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荷花池之夢

這場「邂逅」,必將對未來造成重大影響,擁有此刻難以明白的、特殊非凡的意義。

二月二十七日,開學。

經過整個冬天的陰霾,天氣總算打算放晴了。雖然飄著雨,雲層間卻透出一方小小的藍天。今天是開學日,升升旗,打掃一下就放學。我起了個大早,七點剛過就到了學校。

校門口都是同學,「成功小吃街」人聲鼎沸,教官忙著吹哨抓人,公車一停就是一堆穿卡其服的同學湧出。經過一場寒假,回到熟悉的場景,校園再度甦醒,就像越來越暖的天氣,預告著春天即將降臨。

才進校門就遇到詩聖,他難得沒有遲到,伸手打招呼說:

「凱子,早啊。」

「早。」

「寒假好玩嗎?」

「社團有活動,都在學校混。」

「你們玩社團的都是瘋子,寒假也不休息,」他一笑:「怎樣,沒再難過了吧?」

「好一點了。」

「那就好,拿得起放得下的才是男人。」他拍拍我的肩膀:「本來還在擔心你,後來發現沒有你家電話,哈,那就不替你擔心了。」

「上次多謝了。」

「小事一樁,沒事就好。」

「那你呢?寒假都在幹嘛?」

「我喔?哈哈,」他哈哈一笑:「到處玩。我有一票舞廳兄弟,整個寒假跑遍台灣快累爆了。」

「這麼爽喔?」

「對啊,跟你說喔,這次我跟人去太平山,」他高興地說:「我跟一個女的在帳篷裡搞了三個晚上,媽的腿都軟了。」

「都沒出來啊?」

「你白痴啊?」詩聖一怔,瞪眼道:「很多事情只能晚上搞,白天一樣要睡覺趕路。這點道理都不懂,你還是處男嗎?」

「我的確是。」

「我的天,我竟然跟一個『獨生子』稱兄道弟。」

「弟弟會長大的,不必替『他』擔心。」我一笑,嘆了口氣:「只怕要多等兩年啦。講到這個,上次計程車錢多少?我要拿來還你。」

「不用。」他搖頭:「我是去救你的,倒是酒錢還比較貴咧。沒事就好,錢不必放在心上。」

「那就不跟你客氣了。」

「不必,客氣的不是兄弟。」

他爽朗地笑著,推我走進教室。教室裡頭已經有很多人了,你一言我一語地交換著寒假趣事。小光看到我,馬上跑來打屁。

「凱子啊,好久不見了。」

「你好意思說,寒訓都不來,不是講好一起去的嗎?」

「我跟家裡出國啦。」

「去哪?」

「馬爾地夫。」

「冬天還玩水啊?」

「馬爾地夫在南半球啦,你的地理完了。」小光笑道:「寒訓怎樣?女的多嗎?」

「比我們多好幾倍。」

「靠,那小達可賺翻了。」小光說:「一人六百元參加費,這下子賺兩萬多吧?」

「你怎麼只想到女人跟錢啊?」

「這叫成熟,比你只找女人幫忙花錢來得好。」他笑道:「別打岔,我還沒問完。寒訓有趣嗎?」

「有個發表會。」

「你跟誰一組?」

「一個演講社高一的。」

「辣嗎?」

「很漂亮。」

「痛宰她了吧?」

「哪有?雲梯都搭不完。」

「媽的,老毛病不改,碰上女人就拍馬屁。」小光噗哧一笑:「那一定真的很辣。跟小箏學姊比起來怎麼樣?」

「差不多吧,頂多不像學姊那麼冷。」

「真的假的?」小光一怔:「我說的是程嘉箏耶,之前怎麼沒看到?」

「她沒去看中新友誼之夜。」

「喔,原來如此,下次介紹一下。」小光點點頭,又問:「詩聖說你馬子出國了?」

「是啊,你們真八卦。」

「沒事吧?」

「還好啦。」

「你也真誇張,數學考到一半跑去搞什麼千里相送。」他笑道:「好啦,現在打光棍了,要不要乾脆跟那個演講社的湊一對啊?」

「才不要,少亂講。」

「不是很正嗎?」

「只不過上個表演而已,我捧哏的。」我皺眉,推他一把:「你跟我打屁沒關係,最好不要在跟她們開會的時候亂講這種話,被人家學姊聽到不好。」

「哪個學姊這麼可怕?」

「哪個學姊都不行,尤其是小箏學姊。」

「哈,我就說你怕女人,」小光笑道:「自己家社長耍好玩,倒是怕人家學姊。」

「不是怕學姊,演講社比較嚴肅,我們最好少開玩笑。再說社團形象也要顧,這次寒訓……」我說:「算了不跟你扯,反正社團就那樣也不是第一次了。小達說要找你上另一個表演。」

「什麼時候?」

「還有一段時間,儀隊隊慶,好像在五月吧,找我們上台。」

「表演給北妖儀隊看喔?」

「不是啦,成功的。」

「白痴啊,那種木頭人隊慶找我們幹嘛?」小光一愣:「這算什麼,辦桌?鋼管秀?」

「聽說因為下學期要選代聯會,我們要跟儀隊同進退。」

「又是搞政治。」

「就表演嘛,不用想太多。」

「好啦,知道了,之後再說。」小光點點頭,從書包拿出了一個小木雕扔給我:

「哪,送你。」

我看了一眼,一個黑黑的小東西,份量倒是挺沉,看不出材質,也不知道幹嘛用的。

「這是啥玩意兒?」

「馬爾地夫紀念品,當地叫什麼嚕啦啦呼嚕呱呱,意思是『愛神棍』。」小光笑著說:「詩聖說你馬子跑了,我就幫你買了這個傢伙,聽說每天抱著摸兩下就會走桃花運。」

「多謝多謝,」我不禁好笑:「吃喜酒一定發帖子給你。」

「不客氣,我準到。」

小光一笑,轉頭跟別人打起招呼。

沒過多久大家都來了。七點四十五分升旗時間,今天下雨不升旗,改在走廊站著聽廣播。校長、教務主任、訓導主任、總務主任一個個輪流講一些即使講了也沒有用的話題,像什麼「用功」、「不要蹺課」、「戒菸」之類的,不曉得他們會不會有一種對牛談琴的感覺。

我跟老二站在一起,他似乎還沒醒,瞇著一雙小鳳眼。我連推了兩三次,他被推得有點煩,皺眉道:

「凱子,不要一直推。」

「誰叫你一直打瞌睡,被教官看到不好。」

「呵……」他打了一個大呵欠,對我說:「寒假都在幹嘛?」

「社團有活動。」我說:「對了,你還真能睡,有天早上打電話給你,結果打到沒錢你媽都沒把你叫醒。」

「我媽有說,她以為是你自己掛的,」老二說:「找我什麼事?」

「本來想找你出去聊聊的。」

「馬子跑了就想起我喔?」

「咦?你怎麼知道這件事?」

「詩聖說的。」

「他還真能講,小光也知道。」

「全班都知道,」老二說:「那天你考一半跑走了,考完大家都在問。詩聖身上錢不夠,跟大家湊幾百塊,這才告訴大家你去機場送馬子。」

「嘿。」

「後來怎樣了?」

「就去機場啊。」

「有沒有很難過?」

「還好啦。」

「其實這樣也好,」老二說:「你在女朋友身上花了太多時間,功課也沒顧好,今天人家走了,不就也有時間做點別的事了嗎?」

我嘆了口氣,心想怎麼誰都說「這樣也好」呢?決定帶開話題,反問道:

「那你呢?寒假都在幹嘛?」

「沒什麼事。找找朋友,睡睡覺。」

「這麼無聊?」

「不會啊,我那幾個朋友很有趣。」老二像是忽然來了精神:「其中有一個外號叫小鳥,建中的,家裡很有錢,是一個很厲害的人,哪天介紹給你認識。」

「你提過,」我搖了搖頭:「女朋友跑掉那個,建中的,家裡一堆電腦,我看還是免了。」

「你不要那麼有門戶之見啦。」

「我沒有啊,什麼門戶之見?」

「討厭人家建中的?」

「不會啊。」

「那你幹嘛不要認識他?」

「那是你朋友,關我什麼事?」

「這個人真的很厲害喔。」

「怎麼個厲害法?」

「他有好幾台電腦。」

「你說過了,家裡有錢,買了很多台電腦。」

「重點不在有沒有錢,」老二道:「這個人國中就會寫程式,也會拼裝電腦,家裡都是電子零件。」

「所以很厲害?」

「當然啊,你會寫程式嗎?」

「不會,所以才問你啊。」我笑了起來:「算他厲害就是,還有什麼?」

「他還會玩火腿族,這總厲害了吧?」

「什麼叫做火腿族?」

「就無線電嘛。」

「無線電怎樣?」

「可以打給別人聊天。」

「聊天不會打電話嗎?」

「跟不認識的人耶。」

「跟不認識的人聊什麼天?」

「聊聊就認識啦。」

「認識要幹嘛?」

「嗯,我也不知道。」老二皺眉:「重點又不是講什麼,而是玩火腿本身。」

「好好好,打電話好玩,跟誰講話不重要。那還有什麼?」

「他會彈鋼琴,又在練大提琴。」

「嗯,我會吹喇叭。」

「幹嘛虧人?」

「我是真的會吹喇叭,」我笑了起來:「短號小號長號法國號,低音號或上低音號,只要銅管樂器我都會一點,這還不算會吹喇叭嗎?」

「厚,我在說的是他會彈鋼琴和大提琴啦。」

「好啦好啦,算他強,那還有什麼?」

「他還有一台麥金塔,這總夠厲害了吧?」

「什麼叫做『摸緊她』?」

「Macintosh,指的是一種電腦,Apple出的,跟我們平常用的命令列模式的PC不同,螢幕上都是圖形,用一種叫做老鼠的東西來操作,可以拿來繪圖或做音樂。」

「喔,這樣。」我皺眉想像,抓著老鼠畫圖做音樂,不知會是個什麼模樣。老二又說:

「不但如此,他每一台電腦都有硬碟喔!」

「硬碟又是什麼?」

「唉,磁碟片你總知道吧?」老二覺得有點雞同鴨講:「一張磁碟片可以放大約一點四個『妹嘎』,他的硬碟有二十個『妹嘎』,讀取速度又快,很厲害吧?」

「什麼是『妹嘎』?」

「就是mega bytes,一種儲存空間的單位。」

「儲存什麼東西?」

「算了算了,你不懂電腦,跟你講也是白講,」老二終於不耐煩了,揮揮手道:「反正他很厲害就對了,下次介紹給你認識。」

「知道了,妹嘎、摸緊她,好厲害。」我不禁好笑:「介紹就不必啦,認識你就夠了。」

「認識一下有什麼不好?」老二忙道:「他跟你很像,玩什麼都很厲害,除非沒興趣,否則不管玩什麼都能玩出一點名堂來,你們說不定會很投緣。」

「我沒玩出什麼名堂來。」我搖頭:「您老客氣。大家各玩各的,介紹認識真的不用了。」

「你真的不肯認識一下嗎?」

「我找不出非認識人家不可的理由。」

「唉,都很厲害的人啊,認識認識有什麼不好,需要什麼理由?」老二歎道:「你還耍大牌呢,多少人想認識他都沒門路。小鳥這個人脾氣很大,沒興趣的時候理都不理你,如果跟你有東西聊,或者很欣賞你,那他就不理別人光理你,這人從國小資優班的時候就這樣,都快十年了,脾氣一點也沒改。」

「那我幹嘛去拍他馬屁?」我一笑:「倒是你啊,就說人不可貌相吧,忘記你是資優班的。」

「都國小的事了,講這個幹嘛?」老二搖頭:「別扯遠,你到底要不要認識他嘛?」

「不要。」

「真是的,厲害的人都這樣。」

「什麼意思?」

「寒假的時候我去找他,要他認識你。結果你猜他怎麼說?」

「他一定說不要。」

「就是啊,你們這種人真奇怪,見都沒見過,就不喜歡別人。」

「你才奇怪,見都沒見過,就要我們喜歡別人。」

「唉。」

老二又嘆了口氣,不再說什麼了。

掃完地放學,天也放晴了,我揹起書包,獨自離開校園。

薄雲深淺有致,陽光亮眼燦爛。積水映照藍天,和煦中透著刺眼。這是個舒服的午後,街景一片清晰。總統府廣場異常安靜,迎面的只有暖風,還有也在放「開學假」的北一女與建中學生。

我順著重慶南路往植物園走。今天不知為何一直想著荷花,想看看嫩紅的荷花在陽光下嬌嫩欲滴的樣子,也想瞧瞧寬大的荷葉在風中搖曳生姿的模樣。當然,夏天還沒到,荷花池裡沒有荷花,我卻執拗著想來,明明知道一定會失望的。

南海學園舊了,清宮也似的紅牆滿是斑駁苔痕。植物園裡沒有什麼人,當然,也沒有一朵荷花。

池裡只剩枯萎的蓮蓬,池底滿是淤泥。蓮蓬在風中顫抖,細瘦的莖彷彿承受不了自身重量,令人替它擔心。

四下很靜,風裡有著青草氣息。沒有荷花的荷花池在風中泛起漣漪,起伏的水面將陽光打散,化成一抹又一抹點綴著亮點的光波。浮浮盪盪、瀰瀰漫漫,搖曳在眼前。

很亮,很真實。

奇妙的真實感,虛幻的波光比整個冬天的世界更加真實。近來我都在調適,就像眼前的蓮蓬,明明早已枯萎,卻在泥淖裡進行無謂的堅持。或許只是睡不好,或者冬雨下個不停,這段時間的世界總是灰濛濛地,就算在大白天,感覺起來依然像是難以甦醒的殘餘夢境。

我閉上眼睛,感受著光、感受著風,感受著此刻的自己。

風吹在身邊,帶得我們不由自主;春天近在眼前,卻不知何時降臨。不能再這樣了,我告訴自己,離去的不會再回來,把握每一刻的生活,才是真實。

昨晚做了個夢。夢裡有雅雅、小光、河馬學長、希特勒與小箏學姊。很奇怪的組合,彼此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幾個人在成功校園裡上下穿梭,好像想找我談什麼參加比賽之類的事。我想跟他們碰頭,在校園裡跑來跑去,卻總是差了一層樓,怎麼找都找不到對方。

場景一變,我站在中正機場大廳裡,尋找的對象變成小玫。人群熙來攘往,卻沒有她的身影。我頹然放棄,忽然見到小箏學姊走來,身邊跟著小光。小光說總算找到你啦,小箏學姊望著我,輕聲道:「大家都在等你,還是趕快回去吧。」

我一直相信夢是現實的延伸,這場夢卻又代表什麼呢?大家在等我嗎?我還留在機場沒有回來嗎?或者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該做,卻忘了做呢?

我不明白,不過也不用真的明白。小玫終究是走了,再怎麼逃避也否認不了這個事實。新學期已然開始,不管潛意識在提醒什麼,我都必須盡快恢復正常,認真面對接下來的生活。上學期功課很差、未來有一堆社團工作要處理,身邊都是新面孔,豈容繼續自我放逐?

我像是下了一個久違了的決定。今天是開學日,我該做的是去買幾本參考書,計畫一下這學期該做的事情。就算只是形式好了,卻也是個開始,細節不重要,只要站起來,回到原本的世界,這樣就好。

高中三年才剛開始,過去的一個學期根本只是從國中到高中的轉換期。不管讀書或玩樂,總要讓自己開心,不能再像去年那樣,走在黑暗的街頭,羨慕著別人的「進入狀況」。

至於小玫,我對自己說,就讓她離開吧。從今以後,就是自己一個人的生活了。

於是,我離開沒有荷花的荷花池,往書店街的方向走去。

三天後。

三月二日。今天是禮拜四。下午兩堂軍訓課,教官臨時接到通知去受訓,加上最後一堂聯課活動尚未開始,變成整個下午都沒有課要上。午飯吃完在哈草樂園遇到詩聖,兩人邊抽菸邊聊天,走出廁所時渾身都是菸味。

詩聖約我蹺課,我心想橫豎沒事,出去逛逛也好。前幾天參考書沒買齊,正好趁下午再去補貨。兩人走到洗手台漱口,詩聖說:

「待會兒你要去哪?」

「嗯,逛逛重慶南路,買點參考書什麼的。」

「嘿,決定用功啦?」他笑道:「這新鮮。買完之後呢?」

「去麥當勞混一下,包包書套,看看書吧。」

「讀書幹嘛不留在學校?」

「怎麼說呢,麥當勞人來人往的比較有意思。」

「人來人往有什麼意思?」他嘖了一聲:「都嘛拉保險的,門口還有一堆黑道雇的假乞丐,天知道會碰到什麼怪人?要不要一起去打撞球?」

「算了。」

「不會打?」

「也不愛打。」

「好,不去拉倒。」他點點頭,似乎想著什麼,又說:「嗯,對了,有件事忘了問你。」

「什麼事?」

「後來跟馬子聯絡上了沒?」

「沒有。」我搖頭:「她說不要聯絡,也沒給我聯絡方式。」

「所以算正式吹了?」

「嚴格來說算是。」

「什麼叫做『嚴格來說』?」

「就是雖然沒有正式分手,但也沒辦法繼續下去了。」

「意思是,如果她給了聯絡方式,你就認為你們還在一起,是嗎?」

「大概是吧。」

「拜託,你還真是婆婆媽媽,」他嘖地一聲:「幸好她不讓你聯絡,換成我她一走我立刻找個新的。那現在呢,你自己的情緒怎樣?」

「還好。」

「講清楚。」

「呃,」我搔了搔頭:「怎麼說呢,情緒上是真的還好啦,還要調適一下,畢竟在一起那麼久了,偶爾想到她……怎麼說呢,還是有點遺憾吧。」

「嘿。」

他哼了一聲,沉默半晌。

「總之還是謝謝你,」我又說:「上次你很幫忙,這份情我是欠了你啦,倒是看看這兩天有沒有空,請你吃一頓。」

「哈,這算還我情嗎?」

「不算。」我搖了搖頭:「你的情我就欠著,沒有什麼還不還的。純粹吃個飯,要不就今天下午?」

「不必。」

他一口拒絕,見我不說話,思索片刻,忽然笑了起來:

「喂,你確定不跟我去打撞球?」

「嗯。」

「那就會去麥當勞?」

「或者是金橋。」

「那是哪裡?」

「一間重慶南路上的書店咖啡部。」

「去幹嘛?」

「那間店不錯,咖啡也很好喝。」我解釋,忽然想起詩聖很會喝咖啡,改口道:「主要是人少,之前我常去,甚至還有特別為我保留的位置。」

「你不是說人來人往很好玩?」

「有時候靜靜也不賴。」

「那幹嘛說『之前』?」

「就上學期啊,」我歎道:「每天放學都在那裡等小玫,小玫走了之後我不大去,畢竟觸景傷情。」

「那你幹嘛去?」

「這兩天我在想,或許該是時候走出來了。」

「早該走出來了,」他嘿嘿一笑:「娘娘腔,所以打算去『療傷』?」

「這都什麼說法嘛,」我笑了起來:「還沒想清楚,應該還是會去麥當勞。」

「喂,到底要去麥當勞還是那個什麼橋?」

「看情況啊,怎樣?」

「這樣,你別去喝咖啡了,幫我一個忙。」他笑了起來,像是想到了什麼:「不是說要謝我嗎?吃飯什麼的不必,幫我做件事算是扯平。你知道麥當勞有賣兒童餐吧?」

「知道,所以?」

「你去吃兒童餐,幫我拿一份玩具來。」

「啊?」我呆了呆:「為什麼?」

「嗯,這個說來麻煩,」他像是懶得跟我解釋,糊里糊塗地說:「反正就親戚的小孩,白痴白痴喜歡那種東西。我一個大男人吃兒童餐會餓死,你去幫我弄一個來,怎樣?」

「呃,好。」我點點頭:「不過你要講清楚點,兒童餐送的玩具一次都嘛好幾組,你要哪一組?」

「我哪知道啊?」詩聖瞪眼:「管他哪組,有就不錯了。」

「沒問題,交給我辦。」

「好,那就麻煩你了……」他停了停,忽然又說:「等一下,你說你要在麥當勞看書,是不是?」

「是啊。」

「會看多久?」

「這還不一定。」

「看久一點。」他嘻嘻一笑:「最好待到餓,這樣又可以買一份,我那個親戚小孩……我有兩個親戚小孩,給他們一人一份省得打架。」

「嘿,你還真有長輩愛。」我哈哈大笑:「沒問題,反正我不急著走。這樣好了,兒童餐份量少,我看看能不能多吃點,從下午吃到晚上幫你買個三份。不過這就是極限了,吃太多變成老二就糗啦。」

「瞭解,多謝多謝。」

「咦?乾脆這樣,我找老二一起蹺課,有他的食量,說不定可以幫你蒐集到全套喔。」

「不不不,千萬不要。」詩聖忙道:「三個剛好,你不可以為了這件事情破費。媽的,劉仁豪老佔你便宜,我看他不爽很久了。想請他改天請,今天你是在幫我忙,我不要讓他又佔你便宜。」

「我都是自願請他的啦。」

「廢話,他逼你的不成?」詩聖大搖其頭:「真要那樣我幫你砍他。反正不用,三個很好,你要請他改天請,要幫我就別找他,我可不當他佔你便宜的藉口。」

「好好好,我自個兒去。」我吐了吐舌頭,不知道詩聖在堅持什麼:「對了?你不是說只有兩個親戚小孩嗎?買三個豈不是又要打架?」

「這個……」詩聖眉頭一皺,好像被我問得很煩:「媽的,要怎麼講……給他們一人一個,順便買一個看誰乖就給誰,可以了吧?」

「呵呵,知道了。」

「那就閃吧,」他點點頭:「你幫我拿一下書包,十分鐘後蹺課平台見。」

「你去哪?」

「打電話約朋友,」他嘿嘿一笑:「你又不陪我打撞球。」

兩人分道揚鑣,他去打電話,我回教室拿書包。才回去就發現班上一半人都閃了,果然教官不在家裡沒大人。幫詩聖拿了書包,把他空無一物的書包塞進我空空如也的書包裡,小心翼翼躲過巡堂教官,溜到蹺課平台。

「蹺課平台」位在學校東北角,外頭是青島東路紹興南街交叉口,又稱「爬牆平台」,是爬牆的重點出口。此處地處偏僻,是科學大樓與忠孝樓的交匯處,兩棟樓之間夾著一座水泥砌成的,檳榔攤大小的垃圾場。垃圾場外牆就是學校圍牆,從校外可以打開收垃圾,上緣與牆頭切齊,平平整整地,可以看到校外風景;平常除了掃除時間,一般沒有人會經過這裡。

最重要的是,科學大樓貼近垃圾場處有一道小樓梯,樓梯雖小名氣卻大,江湖上稱「爬牆小樓梯」。爬樓梯至一二樓夾層處有一扇窗,從窗子爬出去就是垃圾場屋頂。套句關公的話,「連爬都不用爬」,從垃圾場上方順著牆頭溜下去,就能輕鬆離開學校。

如此便利,簡直是專門為爬牆設計的。除了「蹺課平台」,學校也準備了幾個方便爬牆的設施讓大家選擇。像是游泳池旁圍牆有座不知為何存在的小樓梯、合作社對外鐵捲門可以直接拉開根本是鐵捲簾、書庫旁的側門鉸鍊可以抽掉等等,重重機關用心良苦,難為總務處花了這麼多心思「便民」。

我常常想,學校從日據時代就開始了,新生訓練聽校長說設址此處已逾半世紀,校舍就這麼點兒大,教官哪會不知道這些「景點」呢?就跟「九大樂園」或「四大天堂」一樣,說不定根本是個陷阱,平常裝聾作啞請君入甕,哪天來個大地震,直接一網打盡。

嗯,這可不能不防,以往成功是出了名的嚴格,老烏龜說以前人家都叫我們「台北成功嶺」,學長被管得個個白痴,這才贏得了「成功呆」的美譽。這兩年校風丕變,大家玩得很開心,就不要只是個幌子,哪天決定收緊,保證也是血流成河,用退學率過濾學生,達成提高升學率目標。

我把書包扔到蹺課平台上,坐在小樓梯上等詩聖。寒訓時就是從這裡離開的,望著空無一人的樓梯,忍不住想起了小箏學姊。經過肯德基那件事,我三不五時就會想到她一下,不知這兩天她過得好不好,都高二下了,應該要開始準備聯考了吧?

思忖間詩聖來了,揹著一把吉他,一副興致沖沖的表情。我指了指蹺課平台上的書包,問道:

「怎樣,找到朋友了嗎?」

「我打call機,人家去不去很難講。」他聳聳肩:「反正臨時找的,找到算……好運,找不到拉倒。走吧?」

兩人爬上蹺課平台,各自揹起書包。詩聖很寶貝她的吉他,要我先爬出去,隔著牆頭把吉他交給我,這才溜了下來,拍拍身上塵土,走到濟南路上牽車。

他騎車送我去重慶南路,我幫他扛吉他。這把吉他比想像中重很多,揹在肩膀上騎車還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來到三民書局門口,他放我下車,我把吉他還給他,只見他一笑,像是要去做什麼有趣的事,匆匆說了聲「你好好玩吧」,當即催動油門,趕路也似地迅速離開。

舒服的午後,太陽又亮又溫暖。春天真的到了,空氣中瀰漫著早春特有的煙塵氣息。我去大方書局逛了一圈,買了幾本數學參考書與歷史年表,之後又去友利買好書套,帶著難得這麼重的書包,走進麥當勞。

下午人不多,到處都是空位。站在櫃檯選了半天,原本想點一份四塊雞塊兒童餐,不料兒童餐不能附咖啡,索性只點一杯熱咖啡,打算傍晚再點餐,一次幫詩聖把東西買齊。

端著咖啡走到裡頭,尋了個角落位置坐下。館前路麥當勞分成好幾區,其中以離廁所最近的這一區最安靜。我把糖加進咖啡裡,從書包取出參考書,決定先抽根菸,再來慢慢包書套。

麥當勞剛實施全面禁菸,不過大家也不太理會牆上的禁菸標誌,只要值班經理巡察時沒有看到就沒事。哪知今日合該倒霉,菸沒抽到反而抽到鬼牌,我一點上火就被抓個正著。只見經理突然出現座位旁邊,大呼小叫要我「尊重店內規定」,否則「記錄學號對學校舉報」,凶神惡煞人人側目,彷彿我幹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壞事一般。

我有點糗,沒好氣瞪他一眼,兩人互瞄片刻,突然一起笑了起來。這傢伙我認識,之前是公館麥當勞工讀生,國三時跟小玫常去,與此君混得很熟。一年不見竟然在館前店當經理啦,麥當勞的經理還真不值錢。

認出是我,他也沒辦法繼續裝模作樣了,一屁股坐下來開心敘舊,甚至討了一根偷偷抽了幾口。有道是出外靠朋友,有關係就沒關係,他甚至還拿了一個已經收起不用的菸灰缸扔給我,提醒「你盡管抽,注意一下其他客戶的反應就是了」。

兩人敘舊片刻,他回去上班,我用「特權菸灰缸」熄了菸,自顧自地去上廁所。就這麼會兒功夫,走出廁所時忽然發現,位置上多了一個人。

綠衣黑裙,是個北一女。

我一怔,想必是個補校的,問題是她幹嘛跑來找我併桌呢?下午又沒人,空桌子比比皆是,我桌上還放了一堆東西,這可不是坐錯了位置。

仔細一瞧更誇張,併桌就算了,這女的不但大剌剌翻著我的參考書,老實不客氣喝著我的咖啡,甚至還抽著我的菸!我都看呆了,北一女耶,光天化日下在禁菸餐廳裡翻別人東西抽別人的菸?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我大步走去,決定好好跟這個補校的講講道理,討論一下領土主權、民刑事責任之類的問題。

不料,才剛回到位置,這位小姐忽然抬起頭來,搶先開了口:

「同學你好,不介意我坐在這裡吧?」

她長得非常可愛,雙眸明亮有神,一頭漂亮的長髮帶著成熟氣息,讓精緻的小臉蛋看上去沒有那麼嬌小。被她一問,瞬間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介意吧,大男生是個小心眼;不介意吧,那又如何興師問罪呢?當場氣勢崩潰,只得說:

「呃,請坐。」

「你也坐啊,別客氣。」

好傢伙,地盤是妳的不成?我哼了一聲坐下。只聽她又說:

「真抱歉,沒有好位置坐又沒有菸抽,那就委屈你一下了。」

我皺起眉頭,她說得還真理所當然。我指指四周空位,沒好氣地說:

「喂,那麼多張空桌子,哪裡找不到位置?」

「我沒說『找不到位置』啊,」她一笑,糾正道:「我說的是『沒有好位置』。」

「都是空位,有什麼不同?」

「差別大了,」她哈哈大笑:「別的位置什麼都沒有,既沒有人聊天又沒有伸手牌可以抽,怎麼能算是『好』位置呢?」

我又好氣又好笑,平生沒見過這麼賴皮的女生。她噗哧一笑,自我介紹說:

「有幸認識你,我叫林美薇。」

「呃……」可惡,幹嘛跟她介紹自己:「……我叫董子凱。」

「我知道,」她笑道:「你衣服上有繡,很有趣的名字。」

「哪裡有趣?」

「你同學會不會叫你『凱子』?」

「呃,會。」

「所以有趣。」她笑得很開心:「嗯,既然叫這個名字,那也就不介意我抽你的菸了吧?」

哪壺不開提哪壺,我心頭火起,哼了哼道:

「這不對吧?妳在抽的時候還不知道我叫什麼啊。」

「嗯,換句話說,只要知道你叫凱子就能抽你的菸。」她嬉皮笑臉地說:「那也不要緊嘛,既然你不介意,那就只是個時間問題罷了。」

「如果我介意呢?」

「那我當然不抽嘍,不然豈不是變成小偷了?」她彷彿一點也不在意:「好吧,那還是請問一下,你到底是介意還是不介意呢?」

「這個嘛,哼,是還好啦。」

「那就謝嘍。」

她哈哈大笑。我滿心不爽,分明侵門踏戶,竟然被她說得如此理所當然。反擊道:

「妳笑什麼?這裡禁菸妳知道嗎?」

「知道呀。」

「那妳還抽?」

「你不是也抽?」

「嘿,我認識經理啊!」

「我認識你啦!」她笑道:「特權嘛,借來用用又不會變少。」

還是沒有扭轉局勢。一眼瞄到她胸前學號是金黃色字樣,於是問:

「妳不是補校的?」

「所以?」

「北一女的也敢蹺課喔?」

「有個成功的膽子也不小。」

「這……」我一呆:「我的意思是說,妳不覺得身為高中生,穿著制服抽菸很不像話嗎?」

「嘻嘻,好像不只我一個這樣做耶。」

「妳是女生,抽菸像話嘛?」

「好個沙文主義,男生抽菸就有道理嘍?」

「妳第一志願的耶,這樣不好看吧?」

「所以第三志願抽菸才帥氣?」

「起碼我抽的是自己的菸啊。」

「原來如此,沙文主義升學主義,講這麼多大道理,都是為了小氣一根菸?」

呃,實在講不過她,我啞然失笑,決定放棄,舉起雙手投降:

「好吧,算妳厲害,我講不過妳。」

「呀?」她一怔,當場大笑:「這麼快就認輸啦?」說著把菸熄掉,伸出右手:「你還真好玩。來,蹺課抽菸的同志,握個手吧?」

我遲疑半晌,在勢不得不握,只好伸出手與她淺淺一握。她的手很軟、冰冰涼涼地,給人一種既柔弱,又捉摸不透的感覺。

「好啦,不跟你抬槓了,凱子同學,」她笑咪咪地說:「我看你一個人抽菸,像是很無聊,想說乾脆陪你聊聊好了。開個小玩笑,千萬不要介意。」

「呀,不會不會,」我有點糗,但也輕鬆下來,笑道:「這個玩笑好厲害。妳真能講,是辯論社的嗎?」

「不是,那種辯論最無聊了。」

「蹺課嗎?」

「一半一半,早上參加活動,下午賴皮不回學校。」

「參加什麼活動?」

「一個英語學習的什麼成果發表會,」她搖頭:「無聊得很,看,我連叫什麼名字都沒注意。」

「學校派的嗎?」

「是啊。」

「那妳英文一定很好。」

「我是僑生,當然好一點。」

「咦?那還參加英語『學習成果』發表會?」我笑道:「根本不是北一女教出來的,這不是作弊嗎?」

「嘻嘻,說得也是。」她笑道:「那就算別校代表倒霉好了,反正不是比賽,不算佔便宜。」

「妳是哪裡的僑生?」

「加拿大。」

「會說法文嗎?」

「學過一點,不算會。」她說:「我住Vancouver,那裡不是法語區。」

「妳說住哪裡?」

「喔,溫哥華啦。」她嘆了口氣:「這就是我最不適應台灣的地方,每個名詞都要講翻譯才懂。」

「這也是,不過學校就這樣教。」我又問:「妳應該是台灣長大的吧?」

「是啊,不像嗎?」

「像,國語很標準。」

「我是國小三年級才出去的,」她解釋:「兩年前回來,剛回來的時候說得也不是太順。」

「家裡不說中文嗎?」

「說,不過那是長大才說,剛移民的時候只准說英文,說了四年,爸爸說要給我全英文環境。」

「那還真是用心良苦。」我點點頭,看了看她的學號。只見上頭繡著兩條槓、「北一女中」、「71912」以及「樂」。我一怔,心想這個學號好熟,不知道在哪兒見過。不禁又瞧了瞧她的長相,更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裡見過她。

「咦?我們見過面嗎?」

「有嗎?」她一笑。

「我覺得妳長得很熟悉。」

「嗯,大概在街上遇到過吧?」她笑嘻嘻地說:「那我問你,我長得好看嗎?」

我一怔,不料有此一問。就聽她說:

「如果好看,那就是你把哪個明星錯認是我啦;要是難看,哈,人家說北一無美女,代表我跟同學們長得差不多,是個大眾臉醜女。」

「不不不,妳很漂亮,哪個白痴說北一無美女的?」我忙道,想了半晌實在想不出來,只好拍個馬屁:「嗯,前陣子剛買了一張里見八犬傳原聲帶,大概是封面看太多了吧。」

「謝謝你,拿我比藥師丸博子。」

她一笑,看起來很高興,原本銳利的神情瞬間柔和不少,帶著點甜甜的味道,還真有點像藥師丸博子。

才怪,我又想,她比藥師丸漂亮得多啦。一頭長髮,神情瀟灑,臉蛋嬌小精緻,鼻子堅挺雙唇嬌嫩,膚色白皙細緻,一張娃娃臉簡直像個國小女生,但眼神卻又異常明亮、加上睫毛又長,眉毛形狀又俐落,在英氣煥發中透發成熟自信,可不像里見八犬傳封面照片那麼稚氣。

瞬間意識到她是七字頭的,跟我同年入學,學號上卻繡了兩條槓,於是問:

「妳是高二的喔?」

「高二怎樣?」

「妳說妳回來兩年了,」我想了想:「卻又是七字頭,所以是去年入學的?」

「是啊。」

「那怎麼已經高二了?」

「呵呵,是這樣的。我回來後上了一學期的國中,畢業先去補習班,考上北一女再跳級。」

「這麼神喔?」

「不會啦,專心一點就好了,聯考要看的書沒幾本,去補習班是為了習慣題型。」她漫不在乎地說:「僑生有加分,跳級是同等學力,都沒什麼大不了的。」

「說得輕鬆,」我笑道:「妳去跟那些職校的講,看人家會不會被氣死。」

「你不要小看人,職校學生很厲害的。」

「怎麼說?」

「我最不喜歡這種普通高中至上論,」她正經了起來:「你穿的衣服是縫紉科的做的,吃的菜是烹飪科的煮的,頭髮是美髮科的剪的,課本是印刷科的印的,職校學生滿街都是,個個都是社會中堅,全都對國家做出了真正的貢獻。」她停了半晌:

「哪像我們這種高中生,球不會打、歌不會唱,每天抱著幾本書看看就以為自己了不起。說句現實的,考上大學就算了;如果考不上,我們這種人簡直毫無用處,完全是社會的蠹蟲。」

「是是是,妳對,」我連忙打哈哈:「我是連滾帶爬考上的,才不敢小看什麼人呢。」

「不必客氣,我不是針對你。拿我們同學來說吧,每天穿著這個,」說著一指身上綠制服:「自己覺得了不起,其實只不過把幾本國中課本唸熟而已。你去重慶南路逛逛,那麼多書,一輩子看不完,光死背課本到底有什麼好神氣的?」

「是,妳對。」我吐了吐舌頭:「我連北一女也考不上,講神氣沒我的份。」

「你聯考幾分?」

「576。」

「576嗎?」她想了想:「嗯,你的分數應該夠。男生平均分數本來就比女生高,你要是女生就能進北一女。」

「可惜我不是女生。」

「那算你倒霉。」

她哈哈一笑。我拿起咖啡要喝,卻發現杯子是空的。她笑著站起身來:「嘻嘻,被我偷喝光啦,抱歉抱歉,我幫你續杯去。」說著接過杯子。

「麥當勞還可以續杯喔?」

「咖啡可以,反正淡如水。」

她笑咪咪地說,轉身走去續杯。

我獨自坐在位置上,看著她消失在轉角,心想此人當真與眾不同。胡思亂想間她又回來了,餐盤上除了咖啡,還有兩個巧克力聖代。

「請你。」

「多謝。」

「對了,一直問我,你自己呢,常蹺課嗎?」

「是啊,社團公假多,混水摸魚。」

「你參加什麼社團?」

「說唱藝術社。」

「就那個說相聲的?」

「妳又知道了?」

「看過一次你們表演。」她點點頭:「去年年底,一個交換學生的歡送會。」

「妳說中新友誼之夜喔?」

「咦?你也有去嗎?」她點點頭:「沒錯,就是那個活動。我參加了訪問團的接待活動,不過票是朋友給的。」

我一樂,心想真是巧,決定先不說破,問她說:

「那妳覺得我們的表演如何?」

「很有趣。」

「還有呢?」

「沒啦,很有趣就是了。」

「兩個人誰表演得比較好?」

「誰記得啊。」

「想想看嘛!」

「好,我想想。」她偏起頭,一副什麼也記不起來的模樣,皺眉道:「你說有兩個人是吧?」

「是啊,相聲嘛。」

「確定有兩個人嗎?」

「當然確定啊。」

「一個是女的嗎?」

「沒有沒有,」我心中暗嘆,顯然她毫無印象:「兩個都是我們學校的,看樣子妳是不記得了。那就算了吧。」

「哈哈,耍到你啦!」她突然放聲大笑:「逗你的啦,你還真的很失望耶。我當然記得啊,你們兩個都穿藍色長袍,一個是你,穿得比較樸素;另外一個是個臉白白的大頭男生,緞面長袍會反光。你們講的題目叫做『好』,他問你回答,你不能說出『好』這個字,對不對啊?」

「呃,」我嚇了一跳:「妳不但記得,還記得我們穿的長袍格式啊?」

「記得啊,一看到你的名字就想起來了,董子凱,超好記的名字,節目單上有,不就是你嗎?」

我被她笑得有點不好意思,連忙解釋:

「也不是要跟妳吹牛啦,只是想問一下妳的意見而已。」

「不用不好意思,你們表演得不錯,很有默契。」她認真地說,又問:「對了,問個小問題,為什麼同台表演,你們卻穿不一樣的袍子啊?」

「喔,那是行規,」我解釋:「對口相聲分兩個角色,主講是『逗哏的』,穿貴氣長袍;搭腔的是『捧哏的』,穿粗布長袍。講究一點的表演都會這樣穿,跟國劇表演一樣的原則,『寧穿破不穿錯』,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

「真的喔,你講得好專業。」她一怔,笑著點點頭:「領教了,這還是第一次聽到呢。」

「妳也愛聽相聲嗎?」

「華僑嘛,說國語的我都愛。」她微笑著說:「你們兩個口條好,咬字很標準,我最喜歡聽這種國語了,更別說一搭一唱的很有趣。怎麼想到要參加一個說相聲的社團呢?」

「平常有聽,加上學長找。」

「指導老師是誰?」

「魏龍豪。」

「原來是他。聽說他很有名?」

「是啊,請到他很難得。」我點點頭:「那妳呢?有參加任何社團嗎?」

「上學期應徵進樂隊玩幾天,後來就退出了。」

「真的喔?」我一怔:「北一女樂隊呢,這麼厲害的團體,退出不可惜嗎?」

「怎麼說呢,吹起來很累,」她停了半晌,搖頭說:「北一女樂隊又怎樣,還不就只是個銅管樂隊而已?我退出的主要理由是不喜歡受到限制,那種團體太講究團隊紀律了,我受不了,很多人都是這樣退出的。」

「樂隊嘛,總要跟大家合作的。」我想起以往的國中樂隊,覺得自己很沒說服力:「不過畢竟是北一女樂隊,就這麼退出未免可惜了點。」

「一直說可惜,你覺得北一女樂隊有什麼了不起的?」

「可以參加總統府遊行啊。」

「這是真的,還可以揹國旗。」她點點頭,看起來還蠻同意的:「不過我是參加不了的。」

「為什麼?」

「這個說來麻煩,」她想了想:「樂儀隊都是高一下開始練習,練到高二下才能出隊。每屆只有一次國慶表演機會,下次國慶是六字頭表演,明年國慶才換我們七字頭參加。」

「明年國慶?」我一怔,算了算:「那時候已經高三了耶。」

「剛剛說了呀,高二下開始出隊,出隊兩個學期,因此是到高三上學期結束才交接。」

「變成聯考只有半年時間可以準備喔?」

「對,所以要很嚴格,成績不好的、心理素質不好的都刷掉。」她點點頭,笑了起來:「我啊,怕人家管,光心理素質大概就算是應該刷掉的那種。最重要的是我跳級了,變成學姊那屆,可是還沒達到最低練習時數所以不能參加今年的國慶表演;要是回到七字頭這屆,等她們高三我已經畢業了,所以怎麼算都沒有參加國慶表演的資格。」

「呃,那還真可惜。」

「所以嘍,好處沒有,還被管那麼緊,豈不吃虧?」她又笑了起來:「還好參加的是樂隊,儀隊聽說更嚴格。」

「沒有考慮要加入儀隊嗎?」我看著她的模樣:「聽說儀隊的長相、功課都要好,我看妳都不差嘛。」

「多謝稱讚,不過我身高不符。」她笑道:「班上一堆儀隊的,也不知道吃了什麼長那麼高,標準是一六四,我只有一五八。之前想去,甄選第一關就被刷掉了,當時還蠻失望的,之後參加樂隊才發現還好沒去。」

「也是不習慣團體行動?」

「習慣的話,也就不會坐在這裡跟你聊天啦。」她笑得很開心:「我這個人自由自在的,連課都懶得上了,怎麼有辦法在儀隊生存呢?想想也不賴,省了辛苦練習,朋友卻交了不少。樂儀隊之間很多往來,那些儀隊的都很親切,搞不好是平常太嚴肅啦,可謂物極必反。」

「妳交往的是哪一屆的樂儀隊啊?」

「其實兩屆都有。」她一笑,不知想到了什麼:「交朋友可不分屆數了。不過上學期都在甄選,所以七字頭認識的不多,大多數都是六字頭學姊那屆的。」

「那妳知道小箏學姊嗎?」

「你說程嘉箏嗎,退出儀隊的那個?」

「對啊。」

「知道知道,名字很特別,她是毅班的嘛,教室在我們班樓下。」她想了想:「嗯,她可是個風雲人物,長得很漂亮,參加什麼退出什麼,現在是演講社社長,爸爸是清大教授,著名的老古板,人倒是很紅,沒事就有建中的在校門口站崗等她。」

「哇,妳還真的知道。」

「北一女長得好看的不多,只要漂亮就會變成名人,這叫做錐子原理。」

「錐子原理?」

「史記上的故事,」她解釋:「秦國打趙國,趙國派平原君去楚國搬救兵,本來要挑二十個同行的,挑來挑出只挑得出十九個。後來有個人自告奮勇要去,平原君認為他在門下當了三年食客都沒有人認識,不讓他參加,說有能力的人就像放在袋子裡的錐子,自己就會刺出來,都這麼久了還來自我介紹,看樣子根本沒有能力……」

「毛遂自薦,我知道這個故事。」我點點頭,接口道:「毛遂對平原君說:『使遂早得處囊中,乃穎脫而出,非特其末見而已。』說平原君沒把他放在合適的位置,平原君聽了覺得有理,於是就讓他去。之後出使楚國大展身手,解了邯鄲之圍,也就有了毛遂自薦跟脫穎而出這兩句成語啦。」

「呀,你還會背啊?」她一怔,高興了起來:「哇,厲害厲害,這就叫出口成章了,這幾句寫在哪本書裡啊?」

「不敢,毛遂的故事來自史記。」我笑道:「我只有國文這科好,問我英文就垮了。另外妳成語用錯了,出口成章不是這個意思。」

「咦?怎麼說?」

「妳剛剛的意思是我可以引經據典,所以說我出口成章,對吧?」

「對啊。」

「出口成章指的是講話很有條理,不是引經據典。」

「咦?」她一怔。

「這個成語很多人都用錯,妳知道典故就不會誤會了。」

「那你講。」

「這句話來自詩經《小雅》,」我唸道:「『彼都人士,狐裘黃黃。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行歸于周,萬民所望。』意思是想念周朝故都鎬京的貴族,說他們都穿著黃色的狐狸皮袍子,動作起來神色如常,講出的話有條有理,做起事來合乎周朝的忠信之道,大家都很敬佩。『章』是指『章法』,就是說講話跟寫文章一樣有條有理的,沒有引經據典的意思。」

「了不起,」她睜大了眼睛:「我是說你。不但知道來源,甚至還會背,我要好好向你請教一下。」說著坐直身子,像是興趣濃厚:「這些都是哪裡學來的?」

「書上寫的啊。」

「我問的是,這些都是學校教的嗎?」

「學校只教論語孟子,我是自己看的。」我搖搖頭:「小時候家裡沒幾本書,史記、詩經什麼的倒是有幾本三民譯本。沒事拿來隨便看看,多看幾遍就記得了。」

「好個中文etymology,我還是頭一次見到出口就能背詩經的人,」她笑道:「那你再來一句。」

「等等,妳說的英文是什麼?」

「你說etymology啊?」她想了想:「嗯,這要怎麼翻譯呢,語源學?就是探究語言怎麼演變,考據來源的學問。」

「瞭解。這個字怎麼拼?」

「E-T-Y-M-O-L-O-G-Y,我寫給你。」她拿筆在餐巾紙上寫下這個字,撕下來交給我,笑道:「很好,這叫教學相長,你再來一個吧。」

「妳說成語啊?」

「是啊。」她笑咪咪地說:「這個好玩,我還想多聽一點,哪個成語有這樣的來源,再說一個。」

「呃,每個成語都有個來源啊。」我搔了搔頭,一時什麼也想不出來,只得說:「這個嘛,我也不知道要講哪一個成語耶。不然妳問好了,知道就跟妳講。」

「哈,活字典?」

「我可不保證會。」

「問問不要緊。」她想了想,又笑了起來:「嗯,不問成語了,問個詞兒吧。我們今天湊巧認識,人家說這叫邂逅,你知道邂逅這兩個字是怎麼來的嗎?」

「知道,一樣出自詩經。」我鬆了口氣,幸好問到一個熟悉的:「什麼好逑、灼灼、這種怪詞多半來自詩經。邂逅出自詩經《鄭風》:『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翻譯一下?」

「就是說,」我想了想白話文該怎麼講:「有一個美麗的女孩子,她的面容清麗,神采飛揚又溫柔婉約。跟她偶然相遇,真是符合我的心願啊。這樣。」

她一笑,沒有接口。我忽然意識到句子裡的意思,當下臉一熱。

「領教了,別害羞呢。」她嘻嘻一笑:「不錯不錯,跟你邂逅,還能聽到詩經上形容女生的話,那就當成是你送給我的好了。有沒有形容跟男生邂逅的句子?」

「這個嘛,」我有點不好意思,有當然是有,剛剛那句接下去是「邂逅相遇,與子偕臧」,意思是想跟男生結婚了,這可不方便講。決定改變一下氣氛,於是說:「一時想不出來,倒是有女生埋怨男生的。」

「哦?」

「一樣來是詩經《鄭風》:『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我笑道:「這是一個女生在抱怨男生,說你這個壞男生,都不跟我說話啦,都嘛你害的,人家連飯都吃不下去了呢。」

「哈哈,這也好玩,」她吃吃笑著:「就像你吧,今天跟你邂逅了,我這麼『清揚婉兮』的,結果你悶著不講話,那我還怎麼吃得下漢堡呢?嘻嘻。」

「嘿,妳還真是活學活用哩。」

「學而時習之才能不亦樂乎。」她笑著點了點頭:「真不錯,再來幾個聽聽吧?」

「來幾個什麼?」

「詩經的etymology啊,有哪些成語是從詩經來的,舉幾個例子?」

「呃,妳這不是給我考試嗎?」我搔了搔頭:「其實還有很多,成語諺語常用詞都有,像『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妳一定聽過,『憂心忡忡』啊、『萬壽無疆』啊、『悠哉遊哉』啊、水很多的『滂沱』、死亡的代稱『百歲之後』,曹操短歌行裡引用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等等,這些都是詩經上來的。」

「這些都是喔?」她像是十分意外:「光詩經就有這麼多?」

「這只是我隨便想到的,此外還多得是呢。」

「你剛剛說『青青子衿』,這是形容學生吧?」

「不是。」我搖頭:「是形容愛人。」

「咦?你確定嗎?」

「確定。衿是衣領,子是你,青青是衣服的顏色。『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意思是說,你穿著青色衣服的模樣,總是在我心裡出現,我是那麼想念你啊。」

她聞言一笑,沒有接口。

我呆了呆,忽然想起她是北一女的,正是一個「青青子衿」。只見她笑咪咪地像是也想到了這裡,忙道:

「等一下,妳別想歪了,讓我解釋一下。」

「呵呵,我沒想歪呀。」她笑道:「你說。」

「這個青青子衿呀,形容的不是女人,是男人,」我搔了搔頭,覺得很難解釋:「呃,講起來很囉嗦,禮記《深衣篇》對古代男人有服裝規定……嗯,怎麼講,父母健在的穿青色衣服,父母不在的穿素色衣服,這也是後來戴孝穿淺色麻布習俗的來源。古代人壽命短,能穿青衣代表很年輕父母都在,所以後來就被引申成對年輕男人的代名詞了,就是『青年』這個詞的來源。所以不是在形容……呃,怎麼說呢,女生嘍。」

「呵呵,」她笑了起來:「好大學問,那我問你,為什麼曹操短歌行裡用青青子衿來形容學生?」

「學生嘛,當然要年輕呀,」我終於找到出口:「少小不讀書老大徒傷悲,讀書自然要趁早。曹操短歌行是很有意思的,《鄭風》原文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白話文是說一個女生想著年輕情人,說我一直想念你,就算不去找你,你就不能聯絡我一下嗎?曹操巧妙地引用了詩經,藉以表達他對東漢末年教育不振的擔心,想念那些認真讀書的青青子衿呀,到底何時才能重振教育,看到一堆年輕人走回學堂呢?」

「是這樣解釋的嗎?」她一怔:「那後面兩句『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又怎麼講?」

「那兩句一樣是在談教育。前面講學生,後面講……教育部官員。」我解釋:「曹操不只一次下達『修學令』,想盡辦法在戰亂的時代提供資源去培育人才。問題是當時的文人愛好黃老之學,一堆飽學高官天天搞清談不務正業,對教育事業毫無幫助,這裡的『君』就是指那些成天置酒高會的官員,孔融啊、楊修之類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四句要連著看,白話文翻譯大概是:『年輕的學子啊,我多麼想念你們認真求學的模樣啊;想起那堆只知道吟詩空談的老兄,我到今天還在自言自語碎碎唸,傷透腦筋要怎麼搞定他們。』」

「哈哈,」她拍手大笑:「你還真厲害,說得好!我從來沒有聽過別人這麼解釋曹操『短歌行』的。你是自己發現的,還是什麼書上這樣寫?」

「這我發現不了,是看書看來的。有一本書叫做『說曹操』,裡面有很多創見,尤其是這個青青子衿,看完這本書保證對曹操有完全不同的看法。」

「光是聽你說,我就佩服得不得了啦。」她點頭,卻又笑道:「但那是東漢末年呀,現在都二十世紀了,青青子衿就不能用來形容女學生嗎?」

「呃,」我一呆,怎麼又轉回來了:「當然可以呀,誰能說不行呢?」

「所以,還是可以拿來形容一個穿綠色制服的,」她格格嬌笑:「邂逅相遇的、清揚婉兮的『有美一人』呀。你這人還真文氣,想稱讚我就直接說嘛,竟然講這麼大一篇,害我都被稱讚得不好意思了,呵呵。」

「喂喂喂,這是妳問我才說的好不好?」我臉一紅:「剛剛妳問我哪些成語是出自詩經的,詩經風雅頌,『風』是各國民謠,本來就會記載很多男女情愛的形容。什麼『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之子于歸』、『宜室宜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回娘家的『歸寧』、形容女人皮膚的『凝脂』、形容女人神情的『巧笑倩兮』,多得是呢,拿這個虧我豈不是冤枉嗎?」

「嘻嘻。」

「欸,到底在笑什麼啦?」

「本來只是思念綠衣女生,現在還想結婚啦。」她哈哈一笑:「說得那麼好聽,又是凝脂又是巧笑倩兮,這麼宜室宜家,難怪君子好逑,之後之子于歸,還沒忘記辦歸寧,到頭來總算達成目標,來個與子偕老,這些都是送我的嗎?」

「呃。」

「哈哈,你的表情很有趣,臉都紅了。」她笑道:「好嘛好嘛,不肯送我就算啦。再來幾句吧?」

「哼,是妳要聽的,然後又笑我。」我哼了哼:「好呀,來就來。既然結婚了,接下來該生小孩啦。人家說生兒子叫弄璋,生女兒叫弄瓦,這也是詩經上出來的。」

「原句是什麼?」

「詩經《小雅》:『乃生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就是說生了兒子,那就把他放在床上,讓他穿衣服,給他一個『璋』來玩。」

「什麼是『璋』?」

「就是半圭,」我想了想:「這很難解釋,圭就是兩個土那個字,這是一種頭尖尖的,身體方方的玉器,故宮有東西可以看。璋是另一種玉器,長得很像切一半的圭,跟圭的用途不同。」

「這學問就大了。」

「沒錯,我也只知道這個,再問就要請妳自己跑故宮啦。」

「那弄瓦呢?」

「對,還有這一半呢,」我笑道:「『乃生女子、載寢之地、載衣之裼、 載弄之瓦。』這個啊,就不是那麼男女平等啦,生了女兒只能讓她睡在地上,用布裹她,給她一片瓦來玩,沒有男生那麼好啦。」

「嘿。」

「我這只是背書,沙文主義是周朝人,妳別衝著我來。」我見她似乎不以為然,忙道:「不然我們來歌頌母性光輝好啦。詩經《邶風》,『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這就是說,溫和的南風吹著棗樹的樹苗,幼苗一天天長得越來越茂盛,就像母親把子女一天天養大,真是太辛苦了。」

「嘻嘻,我又沒說你重男輕女,解釋那麼多。」她笑了起來:「凱風,就是你名字那個凱是吧?」

「是啊。」

「所以是溫和的意思?」

「嗯,不完全是,」我想了想:「詩經用字精鍊,凱風就是南風,濕潤溫暖,可以滋養萬物,就是夏天的風。」

「你的名字,也是取這個意思嗎?」

「我不知道耶,」我一怔:「被妳一問,我倒是可以回家問問我爸。」說著又笑了起來:「不過呢,不管他們為什麼幫我取這個名字,反正絕對不是要我當凱子的意思,這一點還蠻確定的。」

她哈哈大笑,連連點頭說:

「真有意思,從毛遂自薦講到詩經來了,這就叫勝讀十年書,今天真是不虛此行。」

「其實也就幾句詩經啦,別當真了。」我臉一紅,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忙道:「對了,越扯越遠,剛剛我們在講什麼啊?」

「程嘉箏。」

「呃,妳還真記得。」

「當然記得,才幾分鐘的事。」她點點頭:「你問我認不認識『小箏學姊』,這人我認識,交情嘛……不深就是了。你是怎麼認識程嘉箏的?」

「演講社跟我們一起辦活動。」

「你覺得她怎樣?」

「人很好啊。」

「哪裡好?」

「對人很溫和。」

「對她有意思嗎?」

「少亂說。」

「呵呵,近水樓台,人家也是個『清揚婉兮』的『青青子衿』耶。建議你『毛遂自薦』一番,稱讚她『窈窕淑女』,吟哦幾句『悠悠我心』,說不定就可以讓人家『巧笑倩兮』,答應『與子偕老』,讓那些建中站崗的『沉吟至今』,如何?」

「嘿,妳有完沒完?」我不禁苦笑,此人現學現賣,活學活用,繼續講下去不知道還會說出什麼,連忙揮手道:「妳再開玩笑,我就給妳來個『彼狡童兮』,讓妳吃不下飯啦。」

「哈哈,我又不是在開玩笑。」她笑道:「程嘉箏不錯啊,這麼漂亮還看不上眼?有女朋友了是吧?」

「嗯……」

我稍一語塞,最近老被問到這個問題,眉頭一皺,就聽她追問:

「喂,有嗎?」

「呃。」

「怎麼啦,這麼難以啟齒?」

「好啦,算是沒有。」

「什麼叫『算是』沒有?」

「很難解釋。」

「單戀?」

「那叫沒有。」

「吹了?」

「沒吹。」

「你想換人了?」

「喂喂喂,別瞎猜。」我連忙制止她,嘆了口氣,解釋道:「這麼說吧,她移民美國了。這到底算有沒有,其實我也說不上來。」

「當然算有。」她笑道:「這叫轉換期,久一點淡掉,等大家找到新朋友之後才能算沒有。」

「妳倒是分得很清楚。」

「我剛從加拿大回來時一堆朋友都是這樣,這叫經驗豐富。」

「一堆男朋友?」

「不是啦,一堆朋友,以前很close,回來後一個個消失,我看跟你也差不多。」

「瞭解。」

「別傷心,」她拍了拍我的手背:「聚散離合很正常,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叫天涯何處無芳草。」

又是這句,我哼了一聲。

「怎麼,不同意?」

「沒有。」

「那是同意?」

「嗯,同不同意不是重點。」我搖搖頭:「天涯何處無芳草,我則是芳草所在皆天涯,不能像妳這麼灑脫。」

「好吧,人各有志,大家想法不同。」她笑了起來:「勸你不要把過去的事老擺在心裡,這會妨礙明天要走的路。」

「呃,大家都這麼說。」

「既然大家都說你卻不聽,那我換個方法跟你講,」她想了想:「你聽過七個人以內全世界都是熟人的理論嗎?」

「沒有,那是什麼理論?」

「是個統計學理論,英文叫做Six Degrees of Separation,可以翻譯成『六度分隔理論』。」她解釋:「這個理論說,全世界的人按照統計學來看,每個人都有一堆熟人,你認識張三,張三認識李四,彼此的網路連一連,最後你的每個朋友都是你朋友的朋友,任何人只要經過最多中間五個人,就可以連結到想找的任何人,中間經過六步,含自己是七個人。所以說七個人裡面全世界都是熟人。」

「這個理論很白痴耶。」

「不會呀,數學上講得通。」她解釋:「如果每個人維持一百個真正往來的朋友。以這個數出發,六度分隔理論等於一百的六次方,等於一兆了,地球人口才五十二億,六度分離還算是多了幾千倍哩。」

「所以沒道理呀。」

「不,仔細想想其實很有道理。」

「怎麼說?」

「朋友嘛,本來就是一個連一個的,這個理論只是幫我們統計一下交友網路的『廣度』而已。」

「那跟我有什麼關係?」

「你不是說芳草盡在天涯嗎?我只是想告訴你,繞了一圈,最後大家都是兄弟姊妹。」她抬起頭來,眼中透著莫名的神采:「所有遠去的,都通過仍然存在的連結在一起,沒有什麼事情是真正消失了的。」

「真的嗎?」

「是啊,總有一天你會懂的。」

「希望是這樣。」

「一定是的,」她點點頭,信心十足望著我:「沒錯,你的伴侶走了,或許一時會有點失落感,我的話你不見得聽得進去。然而只要時間一久,這些道理就會變得十分淺顯,任誰都會懂的。」

「妳是隨便講講,還是有類似經驗?」

「我從來不隨便講講,」她認真地說:「而且也有一點經驗。」

「男朋友嗎?」

「嗯,對。」

「所以妳也在『轉換期』中嗎?」

「嘿嘿,好問題,你還真不吃虧。」她一笑,想了想:「嗯,夠久了,大概結束了吧。」

「嗯。」我點點頭:「看樣子我們的確有緣。」

「這是真的。」

「那還是趕快吃冰淇淋吧,」我笑了起來:「省得融化了,白白浪費這種『化』來的緣份。」

「哈,」她一笑:「化緣?你是和尚嗎?」

「女朋友跑了嘛,只好四大皆空啦。」

我也一笑,拿起湯匙。

緩慢的下午,面對突然的「邂逅」,兩人都覺得很開心,就這麼一路聊到四點出頭。

下班時分客人變多,裡頭越來越吵,我們決定轉移陣地,改去金橋。

走在重慶南路上,她的步伐十分輕快,重甸甸的書包彷彿完全不是負擔。我們無話不談,像是一對許久沒見的老朋友。她很健談,講話節奏分明,眼神清澈溫和,與她聊天就像閱讀一本輕鬆的書,既感充實,卻又十分愉快。

她的目光很特別,有種難以形容的滲透力,彷彿直透內心,又不帶任何壓迫感。我很喜歡她的凝視,乾乾淨淨地、仔仔細細地,透明而坦率,用眼神加入話語,作為溝通的一部分。

她的聲音不大,聽起來字字清楚。前一刻還在開玩笑,話鋒一轉馬上切入話題。她很少有不確定的語氣,問起問題不容閃避,對答敘述理所當然;簡單幾句話條理分明又前後呼應。偶爾戲謔幾句,也總是適可而止,既不惹人生氣,又十分有趣。

最特別的是,她講話沒有多少動作。一般人說話多半帶點手勢,講到忘情甚至手舞足蹈。她則不然,每個手勢都是必須,每個動作都恰到好處;不讓人感到誇張,卻也不讓人覺得保留了什麼。

很奇妙的感覺,明明是一個剛認識的人,彼此之間卻毫無陌生感。與她談話像是一條小溪,潺潺地、柔柔地,悅耳聲中順流而下,一切都如此理所當然而不著痕跡。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隨著聊天進行,我只覺得她越來越難捉摸。聊了整個下午,我卻連她的模樣都記不清楚,彷彿她只是一抹聲音、一泓眼眸,不是一個真實存在、走在身邊的人。

沒過多久來到金橋,裡頭一樣沒什麼人,咖啡部小姐看到我打起招呼,兩人在「我的位置」坐下。小姐收起「已訂位」立牌,我點了一杯維也納,她看我一眼,也點了一杯維也納。

小姐離開,她問道:

「你常來這裡嗎?」

「上學期天天來。」

「來做什麼?」

「嗯,讀讀書,寫寫日記……」

「還有約會。」

「嗯,還有約會。」

「這裡的確是個好地方,你挺會找的。」她點點頭:「之前我來過,也知道二樓有咖啡部,但很奇怪地就自動忽略了。」

「對了,林……」

「林美薇。」

「是,抱歉,」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沒看到妳的名字,一時記不得。」

「雙木林,美麗的美,薔薇的薇。」

「妳有英文名字吧?」

「有啊,我叫Aphrilis。」

很特殊的名字,我愣了愣,學著她的發音,卻唸得很奇怪。

「我的英文名字很難唸,很久沒人這樣叫我了,」她笑道:「再說那是給外國人用的,你乾脆直接叫薇就好。」

「一個字?」

「嗯,一個字。」她說:「連名帶姓叫很生硬,我不喜歡。」

「妳都讓人這麼叫嗎?」

「不一定,看心情。」

「一個字是什麼心情?」

「是對朋友的心情。」她說:「當然啦,也有人用別的方式叫我,那也都有別的理由。」

「對妳來說我算朋友嗎?」

「算啊。」

「為什麼,我們不是剛認識?」

「那可不,你當然是朋友。」她說:「因為,你符合了當我朋友的要件。」

「怎麼說?」

「我們聊得很愉快,一起吃過飯,你請我抽過菸,我們還握過手。」她嘻嘻一笑:「當然啦,這些都不是重點,主要是因為我覺得跟你有共通之處。」

「什麼共通之處?」

「我們可以聊得很開心。」

「就這樣?」

「這樣夠了。」她溫然一笑:「你說的,我懂;我說的,你懂。我們都愛聽,那就開心啊,這就是對朋友的心情呢。」

「好吧,那就這麼叫。」這番話很舒服:「那妳也叫我一個字。」

「凱,沒問題。」她點點頭。

她好直接,我不禁有點尷尬,連忙轉移話題。問道:

「妳平常都這樣認識人嗎?」

「你說在麥當勞抽菸嗎?」薇一笑:「沒有,你是第一個,之前沒遇到把菸丟在麥當勞桌上可以偷來抽的。」

「跟抽菸無關啦,」我笑了起來:「我想問的是,妳很容易跟別人做朋友嗎?」

「不,總會有點環境因素。」

「什麼叫做『環境因素』?」

「同學要在學校認識,這種的。」

「所以妳是說,像我們這樣偶爾認識的……」

「沒錯,你是第一個。」她接口:「也就因為這樣,我才說我們有一些共通之處。」

「可以隨便打屁嗎?」

「還不覺得無聊。」

「老實說,我覺得有點……怎麼說呢,怪怪的。」

「因為這樣認識不大正常,是嗎?」

「嗯,沒錯。」

「的確不大正常。不過,什麼又是正常呢?」薇傾著頭想了想,側一邊臉的模樣好漂亮:「我對朋友的定義很嚴格,認識的人雖然不少,不過真正視為朋友的沒幾個。我覺得你很特別,雖然只聊了幾個小時,卻很輕鬆,一點也沒有壓力。所以把你當成一個朋友。」

「什麼是妳所謂的『壓力』?」

「這樣說吧,你不覺得跟人相處都會有點壓力嗎?」

「會嗎?」

「我覺得會。舉例來說,社團認識的人是為了社團而認識,老師同學都是為了求學而認識,有人認識別人是為了人脈或面子,當然更多的人是為了實際的利益。很少人只是單純做朋友,沒有任何『環境因素』。」

「所以有壓力?」

「沒錯,為了某種特定目的跟人往來,就是壓力。」

「那妳今天為什麼要來跟我聊天?」

「沒有理由,看你獨自抽菸,跟麥當勞經理聊天,覺得你很特別。」

「這樣交朋友會不會有點危險啊?」

「我覺得帶目的而交友才有危險。」

「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不單純,有別的目的啊。」她說:「看女生長得漂亮而搭訕,看人有權有勢刻意親近,希望門當戶對找人說媒,這都不單純,個個危險。」

「所以,妳是說,像我們這樣萍水相逢認識,就沒有危險?」

「當然有危險,卻也不比其他方式危險到哪裡去。」她說:「你沒聽過那些潑硫酸的,還是什麼情殺之類的案例嗎?那都認識很久,有比較不危險嗎?」

「這些例子是不是誇張了一點?」

「當然不誇張,不過跟我說的主題無關。」她笑道:「我想說的是,認識你很輕鬆,我們隨便聊聊,想深交就深交,不想繼續就再見,不被任何因素綁住,豈不輕鬆?」

「是這樣嗎?」

「舉個例子,如果今天你不欣賞某位同學,卻必須相處三年,不覺得煩嗎?」

「所以,如果我們不投緣,以後也就不再見面了,這樣的相處對妳來說是輕鬆的,是麼?」

「是,不過剛剛也說了,這是我的第一次。」她說:「我不怎麼喜歡跟人打交道,今天一時興起找你聊天,未來會怎樣還真的不知道。」

「這的確很有趣。」

「所以嘍,『邂逅』嘛,算是一種全新的經驗。」她噗哧一笑,像是想起了剛才的詩經。又問:「對了,你剛才說女朋友移民了,是嗎?」

「是啊,怎樣?」

「她給你多久時間做心理調適?」

「其實沒有,她瞞著不讓我知道。」

「為什麼?」

「她怕我難過。」

「那你怎麼知道的?」

「有個朋友,在她離開三天前不小心說溜嘴的。」

「所以,你是說,」她一怔:「其實大家都知道,只有你一個人不知道?」

「看樣子是這樣。」

「那我懂了。」她點了點頭:「這就是你這一陣子不常來這裡的理由吧?」

「是啊,擔心觸景生情。」

「那今天為什麼來?」

「我……」我想了想:「應該說,我覺得今天來這裡最合適。」

「為什麼?」

「呃,這很難解釋。」

「我能猜猜嗎?」

「好啊。」

「我猜啊,你覺得今天的『邂逅』很有新鮮感,可以藉此覆蓋掉你對這裡的情緒,所以選擇過來。」

我一怔,想了半晌,發覺自己無法找出比這幾句話更貼切的說法,當下既驚訝又服氣,反問道:

「妳說得太好了。問題是,妳為什麼要問這個呢?」

「只是好奇,你看起來跟一般男孩子不一樣。」

「我是哪樣?」

「想東想西的。」她說:「剛才就這麼覺得了,所以想知道,女朋友這樣不告而別,對你的影響是不是很大?」

「那是一定的吧?」

「嗯。」她點點頭:「我的前男朋友也是這樣,這是我覺得跟你很有緣的理由之一。」

「妳的男朋友也移民啦?」

「沒有,但一樣是不告而別。」

「他為什麼要離開妳?」

「應該是覺得不合適。」

「妳沒問他嗎?」

「你這個問題很好笑,」她說:「既然是不告而別,當然也就不會讓我問他啦。」

「聯絡不上嗎?」

「聯絡得上,之後也聯絡上了,但是我沒問。」

「為什麼不問?」

「已經結束了,問出來又有什麼用呢?」

「嗯,那也是。」

我點點頭,想起當天在機場,雖然見到小玫,最後還是決定不要出現的自己,不禁覺得她說得對,我們的確有一些共通之處。

「那我再問你,」她又說:「當你知道她要移民的時候,你做了什麼努力?」

「其實沒做什麼。」我嘆了口氣:「她舉家移民,又不是自己要去的,我能做什麼?」

「所以你沒有要她留下?」

「不可能的。」

「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她說:「如果她夠愛你。」

「她愛我,」我幫小玫辯護:「卻沒有辦法改變家裡的決定。」

薇聞言一笑,搖了搖頭。

「她有試過嗎?」

「只差三天,試不試沒差。」

「對你有差。」薇望著我:「那我問你,假如她試了,甚至很早就試了,不光是留給你三天。就算最後還是一樣的結果好了,你的感受會不會不一樣?」

「這是個假設性問題。」

「你的感受可不是假設出來的。」

「如果是這樣,那我可能會覺得好一點。」

「所以我說『如果夠愛你』。我不是不相信她愛你,只是,我覺得她可以多做一點。」

「就算如此,那也改變不了什麼,充其量情緒上舒服一點而已。」

「本來戀愛就是一堆情緒的總和啊。」

「好吧,算妳對,」我點點頭:「不過,現在講這些也沒差了,反正她走了。」

「差多了。我問你,你有她的聯絡方式嗎?」

「沒有。」

「是沒有,還是沒打算用?」

「我能要到,但是沒去要。」

「如果要了,會聯絡嗎?」

「我不會去要。」

「如果嘛,假設一下?」

「那……」我想了半晌,搖了搖頭:「應該還是不會。」

「為什麼?」

「我不知道,或許因為講好不聯絡的吧。」

「這是倒果為因,」她又搖了搖頭:「聯絡很容易,問題在你們分開前沒有盡最大的努力,所以才會覺得現在聯絡沒有意義。所謂的『講好』,其實是沒有努力的一種表現方式,或者說是原諒自己的藉口而已。」

我聞言又想了想。不知為何,突然覺得她很瞭解我。

「薇?」

「嗯?」

「我想知道,妳為什麼要問我這麼多?」

「我說啦,跟你有緣。」她一怔:「怎麼,這個答案你不滿意?」

「不是。」

「那為什麼一直問?」

「這麼說吧,我們才剛認識,妳不覺得這種對話有點交淺言深嗎?」

「嗯,這樣說挺有意思。那我問你,你覺得交情必須多深,才可以聊這個話題?」

「這個……」我語塞。

「我不是在跟你抬槓,你不用努力想如何回答,」她微笑著解釋:「我只是想告訴你,交淺言深這種觀念是錯誤的,起碼不適用你我的狀況。」

「為什麼?」

「兩個人做朋友,一定是因為有些特質吸引了對方,否則就交不成朋友了。」

「所以?」

「所以不管認識多久,只要這些特質存在,那彼此就會是朋友,就像兩個磁鐵吸在一起一樣,差別只在……嗯,一個『邂逅』的機會吧,沒碰到當然當不成朋友,一旦碰到了,就會很自然地變成了朋友,那也就沒有言深或言淺的問題了。」

「妳解釋清楚一點。」

「這樣說好了,交淺言深這種概念,不適用於單純的朋友,是跟我所謂『有壓力』的對象交往才會出現的概念。」她解釋:「舉例來說,如果你跟社團同學交往只是同好關係,那麼分享感情生活就會有點多餘。沒有打算更進一步,卻什麼都跟他們說,那才叫交淺言深。」

「所以,妳是說,妳跟我的交情,一開始就很深入了嗎?」

「還沒,友誼都需要培養。」她說:「交淺言深是你提的,而且那是『言』深,跟『交情深不深』是不同的概念。我覺得我們之間很純粹,因此才會談一些很純粹的事。如此而已。」

純粹。我一怔,想了半晌。

「人的感情是很複雜的,我們還沒培養,最多只能談到這裡。」她又說:「一樣的話題深入後可能會有不同的內涵,我不覺得今天跟你談得有多深入,充其量只是把一個你覺得很私密的話題,很直接卻又很表面地談談而已。」

「很直接,又很表面?」

「話題是私密的,因此直接;」她解釋:「內容很複雜,談得不多,所以表面。」

「妳分析得還真細微。」

「可是你聽得懂,這就是我說的共通之處,也是我把你當成朋友的原因。」她下了結論:「很多人即使相處很久,還是不能瞭解我在說什麼,自然就做不成朋友了。」

「那妳是怎麼看出來我們有共通之處的?」

「只是一種感覺。」

「就這樣?」

「就這樣。我們認識世界,並不是從理智分析開始的,而是從觀察。」她認真地說:「看看彼此,聽聽對方的話,從聲音到氣質,甚至一些沒有主動觀察到卻跑進潛意識裡的小動作。這些觀察,會在心裡形成一種綜合感覺,如果觀察得很粗略,那就只是第一印象;如果用心觀察,那就會得到比較清晰的感覺。這樣的感覺比什麼都準,感覺對了就能交流;如果感覺不對,也就不會彼此吸引了,畢竟講再多都是廢話。」

「我看不出妳是這麼感性的人耶!」

「感性理性都只是一部分,人不可能只有其中一部分呀。」她笑咪咪地說:「其實所謂的理性,也都是我們在分析我們的感性之後的……『報告』吧,算是個馬後砲,有的時候越理性越不能理解自己的情緒,那還不如感性點,你說是嗎?」

「薇,說真的,」我忍不住歎道:「妳真是一個非常特別的人耶。」

「嗯,不一定。」

「怎麼講?」

「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堆奇怪的想法,看他們講不講,或者是否講得出來而已。」

「所以每個人都很特別?」

「起碼我這麼覺得,」她說:「差別只在於我們是否能理解對方而已。這也是我覺得跟你有緣之處,我們可以很純粹地聊一點心裡的事,不用戴上面具,找出一堆理由。」

「妳還有這樣的朋友嗎?」

「只有你一個。」

「這麼一說我真高興,」我點了點頭:「因為,今天我認識了一個『純粹的朋友』。」

「那還真巧,」她微笑著說:

「我也剛認識一個。」

忽然發現咖啡早就送來了,甚至薇已經喝完了她那一杯。鮮奶油在冷卻的咖啡表層融化,變成一層淺褐色飄著浮油的不明物體。我對咖啡送來完全沒有印象,心裡奇怪,加了一點糖,攪拌攪拌,喝了一口。

薇沒有繼續說話,望著我處理冷咖啡,好像看得很有趣,笑咪咪地不知道在想什麼。

冷氣嗡嗡作響,整個咖啡部裡有我們兩人,敞亮的光線灑在四周,眼前清清楚楚,心裡一片開闊。

忽然想起小玫,去年跟她在這裡度過了那麼多傍晚時分,此刻天各一方,自己竟然還是坐在這裡。唯一不同的是,此刻對面坐了一個薇。

就像她說的,我正在「轉換期」,從一個單純快樂的生活,轉換到某種不知名的複雜景況內。像是帶著某種宣示意義回到金橋,「覆蓋」著那些持續抗拒的記憶。

「凱,你在想什麼?」

「唔,沒什麼。」

「又想起人家了啊?」

「呃,是啦。」我有些不好意思:「奇怪,妳怎麼知道?」

「你臉上都是那種表情。」

「什麼表情?」

「放不開的表情。」她說:「非常明顯,誰都看得出來。難不成你還有其他放不開的事嗎?」

「哪來那麼多放不開的事啊?」

「所以嘍,很好猜。」她微微一笑:「這樣好了,跟你玩個遊戲。」

「什麼遊戲?」

「來一個pool,猜猜你什麼時候才會完全放下她。贏的人可以叫輸的人做一件事,唱唱歌之類的,怎樣?」

「什麼叫做pool?」

「嗯,怎麼翻譯呢……一個池子……」她想了半晌:「不知道耶,翻不出來。就是猜啦,一人猜一個時間,看結果出來比較接近誰的猜測。」

「這種事怎麼決定輸贏呀?」我笑道:「別說這是我自己的感覺妳非輸不可,就算我不作弊,什麼時候才算是『完全放下前任女友』時間點呢?」

「沒出息,還沒比就想作弊。」她一笑:「你考慮得很有道理,不過就是太好笑了。那這樣,連續兩個禮拜沒想到她就算完全放下。怎麼樣?」

「兩個禮拜太短了啦。」

「那一個月。」

「嗯,好。」我點點頭:「那妳猜吧,多久?」

「五月底。」

「才兩個月?」我一愣:「其中還得有一個月都沒想到,這不就代表我的『轉換期』只有一個月了嗎?」

「嗯,差不多。」

「哪這麼短啊?」

「呵呵,青春苦短啊,只怕一個禮拜都嫌太久。」她笑道:「該你了,猜吧。」

「我想起碼要等到暑假。」

「暑假開始?結束?」

「嗯,開始好了,近一點,反正之後都是我贏。」

「那就算七月一號。」她笑道:「輸贏真的很重要嗎?你好好笑。今天是三月二號,讓你佔點便宜,零頭都算我的,五月三十號,我只需要這點時間。」

「如果妳輸了怎麼辦?」我笑道:「先問清楚,這種包贏的賭注實在太划算了。」

「我不會輸的。至於要我幹嘛你自己想,我起的賭局當然奉陪到底。」

「話不要說太滿。我輸了妳要怎樣?」

「剛才說啦,唱唱歌什麼的。」

「妳可不能讓我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唱喔。」

「呵呵,真小心,看樣子你輸定了。」她嘻嘻笑道:「不會讓你出醜的,總會找個沒人的地方。」

「KTV嗎?」

「不重要,等你輸了再想不遲。」她又問:「怎樣,你的條件呢?」

「嗯,一時想不到。」

「那就到時候再說,反正用不著。」

「這麼有把握?」

「當然,我打賭沒輸過。」薇眨眨眼:「即使你作弊,我還是會贏。」

「好,那就這麼約。」

我倆像小孩子一樣勾了勾小指頭,算是完成賭約。她一笑,看樣子信心十足。

這是今天第二次碰到她的手了。第一次時剛碰頭,她的「開場白」又十分勁爆,一時沒有什麼特殊的遐想,只覺得手涼涼地有點距離感。但是,此刻再度觸碰到她,心裡卻浮起了某種異樣的感受。

淡淡地,說不上個所以然,像是某種久違的觸感,卻又不像跟小玫牽手那麼自由自在。反而有點障礙,明明是接觸,卻像隔著什麼,沒有真正地觸碰到她。

「跟我勾勾手,就會覺得不自在嗎?」她忽問。

「什麼……」我回過神:「哪有?」

「那你發什麼呆?」

「這個喔……」我心想怎麼她什麼都知道,只得承認:「好啦,是有點不自在。」

「你還真特別,我可沒見過這樣的男生。」

「哪樣?」

「勾勾手就不自在,」她笑道:「這是女生才有的彆扭吧?在外國抱抱親親都沒什麼,你還真的很保守。」

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總不能說「我才不保守」吧?只得繼續保持沉默。她又問:

「你跟女朋友都不牽手的嗎?」

「妳又不是女朋友。」

「的確,但你看起來也不像是個連女生的手都不敢碰的人啊。」

「我沒有不敢碰,只是……」我遲疑半晌:「只是覺得碰到妳的手很奇怪,畢竟我們還沒認識多久。」

「呵呵,又來了。」她笑道:「看樣子認識多久對你來說真的很重要。那我問你,你碰過幾個女孩子的手?認識夠久的才算。」

「只有小玫。」

「你的女朋友。還有呢?」

「沒有了……」我想了想,更正道:「還有雅雅,此外就沒有了。」

「誰是雅雅?」

「我的乾妹。」

「你也來乾妹妹那一套?」

「國中的事了,再說我真的把人家當妹妹。」

「你是獨子嗎?」

「是啊。」

「認乾妹妹有趣嗎?」

「當時覺得……嗯,怎麼說呢,可以算有趣啦。反正是國中的事,那種年紀大家都這樣。」

「幹嘛說『當時』?」她問道:「現在覺得沒趣了嗎?」

「不要挑語病。」我笑了起來,解釋道:「交情久了,真的把她當妹妹看待了,也就不能用有趣沒趣來形容啦。」

「嗯,瞭解。」她一笑。

「幹嘛問我這些?」

「哪些?乾妹妹?」

「不,那些牽手的問題。」

「剛剛說過了,覺得你不是這種保守的人。」她又問:「倒是你啊,為什麼每件事都要重複問我,像是求證一樣,不相信我第一時間給你的說法呢?」

「我有嗎?」

「有啊,像剛才你問我為什麼問你牽手的事,之前你問我為什麼覺得有緣,都是一問再問,好像總是不滿意我的答案一樣。」

「我有這樣嗎?」

「有,你看,又在問了。」她追問:「是因為覺得我問太多,還是什麼別的理由?」

「倒不是問太多,反正聊天嘛。」我想了想:「嗯,應該說妳問得很細,所以才這麼覺得。」

「覺得什麼?」

「不知道妳為什麼問得這麼細啊,」我說:「都是一些無聊事,妳為什麼會覺得有趣?」

「無聊?不會呢。」她笑了起來:「什麼是無聊?吃飯睡覺無聊嗎?你看那些追星族,連人家用什麼衛生紙,一天上幾次廁所都想知道。你覺得無聊的事,或許對別人來說很有趣,只是你天天做習慣了,覺得沒什麼了不起而已。」

「呵呵,我又不是明星。」

「其實明星才無聊,表現出來的都是假的,他在家挖鼻孔絕對不會讓你知道。」薇哈哈一笑:「我的問題個個是重點。不是在做朋友嗎?對方的習慣或心態才有趣,沒趣就當不成朋友啦。」

「真的是這樣嗎?」

「你看,你又在重複求證了。」

我一怔,只聽她續道:

「凱,你的戒心太重了,平常一定不喜歡跟別人打交道。」

「還好啦。」

「同學閒扯不算,我說的是對朋友。對了,你有幾個好朋友?」

「朋友喔……」被她一問我又語塞了。想想我的朋友還真少,遠遠、雅雅當然算,那小光老二能不能算呢?還有詩聖,雖然認識不深,不過他還真夠意思,起碼一定得算他一個。

那希特勒呢?嗯,他也算。小達呢?小箏學姊呢?演講社或班上的那一票呢?這些就不算好了,不然只要認識的都是朋友了。

呃,六個,我一怔,原來我的朋友只有這幾個喔?

「你真可愛,隨便問問也要想上半天。」薇笑著打斷了我。

「喂,幹嘛笑我?」我臉一紅,抗議道:「妳不是說妳問的問題都很重要嗎?」

「重要是重要,問題是需要想上這麼久嗎?」

「需要啊。」

「好吧,那你繼續想。」

「不用,我想完了。」

「幾個?」

「六個。」

「哪六個?」

「妳又不認識。」

「你講了我就認識了。」

「好吧,跟妳說。」我點點頭:「一個就是剛才說過的雅雅。」

「你乾妹。」

「一個是國中的麻吉,外號叫遠遠。」

「這都認識很久,」薇點點頭:「各自叫什麼名字?」

「洪青雅、陸志遠。」

「怎麼寫?」

「呃……」我怔了怔:「雅雅是水共洪、青年的青,優雅的雅。遠遠是大陸的陸、志向遠大的志遠。」

「好,請繼續。」

「另一個是小光……紀衡光,就是跟我一起上台說相聲的搭檔,平衡的衡,光明的光。另一位是社團學長,大家都叫他希特勒……」

「等等,為什麼叫希特勒?」

「因為他前額有點禿,頭髮披在額頭上,長得很像希特勒,就差個小鬍子。」

「嘿,有趣,哪天我要拜見一下。」薇笑道:「這個學長怎樣?」

「很照顧我。第四個是……」

「等等,希特勒叫什麼?」

「喔,劉文朗,卯金刀劉,朗文字典那兩個字反過來。」

「好,繼續。」

「是,」我乖乖地說,她問得還真詳細:「第四個叫做劉仁豪,同樣的劉,仁義豪傑,外號叫老二,跟我有種特殊的交情。」

「怎麼個特殊法?」

「這個嘛,」我笑了起來:「真要問的話,我必須說跟妳我正好相反。我跟老二沒有任何共通之處,兩個人喜歡的事情,看待問題的方式,思考模式等等通通不一樣。但就是投緣,一開學就走在一起。」

「這有趣。」薇笑了起來:「為什麼叫人家老二?」

「講起這個很好玩,」我笑道:「剛開學老師不認識同學,有一天歷史老師叫他起來問問題,隨口問他家裡有幾個兄弟姊妹。這傢伙很有趣,回答老師說他名字裡不是有一個『仁』嗎?那就是『兩人』了。老師覺得他的回答很新鮮,又問他排行第幾?這傢伙竟然說『厚,她是姊姊,我當然是老二啊,不然呢?』同學聽完差點笑死,以後就叫他老二啦。」

「嘻嘻。」薇掩口而笑:「這人還真耍寶。姊姊跟老二聽著都新鮮。那你說還有一個朋友是誰?」

「詩聖。」

「叫什麼名字?」

「喔,他叫柯秉楠,」我說:「這個人很特別,都十八歲啦,對我很好。」

「嗯。」薇停了停,又問:「對你哪裡好?」

「怎麼說,很照顧我。」

「為什麼叫他詩聖?」

「因為他很會做一些打油詩。」

「好,」薇點點頭,又問道:「你為什麼跟這幾個人做朋友?」

「雅雅跟遠遠很早就有交情了,小光跟我很有默契,老二跟我……怎麼說呢,沒默契得很有默契。」

「這話精采。」薇一笑。

「至於希特勒,他是個很好的學長,打從我一進學校就很照顧我,教我很多事情。」

「那『詩聖』呢?」

「這人很酷,也很有義氣。」

「怎麼個有義氣法?」

「嗯……」我想了想:「他上個月幫了我一個大忙,等一下有空跟妳說,反正很有義氣就對了。」

「所以……」薇稍稍想了一下:「綜合來說,你有六個朋友。其中兩個交往很久,兩個很有默契,另外兩個對你很好,不過後面四個都只認識一個學期?」

「修正,六個都對我很好。」

「好嘛,都是大好人。」她笑道:「那我有幾個問題。」

「說吧。」

「第一個問題,如果要選一個,哪個是『最』好的朋友?」

「大概是遠遠。」

「交情夠久夠深?」

「可以這麼說。」

「你常跟他聯絡嗎?」

「以前同班,上高中後很少。」

「乾妹的狀況大概也是這樣吧?」

「沒錯。」

「好,所以你最好的朋友,或者說認識夠久的朋友都不常聯絡。」她嘿嘿一笑:「那我問第二個問題。希特勒、詩聖、小光跟老二,這些人你都沒認識多久吧?」

「所以呢?」

「沒有,這就是我的問題。」

「上高中才認識,當然沒多久啦,這算什麼問題?」

「這表示,你也可以把沒認識多久的人當好朋友。」她指出:「我繼續。第三個問題,你跟小光、老二的默契,一共花了多少時間建立?」

「嗯,沒多久。」

「沒多久是多久?」

「我不知道耶,這很難講。」我想了片刻:「其實都很快,上學期一開學我就跟小光打比賽,後來又一起加入社團上台表演,這都有幫助。老二那邊呢,嗯,大概九月多就很熟了吧。」

「很熟跟很有默契,是一樣的事嗎?」

「不一樣。」

「怎麼說?」

「小光是相聲搭檔,我們很喜歡彼此之間的默契,兩人交情主要就是建立在這個默契上。至於老二嘛,說起來我也不大明白,搞不好是同一回事。」

「所謂的『沒有默契得很有默契』?」

「呵呵,大概是吧。」

「他長什麼樣子?」

「咦?」我一怔:「妳問這個幹嘛?」

「沒事,純好奇。」

「胖胖的,一雙小眼睛,還是鳳眼。」

「姊姊念我們學校?」

「咦?」我一怔:「妳怎麼知道?」

「瞎猜的,」薇搖頭:「他念成功,姊姊是女生八成比較用功,當然先猜北一女。」

「這可不一定。」

「所以說瞎猜呀。」薇笑了起來,又問:「胖胖的,應該很愛吃吧?」

「豈止愛吃,還很能吃。」我笑了起來:「沒事雞排一吃就兩個,吃完還可以跟我來麥當勞,好像永遠吃不飽。」

「那就是嘍。」她點點頭,又問:「好,那我只剩最後一個問題了。」

「什麼問題?」

「我想知道,你有沒有跟他們提過彼此?」

「什麼意思?」

「就是分享你的朋友,像你現在跟我介紹他們一樣,介紹他們給彼此認識?」

「這不用介紹吧?其中有三個同班的,雅雅與遠遠本來就認識,希特勒跟小光都是說唱藝術社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妳是什麼意思?」

「同班或同社團彼此認識,另外兩個是國中同學,這我都理解。其實只是範圍變小而已,如果依照之前跟你講的理論,其實大家都是大家的朋友。」薇看著我:「我是在問,你有沒有設法介紹張三給李四,對其中任何一個人說明你跟其他人的交情,甚至希望牽線,讓他們彼此往來?」

「沒有。」

「完全沒有嗎?」

「嗯,完全沒有。」

「所以,你交朋友都是一個個交,彼此不怎麼往來。」

「顯然是這樣。都是不同掛的,往來幹嘛?」

「嗯,同一掛才可以往來。」她笑道:「你沒有這種經驗嗎?交了一個好朋友,想要跟大家分享?」

「這不是廣告台詞嗎?」我不禁好笑,又說:「老二前陣子才說要介紹他的國小同學給我認識,大概就是妳說的這種情況吧?」

「那你要認識嗎?」

「我覺得這樣介紹來介紹去的很無聊。」

「那我們今天做朋友,你也不會介紹我給那幾個朋友認識了,是不是?」

「除非妳想,否則不會。」

「我不想。」

她搖頭。我笑了起來。

「審問了半天,結果還不是一樣?」

「哈哈,不是告訴過你了?」她笑道:「我們有許多共通之處,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才能跟你交朋友吧。」

「好吧,也是。」

「對了,現在幾點了?」

「六點差五分,」我看了看錶:「該走啦,這裡六點關門。」

「好吧,那我們走。」

「妳要回家了嗎?」

「看你,我沒事。」

「那我請妳吃個飯。」

「不用,我請你。」

「妳已經請過我聖代了,該我回請。」

「不必客氣,」她微微一笑:「走吧,帶你去吃個好吃的。」

於是我們離開。薇帶我走回麥當勞,兩人在停滿機車的騎樓下止步。她掏出一串鑰匙,在一台紅白相間、洗得乾乾淨淨的追風前蹲下,打開了大鎖。

我一怔,問道:

「妳騎車啊?」

「是啊。」她站起身來,把大鎖扣到車身上:「很奇怪嗎?」

「很少看到女生騎車,妳有駕照嗎?」

「沒啊,別被抓到就是了。」她笑道:「抓到罰六百,也沒多少錢就是了。」

「那妳要載我嗎?」

「不然呢,你要跟在後面跑嗎?」她笑道,把車推出騎樓。

「喂,我來騎吧?」

「不要。」她搖頭:「少在那裡性別歧視,明明年紀比我小。」說著發動了車。

真是出人意料,我心想,遲疑片刻,爬上摩托車後座。

帶著奇怪的情緒,薇載我來到信義路金甌女中旁邊。路程不遠,沿路卻十分塞車,我必須緊抓後座把手避免撞到她。這麼坐很累,但我又不能抱她,想起去年跟小玫上陽明山,小玫一開始也沒有抱我,此刻自己坐在後面,才知道原來這個位置這麼難坐。

放下車,她帶我走到一間名叫「水鯤」的店裡坐下。嚴格來說這並不是一間餐廳,倒像是一間中式佈置的咖啡館。店在二樓,位於一棟老舊的兩層樓房裡,門口有個小小的燈箱招牌,一道又窄又黑的樓梯往上通。外表很低調,即使路過也不一定能發現。

店裡空間不大,設計感十足,座位錯落有致,擺設隨性古意,感覺起來是個文人雅士愛去的地方。薇說老闆原本是室內設計師,義式咖啡算是一絕,認為「牛奶本身就有甜味」,堅持不准客人加糖。店裡養了一隻肥貓叫「胖咪」,吃到一半會跑來跟客人磨蹭。

老闆不在,薇要了一盤蒸魚、腐乳空心菜與兩碗飯,外加兩杯拿鐵飯後才來。沒過多久飯菜到齊,兩飯兩菜簡單美味。我們邊吃邊聊,倒是沒見到薇口中的「胖咪」。

別看東西少,吃完還真飽。之後咖啡來了,薇見我還是要糖,偷偷跟工讀生要了兩包自己也加。我們喝著咖啡,在寧靜的氣氛中繼續聊天。

我們又聊起朋友,這個話題簡直是今天的主軸。輪到我問她有幾個真正的朋友,她想了想,笑道:

「加拿大的老外不算,你不算,也是六個。」

「這還真巧。」

「其中四個是外面一起搞樂團的朋友,前任男友算一個,除此之外只有一個北一女同學。」

「妳還搞樂團啊?」我訝異道。

「對啦,專業業餘團。」她笑道:「我是後來加入的,本來團裡只有三個人,後來張三退出李四加入,東搞西搞的就變成五個人啦。」

「什麼叫做『專業業餘團』?」

「本事算業餘團,但是在地下舞廳唱歌拿鐘點費,有賺錢,所以算專業團。」

「地下舞廳?」

「跟一般所謂的地下舞廳不同,我們有點像秀場,」她笑道:「當然也不是豬哥亮的那種,反正有舞池有餐桌,幾個團固定駐唱,喝酒吃飯跳舞都來,唱的歌也比較hard rock,偶爾也搞搞alternative。要是沒人,大家還會唱唱一些folk。反正就那些歌,唱煩了就自己寫幾首。」

「我聽不懂,不過很厲害。」

「台灣這種團已經開始有一些了,我們其實也沒什麼,純興趣。」

「妳玩什麼樂器?」

「Bass。」

「團名叫做什麼?」

「英文叫做Ansery,我們自己內部稱為小雁。」

「那個英文是什麼意思?」

「就是那種春去秋來成群遷徙的雁子,生物學上不是有界門剛目科屬種的分類嗎?這一目的鳥學名是Anseriformes,我們就簡化成Ansery了。」

「名字是妳取的吧?」

「對啊,你怎麼知道?」

「妳的英文好啊。」

「學名都是拉丁文。」

「好吧,反正我不懂。」我聳聳肩:「對了,妳說妳的英文名字叫什麼,可以再說一次嗎?」

「可以啊,Aphrilis。」她拿了一張餐巾紙寫給我看。

「愛、佛、瑞、莉、絲,」我笑道:「真是不常見的名字,也是拉丁文嗎?」

「是希臘文啦。」她也笑了起來:「不要用中文去翻,難聽死了。」

「這又是什麼典故?」

「嗯……」薇難得地遲疑了一下子,半晌後說:

「這個嘛,我可以保留嗎?」

「哦?」我一愣,這可是今天下午以來的第一次,好奇心起,追問道:

「為什麼呢?」

「怎麼說,這個名字有點自以為是,我不愛用。」

「那裡自以為是了?」

「你這樣跟直接問有什麼不同?」她笑著推我一把:「好啦,跟你說,省得你覺得我只問不答。」

「不想說沒關係。」

「少來,還不是想問。」她說:「反正就是一個希臘的女神,拉丁文名字是Aphrodite,希臘文就是Aphrilis。」

「這沒什麼了不起的啊,幹嘛不能說?」

「英文的四月叫什麼?」

「April。」

「April這個字,就是從這個名字來的。」薇笑了笑:「這豈不是妄自尊大嗎?」

「還好吧,」我心想這回妳倒客氣起來了,又說:「我聽我爸爸說,英文的月份都是希臘神話的神。」

「也不是全部,七月從Julius Caesar來,八月從Augustus來,這兩個人都是羅馬人。」

「凱撒與奧古斯都,這我知道。」我接口:「我爸還說原本沒這兩個月,因此November是九月,December是十月,名字分別是從拉丁文的九、十兩個字演變來的。」

「不錯,novem和decem,」她奇道:「這麼說來,你爸爸倒是挺有學問的。」

「他是商人,不過愛讀書。」我笑道:「妳還真臭屁,捧了我爸爸,也吹了牛。」

「呵呵,我聰明嘍。」薇一笑。

「對了,扯遠了,妳剛才在說妳的朋友。」我接回話題:「六個有四個在搞樂團,一個是前男友……咦?妳還把他當朋友喔?」

「嗯……是啊。」她想了想:「我們保持聯絡,但是分手之後再也不談曾經在一起的事了。」

「他不是不告而別?」

「呵呵,你記得還真仔細。」她笑了笑,解釋道:「這個說來複雜,我下午也講得不清楚,算我偷懶。簡單來說是這樣,他離開我的時候的確是不告而別,躲了我好一陣子。之後再度碰到他,我說那就當朋友好了,不提在一起的事,他就跟我繼續聯絡下去了。」

「喔,原來如此。」我又問:「那不尷尬嗎?」

「他有一點,我還好。」

「妳為什麼還好?」

「他離開我其實是有苦衷的,」薇說:「事涉他人隱私,我就不說了。再說感情這種東西本來就很難說個清楚,沒有什麼道理好講。」

「那我不問了。」我說:「還有一個是妳的同學?」

「嗯,她是補校的。」薇露出了一個難得的頑皮笑容:「我們是共桌同學,這個人很好玩,脾氣大得不得了,一根腸子通到底,比男生還要硬脾氣。」

「聽起來不好相處。」

「跟我還不錯,我們都是毒舌派。」她微笑道:「我們都很愛說一些好笑的話,看什麼不順眼就說難聽的,然後再一起笑個沒完。」

「對了,什麼叫做『共桌』?」

「這是北一女的小趣味,」她說:「我高一教室在新民樓,晚上與補校共用。坐我位置的補校同學就是我的共桌同學。大家用同一張桌子,共享櫃子跟抽屜,有時候會留小紙條,寫點心情什麼的,她還會畫很多好笑的插圖給我看,是我在學校的一大樂趣。」

我突然想到小玫,心想她倒是沒有跟我說過這些,又問道:

「那現在沒有共桌了嗎?」

「跳級之後教室在中正樓。不過反正有了交情,共桌與否並不重要。」

「我覺得很有趣,妳在北一女的朋友不是班上同學,反而是補校同學。」

「嗯,我倒沒有從這個角度想過。」她偏起頭想了片刻:「班上同學也不能說不是朋友啦。說不定跟筆友是一樣的道理,有點距離比較有美感。」

「這麼說也有道理。」

「好啦,都跟你說完了。」她微笑道:「如何,公平吧,下午被我問,晚上被你問回來。你六個我六個,可謂公平。」

「我又不是覺得不公平,妳還真好笑。」

「我的意思是說,我們都很會問,也能分享。」

「有緣。」

「沒錯。」她點點頭,看來十分認同。

咖啡喝完了,將近八點。薇看了看牆上的鐘,問我說:

「你幾點要回去?」

「最晚十點前到家就好。」

「家裡有門禁嗎?」

「其實沒有,不過太晚回去早上起不來。」

「你早上都起點起床?」

「五點多吧。」

「這麼早喔?」

「要上學啊,不然妳幾點起床?」

「看情況。」

「看情況是什麼意思?」

「睡得晚就起得晚嘍。」

「不怕遲到嗎?」

「哈,不怕。」她笑道:「我是『黑戶』。」

「黑戶?」

「嗯,」她笑嘻嘻地說:「其實這麼說也不大對,黑戶是指沒有登記的房客。我們學校有僑生宿舍,我有登記一間,不過沒自己住,讓給了一個南部上來的同學。這麼一說她才是黑戶,呵呵。」

「為什麼讓?」

「我有房子啊,不用佔名額。」她解釋:「但是那位同學很窮,所以用我的名額佔,幫她省點錢。」

「呵呵,對人家這麼好,倒是沒有把人家算成朋友。」我笑道:「那這跟不怕遲到又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對學校來說我是住宿舍的,所以進門不會登記遲到,只要上課或升旗準時出現就好。」

「那不對啊,妳不是揹書包進校門的嗎?」

「這不要緊,真的遲到就從圍牆邊扔進去,進去再撿就好啦。」

「那教官看妳過了時間才進去,難道就不講話了嗎?」

「他們以為我是去買早餐。」

「嘿,方法倒是很多。」

「還有更多呢,」她笑道:「我有學校側門鑰匙,如果哪天真的睡過頭了,那也可以開鑰匙進去,一樣不用從正門走,問題在跳級之後我跟班上同學不熟,換成高一那班,點名的時候都會有人幫忙。」

「嘻嘻,原來大家都一樣。」

「你也是這樣嗎?」

「我也愛蹺課啊,跟點名員總要打好關係嘛。」我笑道,又問:「咦?妳哪來的鑰匙?」

「偷偷打的。找個理由出公差,自然就有機會拿到學校鑰匙。」

「打鑰匙做什麼?」

「建立秘密基地。」她笑道:「學校那麼小,沒什麼自己的空間,當然要找點沒人的地方來玩啦。有鑰匙就有這種好處,光復樓樓頂啊、攝影棚啊、語言教室啊、危樓啊,甚至沒人上課時候的烹飪教室,都可以去玩。」

「說得好像妳每天都在玩一樣。」

「世界很好玩,當然要每天玩。」她笑著揹起書包:「講這個講不完的,下次再跟你說。你要我載你回家嗎?」

「不用了,」我搖搖頭:「被女生載還真不習慣,後座也不大好坐。」

「你握後面當然難坐。」

「不然呢?抱著妳嗎?」

「我無所謂,你不要亂摸就好。」她嘿嘿一笑:「不過你連碰碰手都想東想西,我看還是算了,省得你想起來沒完,大家尷尬。」

「少虧我,我這叫正人君子。」

「是是是,你正人君子,我陪正人君子等坐車,下次有空再聊。」

「好。」

我點點頭,突然有點捨不得。正要起身,又聽她說:

「對了,留個電話。」

她拿出一本小筆記本,記下我的聯絡方式,又用另一張寫下電話與呼叫器,撕下交給我。

「妳有call機喔?」

「有,不過也沒有什麼人會打。」她說:「這種東西很難用,打了也不知道對方收得到收不到,唯一的好處是可以打文字訊息。如果將來要找我,人在外頭臨時沒有回撥的號碼,那就打個代號,我看到就直接去找你。」

「瞭解。」

「那我們走吧。」

她一笑,拉著我離開「水鯤」。

兩人沿信義路走在夜色裡。公車站在中正紀念堂另一端,她也不嫌麻煩,陪我走進中正紀念堂。兩人都有點意猶未盡,於是也不急著坐車,在廣場上走了一圈又一圈。

從八點到九點,我們還在聊。

從九點到十點,我們都沒有打算離開。

終於,十一點了。中正紀念堂關了燈,「轟」地一聲,四下忽然一片黑暗。

薇笑了,笑容在黑暗裡泛著光。我知道終須一別,硬起心腸離開了中正紀念堂。她堅持陪我走到車站,我則堅持不讓她獨自走過黑暗的廣場回去牽車。她總算讓步,嫣然一笑,被我送回信義路。

於是,繞了一大圈,我們又回到原點。

打開大鎖,她發動車,卻沒有騎上去。

「凱?」

「嗯?」

「今天我很高興。」

「高興什麼?」

「認識你。」

「嗯,」我點點頭:「我也是。」

「你會跟你朋友分享今天的事嗎?」她再度提起這個問題。

「妳希望我這麼做嗎?」

「其實不會,只是好奇。」

「那我不會。」

「為什麼?」

「因為,我覺得這是我自己的事,是我一個人的經驗。」

「嗯,知道了。」她微笑著,看起來很高興:「我喜歡你這麼說。記得打電話給我。」

她笑了笑,這才騎上車,沒說再見也沒揮手地,消失在安安靜靜的台北街頭。

望著她逐漸遠去的背影,我站在原地,心裡惆惆悵悵地不知是什麼滋味。這是個奇妙的一天,她旋風也似地出現在午後的麥當勞,又像一縷輕煙,消失在入夜的街燈之中。不禁有種很不真實的感覺。我不記得自己到底說過什麼,也無法憶起她那帶著微笑的容顏。我只知道,今天「邂逅」了一個非常特別的女孩子,成了她的「純粹朋友」;兩人在談笑間度過了一個不知寒暑的、整個世界只有我們的下午。

突然有種預感,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這只是個起點,認識她,是生命中註定要發生的事。從此以後,我的人生將會有所不同,會因為她的出現走到另一個方向。這場「邂逅」,必將對未來造成重大影響,擁有此刻難以明白的、特殊非凡的意義。

路燈下,我默默回想今天的事。心裡一片迷惘,卻也隱藏著某種期待。不知不覺午夜降臨,夜幕飄著朦朧的濕氣。我回過神,走進中正紀念堂,獨自往公車站的方向走去。

就在這個瞬間,我猛然想起,糟糕,竟然忘記幫詩聖買兒童餐啦。

三月三日。

今天出太陽,晴空一片蔚藍,好像秋天還沒過完一樣。下午的課是兩堂基礎理化再加一堂自習,無聊透了,是個標準的蹺課天。

詩聖整天沒來,我想起兒童餐的事,決定叫醒老二,約他一起爬牆。他神智不清揉了揉眼睛,回答倒是挺爽快,拎起書包往外走。兩人來到蹺課平台,赫然發覺許多學長同學都在這裡,敢情爬牆還得排隊,只能乖乖入列,跟著隊伍一個一個地往外翻。

出了學校,老二建議去光華商場逛逛。兩人沿濟南路往下走,沒過多久到了光華商場。這裡跟印象中一樣破舊,門口一堆攤販,裡頭昏暗凌亂,乍看之下根本是個垃圾回收場。當然,只要行家都知道,這裡破歸破,卻是一個大寶庫,無論玩音響的、搞電子的、找舊書的、買玉石的,甚至想買無碼A片或破解的H-Game,都得來此「朝聖」。

光華商場並不陌生,國中時代幾乎沒事就來。當時迷上電子玩具,經常跑來買套件,什麼變聲器啊、電子骰子之類的東西回家組著玩。那時外公還沒過世,在爸爸工廠當工程師,晚上懶得回家,用三夾板在車間裡隔出一間住下,白天當工程師,晚上當夜班廠長順便搞發明。

每到週末假日,我總愛往那滿是加班女工的工廠跑,鑽進擺滿電子零件的小房間,陪著鬚髮皆白的外公聊天,順便學學各種電子知識。

外公跟我感情極好,兩人無話不談,聊到開心處甚至留我睡在那裡。他有整櫃的電子零件,電容電阻、機板螺絲,分門別類擺在小抽屜裡;五彩繽紛的電線到處可見,各種鑽頭、箝子、鑷子、錘子、鋸子、起子、板手或電動工具,全都掛在牆上的工具櫃中。他很會修東西,從音響、隨身聽到電視遙控器,只要家裡壞了什麼,我都會拎去找他修。一開始他自己動手,隨著我慢慢長大,他也漸漸把責任轉到我身上,教我這裡皮帶斷掉、那兒接觸不良什麼的,讓我學著自己修。

外公脾氣很好,做起事來沉穩安靜,從不大聲講話,彷彿普天之下沒一件值得著急的事。每次向他請教問題,他總會放下手中的工作,摘下黑框眼鏡,點起一根嗆死人的「駱駝」牌香菸,耐心十足地聽我說。緩緩吸上兩口,想上一會兒,這才開始發表意見。祖孫兩人在電子零件圍繞中慢慢聊,聊啊聊地,不知不覺聊了好幾年。

對他來說,我是個越來越貼心的朋友,從一開始的買糖塞零用錢,漸漸開始跟我分享一些成人玩意兒。教我騎摩托車、分享A片給我瞧;見我偷抽他的菸,不但不生氣,反而還摸出珍藏的煙斗,教我怎麼通菸管、如何塞菸絲;兩人分享著爸爸特別從國外帶回來的高級菸絲,抽得小房間煙霧繚繞,彷彿身處雲端,快樂似神仙。

當然,我們最快樂的共享時光,還是離不開他最拿手的電子產品。他慢慢教我,在過程中聊起自己如何自修苦學,在抗戰時期印緬遠征軍中接收美軍儀器,設法維修戰損品的許多故事。這些故事填補了我的想像真空,也讓歷史課本裡的黑白照片一一躍於紙上,出現了繽紛的色彩。

第一次使用電烙鐵是個神奇體驗,看著小小的錫條在尖端融化,我興奮得連心臟都要跳出來了。國一開始上理化,外公開始教我怎麼畫電路圖,如何計算電阻電壓,辨識各種線材、端子、接頭、震盪器、保險絲、PCB、麵包板,當起他的採購助理。國二以後,他更進一步要我制定專案,在他的陪伴下,設計起具有特定功能的電子玩具。

他耐心地教,我好奇地聽,從馬達到變壓器,一個個零件完成了;他設法簡化教材,我努力跟上進度,從紅外線觸發機制直到可程式化的發光二極體顯示電路,通過一塊塊焊壞的機板,某個寒假的午後,我終於完成了平生第一個作品:紅外線遠隔操作的電子式輪盤。

一個小小的裝置,博得了我們全家,甚至全班同學的喝采。外公愛賭點小東西,這個設計讓他輸了不少包駱駝香菸給我。他不知道我在線路上做了手腳,遙控器上看似無用的小按鈕,只要按下去,螢幕上就怎麼也不可能顯示單數,手氣再好都得賠錢啦。

外公很寵我,既是我的外快來源,也是我被爸爸媽媽責罰時的最佳擋箭牌。國二我在放牛班,成天跟外校小混混打架。我們學校人少,打起來多半吃虧,他見我打算研發「武器」,竟然加入開發計畫,幫我設計了「延發引信」,讓我得以用遙控方式設下「鞭炮陣」,狠狠炸了那些拎棍棒上門挑戰的無腦對手好幾次。

當時兩方約好墳墓山決戰,我在班上弟兄狐疑的神色中設下埋伏,當「敵人」手持原始武器逼近,我按下遙控器開關,當場雷轟火起,從樹稍、地面、墓碑後、水溝裡,各式火藥一齊噴火,嚇得敵人魂飛魄散,燒得他們鬚髮皆焦。從此以後,還不用真的擺下陣仗,只要把遙控器拿出來,對方就會遠遠避開,再也不敢跑來叫囂挑戰。

當然,這件事做得是誇張了點,之後東窗事發,訓導處把一干家長叫到學校開了個會。媽媽氣瘋了,當晚就拎著我殺到工廠,毫不客氣地把外公大罵一頓。外公聽完只是嘻嘻一笑,藉口「我跟小凱談談」把我拉開,低聲問我說:

「我說的沒錯吧?紅外線有指向性,是不是無線電遙控比較方便?」

「真的耶,」我偷看媽媽一眼:「不過按的時候反應有點慢,不知道是什麼問題。」

「拿來瞧瞧,要不是功率不夠,就是你沒把天線焊好。」

「可是東西已經被訓導處沒收了。」

「那你畫張圖來,我們再研究。」

「傳真到你房間?」

「就這麼辦。」

外公笑道,臉上露出難得的頑皮表情。媽媽心知肚明,拿這對淘氣的祖孫二人無計可施。回程公車上終於卸下面具,笑道外公就是這樣,小時候眷村裡的廣播器、手搖式空襲警報機,隔壁奶奶的真空管音響、門口老爹的摩托車頭燈,一直到外頭的交通號誌控制箱他一個都沒放過,氣得村長總是上門理論,惹得警察老是登門拜訪。

「要不是那年頭苦,有東西壞了可以找他修啊,」媽媽歎道:「就憑他拆紅綠燈那件事喔,大概就得坐幾年牢吧。」

光華商場。我看著門口舊舊的招牌,歎了口氣。

外公去世後我就很少來了。忙聯考、忙社團,那些電子零件不再佔據我空閒的時間。最後一次過來還是為了小玫,買的不是電子零件,卻是替她妹妹找二手琴譜。許久沒來,以前那幾家電子零件專賣店都改行去賣電腦了,琳琅滿目的零件攤位越來越少,遙不可及的測試儀器逐漸收到櫃檯後面;代之而起的是一間間賣磁碟片的、賣鍵盤印表機的、賣盜版軟體的店鋪;陳舊的字畫隱沒在「第三波」「松崗」「施威銘」後面,一家又一家嶄新的資訊廣場,雨後春筍在八德路周邊蔓延。

一年了。我心想。外公去世到今天也不過快一年,感覺恍如隔世。從國三到高一短短一年,連街景都變了不少。我心下唏噓,只見老二興沖沖地走進光華商場。

兩人逛著逛著,老二看樣子也對光華挺熟。他表示國中時沒事就跑來買卡匣、買磁片,打從錄音帶式到磁碟機,從小教授一路到Apple II。當然,他的資優班就是這麼混掉的,從建中變成功,家裡也不再讓他買電腦啦。

出外靠朋友,自己沒有不要緊,他有一個坐擁各式電腦,又「摸緊她」又「妹嘎」的國小同學。提到這位小鳥先生,老二再度表示希望介紹我們認識。我嘿了一聲,正想拒絕,忽然想起昨天跟薇的對話,當下說:

「我問你喔,為什麼一直想介紹我們認識呢?」

「你們都是我朋友啊。」

「都是朋友沒錯,但你不覺得把兩個不同範圍的朋友扯在一起很奇怪嗎?」

「不覺得。」

「那你怎麼不來認識認識我的朋友?」

「你說小光嗎?」他一笑:「還有希特勒,我都認識啊。誰叫你不介紹女朋友給我認識?」

「你不是說女人最麻煩?」

「我是說自己交女朋友麻煩,那是你的女朋友,我有什麼麻煩?」

「算了算了,反正現在也沒了。」我搖搖頭:「還有什麼其他理由嗎?」

「我覺得你跟小鳥應該會很欣賞對方。」

「為什麼?」

「我不會講,就這麼覺得。」

「不然我這麼問好了,」我想起薇說「很有共通之處」,當下又問:「那你覺得,他跟我之間是不是有什麼共同之處呢?」

「多了,」老二說:「你們都很厲害,都很有想法,很有活力,也都很會跟女孩子交往。」

「就這樣嗎?」

「你既然問了,我告訴你一件很巧的事。」老二說:「你的女朋友不是出國了嗎?」

「是啊,那又怎樣?」

「小鳥的女朋友也剛移民。」

「你告訴過我了,」我皺眉道:「這算同病相憐嗎?好吧,算是很巧。」

「所以我就在想啊,你們搞不好註定要認識做朋友。」

「就因為兩個人女朋友都跑了嗎?」

「還有都很臭屁。」

他笑道。我想了想,知道大概他不會放棄,點點頭說:

「那好吧,找一天我們找他吃個飯。」

「咦,你願意喔?」老二一愣,似乎完全沒有想到我會改變主意,忙道:「不不不,不要約在外面。他家很好玩的,我們去找他。」

「第一次認識就跑人家家裡去,不大好吧?」

「那些拜訪拉票的還不是這樣?」

「我又不是候選人。」我沒好氣地說:「反正你是他朋友,你說是就是。到時候惹人討厭,什麼註定做朋友的事情就沒了喔。」

「你放心好了。」老二信心十足地說,又好奇地問:「對了,今天你倒是答應得爽快,為什麼改變主意啦,開學的時候不是說什麼也不肯嗎?」

「我只是覺得這樣很奇怪而已。」

「那現在就不覺得奇怪了嗎?」

「反正我交了你這個奇怪的朋友,」我笑了起來:「想來也該適應你,那就聽你的好了。」

「那你什麼時候要去?」

「晚一些時候,我最近社團忙,有空再去。」我想了想,又笑道:「嗯,說不定該去買幾本書看看,什麼妹嘎的,省得到時候一竅不通,跟人家沒交集就算了,被看不起就很沒意思啦。」

「才不會這樣呢。」老二忙道:「學電腦不能用看書的,你要先去買一台,摸一下就會了。」

「嗯,『摸緊她』,你說過。」

「厚,電腦不會,搞笑倒是一流。」

「我說唱藝術社的嘛。」

「好啦,反正就這樣,我再跟你約時間。」

「好吧,那我等你約。」老二點點頭,於是我們繼續逛。

兩人在光華商場看電腦、舊書攤與漫畫到將近三點半,之後跑到新生南路麥當勞,我吃一份,他吃三份,拿了四個兒童餐玩具。這番不辱使命,總算能跟詩聖交代啦。之後老二乖乖回家,我搭公車離開,本來想去信義路一家書店逛逛的,沒想到一坐上去就睡了個人事不知,直到吳興街口才匆匆忙忙拉繩下車。看看錶剛過五點,一時也不知道要去哪,只有隨便晃晃了。

走到基隆路口,看著塞車塞得亂七八糟的街景,突然有了個主意,決定去小時候上過的幼稚園逛逛。

小時候我住這附近,爸爸工廠也在這一帶,就近就讀一所位在通化街上的「信光幼稚園」。順著通化街剛開始熱鬧的夜市,我沒花多大功夫就找到了它,一間小時候念過的教會學校,即使過了這麼多年,依然有著深刻回憶的地方。

五歲的我是個眼睛大大的男孩。和所有小朋友一般,早睡早起,在幼稚園裡喝牛奶做運動,滿口鐵金鋼大戰機械獸。當時我是轉學生,有兩個好朋友宇和嘉。嘉和我一樣是大黃班,宇是大紅班。小小年紀的我們三個是最好的朋友,大家成天玩在一起,片刻不離。

宇有一個標準的開明家庭,我媽和他媽似乎交情不錯;嘉的家長我從來沒有見過,不過也可能是見過卻忘了。我們三人的配對是個標準的封閉式小團體,我最愛講話,出些奇奇怪怪的點子來玩;宇長得黑黑的,一副江湖豪客的海派作風;嘉最愛笑,不光自己笑,還會拉著我們「一塊兒」笑,原本沒什麼好笑的,他一笑就變得很好笑,結果是大家都笑成一團,外人完全搞不懂我們在笑些什麼。現在回想起來,他們兩個跟詩聖、小光的風格倒也蠻有幾分神似之處。

我們從不讓別人打入我們當中;而在任何人被欺負時,另外兩人一定會挺身而出。甚至在某些時候,三人更會一齊承擔老師對其中一人做錯事所施與的懲罰。

記得有一次我們看了電視連續劇,有樣學樣地在操場邊玩起皇帝大臣的遊戲。我扮皇帝,宇和嘉扮大臣,為了突顯皇帝的尊嚴及神聖,我拿粉筆在地上畫了金鑾殿的位置圖:皇帝的位置是黃色的圓圈,而大臣是紅色的圓圈。不料正在我登極之時,老師竟然舉義旗弔民伐罪,以「亂塗操場」之口號推翻了我們的政權。之後我被發配勞改,負責清理「金鑾殿」的粉筆圖案。不知道是兄弟的義氣,還是忠君的傳統美德,兩位前政權的公卿大臣,竟然自動犧牲下課時間,陪我一起完成了「故宮」的清理。

在我們的交往過程中,另外有一件事令我永難忘懷。當時幼稚園所有小朋友都必須午睡,這對精力充沛的我們三人來說簡直痛苦萬分。午睡場所是老師辦公室二樓一間舖著塌塌米的陰涼通舖,每天午睡前大家都要把鞋子脫了排在樓梯口。有一天我最後上樓,擺鞋子的時候發現兄弟的鞋子沒放妥,為了防止「叛賊」有口實扁他們,我自動幫他們清理,不料顧此失彼,踢到了另一個同學的鞋子,這位同學在樓梯口發現,不由分說在我上樓之際讓我見識到生平第一次的校園暴力。那劈山裂石的一掌不但把我打回一樓,更令我腦袋開了花,結果是縫了三針在後腦。

這種暴力事件在小小的校園中掀起極大波瀾,雖然幼小的同學不會遊行示威,但我的兩位弟兄卻絕不坐視。肇事同學當時算是個藍波級人物,宇和嘉卻採取分化手段對付他,利用交誼網路,發揮人脈攻勢孤立這小子。當時這算一種殺傷力甚鉅的手段,當無數的同學和這傢伙「切八段」後,他真正嚐到了被正義制裁的苦果。而最明顯的效果,則是在玩「拍橡皮筋」遊戲的時候,他被全部參與者當成壞蛋而被驅逐。

提起「拍橡皮筋」就有說不完的樂趣了。參賽者可以是兩位三位乃至八個十個,一人出一條橡皮筋放在地上,弓起手掌使勁拍地板,靠氣流震動移動橡皮筋。玩的時候依序而上,一人拍一掌,若誰的橡皮筋移動到別人的橡皮筋上,就有連續再拍一次的機會。只要你把自己的橡皮筋拍離,就可以取走對方的橡皮筋當成戰利品。這種遊戲的技巧在手勁輕重與拍擊角度,另外橡皮筋材質的選擇也是大學問。

我們三兄弟在此道的造詣可謂登峰造極。起初幾乎每個小朋友都在玩,玩到最後只剩我們三個。幼稚園寶寶財力有限,誰有本事一天進貢十條八條給咱們呢?是故當全班只剩我們在玩時,這個遊戲便成為了一種凝聚感情的力量。因為實力相若,鮮少大勝大負,故我們每天帶個幾條來,回去時也還是那幾條。大家不以贏得對方的橡皮筋為榮,只是單純享受著三人之間的相伴與同樂。

我們的感情因此益加穩固,堅定不移。試想,有一個三人的共同興趣,既無人加入,也沒有強弱差距,在我們而言,會有什麼事情更能吸引我們呢?

是故,我們的交情,也可以說是一種「橡皮筋的友誼」,不只因為遊戲本身,也像橡皮筋一樣,拉不斷。

現在想想,其實當時那種小圈圈,或許就是日後我總在找尋的「一個團體」。我們有三個人,兩兩之間都有交情,缺了誰也不行。有一件大家都喜歡的事,沒有誰是帶頭的,不用心機也沒有政治,彼此個性互補、體諒包容,的確是最完美的組合。

長大後就找不到這樣的同伴了。小學時代大家玩在一起,少了我也沒有人會注意;五六年級時很自閉,上了國中更是特立獨行。一恍眼十年,時間過得好快,進高中後認識好多人,參加了兩個社團,擁有許許多多夥伴、學長姊與朋友,我卻總是找不到當年那樣的純粹的「橡皮筋友誼」。

我笑了。這些回憶每次浮現,總會讓我心頭一陣溫暖。雖然因為搬家使我們在幼稚園畢業後散伙,我卻很滿意這種結局。當時的我們是那麼融洽,那麼和諧,那麼純真可愛,在沒有任何事情污染我們之前就宣告結束,只讓我們留下童稚時代的回憶。這就夠了。

畢業後他倆上同一所小學,曾經很羨慕他們能夠繼續在一起,卻也知道,只要沒有我,一切就不同了。我們缺誰都不行,無論日後他們是否還能維持友誼,回憶中的我們,依然是三位一體,形影不離。

不知不覺間我又回到了那所當日覺得廣大無邊今日感到小得可愛的母校前。小朋友們穿著圍兜,在當時我們踩過的每一寸土地上奔跑嘻鬧。地板從水泥變成PU,樓宇整修過,有個大象浮雕的大門已不復存在,玩具也由回憶中的鋼條鞦韆變成了塑膠滑梯。

唯一不變的,只有那間氣氛莊嚴神聖的教堂,以及矗立在堂頂的,透散著神祕氣息的十字架。

我花了好久,才按捺住那種進去找老師的衝動,十年時間,就算老師仍在,也不會認得我了。生命中有許多事,一去便不回頭,永遠沒有再次的餘地,只能在腦海裡想起,在睡夢中重溫。

伸手撫摸磚牆上的苔綠,那是昨日已逝的證據;眼前小朋友的忘情,就像自己當年的倒影。小玫離開後我一直小心翼翼維持著心裡的平靜,通過寒訓、植物院沒有看到的荷花,加上跟薇的「邂逅」,緩緩平復自己,慢慢解開那既是防禦線又是綁縛的,一條繫在心裡的繩子,直到今天。

此刻,我終於發現,好像沒事了。

是的,也該沒事了。很多事情都在變,不知何時已經從一個幼稚園小朋友變成了高中生。就像薇那天說的,沒有事情會真正消失,我們毋須留戀,只要記在心裡就好了。每天都有新鮮事發生,明天也有明天的煩惱,那些過去的事,就讓它們過去吧。

我掏出皮夾,看了看小玫的照片。她一樣穿著連身的粉紅色洋裝,也一樣甜美地笑著。

這就夠了,我對自己說,從今天起,我不要再想念妳,不要再當「公車」了。

教堂上的十字架,跟小時候一樣,依然莊嚴肅穆。

我望著十字架,心裡充滿了感激。祂會照顧妳的,我默默對小玫說,天父早已幫妳做了「最好的安排」。謝謝妳曾經對我付出的一切,希望妳在國外一切順利、快樂滿足。更希望妳找到一個比我更好的伴侶,代替粗心的我,好好疼妳,好好愛妳,彌補我做不好的地方,真心誠意讓妳幸福,從此不再留戀,走出一個跟我們都不一樣的異國人生。

傍晚陽光很美,晴空裡飄著溫暖的的風。這是「凱風」,帶著滋長萬物的濕氣,只在瞬間,就把過去兩個月來所有的塵埃與蒙蔽,洗得乾乾淨淨,澄澈清明。

於是,我帶著完全不同的情緒,對曾經的自己說了聲再見,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