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飛馳
此時此刻,當著蒼鬱的山脈,我正面對一個新的起點,準備踏上一段不可知的,企盼中的旅程。
三月十四日。
禮拜二。放學後副社長小傑與小箏學姊有約,不知為何跑到班上來,要我去重慶南路某間快餐店加入他們。小傑跟我平常連話都沒講過幾句,這回更是語焉不詳,神秘兮兮一副不欲人知貌。我尚未反應過來,他已轉身離開,也不管我答應不答應。
小光已經走了,沒人能商量,看樣子只能過去看看了。他騎腳踏車比較快,當我氣喘吁吁走到指定的快餐店時,他竟然已經跟小箏「談」完啦。就見兩人面對面坐著,氣氛詭異,彼此一句話也不說。
我不敢造次,獨自找位置坐在一旁。
小箏坐著不動,不著痕跡對我點了個頭。小傑收起東西離開,臨走前跑到我身邊,悄聲說:「是她找你來的,你想辦法讓她開心,一切靠你了。」說完快步閃人,像是落荒而逃一般。
目送小傑出門,我問起情由。小箏似乎不願意多談,只是淡淡地說:
「沒什麼,一件小事情。」
「跟社團有關嗎?」
「嗯,怎麼說呢,當然有關。」她想了想,哼了一聲:「我跟他又不熟,只能跟社團有關。事情真的很小,你就別問了吧。」
「呃,是。」我心想她既然不想講,問也是白問。便說:「今天是學姊找我來的喔?」
「嗯。」
「真不好意思,我晚了些。」
「沒關係。」小箏看著我:「他騎車,你走路,反正事情也談完了。」
「呃,」我頓了頓,不想立刻結束這場談話,只得問:「那還有別的事情找我嗎?」
「嗯,是沒有什麼事情了。」她看我一眼。忽然問:「等一下有空嗎?」
「有啊,今天是學長……是妳找我來的,不知道會這麼快結束,後面沒安排什麼事。」
「那陪我吃個晚飯吧?」
「沒問題。」我點點頭,心裡蠻高興的。又問:「妳剛剛沒吃嗎?」
「跟他吃飯很無聊,說什麼也聽不懂,糾纏不清。」小箏皺眉:「這裡也是他約的,什麼奇怪地方,快餐店怎麼開會嘛?」
「呃,好,」我回過神來,小箏連皺眉頭都好漂亮:「那我們要去哪?」
「請你去法院餐廳好了,」她總算露出一個微笑:「那裡的自助餐便宜又好吃,你學姊窮,請不起什麼好吃的東西。」
「不要客氣,我出也可以。」
「不用不用,我是學姊,讓我請吧。」
她嫣然一笑,帶我離開「奇怪的地方」。
兩人沿重慶南路,在黃昏中走在總統府前長長的紅磚道上。沿途都是北一女學生,在憲兵目送下往來穿梭。傍晚天氣很好,晚霞在雲層中騰舞著五顏六色的天光。兩人邊走邊聊,來到法院門口。
這是我第一次來這裡,不知因為法院或者身邊的學姊,心裡有點緊張。陪她穿過傍晚時分的古舊建築,進到滿是自助餐氣味的餐廳。
餐廳有點舊,人倒是很多,除了一堆公務員外都是北一女。白襯衫配綠制服,規規矩矩排隊打飯,讓人 聯想起「一個蘿蔔一個坑」這句話。
小箏走在前面,由於地方擠,我跟得很緊。她的氣息飄在身邊,修長的身影非常漂亮。兩人打好菜,她把錢付了,找位置分頭坐下。
這裡很擠,沒有地方擺書包。我把書包側揹身上。小箏四下看了看,遲疑半晌,把書包放在腿上。
我想幫她揹,卻不敢開口。
小箏吃得不多,算算都是蔬菜,對照身上制服,有種「穿什麼吃什麼」的感覺。由於是她請客,我拿得不多,只有排骨貴了點。兩人打開免洗筷子塑膠套,她把兩個套子綁在一起放在桌上,說了聲不用客氣,開始用餐。
我等她開動才拿起筷子。兩人默默吃了一會兒,她開口問:
「兩個禮拜沒見了,最近好嗎?」
「好啊,謝謝妳。」
「你們什麼時候段考?」
「二十二號考到二十四號,一共考三天。」
「那跟我們一樣,」她又問:「你跟小雪開始討論數學了嗎?」
「還沒,」我笑道:「糟糕,我忘記打電話給她了。」
「段考準備了嗎?」
「也還沒。」
「要小心功課。」
「是。」
「對了,講到功課,」她忽然說:「問你一件事,你知道什麼是透視圖嗎?」
「知道啊。」我一怔,外公在世時曾經教過我工程繪圖,透視圖是基礎中的基礎,奇道:「咦?為什麼問這個?」
「學校美術作業要交,我不會畫。你可以教我一下怎麼畫嗎?」
「喔,這很簡單啦,」我解釋,帶著一點愛現的心情:「透視圖是一種在平面上表現空間感的圖,必須先決定透視角度,物件高度,再決定幾個消失點的位置。之後畫好立面,從立面拉出與消失點相交的交點線,最後沿著交點線描出相關立面,以及實際物件的外框。」我喘了口氣:「呼,有個口訣『角高消,立交描』,背起來就會畫了。」
「一點都不簡單,虧你還有口訣,真厲害。」她一怔,笑了起來:「真佩服你,小小年紀,講得比我們美術老師還清楚。這是哪裡學的呢?」
「我外公是工程師,生前教我一堆東西,這個口訣也是他教的。」
「喔,對不起。」
「不用道歉啊,他過世很久了,抽菸抽了一輩子,走的時候還說抽得很夠本。」
「他生什麼病過世的?」
「嗯,肺癌。」
「所以了,還是不要抽菸吧。」她看我一眼,問道:「最近還在抽菸嗎?」
「呃,還是有啦。」
「上癮了嗎?」
「應該沒有。」
「那你答應我,不要再抽了。」她說:「抽菸有什麼好?又傷身又花錢,還會弄得滿身都是菸味。」
「好啦,知道了。」
「你不要隨口答應,答應就要做到。」
「好啦,我會啦。」
「好吧,相信你。」她一笑,看起來不是很相信:「對了,我們在講透視圖。畫起來很麻煩嗎?」
「其實不會,物件簡單的話只有幾筆就畫完了。」
「那你示範給我看。」她抽出一本筆記簿,遞來一支筆:「隨便畫,示範一下就好。」
「畫什麼呢?我需要一個東西。」
「嗯,用這個。」
她翻起書包,拿出鉛筆盒。只見那是個四四方方木製小黑盒,對面打開,樣子十分精緻,設計倒是很簡單。
「這個筆盒真好看,就是太樸素,跟畫一個立方體沒什麼不同。」
「那你畫一個立方體就好。」
「好吧,反正是示範,簡單點也好。」我又伸手道:「借我一把尺好嗎?」
「沒問題。」
她點點頭,拿出了一把二十公分長的透明塑膠尺。
我拿起筆記本。這是一本北一女制式筆記本,綠色封面,上有「筆記簿」三個大字,填了小箏的姓名、班級與學號。小箏的字很漂亮,整整齊齊像是印上去的一般,又帶著點女生的俏麗。
小箏很講究,筆記本還包書套。我翻到一頁空白頁,看了看她,見她微笑點頭,當下用「一點消失法」畫了個立方體。想想覺得太簡單了,又依筆盒形狀在左右各畫出一道凹槽,看看沒什麼問題,才把筆記本還給她。
她拿起來看了半晌,看得很仔細,沒有出聲,卻有種不是在看那張圖的感覺。
繼續看了一會兒,她忽然把筆記本交給我,開口說:
「簽個名。」
「啊?」
「簽名。」她望著我:「畫家畫圖都會簽名,你也簽一個,以示負責。」
「呀,妳不要取笑我啦。」
「我沒有,那算紀念好了。」她堅持:「簽名。」
我有點不好意思,卻不知如何推托,只得乖乖簽了名。她滿意地一笑,收回筆記本,又說:
「你畫的是不錯啦,不過我們老師要求的可沒這麼簡單。」
「那他要妳們畫什麼?」
「自己的住家。」她說:「一部分或全部都好,越複雜得分越高。看你畫個立方體簡單,我覺得我一定連這個也畫不好。」
「那怎麼辦?」
「你有建議嗎?」
「不然這樣,妳給我一張照片,我幫妳畫。」
「什麼照片?」
「妳要畫的東西啊,不是要畫住家嗎?照一張妳家房子的外觀,我拿回去畫,一個晚上就好。」
「嗯,好啊,我去照。」她點點頭:「不過也不用急,作業春假後才要交,下次社團會議是月底,到時候我再拿照片給你好了,省得影響你準備考試。」
「沒問題。」我說:「畫張圖很簡單,不會影響什麼的。」
「那就謝謝你了。」
她笑了笑不再多說,兩人把飯吃完,一起走出法院。六點半剛過,天色已暗,滿街都是下班的車潮,車燈在街頭交織成一片眩目的燈海。小箏帶我過馬路,在北一女門口停了下來。
「好啦,飯也吃了。你要回去了嗎?」
「我沒事,」我一呆,心裡不想這麼快就走,嘴上卻說:「如果沒有別的事,那就不耽誤學姊了。」
「別老學姊學姊的。」
她忽然說。打開書包,拿出一包裝在玻璃紙袋裡,綁著緞帶的糖果出來。
包裝很精緻,裡頭是白色的小糖果。一顆顆星星般的形狀,袋子裡還有幾隻五顏六色的小紙鶴。
「送你。」
她遞給我,沒有什麼表情。
「呃,這是什麼?」
「糖果啊。」
「為什麼要送我糖果?」
「嗯……」她偏起頭想了想:「……班上同學生日送的。我不吃糖,你吃嗎?」
「吃。謝謝學……」我忙道,伸手接過:「謝謝妳。」
「不用謝。」
她搖頭,看了一眼我手中的糖果。又問:
「那就這樣了。你怎麼回去?」
「坐公車,妳呢?」
「我住寧波西街,用走的就可以了。我送你去坐車。」
「還是我陪妳走回家吧?」
「不用了,走路大概二十分鐘,我也可以想想事情。」她說:「你的站牌在那裡?」
「不遠,妳們學校旁邊有一站。」
「嗯。」
她點點頭,陪我沿北一女圍牆來到公車站。站牌寫著「一女中」,位在公園路上,北一女後門外頭,對面是弘道國中。
街景暗暗的,橙黃色路燈在行道樹間搖曳著昏黃的光線。等車的人不多,多半是北一女或弘道國中學生。我們沒有交談,站在站牌下等車。我不好意思讓她等,要她自己先走。她看了看站牌上的路線圖,開口說:
「這樣吧,陪你坐一站,我在南門市場下車,回去很順路。」
「喔,好啊。」
我忙道。心想她真是好興致,跟見面時截然不同。
兩人繼續沉默。就在此時,有個北一女學生走到站牌邊,見到小箏,忽然伸手向她打招呼。
「學姊好!」
「學妹妳好。」小箏表情突然轉變,露出了一個「認真的微笑」,看上去既溫和又威嚴,跟社團聚會時一模一樣。只聽她問起那位同學:
「怎麼現在才回家?」
「剛才跟阿珍學姊談事情,之後又一起吃飯。」
果然是演講社社員,小箏又問:
「阿珍跟妳談什麼?」
「喔,學姊說東西要多做幾個,還有之前做的顏色不大對,要我去中華商場另外找一間錦旗店問價錢,再回西門町找原來那間老闆算帳。」學妹認真報告:「剛才我去找過了,可是不知道學姊說的那間店在哪一棟,明天下課我還會過去找,等到跟錦旗店講好後才能去西門町。」
「那是義棟,圓環旁邊,在二樓。」小箏告訴學妹。
「謝謝學姊!早知道先問妳了!」
「下次要先問清楚,省得又白跑一趟。」
「知道了,只是……」學妹往我的方向看了看,聲音小了一點:「學姊今天好像有點不高興,所以……」
「知道了。」小箏打斷她,看樣子是不要我聽。岔開話題說:「正好碰到,順便介紹你們認識。」說著一指我:「這位是董子凱同學,成功說唱藝術社下屆內定社長,上次他表演妳沒趕上,社團聯展還要請他幫忙寫劇本。」
「呀,你就是董子凱喔?久仰大名。」
學妹一怔,對我笑嘻嘻揮了揮手。小箏露出一絲非常淺的微笑,又說:「學弟,這位是這學期才加入我們社團的學妹,她叫做戴雅馨,高雅的雅,溫馨的馨。」想想又加上一句:「馨馨數學很好,是她們班的數學小老師。」
「嗨,幸會。」我點頭回禮,背下了對方的學號「72314」「數」,本想說什麼「數班的果然數學厲害」之類的,但在小箏面前不敢造次,也就沒說了。
「好吧,那妳趕快回家吧,我跟……學弟還有事情要談。」
「是!學姊再見,董子凱同學再見!」
學妹乖巧地跟我們道別離開,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說,這就轉身過了馬路。
小箏默默望著學妹背影,等她走了很遠,這才放鬆下來,對我一笑。
「社團的事真多,她們也很辛苦。」
「是啊。」
「以後你也要加油了。」
「我會的。」
小箏點點頭,不再言語。就見公車緩緩進站,掏出車票,說了聲「走吧」,兩人上了公車。
車裡人不多,還有幾個位置,卻沒有任何兩人座是空著的。我心想幸好沒有,不然真要坐在小箏身邊,說實話還挺緊張的。
後門旁有個空位,兩人座上坐著一個北一女,書包放在空的位置上。
小箏要我坐,我正要推辭,那位女生忽然抬起頭來,發現了小箏。
「呀,程嘉箏學姊!」
「學妹。」
小箏似乎早就發現她了,表情卻是淡淡地,點了個頭。
「真巧,遇到了學姊。」那位同學似乎十分開心看到小箏,轉頭望我一眼,反應極快、面帶微笑地說:「學姊也坐這班車啊?那你們一起坐吧。」說著就要讓位。
小箏似乎頗受打擾,只是搖搖頭。
「我只坐一站,學弟你坐。」
我呆了呆,見她十分堅持,只得乖乖坐下,坐在那位同學身邊。
小箏安安靜靜地什麼話也不講,那位同學也有點尷尬,抱著書包讓也不是不讓也不是。
小箏站在我身邊,與我之間只隔著一個書包,書包上掛著綴飾紅色流蘇的「北一女」木牌。木牌正好在我眼前,隨公車震動不斷搖晃;百褶裙飄啊飄地,偶爾擦過我的肩膀。
我有點緊張,老老實實坐著,既不敢低頭又不敢抬頭。畢竟低頭就是她的小腿,抬頭就是她的胸部,甚至連平視都不行,畢竟她的書包之後,就是她的百摺裙。
我轉開視線,努力讓自己不要在這麼近的距離內看著小箏。她的氣息卻傳了過來,清澈的香氣,帶著一股只屬於她的味覺,若有似無,讓我不知身在何處。
她沒說話,我也沒說話,一旁的同學也不開口。車子搖搖晃晃向前開,車窗嘰嘰嘎嘎響著聲音。只過幾個紅綠燈,南門市場站就到了。
「晚安。」小箏說。
「學姊再見。」一旁學妹說。
「呃,」我也忙道:「學姊再見。」
「學姊,」她若有所思地拿出車票,淡淡地說:「再見,學弟。」
我一怔,就見她轉身離開,沒有理會身邊的學妹,從後門下了車。
車子再動,我望向窗外。小箏還沒走,站在路旁,也正望著我。身邊的同學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外頭的小箏。公車越走越遠,沒過一會兒,小箏的身影就不見了。
我心裡充滿奇異的情緒,一時不知該做什麼。只見身邊這位同學忽然轉過頭來,笑著開了口:
「哈,同學,你認識程嘉箏學姊啊?」
我看了一眼她的學號,「良」「71409」。這位同學長得好白,雙頰粉嫩嫩地,有種肌膚是透明的感覺。
我還沉浸在剛才的氣氛中,一時不想與人攀談,點頭說:
「是。」
「你們很熟嗎?」
「很熟。」我不願多說,突然也覺得很受打擾,當下揹起書包,站起身來:「我下站下車,再見。」
對方一怔,我不再理會,伸手拉鈴,快步走向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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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五日。
昨晚不知為何整夜失眠,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整夜都是浮浮晃晃的淺眠與片段的夢境。早上起來本想蹺課,卻又想起昨天小傑找小箏開會的事,兩人之間好像有些誤會,似乎該跟小達說一聲,於是還是準時出了門。
出門得早,車上沒幾個人。公車經過北一女,想起昨天跟小箏一起等公車的事,不知為何下了車,獨自在昨晚的站牌呆了好一會兒。回過神來時間尚早,決定走去館前路,去麥當勞吃個早餐再上學。
早上天氣不錯,涼涼地有種慵懶氣息。路上偶爾有幾個北一女學生,其餘只剩總統府前的小平頭便衣憲兵。步行十餘分鐘,來到麥當勞時正趕上六點半開門,才要推門進去,就聽有人叫我的名字。
「董子凱同學?」
我一愣,轉頭一看,原來是昨晚小箏介紹給我認識的,演講社的高一新社員戴雅馨。
「嗨,」我連忙打招呼,有種昨晚還沒結束的感覺:「戴同學……早啊。」
「你這麼早就上學啊?」
「沒啦,我去麥當勞吃早餐。」
「喔,真是高級,」她笑著說,滿臉的笑意看起來很像今早的陽光:「我也要去吃早餐,只不過不是麥當勞。」
「那妳吃什麼?」
「我都去路邊買粥。」
「那種東西好吃嗎?」
「看誰在賣,有的好吃有的難吃。」
「那就一起吃麥當勞吧?」我見她十分大方,又是演講社的,決定認識一下,於是說:「起碼都是同樣的味道。」
「你請客的話,好啊。」
她大大方方點點頭,陪我走進麥當勞。
剛開門的速食店有一種「昨夜漢堡」味道,我跟戴雅馨走到「我的」位置坐下。兩人放下書包,跑去櫃檯點了餐。我要了一套鮮肉鬆餅餐,她則點了一罐牛奶與蘋果派。
端起餐盤回到座位,她笑嘻嘻地跟我聊了起來,似乎對這場早上的巧遇感到十分開心。
「這還真巧,昨天碰到你跟學姊,今天又遇到了你。」
「的確。妳是坐火車來的嗎?」
「咦?你怎麼知道?」
「妳身上有個『火車味』。」
「火車味?」
「嗯,」我點點頭:「我不會形容,不過坐火車就會有那種味道。妳從哪兒來的?」
「基隆。」她笑道:「原來坐火車還有味道,我倒不知道。」
「自強號沒有,這種味道都是平快車的。」我解釋:「其實騎摩托車的也有個味道,不用很仔細聞都會聞到。搭火車過來很久嗎?」
「還好,火車很快,倒是從我家到火車站要花好多時間。」
「妳住基隆哪裡?」
「和平島附近。」
「那沒多遠啊?」我又問:「公車坐多久?」
「二十分鐘左右,但是早上公車很難等,我能走都用走的。」她一愣:「咦?你也熟基隆啊?」
「小時候住過一陣子,」我一怔:「用走的?這就太遠了吧?」
「是啊,很像在買愛國獎券,出門看到公車就坐,沒看到就走,走一走看到公車又坐上去。」她笑道:「如果有什麼事情決定不了,早上出門的時候就拿這個來猜,如果坐到公車就怎樣怎樣,沒坐到就怎樣怎樣,很好玩吧?」
「真好玩,愛國獎券停賣了,妳倒是可以天天開獎,」我一笑,又問:「那妳從家裡到火車站,坐來台北,再走到北一女,這一共要花多久時間啊?」
「如果接得順,大概總共一小時四十分鐘左右。」
「那妳要幾點出門呀?」我嚇了一跳。
「最晚六點,不過這很危險。」她吐吐舌頭:「我們學校七點五十分記遲到,不能賭這麼大,我多半都是五點起床五點二十分出門,那就會差不多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裡。」
「這太辛苦了吧,為什麼不在學校附近租房子住呢?」
「太貴了,不怕你笑,我還在申請就學貸款呢!」她嘆了口氣:「誰不想住學校附近呢?問題是這附近宿舍很貴,就學貸款不夠付住宿費,既然這麼窮,只好累一點住在家裡,吃飯也省一些。」
「喔,抱歉。」
「嘻嘻,不會不會,窮又不是丟臉的事,再說也很幸運,可以遇到昨天才認識的男校同學請吃麥當勞。」
「嗯,不客氣。」我也笑了起來。
「對了,」她忽然問:「你跟小箏學姊很熟嗎?」
「其實還好,怎樣?」
「沒什麼,只是從來沒有看過她跟男生走在一起。」戴雅馨道:「我跟你說,她真的很紅喔,常常有男校的等在我們學校門口,只是好像她都不理他們。」
「嗯,倒是有聽說。」
「所以說你還蠻厲害的,起碼學姊還肯陪你等公車。」
「我們在討論社團的事啦。」
「對了,你們在討論什麼啊?跟我們社團聯展有關嗎?」
「這個嘛……」我想了想,其實昨天根本沒有跟小箏談任何社團的事,只得糢糢糊糊地說:「是啦,有談一些。」
「那你可不可以偷偷告訴我,表演名單裡面有沒有我呢?」
「嗯……這個她倒是沒跟我提。」我忙道。心想演講社內規森嚴,連忙又說:「其實妳不該問我,這是妳們社團內部的事,想知道的話應該去問學姊。」
「我們都是小高一,誰敢去問學姊啊?」她露出一副「那怎麼行」的表情:「跟你說喔,學姊很有威嚴,我們大家都很怕她。」
「她的確很有威嚴,不過其實人很好,熟一點妳就不怕了。」
「那是你,或許因為你是友社內定社長,她比較尊重吧。」她大搖其頭:「社團裡大家都很怕她,連高二學姊看到她都乖乖的,更別說是我們了。」
「講到這個,請教妳一件事,」我謹慎地開口,又補充道:「不方便說就別說,我只是好奇,不是想打探妳們的社團機密。」
「沒關係,你問。」
「小箏昨天在不高興吧?」
「咦?原來你也知道。」
「我只知道她不高興,好像跟我們社團有關。是什麼事呢?」
「這個喔……」她考慮半晌,點了點頭:「好啦,你是說唱藝術社內定社長,跟你說也沒關係,這件事是我惹出來的,幸好學姊沒有怪我。」
「怎麼說?」
「你們有一個副社長叫汪人傑對吧?」
「小傑,對啊。」
「他幫我們賣東西,賣完後說要抽成,我以為學姊答應過他,所以跟他拿錢的時候就直接讓他扣掉了所謂的抽成。」她頓了頓:「回去後另外一個學姊算給我聽,我才知道他抽掉的部分超過我們的成本,變成我們賠了一點。」
「有這種事?」我一怔:「之前有談好抽多少嗎?」
「才沒有,學姊說根本只是請他幫忙,完全沒有答應過什麼抽成。」
「呃,那還真抱歉。」我羞愧無地,追問道:「所以學姊要你去中華商場重做,還要設法減少費用,對不對?」
「這是另一回事。重做的確要重做,但那是因為原本做的品質不好,學姊要我去那間……咦?糟糕,我又忘了是哪間……」
「義棟的錦旗店。」
「沒錯,你真強,聽一次就記得了。」她笑了起來:「多謝多謝,等一下我得抄起來。學姊要我去那間錦旗店,說是比較便宜,要我多做幾個去賣,看看能不能順便賺回被你們抽成的損失。」
「真不好意思,」我覺得很慚愧,想不到小傑這麼扯:「我們學長怎麼可以這個樣子。」
「這跟你們無關,學姊已經說了,」她連忙說:「昨天小箏學姊要找你們學長談這件事,阿珍學姊偷偷跟大家說,這是個人行為,跟你們社團不相干。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最好是能不放在心上啦。」我哼了哼:「妳們一共損失多少?」
「這就不能跟你說了。」她搖頭:「你想出對吧?不行不行,這件事我已經被罵臭頭啦,學姊說是個人行為就是個人行為,你不要攬在身上。」
「呃。」我呆了呆,她反應還真快,轉念一想這也不是我該負責的,只得轉移話題:「說了半天,到底妳們在賣的是什麼東西啊?」
「哦?你沒看過嗎?」她一愣,笑著翻起書包,摸出一個裝在小小塑膠袋裡的東西交給我:「就是這個,我們的社徽,喜歡的話我送你一個。」
我接過一瞧,原來就是小箏書包上的那個寫著「北一女」大字,綴飾紅色流蘇的小木牌。直到此刻,我才發現木牌左下角有一個小小的紅色印章圖案,印著「演講」兩個字,至於右上角另有篆體字樣則看不懂寫的是什麼。
「這個多少錢?」
「不貴,二十五元。」她笑道:「貴了沒人買,這個送你。」
「我跟妳買好了。」
「不要,送你一個不要緊。」
「我知道,但是……」我想了想措詞:「我知道妳不介意,但還是跟妳用買的,聽妳說小傑的事,我覺得我們不該繼續佔妳們便宜了。」於是掏出廿五元銅板,放在她面前。
「不。」她搖頭:「這算我送你,你要付錢的話我就不送了。」
「為什麼?」
我吃了一驚,她的態度非常堅決。
「我們才認識,你就請我吃早餐,」她笑道:「算我回請你好了。人家說人窮志不窮,你要付錢的話,我連賣也不賣你。」
我一怔,暗暗佩服,點頭笑道:
「好,就衝這句人窮志不窮,交了妳這個朋友,那就多謝了。」說著接過社徽,當場打開袋子,別在書包扣環上。
「嗯,很搭配。」她笑咪咪地說。
「希望戴著這個,可以改善我們兩社的關係。」
「那是一定的,你講話還真像個小社長。」戴雅馨又笑了起來:「你跟學姊關係那麼好,才不怕有個壞學長哩!」
我笑了笑不說什麼,兩人繼續聊天。
約莫七點十五分左右她表示要走了,我起身與她一起回收餐盤。想起小箏的表情,叮嚀幾句什麼別告訴小箏今早的事之類的話。她笑著搖搖頭,一副「我才不敢跟學姊嚼舌根」的表情,兩人離開麥當勞。
並肩走過館前路,來到博物館前。她對我揮了揮手,微笑著說:
「再見,謝謝你的早餐。」
「也謝謝妳的社徽,戴雅馨同學。」
「叫我馨馨,」她說:「大家都這麼叫,名字太難唸了。」
「這樣叫好嗎?」我有點遲疑:「被學姊聽到,搞不好還以為我們有多熟哩。」
「你瞧你,比我還怕學姊。」她哈哈大笑:「小馨馨,亮晶晶,學姊罵完一樣開心。」
「好吧,馨馨,我就這麼叫。」她的模樣可愛極了,我也笑了起來:「那妳叫我凱子。」
「這沒問題,反正大家本來都這麼叫。」
她笑道,轉身離開,消失在剛剛開始塞車的館前路上。
.
一到學校我就把小傑抽成的事跟小達說了,卻也保留了昨天跟小箏吃飯一節沒跟他講。他聽完差點氣死,連聲追問演講社到底虧了多少。我雙手一攤,「消息來源沒說」,我也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小達氣得連課都不上了,殺到小傑班上把他抓出來,兩人在走廊大吵一架。最後被巡堂教官抓到,雙雙逮回教室上課。
第二節下課正在打瞌睡,小傑跑到班上來找我算帳。只見他大呼小叫沒幾分鐘,就被詩聖黃肥等人聯手攆了出去。小光問我發生了什麼事,聽完後氣得要命,轉頭忽然又不氣了,笑道「反正小達剛賺了我們七千元,這點錢應該還賠得起」,當下也懶得繼續管閒事,「讓小達自己處理算啦」。
我怕小光大嘴,沒有提到馨馨的話,只說這不是小事,之後還得觀察演講社對我們的態度。小光想了半晌,認為只要小達把價差還給她們就沒事了,知錯能改還要怎樣,倒是那個社徽很好看,下次有機會也幫他買一個。
中午小達找希特勒、小光跟我開會,我驚訝地發覺小達並沒有打算把錢還給演講社的意思。小光皺起眉頭,我也吭了一聲沒開口,倒是希特勒勸他勸了半天。小光越聽越煩,自行離開福利社,小達也很不高興,講沒幾句拂袖而去。希特勒決定找小傑理論,我見大家都閃了,也就自顧自地回教室午睡。
昨晚失眠,今天一直迷迷糊糊地,就這麼一路睡了整個下午。放學後無事可做,跑到門口買雞排吃,吃著吃著想起跟薇的約定,心想不妨打打看,於是找了個電話亭,站在鍵盤邊摸索好一陣子,接連兩次等待太久零錢自動退出,終於成功鍵入了代表「1730GBKA」的「173041225221」,留了一通訊息到薇的call機上。
打call機還真空虛,對方收得到收不到也很難說。自顧自來到金橋,薇竟然已經到了。一身合身的綠衣黑裙,笑吟吟地出現在櫃檯邊。
「凱。」
她微笑著,似乎很開心。
「薇。」
我也很開心,一看到她,整個人都醒了。
「怎麼想到找我?」
「沒什麼事,約妳去總統府看降旗,如何?」
「好極了。」
她開心地說,一把抓起我的手臂:
「走走走,我們先去總統府拿時刻表。」
她這麼主動,我有點不好意思,金橋認識的人多,只得輕輕掙脫她的手,一前一後走下旋轉扶梯。
來到外頭,薇再度挽起我的手臂。我有點緊張,只見她笑得很愉快,乾乾淨淨地,像是沒有發現我的尷尬。當下只能讓她挽著,在偶爾接觸的奇妙感覺中,並肩走在寶慶路上。
下課時間,滿街都是北一女。綠成一片像是正在醞釀的新春。兩人來到總統府導覽櫃檯,一問之下才知道他們根本沒有製作時刻表,一位掛總統府識別證的歐巴桑要我們「回學校問訓導處」。我皺起眉頭,薇卻噗哧一笑,帶我離開。
出來時剛過六點,正巧遇上降旗時間。今天是海軍樂儀隊,一群帶著樂器與槍的白衣隊伍從介壽路遊行而來。便衣交警攔住人行道,把車流分成兩邊,讓開廣場的道路。
薇依然挽著我,微笑著,胸口傳來些微的暖意。我稍稍離開一點,打算別靠得那麼近,她卻下意識抓緊了些,反而把重量靠在我身上。
樂儀隊邁著整齊步伐來到總統府前廣場。總統府頂上不知何時出現了兩個憲兵,一人一邊拉緊繩子。
薇抬起頭,期待地望著他們。
「嗶!」
一聲哨響,儀隊端槍,樂隊舉起樂器。號角聲傳出,樂儀隊就位完成。
薇的手更緊了。
樂聲響起。鼓號樂隊在肅穆中奏起國旗歌。薇看得開心,竟然忘記要立正,我連忙撥開她的手,只見她嫣然一笑,當場站得直挺挺地,對緩緩下降的國旗行注目禮。
日照西斜,總統府尖塔上灑著金黃色的夕陽。陽光照在國旗上,國旗在風中鮮豔飄揚,彷彿有著聲音。
周遭一片寂靜,只有軍樂隊的演奏,以及兩人輕輕的歌聲。
旗降完了,號角再起,樂儀隊列隊離開總統府。薇轉過頭來,迫不及待再度挽起手。交通管制解除,路上恢復熱鬧。薇很高興,笑咪咪地說了聲謝謝。我不知道該接什麼話,只能傻笑一番,就聽她笑著說:
「凱,我們明天再來看。」
「好啊。」
「那後天呢?」
「也行啊。」
「每天都行嗎?」
「就是禮拜六不行,除非要等到傍晚。」
「那也沒關係,只要你沒事,我們可以出去聊聊。」
「那也不賴。」
「真好,有個天天都有的節目。」薇開心地說:「等待是件愉快的事,何況還有你作伴。急著回家吃飯嗎?」
「今天不會。」
「那我請你吃一頓好吃的。」
她開心地說,緊緊摟著我,循原路往回走。
兩人跑進城中市場,她帶我去一間名叫「添財」的日本料理店。這間店門面在小巷子裡,看起來不大起眼,店裡有點舊,像是住宅區附近的標準台式日本料理。壽司櫃檯在最裡面,收銀台上放著好幾個彌勒佛與招財貓。滿牆掛著木牌,牌子上寫著各種料理名稱。
薇跟老闆很熟,連菜單都不看就叫了好多樣菜。這還不夠,她甚至還去拿了一大盤關東煮,有菜捲有天婦羅、有黑輪有蘿蔔,滿滿一桌,吃完撐得兩人連腰都直不起來。
這裡東西真好吃,尤其是關東煮,不靠她帶還不知道巷子裡有這麼棒的日本料理。飯後我打算買單,好不容易把帳單搶到手,一看數字嚇了一跳,想不到店面看起來不起眼,價格卻完全不是同一回事。
薇一笑,接過帳單,眉都不皺就把錢給付了。
離開「添財」,她要我以後別搶帳單了,「我應該比你寬裕不少」,叫我不要每次都客氣,「這樣出去玩不盡興」。我不知道她到底多有錢,只是一來講不贏她,二來的確口袋不深,加上剛買隨身聽幾乎用完了所有可動用的積蓄,那也只好吃白食了,害羞地搔了搔頭。
我們又逛了一個多小時的重慶南路,她帶我去了好幾間書店,看起來每間都很熟。我們從金石堂一路逛到三民,之後她說晚上還有事,這就走回北一女牽車。
離開前她再次提醒禮拜天的「約會」,要我專心準備段考,「不用真的一起看降旗」。我還想跟她多講兩句,她卻只是嘻嘻一笑,發動了車,騎進杳無人煙的貴陽街。
默默望著她離去,我一時三刻不想離開,往麥當勞信步走去。
「我的」座位上沒有人,晚餐時間已過,麥當勞裡人不多。端著一杯可樂坐下,看著日光燈下慘白的周遭,我靜靜坐著,感受著此刻的氣氛。
開學至今,好像什麼都有了變化,表面看起來不怎麼忙,身邊卻逐漸出現了許多意料之外的「發展」。寒訓上認識一大堆演講社同學,學期末跟詩聖建立起某種程度的友誼;在麥當勞邂逅了薇,昨天甚至答應小箏幫她做美術作業。這些事情都是片斷的,卻又給我某種彼此相關的感覺。
段考在即,也該開始準備了。開學那天在荷花池立志用功,幾個禮拜下來依然蹺課不斷。翻翻行事曆離考試只剩幾天,決定明天起不再蹺課,專心用功,要玩也等段考結束後再來玩。
於是,我收起掛著演講社社徽的書包,走出麥當勞坐車回家。結束了這睡眠不足的、認識了戴雅馨的、跟薇看了降旗又吃了一頓日本料理的,帶著一堆莫名感受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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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後。三月十九日。
仁愛路圓環靜靜的,路上沒有什麼人,天空一片清朗,路旁車輛反射著刺眼的陽光。今天跟薇有約,我十點不到就抵達了位於新學友二樓的「書香園」,在窗口找到位置坐下,喝著奶茶,期待她的出現。
經過幾天「閉關」,這幾天心情穩定不少。這是進高中以來第一次認真念書,雖然不見得會反映在成績上,卻也算是個開始。
這禮拜社團沒什麼事,由於碰到段考,聯課活動暫停。小達小傑似乎和解了,不知達成了什麼協議。上次會議跟演講社談了很多事,這段時間下來卻一點動靜也沒有,除了林雪寧,沒有碰到任何演講社的人。
說起林雪寧,或者跟其他人一樣叫她小雪,倒是發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插曲。跟薇見面隔天是禮拜四,放學後陪老二在小吃街排隊買雞排,買著買著一個女生出現,笑著喚了聲「凱子」,定神一瞧原來是林雪寧。原來段考在即,她見我一直沒找她研習數學,跑去問小箏是否已經把講義交給我了。小箏聽了只是皺眉,表示「這個學弟喔,只怕需要人家在後頭推一把」。要她直接殺到成功來找我,當面約好時間,履行彼此約定。
「小雪啊,承諾過人家的事,」小箏認真地說:「總是要趕快完成,心裡才會沒有負擔呢。」
沒想到她會出現,見到小雪還真有點糗。當時我拎著三塊雞排,其中兩塊甚至是老二的,耳朵上也掛著一根待會兒要抽的菸。小雪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身邊有那麼多男生,修長的身材穿著一身顯眼的綠制服,笑吟吟地陪我談笑風生,凱子凱子叫得彷彿有多熟一般。
老二默默站在一旁,什麼「學姊很關心你」「我們可以找個安靜地方」「上次還真謝謝你了」通通聽在耳裡,隔天一到班上,這才發現八卦已然傳開,大家紛紛圍著我拷問詳情。「咦?又交一個嘍?」「老二說那個女的比你還高?」「怎麼又是北妖的!」彷彿不問個清楚,就要拿我阿魯巴,逼我吐實招供一般。
最可惡的是小光,明明全班只有他一個知道小雪是誰,一開起玩笑卻馬上樂得口不擇言:「你說凱子跟北一女演講社啊?這事兒可別問我,他好像同時在跟好幾個交往,一下子學姊一下子學妹的,到底喜歡哪個可就難說了。」
「很漂亮是不是?那我知道了,是人家社長。咦?高二又怎樣?人家社長多辣你知道嗎?你這種演辯社的閃一邊去,不是說唱藝術社的是追不到的啦。」
「高一的?不會不會,高一的算老幾,人家社團大社員多,這招叫做眾星拱月,是專門做給人家學姊看的,欲擒故縱惹學姊吃醋,守株待兔就會手到擒來,懂了沒?」
「你少土了好不好?北一女來我們學校站崗又怎麼樣?人家凱子又不是你,去年那個不也是北一女的嗎?新學期新希望,從補校升級到日間部,總不能越混越回去吧?」
他越說越高興,見鬼說鬼話,跟每個人都有一套說詞。氣得我當場翻臉,要不是詩聖出來打圓場,只怕咱們這對好搭檔就要大打出手啦。
當然,詩聖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見大家熱鬧,一時興起,竟然跳出來把薇的事情公開加油添醋說了一遍。
「你們這些白痴通通聽我講,」他嬉皮笑臉地站上講台:「什麼演講社高一高二,那些全都是凱子的煙幕彈啦。人家剛跑一個,怕你們說他水性楊花,所以才搞一堆北妖的跟你們打迷糊帳。北妖是北妖沒錯,不過不是這一群,他馬子是在麥當勞認識的,一個北一女的僑生。我跟你們說喔,這女的亂猛一把的,才剛見面就跟凱子卿卿我我,還騎追風載著人家到處跑。啊,你說什麼?幹,女生騎車怎樣,人家屌不行啊?什麼叫坐哪邊?凱子當然坐後面嘛,你懂不懂規矩啊?坐前面要怎麼亂摸呢?反正就那句話,敢釣才能吃大魚,勸你們喔,以後爬牆出去不要去打麻將,好好跟著凱子,說不定哪天他大發慈悲,也可以分一個給你認識認識。」
總而言之,老二語焉不詳,小光誤導大家,加上詩聖亂講一通,無論怎麼解釋大家都不肯信。只見眾人繪聲繪影,故事越說越離譜。「上學期有一天我跟演辯社在開會,」關公煞有介事地說:「看到他一帶就是一票,通通北一女的,加上一個補校的在學校亂逛,連教官都擋不住。」黃肥一聽也不饒人,湊趣道:
「這個是小意思啦,凱子不是代表學校拿了獨誦冠軍嗎?跟你們講,他最強的對手是個北一女學姊,去年還把我們詩朗隊總隊長打趴在地上。結果呢,好嘛,這次凱子用美男計,哄得人家跑新公園,把所有本事通通洩了底,結果反而把人家打敗,抱了冠軍獎盃回來,你們說這傢伙本事強不強?啊?什麼本事,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又不在現場。反正你們想也知道,天下有這麼笨的女人嗎?光朗誦不搞點別的?兩個人坐在一起唸情詩之後會發生什麼事情呢?『洩底』是這樣洩的嗎?凱子是只抱獎盃還是也抱了什麼別的,那你們就得自己問他了,我這麼胖,這種事情就不懂了。」
總而言之,一個小雪的出現,搞得全班同學獸性大發,傳到後來連希特勒都跑來關心:「咦?我聽說小箏來站崗,你請她吃雞排對不對?跟你說喔,追小箏要低調點,省得小達吃起醋來大家沒好日子過。」我又好氣又好笑,乾脆什麼也不解釋,誰問就傻笑一番,愛怎麼猜只能隨他們去。
不過,玩笑歸玩笑,小雪卻也從當天起就開始教我數學了。禮拜四既然遇到了,我就沒陪老二去友利,跟小雪跑金橋一路惡補到金橋打烊。隔天雖然被同學虧得要命,放學兩人還是在金橋碰了頭,繼續認真,一樣用功到打烊。
尤有甚者,禮拜六下午兩人再度碰頭,待在金橋一對一家教了三個小時。小雪似乎把這件事情看得很重要,表示從現在起直到考前,她會天天幫我惡補。等下週考完試,「如果你願意」,那就改成每個週末下午見面,從春假前直到學期末,設法「把你的程度提升到正常水準」。
她的數學真不是蓋的,講義也很清楚,許多難以理解的難題在她的講解下立刻變得非常簡單。是故,雖然只被她教了三次,我的數學卻有了意料之外的進步,加上下週還有兩天,說不定這次段考還真有可能及格呢。
小雪話很少,嬌滴滴只是愛笑,教起數學十分認真,過程毫無閒話,一般都是教完就解散。她傍晚要補習,客客氣氣不讓我請吃飯,現在想想,這個「相聲換數學」,我才真的是撿到了一個大便宜。
前幾天跟薇約好今天見面,我從昨天開始就迫不及待。之前跟她打電話約再次看降旗,電話裡的她只是一笑,表示「快段考了,你別急著陪我,考完再看也不遲」,之後就沒再見過面。
其實找她很容易,call機一撥就碰頭,這幾天我也常想找她說說話。只是,我又覺得幾次見面下來發展太快了,每次見到她,回去後都有一種身在夢中的感受。想想還是先降低頻率,放慢腳步細水長流,慢慢做朋友才對。
新學友剛開門,厚重的佈置對照窗外晴空,給我一種裡頭很暗的感覺。薇還沒到,我拿起明天要考的課本完全定不下心。跑到櫃檯打投幣式電話,「林美薇,請留言」,紅色話機一吃就是五元,換得一個無情的答錄機語音。待會兒可得好好跟她溝通溝通,請她換個錄音才是。
回到座位,只見她已經坐在那裡了。我一怔,走上前去。
「咦?妳來啦?我正打給妳呢。」
「抱歉遲到了。」她穿著一件淡黃色的無袖T恤,一身窄管牛仔褲,紮著馬尾看起來十分輕鬆。笑道:「早上出門發現車子發不動,牽去修,所以遲了點。」
「沒關係,反正我也才剛來。」我坐下說:「妳點東西了嗎?」
「點了,跟你一樣的皇家奶茶。」
「好吧,那不多說了,看書吧。」
「禮拜三考什麼?」
「數學,還有國文。」
「準備得如何?」
「數學……靠實力,我最近有人幫忙。國文不用擔心。」
「那禮拜四呢?」
「地理跟基礎理化。地理看完了,基礎理化及格沒問題。反正我要報第一類組,這種東西對付過去就好。」
「咦?這次倒是蠻有信心的?」
「我有讀書啊,再說之後的英文歷史也難不倒我,放心。」
「那就好。」
「那妳呢?讀完了沒?」
「讀完了。」
「那妳今天要幹嘛?幫我複習嗎?」
「呵呵,我就知道,一說讀完了,你馬上就想混啦。」她笑了起來:「好吧好吧,如果你也準備得差不多了,那我們就出去走走;如果還沒把握,那我就幫你複習。」
「嗯……出去走走好了。」
「我就知道,」她哈哈大笑:「你真是的,超級愛玩。」
「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嘛。」我搔了搔頭:「喂,妳根本就是挖一個陷阱給我跳,有這樣取笑人的嗎?」
「你可以不要跳啊,嘻嘻。」她笑道:「對了,你有沒有聽過一個lemming的故事,嗯,中文是旅鼠的故事。」
「沒有,什麼故事?」
「其實也不是什麼故事,充其量只能算是個傳說。北美有一種草食囓齒動物叫做旅鼠,英文是lemming,這種老鼠長得很小,繁殖卻很快,一年可以生個七八次,每次十幾隻,扣掉夭折的,整個聚落一年就可以成長十幾倍,像是憑空而降一樣,十六世紀的生物學家甚至懷疑只要條件合適,自然界能無中生有變出來,講起來很有趣。」
「這跟我有關嗎?」
「別急,當個學問聽完。」她慢條斯理地說:「lemming的數量每四年就會出現一次高峰,之後又突然消失。大家都覺得很奇怪,按理說這麼會生,應該多到滿出來才對,加上又沒有什麼天敵,所以就有了一種傳說,認為牠們是群體跳海自殺的。」
「跳海?」
「是的。」薇點點頭:「五零年代有一部紀錄片叫做White Wildness,後來還拿了奧斯卡獎。這部片子拍出旅鼠留下少部分成員用來傳宗接代,其他則成群結隊集體跳海自殺的場面。片子裡那些旅鼠明明看到前面的同伴一個個掉到海浬去,卻還是一個接著一個跳,看起來既愚蠢又悲壯,後來才知道這部片是造假的。」
「喂,」我忍不住問:「到底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啦?」
「哈哈,教你一個乖,」她哈哈大笑:「在國外,只要被稱為lemming的,就是形容那種明知非死不可,還要跳下去的笨蛋,就像你剛才那樣的。」
「我就知道。」我哼了哼:「怎樣,笑我很開心是吧?」
「是蠻有趣的。」
她笑道,似乎整我真的很有趣。莫名我也覺得很好笑,心想她還真是的,損個人都這麼拐彎抹角。只聽她又問:
「喂,決定沒啦?要去玩還是要讀書?」
「去玩吧。」
「好,去玩。那我們去哪裡玩?」
「這樣好了,我們坐在這裡喝紅茶,餓了就出去找東西吃。」
「好啊,你想吃什麼?」
「不知道耶,平常我都隨便吃,妳有建議嗎?」
「你吃過蒙古烤肉嗎?」
「沒有,聽說很好吃。」
「那好,我們去吃蒙古烤肉。」她想了想:「天母有一間不錯的離榮總很近,我們騎車過去。」
「車修好了嗎?」
「沒問題。」她對我眨了眨眼:「不過有件事情先講在前面,今天出門我請客,不准搶帳單。」
「好啦,反正我也請不起蒙古烤肉。」
「還有,騎車別再彆扭了,可以抱住我。」
「呃,好。」
我心裡微感異樣,卻還是點了點頭。
她一笑,彷彿這才滿意。小姐把薇的奶茶端來了,兩人在漂亮的陽光中邊喝邊聊。這裡的茶很好喝,跟公館黎香書苑有得拚。薇說這是Wedgwood的茶,「人家是賣瓷器的,說起來賣茶葉也是買櫝還珠啊」,說得很開心。我不知道那是什麼牌子,只能聽她說,無法表示意見。
她看我揹著成功書包,問我為什麼不上學還要揹書包。我愣了愣,反問道:
「咦?不揹書包揹什麼?」
「隨便拿個袋子啊,」她拎起一個Kipling背包,晃了晃那隻跟背包顏色相同的紅色小猩猩吊飾:「你們高中生真好玩,不上課也揹書包,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是第三志願的一樣。」
「要裝這麼多書,還是書包好用。」我解釋:「還有,什麼叫做『你們高中生』啊,講得好像跟妳沒有關係一樣。」
「我的意思是,你們這樣的高中生。」她嘿嘿一笑:「不錯嘛,開始挑我語病了。」
「我才不是挑語病,」我搖頭:「妳聽起來真不像是個北一女學生。天天帶這麼多書,妳不覺得還是學校書包好用嗎?裝得多,耐用又不怕髒。」
「嗯,琪琪也是這麼講。」
「琪琪,喔,妳的補校好朋友。」
「是啊,她每天都揹著學校書包,好像怕人不知道她是北一女的一樣。」
「她不是補校的嗎?」
「補校怎樣?也是北一女啊。」
「我沒說怎樣啊,」我連忙解釋,不禁想起去年跟小玫的對話:「補校很好,不但有北一女的師資,白天還可以忙自己的事。」
「呵呵,你又不會得罪我,用不著解釋。」她說:「倒是別給琪琪聽見,她那個人很火爆,發現你看不起補校馬上翻臉,那你們就當不成朋友了。」
「我沒有看不起補校,妳不要把話塞到我嘴裡。」
「原來中文也是這樣講的啊?」
「講什麼?」
「英文說put something into one's mouth,原來中文也是這樣講喔?」
「搞不好是從英文來的,」我想了想:「就跟跟二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一樣,說不定都是直接翻譯外國諺語。」
「或許。」她點點頭:「嗯,你的英文還不賴嘛。」
「考試可以及格,這算好還是不好?」
「我覺得考試及格沒什麼用,」她皺眉:「寫起來四平八穩,講起來一塌糊塗,平常生活又不用克漏字,報紙雜誌都看不懂,這樣不算英文好。」
「我覺得妳有一種外國月亮比較圓的感覺耶。」
「正好相反,那些外國月亮都很呆瓜,」薇大搖其頭:「不過台灣的教育方式也很有問題。跟你說吧,我平常最怕上英文課。別看我在加拿大待了快十年,回來英文考試照樣錯誤連篇。」
「為什麼?」
「文法跟音標,這些我都沒學過,等於重頭學。」她說:「你想想,北一女的學生多用功,這些東西都是國中開始就背得滾瓜爛熟的,跟她們一比,反而我的『英文』最差。你說好笑不好笑?」
「加拿大不教英文文法喔?」
「當然不,你學過中文文法嗎?」
「中文哪有文法?」
「當然有,加拿大的中文課就有教。」薇一笑:「你看我說的,『就有教』,這種文法是台灣國語,中華民國獨家販售。要是我在加拿大考試這樣寫,那就錯了,不及格。」
「真的假的?」
「沒有人在教母語的文法,」她解釋:「母語誰都會,能講就好。外國語才要教文法,從文法學語言會學得很生硬。你聽聽那種什麼複合子句,講起來簡直是文言文,平常誰那樣講話啊!」
「這我就沒有感覺了。」
「不重要,反正聯考不考會話,你還是跟著學校走吧。」她想了想:「說起來我也要加油了,到時候聯考英文考不好,總不能跑過去講英文罵出題老師。」
「這個炫。」我笑道。
「呵呵,其實我也是欠人逼,」她笑道:「以前爸爸天天管我功課,現在一個人在台灣,每天不是看閒書就是到處玩,功課也搞得隨隨便便的。」
「咦?妳一個人住啊?」
「對啊,上次不是跟你說了嗎?」她點點頭:「我爸爸沒回來,家裡只有我一個人。」
「妳住哪裡?」
「敦化南路信義路口。」
「這個妳說過。我是問,妳住的是宿舍還是自己家?」
「自己家,我爸爸在台灣的房子。」她說:「我爸爸很愛國,即使人在國外,還是要在台灣有間房子,他說總有一天要回來落葉歸根,沒有房子就沒有家。」
「這也有道理啊。」我點點頭,又問:「那妳媽媽呢?」
「過世了。」
「唉呀,對不起。」
「沒關係,她生我不久就過世了,我沒什麼印象。」薇的聲音低了些:「不過爸爸說過很多關於她的事,家裡也都是她的照片,所以感覺起來也不陌生。」
「妳爸爸很愛她吧?」
「嗯,沒錯。」她點點頭:「說起來真可憐,他對我媽媽用情太深,之後根本不可能再談戀愛了。」
「或許這也是一種緣份。」
「或許,不過不好。」
「妳希望你爸爸再娶嗎?」
「希望啊,不然談談戀愛也好,起碼有人可以陪陪他。畢竟我在台灣。」
「奇怪了,如果是這種情況,那妳幹嘛回來呢?」我問道:「妳爸爸在加拿大做生意,妳為什麼不乾脆在加拿大讀下去,卻要回來擠窄門,跟我們一起填鴨考大學?」
「嗯,這個不好解釋。」她想了想,說道:「一方面他愛國,怕我變成一個不中不西的人;一方面他希望我在台灣發展,未來……」說到此處她停了停:「……找個台灣老公嫁了,不要留在國外,最後嫁給老外。」
「在國外就會嫁給老外嗎?」
「畢竟華人不多,」她嘆了口氣:「再說我也不大喜歡華僑。很多華僑的家庭很糟,一堆小心眼小氣鬼,都不是我爸爸心目中的『理想華人』。」
「這樣有沒有一點以偏概全啊?」
「或許吧,不過我遇到的都是這種,嚇死人了。」
「好吧,妳說了算,反正我不懂。」
「反正還早,我還沒有十八歲哩,講起來也是很久以後的事啦。」
「我很好奇,妳一個人在台灣,會不會很悶啊?」
「會,也不會。」
「怎麼說?」
「自己一個人住,加上又孤僻,比起以前在溫哥華有一堆吵吵鬧鬧的朋友,當然會覺得悶。」她想了半晌:「不過我在台灣也有朋友,band裡面的那群人,琪琪,『他』,現在還有你,想想也夠了。」
「這可不敢當。」
「不用客氣,你是個非常特別的朋友,小大人,很可愛也很溫柔,敏感得跟女孩子一樣。」她噗哧一笑:「我的朋友很有趣,琪琪像個直線條的男孩子,你心思細得像個女孩子,沒一個正常人。」
「這叫物以類聚。」
「才不會呢,你們差異很大。」她笑道:「如果是我樂團裡那些朋友,那就更提不上物以類聚了。」
「怎麼說?」
「他們很可愛,不過也都是些怪人。你跟他們『物以類聚』不起來的。」
「所以沒打算介紹他們給我認識?」
「咦?你要嗎?」她一怔:「我以為你不喜歡這樣介紹來介紹去的呢?」
「我的確不喜歡,」我稍一遲疑:「不過,怎麼講呢……我對妳的生活很好奇,也想知道妳跟什麼樣的人交朋友。」
「真的嗎?那好啊,找時間幫你介紹。」她笑了起來,笑容裡蘊藏著一股難以形容的感覺:「真難得,原來你也會想要認識我的朋友。」
「嗯,我想認識的是妳。」我下意識地說,隨即有點不好意思,忙道:「不過也不急啦。」
「是啊,不急。」她淺淺笑著,忽問:「對了,你聽趙傳嗎?」
「聽啊,哪一首?」
「最有名的那一首。」
「呵,原來妳在笑我喔?」
「笑你?」
「妳說我什麼小大人,很溫柔,是在說我醜嗎?」
「哈哈,你才不醜,我可沒那個意思,你別胡亂聯想。」
「好吧,那妳繼續說,趙傳怎樣?」
「就那首歌啊,裡面有一句歌詞,『我很醜,可是我有音樂和啤酒』。」
「這句怎樣?」
「這幾天我彈吉他唱這首歌,忽然想起了你。」
「這還不是在笑我嗎?」
「不是啦,你聽完,」她笑著說:「每次唱到這句,我就會自動把歌詞改成『可是我有音樂和朋友』。對我來說,像你這樣的朋友真的很重要。有這樣的朋友,才能在唱到中間時『從不退縮』,唱到後來『善於等候』。」
我心中一緊,忍不住問:
「薇,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重要,妳能告訴我原因嗎?」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她搖搖頭,又說:「不過我倒是可以問你個問題,當做回答。」
「妳問。」
「誠實說喔!」
「當然。」
「我問你,在你心中,這個沒有認識多久的我,重要嗎?」
「呃,重要的不得了。」
「特別嗎?」
「特別的不得了。」
「你喜歡我嗎?」
我遲疑片刻,決定還是說出來。
「也是一樣,喜歡得不得了。」
「所以啦,我已經回答了你的問題嘍。」她溫柔地說:「你對我來說一樣是重要的不得了,特別的不得了,我喜歡你也喜歡的不得了。你無法解釋,我也無法解釋。」
「希望妳不要誤會,剛才我的意思……」
「我沒有誤會,喜歡就喜歡,不必拘泥於字面意思,我懂。」
「嗯。」我點點頭,很喜歡這樣的默契。
「所以了,我有音樂和朋友,」她再度強調了一次:「是一件很幸福的事,自然也就不覺得悶了。」
「嗯。」
「對了,講到朋友我倒是想起了一個問題,看看你的想法。」她說:「你上次對我說你的班上同學……」
「詩聖。」
「對,詩聖。我問你,除了他對你很有義氣之外,你們還有其他的往來嗎?」
「就只有在學校哈草聊天吧。」
「但是你卻把他視為一個朋友,」薇接口:「從我的瞭解來看,你並不輕易跟別人交朋友。」
「也不會啦,只是那天妳問問題的方式,讓我覺得需要認真回答,所以挑了一下。」
「所以不只六個朋友?」
「怎麼說,是這樣沒錯,我其實也分不清楚到底誰算最好的朋友。那天跟妳聊聊,說真的之前還真沒想過其實我跟小光、詩聖他們認識都不久,所以……怎麼講,其實大家都不錯啦,那天只是當場直覺挑一下,我也沒有什麼『不輕易跟別人交朋友』。」
「嗯,很高興你會想想我說的話。」她微笑著說,又問:「但這個詩聖,當天卻第一時間被你『挑』到了。」
「是啊。」
「為什麼?」
「他對我很有義氣啊。」
「這是兩回事吧,或許他對你很有義氣,卻也對別人都很有義氣,」薇仔細追問:「光憑這件事,你就把他特別選出來,當成是你嚴格定義下的朋友,為什麼呢?」
「這跟定義嚴格與否無關,」我解釋:「人跟人,就像妳說的,要看感覺吧。」
「所以,在你的感覺裡,他跟別人不一樣?」
「沒錯,而且我相信未來還會更多,」我點點頭:「他給我的感覺不只是個酒肉朋友而已,我覺得我們會有更好的交情,搞不好還會延續很久。」
「就像你跟你的國中同學一樣嗎?」
「不知道,兩個人是完全不同的風格,沒辦法比較。」
「是了,」她點點頭:「這樣我就理解了。」
「妳理解什麼?」
「理解你交朋友的心態,」她解釋道:「你不但看今天的交情,彼此的個性或感覺,也很在乎未來的發展,更會投入一些心理期待。」
「這不稀奇吧?」
「其實還蠻稀奇的,」她想了想:「大部分的人都只看現在,好起來就黏在一起,感覺變了就散掉,並不會想這麼遠。」
「我也不是想得遠,只是覺得既然都是朋友了,那就……怎麼說呢,好好交朋友吧。」
「我覺得是你沒有安全感。」
「這跟安全感又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你擔心未來發現朋友跟你想像的不一樣,今天投入的都是白費精神。」
「是這樣嗎?」
「不是嗎?其實你對你的朋友花很多心思,好像對情人一樣,怕他們跑掉,或者變成你不喜歡的樣子。」
「遠遠一定不會同意妳的話。」
「遠遠是……嗯,你的國中麻吉。」她問道:「為什麼?」
「他老是說我重色輕友,說我不聯絡他。」
「表示他在乎你,希望分享你更多時間,這是交朋友這件事最大的投資。」薇說:「交朋友很容易,講講話就可以被稱為朋友,困難的是付出時間。時間就是耐性,在朋友上花掉越多時間,自己就剩下越少時間來做別的事。我覺得交朋友最大的付出,就是花時間在朋友身上。」她想了想:
「就拿我們來說好了,從三月初到今天才第四次見面,可是我們花了很多時間聊天。姑且不談那些緣份、共通之處好了,光是時間,我們就很肯為對方付出。」
「我覺得其實沒有花很多時間耶,」我想了想:「才一個月不到,我們也沒有多常聯絡。」
「不會啊,你算算,三月二號那天從下午到晚上,三月八號那天也是從下午到晚上,三月十五號短一點,起碼也有四個多小時,都不算短。」她笑著說:「重要的是我們都在聊彼此。你問我一堆,我也問你一堆,算是蠻專注的。不像其他人,看看電影唱唱歌,其實只是在跟電影或麥克風相處。」
「這也是。」
「所以我們的交情會進展很快,」她接著說:「你拿我跟別的朋友比一比就知道了,大家哈啦八卦,出去唱歌跳舞,花在瞭解對方的時間很少。多半都只知道一點對方的背景,講話投機就算朋友了。真正的好朋友需要培養默契,默契必須來自長期認識,相處起來當然得花時間。」
「所以,妳是說我們都在聊天,沒有浪費時間。」
「聊天一樣會浪費時間,」她搖搖頭:「我們的進展快,是因為我們都在溝通,沒有浪費時間在閒扯上。」
「溝通什麼?」
「也沒有特別溝通什麼,只是單純的溝通而已。」她想了片刻:「這樣說好了,我們在交換意見,你告訴我你的想法,我告訴你我的想法,什麼事情不論。這種溝通很容易透露自己,不容易掩飾。」
「我沒要掩飾什麼啊。」
「不一定,這是安全感問題。」她微微一笑:「人本來就不會對別人輕易展示自己,即使有人很愛自我表現,通常也只是表現出自己想要表現的那一面,並不是真實的一面。再說你又缺乏安全感,對人的戒心本來就很重。」
「不會吧?」
「你聽聽自己說的話,其實也沒信心不是?」
「我才沒有。」
「好吧,不承認算了。」薇一笑:「缺乏安全感並不可恥,人心很複雜,小心點其實是好的。我就不怕承認自己沒有安全感。」
「妳為什麼沒有安全感?」我問,想了想又改口:「應該問,妳對什麼事情沒有安全感?」
「對別人。」
「包含我嗎?」
「不錯,很會問。」她笑道:「不瞞你說,你也是。比較好一點就是了。」
「為什麼?」
「我不會說,不過就是這樣,可能天生個性如此。」
「什麼個性?」
「對人沒有安全感啊。」她說:「今天我們相處做朋友,明天會怎樣,其實很難說。」
「這跟妳剛才說我的又有什麼不同?」
「我沒說不同,我只是在說明我們都是沒有安全感的人而已。」她說:「你說你要花很多時間跟人交朋友,其實我也是,我們很像。」
「我覺得妳好像有點小題大作。」
「我反而覺得是你沒有認真想過這個問題。」她停了半晌,點點頭說:「嗯,這個問題還蠻有趣的,那我們就來討論一下吧。你記得那天在中正紀念堂,我說過我的記憶力很好,對不對?」
「對,妳的記憶力真的超強的。」
「其實你也是,背什麼記得什麼。」她一笑,又說:「我當天也說,我一直把自由自在的當成自己的目標,對吧?」
「對。」我點點頭:「不過我覺得妳已經很自由自在了。」
「其實根本沒有。」她搖頭:「這就是缺乏安全感的主因。」
「為什麼?」
「已經做到的事就不是『目標』了,追求自由自在,代表其實綁手綁腳。我常常被一堆事情分心,又喜歡到處亂看,結果就記得了一堆不想記的事。久而久之學會了不要亂看,多分配一些好奇心在有趣的事情上,少分配一些好奇心在雞毛蒜皮的事情上,省得什麼都記得,結果更容易分心。這樣的我,其實一點也不自由。」
「妳所謂的『分心』是什麼?」
「就是管閒事啦,雞婆。」她笑了起來:「東看看西看看,什麼都想知道一點。看人家皺眉頭就打聽,結果不得不知道一些看不慣的事。我這個人啊,說好聽是有正義感,說難聽點就是愛管閒事,每次即使當場忍住了,後來想想還是會跳出去幫忙,不但搞得很累,倒霉起來還會被人家討厭。這叫被好奇心綁架,離自由自在差得遠了。」
「像是什麼樣的事呢?」
「嗯,多半是別人的事,不大好說。」她想了想:「舉個例子,像我們上次講的『黑戶』,你記得嗎?」
「記得,妳說有個南部上來的同學,妳用僑生身分替她頂了一間,幫她省錢。」
「對,」薇點點頭:「我最大的毛病就是愛管這種閒事。遇到就管,結果被人家說小話,聽了很煩。」
「什麼小話?」
「就什麼特權啊、破壞規矩之類的,女生之間的小心眼。」
「那怎麼辦?」
「不聽啊,順便提醒自己下次當好人之前先多想一下。」她噗哧一笑:「結果當然是不成功啦,所以還是招惹了一堆事情在身上。想要逍遙自在啊,唉,可能要等下輩子了。」
「這跟妳上次說世界上的事大部分都是不怎麼開心的有關嗎?」
「有,這就是缺乏安全感的來源。」她點點頭:「之所以管閒事,當然就是因為那些事情都不怎麼好,有的是覺得不忍心,有的是覺得不公平,這就算了,起碼管完事情就解決了。最怕的是那種很荒謬的事,荒謬的狀況、荒謬的想法或者荒謬的堅持,又沒辦法管,聽完又忘不掉,變成心裡的垃圾。時間一久就容易覺得世界好可怕,交朋友的時候戒心很重,不敢敞開心胸跟人相處,不想『投資』時間給別人。這就是我說的缺乏安全感。」
「原來如此。」我終於聽懂了她的想法,搖頭說:「我覺得如果是這樣,那我跟妳是不大一樣的。」
「你說。」
「妳所謂的缺乏安全感,來自妳的好奇心與正義感,傷到妳的是別人的事,讓妳覺得世界很不好,不想面對,怕被燙到。」我歎道:「我大概比較自私吧,說來也可能是膽小,怕別人傷害我,而不是怕世界醜惡,想想說不定是自信心很低,覺得只要跟人接觸一多,就會被別人踩一腳什麼的。」
「才不會呢,你的自信心遠大於你的想像。」薇一笑:「你會這樣講,就是我喜歡你的地方。你在我面前是不掩飾的,這不但不膽小,甚至還是膽子很大的。赤裸裸面對自己,赤裸裸展示給我看,這需要很大的勇氣呢,哪裡沒有自信了?」
「呃,還好啦。」我搔了搔頭,覺得有點兒害羞:「或許……因為妳也是這樣吧,讓我比較放心。」
「我們是『純粹的朋友』嘛。」她微笑著說:「都沒安全感,但都不怕對方,怕的都是別人。」
「這倒是真的。」我想起她剛剛說的話,又問:
「那我倒是很好奇,當妳控制不住好奇心……」
「其實是控制不住雞婆。」
「好,雞婆,」我點點頭,這兩個字從她的嘴裡說出來很有趣:「結果遇到那些荒謬不合理的事情的時候,妳都是怎麼排解的呢?」
「這就要靠朋友了,」她笑了起來:「我的朋友都是一些很爽快的人。琪琪啊、團裡的大家啊都是這種性格。我想倒垃圾就找他們,他們通常會說一堆好笑的,要不然就是一起跳出來熱心公益,那種時候我就覺得很有趣,也就不會不舒服了。」
「然後就忘了嗎?」
「不會,我很難忘記事情。」她搖頭:「但同時也有了新的記憶啦。這跟你那天去金橋的理由是一樣的,覆蓋一下,既然洗不掉就多蓋幾層,之後就沒事了。」
「這樣不辛苦嗎?」
「嗯,那要看從什麼角度來詮釋。」薇想了想:「不然我問你,你辦社團辛苦嗎?」
「不辛苦。」
「即使因為社團活動佔用太多時間,造成你無法陪伴小玫的遺憾?」
「這個嘛……好吧,是。」
「『是』是辛苦還是不辛苦?」
「不辛苦。」
「你承認了,很棒。」她微笑著說,帶著鼓勵:「因為這是兩回事,所以沒有辦法合併計算,社團有社團的樂趣,小玫有小玫的樂趣,相互排擠自然面臨取捨,有時候還會取捨得不好造成後悔,但總歸是兩種感情,不能一概而論,對吧?」
「嗯,是這樣沒錯。」
「我也是這樣啊。」她輕輕地說:「管一堆閒事,等於把別人的苦惱扛在自己身上。但比起袖手旁觀,能夠改變什麼也是一種滿足。所以說這是兩回事,辛苦當然有,但還是要看自己從什麼角度去詮釋。」
「嗯……這樣,好吧。」
「不,你不認同,」她一怔:「有想法就說出來呀,為什麼不講呢?」
「呃,」我搔了搔頭:「妳怎麼知道我不認同?」
「你臉上寫著呢。」
「呃,好啦。」我想了想:「應該這麼說,要講辛苦幹什麼都辛苦,我參加成功詩朗隊,練習的時候很投入,得到了在團體裡奮鬥的快樂,但我們比賽輸了,那很痛苦,兩件事是同時存在的,不會因為練習得很感動就不在乎比賽輸掉。」
「這跟我說的不是一樣嗎?」
「是啊。」我解釋道:「我不認同的是,既然兩種感覺可以同時存在,那就無法用『覆蓋』這種方法去詮釋,得到『不辛苦』『就沒事了』的結果。」
「你說清楚點。」
「就是快樂痛苦不能覆蓋或抵消,而是同時扛著啊。」我解釋:「練習的快樂,打輸的痛苦,是兩個分別的記憶,通通存在,印象深刻,誰也壓不住誰。這還是自己的事,妳去管別人的事,人家都沒事了妳還記得清清楚楚,那就沒有辦法覆蓋,而是同時記住快樂跟悲傷啦。像是把立可白塗在紙上,只是一時看不見,不代表底下沒有寫錯的字,紙其實是變厚的。背負這麼多記憶不是很辛苦嗎?」
「喔,你是這個意思。」薇一怔,點了點頭:「的確是這樣。但你誤會我的意思了。」
「哪裡誤會?」
「記得事情並不辛苦,在乎它們才辛苦,因此怎麼詮釋才是重點。」她認真地說:「凱,你觀察得很用心,想法也很細膩,我喜歡跟這樣的你聊天。記憶是靜態的,就像照片一樣是個忠實的記錄者,照片本身沒有任何情緒,有情緒的是看照片的我們。看跟朋友出去玩的照片很開心,看遺照就很傷心。我所謂的覆蓋,是指既然有了新的照片,那我們就看它呀,把讓我們不愉快的照片壓在下頭,雖然存在,但不會激起情緒。這樣你懂嗎?」
「所以是選擇忽略?」
「也是也不是。」她看了我一眼,收回眼神,續道:「可以主動去忽略的一般來說都是小事,如果事情很大就忽略不了啦,所以要找個新的回憶,重要到可以吸引注意力,讓我不用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這才是我所謂的覆蓋。」
「要是哪一天底下的照片忽然跑出來呢?」
「那就只好面對了。」
「所以還是辛苦嘛。」我歎道:「妳這麼……把這麼大一本的『相簿』扛在身上,還要小心不要翻錯頁,怎麼能說不辛苦呢?」
「嘻嘻。」
「咦?妳笑什麼?」
「你心疼我了。」
「呃。」
「不要害羞,」她笑得十分開心:「快點承認,你在心疼我,對不對?」
「呃,」我臉一紅:「是啦。」
「這就是一層全新的記憶。」她微笑著說:「就像你說的立可白,很厚,很重,但是很愉快,這種『重量』愈多越好一點也不辛苦。剛才跟你聊到所謂的『閒事』,即使我沒有特別去回想,還是馬上就想起了一堆不愉快的場面,然而光憑你這句話就抵消了我所有的不愉快,還有找,賺很多,這就是不辛苦的原因啊。」
「呃。」
「別害羞,謝謝你呢。」
「呃,不客氣。」
「你看,這就是我跟你投緣的地方。」她說:「你能跟我討論到這裡,代表你一樣也是背負著什麼的。只是呢,我覺得如果要比一下的話,可能你比我辛苦得多。」
「為什麼?」
「我沒那麼辛苦,是因為我雖然雞婆,但也比較有機會找到像你這樣的人,說一說剛剛那些話,讓你關心我,讓我可以『賺很多』。」她一笑,似乎很滿足,又說:「至於你為什麼比我辛苦,我可以告訴你,但你不能逃避我接下來要問你的問題,這樣我才有辦法回答。」
「我沒有打算逃避什麼啊?」
「我問了你就要逃避了。」她看著我,微笑著問:「如何,我問嘍?」
「妳問啊,」我搔了搔頭:「幹嘛這樣蓄勢待發的?」
「看,還沒問你就打算逃避啦。」她笑了起來,問道:「這樣,我問你,你怕孤單一個人,對嗎?」
「怎麼又回到這個問題了?」
「因為上次你逃避問題,我只是放你一馬而已。」她看著我:「只能回答是與否,怕不怕,自己孤孤單單一個人?」
「這……不能只用是與否一概而論啦。」
「當然不是要你一概而論,而是要你綜合權衡一下,得出唯一的結論。來,回答我,你怕不怕?」
「為什麼要去……『權衡』出唯一的結論?」
「因為這才叫做權衡。」她認真地說:「給你十塊錢跟給你一百塊錢,如果沒有其他附帶條件,那當然選一百塊,根本不用權衡。之所以要權衡就是因為有一好沒兩好,這才有權衡的價值。你接受嗎?」
「嗯,也是。」
「那來吧,權衡一下,你怕不怕自己一個人?」
「呃……好啦,怕。」
「對嘛,很簡單的,不用逃避呢。」她柔聲鼓勵,又說:「第二個問題,那你做了什麼事,來解決害怕自己一個人的問題?」
「呃……其實沒做什麼。」
「確定嗎?」
「應該是。」
「其實你不確定。」她搖頭,卻又說:「不過先不管這個,我們繼續。第三個問題,既然怕一個人,你為什麼任其一再發生,每次都默默忍耐?」
「等等。」我忙道:「不是這樣的。」
「不是哪樣?」
「我沒有『默默忍耐』。」我解釋:「每次遇到那種會被人……扔在一邊的狀態,我都很努力地去參與,或者說去加入、去喜歡那些……原本覺得很排斥的事情。」
「但是?」
「但是……最後總是回到一個人的狀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這跟你上一題的回答是衝突的。」
「沒有衝突,」我搖頭:「上一題問的是我做了什麼來解決,說真的我沒做什麼,因為我沒有想出任何解決辦法,那當然啥也做不了。但我也沒有『任』其一再發生,每次遇到這種狀態,我都會不斷努力,但還是變成這種結果,說真的也很無奈啊。」
「你舉個例子。」
「像是小玫好了,」我嘆了口氣:「她是教徒,總希望我去教會。我不信那個教,所以都是被動去的;去了雖然不喜歡,但下次她找我還是會去,不然就變回一個人。她跟教會的人唱歌跳舞,在那邊的我一樣是被扔在一邊的佈景。」
「原來……我懂。」
「所以,我沒有不努力,但是我也沒有真的做出什麼真正意義上的改變。這就是我剛剛說兩個回答之間並沒有衝突的理由。」
「嗯,好,那我問完了。」她點點頭。
「喂,那回答啊。我哪裡比妳辛苦?」
「讓我組織一下嘛,」她笑了起來:「別催,我的中文沒你好,要慢慢講。我在告訴你為什麼你背負的比我多,比我辛苦,這三個問題本身就是答案。你怕一個人,但你不做出改變,只是在每次遇到困難的時候不斷應付,結果沒辦法解決,就會陷入一再的循環。」
「所以比較辛苦?」
「是,因為你跟我一樣,什麼都記得。」她忽道:「問題是你雖然記得,但不肯改變自己看事情的角度,那怎麼能解決問題呢?」
「這跟我怕自己一個人有什麼關係?」
「這是你唯一的問題啊。」
「為什麼這是我唯一的問題?」
「因為你覺得白白付出那麼多感情,到頭來還是一個人。」她望著我,認真地說:「你這個人很念舊,換句話說就是捨不得付出過的感情。你的感情又特別豐富,對誰都用盡全力,別人沒有辦法像你這樣投入感情,你得不到相對的回饋,卻又無法割捨,加上什麼都記得,把自己的感情變成感情包袱揹在身上,這樣當然很辛苦。」
「這跟我怕一個人的關係在哪裡?」
「什麼叫做『舊』,就是已經消失的事物啊。」她望著我:「你的感情沒有割捨,但被你付出感情的對象已經消失了,或者改變了,又或許那個對象一開始就是你想像出來的,那種時候的你就覺得自己是『一個人』,而你最怕這種情況。」
我一怔。
「感情都是相對的,」薇續道:「彼此付出才能維持,不然就是自作多情了。你是個不吝惜於付出感情的人,但不能對每個人都這樣呀。當然這是你的特質,如果不願意改變,那就得認清這是你自己願意付出的,別人沒有義務拿相等的感情回饋你。」她換了口氣,又說:
「就算你執意當個感情豐富的人,也不願意承認那是你自願、單方面的付出,最起碼也得想得開,該捨則捨,不要虯結。」薇認真地說:「凱,你的感情很珍貴,不應該隨便給不值得的人。如果覺得不值得,那就趕快『停損』。投資沒有保證賺錢的,但起碼要在損失發生時就趕快下車,不要捨不得曾經投入過的感情,那些不是感情,是包袱,只會讓自己越陷越深。」
「……」
「我懂,你需要時間消化,不用急於回應我。」她說:「你這麼辛苦,每每真心換絕情,當然沒有安全感。我講一句話,你靜下心來聽,然後我們就去吃蒙古烤肉了,好嗎?」
「嗯,妳說。」
「還有我呢。」她溫柔地微笑著:「我們很有緣,認識了這樣的彼此。從今以後你就不是一個人啦,我答應過要陪你『找吃的』呢。這樣好不好?」
「嗯,」我心裡滿滿地,充斥著難以形容的開心:「好。」
「那就走啦,」她笑著站起身來:
「餓死啦,趕快去找吃的嘍。」
.
兩人離開書香園,薇牽了車,載我往天母馳去。我斜揹書包坐在後座,兩手扶著她的肩膀,試圖保持一點距離,沒有靠在她的背上。
她戴著安全帽,髮梢迎風吹拂在我的肩膀上。癢癢地,隱約聞得到她的味道。這是一股奇特的感受,除了小玫,以及那天跟小箏在公車上,我從來沒有跟一個女孩子這麼接近過。
今天的感覺跟過去幾次又不一樣,明明說好要讀書,結果卻坐在她的車子上往天母奔馳。聊的話題也跟之前不同,如果說過去幾次是在介紹自己,那麼今天就比較像在「溝通」。剛才提到安全感問題,其實我覺得她倒是挺有安全感的,才沒認識多久,已經可以這樣騎車出去玩了。
她穿得真少,不禁懷疑她冷不冷。她騎得很快,我不得不用力抓住她的肩膀。其實這樣並沒有比較好坐,畢竟我不能靠在她的身子上,更不能緊緊摟著她的腰,充其量只能扶著她。想想搞不好抓後面的橫桿還方便一點。
換成別的女孩子一定不會這樣的,我心想,吃吃點豆腐有什麼不好。只是,我卻覺得薇給我一種不能隨便的感覺,她可以跟我牽手,可以挽著我,甚至可以像上次一樣,高興起來親我一下。但這都必須由她主動,我卻不能主動碰她。
天氣跟婦女節那天一樣好,整個天空都是一片蔚藍,太陽暖洋洋地曬著我們,即使風很大,也沒有寒冷的感覺。我穿著一件薄外套,薇只有一件無袖T恤,看來在緯度高的地方住久了,的確會讓人身體比較強壯。
沿敦化南路、忠孝東路轉到中山北路。路上車子出奇少,薇把「追風」騎得名符其實,到了圓山附近更加速到將近一百左右。強風狠狠刮來,將她的髮梢吹得飄動不止,引擎在行駛間發出低沉的聲音,車身快得有點搖晃,卻又帶著某種暢快的速度感。
大道兩旁的事物飛也似地逸去,彷彿才見到的建築瞬間就在後視鏡消失。我們風馳電掣穿過一道又一道紅綠燈,在行道樹及電線桿目送下一路向前奔馳。
兩人都沒說話,隔著安全帽也看不到她的神情。經過一路胡思亂想的沉默,我們抵達了天母。
時近中午,街道一片寧靜。空氣中飄著暖暖的風,行道樹泛著綠油油的陽光。順著上次跟小光一起走過的路,薇把車停在天母西路橋邊,脫下安全帽,帶我走進「烏魯木齊」。
上次就跟小光經過這裡了,原來這間店賣的是蒙古烤肉。這幾年這種吃法非常流行,滿街都是大大小小的蒙古烤肉店。走進裡頭,看著人聲鼎沸又金碧輝煌的環境,我突然覺得吃這個一定不便宜。
薇熟門熟路地在服務生帶位下找到位置,桌上擺著一個「已訂位」的小塑膠牌。我一怔,心想剛剛倒沒有看到她打電話訂位,就見她把安全帽放好,坐了下來。
我沒吃過蒙古烤肉,一時不知怎麼開始。薇帶我走到半圓玻璃的烹調區。兩人拿了碗、取了肉與配菜。她一步步導引我如何加醬料,把滿是食材的碗交給烹調區裡戴著高帽子的師父,看著他們在大鐵板上炒肉片,順便耍盤丟碗表演特技。
很有趣的節目,原來吃個東西也可以這樣搞。我看得目不轉睛,薇不時看著我微笑。沒過多久東西好了,原本小山般的肉片變成小小一碗。兩人回到座位,準備開動。
「好吃吧?」薇拿著筷子,笑咪咪地問我:「就跟你說醬料要聽我的。」
「還可以。」
「少來,看表情就知道你吃得很開心。」她笑道:「一坐下就急著吃,還不承認。」
「我餓了啊!」
「等一下拿第二碗的時候你就不餓了。」
「開玩笑,這一碗那夠我吃?」
「因為啊,下一碗我不幫你配醬料了。」
「所以?」
「待會兒就知道了。」她說:「提醒一聲,醬油少放一點,辣椒不要加太多,總而言之清淡點好。你剛才那種搞法簡直像是在醃泡菜。」
「我覺得這碗太淡了。」
「相信我,聽我的沒錯。」
「反正就是覺得我弄的會很難吃?」
「我可沒說,」她擺出一副無辜表情:「這種東西沒什麼本事,你這麼聰明一定沒問題。」
我哼了哼不理她,一邊吃一邊觀察四周。這家店的裝潢很奇妙,看起來像是個西餐廳,卻用筷子吃東西,放的音樂亂七八糟,跟周圍的擺飾簡直不是同一個世界的東西。尤其是牆上一幅水墨山水,配上歐式雕花壁布,說有多不襯就有多不襯,端的是怪異無比。
第二碗不幸言中,醬料加太多,吃起來的確很像泡菜。薇哈哈大笑,把她那碗拿來跟我混合,之後再平均分到兩人的碗裡。原來她早知道會發生這種事,這次根本沒加任何醬料。
我被她虧了半天,一開始還蠻不爽的。轉念想想人家這麼體貼,又覺得十分感動。兩人又吃了一會兒,吃完突然覺得很飽。於是也不再吃肉,她去拿了一盤水果兩人共享。
下午一點,裡頭的人逐漸少了,兩人各自點起菸,在逐漸安靜的烏魯木齊繼續聊天。我想起她幫我搭配醬料的事,開口問道:
「薇,妳一個人都怎麼吃飯?」
「隨便吃啊,怎麼了?」
「會做飯嗎?」
「會,不過就那幾個菜,一個人吃不多。」她停了半晌,又說:「其實我很愛做菜,不過一人份很難做,做多了總吃剩菜,做少了沒變化,所以不常做。」
「妳都會做些什麼呢?」
「嗯,簡單點的,蒸條魚炒炒菜,滷個滷味什麼的;偶爾心血來潮想吃點麻煩的,就自己做獅子頭來吃。」
「這麼多啊?」
「還不只呢,我去學過,不過也是隨便弄弄,請客倒是不敢。」
「都是中菜嗎?」
「西餐也有,還更方便。買點醬料調一調,一盤生菜加上煎塊牛排,沒兩下就弄好了。」
「還有嗎?」
「多得是,不過都很少弄。」她想了想:「嗯,之前學過怎麼做Ravioli,只是最近買不到好的龍蝦,否則那也很容易處理。」
「Ravioli?」
「就是義大利餃子啦,方方的,外頭有個波浪形狀?」
「喔喔喔,我知道。妳還會做那種東西啊?」
「那比包餃子簡單多啦,」她說:「而且好處理,一次做多點放冰櫃,想吃就煮來吃。我的問題是不愛一個人吃飯,煎了牛排總要擺在桌上正襟危坐吃,有種一個人去西餐廳的感覺。那還不如炒盤菜,切點滷菜配白飯,可以一邊吃一邊看書。」
「嗯,一個人吃是很孤單。」
「孤單還好,就是很無聊。」她說,又笑道:「對了,你如果願意試試我的手藝,改天到我家來,我做點東西給你吃怎麼樣?順便還可以唱唱歌,煮煮咖啡什麼的。」
「嗯。」
「咦?你不願意嗎?」
「也不是啦,只是我去妳家……方便嗎?」
「方便啊,有什麼不方便的?」她一愣:「你以前都沒有去過女朋友家嗎?」
「妳又不是我的女朋友。」我點點頭,忽然覺得她這樣問好怪,補充道:「再說啦,即使像小玫之前是我的女朋友,我也從來沒有去過她家。」
「為什麼?」
「我覺得……不大自在。」
「為什麼不自在?」
「孤男寡女啊。還有,她媽媽是我國中的英文老師。」
「哈哈,偏偏就有你這麼多顧慮,」薇笑了出來:「好,問你一個問題,不要顧慮面子問題。」
「妳說。」我心想絕沒好事。
「你是處男嗎?」
「啊?」
「我是說,你有過性經驗嗎?」
「呃,這個……」
「呵呵,這個那個的,到底有沒有啦?」
「關妳什麼事啦!」我有一點惱羞成怒的感覺。只聽她笑道:
「好啦,不逼問你了,一聽就知道沒有,可以去練童子功。問你這個沒有什麼意思,別放在心上。」
「那妳幹嘛問?」
「只是好奇,你說你不喜歡去女生家,那就代表在這種事情上沒有多少經驗,」她笑道:「說起來也不奇怪,畢竟你才十六歲,對男女之間的事感到害羞很正常。我只是想說,我們放心做朋友,你不要把我當成女生,要不然當成姊姊也可以,我們之間並不存在那種男女問題。」
「好啦,知道了。」
「我是說真的。或許你以前沒有交往過純女性朋友吧,才會這麼彆扭。」她點了點頭:「我也沒大你多少,不過我覺得朋友就是朋友,想越多關係越不正常。本來好好的交情,一牽扯到男男女女的,就變得很奇怪啦。」
「瞭解。」
「所以了,沒事來我家坐坐,我們可以輕鬆一點,一起做個飯什麼的。不是挺好的嗎?」
「我可不會做飯。」
「那你可以幫我切菜啊,洗洗米之類的。」她笑道:「先說好,別想光吃不做,沒這麼便宜的事。你不能坐享其成,從買菜到洗盤子都得幫忙。」
「是,大姊姊。」我笑道。
「嗯,乖。」她也笑道。
「對了,我想問妳,」我又問:「除了我,妳還邀請過朋友去妳家吃飯嗎?」
「嗯,有幾次。樂團那幾個都去過。」她想了想:「也請過琪琪,不過她說做菜太麻煩了,所以我們只是喝喝咖啡,叫pizza來吃。」
「妳的前男友呢?」
「他喔,這傢伙是個大男人,我才不要做飯給他吃呢!」薇笑了起來:「他倒是挺想,可惜講來講去都沒有真的來,我的朋友裡反而只有他從來沒有踏進過我家一次。」
「呵呵,這還蠻好笑的。」
「他好笑還是我好笑?」
「都好笑,」我說:「他是大男人,妳也不差,是個大女人,知道人家是大男人反而不願意做飯給他吃。」
「我幹嘛呢。」薇哼了哼。
這是我第一次看她有這種表情,心裡有趣,轉移話題說:
「對了,再問妳一件事。」
「你問。」
「妳一個人住,房子有多大啊?」
「房子喔……」她一愣:「咦?你問這個幹嘛?」
「多大嘛。」
「不算露台的話,嗯,」她想了想:「大概八十坪吧。怎樣?」
「這麼大喔?」我吃了一驚:「沒事啦,只是好奇。」
「少來,問這個幹嘛啦?」
「真的沒什麼,只是想到妳一個人住,平常也沒什麼活動,」我想了想措詞:「聽妳剛剛邀請我去妳家,所以才想問一問。」
「這跟我家多大有什麼關係?」
「沒什麼關係,只是覺得,嗯,一個人住這麼大的房子,會不會有點寂寞啊?」
「呃,我就知道你要問這個。」
她哼了哼,沉默片刻,想上一想,似乎也是在決定如何措詞。又隔了片刻,才用一種奇怪的語氣對我說:
「不會。」
「真的不會?」
「真的啊,不會的。」
她說,望著我的眼睛。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也不想面對這樣的眼神,只得把視線偏到一邊,繼續沉默。
她笑了起來。
「凱,我就說吧,你真像是個女孩子。」
「為什麼?」
「因為你會去注意這種問題,又不想讓我發現你的想法。」她說:「好吧,承認就是了。其實會,一個人住這樣的房子當然會覺得寂寞,有的時候甚至還會害怕。」
「那妳剛才又說不會。」
「剛才我不願意承認,現在我承認了,這樣總行了吧?」她輕輕地說:「那種感覺的確很寂寞,很多時候我希望不是一個人住在那裡,所以也不大喜歡回家。還有,我也很討厭禮拜天,從早到晚都是一個人,常常很不舒服。」
「我……」
「別急,我還沒說完。」她打斷我,續道:「我很高興你這麼問,因為你會幫我想,甚至還會陪著我寂寞。」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沒有接口。
「凱,你是第一個問我這個問題的人。」她望著我,認真地說:「我所有的朋友,包含他,都沒有問過我這件事。大家都只知道看那間屋子,什麼很大很豪華又是裝潢漂亮的。再不然就是覺得我很獨立、很有個性這種,從來沒有人想過我也會覺得寂寞。只有你,才會想到這件事。」
「一個人住,本來就會寂寞呀。」我被她說得有點不好意思,搔了搔頭。
「或許,但你會講出來,也會關心這個問題。」她還是那種表情:「你不要不好意思,這是一件很難得的事,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這麼在乎你這個朋友。因為你會關心我。今天已經不只一次了。」
「……」
「凱,謝謝你。」
「呃,不客氣。」
「好吧,既然這樣,」她語氣一變,恢復了原本的輕鬆自在:「那我也不能再欺負你了,下次你來我家,飯我來做,你翹個二郎腿等我伺候。如何?划算吧?」
「呵呵,好呀。」
我這才輕鬆下來,跟著也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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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離開「烏魯木齊」,走到橋旁拿車。路上仍是一片寂靜,天母市街依然空蕩無人。下午兩點半,天空更亮了,和身飄著風,遠方山頭上覆蓋著棉被也似的白雲。
薇站在摩托車旁,拿著安全帽遠眺陽明山。綿延的山脈橫亙而去,北方天際是一片翠綠與蔚藍的縱橫。她沉默片刻,對我說:
「凱,去陽明山走走吧?」
「我……」
「我知道那裡有回憶,不過你總不能一輩子都把陽明山當成禁區。」她看著我,又問道:「怎樣,天氣這麼好,去走走吧?『覆蓋』一下,來張『新的照片』?」
「呃……既然妳這麼說。」
「我就這麼說。」
她開心地笑了,戴上安全帽。我正要隨她上車,就聽她說:
「對了,要不要你來騎?」
「嗯,算了。」
「哦?為什麼?」她一怔,把安全帽脫下,整了整頭髮說:「你坐在後面,不是挺不自在的嗎?」
「是還好啦。」
「那為什麼不騎?」
「我覺得……覺得這是妳的車,我不想騎。」
她又笑了。
「藉口也要說好一點,」她望著我,眼神透進來:「我懂,你不想覺得自己又騎車載另外一個女孩子上陽明山,所以寧願是我載你。」
「呃,隨妳講。」
「好吧,你有禁區,我不去碰。」她嘻嘻一笑,戴回安全帽,輕輕巧巧上了車。
我有點過意不去,爬進後座。
她載我來到大屯山頂,這裡是陽明山的制高點,四下矗立許多發射站電塔。我們把車放在路旁,沿著壯麗的山景並肩而行。
兩人接回書香園對話,繼續聊著「安全感」。薇說剛才騎車時她一直在想這件事,覺得我之所以缺乏安全感其實也很正常,畢竟小玫離去得那麼突然。她又說,換成她自己,當天絕對不會只在機場目送對方離去,不管怎樣都要主動出擊,要對方留下,不要分離。
我們沿發射站走到登山步道口。途中我一直沒有說話,望著被雲層覆蓋的山頂,感受著安安靜靜的豔陽天,忽然有種自己處在這個話題之外,非常疏離的感覺。
我停下腳步,想了片刻,開口說:
「薇。」
「嗯?」
「我不想再講小玫了。」
「為什麼?」
「我覺得其實沒有什麼好講的。」
「我讓你覺得煩了嗎?」
「喔,不是不是,」我抱歉地笑了笑:「妳說的很有道理,都是為我好,這些也都是值得想的問題。只是,我覺得再講下去也沒有什麼意思了。」
「是跟我聊沒有意思,」她問:「還是想這件事本身沒有意思?」
「這件事本身。」我說:「老實說,妳說得對,心裡不能總是有個禁區。我發現自己最近總是在想這件事,卻不是思念她,反而有種自我檢討的味道。」
「自我檢討?」
「嗯,」我點點頭:「這兩個月發生了很多事,我常常覺得如果小玫還在台灣,這些事都不會發生。」
「怎麼說?」
「去年每天都跟她在一起,雖說有陣子練社團比較忙,我還是一直努力抽空陪她,就像剛剛說的,一邊努力,一邊還是自己一個人。」我回想著之前的事:「可是,直到最後她都沒有告訴我她要移民,只是自己悶在心裡。我就在想,說不定即使我沒在忙什麼,她也一樣不會告訴我。」
「或許。」
「這一切都是已經安排好了的,什麼都不會改變的既定事實。」我又說:「所以,剛才妳說換成妳絕對不會輕易放棄,我卻覺得即使那樣做也改變不了什麼,註定只是徒勞無功。」
「我並沒有說會成功,」她解釋:「我的意思是起碼有努力,之後就不會後悔。」
「或許吧,沒有努力,大概就是我自責的理由。」我點點頭:「不過,我不再這麼想了。」
「那你怎麼想?」
「我發現自己錯了,之前都怪社團太忙,沒有用心在她身上,其實事情不是這樣的。與其說把精神花在社團上,倒不如說……我根本沒有花精神在任何事情上。」我嘆了口氣:「小玫走了之後就是寒假的社團活動,然後開了學、認識了妳,一件件事情發生得很快,本來應該跟過去一樣,都沒有時間仔細想想的。」我頓了頓:
「或許這次段考給了我時間,我想來想去,總覺得無論社團或妳都讓我感到很充實,很……很有歸屬感。」
她不語,等我繼續。
「嗯,歸屬感。」我點點頭,肯定自己的答案:「我發現身邊有很多新的人,很多新的事物等著我去體驗,去年的我卻都沒有注意到。上高中以來我像是打開了一扇窗子,看到了一個廣大的世界,但是之前的我卻沒有好好去欣賞窗外的世界,更沒有走出去……加入那個世界,像是被關起來一樣,除了小玫,整個世界我都沒在管,沒去用心。」
「有這麼嚴重嗎?」
「還有更嚴重的。上個月我跟某人聊天,提到該不該交異性朋友的問題。她說她之所以不交男朋友是因為怕被佔用掉時間,這樣就沒有時間跟其他朋友往來了,」我看著薇,認真地說:「正巧今天妳也對我講到了這件事。我覺得妳們說得很對,交朋友本來就該花時間,玩社團也是,讀書更是。結果我把時間都放在哀悼失去的感情上,這不是很笨嗎?」
「你在怪自己嗎?」
「沒有,怪自己沒用。」我搖頭:「當然我還是捨不得小玫,或許像妳說的吧,不知道該如何割捨,但我也決定不要再去想她了。我打算過一個不一樣的生活,無論社團、朋友或功課都要努力參與。不要等到明年,又來後悔自己沒有好好過生活,顧了東忘了西,既對不起朋友,又一事無成。」
「很好,」薇拍了拍我的肩膀:「這是非常正面的想法。」
「正面與否不重要,搞不好還是蹺課蹺到爽,」我一笑:「不過這樣才是對得起自己,也才對得起大家。相信小玫也不希望我一直陷在這些情緒裡。」
「那是一定的,」薇點點頭:「因為她愛你。」
「是啊,她愛我,」我又嘆了口氣:「可是到頭來還是一個人。我常常覺得,這樣的愛有什麼用?」
「為什麼這樣說?」
「愛來愛去,結果各奔東西。」我說:「之前不是跟妳說過我有個乾妹嗎?」
「是啊,她怎樣?」
「她一直喜歡我,可是我卻一直辜負她,當年她甚至還幫我追過小玫。」
「那又如何?」
「等我說完。」我又說:「還有遠遠,作為我最好的朋友,他也追過小玫。他曾說他自己沒追上小玫,我卻追上了,現在小玫又離開了,覺得失去過她兩次。」
「所以?」
「我覺得有點對不起他們兩個人,也覺得為了小玫,我還真的忽略了很多事。」
「他們有怪你嗎?」
「沒有,這讓我更不舒服。」我搖頭:「妳想想看,為了一場結局變成這樣的戀愛,我還真的對不起很多人呢。」
「你不能這樣說,談戀愛是因為想談戀愛,不能因為結果不好而否定之前的感覺。」
「我沒有否定什麼,但也不想繼續傷害別人了。」我說:「詩聖前幾天跟我講,每個對象都是不一樣的,所以每段感情也不會相同,他說這叫『場景不同的愛是不同的愛』。我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所以,未來如果真的又談戀愛,那我絕對不要再像這次一樣了。」
「那你要怎樣?」
「我要……呵呵,其實我也不知道要怎樣。」我苦笑一番:「不過,畢竟戀愛是兩個人的事,所以起碼不能再傷害任何人,無論是彼此,或者周圍的人都一樣。」
「我不覺得你傷害了誰。」
「或許,那最好。」我點點頭,謝謝她的鼓勵:「還有,我也不要再欺騙了。」
「欺騙?誰欺騙誰?」
「都不要。」我咬了咬牙:「說句真心話,我覺得小玫這次騙了我。雖然她是好意,卻也剝奪了我選擇的權力。她並不明白,如果早知道她要移民,我會更珍惜那段在一起的時間,不會去搞社團。就算非搞不可好了,起碼也會放棄其中一個,而不是又去詩朗隊又練相聲。再說即使不談社團,起碼我不會最後才知道,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連一聲再見都不能說。」我頓了頓,又道:
「除了這個,我也覺得自己並不懂什麼是愛情,吃吃飯牽牽手根本不算什麼,那些山盟海誓都是隨便說說的,都不是真的。」
薇看著我,眼神裡充滿著異樣的神色。
「因此,我想多花點時間,找到自己追求的目標,不要滿口都是愛,結果什麼是愛都不知道,這是在欺騙別人。」我認真地說:「因此,直到找到答案之前,我絕對不要隨便談戀愛了,省得害了別人,自己又不開心。」
薇不語,無聲笑了起來。
「薇,我不知道為什麼今天會對妳說這麼多,或許因為妳願意聽吧,那就謝謝妳了。」我說,只見她一笑搖頭:「但我也覺得很開心,說一說反而比較清楚。跟妳講了這些話,我終於想通了一些之前想不通的事情。」
「我很高興。」
「嗯,我也很高興。」我點點頭:「真的,謝謝妳。」
「我什麼都沒有做。」
「可是妳肯聽,」我說:「而且妳也給了很多意見讓我思考。要不是因為妳,我保證還在胡思亂想,走不出來。」
「你覺得你走出來了嗎?」
「或許還沒有,但總是個開始。」我說:「當然我對小玫還有感情,只是,我想把這份感情在這裡做一個結束,就當是個句點,收在心裡,以後不要再被它影響了。」
「那你要怎麼去『結束』呢?」
「不知道,」我搖搖頭:「或許只要心裡說聲再見,就可以算是結束了。」
「為什麼一定要有這種儀式性的行為呢?」
「我也不知道,或許我很形式化吧,不過這也不錯,我最討厭那種不明不白就沒下文的事。」
「嗯,我也討厭。」
「或許就像妳說的,我們有很多共通之處。」我笑了起來,又說:「對了,好像離題太遠了些。之前妳在跟我講什麼啊?」
「呵呵,怎麼又轉回去了呢?」她也笑了起來:「我們在講安全感。」
「沒錯,我對這件事也有一點想法。」
「那你說。」
「我覺得妳說得對,人跟人的關係太複雜了,本來就不應該有安全感。」我說:「可是妳又說,換成是妳就會做點努力,不會讓她就這樣走了。」
「是啊,怎樣?」
「這些話讓我有了一個對安全感這件事的想法,」我說:「我覺得,我們沒有安全感的理由是因為我們沒有去努力,沒有去參與。只要我們對別人付出足夠的時間或關心,那就不會覺得沒有安全感了。」
「我就是這樣想的啊。」
「是啊,這是妳教我的。」我點點頭:「我們兩個就是這樣,一個月前還是完全不相干的兩個人,經過幾次相處,在妳所謂的『溝通』之後,能夠像今天這樣走在陽明山上,一起討論這些之前根本不會想的事,就是最好的證明。」我頓了頓:「說起來真要謝謝妳,認識妳之後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好像自己是個全新的人,過起了一個全新的生活。由於妳的鼓勵,今天的我很有安全感。」
「真的嗎?」她笑咪咪地問。
「真的,」我點點頭:「安全感,就是這種感覺。」
「那我很高興,」她說:「作為一個朋友,這是最大的讚許了。」
「時間與耐性,妳也對我做出最大的付出了。」我不再遲疑,主動牽起她的手:「薇,妳是朋友也好,是個姊姊也罷,不管是什麼關係,我只想讓妳知道,妳是我最重要的人。」
「嗯,」她把手一緊,看著我的眼睛:「你也是。」
「謝謝妳。」
「凱,不要一直說謝。」
「那我就不知道可以說什麼了,」我看著她,心裡很激動:「我只能這樣做,其他還有很多感覺,我卻沒有辦法對妳表達出來。」
「那就什麼也不要說,什麼也不要表達,」她微笑著說:「就讓我們保持這樣,靜靜度過這一天吧。」
我點了點頭,又牽起了另一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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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大屯山步道又待了一陣子,兩人不再多說什麼,只是望著遠山,一起享受著這份莫名的感覺。沒過多久薇打了個噴嚏,我把外套脫下來給她穿,看看錶已然三點,決定繼續出發,循原路走回停車處。
薇回頭看了一眼剛才說話的地方,表示本來想去爬山的,沒想到在步道口聊了這麼久。我則對她說,等到天氣暖一點,我們找個週末早上,再來走這條步道好了。
她點點頭,笑道「留一點沒有完成的事,搞不好會更好玩」;我則叮嚀「下次不能再穿這麼少上陽明山了」。
兩人繼續驅車前行。途中路過小油坑,我想起去年跟小玫在這裡發生的事,表示想下來走走;她依言停了車,陪我沿著熟悉的芒草步道,來到硫磺噴口。
兩人坐在當時的那塊石頭上,我對薇提起了去年小玫說的話。薇安靜地聽,什麼話都沒有說。
太陽更大了,強勁的風裡沒有雲,驕炙的陽光照在四周,在芒草邊緣反射起霧狀的光影。
薇聽完我的話,沒有表示任何意見,只是輕輕地說:「我覺得,你們真的太單純了。」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說,卻也沒有繼續問。我只知道,那些從國中時代開始的,關於小玫的一切,到此終於告一段落。小玫跟我的故事已然走到盡頭,四百多個日子都成了回憶。或許有些遺憾,或許帶點感傷,然而從今天起,這件事就已經不再是我要擔心的主題。
望著搖曳中的芒草,當著無垠的長空,故地重遊的我終於得到了解脫。明天還要段考,之後更有忙不完的活動,以及漫長的、壓力下的聯考生活。此時此刻,當著蒼鬱的山脈,我正面對一個新的起點,準備踏上一段不可知的,企盼中的旅程。
那些南風中的回憶,我默默地告訴自己,就讓它們隨風散去吧。從今天起,我再也不要想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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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點二十五分。
我和薇離開小油坑,她載我上了擎天崗。我倆坐在一望無際的野草邊,看著白雲群山、看著藍天、看著對面山頂孤獨冷傲的雷達站。風在耳際強勁吹著,挾著高峰上的寒氣,在山顛山谷中捲起空盪遼遠的回聲。
四點二十分。
離開擎天崗,我們沿陽金公路一路奔馳到金山。她把車停在市區外公路旁某間檳榔攤邊,兩人跟一個心不在焉的、邊看電視邊包檳榔的檳榔妹買了兩罐飲料。檳榔妹穿著白色制服上衣,下身是一條短得不能再短的黑色蕾絲裙。薇對我眨了眨眼,從她手上接過飲料和零錢。
四點三十五分。
在路邊喝完東西,兩人再度啟程,奔馳於佈滿砂石的基金公路。陽光不似正午的驕炙,溫和地在稜奇的巨岩與蔚藍的海洋之間徜徉。鹹鹹的海風,高高的晴空,讓疾速奔馳的我倆變成一個在海岸山壁間穿梭的小點。
五點十五分。
擱下車,我們坐在野柳崢嶸玄奇的海蝕岩上看著金黃色巨大的斜陽。涼爽的清風吹散了薇的髮稍,牽動著我的衣角。波光粼粼,映耀著漸漸遠去的沉落夕陽,在眼底化成一幅昏黃而燦爛的油畫。而在橙紅的天空轉成一片沉鬱的蒼茫,第一顆星星出現在天際的當口,我們道別了傍晚的北海岸。
六點十五分。
追著天邊殘餘的橙黃,我們在省道上向燈火燦爛的台北奔馳。越過一輛又一輛緩如牛步的車,順著一盞又一盞點燃中的路燈,我們肆無忌憚地將車道上的喇叭聲化成後視鏡中遠去的車燈。衣衫單薄的薇無視迎面強勁刺骨的寒風,只是一言不發地朝日落方向那座龐大的城市奔馳。
六點五十分。我們回到了華燈初上,霓虹炫目的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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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載著我,在擁擠的車流中回到出發時的新學友。經過整天相處,我們都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把車放在仁愛路圓環旁,她脫下安全帽,微笑著,風塵僕僕的散髮像是有些疲憊。
我心裡過意不去,整天下來辛苦她了。正想說些什麼,就聽她說:
「怎麼樣,要去吃點東西,還是想回去了?」
「也晚了,先回去好了。」
「那好吧,我送你回去。你說你家在景美哪裡?」
「不用了,我坐計程車沒問題。」
「不必客氣啊。」
「不了,謝謝妳。」我說,想了想又說:「其實,我覺得這樣就夠了。」
「什麼意思?」
「我是說,今天很開心,我希望停在這裡。」
「嗯,瞭解。」她微微一笑:「好,那拜拜啦。」
「嗯,拜拜。」
「下次什麼時候見面?」
「等考完吧?」
「不,先約好時間。」
「那妳說呢?」
「今天是十九號,」她想了想:「那就青年節好了,大家都放假,也可以好好玩玩。」
「呃,只怕不行。」我歎道:「青年節是國定假日,大家都在,之後放春假了,要不要春假再去玩?」
「嗯,還有春假呢。」薇一笑:「不要,連續假期到處都是人,玩不盡興。」
「青年節就是春假第一天耶。」
「那更不行,還是改成平常日好了。考完的禮拜天有空嗎?」
「呃,那天社團要開會。」
「真是忙人。」薇一笑:「乾脆這樣,找個你一定沒事的時間,考完那個禮拜二?」
「咦?為什麼要禮拜二?」
「禮拜三就青年節了嘛,春假前的最後一天,如何?」
「蹺課啊?」
「是啊?」
「這個嘛,有必要嗎?」
「嗯,一般來說沒必要,不過這次不同。」
「為什麼?」
「我希望找個沒人的時候。」
「為什麼要沒人?」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好,那沒問題,就考完那個禮拜二,時間地點再約。」
「那就這樣。」
她點點頭,正要離開,身子動了動,又停了下來。
「凱?」
「嗯?」
「今天好玩嗎?」
「好玩。」
「以後常這樣玩,好嗎?」
「當然。」我望著她,認真地說:「薇,謝謝妳。」
「為什麼又說謝了呢?」
「很多事情,一下子說不完。」
「呵呵,那就下次到我家來說。」
她笑道,跨上了車,在夜幕降臨的台北街頭馳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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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五日。
段考結束,今天又是禮拜六,下午跟小雪約在金橋研究數學。我一點左右就到了,看看早了半小時,先拿起小雪的課本,看著上頭滿滿的娟秀字跡發呆。
沒過一會兒,忽然看到小箏與兩個北一女高二同學出現在二樓。她發現我坐在那裡,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卻沒有過來說話。半晌後小雪到了,看見學姊立刻上前招呼。隨後小箏與她的同學一起離去,小雪才向我走來。
「真巧,遇到了學姊。」她坐了下來,高興地說:「她看到你了嗎?」
「看到了,打過招呼。」
「我跟她說今天要跟你研究數學,她要我們好好用功。」
「學姊嘛,總是會關心這種事。」我一笑:「別說研究,我是跟妳討教。」
「別客氣,大家互相幫忙。」她又說:「學姊真的很關心你,上次她主動幫忙我把課本轉交給你,還問了很多跟你有關的事。其實那些事情我都不知道,也沒辦法跟她說。不過社團裡的同學都很羨慕你,說學姊對你真好。」
「咦?」我一怔,當時小箏說的是小雪請她轉交,小雪卻說是小箏主動幫忙:「她不是對大家都很好嗎?」
「不是跟我們比,是跟校門口那一堆建中的比。」她笑了起來:「學姊高一待過很多社團,當時好像跟建中往來很密切,之後他們就一天到晚跑來約學姊出去玩。」
「聽說她很紅。」
「紅是一回事,要不要跟他們出去玩又是另一回事。」小雪說:「學姊對那幾個都冷冰冰的,聽說還當面教訓過其中一個人,要他以後不要再來啦。」
「那對方還有出現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她搖頭:「反正大家都知道學姊對你不同,或許你表現得好吧,她常常在社團裡稱讚你,要我們多跟你看齊。」
「我勸妳們最好不要聽她的,」我笑道:「省得像我一樣數學要補考,還得找第一志願高材生討救兵。」
「嘻嘻,我才不是高材生。」她客氣了一下,又問:「對了,聽說你還跟學姊一起下課喔?」
「啊?沒有啊。」
「有人說看到你跟學姊一起等公車。」
「喔,不是啦,」我心想這些小女生真八卦,八成是馨馨講的:「那天有事跟小箏開會,之後一起吃飯,因為還沒聊完,所以就一起走去公車站。」
「咦?學姊不是也陪你坐公車嗎?」
「呃,是啦,」我一怔,想不到她們的話傳得這麼快,不禁問:「奇怪,妳們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啊?」
「我也不曉得是誰說的,反正大家都知道。」
「喔,其實沒什麼,正巧順路,她才坐一站就下車了。」我歎道:「妳們真是的,幹嘛這樣傳,學姊聽到搞不好還會怪我。」
「她不會啦,自己都承認了。」
「哦?」
「對啊,那天阿珍學姊偷偷問她,她說的確有這回事,看起來也沒有不高興。」
「當妳們的面說的嗎?」
「怎麼可能?是阿珍學姊跟我們聊天的時候不小心講出來的啦。」她笑了起來:「阿珍學姊就是這樣,跟她多說幾句話馬上就可以套出很多內幕,換成小箏學姊只怕怎麼問都問不出來了。」
「我才不相信妳們敢當面問她八卦呢。」
「所以才來問你啊,」她笑道:「這陣子大家知道我們會碰頭,要我好好問一下你跟學姊的關係,是不是有什麼曖昧啊?」
「才沒有,別亂說。」
「說實話啦。」
「真的沒有,是誰叫妳問的?」
「巧怡啊、斌斌啊、馨馨啊、宜君啊,你認識加不認識的,一大堆人哩。」她嘻嘻一笑:「反正都是那幾個,其他人可不知道我會跟你一起研究功課。本來巧怡也不知道,還是馨馨跟她講的。咦?對了,你還請馨馨吃過早餐對不對?」
「妳真是什麼都知道。」
「是啊,馨馨跟我很好嘛。」
「那天是剛好碰到,沒什麼啦。」
「當然嘍,否則學姊就要傷心了。」
「喂喂喂,妳別亂講啦,我跟小箏真的沒怎樣啦。」
「我又沒說你怎樣,」她笑道:「只是懷疑你喜歡學姊,所以要搞清楚來。」
「沒有沒有,可以了吧?」
「好吧,那我也只好相信你了。」她溫然一笑,滿臉的不信:「不過如果真的有怎樣,請記得一定要小心。陣亡在學姊石榴裙下的人可不少,你們家社長就是其中之一,可以說是屍橫遍野。」
「不干我事,反正我跟她沒怎樣。」
「你說沒有就沒有。」她又說:「喔,對了,學姊剛才要我跟你講,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什麼事?」
我忙問。心想小箏也真奇怪,都見到面了幹嘛不自己說,反而要學妹傳話,難怪社團裡八卦一堆。
「學姊要我問你,社團聯展你可不可以來我們學校幫忙?」
「可以呀,上次會議不就決議了嗎?」
「上次說好的是你們來支援,剛才學姊要我直接找你一個人。」她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她說不用『麻煩』其他人了,只要你一個來就可以了。」
「這個嘛……可能要請她自己跟我們社長說喔。」
「她要你去問,晚上打電話跟我講。」
「她有沒有說為什麼?」我皺眉,這要跟小達講還得了:「我怕學長多心,除非有很好的理由。」
「她沒說,不過我想你只要跟學長說是學姊要求的就沒問題了。」她想了想:「畢竟你們社長也怕小箏學姊,只要把她抬出來,我看包準沒事。」
我心想妳說得容易,決定再多想想,真的不行只好自己打電話給小箏。當下也不多說,開始研究數學。
一路做習題到五點左右,她看了看覺得進度不錯,拿出一本手抄例題本交給我,表示只要把這本做完,今天所講的部分就不是問題了。兩人休息片刻,她見到我書包上的演講社社徽,開口問道:
「咦?你也有一個喔?」
「是啊,馨馨送的。」
「說到馨馨,你到底是怎麼認識她的啊?」她笑道:「她講起來好像跟你熟得不得了,還請人家吃麥當勞。之前她不是都沒有參加會議嗎?」
「嗯,是小箏介紹我們認識的。」
「馨馨的數學才真的是厲害呢,」她說:「別看她可可愛愛的,上次數學競試,她的成績可是全屆第一喔!」
「這麼強?」
「是啊,馨馨是這學期才加入社團的,平常不參加表演活動,不過社團裡只要跟錢有關的事全部都是她在負責。」
「包含製作這個社徽?」
「沒錯,不過這件事有點麻煩。」
「因為我們學長跟妳們抽成?」
「咦?你知道的還真不少,一定是馨馨又大嘴啦。」她一怔,笑道:「她喔,每天都笑嘻嘻的,又愛八卦,學姊唸了好幾次,她卻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我想到馨馨的模樣,微微一笑,又說:
「對了,問妳一件事。」
「你說。」
「妳們社團聯展的表演名單出來沒有?」
「還沒喔,學姊很保密。為什麼問?」
「只是隨便問問。」
「是馨馨問的對不對?」
「咦?妳怎麼知道?」這次換我一愣了。
「馨馨想上表演,只是因為她都在負責社務,也沒有跟我們一起訓練,學姊沒有想到要她試試看。」小雪說:「其實她的台風不錯,也放得開,說不定表演起來會很精采。」
「或許。」
「對了,你倒是可以幫幫她的忙。」她突然說:「學姊很重視你的意見,下次開會的時候你跳出來說幾句話,搞不好馨馨就有機會上台了。怎麼樣,你肯試試看嗎?」
「這是妳們社團內部的事,我不方便參與吧?」
「學姊都點名要你參與了,你還客氣什麼?」她笑道:「跟你說吧,大家都知道學姊很重視你,這種事情你出面一定沒問題,不用想太多。」
「好吧,如果是這樣,那下次我試試看。」
「太好了,那我去跟馨馨說。」
「先不要,還是等到確定後再說吧。」
「好吧,那也是。」她點點頭,收起書包:「差不多了,我要去補習啦。」
「好,今天先這樣,辛苦妳了。」
「不會啦,這是約好的。」她笑道:「再說,如果你留級,學姊就跟你差兩屆啦。呵呵。」
我苦笑一番,陪她走出金橋。她要去南陽街,我要到麥當勞旁邊搭公車。兩人正好同路,這就一起來到館前路,在吉野家門口停下。
小雪對我揮了揮手,說道:
「加油了,題目要好好做喔!」
「謝謝妳的幫忙。」
「對啊,學姊也是這麼說。」
她哈哈一笑,轉身離開。
我站在原地,一時沒有走,玩味著剛才那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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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七點整。
送小雪去補習班後,我沒有立刻搭公車,獨自在附近晃了許久。傍晚天氣不大好,陰沉沉的小雨下個不停,我沒帶傘,外套上盡是一粒粒細小的水珠。由於是禮拜六傍晚,路上的人倒是不多,看來都已經趕回家度週末了,整條街溼漉漉地,有種人去樓空的感覺。
想起小雪的話,我拿出新買的電話卡,撥了一通到小達家。小達不在,他媽媽說他在中青社,於是我又走回館前路。
不費多少功夫就找到了他,只見小達站在一群北一女中間,她們都是高二學姊,其中幾個之前校慶希特勒介紹過,想來都是演講社社員。
見我出現,小達也是一怔,等我與大家打完招呼,這才把我拉到旁邊,問明來意。
我說了一遍小雪轉述小箏的話,小達聞言嘿嘿一笑,點點頭說:
「好,那就這麼決定,社團聯展支援工作交給你去辦。可別丟臉了喔!」
我一怔,想不到小達答應得這麼爽快,不禁問道:
「你對這件事情沒有意見啊?」
「沒啊,正好樂得輕鬆。」小達笑道:「不瞞你說,剛才小箏已經來找過我了。」
「什麼時候?」我一怔。
「大概兩點半快三點吧,跟你一樣突然跑來,囉囉嗦嗦講了一堆,又是訓練學弟,又是你跟大家交情比較好什麼的,說來說去就是指定要你一個人去,我們其他人就免了。」
「這不算干涉我們內政嗎?」
「哎呀,你少來這套了,還不是爽得要死?」他嘿嘿一笑:「跟你說吧,她以為我不知道,其實你跟她們社員混得多熟哪能逃過我的法眼。你去的確比較合適,我們大家寫段子比不過你,小光對女生有偏見,范胖或姜誠都太嫩了,本來我的意思就是要你去,那用得著她來關說?」
「那……」
「叫你去你就去吧,明天我會跟她敲定公假時間,晚上你乖乖打電話通知她一聲,就說已經講好了,學長沒意見。」
「咦?剛才你們沒有討論好嗎?」
「有,其實我已經同意了。」小達哼了哼:「不過我沒有告訴她,只說還要想想。哼,好歹我才是說唱藝術社社長,她一講我就答應,那我們的面子要擺在哪裡?」
「這也是。」
「所以啦,你去跟她報告吧,我就不另外打電話了。」
「是,知道了。」
「那還有事嗎?」
「沒了,我也要回去了。」
「等等,」小達突然說:「凱子,問你一件事。前幾天你跟我報告小傑的事,後來我決定不把錢補給演講社,你跟小光是不是很有意見?」
「嗯,老實講,我們的確覺得不大好。」
「哪裡不好?」
「畢竟是我們佔了別人便宜啊。」
「好,那我問你,」小達嘆了口氣:「你覺得如果我們把錢還給她們,那就可以了嗎?」
「不然要怎樣,叫我們道歉不成?」
「告訴你,如果當真把錢還給她們,我們才非道歉不可。」小達哼了一聲:「本來這就是小傑的個人行為,他騙了人家的錢,當然得自己去還。如果我們代替他還了,代表這是我們副社長的行為,那不但要還錢,還得道歉,所以我不幫他還。」
「噢,瞭解。」我恍然大悟,不禁佩服他想得周到,不虧是社長。
「你幫我跟小光說一下,看他能不能理解我的作法,」小達笑道:「我就不跟他說了,那個傢伙錢太多,以為有錢什麼事情都能搞定,我可沒空跟他辯論。」
「知道了。」我點點頭,正打算跟他說再見,就聽他又說:
「凱子,你跟小箏混得很熟吧?」
「上次會議後只跟小傑去找過她一次,其實還好。」
「還好就好,」他點點頭:「我知道她很看重你,最近聽到一些關於演講社的流言。你最好跟她保持一點距離,省得大家尷尬。」
「呃,知道了,那些都是女生在亂傳的啦。」
「嘿嘿,無風不起浪。」小達笑道:「其實這不干我事,你要真的有本事追上她,那我還倒是挺佩服的。只是如果沒有這回事,那就盡量不要讓人說閒話,省得以後做什麼都被解讀成別有目的。」
「是,我會注意。」
「還有,希特勒是不是跟你說過,我以前追過她啊?」
「呃,他要我別跟你說,」我頓感狼狽:「可惡,自己又大嘴。」
「他就是這樣,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他了,反正都嘛高一的事,告訴你也沒關係。」小達笑道:「當時我在演辯社,小箏是北一辯論隊高一代表,我跟她是一隊,對抗建中中山聯隊,朝夕相處下來的確有點動心。只不過後來她喜歡上一個建中的,又突然跑到儀隊去了,那我就只能死心啦。怎樣,很無聊吧?」
「咦?她去儀隊不是被抓去的嗎?」
「我聽說是那個建中的希望她去,」小達想了想:「不過也是八卦,她那麼臭屁,大概也不會這麼聽話,搞不好的確是被抓去的也未可知,再說北妖儀隊也不是想進就能進的,高一上功課不好,長得再好也錄取不了。」說著又笑了起來:「反正喔,就我所知她雖然沒有男朋友,卻有一個傳說中的白馬王子,對方是誰有很多說法,我猜就是那個建中的。反正不管是誰,這種夢中情人威力最強了,跟這種對手打仗簡直是拿雷射槍對戰六脈神劍,有形對無形,怎麼死得都不知道。」
「呵呵。」我也笑了起來,心想這是什麼比喻。只聽他又說:
「反正問你一定不承認,就讓學長提醒你一聲,小箏不好追,追上了也不好搞。就算相處愉快,人家下學期也要開始準備聯考,你在這裡玩得開心,她卻只能閉關讀書。等你上了高三,她早就在大學校園裡頭快樂了,結局我想也是凶多吉少。」說著拍了我一把:
「不是學長澆你冷水,女生那麼多,小箏不是合適的對象。我就說到這裡,你自己參考。」
「喔,要說幾遍,我沒有跟她怎樣啦!」
「好好好,沒有沒有,算我多嘴,自己追不上發牢騷。」小達哈哈大笑:「趕快回去吧,記得跟學姊報告,乾脆說你好不容易說服了我,差一點就沒辦法對她交差什麼的,搞不好她還會很領你的情呢,哈哈!」
「喔,拜託。」我嘆了口氣,跟小達揮了揮手,快步離開中青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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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中青社出來時剛過八點,看著下個不停的雨,我心想小雪九點下課,乾脆去補習班等她一下,請她跟小箏報告小達的決定。這麼一來不但工作可以交差,也不用跟小箏通上電話。不知為何,在聽到一堆八卦之後,我覺得似乎應該聽小達的話「保持適當距離」,省得那些女生亂講一通,不但自己尷尬,對小箏的名聲也不好。日後還要合作,流言要儘快平息。
我又去晃了一圈,九點前後再度走回南陽街。等沒幾分鐘,補習班門口湧出一大群人,綠衣黃衫藏青外套的什麼學校都有。小雪個子高,站在人群裡鶴立雞群,馬上就看到了。
「咦?凱子,你怎麼在這裡?」她一怔。
「剛才我找社長問過了,他同意我單獨去幫忙妳們社團聯展,看看時間剛好,回來跟妳說一聲。」
「呵呵,」她笑了起來:「動作真快,不愧是下屆社長。」
「那就麻煩妳跟小箏講一聲了喔。」
「咦?明天不是要去金橋開會嗎?你幹嘛不自己跟她說?」
「她不是要妳晚上打電話回報?」
「嗯,學姊是有這麼講,」她點點頭:「好吧,那我跟她說,謝謝你親自跑一趟。」
「不會不會,那我閃了。」我點點頭:「拜,明天下午見。」
「喂,等等。」她叫住我,從書包翻出一疊東西:「這是今天的講義,還有這學期到現在的一共四次份,我都幫你抄好了,你拿回去看吧。」
「咦?妳們不是沒有發講義?」
「所以用抄的啊,剛才上課沒事,我就幫你抄好了。」她笑道:「家教班不方便影印,這學期課本又不能借你,只好抄一抄,還好東西不多一下子就抄完了。」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我伸手接過。
「嘻嘻,不用客氣,」她對我眨了眨眼:「幫你就是幫自己,也是幫學姊。」
「為什麼?」
「社團聯展你要幫忙啊,到時候還得請你開相聲補習班。」她開心地笑了起來:「學姊那邊我也說啦,你留級就差太多屆了,那可不好。」
「唉呦,妳不要再提這個了啦。」
「嘻嘻,那走吧,你怎麼回去?」
「我去開封街坐二三六。」
「好啊,我也可以坐那班,那就一起走吧。」
我點點頭,兩人一起走。她撐起雨傘,轉頭看我一眼;我對她搖搖頭,兩人一前一後跟著下課人潮,從既窄又停滿機車的館前路走到開封街。
公車站牌都是人,騎樓站不進去,我們站在站牌邊的人行道上。屋簷滴著水,空間狹小沒地方躲,只好讓雨水一直滴在肩膀上。
小雪撐著傘,看著我被滴濕的衣服不知道在想什麼。大家沉默著沒有說話,路人都被這場週末的雨搞得一陣狼狽。忽然間,小雪盯著騎樓方向,像是看到了什麼似地推我一把,興奮地說:
「凱子,你看!」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見都是人,其他什麼也沒有。
「妳要我看什麼啊?」
「他啊!」她指著一個身穿建中制服,正跟兩個職校女生邊走邊聊的同學說:
「小虎隊的蘇有朋!」
她的聲音很大,許多人都往騎樓望去。
「蘇有朋?那是誰?」
「我的天,你是活在哪個世界的人啊?」她不可置信地說:「小虎隊啊,跟憂歡派對剛出專輯的那個三人組啊!」
「他是歌星喔?」我瞧了瞧正在遠去中的人:「建中的啊,高中生出專輯?」
「對啊,」她興奮地點點頭:「天啊,我好想叫他幫我簽個名喔。」
我想起上次在法院餐廳的事,呆了半晌,對她說:
「那就去找他簽啊。」
「我不好意思啦,人家是北一女的耶!」她臉一紅,扭捏了起來。
「這個容易,給我紙筆。」
「你……」
「快啦,人家要走了。」
「喔,好好好。」她迅速拿出了一支簽字筆,又掏出一本小小的Hello Kitty筆記本,翻好一頁交給我。
我一笑,拿著筆記本快步上前,攔下這個建中的「歌星」。
「同學你好,」我看了一眼他胸口的名字:「我妹妹是你的歌迷,可以麻煩請你幫我簽個名嗎?」
叫做蘇有朋的一愣,隨即露出一副十分熟悉這種狀況的微笑,接過我遞上去的紙筆,迅速簽了一個很漂亮的名。
「麻煩請寫『給林雪寧』好嗎?」
他點點頭,問清楚是哪幾個字,絲毫沒有不耐煩的樣子,依言把四個字寫好,遞回來給我。
「多謝多謝,加油唱歌,祝你專輯大賣。」
我笑著拿回筆記本,他點了點頭,轉身跟兩個女生離開。
「拿去吧,」我走回站牌,把東西遞給小雪:「還有妳的名字喔。」
「真的假的?」她眼睛睜得好大,連忙打開來看了半天,看樣子滿意得不得了,一直笑個不停。
「凱子,真是太謝謝你啦!竟然還要他幫我寫名字!」
「小事一件,」我笑道:「他還不錯,叫他幹嘛就幹嘛,倒是沒什麼架子。」
「嘻嘻,你真的很勇敢耶!」
「找個建中的簽名有什麼好勇敢的,」我又想起小箏,於是說:「我覺得找女生留電話才要膽子。妳說他是什麼……小虎隊的?」
「是啊,他們跟憂歡派對出了一張『新年快樂』專輯,結果憂歡派對沒紅,他們倒是紅了。」她解釋:「小虎隊在裡頭唱了兩首歌,一首叫做『青蘋果樂園』,另一首叫做『彩色天空彩色夢』,還有跟憂歡派對合唱的『新年快樂』,全部都很好聽喔!」
「喔,我知道了,就是什麼『週末午夜別徘徊,快到蘋果樂園來』那個嘛。」我笑道。心想這首歌被詩聖他們改了一個很爆笑的歌詞,不過還是別唱給她聽了,聽人說瘋狂的女歌迷比示威遊行更可怕,我的數學成績還在她手裡,亂開玩笑絕沒好事。
「對啊對啊,就是那首歌!」她高興地說:「看吧,你也知道,他們真的很紅吧?」
「是是是,很紅很紅。」我笑道:「別高興了,車來啦。」
公車嘰嘰嘎嘎停了下來,她收了傘,跟我一起擠上車。車上都是人,不抓握環也不會摔倒。小雪站在旁邊,我用書包隔開了她,她跟我講了一堆小虎隊的事。什麼吳奇隆最酷叫霹靂虎、蘇有朋最乖叫乖乖虎、另一個陳志朋很性格卻叫小帥虎之類的。
我微笑著不說話,聽她絮絮叨叨說個沒完。接近南門市場站時她表示要下車了,又說今天真是謝謝我幫她拿到蘇有朋的簽名。我點頭說再見,只見她擠入人群,排隊下了車。
我在公車上想東想西,擠到家時將近十點。才放下書包就看到了桌上的字條,媽媽留言說「林美薇同學來電,請回電」。我心想不知道媽媽跟她說了什麼,連忙打電話過去。
「林美薇。」她接起電話,彬彬有禮的聲音。
「是我。」
「凱啊,」聲音瞬間轉回原本的她,輕快而愉悅:「現在才回家嗎?」
「是啊,找我?」
「明天早上有空嗎?」
「下午社團開會,早上有空。」我說:「要一起出去玩嗎?」
「沒有,我要跟琪琪出去聽演講。」她的聲音聽起來很開心:「不過呢,如果方便,跟你先見一下,我有東西要拿給你。」
「什麼東西啊?」
「見面再說,幾分鐘就好。」
「喔,好啊。」
「你明天在哪邊開會?」
「金橋,下午兩點。」
「那中午十二點我們校門口見。」
「沒問題。」
「先這樣,拜拜。」說完她便收了線。
我掛上電話,心想她還真是一陣風。獨自回到房間,把掛著北一女社徽的書包整了整,準備明天揹著去金橋,跟小箏以及演講社的同學們碰頭,正式開始這學期的,想必會非常忙碌的社團活動。
當然,再一次地,也會在北一女門口跟薇碰到面。
不知為何覺得非常愉快。想起之後的生活,突然有種每天都會更好的感覺。等明天一到,就會遇到更多更有趣的事,會發生許多更精采的故事一般,忍不住笑了起來。
就這樣地,我帶著心滿意足的情緒,結束了這個飄著雨的,用功唸了數學的,找小虎隊簽名的,又聽了一堆八卦的週末午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