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冰宮
「薇一直在等你,從海角等到天涯,你卻總是把心放在別的地方。」
四月廿二日。正午。
禮拜天,西門町圓環熱鬧非凡。五顏六色的行人、五光十色的招牌,店家震天價響播放著流行歌。捷運施工圍籬越推越寬,天橋周邊掛著抗議中華商場拆遷的白底紅字布條。
麥當勞外頭擠滿等待中的男男女女。最近流行窄口吊帶褲加娃娃鞋,加上大捲頭長髮,幾乎每個女生都這麼打扮,差別只在上衣與鞋子的顏色,還有手中的包包。相較之下男生變化反而多,有穿涼鞋的、有穿至尊鞋的,也有穿小皮靴的;AB褲或高腰牛仔褲,花襯衫龍鳳T恤,刺刺頭推平、西裝頭旁分,甚至還有留著過肩長髮或綁馬尾的;手持方形拉鍊布袋者有之,斜揹肩包者亦有之,腰帶上黃銅環或金屬刺,胸口銀鍊腕上金環,難得比女生更繽紛。
街頭有斷手斷腳的乞丐,也有西裝筆挺發傳單的中年人;三五男生招搖過市,一群女生嘰嘰喳喳。有的拿著飲料小吃、有的抽香菸嚼檳榔;有穿軍裝走來走去的,也有捧著小板子找人填問卷的。更有幾個老頭子,穿著髒髒的內衣,瞇著眼睛左右張望,不知道在等什麼。
都說西門町在沒落,看上去依舊繁華無比。我看了看錶,十二點剛過,娃娃遲到了。打從週五巧遇後就一直抽不出空檔跟她約見面地點,今早終於有了幾分鐘,打過去是她自己接的,笑咪咪地像是很高興,虧我半天「有這種跟女生約會直到當天早上才敲定的男生嗎」,這才約好中午西門町麥當勞見。
醒來時薇已經出門了,「我跟同學約在學校,有事打call機」,字條上既沒有出門時間也看不出語氣。昨晚回去太晚了,我們什麼話都沒說,洗完澡出來時她已睡著。平穩的呼吸聲,背向床外,穿著一件短短的蠶絲襯衣,跟平常都是裸睡的模樣不同。
躺在她身邊,我心裡滿是愧咎。薇那麼聰明,別說我的模樣了,光用猜的大概也知道我跟小箏已然越軌。昨天早上還要我別太晚回來,想到她獨自在家裡等待的模樣,這麼做的我,真的完全不值得她的信任。
或許是為了避開尷尬場面,她出門得很早,也不知道去學校幹嘛。我檢查門口鞋櫃,三雙白皮鞋都在,衣櫃裡也好好掛著七件嶄新的制服。北一女服裝管得嚴,即使週末到校都得穿制服,說不定她只是說說,其實沒有去學校。
當然,「約在學校」可能只是約在校門口見,那就不用穿制服。問題是所謂的「同學」是誰呢?樂班的?樂隊的?薇很少提到她的同學,什麼康康宥潔都得靠我自己去認識,一提起來彷彿誰都是她的好朋友。
耐心與時間,對身邊的人多用點心,當年薇曾這麼勸我。諷刺的是,當時她要我關心的是小箏,結果我卻在跟小箏出軌後發現自己對她少了一份用心。接下來就要面對了,無論如何都得好好彌補,這次非同小可,若不小心處理,後果絕對不堪設想。
娃娃到了。連身碎花米色雪紡洋裝,繫帶子褐色小高跟鞋。洋裝綴飾金線,下擺很短,輕飄飄地襯托著誘人的長腿;小小的粉紅色菱格紋皮包,銀色的鍊子揹在左肩;荷葉領口開得恰到好處,隱約露出些許乳溝,又不顯得暴露。
她的身材迷人極了,前凸後翹雙腿又長,尤其是頸子,無論穿什麼都十分性感。要不是稍微圓潤了些,簡直就是個標準的模特兒。
微笑來到身邊,她隔一步站定,輕聲問道:
「凱子,等很久了嗎?」
「不會不會,我剛來。」我忙道,見她髮型與平常不同,問道:「咦?妳去燙頭髮啦?」
「呵呵,你注意到啦?」她開心地說,雙唇閃閃發光:「沒有沒有,學校不准燙,只是吹一下,跟我們董大社長約會總不能丟人啊。這髮型好看嗎?」
「講這樣。」我忙道:「好看極了,很配妳的衣服。」
「你喔,真是個色男生。」她笑道:「說是規規矩矩的,觀察女孩子可真仔細。好吧,總算有看到,不枉人家認真打扮一番。下次早點約,不同地方穿不同衣服,臨時打扮很麻煩。你還看到了什麼?」
「妳塗唇蜜了?」
「嘻嘻,你還知道唇蜜呢。」她笑得越來越開心:「還有?」
「呃,剩下就沒看到了。」
「人家裡面也穿得很性感喔。」
「呃,」我臉一紅,忍不住瞧瞧洋裝中央,神祕的溝渠透著白色胸罩的蕾絲。我忙道:「喂喂喂,別說啦,再往下看就當不了正人君子啦。」
「好吧,本來還想談談更下面的呢。」她頑皮地一笑:「正人君子有什麼好,人家女生都不嫌棄你了。今天還是不能牽我,對吧?」
「呃,是。」
「但是昨天可以牽學姊?」
「咦?」我一怔:「妳又知道啦?」
「我跟聘婷還有心蕾開班聯會會議,一出校門就看到啦,就說會開晚一點是對的。」她噗哧一笑:「若要人不知啊,唉,你牽學姊也不能在我們學校門口啊。」
「當時我沒牽她啊。」
「對啦,摟著嘛。」她笑道:「所以牽手不行摟著可以,那我也可以摟著嗎?」
「別這樣嘛。」
「又沒講好不能摟著。」
「話不能這樣講,那我們也沒講好不能親嘴不是嗎?」
「所以之前不但親了,還……」她臉一紅:「算了,不提那個,摟一下可以嗎?」
「唉,好啦。」
「很委屈呴?」
「沒有沒有,」我歎道:「怎麼能說委屈呢,一個像妳這樣的大美女?只是我得乖一點嘛,來者不拒的男生妳會喜歡嗎?」
「知道人家喜歡你,就拿來當大帽子說嘴。」她哼了一聲,毫不客氣挽起我,胸部靠在手臂上,笑道:「你看,又不違規又有豆腐吃,還不滿足嗎?」
「呃,是,謝謝。」我臉上一熱:「如果妳……不把豆腐的部分拿出來講,那就比較自然了。」
「哈,能吃不能講,好個正人君子。」
她一笑,摟得更緊,拉我往對面走去。
我們約好去門卡迪吃西餐,才到門口就發現裡頭人山人海。娃娃皺起眉頭,歎道:
「這可好,人比麥當勞還多。」
「不要緊的,我有訂位。」
我搖頭,打開厚重的玻璃門走進去。一個穿小西裝的女服務生擋住我們,問明姓名人數,帶我們走到靠窗的位置。
門卡迪位置不算寬,桌面倒是不小。兩人面對面坐下,這下不用擔心她要牽著摟著啦。我幫她拉椅子,她把皮包交給我,我幫她掛在椅背上,這才自行坐下。
服務生遞給我們一人一份菜單。娃娃不打開,微笑著說:
「你幫我點。」
「妳有什麼不吃的嗎?」
「我不吃鴨肉。」
「我看這裡也沒有。」我點點頭,打開菜單又問:「為什麼不吃鴨肉?」
「太硬了。」
「所以不吃?」
「所以不跟你吃。」她笑了起來:「我也不吃鵝肉,難嚼的我一律不吃。你坐對面我在這邊啃多難看,這麼沒形象的菜就算了。」
「西餐的鴨肉都是一小片一小片的啦。」我笑了起來,想起昨天下午的肯德基:「那吃牛小排?冰魚?羊排?還是豬腳?」
「牛小排好了。」
「吃羊排嗎?」
「也吃。」
「那這樣,牛小排羊排一人一份,也可以分著吃。」
「嗯,好。」她笑了起來,好像分著吃比較高興:「單點就好,不用破費點套餐了。」
「是吃不下還是怕我出錢?」
「嗯,好吧,我要套餐。」
「對嘛,我是來道歉的,怎麼能小氣呢?」
我點點頭,招手叫過服務生。服務生態度匆忙,一副急著幹什麼去的模樣也沒有複誦餐點。我等對方離開,這才對娃娃說:
「娃娃,有件事先跟妳說一下。」
「嗯,你說?」
「我願意常常跟妳見面,吃吃飯逛逛街的什麼都好。」我認真地說:「妳喜歡我,我是知道的,但我卻一直沒有跟妳說過我對妳的態度是什麼。難得今天有整天時間相處,我想先把我的感覺說一說,接下來就比較輕鬆了,這樣好嗎?」
「呃,」她臉一紅:「這麼直接。好啦,你說。」
「這種事直接比較好。」我望著她:「妳是個非常好的女孩子,又漂亮又能幹,要是我們早點認識,說不定早就在一起了。」我見她雙頰緋紅,又說:
「可是呢,問題不在我們互相是否吸引,而是時機總是不對。所以我希望妳明白,平常我的作為都是希望保持君子風度,並不是排斥或討厭妳,如果之前有任何得罪之處請妳務必原諒,今後我們好好相處,跟上次在黎香書苑說的一樣,永遠交往下去,妳說好嗎?」
「呵呵。」
「笑什麼啦?」
「永遠交往下去,」她一笑:「凱子,你這人講話不注重細節,這樣講女生多半會誤會。我懂你的意思,謝謝你這番話。」
「謝什麼啊?」
「謝謝你的直接,我喜歡你這麼做。」她想了想,笑了起來:「我說過,既然你選擇了林美薇,那我就祝福你們。不過她也管不著我怎麼跟你相處,你有這樣的認知很好,以後我就這麼跟你『交往』下去了。但我也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你講話不老實,避重就輕。」她嘿嘿一笑:「剛剛那麼說,表示你也有點喜歡我,對吧?」
「對啊,哪裡不老實了?」
「你只說我喜歡你,並沒有承認你喜歡我啊。」
「我說啦,」我臉一紅:「我說如果早點認識說不定就在一起了,不喜歡能在一起嗎?」
「男生講話要直率,不要拐彎抹角,」她笑著追問:「所以有點喜歡我,是嗎?」
「是啦。」
「有多少『點』?」
「其實還蠻多的。」
「哦?」她一怔,笑得更開心了:「那從上學期到今天,是多了還是少了?」
「呃,」我稍一遲疑:「多了。」
「卻不夠你放棄別人來跟我在一起?」
「剛剛說了,是時機不對,不是對妳有多少感覺的問題。」
「好,這個答案我接受。」她點點頭,依然微笑著:「那我就要說我的條件啦。你叫我娃娃,那是給男朋友用的稱呼,但是我叫你凱子,這很吃虧。所以我要換個親密點的,你同意嗎?」
「呃,那妳要怎麼叫?」
「親愛的?」
「不好吧?」
「寶貝?」
「也不好吧?」
「老公?」
「那要真的是才能這樣叫啊。」
「哈哈,你還當真了哩。我才不會叫這種的,鬧鬧你就臉紅。」她噗哧一笑:「想得美,你又沒要跟人家在一起。林美薇叫你什麼?」
「就一個字,凱。」
「程嘉箏學姊呢?」
「她叫我凱凱。」
「好可愛,果然是學姊。」她一笑:「那梁文渝呢?」
「小凱。」
「巧怡呢?」
「呃,我跟她又沒怎樣。」
我一怔,心想不知娃娃知道了什麼,只聽她笑道:
「好哇,你看你的表情,簡直是不打自招,你跟巧怡也有曖昧嗎?」
「呃,才沒有,是妳的問法有問題。」
「那是你心裡有鬼,我只是覺得人家跟你熟,說不定有小名。」
「小名個大頭啦,她就叫我凱子。」
「好吧,那我想想,」她偏起頭想了一下,又問:「你有英文名字嗎?」
「有,可是我不要說。」
「咦?為什麼?」
「我不喜歡我的英文名字,」我搖搖頭,改口說:「嗯,應該說我根本不喜歡有英文名字。妳不要用這個叫我。」
「哦?你的英文名字有什麼問題嗎?」她想了想:「其實這是兩個問題,為什麼要取一個不喜歡的英文名字,又為什麼不喜歡有英文名字?」
「我是中國人,我叫董子凱,頂多拼成外文方便老外發音,憑什麼要我取個英文名字?連我的名字都不尊重,我還能指望這種死老外會尊重我這個人嗎?我覺得大家很奇怪,幹嘛一定要取個英文名字,老外來台灣也都取中文名字了嗎?」
「咦?原來你也這麼想啊?」她一怔:「我就是這麼覺得的,所以我沒有英文名字,頂多日本朋友用日文唸我的『嵐』這個字。」
「我知道啊,妳教過我,阿拉西。」
「你還真記得,就是唸得好糟。跟我唸一遍,あ、ら、し。」
「喔辣奇。」
「算了,你就叫我娃娃吧。」她笑了起來:「這個字在日文裡是暴風的意思,跟中文不大一樣。中文是山風的意思,一個女生叫暴風就不好啦。」
「喔,不是啊。」我搖頭:「嵐不是山風。」
「那是什麼?」
「是山上的雲霧。康熙字典寫的:嵐,山氣烝潤也。意思是山上的濕氣經過蒸發變成的霧氣,並不是風。」
「哦?」她一怔:「你還去背康熙字典啊?」
「沒啦,」我臉一紅:「就認識妳嘛,之前沒想過這個字是什麼意思,就去查查了。」
「嘻嘻。」
「幹嘛啦?」
「你這人,關心別人的方法好文氣。」她瞇起眼睛微笑著:「好吧,接受,那就霧氣好了,虛無飄渺才有神祕感。喂,你還沒說呢,為什麼不喜歡你的英文名字?」
「呃,反正一定要問就是啦。」我歎道:「我的英文名字叫Edmond,這是國中老師取的,當時問大家喜歡什麼西洋小說,我說喜歡基督山恩仇記,老師就拿裡面主角的名字幫我取了。不過我並不喜歡,這個名字意思不好。」
「為什麼不好?」
「一來故事太慘,小說很好看不代表我要取個一樣的名字。再來就是這個名字的來源,古英文ed開頭的意思是富裕的、mund結尾是保護者,連在一起就是有錢的保護者,說好聽是地方豪強士紳,講快點不就成了守財奴了嗎?」
「哈哈。」她捧腹大笑:「這又是看什麼字典啊?」
「我家有一本很老的書,什麼外文名字來源之類的,取了我就去查,之後就不喜歡啦。」
「你還真的很愛追根究柢呢。」
「畢竟水泥為什麼凝固很重要嘛。」
「啊?什麼意思?」
「沒事沒事,」我搖搖頭,剛剛說太快了,這個想法我只跟薇說過,不知為何不大想跟她分享:「反正我不喜歡英文名字,更不喜歡這個愛德蒙,就這樣。」
「好啊,那我也叫一個字凱嘍?」
「幹嘛學別人?」
「你的正式女朋友這麼叫,那才能跟我的娃娃搭配。」
「那要是人家換方法叫呢?」
「那我也換,直到哪天輪我當正式女朋友為止。到時候就依我啦,呵呵。」
「喂喂喂,這不是佔便宜嗎?」
「你自己便宜佔多久了?」
「那是妳叫我叫的耶,」我歎道:「我這麼叫,從阿義到碩彥都知道妳是怎麼看我的,被人說三道四好多次了。」
「誰叫你跟他們亂吹牛?」
「都嘛說溜嘴的。」
「好啊,那也是你自找的,怪不得我。」她一笑:「那就這樣叫嘍,凱?」
「唉,好啦。」
「這麼叫很溫馨呢,」她愉快地說,又叫了一聲:「凱。」
她的聲音好溫柔,聽得十分舒服,卻也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小時候聽人說女追男隔層紗,從昨天的小箏到今天的娃娃,男生還真不好當。於是說:
「娃娃,別這樣啦,好好見面聊聊,別一直逗我。」
「你叫我娃娃也是逗我啊,聽你叫一聲心裡就甜一次。」她微笑著說:「反正我就這麼叫,你要加上任何意義是你自己的事,哪天叫回凱子就代表對你沒意思了。好啦,先講件事,今天出來是要跟你報告學弟的事的,我們先講完,省得你心急。」
「喔,等一下。」
「怎麼了?」
「不必。」我搖搖頭:「今天不是為了學弟跟妳見面的,我是來買錶送妳的。學弟的事妳愛講不講,不講我也不介意。買錶就好好買,約會就好好約,我不是這麼功利的人,見到妳也是很開心的。」
「謝謝你這麼說,我很高興。」她喜道:「凱,這就是你的魅力所在,你對人很認真,不是為了交換什麼利益,也不是看我漂亮就跟我亂勾搭,我就是喜歡你這種地方。既然這樣就更要告訴你了。」
「好吧,那妳說。」
「其實沒什麼大事。」她嘻嘻一笑:「前天的確是在跟你危言聳聽,被你一講還真有點不好意思了。簡單說就是演辯社有兩個學弟,一個叫陳偉業、一個叫張國鈞。國鈞很單純,認真努力能力強,就是太直接有點笨,在成功演辯社只怕活不長。說野心不是沒有,反正就是想當社長。倒是那個陳偉業比較陰險,你知道他想爭取參選下屆代聯會主席嗎?」
「知道,」我點點頭:「可是阿義說他不支持陳偉業。」
「他只講了一半。」娃娃搖頭:「阿義支持國鈞選社長,卻不肯針對陳偉業選代聯會這件事表態,我猜他是不大贊成。演辯社內部判斷下次代聯會選不贏,想把好的人才留下來穩固社團省得變成另一個胡財貴。陳偉業想選代聯會,跟胡財貴、林碩彥的關係又好,如果這些人想勸退陳偉業就會拿社長來補償他,如果勸不退就只能支持他參選。所以不是跟張國鈞打架就是去選代聯會,反正阿義都不贊成。」
「這學弟倒是挺大牌的,」我一怔:「碩彥他們幹嘛理他?演辯社學長說不准選就是不准選,哪有什麼勸不退的事?還拿社長去補償咧,這學弟憑什麼啊?」
「應該這麼說,今年演辯社人才凋零,沒幾個端得上檯盤的人物。兩個學弟很優秀,比起去年什麼金國強啊、黃肇慶那幾個強得多,所以一個也不能犧牲。」娃娃解釋:「這也是陳偉業能夠強度關山的理由,雖然林碩彥他們都不打算讓演辯社參選,但是位置不夠放兩個學弟,只好順著陳偉業,看情勢發展再說。」
「不是還有詩社跟副社長?」
「副社長是花瓶,詩社學弟密謀造反,兩個位置學弟都看不上眼。」
「瞭解。那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陳偉業很聰明,知道必須說服學長才能獲得提名,所以要做出一點成績來,證明他不但能在代聯會選舉裡獲勝,更能替演辯社爭取最大利益,所以就把腦筋動到你們家財委學弟上頭啦。」
「小彬怎麼了?」
「你學弟叫做向瑞彬對吧?」
「是。」
「你學弟看起來溫和不講話,實際上是個很犀利的傢伙。」娃娃笑了起來:「你不知道嗎,人家當財委很認真,胡財貴手腳不乾淨全是被他剝絲抽繭找出各種對不上的帳,這才引起其他幹部疑心的。」
「原來妳也聽到阿貴貪汙的風聲了,」我點點頭:「我知道小彬帳做得很好,不過不知道大家的疑心是他引起的。」
「他是故意的。」娃娃停了半晌,似乎在決定什麼,嘴上又說:「人家不光作帳,更通過管樂社一個姓石的學弟帶風聲給詹信雄,讓詹信雄看到機會,找上你們那個糾察隊副主席,風聲才傳出來的。」
「小彬幹這個事情做什麼?」
「因為他是財委,怕胡財貴出事連累到說唱藝術社,所以放風聲出去,算是劃一道紅線給胡財貴。」娃娃欣賞地說:「這學弟真聰明,不愧是你教出來的,動作不大效果卻很好,不但不把你扯進來,也算放胡財貴一條生路,讓其他學長盯著他以便大事化小,防範於前總比出事在後好。」
「嗯,小彬很不錯。」我心裡高興,又問:「那這跟陳偉業又有什麼關係?」
「你學弟雖然用心良苦,但他畢竟是說唱藝術社學弟,你們兩社有世仇,要是人家改變主意決定暗算胡財貴呢,演辯社豈不是完蛋了?」娃娃解釋:「保護得了演辯社提名才有意義,如果胡財貴出了事還有誰敢把票投給演辯社?所以要制住你學弟,讓他不找演辯社麻煩,這才談得上下屆選舉。」
「那他要怎麼找我學弟麻煩?」
「我不知道細節。」娃娃搖頭:「聽說是有個什麼盜刻訓導處章的事情,說是你學弟刻了一顆訓導處的章放違法公假,被林文雄抓到,演辯社幾個人知道這件事,當成把柄要脅你學弟,要你學弟守口如瓶不要繼續追究胡財貴貪汙,否則就把這事情跟你們訓導處說,讓你學弟記過。」
我一怔,上次黃肥提過這件事,當時我不信,難道小彬真的刻什麼假章嗎?回頭記得問一下,如果確有其事得儘快處理,憑我跟訓導處的關係很容易大事化小。這種事情是要記過的,代聯會席次無分大小只要記過就革職,席次事小信譽事大,因為這種小辮子影響到社團就得不償失了。
「好,那我去問問看。」
我點點頭,正要繼續往下說服務生就送菜來了。兩碗玉米濃湯加上兩份沙拉,先上我的才上娃娃的。我心想這還真沒規矩,上菜當然是先上女生的呀。就見娃娃一笑,把餐巾鋪在裙子上,拿起湯匙,對我一笑,輕巧地喝了起來。
我拿起湯匙,續道:
「剛剛講到盜刻印章的事,其實這件事並不難處理,我一句話就擺得平,怕他什麼演辯社?」
「或許是,但是你沒看出真正的問題所在。」
「什麼問題?」
「他們處心積慮找你學弟麻煩,絕對不會只有這件事。」娃娃解釋:「你想想,就算你學弟真的放違法公假,他們又是怎麼知道的?所以根本是一早就盯上了這個向瑞彬,就算你幫忙處理掉了,他們也可以通過別的手段對付他。」
「什麼手段?」
「分裂你們社團,讓最優秀的人變成箭靶。」娃娃說:「你的社長繼任人,一個黑什麼學弟,是不是?」
「黑若澤,」我搖頭:「他是不是繼任人還不一定,這件事跟小黑又有什麼關係?」
「他跟這位向瑞彬學弟很好,對不對?」
「對。」
「所以打擊這個黑什麼澤,就可以讓向瑞彬投鼠忌器。」她一笑:「凱,我問你,這位學弟是不是跟你的相聲搭檔在爭風吃醋?」
「呃,對。」我一怔,忙問:「等等,娃娃,我先問妳,這些資訊妳都是怎麼知道的?」
「關公說的。」
「關公?」我呆了呆:「他也攪和在這裡頭啦?」
「什麼攪和,他根本是幕後黑手。」娃娃搖頭:「說起來這都是上一屆選舉惹下的恩怨,你知道之前關公是胡財貴派到阿義陣營的密探,對吧?」
「對,我知道。」
「後來阿義被鬥倒了,胡財貴過河拆橋,關公變成過街老鼠,所以一直想跟阿義聯手報復胡財貴。可是阿義也恨關公牆頭草,所以從頭到尾都不跟關公合作什麼事情。關公想走我這條線,覺得如果能夠通過協助你學弟,說不定可以爭取跟你合作一起給胡財貴顏色瞧瞧,所以蒐集這麼多資料來跟我講,要我轉告你,請你考慮看看要不要跟他合作。」
「對付阿貴?」
「是。」
「那他幹嘛不自己跟我講?」
「他說之前找你合作好幾次都沒下文,感覺起來你對他很有意見。」娃娃輕嘆一聲:「所以拜託我來講,他覺得我跟你講比較有用,說你……」
「重色輕友?」
「嗯,是啦。」她臉一紅。
「這個嘛,說我重色大概賴不掉了,」我有點糗,畢竟這話是由「色」口中說出來的:「請妳來講當然份量不同。但是這個輕友嘛,也得看看他是不是『友』。他在演辯社鑽頭覓縫是他的選擇,每次找我都有一堆把我拖下水的骯髒事,我是不願幫他的。」
「嗯,這樣。」
「妳有什麼想法就說啊。」
「我是覺得啊,」她想了想:「或許你還是幫他一把,起碼表面上願意,隨便找件事做一做,就算打個馬虎眼都好,不要這麼明顯地拒絕他。」
「為什麼?」
「關公心眼小,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就不要明明沒你的事結果惹禍上身。」
「我怕他嗎?」
「你不怕,畢竟你無欲則剛,關係又好,他一個喪家之犬拿你沒辦法。」娃娃望著我,表情透著關心:「可是你牽絆多,社團要顧學弟也要管,加上這次跟我們合辦樂聲揚更要小心處理。我還真佩服你可以這麼逍遙自在,換成我早就緊張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反正事情來就做啊。」我聳聳肩:「妳的意見我會參考。講到這個問妳一下,妳自己在班聯會的工作是什麼?」
「我是社團聯絡股,多半是校內的工作。」
「妳跟楊淑芬很好嗎?」
「還可以,她除了囉嗦一點其實人並不壞。」娃娃一笑:「我知道你不喜歡她,不過她還是挺熱心的,算是一個很稱職的班聯會幹部。」
「妳怎麼知道我不喜歡她?」
「很明顯吧,提到她的態度很……嗯,怎麼說呢,沒那麼『君子』。」她嘻嘻一笑:「凱,這麼一想你真是個性情中人,喜不喜歡都寫在臉上。捨不得獎章就對我兇,想想還是喜歡我就跟我道歉,是嗎?」
「唉,是啦,對不起嘛。」
「別說對不起,你喜歡我我很開心啊。」
她笑了起來,正要往下說主餐就來了。這回服務生記得先上女生的餐點啦,三片漂亮的牛小排裝在磁盤裡,旁邊點綴著裝飾用的蔬菜與一小份奶油通心粉;羊排比較簡單,四塊烤羊排飄著迷迭香的氣味,旁邊擺著一小盅薄荷醬,醬汁不多香氣倒是很濃,跟之前陪小箏去「溏老鴨」的果凍型薄荷醬不大一樣。
我等娃娃先動刀叉,這才拿起一隻羊排開始切。娃娃望著我慢慢從羊肉上剔除骨頭,微笑著看得津津有味。我切下半塊,沾好醬,正要放到她的餐盤裡,就見她搖了搖頭:
「幫人家切小塊一點。」
「好。」
我點點頭,依言切成三塊,每塊都是剛好入口的大小。叉起一塊打算放入她的盤子裡,她忽然伸過脖子,笑道:
「餵我吃。」
我一怔,見她可愛兮兮地張著小口,決定不掃她的興,依言餵了她。
她開心地吃了起來,雙頰緋紅,笑咪咪地閉著眼睛,享受著這塊被我餵的羊排。
一個簡單的舉動,她卻如此開心。吃完一塊又要一塊,直到三塊都吃完,這才笑道:
「凱,謝謝你。」
「謝什麼,羊排嗎?」
「謝謝你順著我。」她微笑著說,語氣卻很認真:「你覺得這樣做有點不好,對不對?」
「呃,是有一點。」
「所以謝謝你,容忍我的得寸進尺。」
「別這麼說。」
「好吧,那我不說。」她一笑,恢復了適才的語氣:「好啦,繼續講你的寶貝學弟。你那個學弟長得還真帥,你挑他當社長很有道理,未來我看跟演講社合作應該比你還順利。」
「等等。」
「怎麼了?」
「妳見過我學弟啊?」
「是啊。」
「妳在哪裡見的?」
「這陣子有些演辯社的事,我常有公假去你們學校,林碩彥告訴我那個司儀就是你學弟。」
「喔,原來如此。」
「不過呢,」她噗哧一笑:「也就是因為長得帥,追走了你們副社長的夢中情人,這才搞得你們內部不和,給了外人可趁之機。想想這還真是你們社風,哪個當社長都是桃色糾紛一堆,呵呵。」
「喂喂喂,妳還知道這個啊?」
「你猜我是怎麼知道的?」
「妳不是說是關公講的?」
「那關公又是怎麼知道的?」
「咦?」我一怔:「對耶,他是怎麼知道的?」
「關公心機很重,你要小心提防。」娃娃再度提醒:「他來找我,告訴我你學弟想參選,但你學弟人太好被別人暗算都不知道,所以他暗中幫了一些忙,還幫你學弟跟陳偉業牽線,說什麼有個強援也不錯。關公跟你學弟灌迷湯,說是陳偉業對你家財委學弟有意見,如果帥學弟跟陳偉業合作當然就不會有事,你學弟果然上當,把陳偉業帶去那個什麼聯盟裡,反而幫了演辯社一把。說唱藝術社的事也是這麼被他問出來的。」
「關公是怎麼找上小黑的?」
「聽說是通過你們社團一個姓張的幹部推薦的。」
是張宇恆,他跟阿丹最好,看樣子兩人別有企圖。我又問:
「我知道是誰了,但是關公既然想找我合作對付阿貴,那怎麼又把他對我學弟的密謀都跟妳講呢?這不是挖坑給自己跳嗎?」
「關公當然只會說好聽的,其他多半是張國鈞講的。」娃娃嘿了一聲:「國鈞很聰明,就是政治敏感度不夠,我端出學姊架子三兩下就套出了他的話。他說你家副社長對帥學弟有意見,關公看到機會,慫恿你家副社長跟財委學弟過不去,創造帥學弟的危機感,進而遊說他跟陳偉業合作,讓演辯社跟說唱藝術社不要鬥起來。」
「哦?」我一怔,想起斌斌前兩天對我說的話,想來所謂「某人」就是關公了:「這個張國鈞倒是願意告訴妳這些事?」
「他鬥不過陳偉業,巴不得人家好好選代聯會不來搶他的社長。知道你跟我……走得近,希望借重你的號召力讓陳偉業選上,就他的角度來看這是對他自己、演辯社還有說唱藝術社三贏的局面。」
「我整理一下,」我想了想:「所以是這樣,陳偉業要選代聯會,為了要跟演辯社學長顯本事所以要擺平我家小彬,卻又不想硬幹所以透過關公跟我家小黑建立交情,讓小黑幫忙穩住小彬順便把自己帶進學弟們的聯盟裡去。至於關公自己的目的則是扶植陳偉業以便掌控八字頭演辯社學弟,等哪天再來跟阿貴翻臉。這裡頭我家副社長是最白痴的一個,被這兩個傢伙利用還不自知,只知道跟小黑過不去?」
「大概是這樣。據我所知陳偉業要逼你學弟出來選舉,不希望他繼任社長。問題是那是說唱藝術社內政,你要指定誰當社長不是區區一個演辯社學弟管得了的,所以最好是讓說唱藝術社的學長來干預,他反而可以在中間當好人。這邊所謂的學長應該是你的相聲搭檔,而不是那個副社長。」
「小黑繼任社長對陳偉業有什麼害處?」
「有個山頭容易尾大不掉,」娃娃解釋:「先說一聲,這是我猜的,有你坐鎮我看誰也不敢動你學弟,所以最好當個空頭副主席,跟說唱藝術社脫勾,之後比較容易控制。」
「呃,」我一怔,要是他們的目的果真如此,那連我也上當了:「那關公的想法呢?」
「我覺得他並不在乎誰是說唱藝術社社長,主要還是為了對付胡財貴。」娃娃想了想:「你想,如果胡財貴有你保護,那麼誰要動他就是跟你過不去。反過來說要是你同意讓學弟選代聯會,從關公的角度來看等於你跟陳偉業站在同一條陣線上,不就等於拉攏你了?」
「嘿,這種算盤還真是一廂情願,」我哼了哼:「我跟這學弟即使站在同一陣線上,也並不代表我跟阿貴是敵對的。更何況如果我不同意學弟參選呢?」
「那就不關你們的事啦,」娃娃笑道:「想想去年的選舉,我看大家反而希望你越少干涉越好。所以說你家副社長很重要,你們內亂越嚴重他們就越安全,最好你把心思都花在這裡,不去管他們閒事。」
「但他們倒是不怕妳來跟我講?」
「他們怕,問題是他們把我當白痴,」娃娃嘿嘿一笑:「他們覺得我喜歡你,跟我危言聳聽一番我就會跑來幫他們傳話。我喜歡你是事實,所以更要幫你想,那就要多打聽,剛剛講的多半是我自己一邊套話一邊組織出來的,他們才沒有講得那麼詳細。」
「所以妳也知道小黑跟我家副社長爭風吃醋的內情,是嗎?」
「這我就不清楚了,」她搖頭:「國鈞知道一些,雖然沒多講,不過很多事情也不用知道那麼清楚才能判斷。你家副社長跟你的搭檔喜歡同一個女生,可是那個女生喜歡你學弟,所以兩個學長都生了他的氣。你不知道這些事嗎?」
「唉,是這幾天才知道的,是不是也很難說。」
「所以說了,大家都在嚇自己,心眼壞得很多餘。」她笑了起來:「上次你把大家嚇傻了,這次每個人都防著你,關公怕你保護胡財貴、陳偉業怕你讓帥學弟當社長,大家聯合起來慫恿你家副社長找帥學弟麻煩,你要嘛支持學弟參選要嘛對付自己人,反正怪不到他們這掛人頭上。」
「我這麼笨嗎?」我哼了哼:「這掛人心術不正,趁我住院搞這麼多飛機。謝謝妳告訴我這些事,回頭我就去收拾他們。」
「等等,」娃娃忽道:「凱,你別急著找人家算帳,我先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
「你真的在乎學弟是不是參選嗎?」
「嗯,這個嘛……」我停了半晌,搖搖頭:「說實話,我沒有那麼在乎。」
「那為什麼不乾脆別管他們就好了?」
「人家都欺上門來了,總不能裝做沒看到啊。」
「你在乎的只是說唱藝術社,對吧?」
「對啊。」
「那就指定帥學弟當社長,壓制社內反對意見不就得了?」她皺起眉頭:「無論代聯會或演辯社都不關你的事,你不讓他們得逞很容易。還是說你一定要保護胡財貴?」
「阿貴多行不義必自斃,我管他那麼多?」
「我聽說你管得也不少。」
「妳聽誰說的?」
「你先講,有沒有管?」
「有。」我點點頭:「不過細節不能講,這是我承諾別人的。」
「為什麼要管?」
「不是我想管,是事情找上我的。」
「我們主任對吧?」
「咦?」我一驚:「妳怎麼知道?」
「這件事我要跟你承認,」她緩緩地說:「凱,胡財貴貪汙的事,是我跟主任打的小報告。」
「是妳講的?」我訝異地問:「妳為什麼要跟她講?」
「你怎麼不好奇我是怎麼知道的?」
「嗯,對,妳是怎麼知道的?」
「是林碩彥找我求助的,」她輕嘆一聲:「你學弟查帳是為了打草驚蛇,可是他太嫩了,不知道輕輕一打就會嚇出這麼多條大蛇。他一查帳林碩彥就來找我,跟關公一樣希望通過我打探你的態度。我跟他說不用緊張,你在住院應該不知情,就算知道也不會主動找大家麻煩,要他稍安勿躁,如果你的動作真的很激烈再來找我,我可以幫他跟你求情。」
「妳對碩彥倒是很好?」
「成北聯盟還是有情誼的嘛。」
「但妳不聽他的來跟我求情,反而去跟滅絕師太打小報告?」
「是。」
「為什麼?」
「胡財貴當年是怎麼對我的?」娃娃望著我:「始亂終棄,拿走我的第一次。這件事我從來沒有原諒過他,之前看在社團份上不能拿他怎樣,現在大家都要卸任了,有個機會讓他身敗名裂幹嘛客氣?」
「呃。」
我吃了一驚,想不到娃娃對阿貴有這麼大的情緒。只聽她又說:
「問題是,我沒想到主任會去找你幫忙,她聽我說完就去問你,又把你跟她的對話告訴了我。我才知道你是幫他的,那我也只能算了。」
「我不是幫他,」我搖頭:「只是覺得事情太大,身為成功人的一份子,我有義務阻止這件事。」
「唉,你還真是個童子軍,難怪我追不上你。」她輕輕地說:「主任不知道我的心事,她覺得我們兩個關係很好,我是擔心你學弟被牽連才跟她講的,還要我別擔心,說什麼你會妥善處理。所以你並沒有一定要幫胡財貴,對不對?」
「對,我沒有一定要幫他。」
「那你可以為了我,從今天起不要再干涉這件事嗎?」
「可以是可以,」我點點頭:「問題是,妳這樣做,對自己又有什麼好處呢?」
「沒有好處,」她搖搖頭:「最多只是出口氣。反而壞處比較多。」
「有什麼壞處?」
「你。」她望著我:「我這麼做,結果適得其反,引出你保護了他,還被你發現我是這種人。」
「哪種人?」我怔了怔:「妳說跟滅絕師太打小報告嗎?那又怎樣?」
「你不覺得這麼做很差勁嗎?」
「不會啊,哪裡差勁?」
「為什麼不會?」她一怔:「我在打小報告,目的是害他身敗名裂耶。」
「是,但妳不是去放謠言,而是去跟師長告狀。」我搖頭:「很多時候我們會本末倒置,好像找師長告狀是一件壞事,這根本是個錯誤的想法。我看不出跟滅絕師太告狀有什麼不對,頂多妳的理由是私怨,但又如何呢,說的又不是謊話,他要是不貪汙妳也拿他沒辦法,真的貪汙了就是自己找死,怨不得人。」
「凱……」她訝異地問:「你是因為喜歡我才這麼講的,是嗎?」
「不是。」我搖頭:「有些事我不方便跟妳講,但他的行為我並不認同。妳們主任教會我一件事,那就是不管我們面對多複雜的問題,都必須按照自己的中心思想……或者行為準則來處理。就像妳說的,既然我是童子軍,那就好好當個童子軍,不因妳跟我的關係有所改變。」
「嗯。」
「所以了,面對演辯社或者我們家內亂,我的看法也是如此。」我點點頭:「娃娃,謝謝妳今天告訴我這些事,我會想想該怎麼做。那就這樣了,我們約會我們的,別人要幹什麼齷齪勾當不干我們的事。那些事情我會提防,原則上我也不會去找誰的麻煩,如果哪個傢伙笨到跟我過不去反正也是死路一條。難得見個面,我們聊聊我們自己,別因為這些事情心情不好,好嗎?」
「嗯,好。」
她笑了起來。拿起刀叉,切了一塊牛小排:
「那該我餵你了,來,張嘴。」
我一怔,心裡覺得很甜蜜,依言張開嘴巴,讓她餵了一口。
.
一口不夠,兩人互相餵食,我吃完了她的牛小排,她吃完了我的羊排。飯後甜點是焦糖布丁跟巧克力蛋糕,她繼續餵我吃,也要我餵她吃,被我餵的時候還會「啊」一聲張開可愛的小嘴,模樣既可愛又溫馨,彷彿真的是一對小情侶,做著只有情侶才會做的事。
吃飽喝足離開門卡迪,出去後她又摟起我,若非騎樓很窄我看全身都會靠上來。我一邊提醒自己要好好把持,一邊安慰自己「是來道歉的」,兩人就這麼靠在彼此身上,沿成都路往萬年大樓走。
成都路很擠,騎樓擺著各種臨時攤位,有整櫃賣歌手照片的、有推著衣架賣T恤的、有打開一個箱子賣戒指項鍊的,還有近來最流行的幸運手環,五顏六色各種織法,有成品有材料,色彩斑斕地像是街上的招牌,點綴著週日午後熱鬧非凡的街景。
經過老天祿時我停了一下,本想問問娃娃要不要來點滷味的,轉念覺得剛才吃太飽,決定回來再買。走沒幾步經過南美咖啡,想起九三九前獨自跑來喝咖啡巧遇小李楊淑芬的事,一恍眼八個月過去了,那時剛跟小箏分手,當天晚上她要找阿誠帶她去打胎,想起昨天的她,心下又是一陣唏噓。
轉進西寧南路,這裡更擠了,萬年大樓是西門町最熱鬧的所在,附近不是時髦男女就是亂停的摩托車。從最新的迪爵到腳煞車的名流,王傑代言的風速或張國榮代言的兜風,大肚路改裝車之皇的王牌或長腿帥哥必備的DT,直到人人夢想的NSR150或詩聖跟薇各買了一台的追風,琳琅滿目的車子從騎樓溢到馬路,有的車上坐著口叼香菸的帥哥,有的車旁站著皮裙長靴的辣妹,這個改燈那個改排氣管,車聲轟轟人聲隆隆,比炫比酷比帥比辣,洵是一場機車與騎士的盛會。
我們閃著機車走進騎樓。我望著滿滿的機車不說話。娃娃開了口:
「凱?」
「嗯?」
「你的追風是什麼型號?」
「喔,那不是我的車。」我搖頭:「那台是薇的車,追風RZR。」
「那怎麼是你騎?」
「她出國借我,回來後就還她了,只有一起出門的時候歸我騎。」
「那你還好意思用她的車載我?」
「呃,怎麼說,當時我還沒有跟她在一起啊。」我臉一紅,想起上次大屯山的事:「不瞞妳說,之前我也不肯騎她的車載別的女生。後來她說沒關係,那就沒關係了。」
「女生才不會這樣想,」她嘿嘿一笑:「你小心林美薇知道後生氣。換成是我的車,如果被你借去載別的女生我保證翻臉,不管你是不是我男朋友。」
「咦?妳有車啊?」
「有一台。」
「不是沒駕照嗎?」
「你還不是沒駕照?」
「呃,是啦。」我心中大奇,這年頭怎麼女生都有車啊:「那怎麼都沒看到妳在騎?」
「無照駕駛被學校抓到會記過,上學坐公車就好,不用在塞車中鑽來鑽去。」她笑道:「還可以在車上碰到喜歡的男生,頂多只是人家不常出現,常常失望就是了。」
「呃,」我臉一紅:「所以是放假才騎?」
「偶爾,但是很少。」
「妳的是什麼車?」
「歐風五十。」
「咦?這台車很新耶,不是剛上市?」
「是啊,去年年底爸爸買給我的。」
「他幹嘛買車給妳?」
「我跟他要錢而已,他不知道我拿去買車。」她搖頭,放輕聲音:「上次跟你去大屯山,之後很想去走走。爸爸說要送我聖誕禮物,我就叫他折現,再湊點存款就買了一台。」
「呃。」我更不好意思了,試圖轉移焦點:「妳還沒十八歲怎麼買的車?」
「我有個表姊大三了,用她的名字。」
「妳是最近才學騎車的嗎?」
「沒有,國中就會了。」她淡淡一笑:「說來也糗,我喜歡亂七八糟的男生,家裡管得鬆我就到處亂跑,國二認識幾個大哥哥,陪他們三更半夜跑大肚路,沒幾天就學會了,檔車也會騎。」
「哦?妳還去大肚路飆過車啊?」
「當然沒下去飆,都是去觀戰的。」她輕嘆一聲:「當時年紀小不知分寸,只覺得夜裡溜出去很好玩。那時候大家都像瘋了一樣,旁邊好多攤販賣香腸開賭盤比夜市還熱鬧。還好認識的男生都很單純,不然我一個國中女生,被人家弄到那種地方去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呢。」
「妳喜歡看飆車嗎?」
「嗯,應該說喜歡那種叛逆的感覺。」她點點頭,似乎懷念著那些日子:「當然飆車也很好看,越晚高手越多,有個騎名流的女生是我當時的偶像,騎起來功夫又好人又帥氣,曾經讓我想去學飆車呢。要不是被媽媽抓到,我看我的國三就完蛋啦。」
「妳的生活還真刺激。」我歎道,想不到娃娃還有這種過去:「怎麼被抓到的?」
「其實是被警察抓到。」她一笑,歎道:「升國三那年暑假,有一天也是去看飆車,本來平常都會清場的,結果當天有一輛車怎麼都不肯讓路,硬是要開進大肚路,被幾個飆車的砸車打人,後來事情鬧大了,還打警察喔,好多警察跑來抓人,逮了幾個鬧事的回北投分局。我算是被波及,查身分證的時候被發現是國中生,就被帶回警察局等家人來認領。我媽媽一到就給了我一個大耳光,之後整個暑假通通被關在家裡,也就結束了我的『夜生活』啦。」
「這種生活還是不要過吧。」
「那你呢,不是也跑去舞廳唱歌嗎?」
「我那個是玩票的,再說也一陣子沒去了。」
「算了,講這個幹嘛,都是一些荒唐事。」她輕嘆一聲,又說:「後來考上北一女,我那幾個朋友馬上跟我保持距離,好像大家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一樣。當時感覺很差,現在想想其實他們也是對的。飆車什麼的都是一時流行,國家也不能永遠讓這些人佔著路玩非法賽車啊,去年取締之後果然都沒了,回想起來有種一場夢的感覺。」她停了停,又說:
「扯遠了,剛剛在講我的車。這還真諷刺,去看飆車的時候沒車,反而是認識你之後才想去買一台。」
「唉,」我輕嘆一聲,聽娃娃講話常常有種自己很辜負人的感覺:「那……後來有上山嗎?」
「有啊。」
「一個人?」
「前幾次是,」她輕輕地說:「聖誕節你邀我去舞廳玩,之後沒多久就放寒假了,過年後我又去了一次,這次是跟一個之前看飆車的大哥哥去的,畢竟一個人坐在山上很寂寞,有個人聊聊就不會悶了。」
「對方在幹嘛?」
「這個說來話長,」她搖頭:「喂,在門口站半天了,要不要進去啊?」
「喔,」我一怔,看看萬年大門:「好,先進去再講吧。」
萬年大樓有兩個門,一個西寧門一個峨眉門,我們從西寧門走進去,裡頭有兩具電梯一上一下,卻不保證哪台上哪台下。每次來萬年總是拿電梯方向瞎猜當遊戲,卻總是猜錯繞一大圈,難得像今天只去一樓,根本不用坐電梯。
萬年一樓都是舶來品或精品店,有賣Zippo打火機的、有賣香水的、有賣皮件或服飾配件的,也有好幾間鐘錶店,清一色賣的都是名牌。這幾間店是我們今天的目的地,娃娃拉我擠到電梯旁,閃過摩肩擦踵的人潮,鄭重地問:
「凱,確定要買錶送我嗎?」
「不是講好了?」
「那就不跟你客氣嘍?」她笑得很開心:「這是你要送的,可不是人家跟你要的呦。」
「當然,妳別不好意思。」我一笑:「好錶配美女,讓我送是我的榮幸。」
「嘻嘻。」
她開心笑著,隨我走進門口第一間錶店。
我們一間間逛一間間比價,這才發現那支CK的錶並沒有想像中容易買。這個系列有好幾支,有的錶面是數字、有的錶帶是金屬,娃娃喜歡的那款只有兩間店有現貨。
問題是,其中一間賣得很貴,比郵購目錄整整貴了四百多塊,另一間價格合理卻只有女款。娃娃一聽只有女款就不買了,我心裡明白,其實她也想幫我買一支,這麼一來以後就可以戴對錶了。
我嘆了口氣,對她說:
「娃娃,妳也想幫我買一支,是嗎?」
「是啊。」她承認得毫不猶豫。
「那這樣,我們下次再買。」我微笑著說:「這款錶剛上市,店家沒有齊全的貨也不奇怪。我們隔些時候再來,既可以見面又可以買到對錶,說不定還會更便宜,好嗎?」
「好啊。」她這才笑了起來:「所以你願意跟我戴對錶,是嗎?」
「是,我願意。」
「嘻嘻,這麼講好甜蜜。」她小小佔了個便宜,笑道:「那下次也願意跟我一起來買?」
「也願意,」我任她佔便宜:「直到買到為止。」
「那我希望永遠都買不到。」
「咦?為什麼?」
「因為這樣就可以常常見到你啊。」
「唉,別這樣嘛。」我嘆了口氣:「錶什麼時候都可以買,想見面打個call機我就會出來。難得出來玩,不要有一堆情緒好嗎?」
「其實是你有情緒呢,嘻嘻。」她笑道:「今天過得很開心,這樣吧,都來了也別急著走,陪我去溜冰好嗎?」
「妳要去溜冰啊?」我一呆。
「是啊,你會溜嗎?」
「會是會,」我忙道:「可是只會四輪的。」
「所以不會冰刀?」
「也會,只是不熟,溜過幾次速度快不起來,轉彎快了也會摔倒,去冰宮一定會被人家撞。妳要去哪間,金萬年?」
「是啊,你去過嗎?」
「國中去過一次,不好玩。」
「跟誰去的?」
「跟一個國中同學,」我想起國二時的遠遠,補充一句:「人家是男的,冰刀溜得很好。」
「那當然無聊,」她嘻嘻一笑:「走,這次跟女生去保證好玩,溜四輪沒問題。去不去?」
「去去去。」
我搔搔頭,她開心地笑了起來,拉我走到一旁電梯排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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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年一到四樓是精品店家,八九樓是瘋馬與U2兩間MTV,「金萬年冰宮」夾在中間樓層,是台北市數一數二的著名冰宮,不但冰刀場輪鞋場都有,樓層之間甚至可以互通。國二我跟遠遠來過,別看人家平常很低調,原來沒事就獨自來冰宮練功夫,甚至還訂製了自己的冰刀鞋,一身冰刀本領看得我驚嘆又佩服。他在金萬年有個綽號叫「企鵝」,說是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冰刀鞋一穿馬上身輕如燕,算是金萬年裡難得的國中冰刀好手。
老實說,由於小時候被家裡管得緊,無論冰宮、舞廳、撞球或保齡球場這些地方我都沒去過,上高中雖然自由了些,但我對此類場合還是帶著排斥感。說不敢去也不會,就是從沒想到要去。此刻坐在萬年擁擠狹小的電梯裡,望著牆上的冰宮招牌,一時不禁有點緊張。
娃娃很開心,在我耳邊低聲講個不停。她說她也有幾雙訂製的輪鞋與冰刀鞋,如果我願意,下次可以一起去中華商場訂做一雙屬於自己的鞋。電梯走得很慢,每層樓都有人進出,娃娃摟得很緊,不知怕被旁邊男生撞到,還是心情興奮。
好不容易到了冰宮,我們從電梯擠出去,才開門就聽見震天價響的Disco音樂,加上輪鞋在木板地面上滾動與敲擊的聲音。金萬年燈光很暗,有種舞廳的感覺,五顏六色的燈光在天花板上轉動,柱子上還包著閃亮的鏡子。
櫃檯很長,寫著大大的「WELCOME」字樣,後方滿滿擺著出租的輪鞋與冰刀。身穿藍色制服的員工往來接待,不時有人擠來擠去。我跟娃娃都聽不見對方的聲音,她笑著拉我排隊,我望著她的高跟鞋有點擔心。
沒過多久輪到我們,櫃檯後方是個短髮瘦高男生,胸口別著「魯蛋」名牌,一見娃娃就連連揮手,大聲笑道:
「哈囉,Arashi!」
「嗨!魯蛋哥!」
娃娃熱情地跟對方揮手,對方打量我一番,笑道:
「今天帶男朋友來啊?」
「哈哈,他還不是男朋友喔,」娃娃笑道:「不過我在努力追,下次追到請你喝咖啡。你幫人家挑一雙好的鞋,還有我的鞋要白色那雙,快點喔!」
「沒問題,請稍等。」
對方笑嘻嘻地轉身離開,我大聲問道:
「妳跟他很熟喔?」
「我跟這邊一堆人都很熟。」
「妳還有放鞋在這邊啊?」
「我買包月券,有四雙鞋存在這邊。」她笑道:「凱,你溜得怎樣?」
「國中的時候還可以,不過也三年沒溜過了。」我搔搔頭:「輪鞋沒什麼問題,冰刀只能前進不能後退。妳溜得很好對不對?待會兒可別笑我,穿這麼短方便溜冰嗎?」
「我都穿這麼短。」
她嫣然一笑,就見魯蛋哥捧著一個紙盒,又拎著一雙架式四輪鞋走回來。娃娃拍我一把,我依言辦登記、付錢付押金,外加置物櫃三百共八百多塊,帶著東西來到換鞋區。
換鞋區人很多,白色木板椅子連成一個大區塊,人擠人沒有多少空間可坐。我搶了個位置讓娃娃坐下,她把紙盒放在腿上,笑道:
「凱,你先穿。」
我依言蹲下身來穿鞋。這雙是傳統的鐵架式輪鞋,蹲著其實不大好穿,綁帶子的時候腳底滾來滾去的,著實花了一番功夫才穿好。鞋子倒是很漂亮,金屬架黑色霧面烤漆,四個輪子都是紫色的,配上深黑色的煞車膠墊看上去十分霸氣,跟我今天穿的旅狐黑色短筒休閒鞋真是絕配。
等我穿完,娃娃才從紙盒裡拿出她的鞋。這雙鞋超級漂亮,雪白色的長筒靴,甚至有點小高跟,靴筒上有幾道鮮紅色的火焰裝飾花紋,搭配鞋帶、輪子與煞車的嫣紅,看起來既高貴又犀利。
娃娃笑著拿出一雙全新的運動襪,把紙盒放在一邊,解開高跟鞋的繫帶脫了鞋,露出一雙雪白無瑕的漂亮腳掌。只見她左腳踩在高跟鞋上,右腳輕輕抬起,開心又撒嬌地說:
「幫人家穿。」
我一怔,見她抬著腳,在勢不能拒絕,只得握住她的腳掌,拿起一隻襪子。
娃娃的腳掌好嫩,腳趾小巧渾圓,跟印象中的手掌一樣帶著嬰兒感。我心中浮浮晃晃地,聞著她的香氣,一時之間有點捨不得放開,抬頭望了她一眼。
她微笑地瞧著我,笑容充滿幸福。我連忙捲起襪子,套在她漂亮的腳趾上。
她一動也不動,任我把襪子穿過腳掌,在腳踝處拉好整邊。我拿起鞋子,只覺得手感好重,見鞋筒內側有拉鍊,心想原來鞋帶只是裝飾,握起她的小腿幫她套上鞋子,小心翼翼拉好拉鍊。
她滿意地笑著,放下右腳,抬起左腳。
滑膩的小腿舉得高高地,她的洋裝很短,我把她的腳放低一點省得曝光。如法炮製穿好左腳的鞋,我喘了口大氣,慢慢起身,踮腳踩煞車,這才伸手拉她站起來。
說是不牽手,結果還是牽了。軟軟的手牽著我,輕盈的身子俐落站直。只見她右手抱著紙盒,左手牽著我不放,腳尖一點,瞬間就滑了出去。
我一呆,連忙跟上。
三年沒溜冰了,剛起步有點僵硬。娃娃輕巧地來到置物櫃前,找到我們的號碼,打開置物櫃,把紙盒、她的鞋子、兩人的包包都放進去,順手鎖上櫃子,把鑰匙手環套在我的手腕上,笑道:
「凱,要習慣一下嗎?」
「呃,是。」
「那慢慢來,別急。」
她笑了起來,放脫我的手,雙手背在身後,滑行般地溜了出去。
娃娃真的很會溜冰,光看她的動作就讓人佩服。身體既直又挺,輕輕一點就能順利滑動或轉彎,簡直像是飄行在水面上一般。
我跟著她,彷彿追隨著她的香氣,一前一後來到溜冰場。這裡光線更暗了,五顏六色的舞池燈在四周旋轉,音樂又快節奏又強,溜冰場內滿滿都是人。娃娃等我跟上,對我輕笑一聲,問道:
「怎樣,感覺抓到沒?」
「可以。」
「那就跟著我,我們先繞幾圈。」
她笑著說,也不轉身,倒退滑行出去,微笑著伸出手。
我連忙跟上,接住她的手。她笑著轉身,優雅地與我攜手共行,沿著溜冰場邊緣逐漸加速。
人很多,我們不能一直並肩前行,沒過多久就得放一次手,每過一個人她就伸手牽回我,有時速度快來不及放手,甚至還會閃身到我的前面或後方。她像一隻小巧的金絲雀,在行進間翱翔在身邊,卻總是那麼不疾不徐地,彷彿這些都是十分簡單的動作,連姿勢都不用變化。
「妳溜得真好!」
我大聲讚美,她笑咪咪地一轉身,從我的右邊換到左邊,重新牽回手。
好漂亮的動作,像是踩著優雅的舞步,短短的裙擺飄了起來。
我欣賞著她,她加快速度,牽著的手更緊了些。
兩人越溜越快,周遭的人影在疾速間變成一個又一個的黑色身影。我見前方有一隊接龍,約莫十幾個人,轉頭看了她一眼。
娃娃搖頭,似乎不願意加入,就見兩人距離龍尾越來越近,她忽然笑道:
「放手!一人一邊!」
我一怔,她驀地放了手,與我雙掌交擊,輕輕一推,兩人登時分開。
前方的接龍正在高潮,帶頭的是身穿金萬年工作服的一位微胖大哥,在疾速右轉中準備甩尾。我身在右邊,慢了就會撞上對方,連忙壓低身子加快速度試圖超車。轉頭見龍尾已向娃娃方向甩出,幾個男生女生失去平衡,紛紛朝她跌過去。
此時已經無法回頭了,我擔心地望向娃娃,在高速中驚險超越了微胖大哥;遠處娃娃帥氣地側身一讓,幾個跌出去的人各自從她身旁摔倒。她一笑轉身,逐漸接近我,伸出了手。
她閃避得美極了,不但能在加速中觀察接龍動態,更能用敏捷的動作穿梭在跌出來的人們中間。我伸手接住她,她笑咪咪地摟起我的腰,放慢了速度。
「娃娃,妳溜得實在太好了!」
我忍不住讚嘆。
「我漂亮嗎?」
她望著我,眼神中滿是笑意。
「漂亮極了。」
我由衷地說。
她嘻嘻一笑,低下了頭。
就這麼地,我們在不時的接觸與分開中,繼續在溜冰場裡繞著圈子。娃娃並沒有打算參加任何活動,只是一圈又一圈地陪我共行。我們忽快忽慢,她不時又換著邊,甚至拉著我轉身,像是跳著交際舞一般。
由於腳下是輪子,兩人轉圈圈毫不費力,我的動作沒有她靈活,只能一個勁兒地向前滑動。她笑得越來越開心了,不時拉高兩人的手轉圈,一圈轉完又是一圈,每個轉身的瞬間,漂亮的裙擺總是飛揚在眼前。
不斷交會與接觸,我們在溜冰場裡溜了好久好久。由於兩人實力相差過大,她可以隨時摟著我、推推我,牽起我又放開我,我則像是一個靦腆的小男生,任她不時挑逗一下,完全無法拒絕。
我越來越熱,她的臉也越來越紅。
於是,她再度轉身,面對我牽起手。
我們伸長著互握的雙手,她退後我前進,在她的節奏中越滑越快。
這是多大的信任啊,我心想,她看不見後方,讓我帶領著盲目滑行。只是微笑望著我,漂亮的面龐上帶著滿足與溫柔的笑意。
前面有人,我把她拉近了些,改變方向,降低速度。
她嘻嘻一笑,把手放開,握住我的肩膀。
生怕撞到她,我更慢了些。
她摟起我的頸子,整個人貼了上來。
胸膛對胸膛,呼吸對呼吸。我的胸口,貼著她柔軟的胸口;我的心跳,應和著她強烈的心跳。
她把臉埋在我的肩膀裡,在我緊張的喘息中,輕輕地,親了親我的臉頰。
於是,我們緩緩停了下來。
緊緊抱著對方,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她的喘息聲響在耳際,那股屬於她的清甜氣息,從雪白的頸子上飄出。
我們站在場邊,就這麼抱了好久好久。直到兩人胸口都暖了,呼吸逐漸平緩,她才輕聲說:
「凱,謝謝你。」
「呃,別這麼說。」
「今天先這樣吧。」
她柔聲道,慢慢離開我。
我喘了口氣,感覺著胸口再度出現的空虛。
我們在奇異的羞澀中離開溜冰場,回到換鞋區脫下溜冰鞋。這次她沒有讓我幫忙了,紅著臉望著自己的腿,低下頭怎麼都不抬起來。
脫下溜冰鞋有點不適應,彷彿重新感覺到足下的重力,走起路來頗為吃力。我們打開置物櫃拿包包,她讓我等在一旁,拎著兩人的鞋子拿去還,我望著她的背影,心裡既複雜又失落,不知是寂寞還是甜蜜的感受,還帶著幾絲淡淡的遺憾。
她回來了,把押金交給我。微笑著問:
「凱,好玩嗎?」
「嗯。」
「下次還願意跟我來嗎?」
「嗯。」
「那真好。」
她笑了起來,帶著開心,再度摟起我的手,走到電梯旁,按下按鍵。
.
離開冰宮,我們跑到萬年地下一樓吃瓊芳居涼麵。娃娃從來沒吃過這間,邊吃邊誇那既清爽又不加麻醬的涼麵醬汁。吃完離開萬年,兩人又跑去漢口街楊記吃冰,娃娃點了招牌的玉米冰,我則簡單吃了一碗清冰加煉乳。吃完不過癮,她又叫了一碗花生冰兩人分著吃。
花生冰來的時候老闆貼心給了兩根湯匙,娃娃卻把一根扔在桌上,再度要我餵她吃。我吃一口餵她一口,用著同一根湯匙,有種我們在接吻的錯覺,湯匙邊緣除了濃濃的花生味,彷彿也帶著她的氣息。
吃完冰離開,我們摟著手走在人潮洶湧的街頭。來到武昌街上,我忽然想起一事,對她說:
「娃娃,妳陪我去買個東西好嗎?」
「好啊,」她點點頭:「買什麼?」
「前陣子出車禍,我的耳機掉了,」我說:「前面有間電器行,我去買一副。」
「你是特地要去那間電器行,還是隨便一間都可以?」
「特別要去那間。」
「哦?為什麼?」
「那間專賣水貨,有一些日本原裝的隨身聽,我經過都會去看看新機種。」我解釋:「而且我的隨身聽用的耳機是特殊規格,不是一般三點五公釐接頭的。」
「這是什麼意思?」
「妳看就知道。」我從書包裡掏出隨身聽,交給娃娃,指著耳機接頭處:「妳看,這裡不是一般的耳機孔,是SONY專用的排線接口。這個系列的SONY隨身聽都用這種接口,主要是為了連接他們的線控耳機,這個耳機啊,」我嘆了口氣:「音質很好,又有線控器,問題是耳機跟線控器是連在一起的,壞了就得買整條,由於是特殊規格所以很貴,我壞過一次,買的時候好心疼。」
「哇,你的隨身聽好漂亮,」娃娃把玩著我的SONY R707,像是在鑑賞什麼工藝品:「那條耳機多少錢?」
「一千多快兩千。」
「這麼貴啊?」她一怔,把隨身聽還給我:「那隨身聽呢?」
「將近五千。」
「耳機就佔快一半啊?」
「零買耳機比較貴,廠商都是這樣賺錢的。」
「不能買一般的耳機插上去用嗎?」
「其實可以,」我搖頭:「原廠有附一個轉接頭,可以把這個特殊規格接口轉成一般的耳機插頭,不過這樣就沒有線控了。」
「那還是可以擋著用嘛。」
「是,不過我也沒有一般耳機。」
「所以那間店有你要的耳機?」
「嗯,不一定有現貨,去看才知道。」
「那我們走,」她笑道,摟著我的手:「原來隨身聽還有這麼多花樣,帶我去見識一下。」
我見她一副「很想見識」的模樣,不禁覺得有點好笑,當下快步前行,沒走幾步就來到了我最常去的那間電器行。
店裡沒人,一樣是有點黯淡的日光燈。老闆懶洋洋地從櫃檯探出頭來,這人很勢利眼,對我這種學生走進店裡總是擺出一副懶得理會的模樣。要不是賣的東西別的地方買不到,我才不想每次都看他的嘴臉呢。
不過,來過幾次,老闆已經跟我很熟了,見面時勉強還擠得出一絲笑容。見我跟娃娃進來,照例皮笑肉不笑地說:
「同學,今天又來逛啊?」
「我是來買耳機的。」我說:「上次你賣我那台R707,我要單獨買一條線控耳機。」
「壞啦?」
「掉了。」
「同學,這個耳機很貴耶,」他嘿嘿一笑:「一條兩千一,你確定要買嗎?」
「漲價啦?」
「對啊,日幣升值了,」他點點頭,轉身正要拿,忽然又說:「這樣好了,我有個好東西看你有沒有興趣。」說著也不管我有沒有興趣,從玻璃櫃裡拿出一台包著保鮮膜的新機器,對我說:
「這台F707啊,是你買的那台的更新版,所有功能都一樣,只有兩個地方不同。」他頓了頓,有種賣關子的味道:「一個是廣播功能,另一個是它的耳機。你買的那款耳機線控是合一的,壞了就要整條換,這台附的耳機跟線控器是分開的,耳機壞了可以單買,頂多只是耳機接線控器的接頭有點不一樣,是SONY的特殊規格。」
「那還不是一樣?」
「當然不一樣,」老闆大搖其頭:「雖然是特殊規格,但是單買耳機只要七八百塊,你用起來壞這麼快,不如乾脆買一台新機器,耳機線控器都附贈在裡頭。你想想看,你上次花五千左右買一台機器,後來花一千九買耳機,這次又要再買一條,同樣的機器已經花到九千多啦,還不如買一台新的。」
「那我這台舊的怎麼辦,去年才買的。」
「可以留著用啊,新的這台的耳機跟線控器跟你那台是通用的,哪天新機器壞掉舊的還可以拿來用嘛。」
「那你乾脆單賣一條新機器的線控耳機給我不就好了?」
「我沒貨,這台剛上市,耳機還沒有零賣。」
「呃。」
我心裡厭煩,這老闆每次都推銷一堆。正在考慮要怎麼拒絕,忽聽娃娃說:
「老闆,新的這台隨身聽多少錢?」
「剛上市比較貴,五千二。」老闆一怔,轉頭對這位從進來開始都不發言的女生說:「不過因為妳……男朋友是老主顧,可以算便宜一點。」
「嘻嘻,」娃娃一笑,似乎聽到「男朋友」三字很開心:「所謂便宜『一點』是多少?」
「四千九,怎樣?」
「才三百喔?」娃娃哼了哼:「那如果我們買這台,又加上剛剛他問的舊款耳機,那是多少錢?」
「這樣嗎?」老闆一怔,這才認真起來,默算片刻說:「如果一起帶,算你們六千八,怎樣?」
「才少兩百,那就不用了。」娃娃嘿嘿一笑:「六千五。」
「不行啦,差太多了,」老闆連忙搖手:「六千八真的很便宜了,不然再少五十?六千七百五?」
「六千六?」
「真的不行啦。剛剛跟妳報隨身聽四千九已經是折扣過的價錢了,妳不能從這個價錢開始殺啦。」
「真的嗎?」娃娃嘿嘿一笑:「問題是剛剛你也沒折多少啊,那就算了。」說著對我道:「凱,除了耳機,你有沒有真的需要這台新機器的新功能?」
「呃,其實還好。」我搖頭:「老闆說的,就多個廣播加上比較好的線控耳機而已,我有一台很老的機器,那台有廣播也可以錄音。」
「所以平常你都帶兩台?」
「喔,也沒有,」我解釋:「我高一比較常聽廣播,後來買了手上這台沒廣播就算了,只有有什麼節目要聽的時候才會特別帶出來。」
「那這樣,」娃娃一笑,轉頭看老闆一眼,對我說:「我爸爸下個月就要回來了,我叫他帶一條剛剛老闆說的新機器的新耳機給你,老闆說可以共用,這樣你的舊機器就可以復活啦,還有更新款的線控耳機,頂多是將來耳機本身壞了你再來跟老闆買這個什麼特殊規格的耳機,那就不用像這次一樣換整條,老闆說的,單買耳機不含線控器才七八百塊。」
「呃,妳爸爸……」我正要問,忽然意識到這是娃娃講價的手段,忙道:「……這樣會不會太麻煩他啊?」
「他見到你就高興了,哪會麻煩呢?」娃娃笑著說,這又是佔便宜了:「你別在這邊為難人家老闆,最近美日談判三〇一條款,日幣被逼得一直升值,人家生意也不好做啊,我爸爸在日本用日幣買就沒差了,你要買幾條就買幾條,何必在這裡跟人家爭那個一兩百塊呢?」
「嗯,好,那就這麼辦。」
我點點頭,娃娃摟起我的手,對老闆一笑「那就不好意思啦」,轉身正要離開,就聽老闆忙道:
「喂喂喂,小女生,妳這樣就不跟我買啦?」
「對啊,我叫爸爸買給他就好。」娃娃笑著說:「老闆你也為難呀,雖然說日幣才剛漲幾天,東西光進口到你這裡起碼也要幾個月理論上沒有受到影響,可是還是不能委屈你啊。我們學生窮買不起這麼貴的東西,他那台又好好的只是缺耳機,怎麼可以又買一台新的呢,這不是浪費嗎,你說是不是?」
「啊,話不是這樣講的,」老闆搔了搔頭:「磁頭也是會壞的呀,到時候修磁頭更貴呢,兩台換著用比較不會耗損,說不定可以用更久,那才不會浪費嘛。這台又有廣播又有新的耳機,妳看,上面還有液晶螢幕可以用按鈕選擇電台,不是傳統那種用轉盤撥的,使用起來的感覺很不同耶。」說著笑容滿面地道:
「對啦對啦,我進貨的時候日幣還沒漲那麼多啦,那不然這樣,我賣你們新的機器,也單獨賣一條新款的耳機給你們,這樣兩台機器都有新的耳機,一起就算六千七,你們看怎樣?」
「你不是說新款耳機沒有現貨嗎?」娃娃笑道。
「都嘛老主顧了,我當客戶服務,拆另一台新隨身聽裡面附的線控耳機給你們就是了,」他諂媚地笑道:「條件是也要買新的隨身聽,不能單獨只買新款線控耳機。」
「嗯,這樣喔,」娃娃裝模作樣地想了想:「那我跟他商量一下,老闆你等一下喔。」
說著娃娃就拉著我走出電器行。我們來到騎樓下,我皺眉問:
「喂,妳真要我買一台新機器喔?」
「對啊,你不是喜歡?」
「是啦,」我搔搔頭:「可是我原本那台還很新耶,再說我要兩條新的線控耳機要幹嘛?」
「我知道啊,」她微笑著說:「我的建議是這樣,剛剛老闆不是說單賣舊款的耳機就要兩千一嗎?那我們用六千七買新耳機跟新隨身聽才划得來。我們這樣拆,我出三千三,你的舊隨身聽給我,我得到你的隨身聽加上一條新款線控耳機,比你當時買還便宜;你自己花三千四,買到一台本來要四千九的全套新機器。你覺得怎樣?」
「妳要我原本這台啊?」我一呆。
「是啊。」
「用過的耶。」
「所以當二手機便宜跟你買啊。」
「不要,」我搖頭:「頂多是我花六千七買新的隨身聽加耳機,把新耳機跟舊機器送給妳。」
「不行,我不是狐狸精,不能什麼都跟你用要的。」她用力搖頭:「反正我出三千三,你就當我花兩千一買耳機,一千二買你的二手機,機器又便宜耳機還是新款的,算我賺到,都不讓我出錢可不行。」
「問題是妳真的要買隨身聽嗎?」
「我要買『你的』隨身聽。」她一笑:「你用了一年有感情,每天摸來摸去帶在身邊,我喜歡。」
「呃。」
「所以啦,別囉嗦,肯賣我嗎?」
「講這樣,妳這是在幫我忙,對吧?」
「也是,我看你很喜歡那台新的。」她笑著說:「這麼一來皆大歡喜,我買到你隨身的東西很高興,你買到新玩具很開心,不但老闆做到生意可以養家活口,我們兩個用的還是情人耳機超甜蜜。你有足夠的現金嗎?」
「六千七我不夠,」我遲疑片刻:「三千四倒是沒問題。」
「那就好,反正我也要出。」
她笑了起來,打開包包拿出皮夾,拿出四張一千塊給我。笑道:
「待回兒記得找我錢。」
「呃。」
我呆了呆,收下現金。剛剛只是買耳機,現在變成買隨身聽了。
「我們進去吧。」
娃娃笑道,不讓我多想,扯著我的袖子把我帶回電器行。
.
帶著意外的新隨身聽與新耳機離開電器行,娃娃非常開心,連走路都蹦蹦跳跳地,我有點過意不去,陪她走回開封街坐公車,按計畫去公館,約莫五點來到黎香書苑。
將近吃飯時間,黎香書苑沒什麼人,我跟娃娃幸運地坐到上次的位置。這次她要喝皇家咖啡了,我則點了一壺伯爵奶茶。兩人坐在沙發上,她靠著我的肩膀,陪我拆封剛剛買的隨身聽。
新機器跟原來的隨身聽很像,外觀上的差別只有液晶螢幕與廣播按鈕,其他無論外接電池盒、充電電池、充電器、錄音線,甚至附的布套都一模一樣。娃娃很高興,拿走舊的隨身聽,把裡頭的錄音帶還我,又跟我要走所有舊配件,裝在新盒子裡收了起來。
蠻有趣的分配,由於我配件帶得不全,凡是我沒帶出來的配件她就拿新的,變成兩人的配件都有新有舊,依照娃娃的說法,這叫「住在一起的情侶平常隨便亂拿的結果」。
咖啡跟茶都來了,娃娃跟上次一樣,睜著眼睛瞧著方糖上白蘭地的藍色火焰。我的奶茶很香,乳褐色的汁液帶著濃濃的厚度。不知為何好想抽根菸,卻又想起高一寒假在這裡被雅雅搶走菸跟打火機的事。
方糖燒盡,化成糖漿滴入咖啡裡。我幫娃娃攪勻,她雙手捧起杯子喝了一口。她的表情很幸福,笑著放下杯子,問我說:
「等一下要去哪裡吃飯?」
「我安排了妳說的『燭光大餐』,待會兒就知道。」
「這麼神祕啊?」
「沒錯,」我點點頭:「這間店超級神奇,是我的私房名單,從來沒有帶別人去過。」
「真的嗎?」她一怔:「連林美薇都沒有嗎?」
「嗯,沒有。」
「為什麼不帶她去?」
「這個嘛,唉,」我輕嘆一聲:「也不是不帶她去。這間店是去年聖誕節後發現的,當時她還沒回來,回來後到今天還不滿兩個月,來不及想起這間店就跟妳約了。」
「所以是跟我約了之後才想起這間店的,是嗎?」
「是啊。」
「那為什麼特別要去這間?」
「因為我早就打算帶妳去了。」我說:「上次聖誕節活動那麼多人,聽妳跟小渝在那邊翻譯歌詞,心裡覺得很辜負妳。後來碰巧發現這間店,我覺得妳一定會喜歡,於是就放在心上了。」
「那怎麼都不跟我說?」
「後來就沒見面了啊。」
「那好不容易見了面,結果又兇人家?」
「好嘍,不都道過歉了嗎?」我一笑,她就是愛撒嬌:「所以今天既然要燭光大餐,當然就會想起這間店啊。」
「這間店很浪漫嗎?」
「非常。」
「東西貴嗎?」
「妳別擔心。」我忙道:「一分錢一分貨,這間店的水準遠超過它的收費,可謂物超所值。」
「所以還是貴?」
「對我一個學生來說的確如此。」
「卻捨得請我去?」
「第一次去就想到妳,當然捨得。」
「那真好,我很開心。」她望著我,甜蜜的笑容裡透著難以言喻的情緒,卻道:「可是凱啊,我也不想剝奪你跟她的樂趣,所以還是算了,下次再去好了。」
「什麼意思?」我一呆。
「就是說,」她臉一紅:「我雖然喜歡你,卻知道分寸在哪裡。偶爾吃吃豆腐是一回事,事情還是得講道理的。」她停了停:「今天過得很開心,我不希望造成你的困擾,這間店就別去了,留給林美薇吧。」
「咦?」
我一怔,想不到她會這麼說。只聽她又道:
「今天抱過你,偷親你一下,已經很開心啦。加上又有這個,」說著指了指桌上的隨身聽:「中午吃你一頓,下午又溜冰又吃冰,真的,足夠了,謝謝你這麼順著我。那支錶也是,跟你見面心裡很舒服,是不是真的戴對錶一點也不重要,再說我們已經有情人耳機了呢。」
「唉,別這麼說嘛。」
「你順著我,我很高興啊。」她笑了起來,窩在我的肩膀上:「一間餐廳是小事,你的幸福不能被這種事情影響。你帶她去吧,吃幾次後再帶我去。很多事情的形式意義是很重要的,倘若有一天緣份到了,到時候你再找個專門屬於我們的地方就好,不用堅持這間店。」
「娃娃,妳別這麼說話啦。」
「真的,沒關係的,」她輕聲說:「上次在這裡,你說的話我都有聽進去。一輩子還長,未來的事情誰都不知道。我們慢慢做朋友,慢慢培養感情,說不定有一天你會想跟我在一起,說不定我們會再也不會聯絡。但這些都不是現在的事,這一分鐘你陪著我,我已經很滿足了。」
「這跟不去那間餐廳有關嗎?」
「非常有關,」她認真地說:「其實隨身聽也一樣。林美薇會不會發現你換新機器了?」
「不知道耶,」我一怔:「應該不會,搞不好她根本沒有看過我的隨身聽。」
「為什麼?」
「因為我都是一個人的時候才會拿出來聽啊。」
「才不會,你少小看人家。」她搖頭:「女生都很敏感,回去你最好跟她說一下這件事情。我們合作省錢買東西是小事,絕對不會講不清楚。就不要過幾天被她發現了再來解釋,到時候反而變成你偷偷跟我買情人機啦,好好一件事被解釋成別的意思很划不來,影響到你們的幸福就不好了。知道沒?」
「呃,知道了。」
「這就是我說的形式意義,懂嗎?」
「呃,懂一點。」
「笨男生,不跟你講了。」
她噗哧一笑,搖了搖頭。
於是我們繼續聊天。我問起她爸爸的事,原來她爸爸根本住在台灣,只是常去日本出差而已。娃娃父母早已分居,爸爸固定匯錢給媽媽養家,卻不時跟娃娃見見面、吃吃飯什麼的。不知因為內疚或是寵女兒,娃娃總能跟爸爸要到一堆零用錢,說起來外快不少,只是得瞞著媽媽,不能光明正大地花。
「那今天這台隨身聽怎麼辦?」
「我會說是你送的,」她笑道:「一個想追我的成功男生,反正是二手貨,不拿白不拿。」
「嘿,把我講成這樣。」我玩味著她的話,又問:「對了,之前就想問妳,為什麼學日文啊?」
「小時候爸爸想叫我去日本唸書啊。」
「後來呢?」
「日文學了,他卻跟別的女人跑了。」娃娃哼了哼:「當然啦,他仍舊想叫我去日本,可是我不肯,再說即使我肯媽媽也會翻臉,所以只是學了日文,沒有什麼特別的用處。」
「多學個語言不錯啊,可以看看原文雜誌什麼的。」
「對啊,萬年四樓有一間永華專賣日文雜誌,我常去買。」
「我同學也常去。」
「呵呵,想必是為了買寫真集嘍?」她一笑:「看那個也不用學日文,你有在看嗎?」
「沒有。」
「真的嗎?」
「真的真的,那種書太貴了。」我臉一紅:「好啦,看是看,不過不會買。我們班同學固定有在買,沒事借來看看就可以了。」
「嘻嘻,男生不看我才不信。」她笑了起來:「不過你很厲害的,幹嘛看寫真集,找女朋友看現場的不是更快?」
「喂。」
「喂什麼喂,裝清純嗎?」她嘿嘿一笑:「上次在大屯山你解扣子的速度好快,這就叫做經驗豐富嗎?」
「喂喂喂,不是講好不提那件事了嗎?」
「我沒提啊,」她笑道:「我只是讚嘆你解扣子的速度而已,可沒提你解了扣子之後摸哪邊。喂,這都是跟誰練出來的,小箏學姊嗎?」
「少亂講,」我臉一紅,想起昨天的小箏:「我才不回答妳這種問題。」
「那上次答應我的呢?」
「我答應什麼了?」
「上次被路過車子打岔了,下次什麼時候要再帶人家去?」
「喂,剛剛是誰說不要影響我的幸福的?」
「跟我去大屯山就會影響幸福喔?」她笑得好開心:「我又沒說要跟你……有你這種正人君子嗎?到底是誰想歪的呢?呵呵。」
「算了,妳是辯論社社長,我不跟妳抬槓。」我連忙脫離她的「豆腐陣」:「剛剛在講妳學日文的事。所以未來沒有打算去日本發展?」
「嗯,沒有。」
「那妳想考什麼科系?」
「大概是財經方面的吧。」她想了想:「銀行企管會計保險,應該是這類的。你呢?」
「我想考新聞或大傳。」
「哦?想當記者啊?」
「不一定是記者,不過我也不知道要幹嘛。」
「卻知道要考新聞或大傳?」
「嗯,不然廣電廣告也可以。」我點點頭:「我的想法很單純,只是想看看這個世界而已。不然外交系也可以考慮,當然那也要分數夠才上得了,這幾個科系都不是低分科系。」
「所以目標是政大?」
「我的成績大概差很遠,不過輔大也有這些科系。」
「努力點,考政大吧。」
「哦?妳覺得政大很好嗎?」
「嗯,怎麼說呢,」她微微一笑:「離我家近嘛,我也想考政大啊,我的成績大概考不上台大商學院,如果你也念政大就好了,人家說近水樓台先得月,到時候我的機會就大了。」
「妳少來,說不定一上大學眼界大開,馬上覺得我這人很無聊,到時候想追妳還被踢出去。」
「你少撇清,」她瞪我一眼,又歎道:「其實政大根本是北一女分部,想要『眼界大開』只怕會失望。」
「妳倒是不想考台大?」
「成績看起來不樂觀啊。」
「還有一年很難說吧?」我搖頭:「妳的成績如何?」
「之前還不錯,現在就蠻傷腦筋了。」
「聯考幾分還記得嗎?」
「六百二十四。」
「我的天,六字頭啊?」我吃了一驚:「妳成績還真好咧,我當年是五百七十六,要是我是女生啊,雖然可以進妳們學校,大概就會是妳們學校最後一名了,前面有一千五百個同學壓著我。」
「哈,不只。」她哈哈大笑:「我們這屆有一千六百五十二個人,這還是人比較少的一屆呢。」
「妳們一屆有這麼多人喔?」
「是啊,六字頭那屆還有一千七百多人呢。」
「妳是怎麼知道這個數字的?」
「喔,我有參與編輯年度校務簡介,我是班聯會的嘛。」她解釋:「我不知道你們成功有沒有這種東西,我們每年都會編一本,還要印好看的封面,裡面是一些學校資料,什麼有幾班幾人啊,校務發展重點啊,校舍平面圖啊,班級分配表啊,或者聯考成績統計之類的東西,所以我會知道一些數字。」
「妳還真好玩,對北一女的各種數字都很清楚。」
「哪有?」
「上次不是跟我講什麼光復幾屆、校慶幾屆的嗎?」
「喔,那個啊,」她一笑:「都是些無聊資料啦,我很愛看統計數字,對一整串有規律的數字很敏感,所以念商科說不定真的很合適。哪像你會的都是一些很有文學氣息的東西,幹嘛不去念中文系?」
「中文系的東西有興趣買書看就好了,頂多上大學之後旁聽幾堂理論課,要念就要念一些自己學不來的啊。」我搖頭:「我會什麼很有文學氣息的東西?妳說康熙字典嗎?」
「那可是你自己說的,」她笑道:「連我們班導師都知道你,說你把余光中的詩拼在一起拼得很有創意,比余光中原本的詩還要流暢。」
「啊?」我一呆,她指的是「念李白」:「那首不是我拼的,是以前的學長。妳們導師是誰?」
「蕭水順。」
「什麼,蕭蕭是妳們班導師?」我大吃一驚:「他不是景美的國文老師嗎?」
「不是啊,他轉來北一女有一陣子了吧。」娃娃被我嚇了一跳,卻又笑了起來,神秘兮兮地說:「凱,你認識蕭老師是不是?」
「靠,何止認識。」我不能置信地張大了口:「他是上次詩歌朗誦比賽的評審,說我們胡亂拼湊余光中的詩,給我們選詩最低分,害我們輸給用他詩的景美,只拿到第二名。」
「所以覺得人家評審不公?」
「這倒沒有,」我連忙搖頭:「當時聽他講評,他說詩歌朗誦的目的是帶領不會賞詩的人賞詩,我們為了朗誦方便把兩首余光中的詩拼成一首來唸,唸得再好一樣是本末倒置。當時很不服氣,回去想想卻覺得他是對的。朗誦嘛,本來就是想辦法詮釋一首詩,不是硬湊一首詩以便朗誦,他的評語我心服口服。」
「哦?真的喔?」這回換娃娃一怔了,笑道:「那我要趕快跟老師說,他知道我跟你很熟,還特別要我轉告你說你拼得不錯呢。」
「真的假的?」
「真的。」娃娃笑了起來:「蕭老師脾氣很硬的,或許當評審有他的堅持吧。之前聽說我跟你走得近,還特別找我確定你是不是那位成功詩朗隊的高二隊長。我說是,他就跟我稱讚你把詩拼得很好,還說什麼選的幾首古詩也很對味,倒是沒有針對你們改余光中的詩說什麼難聽的。」
「他認識我嗎?」
「全校沒幾個不認識你吧?」娃娃笑道:「校慶那麼神氣,你一上台同學就在那邊虧,當天之所以會去跟小渝搶其實也是因為氣氛到了,加上幾個好朋友在那邊推,才會一時衝動,現在想想還真是丟臉呢。」
「呃。」
「不講那個,」她也覺得有點害羞,紅著臉說:「所以你沒有介意老師那樣評分,對吧?」
「對。」
「他有跟我說過,你們成功的應該很不服氣,我是沒辦法去問阿義啦,不然我想他也很怨恨吧。」娃娃嘆了口氣:「其實老師找我並不是為了那首詩,而是要問我跟你的關係。」
「他問這個幹嘛?」
「關於我們的流言很多,人家是我們班導師呀,關心一下很正常。」娃娃停了停:「他知道我跟胡財貴的事,擔心我又碰到壞小孩,之前還去訓導處打聽過。不過問訓導處當然都只有你的好評,所以他就放心了,找我隨便聊,這才聊到了那首詩。」
「原來如此。」
「他說你很不錯,是個『溫暖的人』。」娃娃放輕聲音:「老師聽了很多關於你的事,知道你對人好,又說比賽當天成績出來你很難過,卻還是鼓勵著你的隊伍,看起來很有擔當。所以就說,如果真的跟你在一起說不定也不錯,要我好好跟你相處,不要發展太快什麼的。」
「呃。」
「所以嘍,小心啊,眼線無所不在的。」她抬著頭,迷離的眼神中帶著說不出口的情緒:「這就是不管我再怎麼喜歡你都不會沒事約你見面的理由。很多時候即使規規矩矩的都會被傳一堆謠言,就算你覺得很得意,林美薇總有一天也會受不了呀。沒聽過曾子殺人嗎?所以我會小心,該保持的距離跟你保持一下,不該踩的紅線不讓你踩,有間好餐廳讓你先帶她去再帶我去,這才是喜歡你的表現,你懂嗎?」
「呃,我知道了,謝謝妳的體貼。」
「我體貼嗎?」她一笑:「好,那我另外再跟你說件事。」
「好,妳說。」
「小箏學姊有沒有跟你解釋她把獎章送給我的理由?」
「有。」
「她怎麼說的?」
「呃,」我臉一紅:「她說如果我們之前在一起,那就會變成某種金童玉女,所以把帶著我的成就的獎章送給妳,說是某種象徵。」
「嗯,她是這麼說的喔?」
娃娃沉默半晌,搖搖頭道:
「我懂了,那是她的理解。不過我之所以跟她要,其實不完全是這個意思。」
「哦?」我一怔:「所以是妳去要的?」
「嗯,她說是她主動送我的,對吧?」
「是。」
「那她還對我真好。」娃娃點點頭:「學姊這人很溫柔,之前都不瞭解,只覺得她冷冰冰的。說不定這跟和你在一起也有點關係,不過那也只有你們自己知道了。」說著問我:
「凱,你沒有繼續介意了,對不對?」
「對。我不介意了。」
「之前介意是因為捨不得這個獎章,還是覺得獎章裡包含的是你跟學姊的回憶,不高興被我插花?」
「唉,我承認是後者。」
「好吧,你還真誠實。」她苦澀地一笑,輕輕地說:「剛開始跟學姊要,我的理由的確是羨慕你們曾經在一起,想要分享那種感覺。而且我覺得,要是從頭就跟你在一起,我們一定可以表現得很棒,讓所有人都羨慕我們,變成學姊說的金童玉女。」
「那跟小箏說的有什麼不同?」
「不同之處在於我不覺得那個獎章裡有她、或者其他演講社的人,只有你自己。」娃娃望著我:「校慶那天我站在操場上,看著你在上頭領獎,當時我覺得很奇怪,畢竟之前的活動你是去支援演講社的,到頭來反而只有你有獎章。那個瞬間我忽然覺得你很孤單,辛辛苦苦獲得了這麼大的榮耀,卻沒有人能分享你的成就或快樂。所以就想,如果你願意把獎章送給我,那我就會每天帶在身上,像是陪著你,聽這個不會說話的獎章跟我分享你的故事。我也幻想假如我們從頭就在一起,說不定就會拿到兩個獎章,你一個我一個,那麼無論是你,或者獎章本身,就都不會孤孤單單的了。我們是金童玉女,這兩個獎章也是獎章裡的金童玉女。」
我一怔,她又說:
「當然,這些都是幻想。不管獎章裡是否包含學姊或者巧怡她們的回憶,反正一定沒有任何跟我有關的回憶。這麼一來我反而想得到它,想從得到它的時候開始陪你,不管之前的你是否孤單,起碼之後就不會孤單了。」她望著我:
「凱,我不知道為什麼,雖然那麼多人喜歡你,我卻覺得你總是孤單的。像剛剛吧,你明明很會溜冰,卻說自己不怎麼去冰宮,那你當年學溜冰的時候是不是也是一個人學的呢?」
「呃,嗯,是啊。」
「為什麼呢?」
「沒人跟我去啊。」
「是同學不肯找你,還是你刻意避著人家?」
「怎麼講,」我想了想:「我是很晚才學溜冰的,等我想學的時候大家都已經會溜了,程度差太多沒辦法跟人家玩在一起,同學也不覺得我想溜冰,只好找些沒人的時候到公園偷偷練,這麼一來即使溜得不好也不會被人家笑。」
「既然沒人陪你玩,那幹嘛學呢?」
「我很羨慕大家都會,所以也想會。」
「溜冰鞋是家裡買的嗎?」
「是我自己偷買的。」
「為什麼不讓家裡知道?」
「他們擔心我亂交朋友,不喜歡我外出,我說自己去溜他們保證不信。」
「那你是怎麼知道西門町有個楊記玉米冰的?」
「呃,」我一怔,話題變得這麼快:「這是之前聽朋友聊才知道的。」
「什麼朋友?」
「我國小到國中的同學。」
「男生女生?」
「一個男生一個女生。」
「情侶嗎?」
「嗯。」
「你喜歡那個女生,對嗎?」
「呃,對。」
「後來有沒有在一起?」
「唉,有。」
「是等他們分手,還是橫刀奪愛?」
「橫刀奪愛。」
「然後有沒有跟那個女生去吃楊記玉米冰?」
「這倒是沒有。」
「為什麼沒有?」
「這個……就沒去過,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我知道。」她忽道:「因為那是一個你不想觸碰的印象。去那邊的她身邊有別人的影子。反過來說這也是你今天帶我去的理由,因為你跟我相處很強勢,我喜歡你卻得不到你,這種關係讓你覺得比較舒服。」
「才不是這樣。」
「別否認,我沒有覺得不好。」她搖頭:「凱,剛剛吃冰的時候我就發現了,你既喜歡又討厭那間店,跟我說了很多關於這間店的事。不然我幹嘛問這些,就是想知道你的心情啊。這很好的,以後這間店就是屬於你跟我的,要去就一起去,比你安排的燭光晚餐更好。」
「為什麼?」
「因為陪你去楊記玉米冰,你就不孤單了呀。」她笑了起來:「不用羨慕別的男生追走你心儀的女生,身邊這位女生很喜歡你,願意陪著你,你又不是不喜歡她,還喜歡她『很多點』,這叫冰店裡的金童玉女,很開心的呢。」
「呃。」
「我還沒問完,」她又說:「那瓊芳居涼麵呢,你是跟誰去的?」
「這個真的是自己發現的,跟誰都無關。」
「怎麼發現的?」
「就高一上啊,放學沒事走走,逛萬年覺得肚子餓,跑到地下一樓繞一圈就知道了。」
「地下一樓每間你都吃過嗎?」
「嗯,是啊。」
「所以你也知道我要說什麼了,對不對?」她溫柔地笑著:「每間都吃過,代表你來過很多次。高一上的你這麼喜歡逛西門町嗎?」
「沒有。」我搖搖頭:「萬年底下的店十間裡九間難吃,頂多就涼麵能吃吧,真的肚子餓牛排也過得去。我是來打發時間的。」
「因為女朋友念補校,等人家下課?」
「喂喂喂,妳怎麼知道?」
「真的還要再講一遍嗎?」她笑著說:「您老人家很紅的,初戀女友是我們學校問班同學,後來人家出國了,你為了去機場送她還不管數學期末考拿零分。你的傳言很多,不過這一條的消息來源倒是很有公信力。」
「是小渝講的?」
「沒錯,你倒是記得自己跟誰講過什麼,騙起人來破綻少。」娃娃點點頭,認真地說:「那我問你,在那些日子裡,當你自己一個人走在街上的時候,心裡都在想什麼?」
「嗯,想東想西的,什麼都有。」我回想著當時的感受:「認識認識新環境,看看別人在幹什麼,感受一下四周的感覺,跟自己相處相處,更多的是在猜想未來的生活會變成什麼樣子,大概這樣。」
「不就上學嗎,為什麼要去猜想?」
「這個嘛,講起來很蠢,妳不可以笑我。」我緩緩地說:「我這個人有點自閉,不大擅長跟一群人往來。剛上高中的時候總覺得大家都……知道自己在幹嘛,這附近滿街都是高中生,男生女生三三兩兩在那邊聚會、逛街什麼的,不然就是去補習班,還有人在速食店談聯誼或討論社團活動。還有妳們學校,沒事就有一堆人拿著一堆寫滿字的保麗龍,不知道在替什麼活動加油。」
「所以?」
「所以就覺得好像只有我還在狀況外,只能一個人在街上亂走。」
「那種感覺很不好嗎?」
「嗯,總不能說好嘛。」
「那為什麼不去找同學玩?」
「我不知道,大概跟大家還不熟吧。」
「那今天高中已經過了大半,」她微笑著問:「作為一個校際風雲人物,朋友女朋友滿天下,什麼都嘗試過、什麼都知道了的你,會不會懷念當年那種日子呢?」
「這個……」我想了半晌,心裡的感受頗為奇妙:「被妳這麼一問,奇怪了,還真的挺懷念的耶。」
「懷念的是什麼?」
「我不會講,」我搖搖頭:「說是自由自在的好像也不對,不過當時比較沒有牽掛,對每件事情都很好奇,大概是這種心情。」
「那我問你,經過這兩年,你現在……知道自己在幹嘛了嗎?」
「好像還是沒有。」
「即使活得那麼轟轟烈烈?」
「嗯,轟轟烈烈都是別人在看,我自己覺得……覺得……」
「很寂寞,對不對?」
「呃。」
我一怔,她離開我的肩頭,靜靜地望著我,眼神乾淨又透明。
我輕嘆一聲,點點頭:
「嗯,妳形容得很好,的確有點寂寞。」
「你知道你為什麼寂寞嗎?」
「不知道,」我搖頭,強顏一笑:「妳又知道了?」
「嗯,我還是知道。」她這才笑了,緩緩地說:「因為,你覺得身邊的事太複雜了,找不回當時那種乾乾淨淨的心情。」
我一怔。
「咦?妳為什麼知道?」
「因為我也是這樣啊。」她輕聲道:「凱,我是個不斷追求各種經驗的人。走過這一圈,我發現自己表面上好像獲得了很多,其實心裡還是……怎麼說呢……很荒蕪的。真要說有什麼滿足的時刻,反而還是像今天這樣跟你見見面,坐在這裡講幾句話,心裡的感觸還強烈得多。或者不要說強烈好了,就是很踏實,覺得好像之前那麼辛苦地追求尋覓,到頭來我想找的原來只是這樣的片刻而已。」
「所以,這是妳的『寂寞』。」
「其實寂寞這個詞有點詞不達意,」她想了想:「寂寞是什麼呢,自己一個人,覺得不舒服。我覺得說『孤獨』或許比較好。孤獨是孤單跟獨自兩種不同的意思,孤單是只有自己的客觀狀態,獨自卻是自己選的,主觀上不想跟別人在一起,把自己隔離出來的行為。這兩種感覺混在一起,表面上看起來是沒人陪,其實是自己不讓人陪,所以沒有不舒服,說不定還覺得很浪漫呢。」
「問題是,妳為什麼要這麼選擇呢?」
「或許因為外面的世界很煩惱,所以躲回自己的世界裡。」她想了想:「也或許是太少陪伴自己,久而久之覺得自己很陌生,所以想多陪陪自己。反正不管怎樣就是孤獨,不是寂寞,或許無可奈何,卻也沒有想要改變現狀,任憑自己停留在這樣的情緒裡,跟自己靜一靜,面對自己的無力感。」
「那為什麼跟我見面,就會覺得踏實呢?」
「因為……你也很孤獨吧?」她一笑:「說不定就是這樣,從你身上看到另一個自己,發現原來世界上不只我一個這樣的人,那就覺得好一些,自己不是神經病。」
「那要是我們都是神經病呢?」
「那也不錯啊,神經病裡頭的金童玉女。」她笑了起來:「想想我們也很厲害,兩個神經病,在我們的世界裡還神氣得要命。這就是我想從你的獎章裡找到的東西,你能理解嗎?」
「一個孤獨的人,跟一堆正常的人合作,結果拿到正常人拿不到的獎章?」
「是啊,很厲害吧?」她一笑:「這麼一說,我也比較清楚自己喜歡的是什麼樣的你了。你雖然孤獨,卻願意付出你的溫暖,也願意為別人承擔,加上本事高強,最後總結在一個孤獨的獎章上。說句不客氣的,獎章裡的你才是真實的你,這也是我想要擁有它的理由,眼前這個你顧慮太多了,只知道讓別人開心,卻忘記了自己的寂寞,其實一點也不開心。」
我無話可說,只能沉默著。
「那這樣吧,就讓我來逗你開心好了。」她又笑了起來:「給你一個保證。如果今後你覺得寂寞了,不是孤獨喔,是那種沒人陪很無奈的寂寞,那就來找我,我會好好陪你,不會藉機得寸進尺改變彼此的關係,就只是陪陪你而已。我會一直像今天這樣很樂觀的,不會因為很久沒見就跟你陌生了,你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妳會跟獎章裡的我相處,是嗎?」
「沒錯。」
「那要是妳開始有人陪了,不再孤獨了,妳還會理我嗎?」
「會啊。」
「為什麼?」
「欠你的嘛。」她笑道:「今天你很吃虧,我懂,所以未來你也可以這樣佔我的便宜。再說我們也講好了……你知道的,男生不能說話不算話,不管花多久時間,大屯山上欠我的債總有一天得還,您老人家可是江湖上響噹噹字號的董大社長,總不能跟一個小女子食言啊。」
「妳是名震江湖的王大社長,哪來什麼小女子?」我笑了起來:「好,我記得了,這可是妳說的。」
「哈,色鬼,一講這種事情就認真。」
她嘻嘻一笑,紅著雙頰,捧起冷掉的皇家咖啡。
.
於是,這一天的相處,就這麼提早結束了。
婉拒了燭光晚餐,娃娃與我在黎香書苑一直待到晚上八點,我們就這麼聊著,不知不覺竟然過了三個小時。她靠在我的肩膀上,與我低聲交換著許多心事與感觸。我們不再談論彼此,也不討論未來,只是把握著眼前的片刻,聊著每個瞬間的心情。
離開黎香書苑,她在樓下向我道別。我提起了阿義想找她的事,她只是一笑,沒有回答是與否,揮手轉身離去,既沒有約好下次買錶的時間,也沒有多說什麼甜蜜或假裝不在乎的話。
望著她的身影逐漸消失,我默默站在原處,一時沒有離開。
很奇妙的情緒,在一個行將結束的週日晚上,獨自站在剛起的晚風裡,心裡飄著各種滋味。今天的娃娃很不一樣,像是體貼了點,也更親近了些,卻又帶著幾絲飄忽的神祕氣息。
時間並不晚,八點剛過,街上依然車水馬龍。這是個尷尬的時刻,比華燈初上來得晚,卻又不到酒足飯飽打道回府的時間。聚餐尚未結束,續攤卻又太早。店家即將打烊,夜市人潮多得讓人卻步。結束了整個下午的「約會」,此刻的我,完全不知道接下來該去哪裡。
今晚是外宿日,我該回去找薇。
可是,為什麼我的心裡,卻覺得這麼沉重呢?
這兩天是怎麼了?昨天的小箏,今天的娃娃,兩個女生的情緒都這麼強烈,卻又消失得輕輕鬆鬆,甚至還都給了我一些彷彿很重要,卻根本不可能實現的「承諾」。
結束了這兩天,此刻的我,竟然有種不大認識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薇的茫然。
從薇回來到今天,我總是覺得她跟以往的她很不一樣。真要說有什麼變化其實也還好,只是不大一樣,相處起來不像過去那麼輕鬆,反而帶著點莫名的壓力。
她一樣體貼溫柔、一樣聰明犀利、一樣想很多,也一樣寬容著我。差別只是這次她不退縮了,愛我愛得毫不保留,只有這樣而已。
可是,跟她的相處,為什麼會讓我感到這麼大的壓力呢?
難道,問題其實不在她身上,而在我自己嗎?
薇沒有變。
所以是我變了嗎?
忽然想起去年十月的小玫。一樣的她回台灣參加國慶,我卻完全沒有當年的情緒,短暫見面馬上分開,分開後也不覺得少了些什麼。難道,我跟薇也要面對這樣的變化了嗎?
不不不,這不一樣。
薇一回來我們馬上在一起,快速建立了許多新的「慣例」,或許就像小箏說的,缺乏反芻與感受的時間。今天娃娃也給了我一點線索,過去我總認為自己是透明的,在薇面前沒有任何秘密,她可以任意看穿我,我也願意這樣被她看穿。剛剛聽娃娃那麼說,我才知道其實自己是「孤獨」的,很多感受都埋在心裡,不是不在乎,而是根本不去面對,不讓自己去觸碰。
換句話說,今天的我,並沒有把全部的自己開放給薇。即使她在身邊,即使她那麼愛我。
對「半亦得」的想法,車禍時「夢裡的姊姊」,我都沒有告訴她,甚至還能瞞過她。
為什麼要瞞呢,我疑惑地想,我的心事什麼時候開始不跟薇分享了呢?過去跟她相處總是舒服的,薇的話就是真理,薇的安排絕不會錯,我一直如此享受著她。為什麼當我終於得到她了,卻開始把心事留給自己,不再對她開放了呢?
因為,今天的我,已經沒有權力任性了。
要超越她的我、要當爸爸的我,不像過去只要享受人生就可以了。就像滅絕師太說的,逃避並不會讓責任變少,只會越來越難承擔。我必須面對自己的角色,而這個角色卻是孤獨的,亦即只有我能做,不能讓薇幫我做,我們必須互相照顧,不能再像以前一樣,都是她在照顧我,我什麼都不用做。
所以,不是我變了。而是我的角色變了。
想想看,這是我第一次跟薇在一起。之前不管經過什麼,我們都沒有真正「在一起」。我們是自由自在的兩個人,或許相愛,卻對彼此沒有責任,可以溝通分享卻不用承擔。今天不一樣了,我們是一體的,必須一起成長,不能各自成長各自的然後再來分享。這是個完全不同的相處方式,我卻直到現在才搞清楚。
然而,就在昨天,我出軌了。
跟今天的娃娃不同,昨天的行為無可辯解,我只能面對。昨天薇說「就當成她還是你的女朋友也好」,代表她知道我跟小箏的感情很特殊,相處下來一定會在某種意義上出軌,因此她把底線劃得很模糊,讓我自己看著辦。唯一的條件,就跟她一直提醒的一樣,「不能動情」,其它的都好說。
但是,昨天我對小箏,難道沒有「動情」嗎?
或許那是早就存在的「情」,但我還是「動」了。昨天的小箏不再是姊姊或嘉嘉,她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小箏」。我得到了從認識開始最期望得到的她,那樣的小箏,比以前更多、更豐富。
是的,我動情了。不用替自己開脫,昨天就是一場外遇。忽然覺得鬆了一口氣,面對就面對,結果是什麼不是面對與否的前提。很奇怪地,明明是件糟糕的事,面對薇就是面對失去她的風險,此刻的我卻覺得異常輕鬆。這是我跟薇必須解決的問題,如果無法處理過去這些理不清的情緒,那我跟薇的未來,就會跟過去與小箏的相處一樣,明明愛得不能自拔,卻不得不走上分手的路。
於是,我靜下心來,走到路上叫計程車。在熱鬧的人潮中離開公館,回到了「我跟薇的家」。
.
八點四十五分。
走出電梯,玄關燈很溫暖,薇的鞋子放在門口,她已經回來了。
我伸手開門,門沒鎖,一開門立刻見到了她。她穿著一套輕便的運動服,窩在沙發上,手中捧著一本書。
茶几上放著咖啡跟水杯,旁邊是許久沒拿出來用的菸灰缸。菸灰缸裡有兩三根菸蒂,還有一根抽到一半,裊裊白煙飄在空中,在無風的客廳裡形成一道筆直的白練。
她放下書,抬頭對我一笑,溫和地說:
「咦?今天倒是挺早回來的?」
「聊完了嘛。」
我搔搔頭,正想問她怎麼又拿菸出來抽了,她又問:
「不是要一起吃飯嗎?」
「呃,因為某種理由,她說不要跟我吃了。」
「哦?吵架了嗎?」
「沒啊,講得很愉快。」
「那是什麼『理由』?」她把菸熄掉,接過我身上包包放在一旁,拉我在沙發坐下:「來,說給我聽。」
「我可以先喝杯水嗎?」
「呵呵,慢慢來。」
她笑道,端起水杯遞給我。
我一口喝完,覺得不大夠,正要起身就被她按住,走到廚房拿了整瓶水回來,幫我倒了一杯,等我咕嚕嚕喝完,這才說:
「嘿,你們聊天都不喝水的嗎?」
「沒有啊,就渴了嘛。」
「好好好,口渴有理,你先說為什麼不吃飯。」她笑道,拿了根菸給我。
「呃,薇啊,」我一怔:「妳怎麼又開始抽菸了?」
「阿玟又不在。」
「我問的是妳,跟大姊無關。」
「怎麼講呢,我想抽啊。」她嘿嘿一笑:「是你自己先破戒的,禮拜三有沒有抽?」
「有。可是那是跟同學開會,人家打菸來不抽不好意思,算是社交菸。」
「好啊,我沒說不行啊,解釋什麼?」薇不置可否地說:「我這是解悶菸,你可以不跟我報備,我也可以不徵求你的同意嘛。你要來一根嗎?」
「薇,妳在生我的氣,是嗎?」
「沒有。」
「妳生我的氣,不能用傷害自己來發洩。」
「你說得很對,問題是我沒有生你的氣,純粹心裡悶想抽根菸,不要就算了。」她把手抽回,自己點上火。
我嘆了口氣,拿起菸盒,點了一根。
「好啦,既然抽了,那就別煩惱了。」她一笑,搖搖頭說:「本來是想聽今天的事的,看你這種表情顯然是要跟我談談昨天嘍?那好吧,你要跟我說什麼?」
「呃。」
「有話就說啊。」
「薇,我先跟妳承認一件事。昨天我跟小箏……」
「做愛了,是嗎?」
「呃,嗯。」
「我知道啊,很明顯的。」她望著我,嘆了口氣:「這是預料中的事,頂多只是期望你會懸崖勒馬而已。做了就做了,你願意承認我很高興,重點是你們已經說好不見面了,對吧?」
「對。」
「那就算了,這是我欠她的。」薇點點頭:「怎麼搶的怎麼還,我沒有意見。最重要的話昨晚也問過你了,你還記得嗎?」
「妳問我滿足了嗎,還問我是不是沒有遺憾了。」
「是啊,你的答案有變化嗎?」
「沒有。」
「那就對了,發生就發生了,重點是有個結束就好。」她又嘆了口氣:「不過呢,我也不想繼續跟你卿卿我我了。從現在起你不准碰我,我指的是做愛,我們可以一起洗澡睡覺,牽牽手抱一抱都沒關係,只有做愛不行,直到暑假前我都不會跟你做愛,同意嗎?」
「呃,為什麼是暑假前?」
「因為她畢業了。」薇望著我:「你腳踏兩條船,這是在一起之前就知道的事,我不介意你用對待女朋友的方式跟她告別,但我不能接受你同時又碰她又碰我,所以必須等她畢業,切得乾乾淨淨,讓我相信你們不會見面之後再說。兩個月,這是對你的懲罰,有沒有意見?」
「薇,對不起。」
「不要說對不起,對不起很廉價,你乖乖禁慾就是了。」她搖頭:「我問的是有沒有意見?」
「呃,沒有。」
「那就這樣,這件事情到此為止。」她認真地說:「凱,我再說一遍,到此為止。你不要亂想,既然做的時候沒想,那麼就不要事後又來婆婆媽媽。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嗎?」
「呃,不知道。」
「因為,我在乎的不是你跟她做愛,而是你沒有節制。」薇瞪我一眼:「前一晚跟我做愛,隔天又跟她做,還帶著傷口回家,繩子帶出去卻沒帶回來。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投入呢?你濫用我對你的放縱,是這件事讓我不高興,而不是你跟她見面、做愛,或者好好跟她做個了斷。」她頓了頓:
「你這個人,了斷什麼都不能只是說說,非得做完那些之前沒做完的事才甘心,加上心疼人家姊姊,自然會百依百順的,這我都可以理解,畢竟從認識開始你就是這樣,我不會因為自己是你的女朋友就否認這個事實。可是你不能帶傷回家,也不能剛跟我做完就跟她做,這是對我的不尊重。所以我要懲罰你,既然懲罰了就沒事了,所以到此為止,你再多說或多解釋一句,就是你不瞭解我對你有多好,那我就會真的生氣了,懂嗎?」
「呃,懂了。」
「那就這樣,可以告訴我為什麼今天不吃飯了嗎?」
我呆了呆,一時不知該怎麼解讀她的情緒。見她望著我,只得認真轉述了一遍娃娃的話,順便也把隨身聽的事跟她講了一遍。
薇聽完點點頭,想了半晌,歎道:
「唉,她還真是個苦命人。凱,那間餐廳在哪裡?」
「在麗水街。」
「很特別的餐廳嗎?」
「嗯。」
「你沒想到帶我去?」
「怎麼說,妳回來之後我們都很忙,我是真的沒想到。」
「可是卻想帶她去?」
「那是因為她說要一個燭光晚餐,我想來想去只有這間店合適。」
「沒有別的地方可選嗎?」
「沒有……等等,妳先不要問下去,」我忙道:「妳不能問一句要我回答一句,這叫誘導式訊問,這種問法會越問越偏離事實。妳聽我說幾句行嗎?」
「好,呵呵,」她一笑:「誘導式訊問,你還真有詞兒。那你講。」
「這間餐廳叫做『紅利』,就是公司賺錢發紅利的那兩個字,是一間義大利餐廳,專做北義料理。」我慢慢地說:「我是在聖誕節後發現這間店的,當時天氣越來越冷,有一天放學我沒地方去,走在中正紀念堂覺得心情很悶,想找間pub喝杯酒,所以就跑到永康街附近逛一下,看看有沒有哪間pub這麼早開。」
「咦?你開始喝酒啦?」
「沒有,」我看她一眼:「只是想找一杯長島冰茶。」
「喔。」
薇一怔,沉默半晌,點點頭說:
「我懂了。你繼續說。」
「我在街上一直走,幾間平常會開的店都沒開,」我躲過她的眼神,續道:「後來就看到這間店了。那是一間平房改的,外頭有個小院子,還有幾棵大樹,一個紅色的霓虹燈管亮著外文店名不知道寫些什麼,門口也沒放菜單,看上去就是間小酒館,於是我就走進去看看。」
「然後?」
「一進去就發現不對了。」我回想當時的狀況:「裡頭一看就知道不是pub,空間不大,桌子倒是很多張,桌巾桌花,盤子刀叉餐巾布,桌上有蠟燭有插花。這是一間餐廳,而且是一間非常高級的餐廳。」
「那就出來呀。」
「我也想啊,」我笑了起來:「當時差不多五點半吧,裡頭一個客人也沒有。有位先生穿著襯衫背心還打領結,站在後面的櫃檯上,看起來就是那種蝙蝠俠老管家的味道。我連忙說對不起走錯了,正要出去就被他叫住。他說:『同學,慢著!』那個聲音很威嚴,我嚇了一跳,只好停下來看他要說什麼。」
「呵呵,那他要說什麼?」
「他跟我說,沒有這種走進來馬上調頭離開的事情,我解釋說我是來找pub的,進來才知道這裡是高級餐廳,所以才要離開。」
「可是他不放你走?」
「是啊,他聽完就笑了,說這間餐廳開第三天啦,我是至今第一個開門進來的客人,要是這樣就走了,那就是個壞兆頭,好歹吃點東西,不准我離開。」
「哇,那你怎麼辦?」
「我也覺得應該這樣,問題是那天身上只有五百多塊,連菜單都不用看就知道吃不起。」
「你可以用我的錢啊。」
「當時已經幫小渝忙了,剩下的錢我不敢用。」
「不是還有幾萬塊?是怕家裡不夠用嗎?」
「那倒不是,不夠我可以拿我的存款來補,」我搖頭:「問題是我已經自作主張花妳那麼多錢了,總不能再繼續吃吃喝喝浪費啊。」
「留錢給你就是用來吃吃喝喝的,真是的。」她一副拿我沒辦法的樣子,笑道:「那怎麼辦,他不讓你走,你又吃不起?」
「不讓我走就不走,難不成留我洗盤子嗎?」我也笑了起來:「當時我說我只有五百多,他聽了也不介意,拉張椅子讓我坐下,拿了菜單給我。那個菜單還真厲害,十幾頁喔,每頁都寫得滿滿的。我一看就呆了,他站在旁邊陪我看了大概一分鐘,忽然伸手把菜單闔上,說乾脆讓他介紹吧,於是就開始介紹,也不管我吃得起吃不起。」
「那他都介紹了什麼菜?」
「什麼菜?人家講了半個多小時。」
「真的假的?」薇一怔,張大眼睛:「光介紹菜單可以介紹這麼久啊?」
「反正沒客人,當成聊天吧。」我笑道:「一開始只是介紹菜本身,他有什麼湯、什麼前菜什麼主菜這種的。那些菜都很有意思,像那個湯吧,是二十三種蔬菜熬成的,叫做『米蘭番茄蔬菜湯』,他簡稱『紅湯』。我問他為什麼需要這麼多種蔬菜,他就講什麼菜是什麼味道,這個菜怎麼怎麼熬、那種菜怎麼怎麼煮,然後每個材料如何混起來之類的。」
「這麼詳細啊?」
「因為我問了,所以他講得很高興。」我又說:「還沒完呢,這個湯上來要先喝一口,然後他會拿出一種料理酒,滴兩滴下去,妳說神奇吧,才兩滴酒喔,整個湯馬上變成另一種味道,根本是兩碗不同的湯,不喝還真不知道天下有這種奇妙的味道。」
「真的喔?」薇嚥了口口水:「所以你喝了這碗湯?」
「後來喝了,當時只是聽他講,越聽越餓。」我笑了起來:「就是這樣,他介紹一個菜我就問一個菜,還問了一些什麼叫做北義菜之類的大範圍問題。人家是個美食家,不但介紹自己的菜,也拿法國菜做比較。他說因為米蘭或佛羅倫斯這些北義大利的地方是文藝復興發源地,從十字軍東征開始就是交通樞紐,所以很有錢,料理的技術跟法國菜比較接近,但是食材、調味上又可以發揮地中海特色,是很獨特的派別。」
「有理。」薇贊同,又問:「所以後來你到底吃了什麼?」
「整套咧,」我笑道:「剛剛提到的米蘭番茄蔬菜湯、羅馬牛肚、橄欖油雪酪、香料燉牛膝,餐後甜點是一種說不上來口味的慕斯,還附一杯巧克力濃縮咖啡,以及一杯餐後酒。」
「吃這麼好?」薇的表情十分羨慕:「餐後酒是什麼酒?」
「是一種丁香酒,味道很濃。」
「這一套要多少錢啊?」
「七千多,超級貴的。」
「那你當天洗了多少盤子?」薇笑了起來。
「他沒客人,真要洗也只有我那幾個盤子能洗啊。」我哈哈一笑:「當天他就收我五百,說是第一個客人跟我聊得很開心。我隔天就帶媽媽去了,媽媽要補差額,老闆說什麼也不收,還說我識貨,點的全是最費工又最貴的東西。」
「你識貨是真的。」薇認真點頭:「之前帶你吃東西,你點的都是最精的口味,明明沒吃過卻點得跟老饕一樣,這本事還真厲害。我知道了,真是間好店。那你可以說明為什麼特別想帶王藝嵐去的理由了嗎?」
「嗯,可以。」我點點頭:「當時剛過聖誕節,那段時間跟她往來很密切,常常覺得她很寂寞,對我的感情又沒辦法得到回饋,於是就想,說不定該找個不一樣的方式與她相處,雖然不能在一起,卻能當個特別的好朋友。」
「所以想帶她去這間餐廳?」
「是,」我說:「她很有好奇心,跟她交流一些吃吃喝喝的事情很合適。再說妳又還沒回來,所以單純只是沒有把妳考慮在內,並不是什麼這間餐廳只跟她去這種的。」
「嗯,瞭解。」
「那妳接受了嗎?」
「接受一半。」她點點頭:「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麼從沒帶她去?」
「這個嘛,唉,我在等妳啊。」我解釋:「話是那麼說,那段時間我的心思都在妳身上。去是當然可以去,卻不是非去不可,只是覺得可以這麼做而已。」
「那我回來後,為什麼又沒想到帶我去呢?」
「因為我們很忙啊,還來不及想到這種細枝末節的事。是她開口說要燭光晚餐我才想起來的。」
「好,我懂了。」她停了停,輕嘆一聲:「凱,跟我相處,是不是很困難啊?」
「不會啊,幹嘛這麼說?」
「你最近比較不跟我分享心事,這是故意的,還是因為太忙了?」
「呃,」我一怔,原來薇已經發現我不大跟她分享心事了,決定把話講清楚:「其實不是不跟妳分享,而是情緒轉不過來。」
「什麼情緒?」
「震澤當然是一個,」我想了想:「其他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在干擾。我覺得問題主要在缺乏獨處,兩個月下來好像花了很多時間相處,我卻覺得從澎湖回來之後我們就很少獨處了。」
「會嗎?」她一怔。
「本來不覺得,是妳找大姊來住之後才發現的。」我點點頭:「妳記得嗎?我出車禍那天,妳跟康康、韓憶如、邱亞萍還有我學妹周碧檠一起在月光和狗練歌,對吧?」
「對啊,你還記得憶如跟亞萍啊?」她一笑:「只見過一面就記得人家名字,馨馨說你用學號認人,你不會連她們的學號都記得吧?」
「嗯,憶如的當天沒注意,其他三個我都記得。」
「那你背給我聽。」
「康康是71123、亞萍是……71932,至於我學妹嘛,嗯,80213。」
「嘿,你還真記得,」薇一怔,笑了起來:「好吧,你還真有這個本事。我跟她們一起練功,所以呢?」
「所以我就被排除在外啦。」
「咦,哪有?」薇一怔:「那天不是一起討論『New Day Dawning』,我們還唱『如果』,你也唱了一首什麼雪的餘韻的日文歌,這算把你排除在外嗎?」
「那首歌叫做『なごり雪』。」我解釋:「討論的時候沒有。可是那天我是特別去找妳談震澤的,結果不但沒辦法跟妳談,妳還要我先走,於是我就走了。」
「不是這樣的,」薇忙道:「那天是你自己要走的,我還覺得很奇怪,不過當時的確沒多問,畢竟亞萍她們都在,再說本來就沒有要跟你見面啊。」她輕嘆一聲:
「後來你出車禍了,趕去醫院的時候我好自責,覺得要是當天把你留下來就不會出事了,幸好後來沒大礙。」
「可是,從那天起,這種感覺就越來越明顯了。」我說:「薇,我不是要怪妳什麼,妳別誤會。妳剛剛說我不跟妳分享,我卻覺得妳才是有一堆事情沒有跟我分享呢。或許我們有各自的生活圈,我也不覺得當了男朋友就該干涉妳的生活,但這樣的缺乏分享,會讓我有種根本沒在跟妳相處的感覺,所以像月光和狗那種狀況一來,就會覺得被排擠在外了。或許這也是前兩天會突然生氣的理由,想想馨馨還真無辜。」
「怎麼會這麼覺得呢?」她皺眉:「你認為我不跟你分享的是什麼?」
「我先講清楚,妳不是『不分享』,而是『沒有分享』,這是不一樣的意思。」我說:「舉個例子,像妳參加過戲劇社,或者妳幫過邱亞萍忙,甚至娃娃那串鑰匙是妳給的,這些事情都沒有告訴我,連這些人都是我跟妳提起來妳才說認識的。還有之前那個小熊學姊也是這樣,我們明明聊過琪琪跟小渝的事,結果妳也沒有主動跟我八卦一下那個小熊學姊。另外很久沒聽妳提到琪琪了,她還好嗎?妳們還有聯絡嗎?」
「呃,有啊。」薇一怔,點點頭:「她最近很用功,我們固定禮拜二晚上通電話。她還蠻關心你的。」
「那怎麼都沒跟我講?」
「這個嘛,嗯,我的確有一些想法,待會兒再跟你說。」她點點頭:「這樣我明白了,你覺得我沒有分時間給你,反而跟一堆你不熟悉的人花了很多時間相處,是嗎?」
「喔,不是啊。」
「那是怎樣?」
「妳跟朋友相處我沒意見,」我解釋:「妳也沒有不分時間給我,我們相處時間很多,這禮拜是我比較忙,回學校馬上冒出一堆事情,跟妳無關。」
「那問題在哪裡?」
「怎麼說呢,我覺得妳會把妳的生活跟與我相處切開,好像這是兩個世界一般,跟我相處就只是跟我相處,即使提到別人或別的事,目的也是為了談論彼此,而不是為了那些事情本身。」
「你舉個例子?」
「像我的社團好了,」我試著解釋:「妳跟我聊社團,其實只是為了聊我,而不是那些活動本身。像我該不該放手、我怎麼看『新世代相聲創作記』的水準,甚至妳發現廟公想爬上神壇,妳的重點也都只是我的感受,而不是評價阿丹的行為,或者陪我討論該怎麼處理。」
「所以你覺得,我把重點都花在你身上,反而是不對的?」
「不是不對,而是……我覺得妳是故意讓自己置身事外,不去參與我的生活。」我望著她:「很多時候我想聽聽妳的意見,就像前幾天妳說想跟我一起上台一樣,跟妳一起傷腦筋什麼事,或者一起完成一些實際的工作。可是我發現妳比較喜歡討論我,我的想法我的困擾,這種討論裡是沒有妳的,所以才覺得妳不見了,感覺起來沒有相處,很難跟妳分享一些心情。妳懂嗎?」
「怎麼會沒有我呢?」
「像那個新世代相聲創作記吧,沒錯那是妳的意見,但討論的重點其實是我,為什麼我不放棄,放棄後我會不會覺得很失落,而不是跟我一起研究怎麼把內容做得更好,或者幫我出主意說服小光。沒錯我認同妳的意見,這個劇本格局太小,真要修正等於重寫一次。但妳並不在乎實際上放棄與否,妳在乎的是我的感受,而不是那些事情。」我頓了頓:
「妳對別人就不會這樣,像之前妳幫馨馨改編『電梯風波』就是個例子。相聲又不是妳的強項,但妳還是願意去做,跟馨馨偷偷摸摸搞那麼多事。當時的妳一定玩得很開心,所以在馨馨面前妳是很真實的。不像跟我,只有我的感受,沒有妳的參與。」
「嗯,這是真的,我的確只在乎你的感受。」她承認,又問:「所以覺得被我排除在外?」
「剛剛說的是我,妳自己的事情就更少提了。」我點點頭:「談我起碼還有我,那妳呢,妳的生活除了我難道就沒有別的事情了嗎?」
「嗯,搞不好真的是這樣。」她偏起頭想了半晌:「不過凱啊,我的生活真的很簡單,你的確佔了最大的一塊。真要聊點別的,我一時也想不出有什麼事情呢。」
「真的一點都沒有嗎?」
「事情當然是有,只是沒什麼特別的。」
「妳以前會這樣嗎?」
「會啊,我的生活很靜態,看看書唱唱歌,學點小東西,剩下就是上課。」
「現在呢?」
「頂多加上一個陪你,雖然花了很多時間,卻還是很靜態啊。」
「怎麼會呢?」我皺眉,想起之前娃娃說薇總是這裡玩那裡鬧的,覺得跟她的形容差很大,於是問:「不然我問妳好了,今天妳跟誰見面?」
「亞萍啊。」
「去學校嗎?」
「沒有,我們跑去國家劇院咖啡廳聊到中午,後來去對面一間快餐店吃點東西,然後她就離開啦。」
「為什麼找她見面?」
「是她找我的,她下午要去功學社上課,心血來潮找我吃早餐,還說要跟我分享一些樂隊的八卦。亞萍很講究時間利用效率,會把休閒活動擠在同一天,以前我們就常常這樣見面了,這學期還比較少呢。」
「那之後妳又去了哪裡?」
「沒去哪裡,街上走走,」她搖頭:「中正紀念堂晃一圈散散步,本來走回學校想拿車的,看時間還早就去重慶南路逛書店,買了幾本書,然後就回家看了。」
「回到家是幾點?」
「五點左右吧。」
「沒吃飯嗎?」
「嗯,還沒。」她一笑:「原本以為你會吃完才回來的,那就不用做啦,餓了就看冰箱有什麼隨便吃一點,急著想看書。」說著把手上的書揮了揮,深黑色封面,一左一右各自是黑白的蔣公跟毛澤東半身像,中間一道紅色線條,上書「南京政府崩潰始末」。
「這是什麼書啊?」
「講國共內戰的,」薇笑著說:「這本是大陸人寫的,前陣子我買了一套兩冊的『為什麼失去大陸』,想說把兩邊的觀點拿來比較看看,這還蠻有趣的。」
「結果呢,有什麼心得嗎?」
「第一章才看幾頁你就回來了,光看個序就被老共的顛倒是非氣得七竅生煙。」她嘴裡說「氣」,臉上卻是笑嘻嘻的:「我有我的背景,看對岸寫的東西要帶點研究精神才看得下去。搞不好你還客觀一些,不然看完借你好了。」
「好啊好啊。」
「對了,講到這個,」她又說:「我今天是在金橋買的書。金橋買書都會送一張書套紙對吧?」
「還有書籤。」
「對,不過我不大喜歡何秀煌的字,平常都不拿書籤。」薇又說:「那些書套紙你有在用嗎?」
「沒有。」
「扔了嗎?」
「也沒有,都留著。」我說:「金橋送的書套紙質感很好,只是我不大會摺,所以沒拿來當書套用。我有一疊大概十幾張吧,妳要喔?」
「如果可以。」
「好啊,妳要拿來包書套啊?」
「是啊,牛皮紙書套,包起來覺得書都變好看了。」
「問題是我只有十幾張,這夠用嗎?」
「差遠啦,不過你也沒啦。」
「跟他們要就有,」我說:「我跟金橋很好的,有一次跟櫃檯借張草稿紙,結果人家一傢伙給了我十幾張。妳要多少張?數量多我跟他們買也可以。」
「他們不賣,我問過了。」
「那我去問。」
「好啊,如果你有辦法,我大概需要兩三百張吧。」
「這麼多?」
「書多啊。」她點點頭,停了半晌又說:「對了,你有一陣子沒去金橋了,對吧?」
「嗯,除了跟妳去以外。」
「為什麼?」
「就沒去啊,都跟妳見面,我們沒過去就是沒去了。怎麼了?」
「沒有,只是問問。」她又想了片刻,這才說:「好吧,你這麼說我懂了。沒錯,我們的確花了很多時間相處,卻真的沒有在我們的相處裡加入別的元素。你的意見我會想想,說不定這就是你跟我最近的問題所在。」
「咦?怎麼又談到這個了?」
「我們沒談完啊,剛剛你問我去哪裡,然後就岔題了。」她說:「其實這幾天我蠻想找你去金橋的,當然這禮拜你很忙,你知道我為什麼想去嗎?」
「不知道,為什麼?」
「我想逛書店。」她嘆了口氣:「你看,很簡單對吧?我很愛逛書店,從金橋到三民,整條重慶南路逛都逛不完,高一我幾乎天天都在書店街逛到打烊,後來認識你還去金橋喝咖啡。這都很有趣,也不是什麼很難辦到的事,但就是沒想到邀你去逛,有種這是我自己的活動的味道。像那天你找我看演講社表演,老實說我很不想去,因為我想去逛書店,所以就拒絕你了。」
「那妳為什麼不直接說要去逛書店?」
「是啊,很奇怪,為什麼不直接說呢?」她點點頭:「我沒有瞞你的意思,只是覺得跟你無關而已。問題是你也不是不愛看書,但我就是沒有把這個活動跟你聯想在一起。」她又停了半晌:
「那我問你好了。你愛逛書店嗎?」
「愛啊。」
「逛哪間?」
「以書店本身而論,比較喜歡商務跟大方吧。」
「大方是哪間?」薇一怔。
「在三民對面,郵局旁邊。」我也是一怔:「很特別的店,妳一定知道,門口有一堆什麼穴道銅人、拔罐器材之類的。這間主要賣的都是中醫或中藥的書籍跟器材,也會賣一些風水羅盤之類的東西。」
「喔,有有有,」薇疑惑地問:「這間不是很專業的書店嗎?你為什麼愛逛?」
「那是妳沒走進去,裡頭參考書賣得超級齊全,」我笑道:「他們還會賣一些易經的、紫微斗數,或者風水的書,這都蠻好看的啊。」
「你會看這些書啊?」
「會,但是一知半解,所以不會買,只會在書店裡看,也只是看入門的,什麼淺談、漫談,白話例解之類的而已。」
「那怎麼都沒聽你說過?」
「我看得很淺,所以不能當個話題跟妳分享。」
「像你取震澤的名字就是在那裡學的易經嗎?」
「這倒不是,我是國中背的。」
「你學得多深?」
「很淺。」
「很淺是多淺?」
「這個啊,易經學無止境,我連皮毛都說不上。」我忙道:「我只背了六十四卦的卦辭,爻辭就要查書了;倒是伏羲先天跟周易後天的順序或方圓圖都畫得出來。另外就是每卦的『錯卦』跟『綜卦』也都背得起來,幸好背得早,現在就沒這個勁兒了。」我停了停:「妳別被唬到,這只是入門中的入門,跟背完ABC不能算是會英文一樣。」
「這我已經聽不懂了。」薇吐吐舌頭,又問:「還是講書店吧,你在這間還看什麼?」
「其他就是一些中醫的書,說是醫學其實根本是哲學。中醫就是這樣,不識四時、不察天道的根本是庸醫,幾乎每本書都這麼講。」
「為什麼想看這樣的書?」
「其實一開始是看金庸看出疑惑來的,想知道什麼是任督二脈,看到六脈神劍想知道手太陰肺經是什麼東西,膻中穴點到會不會真的死掉之類的,後來越看越有趣,就一直往下看了。」
「呵呵,你還真認真哩。」她笑了起來:「看武俠小說還去參考資料,我真佩服你。還有什麼?」
「大方大概是這樣,此外我也愛逛那些街上的書攤。跟妳說喔,世界書局門口跟郵局門口這兩攤的東西最全,妳想得到的禁書都有賣,沒有就跟老闆說,世界書局那攤會要你等,也不知道他去哪裡拿的大概十分鐘就會拿回來,中間要幫他顧店。郵局那攤會要你訂,不用先付錢,書到了再去拿就好。」
「嘿,你還真是熟門熟路呢。」
「沒有沒有,」我忙道:「我只知道這些,每個人在重慶南路上都有自己要去的點,好玩的地方就在這裡。」
「那商務呢?」
「商務就好玩了,我主要都是去補書。」我說:「我家有一堆商務出的『人人文庫』,只是都不大齊全,有的只有上冊沒有下冊,有的是舊版本印刷模糊。我經過商務就會去找,看到有興趣的就會買幾本,都很便宜,內容又好,光看這些就看不完了。」
「什麼是『人人文庫』?」薇問。
「這是一套商務出的平價書,」我解釋:「四十開大小,拿在手上差不多就是一台電子字典那麼大,這是民國五十幾年王雲五模仿英國人人叢書開辦的刊物,內容古往今來什麼都有,每個月固定出十幾本,用意是給年輕人看一些便宜又好的書,跟上次在左營跟妳提到的『拾穗月刊』很像,帶著點啟蒙精神。」我停了停:
「我家有很多本,主要是我爺爺的,爺爺過世後都是爸爸在看,後來我長大了也開始看,由於這套書並沒有特定的內容,古今中外歷史文化經濟哲學什麼都有,所以我也就什麼都看。問題是有些書有缺,甚至破了掉頁什麼的,所以我到商務就會去補,順便看看其他本有沒有我感興趣的內容,反正一本才幾十塊,吃一頓麥當勞可以買個七八本。」
「這算雜誌嗎?」
「喔,不是,這是書。」我搖頭:「分單號雙號跟特刊號。差別在字數,字少的便宜字多的貴。還有一個有趣的事,商務跟其他書店不一樣,賣書是不打折的,但是人人文庫的精神就是『人人買得起』,所以書很便宜。商務有個很特殊的作法,書背會寫『基本定價』,通常都是幾角或一元兩元這麼低的數字,配合紙張價格浮動、通貨膨脹之類的因素每年公告『賣價倍數』,書價就是這個倍數乘『基本定價』。我買書都有預算的,去商務通常會花大概五六百,假設是六百好了,假設賣價倍數公告是三十倍,那就可以買到『基本定價』加起來二十元以內的書,假設一本一元,那就可以買二十本,光這二十本就能看一個學期了。」
「這還真有趣,」薇讚嘆地說:「這套書有多少本啊?」
「不知道耶,好像到民國六十幾年已經發行兩千多號了。」
「這麼多啊?」
「所以啊,永遠看不完的。」
「你有打算蒐集全套嗎?」
「嗯,沒辦法吧。」我搖頭:「之前有問過,商務說這些書很少再版,賣完就沒有了。聽說當年每個月都會在商務門口貼大字報列出新書表列,可惜我沒趕上。不過人人文庫內容很廣泛,我只挑有興趣的看,倒是沒有想過要蒐集。」
「瞭解。」薇點點頭,又問:「你都是什麼時候去商務買書的啊?」
「高一上比較多,」我說:「不然這個寒假也去過。多半是當年等小玫下課,或者社團開會前後的空檔時間。不過也沒有太常去,反正去一次可以看好久。」
「所以去商務都是買『人人文庫』?」
「喔,不只,」我搖頭:「這套書應該沒再繼續編了,說起來排版方式也逐漸落伍了。商務這兩年出了幾本很不錯的新書,我經過都會看看新書廣告,有興趣就走進去買一本。下次我們一起去,說不定妳也會找到一些妳想看的書。」
「嗯,唉。」
「怎麼啦?」
「你看你,光會說我,」她笑了起來:「不講還不知道,你其實也保留了很多自己的生活沒告訴我呀。你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曾經問過我都去哪些書店的事嗎?」
「記得啊,妳說妳會去光統買外文雜誌、來來買外文小說、金石堂買中文小說,其他比較嚴肅的就去三民。」
「我也會逛商務啊,但是從來不知道什麼『人人文庫』,商務很嚴肅,進去多半不知道要怎麼逛。」薇搖頭:「這不是重點,重點在當時你只是問我,卻沒有告訴我你也會去逛。」
「我很少去嘛,不像妳是真的在求知,我只是逛逛而已。」
「你這種『逛逛』,不知道多少人做不到。」她一樣搖頭:「重點在你沒跟我分享,或許當時我們還沒那麼熟,可是今天我們已經在一起了,我希望你也能把自己的生活分享給我,這麼一來或許我們都不會覺得那麼沒有『相處』。」
「講了半天還是我不對啊?」
「這不是誰不對,而是我們都沒想到要跟對方分享那些事情。」她認真地說:「跟你聊這幾句,我發現了我們的問題所在。其實我們都沒有不跟對方分享,而是只交流跟雙方都有關係的話題。像剛剛你問起琪琪,我之所以沒有提到她的近況,就是因為覺得她是我的朋友,我跟她的互動跟你是兩回事,加上之前你也不是那麼喜歡她,所以壓根兒沒想到要跟你提。」
「不只琪琪是這樣吧?」
「的確。」薇點點頭:「很多事情我會自己決定跟你是否有關,沒關的頂多就是提到,從來沒有想過要跟你細聊。這還蠻奇怪的。」
「我覺得還好。」
「哦?」
「這樣吧,在認識我以前,妳跟別人是不是也這樣?」
「嗯,好像是。」
「即使跟琪琪那樣無話不談?」
「我跟她並沒有無話不談,」薇搖頭:「我們會講笑話,八卦一些同學或學校的事,但重點是笑話,不好笑的就算了。我跟她不大聊一些比較深入的事,跟你不一樣。」
「那妳覺得,今天我們聊的內容,跟去年剛認識的時候有沒有差別呢?」
「也有,也沒有。」
「怎麼說?」
「去年多半在聊小箏妹妹嘛。」她嘿嘿一笑,卻又嘆了口氣,搖搖頭說:「你討厭,本來我跟她好好的,現在講到她就會有點芥蒂了。好啦,其實也不是光聊小箏妹妹,你記得吧,當時我們聊得『很直接又很表面』,現在嘛,嗯,大家都有點保留,聊起來卻又很深入,所以正好相反,變成『很保留又很深入』。」
「唉。」
「嘆什麼氣?」
「我覺得那時候好單純喔。」
「是,但這就是人生,」薇抬起頭,望著我:「人生充滿嘗試與起落,聽起來很浪漫,但是過程一定會受傷,受傷多了滿心都是傷疤,自然就沒有你所謂的『單純』了。」
「那這樣的我,是妳想要的嗎?」
「我想要的是跟你一起成長變化,至於變成什麼,倒是沒有預設立場。」
「薇,」我坐直身子,望著她的雙眼:「我認真問妳一句話,請妳不要迴避,直接跟我說。」
「好。」她點點頭,卻說:「你是要問我對你昨天行為的評價……或感受,是嗎?」
「呃,」我一怔:「一部分是。」
「那我先回答這個『部分』。」她望著我:「評價嘛,其實沒什麼特別的評價,你跟她走到今天,你們會選擇用這種家家酒式的相處來道別並不意外。至於感受嘛,原本我應該很傷心的,但說也奇怪,我不怎麼傷心,或許是因為之前我們也這樣對待過她吧,所以才說是欠她的。我在乎的重點在是否結束,而不是結束前做了什麼。這算回答你了嗎?」
「呃,好吧,算。」
「那你其他要問我的是什麼?」
「我想問的是,今天的我,還是過去妳愛的那個人嗎?」
「呵呵。」她終於笑了,點點頭:「傻孩子,當然還是啊。」
「真的嗎?」
「唉,凱啊,」她伸手摸摸我的臉,放輕語氣:「你的問題,其實問錯人了呢。」
「問錯人?」
「是啊,光憑你的問題,答案就已經出來了。」她微笑著說:「我先說我的感受。今天的你,其實是每一個昨天的你逐漸累積出來的,我第一天愛上的你跟現在當然有差別,但過程中我也一天天愛上變化中的你,所以還是同一個人,反而是今天的你還有更多的內容來給我愛。」說著嘆了口氣:「所以其實不該問我,而是問你自己。今天的你,你自己愛不愛呢?」
「唉,」我搖搖頭:「不怎麼愛。」
「為什麼呢?」
「我不知道。」
「我知道。」
「那妳說。」
「因為你並不欣賞自己的變化。」她一笑:「凱啊,這個答案真的很簡單,就是你討厭自己而已。你知道你為什麼討厭自己嗎?」
「因為我變得不像我了。」
「應該說,因為你排斥長大,所以你討厭這個不像小時候的,長大了的你。」她認真地說:「剛剛就說了,我一天天愛你,你一天天在變化,於是我也一天天愛上變化中的你。我對你的變化沒有成見,欣賞你的變化也很有趣。你卻不是這樣,你有一個理想中的自己,長大過程中偏離了這個形象,於是你就討厭自己了。問題是那個『理想的自己』是在變化之前決定的,這跟你小時候想當科學家,現在想考文科,於是就覺得自己失去理想了一樣可笑。」
「所以妳是說,我對自己有預設立場,其實人生根本會把我帶到想像不到的路上?」
「人生本來就會把我們帶到想像不到的路上,不然還有什麼好玩的呢?」
「所以不管變成怎樣,都該喜歡自己?」
「我覺得是。」
「要是哪一天,」我皺眉:「等到我們很老了,卻突然發現自己根本已經變成了一個庸俗不堪,或者心思醜惡的人了,那又該怎麼辦呢?」
「你不會的。」
「妳憑什麼這麼確定?」
「因為你怕變成這樣的人,當然就不會變成這樣的人啊。」
「可是……今天的我,已經不是我喜歡的自己了。」
「那就討厭他,不要再做跟他一樣的事就好了。」薇噗哧一笑:「不過呢,其實你沒什麼變,認識的時候你腳踏兩條船,現在還是腳踏兩條船;當時會跟我撒嬌,現在還是在撒嬌。好啦,已經說嘍,昨天的事不要再有罪惡感了。你還是你,並沒有什麼改變,不然我為什麼會原諒你呢?」
「薇,妳真的原諒我了嗎?」
「嗯,應該這麼說,我沒有。」她稍稍認真了點:「我原諒的其實是我自己。」
「妳自己?」
「是啊,你記得嗎?當時我們有一年之約,我們都同意那是我們的『業』。但是這個『業』,或許光憑等一年是償還不了的。再說我們也偷吃步,其實只有八個月而已。」她停了半晌,又說:「所以,通過你們昨天的行為,現在我還清了,以後我就不欠什麼了。」說著瞪我一眼:
「換句話說,你只要再來一次,即使對象是小箏妹妹,我們就一定會分手了。知道了嗎?」
「是,我知道了。」
「那就好,我們別說這些啦。」她放輕語氣,伸手握住我:
「凱,回來了,好不好?」
「呃,什麼意思?」我一怔:「我一直都在啊。」
「你沒有,」她低聲說:「薇一直在等你,從海角等到天涯,你卻總是把心放在別的地方。請你回來,回到我的身邊。好不好?」
「呃,我知道了。」
「別再讓我等你等到深夜了,好嗎?」
「我知道了。」她的聲音好溫柔,我聽得眼眶一紅。
「也別再讓我一個人逛書店了,好不好?」
「以後都一起去。」我想起今天娃娃說過的話:「我們再也不要孤獨一個人逛書店了。」
「還要去降旗。」
「要分享彼此的事。」
「還有那些還沒發生的變化。」她認真地說:「更要欣賞它們。」
「我會努力的。」
「嗯,」她點點頭:「這樣的回答,才是我的凱。」
薇終於抬起頭,再一次地,用那深邃又溫潤的眼神,望起了我。
.
又是一天的結束,沒有吃飯的薇跟我,跑到通化街夜市好好吃了一頓。我們牽著手,穿著情人裝,在禮拜天晚上的夜市裡吃了個飽。夜市很擠,我們靠得很緊,各種味道與聲音瀰漫在濕潤的空氣裡,五光十色的攤位,把小小的臨江街照得燈火輝煌。
剛剛是走路來的,正好也可以散散步消化。我帶薇離開夜市,走在滿是違規停車與隨便亂停機車的通化街上。這裡離我小時候的幼稚園很近,離小渝家也很近,換句話說,離上次小渝帶我去喝「Luwak風味咖啡」的那間咖啡店,也很近。
離夜市越遠街景就越暗。我對薇說起了幼稚園,也聊到之前小渝帶我去咖啡店的事。薇像是很有興趣地一直聽,問了一些細節,像是「天主教辦的幼稚園要不要望彌撒」或者「後來有沒有拿真的Luwak去請那個老闆喝」之類的。走著走著來到幼稚園門口,我們停下腳步。薇站在鐵門前,望著門上的圖騰看了半晌,點點頭說:
「原來你的幼稚園,是天主教玫瑰堂辦的啊。」
「妳知道這間教堂啊?」
「玫瑰堂很有名的。」薇點點頭:「叫玫瑰堂的教堂很多,這間是民國四十幾年魏善強神父辦的,屬於台北總教區。台灣最有名的玫瑰堂在高雄,建立在清朝第一次鴉片戰爭之後,也是台灣天主教的發源地。聽說那間教堂還是用咕咾石蓋的,下次去高雄不妨去參觀一下。」
「咦?妳不是基督徒嗎?對天主教倒是很熟?」
「其實都是一樣的教啦,天父只有一個,其他都是人為的分別。」薇解釋,又說:「不過我也不熟,天主教的系統很複雜,我只知道一些好玩的事情而已。」
「對了,為什麼要叫做玫瑰堂啊?」
「因為主保是玫瑰聖母,所以這麼取名。」
「主保?」
「天主教有一些聖人,選擇某個特定聖人以求保佑或幫助,這個聖人就叫做主保聖人。」薇解釋,想了想又說:「舉例來說,有一位聖人叫做St. Albert the Great,這位聖人是中世紀Dominican Order的神父,研究的範圍從天文學、植物學、礦物學、邏輯學到醫學無所不包,所以從事科學工作的教徒通常都拿St. Albert當成主保,甚至會替小孩取名為Albert。這跟聯考前拜文昌君有點類似,不過聖人不是神,基督教裡只有天父一個神。」
「那這個玫瑰聖母又是誰?」
「聖母就是聖母,」薇思考片刻,彷彿有點難解釋:「天主教裡有一種儀式叫做唸玫瑰經。要配合唸珠,唸聖母經一百五十遍,這種唸法就叫做玫瑰經。十六世紀土耳其帝國侵略歐洲,歐洲海軍打不過土耳其人,教宗庇護五世叫大家唸玫瑰經求聖母保佑。玫瑰經一唸起來好幾個小時,土耳其海軍都打到門口了,結果整個歐洲軍隊還在那邊唸經。想不到這時風向忽然改變,歐洲海軍順風打了個大勝仗,教宗認為唸玫瑰經是勝利的來源,後來定了『勝利之母節』,誦玫瑰經變成了一種崇敬聖母的活動。所以唸玫瑰經崇敬聖母的教堂就是玫瑰堂。」
「原來如此。」我怔了怔:「那還是沒有解釋『玫瑰』兩個字的意思啊。」
「就是玫瑰經啦,」薇一笑:「玫瑰又香又鮮豔,教會用玫瑰來形容這種崇敬聖母的敬禮,所以稱為玫瑰經。」
我望著燈下「又香又鮮豔」的薇,覺得這樣的形容很合適,忍不住點了點頭。
「天主教規矩多,我懂的只有這麼多,你再問就穿幫啦。」她似乎知道我在想什麼,換了個語氣,有種不讓我把她跟聖母聯想在一起的味道:「我是基督徒,我們這個簡單多了,有事自己跟主耶穌基督禱告就成了。來,不管基督教天主教,這邊有十字架,你有什麼要禱告的嗎?」說著指了指門內教堂頂端的十字架。
「呃。」
我怔了怔,望著幼稚園裡頭教堂上的十字架。一時沒有作聲。
我的幼稚園跟這間玫瑰堂同處一個圍牆裡,印象中教堂是很神聖的,老師都不讓我們接近。小時候我總是望著教堂上的十字架,心裡充滿著肅穆的幻想。時間已晚,牆內一片漆黑,只有教堂門口開著一盞小燈,倒是十字架上點著霓虹燈,亮著十字架的形狀。
或許是昨天的事吧,當著夜空裡高聳的十字架,我不禁有點畏縮。此時此刻,我一點也不想面對耶穌基督,一點也不想禱告什麼。
於是,我搖搖頭,低聲說:
「薇,下次好了。」
她一怔,笑了起來。
「凱,沒關係的。」
「下次吧。」
「是覺得愧咎嗎?」
「嗯。」
「不用的,」她依然微笑著:「凱,你不是教徒,我只能這麼說。這是懺悔的情緒,光是這樣的情緒你就是純潔的了。你懂嗎?」
「嗯。」
「天父是慈愛的,我們都是被寬容的呢。」
「或許。」我點點頭,停了半晌:「不過無論寬容慈愛,那都是天父的事。妳就先讓我保持這樣的情緒吧。」
「嗯,好。」
薇無聲地笑著,緊了緊挽著我的手:
「那我們下次再來。」
「一定要來嗎?」
「如果只是禱告,那倒是不必。」薇搖頭,忽然說:「不過,我有種感覺,總有一天你會再回到這裡,把今天沒跟天父說的話說出來。」
「那就等那天再說好了。」
「你要記得今天的話。」
「我會。」
「那就走吧,我親愛的凱。」
薇笑了起來,挽著我的手,離開了一片漆黑的、大門深鎖的幼稚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