己,不像小時候那樣,一邊覺得對不起薇,一邊又與別人投入情感,帶著罪惡感在纏繞虯結中掙扎。

這就是長大吧?

人家說個性決定命運,以往我從來沒有認真瞭解自己的個性,造成這麼多年都被命運推著走,怎麼走都無奈的結果。這次跟娃娃談戀愛,或許時間不長,卻有種「真的是自己作主」的奇妙感受。打從Friday’s巧遇開始,我難得這麼認真、這麼投入地談了一場戀愛。現在想想,除了跟薇,過往十幾年裡,竟然只有這次如此激烈,步調節奏完全主動,不被對方推著走,完完全全投入所有的感受,毫不保留地愛著一個人。

娃娃是高中時代認識的。

很奇妙的感覺,高中時代是我感情最豐富的一段時間。短短三年裡跟小箏、薇、馨馨、大姊、小渝還有娃娃都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感覺起來,這場與娃娃的戀愛,頗有一種把當年所有感情,在多年後做個總結的味道。

這種感受在當天的陽明山上最為強烈。或許是娃娃那一身制服吧,彷彿讓我回到當年的自己,讓我再次感受那種無拘無束的、孩子氣的情緒。之所以開口求婚,現在想想,說不定也是某種對少年時期自己的依戀,加上對薇離開以後的人生,另一種無言的抗議罷了。

該醒醒了。

是的,該醒了。薇不會回來了,持續的思念只會造成未來無數個娃娃。或許有些約定尚未完成,那就去完成吧。只有再次面對薇,好好完成所有承諾過她的事,兩人之間的情緒才會有個了斷,才能徹底放下過去,開展未來的人生。

我抬起頭。

「小渝?」

「嗯?」

「今天謝謝妳了。」

「咦,從對不起變成謝謝了?」

小渝一笑,看了我一眼。

「問妳個意見。」

「你說。」

「妳覺得,我是不是該放下薇了?」

她一怔,卻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

「是的。」

「那我該怎麼做?」

「這個嘛,」小渝想了半晌:「我覺得你該正面面對她,好好把你們之間還沒有說完的話全都說出來。」

「妳覺得這是有用的嗎?」

「我覺得是。」小渝鄭重地點了點頭:「而且,要選個對的地方。」

「對的地方?」我一怔:「去溫哥華?」

「那裡不合適吧?」小渝輕嘆一聲:「小凱,你自己知道該去哪裡的。」

「Point Hope?」

「嗯。」

「不能去澎湖嗎?」

「我猜不能。」她搖了搖頭:「當然,這是你跟阿薇的情緒,能不能只有你們知道。不過你曾說過,澎湖是過去,阿拉斯加才是未來,你每年聖誕節都一個人去,或許這次應該帶她一起去,在那個你們本來認為可以度過餘生的地方,敞開心胸把所有的話說出來,好好跟人家做個了結,或許才能真正放下,真正開始新的人生。」

「所以,妳也覺得我需要一個新的人生,是嗎?」

「唉,是啊,」小渝抬起頭來,望著我的眼睛:「現在開始,還不算太遲呢。」

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兩人沉默半晌,我低下頭。

「好,那就去Point Hope吧。」

「真的要去喔。」

「我會的。」

「打算什麼時候去?」

「嗯,還是聖誕節吧,我會跟她說。」

「那記得多穿點,冬天的北極,很冷的。」她一笑:「聖誕節很好的,奇蹟的季節,或許真的會發生什麼奇蹟也說不定。」

「希望如此。」

「一定會的。」

「如果是這樣,」我笑道:「回來我再好好謝謝妳。」

「放心好了,」小渝微笑了起來:「奇蹟,總是發生在你身上的呢。」

我怔了怔,只見她溫然一笑,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