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一個團體
「我想找的,是一個非我不可,卻又不要我當頭的團體。」
九月二十四日。說唱藝術社招生發表會。
今天是禮拜六,中午放學趕去金橋跟小玫碰面,先陪陪她,再送她去上課,之後回學校看說唱藝術社的發表會。
金橋是一間重慶南路上的書店。位置有點偏僻,往來人潮也沒有書店街那麼多。外觀十分低調,磚紅色大樓配原木材質裝潢,讓人有種這是高級俱樂部,或者什麼私人圖書館的感覺。
金橋一樓是圖書部,二樓是原文教科書部與咖啡部,地下一樓則是文具部。咖啡部是我跟小玫固定約會的地方,環境明亮素雅,簡單的米黃色調佈置,白色沙發與木製桌椅,長窗面對重慶南路,窗邊座位可以看到總統府。晴天敞亮寧靜,雨天浪漫優雅,既私密又舒服,是我最喜歡的地方。
我是在開學典禮那天下午跟小玫一起發現這裡的,算起來金橋咖啡部是重慶南路上離北一女最近的咖啡店。這陣子天天來,跟小姐們混得挺熟,加上沒有太多客人,她們甚至會幫我跟小玫保留座位。是故,一個月不到,那張走進咖啡部第一個看到的座位,已經成我們兩人的專屬位置。
推開厚重的木質大門走進金橋,熟門熟路往二樓走。樓梯是一道螺旋形的白色階梯,上到二樓立刻見到小玫。只見她身穿綠衣黑裙,笑吟吟坐在「我們的」位置上。
小玫難得比我早到,見我出現,把桌上的書整理一番,笑道:
「凱,今天比我晚喔!」
「對啊,從成功走過來差不多要二十幾分鐘。」我放下書包,拿起小玫的水一口喝完,喘口氣說:「待會兒先送妳上課,之後還要回學校,下課後妳在這兒等,我看完發表會就回來。」
「就是昨天說的相聲發表會?」
「是,我跟學長約好要去,應該不會很久,我看他們也講不了一下午相聲。」
「沒關係,你不用趕,我慢慢等。」
「妳來多久了?」
「嗯,」她偏起頭想了想:「十一點就來了,怎樣?」
「吃過飯了嗎?」
「進來前吃了點麵包,你餓的話我可以陪你吃。」
「沒關係,時間不多,我們晚上再好好吃。」我搖搖頭:「那妳剛剛在幹嘛,看英文?」
「是啊,反正閒著沒事。」她嘻嘻一笑:「我就這個專長,讀起來比較不悶。要我背歷史地理可就煩了。」
我點點頭,拿起桌上的空中英語教室,信手翻了幾頁:
「我的天,這麼難妳都看得懂,我只求段考及格就謝天謝地了。」
「那是你混。」
「我有不混過嗎?」
「你國三就不混。不然怎麼考得上前三志願?」小玫搖頭:「以前你在班上都排倒數幾名,除了國文沒一科能看的。後來一放榜,氣得好多人當場跟你絕交。」
「那是一回事,生死交關不得不拚,再說也沒想到會考上成功。」我連忙擺手:「還有,妳別在那邊『前三志願』了好不好?聽起來像是第三想盡辦法說成第一似的。第三就第三,別人看得比命還重,我卻覺得第三志願已經很偷笑了。人家都說成功呆,妳還當個寶。」
「成功為什麼呆?」
「我不知道,大家都這麼說,搞不好因為有本事的都上了建中附中,留在成功的都是一堆不會玩又不會讀書的半吊子吧。」
「你可不呆。」
「那是考運好。」
「唉呦,除了阿良保送建中以外你是全校最高分,還假惺惺什麼呢?」
「我說了,那是考運好。」
「好好好,第三。」她也笑了:「反正你眼前的問題是把這個『第三』的段考搞定。你的數學太差了,不要一進成功又變成最後一名。」
「唉,我看逃不了,」我嘆了口氣:「以前在前段班就覺得實力比不上別人,進了成功高手是一捆捆在算的,像我這種人碰到那種考運不好,本來可以上建中結果掉到成功的,註定只能當人家墊背,難怪人家說寧為雞口不為牛後。」
「這不是牛後,這是藉口。」
「隨妳說,反正是事實。」我聳聳肩:「記得小白嗎?從國小開始一路都是第一名,結果竟然考上中正。妳猜他在中正會輸給誰?」
「那可不一定,他在國三就比不過你們班阿良跟三哥。」
「所以阿良保送建中,」我說:「至於三哥也是進中正,我看八成也在他們班痛宰大家。」
「算了,不跟你爭。」小玫笑了起來:「反正你永遠會替自己混找藉口。」
「別說我了,妳自己呢?」我反問:「北一女更不好搞吧?」
「我是補校,什麼北一女。」
「都是北一女,想必要求相同。」我一怔:「咦?這樣說妳會不高興嗎?」
「不會啊,補校就補校,」她笑道:「我是怕你天天跟同學吹牛『我馬子北一女的』,到時候被發現是補校沒面子。再說這跟那個『前三志願』有什麼不同?」
「好啦好啦,我又沒有跟同學吹牛。」我連忙轉移話題,拿起桌上的電子字典:「咦?妳也買翻譯機啦?不是說翻譯機對學英文有不良影響嗎?」
「講不過人就扯別的,羞羞臉。」她笑道:「我哪有說過翻譯機會影響學英文?」
「妳媽說的。」
「那是老一輩的想法。」
「喂,她可是我國中英文老師耶。」
「哈哈,算你倒霉。」小玫笑道:「幸好我的老師不是她。結果是你們班不准用翻譯機,我在家卻可以用。」
「其實她說得也有道理,」我說:「查字典的時候會前後順便看看,翻譯機卻只給妳在查的那個字;查字典養成習慣可以強迫妳看音標發音,翻譯機卻直接唸給妳,的確不一樣。」
「領教了,第三志願,果然與眾不同。」
「喂喂喂,夠了喔。」
我抗議,她笑了起來。咖啡部小姐把咖啡端來,我接過杯子喝了一口,小玫又說:
「什麼時候段考?」
「下個月中。」
「準備得如何?」
「跟以往差不多。」
「這麼糟?」
「是啊。」我點點頭,心想上半年好不容易拚完聯考,暑假又出國玩,開學才幾天,又要交朋友又要比賽的,誰有功夫準備段考呢?
「凱,你要用功一點。」小玫正色道:「我們每天只能見面幾分鐘,除非週末,不然都沒有時間陪你讀書。別忘記你是要考大學的,聽說大專聯考比北聯難得多,你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半年隨便讀讀就能考上。」
「知道了啦。」
「你別嫌我煩,我不在你身邊,還挺擔心的。」
「那就多陪我。」
「少轉移焦點,」小玫正色道:「讀英文我能陪,其他科目你要自己加油。」
「為什麼只有英文妳肯陪?」
「因為我只有英文強,再說我最近也在……加強英文。」她停了半晌:「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很少,我寧願拿來陪你聊天逛街,讀書你要靠自己。再說從這次聯考就知道,你只要努力就會考得上,我希望你不要一上高中就鬆懈下來,反而要從高一開始把基礎打好,省得高三來不及。」
「喂喂喂,妳幹嘛啊,」我忙道:「起說話來真像我高中老師,拜託一下好不好?」
「哈哈,誰叫你跟我聊這個呢?」
她笑了起來,把桌上東西收進書包裡。我望著滿桌的空中英語教室、英文會話讀本、中英對照小說、單字卡等等,一邊佩服她的英文能力,一邊順手拿起翻譯機。
「怎樣,也想買一台?」小玫問。
「沒有。」我搖頭:「只是在想妳的英文到底為什麼這麼好?純粹因為妳媽是英文老師的關係嗎?」
「一部分是這樣,一部分也是自己喜歡。」她想了想:「加上教會也有外國人,講久了自然就不排斥了。」
「喔。」
我應了一聲。小玫眉頭一皺:
「喂,你不要每次講到教會就這樣。」
「哪樣?」
「少來,以為我不知道嗎?」她哼了哼:「是你自己不願意來的,大家又沒有不歡迎你。」
「是啊,我又不是教徒,也不像遠遠參加團契只是為了跟妳親近,那去幹嘛?」我哼了哼:「再說,問題又不是他們不歡迎我。」
「那是什麼?」
「當然是……」我想了想:「其實也沒有為什麼,反正我不喜歡那裡,待在教會總覺得自己是外人。」
「喂,沒人把你當成外人喔。」
「我沒信教,當然是外人。」
「那你為什麼不信?」她又問:「來聽聽看,天父的……」
「妳等等,」我忙道,小玫每次講起教會就沒個完:「信教與否不是重點。我的意思是在教會裡妳是教友,妳做的都是跟信教有關的事。我們相處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我才不要跟妳在一起的時間裡有一堆閒人在旁邊唱歌跳舞的。」
「講得真難聽,」她歎了口氣:「你的意思我懂,我只是很希望你去。」
「為什麼?」
「因為教會裡有很多兄弟姊妹,你除了跟我相處,也可以交到許多朋友。」
「或許吧。」我心想沒事找那麼多朋友幹嘛,不過她是教徒,這種事說了等於白說,於是道:「總有一天我會去的,現在沒有這個心情。」
「那是當然的,」她笑道:「現在,你是陪我喝咖啡,送我去上課的心情。」
我聞言也笑了起來。時過中午,加上又是禮拜六,金橋裡一片寧靜,放眼看去只有我們兩個顧客而已。咖啡部小姐替我加了杯水,又遞了一杯給小玫,收走空的咖啡杯。
我拿起水杯一口喝完,又把小玫的水喝了半杯。小玫問:
「凱,你認識她嗎?」
「算認識吧,這陣子常常來,看熟了。」
「喔。」小玫沉默半晌:「其實你很容易認識別人呢。」
「這啥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小玫解釋:「以前學校旁邊那些文具店雜貨店的,每一家都和你很熟。」
「所以?」
「很好啊,」小玫抬起頭:「你看起來很怕一個人,卻又常常把自己搞成一個人。」
「我聽不懂。」
「就是說你怕寂寞。你說你不喜歡一個人,討厭寂寞的時候沒人說話。你也說不喜歡放假,因為放假的時候都找不到朋友。」
「喔,妳是說這個,」我點點頭:「的確是這樣,不過這跟什麼文具店雜貨店的又有什麼關係?」
「不是啦,我只是看你跟剛剛那位小姐很熟,我就在想,其實你很好相處,為什麼卻總愛自己一個人躲起來,不跟朋友一起玩呢?」
「我沒什麼朋友呀,」我說:「不像妳們女生,或是遠遠那堆人,狐群狗黨整天聚在一起。」
「不,我覺得是你自己要這樣的。」
「一個人?」
「對。」小玫說:「畢竟你找朋友,或者跟別人相處都不困難。」
「或許吧……」我皺眉思考半晌,笑了起來:「可是妳說什麼雜貨店老闆的,跟他們熟,就算不寂寞,不是一個人了嗎?」
「我又不是這個意思,」小玫也笑了,卻說:「我只是在想,有我陪著你,你卻還是很寂寞,不知道是為什麼。」
我想了想,聳了聳肩:「我不知道耶,或許妳說得對,我不大喜歡跟別人相處。」說著又想了想:「妳是女朋友當然不同,我不喜歡湊熱鬧,大家搞在一起吃吃喝喝很無聊,在團體裡也沒有自己的空間。」
「你不是要參加社團嗎?」
「這是兩回事。」
「怎麼說?」
「成功的社團是強迫參加的,既然這樣,那就認真選個喜歡的項目。」我解釋:「再說每個社團性質不同,像樂隊、合唱團這種的都很無聊,我是不會去的。」
「哦?你以前不是樂隊隊長嗎?」
「那種小樂隊跟成功的怎麼比?」我搖頭:「剛才說了,團體越大越缺乏個人空間。以前我吹euphonium或baritone,低音銅管吹起來只是整首曲子的一部分,感覺很像一顆螺絲釘,自己都不見了。」
「所以你想找個可以出鋒頭的團體。」小玫笑了起來:「愛現鬼,你在國中樂隊的表現還不錯啊,不是『專門救援投手』嗎?」
「我才不是為了出鋒頭呢。」我歎道:「那是因為當年規模小,每種樂器兩三隻小貓,要是trombone沒來還可以打馬虎眼混過去,換成大鼓沒來那還演奏個鬼啊?所以是去『救援』,誰叫我是隊長呢?這哪算出鋒頭?」
「所以嘍,還是很有個人特色的嘛,」她笑道:「套一句你最寶貝的樂隊學妹的話……咦,她叫蘭蘭對吧,就白馥梅的妹妹,她說你是萬事通學長,每個樂器都會。」
「是都會個皮毛,有譜的會,沒譜的不會,老實說跟不會一樣。」我指正,心裡浮起當年蘭蘭可愛的模樣,又道:「這也是我討厭大團體的地方,要嘛是顆螺絲釘,要嘛就得負責任,我想找的,是一個非我不可,卻又不要我當頭的團體。」
「哦?為什麼?」
「當老大很煩人,再說一個團體的負責人其實也不是團體的一份子。」
「為什麼不是?」
「負責人要負責啊,要打先鋒又要做後盾,規劃在前收爛攤子在後,先天下之憂而憂就算了,倒楣起來還沒辦法後天下之樂而樂,根本是個苦差事。」我哼了哼:「所以不算一份子,而是在團體之外、之前、之上、之後,反正不是在團體之中。」
「所以你想找個可以自己玩,也可以跟大家一起玩,玩完了什麼都不用管,拍拍屁股躲起來,不必負責任的地方,是嗎?」
「瞧妳說的,我有這麼自私嗎?」我歎道:「不過找一個團體真的很不容易,就像昨天跟妳提到的演辯社,一堆人在那裡吵來吵去搞政治,我一點也不喜歡那種環境。」
「那你要參加的相聲社呢?」
「不知道啊,所以要去看看。」我說:「他們叫做『說唱藝術社』。學長人還不錯,等一下發表會看他們表現再說。聽說也有妳們學校的學姊要來。」
「我們學校的學姊?」
「是啊,演講社的,」我點點頭:「昨天比賽上認識的,人還不錯,聽說是說唱藝術社社長的朋友,創社時幫過很多忙。」
「凱,」小玫看了我一眼,忽問:「我可以去聽嗎?」
「咦?妳不用上課嗎?」
「請一天假沒關係,」她搖頭,追問:「怎麼樣,你願意帶我去嗎?」
「願意啊,」我高興地說:「平常都是妳勸我不要蹺課,今天難得妳想開了,我有什麼好不願意的?」
「那就快走吧,一點多了,」她站起身來:「早點去,你也可以帶我逛一逛你們學校。」
「沒問題,」我點點頭,站起身來:
「走。」
.
下午天氣好,入秋天空高遠遼闊;天上沒有雲,長空深邃蔚藍。我跟小玫離開金橋,穿過安安靜靜的新公園,在鳥鳴與陽光中,沿中山南路往成功走去。
小玫心情很好,笑咪咪地走在身邊。漂亮的陽光照在制服上,像極了沿路行道樹的濃蔭。我瞧著她的學號,白色線條繡著一條槓、「北一女中」、「73325」,以及她的班級「問」。
我想了想,開了口。
「小玫啊,妳是問班的喔?」
「是啊。」她點點頭:「怎樣?」
「補校有幾班?」
「六班,」她說:「博學審問英勇,怎樣?」
「這麼少?」我愣了愣,笑道:「咦?博學審問,後面怎麼不是慎思明辨篤行,反而是英勇啊?」
「嘻嘻,這就有歷史了。」小玫笑著說:「以往北一女除了日間部跟補校,其實還有夜間部,你說的慎思明辨篤行都是夜間部在用的。」
「咦?補校不就夜間部?」
「不一樣,」小玫搖頭:「以前三校並存,日夜間部都是普通高中,差別在上課時間不同。補校是針對社會人士設計的,讓一些失學人士或者想要深造的人拿到高中文憑,比較像是補習班,所以才叫補校。」
「現在還是這樣嗎?」
「早就不是了,」小玫搖搖頭:「補校的存在很尷尬,因為大部分考進補校的都是像我這樣的應屆考生。畢竟我們的成績就算不好,也比那些真的需要補校的人強很多,所以補校其實就是夜間部,只不過是獨立招生,整體程度比日間部差而已。」
「其實妳的成績又不是上不了北聯,就算沒有前三志願吧,還是可以進個公立高中啊。」我說:「為什麼反而去考北一女補校啊?」
「這是我媽媽的意見,她說畢竟是北一女,雖然上課時間不同,學風比起後面那幾間公立高中還是好。」小玫一笑,又說:「還有,她也說補校的活動比日間部少,上課時間不同,比較不會分心。」
「嘻嘻,這是針對我吧?」
「這倒不是,她對你還蠻放心的。」
「哦?」
「是啊,她說你之前玩得那麼兇,結果國三說收心就收心,模擬考從高職錄取邊緣一路衝到公立高中,放榜出來還前三志願,之前真是看走眼了。」
「是第三,不是前三。」我糾正。
「好好好,第三第三,」小玫笑道:「真是的,斤斤計較。反正我媽對你刮目相看,反而擔心我念了後面的學校會學壞。」說著又笑出聲來,看著我說:「你知道嗎,她甚至還說北一女補校有個好處,那就是離成功很近。我們在一起一年多了,與其找個別的男朋友,不如乾脆跟你在一起還比較好。你說好不好玩?」
「這叫兩害相權取其輕。」我歎道:「世界變得真快,想當初追妳還被她好好整了一頓,又要王老師沒事就盯著我,今天竟然這麼說。」
「呵呵,拿出本事了嘛。」小玫笑道:「很多時候就是這樣,之前你那麼『浪子』,全校沒有任何人看好你,媽媽當然會擔心。」
「就是這個看好看不好,我一直不懂大人們在想些什麼。」我皺眉:「讀書考試跟感情有什麼相關?一個人功課不好,難道就代表這個人沒有價值,不可以被人家愛嗎?」
「父母本來就會這麼想。」小玫搖頭:「加上我媽媽是老師,當然比別人更在乎成績。」
「這種觀念很討厭,」我說:「如果今天我念職校,跟我進公立高中又有什麼差別?」
「還是有差。」小玫說:「你今天念成功,明天就會上台大,之後搞不好還會出國留學進牛津哈佛之類的好學校,一路飛黃騰達。如果念職校,畢業後就會去找工作,從菜鳥幹起,辛苦很多年才有機會過點好日子。」
「才怪,從成功到哈佛,差很多好不好?」我搖頭:「妳這種觀念很奇怪,把人分成讀書跟就業兩條路,聽起來好像一個高中聯考就決定了大家這輩子走什麼路一樣。」
「本來就是這樣。」
「才不會,還有很多其他的路。」我說:「有人建中也落榜自殺、有人職校插大進台大,愛走不愛走的路多了,端看我們怎麼努力。」
「哈哈,才考上一個『第三』志願,口氣馬上大了起來。」小玫哈哈大笑:「我跟你說吧,我媽媽就是佩服你這種志氣,說你沒事遊手好閒到處亂搞,重要關頭卻能做出正確選擇,所以才叫我說什麼都要考北一女補校。」
「嘿嘿,那就多謝她看得起了。」我笑道:「搞了半天原來她是這麼想的,我就奇怪她幹嘛讓妳念補校。」
「其實也不只這樣,還有一些別的理由,我一直想跟你講……」
「補校就補校嘛,講那麼多理由幹嘛?」我打斷了她:「小玫啊,妳是不是覺得念北一女補校很沒面子啊?」
「呃,」她一怔:「不會啊,為什麼這麼說?」
「那妳幹嘛說這麼多,我覺得光那件綠制服就夠猛了。」我說:「妳想想北補多難考,聽說錄取標準跟北聯比較也有接近景美的水準耶。」
「我又沒有看不起北補。」小玫靜了靜,認真地說:「我念補校還有一個別的理由,那就是因為上課時間在晚上,白天可以多讀讀英文,畢竟明年初……」
「呵呵,又是英文。」我微微一笑,她講話的模樣還真認真,開玩笑道:「這樣很好呀,反正我國文強,將來吵架妳就用英文罵我,我講文言文回罵,大家都聽不懂,也就吵不起來啦。」
「唉,是啦,呵呵。」
小玫歎了口氣,搖了搖頭,似乎覺得我說得很好笑,吃吃笑了起來。
.
這麼說著我們已經走到成功門口,下午一點四十分,學校看起來很安靜,只有幾個穿著綠制服的女生在等人。「成功小吃街」收得差不多了,幾個高二學長在門口打掃,滿滿幾大包垃圾堆在行道樹旁,跟平常週末沒什麼不同。
我帶著小玫正要進校門,突然從背後被人叫住。
「董子凱學弟?」
轉頭一瞧,原來是昨天的圓臉學姊,敢情這群北一女都是演講社社員。另外那位社長學姊也來了,站在七八個女生當中,看上去還是她最漂亮。
「學姊好。」我對她們點頭致意,環顧每個人的學號,除了一位矮個子是高三,其餘清一色都是高二學姊。
「這位補校學妹是誰啊?」圓臉學姊笑著問:「是你的『朋友』嗎?」
「是,」我點點頭,介紹道:「這位是何玉玫,我的女朋友。」
學姊當場笑鬧起來,小玫大方地對學姊們點頭致意。圓臉學姊又問:
「哇,學弟你好厲害,開學才多久,馬上就可以交上學妹這麼漂亮的女朋友啦?」
「呃,小玫是我國中同學。」我解釋,又問:「學姊們怎麼在這裡,也是來看發表會的嗎?」
「是啊,『姊妹社』嘛。」圓臉學姊笑道:「怎麼樣,決定加入說唱藝術社了沒?」
「會啦會啦,不要幫希特勒學長催我。」我忙道:「那先這樣,我們進去了。妳們怎麼待在門口?」
「我們在等希特勒,這個死傢伙又遲到了。」圓臉學姊說:「他說要來帶我們進去,約好一點半,看看現在都幾點啦?」
「不要緊,我帶妳們進去好了。」
「哦?那就多謝了。」圓臉學姊看了一眼最漂亮學姊,見她點頭同意,當下讓我帶著她們走進校門,跑去警衛室登記換證。
警衛室裡除了平常的老伯,赫然還有齊聖生教官。他是我們班教官,平素十分嚴厲,名字像孫悟空實際上卻是個大魔王。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還沒下班,瘦瘦高高的身影站在警衛室裡簡直像尊門神。只見他走到窗邊,對我皺皺眉頭,聲如洪鐘地問:
「董子凱,你有什麼事?」
「報告教官,」我當場立正:「下午說唱藝術社有一場發表會,社團學長邀請北一女演講社學姊來觀摩。學長遲到了,所以我幫忙帶她們進去。」
「活動地點在哪裡?」教官問。
「軍訓視聽教室。」
「時間呢?」
「兩點整。」
「嗯,是有這麼個活動。」教官點點頭,兩條槓的肩章晃來晃去。又問:
「董子凱,你是說唱藝術社的嗎?」
「呃,還不是。」我搖搖頭:「不過應該會加入,還沒有交社團志願單。」
「那為什麼是你負責接待客人?」
「我只是幫忙,」我忙道:「畢竟我也認識那些學姊啊!」
「好吧,那你叫她們派代表來登記。」齊教官點頭:「小高一,開學沒幾天已經開始玩社團了,女生認識得倒快。」
「呃。」我應了一聲,連忙請演講社學姊登記。最漂亮學姊指派代表換證,一行人跟著我,迤邐來到軍訓視聽教室。
小玫笑咪咪地什麼話都沒說,彷彿覺得這場熱鬧很好看。我心想真是幹嘛雞婆,就見希特勒站在軍訓視聽教室門口,正跟幾個學長在聊天,見到我們當場滿臉堆笑,跑來打招呼說:
「啊,小箏妳們來了,還有文文學姊,真是稀客。」說著轉頭問我:「咦?學弟,你怎麼跟這些學姊們一起來啊?」
「因為你遲到啊,希特勒大人。」圓臉學姊哼了哼:「死傢伙,要不是學弟帶我們進來,大家還不知道要在門口站多久呢!虧小箏今天還請到了文文學姊。」
「哦?」希特勒一怔,看了看錶:「真的耶,快兩點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妳們趕快進去坐,我還得去門口接人。」
「還有客人啊?」最漂亮的學姊問。
「是啊,景美戲劇社來了,妳們學校戲劇社也說要來,」希特勒一笑,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我可講在前頭,這是小傑堅持邀請戲劇社的,社長大人可別怪我。另外還有銘傳戲劇社、中山辯論社、國光藝校京劇團……還有誰啊,對了,中山的現代戲劇社,一大堆人都要來喔!」
「這麼多啊?」最漂亮的學姊一怔,隨即笑道:「好傢伙,你還真是交遊遍天下,那你先去忙吧。」
「好,那我就不招待妳們了,都嘛自己人。」希特勒往裡頭一指:「小達還在準備段子,妳們先去跟他聊聊好了。」
最漂亮的學姊點點頭,帶著其他人走進會場。希特勒目送學姊們進入軍訓視聽教室,拍拍我笑道:
「學弟,謝了,看到你我很高興。」
「學長不用客氣。」
「對了,這位是?」他指了指小玫。
「我的女朋友,」我牽起小玫的手:「何玉玫,叫她小玫就好。」
「學長。」小玫笑著對希特勒招呼,只見希特勒滿臉堆歡,自我介紹道:
「學妹妳好,我是劉文朗,就是朗文字典的那兩個字顛倒過來,妳叫我希特勒就好,大家都這麼叫。」他笑嘻嘻地晃著腦袋,熱情地說:「妳這個男朋友真是青年才俊,昨天剛剛拿了高一新生盃辯論賽冠軍喔!」
「我知道,他才不會忘記吹牛呢。」小玫取笑。
「這個學弟很優秀,妳幫我叫他一定要來說唱藝術社。」希特勒又說:「好啦,我也沒時間跟你們聊了,等一下見了喔!」
「沒問題,你快去忙。」
希特勒嘻嘻一笑,一陣風往校門口走去。小玫望著他的背影,轉頭說:
「凱,這個學長真親切。」
「是啊,他很有趣的。」我點點頭:「而且人面超廣,聽其他學長說他在每一間北市高中裡都有認識的人。」
「他為什麼叫希特勒啊?」
「呵呵,妳見過希特勒的照片沒有?」我笑了起來:「他的髮型跟希特勒超像,一片油油的頭髮披在額頭,所以大家都叫他希特勒。」
「嗯,的確有點像,就差個小鬍子。」小玫點頭稱是,又問:「對了,你是怎麼認識剛才那群學姊的?」
「跟妳說過啦,昨天新生盃她們來過。」我說:「嗯,這還真巧,今天又在門口碰到了。」
「是啊,真巧。」小玫忽道:「那位站在後頭的學姊好漂亮,她是社長嗎?」
「聽說是。」
「她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耶,怎樣?」
「沒事。」小玫搖頭:「對了,你不是要帶我參觀成功校園的嗎,我們走吧?」
「嗯,時間已經到了,」我看了看錶:「不過看樣子人還沒來齊,我們先逛逛,待會兒再過來就好。」
.
我帶小玫在校園裡晃了一圈,走著走著又碰到齊教官。我心中一凜,正擔心他對我帶女生在校園裡亂走有意見,他卻只是一笑,點點頭就與我們擦身而過。
小玫望了我一眼,問道:
「凱,這個教官很兇嗎?」
「嗯,嚴肅是真的,倒沒看他兇過誰。」我說:「他叫做齊聖生,名字跟孫悟空有點關係,不過大家都覺得他是如來佛。」
「哦?怎麼說?」
「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啊,」我歎道:「這傢伙很厲害,開學沒幾天馬上就把大家的底摸清了,每個人的名字外號他都記得,平常我們幹什麼也都知道,只是看他要不要抓而已。」
「這麼厲害?」
「是啊,以前國中沒有教官不瞭解,現在才知道教官的可怕。」我說:「說起來很好玩,每次上軍訓課他都等在班上門口,上課鐘一打馬上進教室;下課也是這樣,都不用看錶,喊起立下課的那一秒一定準時打鐘,都不知道他是怎麼算時間的。」
「真厲害。」
「厲害的不只這個,」我笑道:「他的鼻子比狗還靈,班上不管誰抽菸,他一進教室就聞得出是誰。他不用檢查書包也知道誰帶了違禁品,也不知道他都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
「嘻嘻,那你豈不是慘了?」小玫笑道:「叫你別抽菸吧,講幾遍都沒有用,有這種教官最好了,正好管管你這個老菸槍。」
「我又沒癮,哪算老菸槍?」
「沒癮幹嘛抽?」
「好啦好啦,」我忙道:「少管閒事,國二就抽了,妳囉嗦夠了吧?」
「隨便你,反正對牛彈琴。」小玫聳聳肩,又問:「對了,你最近有跟遠遠聯絡嗎?」
「遠遠?」我一怔:「沒耶,怎麼忽然想起他來了?」
「我們來聽相聲啊,」小玫笑了起來:「你第一次表演相聲就是跟他搭檔,以後加入說唱藝術社,是不是也該邀請他來看看你表演呢?」
「嗯,那也要有表演機會啊。」我點點頭:「那妳呢,有跟他聯絡嗎?」
「偶爾會,不過都是他聯絡我。」
「再興不是強迫住校嗎?他還有這種美國時間喔?」
「對啊,他那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熱情得不得了。」小玫微笑著說:「暑假聯絡得比較勤,開學就忙不過來了。你怎麼都沒跟他聯絡啊?」
「我最近比較忙。」
「除了昨天的比賽,還在忙什麼?」
「光比賽就夠忙了,下個月要段考,段考前還有詩韻盃,初賽加複賽,事情一大堆。」
「詩韻盃是什麼?」小玫一怔。
「就是詩歌朗誦個人組的比賽。」我歎了口氣:「這件事也真夠了,之前跟小光聊到國中參加過詩歌朗誦比賽,上禮拜他就提名我,結果我就變成班上代表啦。」
「呵呵,你倒是什麼都來,」小玫笑道:「那你最強的演講比賽呢,有沒有這個活動?」
「哈哈,這就叫做現世報還得快,」我笑了起來:「選詩韻盃代表的時候同時也在選演講比賽代表,結果我推薦小光,誰叫他自己吹牛國中也參加過類似比賽。」
「呵呵,你倒是『退休』了。」小玫微笑著說:「想當年你還真是神勇,小學開始每次都是你代表學校去打國語文競賽,而且每次都拿冠軍。」
「沒有每次,國二那次是第二。」我糾正:「唉,就說貪多嚼不爛吧,那次同時比演講、朗誦、作文還有注音,結果只有朗誦拿冠軍,其他通通是亞軍。」
「不錯了好不好,四座獎盃耶。這個記錄大概前無古人了吧?」
「卻毀了我的常勝記錄,」我歎道:「學校那麼小,什麼都找我。朗誦作文就算了,注音算是個什麼玩意兒,害我最在乎的演講比賽晚節不保,最後一次上台反而沒拿冠軍。」
「咦?那次跟雅雅一起出去不是也只有第三名?」
「我只算國語文競賽,」我哼了哼:「跟雅雅那次什麼交通安全宣導比賽,鳥得要命,我才沒興趣準備。」
「勢利眼,明明就有實力,大比賽這麼難都冠軍,分明是看不起人家小比賽。」
「就看不起啊,浪費時間還被人家說佔用名額。」
「卻也換來一個乾妹啊,還不滿意啊?」
「說得也是。」我笑道
「那我瞭解啦,」小玫取笑道:「之所以不參加,其實是因為成功是男校,沒有人會變成你的乾妹,對吧?」
「才怪,這種校內賽多沒意思。」
「校內冠軍不是可以代表學校出去比賽嗎?」
「妳忘了我昨天跟妳說的嗎?」我哼了哼:「演辯社,演講辯論都是他們。校內演講比賽跟新生盃一樣只是用來替演辯社招募學弟的管道。就算拿第一名,也必須加入演辯社,在裡頭搞來搞去,才有可能變成學校代表。」
「呵呵,難怪你討厭演辯社。」她笑了起來:「萬里長城,到哪兒都碰到他們。」
「詩韻盃也一樣。」我歎了口氣:「詩韻盃是龍吟詩社辦的,龍吟詩社是演辯社的衛星社團,詩韻盃的冠軍會被抓進詩歌朗誦隊,不能參加校外的個人賽。」
「那你不就一定得加入詩歌朗誦隊了嗎?」
「演辯社的附庸,我管他?」我又哼了哼:「到時候不去就是了。再說我打算詩韻盃亂唸一通,第幾名不重要,既然校外個人賽參加不了,我也不用幫龍吟詩社什麼忙。」
「這也是,」小玫點點頭:「你們學校社團生態還真複雜,勸你少參加一些沒必要的活動,好好找個社團玩玩就算了,也比較有時間陪我。」
「是啊,還是說唱藝術社好。」我點點頭:「差不多要開始了,我們回去吧?」
「嗯。」
小玫牽起我的手,兩人回到軍訓視聽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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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動還沒開始,軍訓視聽教室裡坐了五六十人,希特勒說的社團全到了,人山人海擠了個水洩不通,反而沒有幾個成功的高一同學。
這還真是本末倒置,我正擔心沒地方坐,就見到了對我揮著手的小光。
「凱子,這邊啦!」他大聲說:「已經幫你留位子了。」
「喔,多謝!」我也大聲說。小光見我帶著小玫,問道:
「凱子,這是哪位?」
「小玫,我女朋友。」
「喔,」小光連連點頭,滿面堆歡說:「大嫂妳好,久仰久仰,我是紀衡光,叫我小光就可以。」
「聽凱說過你。」小玫微笑著說。小光左右環顧,皺眉道:
「凱子,我只留一個座位,不然你們坐,我找個別的地方。」
「不用不用,我幫學弟留了位置了。」一個聲音傳出,我們回頭一瞧,竟然是演辯社公關、龍吟詩社社長小丁學長。我跟小光面面相覷,一時不知道他在這裡幹什麼,只見他笑了起來,對我們說:
「呀,別緊張,這是希特勒找我幫忙安排的。今天是說唱藝術社的場子,我純粹友誼支援。」
我聞言一愣,小光笑道:
「你倒好,真是去哪邊站哪邊。」
「都是好朋友嘛。」小丁學長說,瘦高的身子隨笑聲晃動:「再說昨晚我查了一下,原來董子凱學弟也參加了詩韻盃,對不對?」
「呃,對。」
「所以嘍,你這麼優秀,到時候自然是詩朗隊一份子。」他笑道:「不去演辯社不要緊,詩朗隊你非參加不可。再說希特勒也是詩朗隊成員,想想大家都是一家人。」
「希特勒也是詩朗隊的?」
「是啊,詩朗隊是聯合國,沒什麼江湖恩怨,」小丁學長笑道:「昨天是小蘇的場子,今天是小達的天下,等到詩韻盃開始,就看學長我怎麼待客吧。」說著對我一擺手:
「學弟這邊請,已經幫你安排好座位啦。」
「好,謝謝學長。」我點點頭,跟小光互相眨眼,尾隨小丁學長往後面走。
他幫我安排在演講社旁邊,表示這是希特勒要求的,再說我也帶著小玫,她跟北一女學姊們坐一起應該比較自在。我謝過他,他搖頭一笑,與演講社學姊們客套幾句,轉身跑去找中山學姊聊天。
我跟小玫一起坐下,小玫左邊是圓臉學姊,再過去則是那位高三學姊。最漂亮學姊不知去哪兒了,高三學姊旁邊有個空位想必是她的。圓臉學姊熱情地跟小玫聊了起來,學妹學妹叫得好不親熱,反而沒有人理會坐在一旁的我。
時間已到,表演還沒開始,說唱藝術社似乎對時間掌握有待加強。圓臉學姊嘰嘰呱呱跟小玫介紹演講社的學姊,她叫做鄭麗珍,高三學姊叫陳文怡,最漂亮的社長學姊叫程嘉箏。
她又講了一堆昨天新生盃的精采過程,以及暑假時如何協助小達學長創辦說唱藝術社的內幕。我聽得津津有味,小玫則一直微笑,禮貌聽著那些跟她一點關係也沒有的事情。
約莫兩點二十分小達學長走上講台,在昨天小蘇學長站過的台前講起一段開場白。場內安靜下來,大家聚精會神聽他介紹說唱藝術社的成立背景。一聽之下只覺得他的表達能力當真有問題,昨天講評還可以說沒有準備,今天是他的場子,講起話來依然缺乏重點,如果這樣就可以當社長,那麼成功的社長未免也太好當了點。
小達學長表達能力欠佳,卻還算有感染力,一番話讓人覺得辦個社團真辛苦。我心中好笑,有種他根本是來訴苦的感覺。之後介紹社團幹部,只見小達學長從副社長汪人傑、總務范義勝,文書王志強一直介紹到公關希特勒,讓他們一一上台跟大家打招呼。不過除了希特勒,另外幾個看起來都有點沒精打采。
王志強與范義勝都是六字頭,學號上卻都只有一條槓,不知是留級還是忘了繡。幾個幹部外貌平庸,一個個板著臉站在台上,有種不大自在的感覺。只有希特勒還是嬉皮笑臉地,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小達學長介紹完幹部,對大家說:
「好,那我也不多說,現在就讓我們以最熱烈的掌聲,歡迎今天第一個表演,由汪人傑與王志強帶來的對口相聲『猜謎語』。」
台下傳出掌聲,一頭淡黃色頭髮的副社長與身形瘦削的文書一起走上講台。我跟小玫對望一眼,跟著鼓起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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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演結束,台下響起無精打采的掌聲,王志強與另一位忘了叫做什麼名字的學長淺淺鞠躬,連滾帶爬離開舞台。
已經是第三場表演了。第一場是汪人傑王志強的「猜謎語」,第二場是希特勒學長與范義勝的「下雨驚魂記」,第三場才剛結束,我卻連表演的名字也記不得。
老實說這些學長的表演都很悶,一點也不好笑就算了,態度上更是敷衍隨便,好像全是來打混的一般。除了希特勒學長那場靠他獨撐大局勉強有點意思,其餘兩段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那兩段都有王志強「學長」,此君長得瘦瘦尖尖活像一隻老鼠,讓人覺得渾身不舒服。直到他走下舞台的瞬間,觀眾臉上才真的有了一絲笑容。
接下去是第四段,也是今天的最後一段。小達學長獨自走上舞台,開口道:
「經過剛才三段精采表演,不知道各位覺得如何呢?」
我望了望台下打呵欠的觀眾,心想不知道他自己覺得如何呢。只聽他又說了一段意思不明的話,像在遮羞又像在打圓場,隨即道:
「接下來是今天的壓軸段子。這段由我本人,以及北一女中演講社社長程嘉箏同學,共同演出本社魏龍豪魏老師創作的相聲段子『智力測驗』。謝謝大家。」
我一怔,原來最漂亮學姊要上台,當場精神也來了,只見身邊演講社學姊們一個勁兒大聲鼓掌,這位大家口中的「小箏」學姊從台下某個位置起身,雙手背在身後,緩步走上講台。
一身綠衣黑裙,制服整齊筆挺,短襪白鞋乾乾淨淨,體態端正氣勢非凡。只見小箏學姊不疾不徐走到小達學長身邊站定,朝台下環顧一圈,這才字正音清地,漂漂亮亮開了口:
「各位觀眾大家好,程嘉箏,」
「劉致達,」小達學長接口。
「上台一鞠躬。」
兩人同時鞠躬,開始說起「智力測驗」。
作為壓軸,這段表演與適才三段有著天壤之別。兩人搭配絲絲入扣,台下觀眾不斷冒出笑聲。我心想兩位社長果然不同,一起打辯論賽的默契也不是白練的,悶了整個下午的軍訓視聽教室,至此總算熱絡起來。
這段裡學姊扮演聰明的角色,學長則裝瘋賣傻表演一個笨蛋。說真的學姊表現比學長好,讓人忍不住替成功與說唱藝術社汗顏。人家是「演講」社的,講相聲比咱們強實在說不過去。幸好這段相聲裡大部分笑點都由學長表演,這才讓表面上看起來功力不致差太多。
兩人一搭一唱,以熟練度來說比前幾段好太多了。我不禁為小達學長感到悲哀,這場表演應該是說唱藝術社的第一次公演,作為一個開始,那些學長們投入得實在少得可憐。除希特勒學長外,另外兩段的學長幾乎連稿子都背不熟,比起來昨天小光在新生盃講的笑話都比他們好笑得多。
這一瞬間,我突然明白希特勒學長為什麼這麼希望我跟小光進說唱藝術社了。如果這就是說唱藝術社的實力,那麼我跟小光的搭配,在沒有任何經驗的前提下,或許也比他們強上幾分。
學長姊表演結束,兩人在掌聲中鞠躬下台。我跟小玫受到演講社感染,用力替他們拍起了手。小達學長留在台上致詞,說著不知所云的客氣話;小箏學姊面帶微笑,走回原本的座位。
就在此刻,小光趁亂走來,蹲在座位旁邊,悄聲問:
「喂,凱子?」
「嗯?」
「有什麼感想?」
「只有最後一段比較好。」
「嘿嘿,『比較』好。」小光語帶輕蔑:「學姊是女生,講成這樣算不容易了,搞半天竟然比小達還厲害,這是什麼爛社團,簡直丟人現眼。」
「喂喂喂,小聲點。」我偷看一眼隔壁的鄭麗珍學姊,又問:「所以呢,你想表達什麼?」
「問你啊。」
「既然是這樣。」
「嘿,」小光一笑:「好,哈。」說著起身走回座位。
小玫望了望我,疑惑地說:
「凱?」
「嗯?」
「你跟小光同學的決定是什麼?」
「我們決定加入說唱藝術社。」
「哦?」她一怔:「你確定這是他的意思嗎?」
「確定。」我笑著點頭:「我們是這樣想的,既然那些學長也不過如此,那我們一進去就會是矚目的焦點,有表演機會保證是我們上台,因此更要加入說唱藝術社。還是那句老話,寧為雞口不為牛後,懂了嗎?」
「是這樣喔?」她愣了愣,笑道:「呵,你們兩個默契真好,這樣說就能懂。」
「沒錯,他是我的好搭檔。」
我笑道,信心十足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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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動結束,說唱藝術社學長們在軍訓視聽教室門口一字排開,「歡送」遠道而來的外校貴賓。今天沒有幾個高一新生,即使來了我看也不會因為這場發表會加入說唱藝術社。演講社學姊起身離開,鄭麗珍學姊走到我身邊,微笑著說:
「學弟,以後加油了。看到你跟小光學弟昨天的表現,我覺得你們在社團應該會很有前途。」
「謝謝學姊。我們會加入的。」
「對啊,學弟你一定要加入說唱藝術社,」那位高三學姊也說:「學弟妹剛接社團,很多活動將要展開,你這麼年輕,一定要好好在社團裡發揮一下。」
「是。」
「呵呵,小學弟真可愛。」學姊笑道,跟著演講社眾人離開。
一行人走到門口與小箏學姊會合,眾人與說唱藝術社學長們寒暄幾句。小達學長似乎很開心,連連對小箏學姊道謝,打躬作揖送走演講社一眾學姊。
我跟小玫留在位置上,直到大家走得差不多了,才找小光跑去跟學長們講話。小光開門見山地說:
「就這樣了,我們決定啦,凱子跟我都會加入說唱藝術社。」
「請學長多多指教。」我也說。
「那太好了,」希特勒開心地說:「今天來的人雖然少,卻找到了你們兩個,這叫貴精不貴多。學弟啊,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
「是啊,一堆高二的,只有我們兩個七字頭,算是頭重腳輕。」小光笑道:「希特勒,你們應該加緊找高一社員了,不然只有我們兩個,頂多再加上他們,」說著一指王志強跟范義勝:「我看社團還沒開始就會遇到危機。」
「這的確是個問題。」希特勒點頭贊同,表情深有憂色,轉頭對王志強說:「阿強啊,你覺得呢?」
「學弟你挺不懂禮貌的,」王志強不理會希特勒,哼了哼對小光說:「才加入社團,跟學長講話就這麼沒大沒小。」
小光一愣,當場回敬:
「沒大沒小?你多大,學號上第二條槓是忘記繡還是不能繡?」
這話精采,我忍不住噗哧一笑。只見王志強面色鐵青,一時不知如何反唇相譏,只能惡狠狠盯著我們。
小光嘿嘿一笑不加理睬,繼續對希特勒說:
「反正我們加入了,禮拜一就會填表。這陣子有什麼好玩的記得跟我們講。」
「沒問題。」希特勒忙道,小光又說:
「好吧,那沒什麼事我就先走了。大家拜拜了喔?」
「等一下。」一直沒有開口的小達學長忽道:「有件事情要找你跟董子凱學弟商量,可以耽誤你們幾分鐘嗎?」
「沒問題。」小光說,見我也點了點頭,老實不客氣坐下:「什麼事?」
小達學長招呼眾人坐下。我看了看小玫,她笑咪咪地對我點點頭,意思是「慢慢來沒關係」。就聽小達學長道:
「今天的發表會結束,接下來除了聯課活動正式上課,最重要的活動就是『中新友誼之夜』了。」
「聯課活動就是社團課,」希特勒補充:「固定是禮拜四下午最後一堂。」
我跟小光點點頭,小達學長續道:
「這邊有件事要徵詢大家意見。我希望這次中新友誼之夜的表演由兩位學弟來上,你們覺得如何?」
此話一說所有人都面面相覷,小光問:
「『中新友誼之夜』是什麼東西?」
「我來解釋一下。」小達學長說:「我們台北市幾所公立高中每年都和新加坡合辦一個交換學生訪問活動。兩方學生到對方國家上課交流,交換學生家庭負責接待對方學生,一般來說都是一個多月,去年我就是這個計畫的成員,去過新加坡。」他頓了頓:
「這學期換新加坡學生來台灣,十二月中離開前有一場惜別晚會,就是所謂的『中新友誼之夜』,參與學校各自出一個節目。我是團員,加上這次演辯社沒有社員在參訪團,所以跟學校爭取到表演機會。從現在起大約還有三個月可以準備,既然今天你們加入了社團,那麼我們可以及早訓練,屆時由你們上台表演。大家覺得怎樣?」
「我反對。」王志強第一個開口:「學弟才剛加入,什麼都不懂,憑什麼找他們上台?」
「你叫誰學弟啊?」小光嘿嘿冷笑:「反對倒是挺快的,不找我們難道找你不成?你這個『學長』很懂是吧,剛才的表演我可沒拍手。」
「等等,你們不要鬥嘴。」小達學長連忙制止:「阿強、紀……學弟我可以直接叫你小光嗎?」
「沒問題。」小光笑道,指著我:「你也可以直接叫他凱子。」
「呃,嗯。」小達學長點點頭,續道:「阿強,我們說句實話,社團剛剛成立,大家都沒有多少訓練,實力上只說是半斤八兩,我看天資還重要點。小光學弟很靈活,幾個月練下來應該也會有一定程度。說唱藝術社不是演辯社,我們不要搞學長學弟那一套。」
「這才像句人話。」小光得理不饒人:「再說啦,即使看不起我跟凱子,也得先瞧瞧你老哥自己本事如何,一條槓的你家有鏡子嗎?」
「你……」阿強語塞,看樣子想要反唇相譏。我心想小光平常很好相處,講起難聽話卻是一連串跟爆竹一樣,連忙岔開話題:
「社長啊,這麼重要的表演,為什麼想找我們兩個上台呢?」
「大家都是新手,未來你們在社團的時間比我們多,所以你們的訓練更重要。」小達學長解釋:「明年我們上高三,你跟小光卻正要接手社團,由你們上台當然比較好。我的政策是多培養高一的,幾個老人應該在社務上多用點心。」
「嘿嘿,那其他的『高一老人』怎麼辦?」小光搭腔。小達學長有點尷尬,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續道:
「所以喔,既然你們在新生盃的表現那麼搶眼,我想應該讓你們上台,反正我們誰也沒經驗,你們藉這個機會加強練習一下也好。」
「那誰來教我們?」小光總算不再追擊。
「我會去中國青年服務社找傅老師,」小達學長鬆了口氣:「他的名字叫做傅諦,是魏老師的徒弟,功力深厚,得魏老師真傳,應該夠你們學了。」
「中國青年服務社?」
「是個救國團的組織,專門辦各種吃喝玩樂的課程,」希特勒接口:「等於是某種玩樂補習班,插花賞鳥攝影古箏,想得到的項目都有,收費很便宜,傅老師也在那裡開相聲課。未來要準備中新友誼之夜,你們可以去那邊上課。」
「嗯,」小光點點頭,推我一把:「喂,你怎麼說?」
「老規矩,你上我就上。」
「那好吧,咱們上。」
小光點點頭,彷彿這就決定了。阿強不滿地說:
「那為什麼不找我跟范胖,我們不也是高一?」
原來如此,我心道,他還真直接。小達學長歎道:
「你們要上也可以,不過反正機會很多,不在乎這次讓給學弟。是不是?」
「對啊,」希特勒打圓場:「之後有寒訓、樂聲揚和成果展,下學期一堆事情,第一場就讓學弟打頭陣吧?畢竟我跟學弟承諾過表演機會,也算給我面子,如何?」
阿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小光正要開口,我連忙踢他一腳,他嘿嘿一笑,總算憋著不再說話。小達學長不讓事情生變,下決定說:
「好,那就這麼敲定。大家還有沒有問題?」
「我有一個問題。」阿強又開了口:「小達,你之前說過……」
「一定會辦選舉,」小達學長打斷:「你放心。」
「好,那我就沒事了。」阿強點頭起身,瞪我跟小光一眼,二話不說離開軍訓視聽教室。
小達學長看起來有點不好意思,小光一樣嘿嘿冷笑,揹起書包離開會場。我心想小玫大概也聽煩了,對小達學長說:
「學長,謝謝你給我們上台機會,以後請多多指教。」
「學弟不用客氣。」小達學長點點頭,歎了口氣。
「那我先走了,各位學長再見。」
我忙道,帶小玫離開了軍訓視聽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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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來時約莫四點,兩人走在濟南路上,一時都沒有說什麼話。隔了許久,她才打破沉默。
「凱?」
「怎樣?」
「這就是你要加入的社團,」她微笑著說:「自己覺得如何?」
「有點亂糟糟,不過就像我剛才說的,機會也不錯。」
「是啊,我同意。」她點點頭:「只是社團小,很多事情大概也沒有制度。以後你可要忙了。」
「或許。」
「你加油,」小玫溫然一笑:「我很高興你有這麼多新生活。那些學長雖然怪怪的,但是人都不錯,你同學也很有趣。」她頓了頓:「那些演講社學姊也對你蠻好的,想想你未來的生活應該很充實,那我就不擔心了。」
「不然原本妳擔心什麼?怕我悶嗎?」
「也是啦。」小玫似乎有點心事,卻搖了搖頭:「其實也沒什麼,我只是覺得你離我好遠。」
「哪有?」我忙道:「這些都是學校裡的事,我不是每天都去找妳嗎?就像妳媽媽說的,成功北一女很近,我們見面很容易。」
「不是這個問題。」
「那是什麼問題?」
「嗯,改天再說好了。」她歎了口氣:「凱,未來有很多變化,你要好好保重自己,不要太累,也要注意功課。知道嗎?」
「會啦。」
「你別嫌我囉嗦,」她輕輕地說:「你有很多活動,今天加入說唱藝術社,未來還有什麼『中新友誼之夜』,我看詩歌朗誦隊你也一定會參加。我能陪你的時間都會陪你,可是那也……」她頓了頓:「……沒辦法一直陪你,因此你更要照顧自己,別讓我擔心。」
「妳幹嘛一副生離死別的樣子啊?」我笑了起來:「社團這邊或許會有一些事,不過妳才是我最在乎的人,我不會讓社團或其他的事情干擾我們相處,不要東想西想啦。」
「唉,你不知道……」她想了想:「算了,你說得對。我沒什麼事,只是希望你好好的。」
「呵呵,我好得很。」我高興地說:「那些學長對我很好,妳也對我很好,我有很多好朋友,哪有什麼不好的呢?」
「嗯,大家都對你很好。」
小玫默默點頭,不再多說。
我們閒聊一會兒,兩人從成功走到公園路,跑進新公園裡又聊了許久。六點半左右天黑了,我們再度動身,沿公園路走到北一女圍牆旁的公車站。
小玫似乎有心事,卻不跟我說。我沒有追問,心想她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說。小玫就是這樣,她沒有打算講的話無論怎麼問都不會講,因此也不急著找答案,反正總有一天她會說,不用急於一時。
公車來了,我們掏月票上車。公車十分空蕩,我們在後頭找個兩人位坐在一起。小玫有點累,靠在我的肩膀上打起瞌睡。我摟起她的肩膀,讓她舒舒服服靠在懷裡。
就這樣地,在晚霞中,我抱著睡著了的小玫,安安靜靜結束了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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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一日。詩韻盃初賽。
一個禮拜過去了。禮拜一交社團志願表,小光和我填了說唱藝術社,關公選了演辯社,老二也在卡漫社上打了個勾。社團活動十月才開始,小達學長表示到時再練習也不遲,是故我也沒有把那個「中新友誼之夜」放在心上,每天放學照例陪老二買雞排,去金橋跟小玫見面,跑西門町或重慶南路混到晚上,再去接小玫下課。
今天是禮拜六,放學後有詩韻盃比賽。原本打算混過去就好,但經過上週六成果展與小丁學長的對話,今天還是起碼準備了一下。
我用的詩稿名叫「我在長城上」。這首詩出自洛夫的「時間之傷」,幾年前銘傳商專參加大專盃詩歌朗誦比賽曾經用過,得過不錯的名次。
我國一就練過這首詩了,當時我是國中朗誦隊隊員,正在變聲的我一直不知道如何使用腹音來唸句子。當年一位參加獨誦組的學姊拿這首詩給我,一句句耐心教我如何訓練腹音。學姊天天留我下來,兩個人跑到放學後空無一人的音樂教室練習。練啊練的,不但練出腹音,也練出一段幾乎遺忘了的感情。
腹音練成,功力突飛猛晉,國二我當上朗誦隊隊長,這首「我在長城上」也變成了自己最珍視的一段回憶。此刻再度拿起這首詩,我依通知單說明,下午一點,來到位於體育館旁邊的三樓音樂教室會場。
成功的校舍很簡單,四棟建築圍著一個大操場,南北是忠孝樓和我們教室所在的行政大樓;東西則是科學大樓與體育館。夾在體育館與行政大樓中間有一棟非常古老的樓房,我不知道它叫做什麼樓,只知道許多科任教室都在這裡,今天的詩韻盃也在此舉行。
音樂教室門口滿滿站了一群人,看樣子都是來比賽的同學。這場比賽是為了替詩歌朗誦隊招募隊員舉辦的,因此要求每班派三個人參加。成功一屆有二十六班,這一傢伙就有七十八個人參加比賽。我們班除了我,另外還有黃肥跟孔子兩個選手。比賽分三組進行,每組班級不重複,按照一年級班級數量,每組都是二十六個選手。
我是第一組,報到完畢跑「哈草樂園」抽菸,回來時正好碰到小丁學長,他對我揮手笑道:
「呵呵,學弟你先到了,那希特勒就要換邊啦。」
「學長好。」我呆了呆:「這是什麼意思啊?」
「依照傳統,詩朗隊高二學長都是高一詩韻盃評審,」學長解釋:「所以希特勒也是評審之一。之前沒想到你會去說唱藝術社,因此他跟你都被安排在第一組。昨天我要他換第二組以示公平,他就跟我開玩笑說你一定會遲到,因此我們就打賭,如果你遲到,那你就換成第二組上台;如果你沒有遲到,那他就換到第二組去當評審。」
「呵呵,」我也笑了起來:「那就勞駕他了吧,不過我換也行,哪組不都一樣?」
「這你就不懂了,」小丁學長搖頭說:「第二組有強棒,又是演辯社學弟,所以評也難評比也難比。你留在第一組比較沒有爭議,希特勒在第二組就難了。」
「那我去第二組好了。」我心想這些演辯社的都愛在比賽裡搞花招,憑實力比個高低真有那麼難嗎?於是說:「讓希特勒留在第一組當評審,省得大家有爭議。」
「那要是你輸給我們演辯社學弟呢?」
「不要緊,我相信自己的實力。」
「喔,好吧,如果你堅持。」他笑道:「小學弟,你對學長還真的很忠誠呢。」
「我是學弟嘛。」
「那你等等,我去叫他們換。」小丁學長點點頭,望了我一眼,似乎想說什麼卻又沒說,自顧自地走進第一組教室。
半晌後他走出來,身邊跟著一個胖胖壯壯、個子不高的學長。小丁學長對我說:「好了,換好啦。你跟這位學長過去吧。」又對那位學長說:「河馬啊,記得把希特勒拎過來喔。」
「知道了。」
河馬學長應了一聲,聲音渾厚有力,低沉卻富有磁性。就這麼一聲「知道了」讓我暗暗吃驚,想來這位學長的朗誦功力一定非同小可。他二話不說讓我跟在後頭,走到樓下的比賽會場。
比賽即將開始,裡頭氣氛很緊張。河馬學長走到評審席,聲如洪鐘開了口,對正在打屁的希特勒說:
「喂,希特勒,你輸了,學弟沒有遲到。小丁跟學弟講好讓學弟來這裡比,人家相信自己實力。你回第一組,別在這裡打屁。」
「啊?」希特勒愣了半晌,這才瞭解河馬學長在說什麼,笑道:
「喔,知道了。講話慢慢講好不好啊,一連串嘰嘰咕咕的,誰聽得懂你在說什麼?」
河馬學長板著一張臉沒接口,希特勒轉頭問我:「凱子,你來這一組是誰的主意,小丁對不對?」
「沒有,是我自己要換的。」
「這組有強棒喔。」
「喔。」
「小心裁判作弊喔。」
「放屁。」
河馬學長接口,瞪希特勒一眼。
「好好好,起碼有你,那些演辯社的我可不放心。」希特勒笑道,拍拍河馬學長的肩膀,又對我說:「這位學長是成功詩朗隊台柱,也是合唱團中堅,水陸雙棲河馬一隻,今年詩朗隊就是他當總隊長。人家沒被演辯社污染過,你放心比賽好啦。」
我點點頭,望著河馬學長粗短的身材加上朝天鼻孔,憋著不敢露出笑容。只見河馬學長一把推開希特勒,哼了哼道:
「別搞笑了,快滾。」
「是是是,我滾。」希特勒笑道,揹起書包走到我身邊:「你小心,這組人都很難相處,尤其是那個河馬,千萬別得罪他,不然就沒有希望拿到名次了喔。」
「知道了。」我點點頭。
「好吧,加油,複賽見。」
希特勒一笑,帶著我們班原本在第二組比賽的黃肥離開會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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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韻盃不比新生盃,龍吟詩社學長沒有多少人,講台旁一張長桌子坐著三位學長。河馬學長獨自坐在一旁,另一頭兩位學長嘻嘻哈哈說個不停。我偷偷望了那兩位的名字,尖尖臉的叫做沙恆平,方方臉的叫做楊維民。兩人交情似乎很好,像是小女生般地打來打去,看上去沒有河馬學長那麼嚴肅。
二十六個選手已然到齊,大家各自坐下,也不知道誰是哪一班的。我忽然想起前幾天麥當勞看到的那位金字同學,心想還是人家女校學號比較好,繡班級卻不繡姓名,不但可以保護隱私,看起來也比較有團隊精神。
就在此刻,一個長得溫文儒雅的高個子走來,對我微微一笑,開口說道:
「同學,你是一二四班董子凱,是不是?」
「是。」我一怔,點了點頭:「你是哪位?」
「我是一一九班魏治平。」他溫和地說:「聽說上禮拜你們在新生盃的表現很精采,恭喜你們拿到第一名。」
「呃,多謝。」我又是一怔,心想這個人是胡財貴的同班同學,不知這番話有什麼用意。於是說:「你們班表現也很不錯,只可惜評審是演辯社學長,大概是避嫌吧,畢竟當時胡財貴已經決定要加入演辯社了。」
「呵呵,你講話還真小心。」魏治平笑了起來:「我不是演辯社的,你別多心,我可是真心誠意地恭喜你。阿貴他們很厲害,打敗他們的確不容易。」
「是這樣啊,那算我小人之心,不好意思了。」我笑道:「胡財貴他們的確很強,我也不知道我們是怎麼贏的。」
「別客氣,你又比辯論又比詩歌朗誦,真是多才多藝。」魏治平笑著說:「希望等一下看到你的精采表現。」
「彼此彼此。」
我客氣地說,只見魏治平彬彬有禮地一笑,走回自己座位。
正自納罕,就聽一旁有人開了口。
「嘿,偽君子。」
我轉頭一看,只見一個眼睛小小的,鼻子挺挺的同學坐在身邊。老實說他眼睛也不是真的小,頂多只是有點鳳眼,長得還挺帥的,可惜表情揪在一起,加上皺著眉頭,看上去似乎不太好相處。只聽他說:
「一一九班的都是這種樣子,表面上和和氣氣,骨子裡沒一個好東西。你別上他當。」
「是麼?」我應了一聲:「同學,你是哪班的?」
「一〇九,林碩彥。」他點了點頭:「你是董子凱,跟關永慶同班。」
「你認識關公?」
「我剛加入演辯社。」
「喔,原來如此。」我點點頭,不禁有點警戒:「咦?新生盃怎麼沒看到你?」
「呃,我們班有比初賽。」
「喔,」我心中冷笑,原來是個酸葡萄,當下又問:「對手是一一九班嗎?」
「沒錯,所以你也應該知道學長偏心。」
「嗯,是有聽說過。」我說,忍不住道:「不過我認為是空穴來風。畢竟我們班拿了第一,三個辯士只有關公一個進演辯社,再說你不是也加入演辯社了嗎?」
林碩彥臉色微變,瞇起小眼睛,哼了哼道:
「那就是你們班關永慶手段最厲害,可惜胡財貴也是這種貨色,不然我們就可以交手看看,說不定第一名就要換人拿了。」
「呃。」我心想這個人講話還真不客氣,心裡有氣,嘴上笑著說:「那也不要緊,今天反正還有機會,咱們上台比比看,有本事就來幫你們班出口氣。」
「求之不得,反正一二四跟一一九都在這裡,正好一次收拾。」他嘿嘿冷笑,伸出了手:「台上見。」
「好,」我也伸手與他握了握:「場上比高低。」
就在此刻,只見河馬學長站起身來,也沒離開評審席,張口對大家說:
「各位學弟,請安靜。」
學長氣勢十足,全場同時閉嘴。只聽他說:
「本屆詩韻盃比賽現在開始。我跟這兩位學長都是評審,規則你們誰不知道的舉手問。」
大家乖乖地什麼也不說,他那種樣子誰敢問啊?河馬學長環顧一番,哼了一聲又道:
「你們都知道詩韻盃是為了詩朗隊舉辦的,今天你們來參加,未來就是詩朗隊成員。詩朗隊一屆大概需要六七十個人,換算高一人數你們每三四個就會選出一個。簡單來說詩韻盃初賽每組第九名之後就沒事了,第八名之前的一定會抓進詩朗隊。有沒有問題?」
「學長。」魏治平舉手。
「你說。」
「如果比賽得名,但不想去詩朗隊呢?」
「這是校隊,沒有你選擇的餘地。」河馬學長哼了哼:「不來就依校規處分。不想進詩朗隊的最好隨便朗誦一下,省得到時候又問題一堆。」
我們面面相覷,想不到他會這麼說。
「我跟那些龍吟詩社、演辯社的學長不一樣,」他又說:「我不跟你們說場面話,客套個屁,傳統就是這樣,不想加入詩朗隊為校爭光的人沒資格在詩韻盃拿名次。就這樣了,你們看著辦,比賽開始,一號上台二號準備。」
聞言一號同學連忙走上講台,二號同學也乖乖走向左側準備席。兩人活像是一個上刑場一個在旁邊等死,說有多好笑就有多好笑。
一號同學正要開始,河馬學長忽道:
「喂,你的詩稿呢?」
「學長抱歉,在這裡。」一號同學連忙把手上兩份詩稿其中一份交給河馬。河馬斜眼盯著他,哼了一聲:
「你的詩稿為什麼沒有做封面?」
「啊?」一號同學呆了呆。
「封面,聽不懂啊?」河馬學長看起來十分不耐煩:「上台表演就拎著一張紙,看起來跟小抄一樣算什麼玩意兒?比賽也不專心,拿事情不當一回事。你用什麼詩?」說著看看詩稿:
「好傢伙,『李白傳奇』啊?」
「是,學長。」一號同學說。
「嘿嘿,這可是有名的朗誦詩,」河馬學長道:「二字頭學長拿這首打趴建中,我倒要看看你怎麼詮釋。來,小沙,計時開始。」
評審席的沙恆平學長一笑,按下鈴聲。一號同學臉色蒼白,顫顫巍巍開始朗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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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賽開始,河馬冷笑聲中七個同學陸續上了台,此刻台上的是八號魏治平。由於不是每個人都學過詩歌朗誦,彼此程度差距很大。其中除了三號一一六班陳天義表現不錯之外,其他選手幾乎完全沒看頭,只是拿著詩稿隨便唸唸而已。
我是九號,魏治平後就輪到我了,我坐在準備席上看著他高大的身影。魏治平的聲音既厚又軟,雖然好像也沒學過詩歌朗誦,我卻覺得他十分適合加入詩朗隊。當然,這也需要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更要學長們看他「順眼」。
河馬對魏治平還算滿意,另外兩位學長也連連點頭。我心想河馬是合唱團的,搞不好想拉魏治平去合唱團也未可知。另外兩位學長有些娘娘腔,跟魏治平的調調很像,搞不好也會讓他意外得分。
但是,魏治平還是贏不過我。雖然他的詩稿不錯,台風也穩,聲音好聽態度又從容,不過詩歌朗誦只有會跟不會,像他這種水準,跟我比起來還是差上老大一截。
四分鐘整。那首「秋海棠之歌」在鈴響前準時結束。我暗想這些一一九班的都很會掌握時間,就見魏治平向學長鞠了個躬,對在場同學致意,緩緩走下舞台。沙恆平學長朗聲報道「三分五十四秒,不扣分。」隨即宣布說:
「九號一二四班請上台,十號一一七班請準備。」
終於輪到我了。我起身吸了口氣,把手上的詩稿交給河馬,兩手空空地往講台走。
三個學長對望一眼。沙恆平學長正要按鈴,河馬比手勢阻止了他,對站在台上的我說:
「學弟,你的詩稿呢?」
「不用,」我搖頭:「我會背。」
河馬一怔,點了點頭,看了看我的詩稿。
我不去理他,四下環顧一周,靜下心來,用當年國中音樂教室裡一再習練的語調,開始朗誦「我在長城上」。
我在長城上
迎萬里的悲風而立
散髮恍如昨日大漠中漫天的烽煙
不論這是不是歷史的峰頂
我必須登臨
「登臨」是第一段的重點,我像當年小燕學姊教導的一般,用輕而緩的聲音開始,隨即引出腹音拉長聲,再清楚地收掉尾音。
回音在教室裡飄蕩,四下鴉雀無聲。學長有點訝異地望著我,台下眾人目瞪口呆。這是個精心設計的第一段,在經過將近一千個日子後,依然準確地、先聲奪人地完成了當年設計的效果。
我靜默一兩秒,隨即熟練地一鞠躬,報題報名道:
「評審、同學,『我在長城上』,一二四班董子凱朗誦。」
望著台下那一張張久違了的表情,我終於鎮定下來,開始下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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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弟,不要趕。」
小燕學姊說,我喘了口氣,停下越來越快的腳步,看了她一眼。
這句「證實在嘉峪關上朗誦的詩句」很難唸,既繞舌又難以換氣。已經練了十幾次了,我卻一直卡在這句上過不去。
小燕學姊溫然一笑,輕聲說:
「你先休息,讓我示範給你看。」
我點點頭,只見她拿起我手中的詩稿,似有似無看了一眼,毫不費力地把這句詩唸了出來。她的聲音起伏有致,清楚乾淨;溫和而沉穩,像是從身體裡湧出,又像是從教室四壁流洩而來。
已經黃昏了,聲音在空間中飄盪。太陽尚未沉落,融融的的夕陽照進地下室,身邊滿是燦爛的金光。
夕照乾淨又漂亮,映在她的臉龐上,緩緩地、靜靜地,就像學姊的氣息。
「你看,是不是很簡單?」她微笑著,耐心解釋說:「你注意,『證實在』『嘉峪關上』『朗誦的』『詩句』必須每個詞都不同。『證實』要鄭重、『嘉峪關』要像是某種廣播或司儀的聲音,『朗誦』要方正而平穩,『詩句』倒是可以小聲一點,以跟便下一句『千年之後』做出對比。」她頓了頓:
「另外,那些連接詞像是『在』『上』『的』,都必須要有一種黏黏的感覺,拉一點聲音出來,以便把上面那些主詞動詞通通接在一起,懂了嗎?」
「嗯。」
「那你再試一遍。」
我依言又唸了一遍。唸完一句她沒有叫停,於是我也繼續,把整首「我在長城上」一口氣唸完了。
「這就對了。」學姊點了點頭,輕笑著說:「走完一遍的感覺如何,很舒服吧?」
「嗯,真的。」
「其實還有很多小地方要修正,不過今天也晚了,到此為止吧。」她笑著說:「你學得很快,下禮拜就能練成啦。」
「學姊,謝謝妳。」我說:「如果沒有妳幫忙,這次我真的會被陳老師趕出朗誦隊了。」
「你別理她,老師看起來很兇,其實人很好的。」她笑道:「她特別要我來教你這首詩,其實就是看重你,知道你會變成朗誦隊台柱,才不會趕走你呢。」
「反正還是要謝謝妳。」
「呵呵,別這麼講,」她笑著說,清麗的面龐上一片柔和,伸手捏了捏我的臉,笑道:
「誰叫我這麼喜歡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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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分四十二秒,不扣分。」沙恆平學長報道:「十號一一七班請上台,十一號一〇九班請準備。」
我擦了擦汗,在奇異的情緒中走下講台。林碩彥正要走到準備席,兩人無可迴避地擦身而過。只見他滿臉敵意瞪視著我,似乎一點也不敢大意。
我的情緒尚未回復,也不來理會他的表情,自行走回座位,一屁股坐了下來。
適才的表演很順利,從頭到尾一點問題也沒有。整首詩進行過程裡我都在想念小燕學姊,像是回到那段國一時光,在同樣是週六放學後的地下室中,過著又一個安靜浪漫的,沒有別人的下午。
每次唸這首詩都會想起她。當時我剛上國中,還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朋友。那些日落裡的奇妙感覺,小燕學姊莫名的神情,還有之後兩人做過的事,都是深藏在心中極其珍貴卻又難以理解的謎。一直到了後來跟小玫談戀愛,有了一點經驗,我才終於體會了一小部分的、當時的感覺。
坐在滿是男生的詩韻盃會場裡,眼前浮現著小燕學姊的神情。國一她教了我這首「我在長城上」,我們一起去比賽,她參加獨誦組,我則是朗誦隊隊長。團誦比完後我把隊伍交給帶隊老師,一個人迫不及待地,跑去獨誦會場聽她朗誦那首「龍種」。
那天為了這一幕,我特別偷拿了家裡的相機。從小燕學姊上台開始我就一直照一直照,整間會場裡,充斥著我肆無忌憚的閃光燈。
小燕學姊拿了第四名,我是包含她自己在內最生氣的一個人。回到學校後很不甘心,我甚至跑去找帶隊的陳老師質問為什麼小燕學姊只拿到這個名次。當時全校同學都在看我的笑話,我最好的朋友遠遠還一直提醒我「比賽結果跟你對學姊的單戀無關」。最後,不服氣的我只好拚命爭取國二上的國語文競賽機會,帶著這首屬於我們的「我在長城上」,走上小燕學姊曾經落敗過的,校際獨誦比賽的舞台。
就像上禮拜跟小玫說的,那次我同時比演講、朗誦、作文與注音四項比賽。獨誦比賽拿了冠軍,抱著那座金光閃閃的獎盃,我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抱回去給小燕學姊,將這座獎盃獻給她,告訴她如果連「徒弟」都可以拿到台北市冠軍,那身為師父的她一定更沒有問題了。
獎盃交給她的時候她哭了,我不知道她在哭什麼,也不明白為什麼之後會發生那麼多出乎意料的事。兩人接連在地下室碰了好幾個傍晚的面,也一起做過那麼多直到現在都不敢想起的、如此瘋狂的事。那兩個禮拜是我國中時代最浪漫的日子,就像當時的四月天,那麼柔和,如此緩慢。
隨著兩個禮拜過去,她像一陣輕煙似地消失了。不久後她畢業了,我也收起了這首「我在長城上」,像是埋葬掉這段記憶,再也不願意從抽屜裡拿出來。我一度以為自己已然忘卻這首詩,忘了詩裡的每個變化,也忘了詩稿上有著我們共同字跡的,字裡行間刻劃著的痕跡。
今天我再度用這首詩上了台,在成功高中音樂教室裡唸給了一群學長同學聽。或許我的技巧沒有生疏,對學長而言這是一個會朗誦的學弟;或許我的本事讓所有選手訝異,誰也沒想到今天會遇上一個打過台北市比賽冠軍的對手。但是,我的心裡只有小燕學姊,只有她耐心教導我的樣子、當年在會場的模樣;只有那兩個禮拜的浪漫,兩人在空無一人的地下室裡,通過那如夢似幻的吻,讓從來沒有表白過的彼此,在日暮中相擁的瞬間。
就在此刻,沙恆平學長的聲音再次傳出。
「三分五秒,扣一分。十一號一〇九班請上台,十二號一二五班請準備。」
我回過神,收起早已不知飄至何方的心思。只見林碩彥傲然從準備席起身,轉頭看我一眼,大步走上講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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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點整。
比賽結束。經過三個小時激烈競賽,學長讓我們休息幾分鐘。大家爭先恐後跑出去上廁所,我去抽了根菸,回到音樂教室。
河馬見大家都回來了,照例哼了一聲,走到講台上,用他那中氣十足的聲音說:
「總算比完了。今天大家的表現可以說是很糟糕,如果成功詩朗隊就靠你們這些傢伙,那我們過去的輝煌歷史就玩完啦。」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心想這個學長講話真是難聽到家。我忍著不笑出聲來,只聽他又道:
「不過既然是比賽,再怎麼爛還是有個輸贏。以下是你們的結果,記得還有複賽,前幾名的不要得意。」
說著他就開始報出今天的比賽成績。老實說河馬這個人還蠻可愛的,個性很直,絲毫不給大家顏面。就這麼一路從「二十六名,一〇一班」「二十五名,一一三班」報下來,直到報到「第四名,一一九班」時才停了停,隨即說:
「剩下是前三名。這三個學弟起碼還有個樣子,以下是他們的成績跟詩稿名稱,其他人多跟他們學學。」
我跟林碩彥都專心了起來。只聽河馬說:
「第三名,一一六班,陳天義的『楓樹』。」
林碩彥動了動。我暗想陳天義的表現的確搶眼,他那首「楓樹」是今天難得一見的情詩,這位同學唸起來簡直是個大情聖,加上人長得也很有書卷氣,第三名可謂實至名歸。
接下來只剩林碩彥跟我了,搞了半天兩人果真必須見高下。我們都很緊張,一齊坐得直挺挺地,等待河馬宣布。
河馬頓了頓,繼續報道:
「第二名,一〇九班,林碩彥的『我最深的愛』。」
此話一說,林碩彥立刻轉頭瞪著我,眼中浮起某種既怨恨又不能接受的神情。我突然覺得很可憐這個人,雖然心高氣傲,卻又真的有點本事,可惜對手是我,以及我背後的,當年地下室裡溫柔的小燕學姊。
「最後是第一名,」河馬微微一笑:「我想大家都知道是誰了,畢竟只有這位學弟會背詩稿,好歹像是個真正比賽過的選手。一二四班,董子凱的『我在長城上』。」
贏了,我心道,總算沒有愧對小燕學姊。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見河馬走下台,另一位一直沒有開口的楊維民學長走上講台。
「各位學弟大家好,」他開了口,聲音細緻高亢,有點像女生:「我是楊維民,以下由我來跟大家講評。」
當下這位自我介紹也是合唱團出身的學長開始講評,只見他態度溫和,笑容滿面地說了一堆有關詩歌朗誦的訣竅,同時也針對每個選手的表現,無論對方會或不會,認真或敷衍,都做了一番簡單的評語與指導。
我默默聆聽,越聽越覺得這位學長還真有兩把刷子。我是打過比賽的,當年也拿了台北市第一,講起詩歌朗誦應該算是個高手才對。沒想到這位學長才講了不到一分鐘,就讓我不得不佩服得五體投地,承認人家的確比我高明得多了。
他從大家的咬字、韻律、腔調、台風、選詩、切割句子一路講到了腹音運用,每個重點都讓我覺得茅塞頓開,每個說明都讓我有了新的體會。我從來沒有想過詩歌朗誦有這麼大學問,這項大部分人都嗤之以鼻的表演形式,在他的說明下卻顯得那麼高深複雜。
學長講完了,換了口氣說:
「大概就是這樣,學弟們有沒有什麼問題呢?」
「學長。」林碩彥舉了手。
「學弟請講。」
「我是一〇九班林碩彥,我想請教學長為什麼我是第二名。」他轉頭看了我一眼:「我輸第一名什麼地方,他又哪裡比我強了?」
此話一說,場中傳來許多「哦」「嘿」「哈」的聲音。學長一笑,示意要他坐下,開口說:「先講清楚,這個名次可不是我要宣布的。」他笑道,小虧河馬一句:「基本上我們初賽不宣布名次,不過學長這麼做也是希望你們有一點競爭心。你的表現很好,可惜輸在三個地方。」
「哪三個地方?」林碩彥問。
「第一個,你的選詩不利。」學長說:「學弟你的聲音偏高,所以要選柔一點的詩。你那首『我最深的愛』是愛國詩,前面還好,到了後面需要大量投入感情,聲音就顯得沒力氣。」
「那他呢?」林碩彥往我一指。
「這位學弟的音域比你廣,雖然沒你高,但是高低差距卻很大,那首『我在長城上』非常適合,容易造成強弱之間的對比。」學長道:「這也是我要說的第二點,腹音。」他頓了頓:「不知道董子凱學弟以前是不是合唱團的,腹音訓練得非常紮實,這也是你輸給他的另一個理由。你的氣音假音太多,輕輕唸沒差,音量一放大就會顯得單薄,偶爾還會出現破音,這是你需要加強之處。」學長想了想:
「最後一點是句子的轉折。你唸起詩來一氣呵成,感覺非常好,卻有點不注意細節。反觀董子凱學弟幾乎是每一句詩每一個詞都有獨立情緒,我特別注意到其中一句,現在我請他示範一下,你注意聽聽看就會瞭解我的意思。董子凱?」
「是。」我立刻站起身來。
「麻煩你,唸一下那句昭君彈琵琶什麼的,」學長一笑:「對不起,我不記得詳細的句子。」
「呃,好。」
我點點頭,心想他還真會挑,這句可累人了,當場深吸一口氣,唸出那句「那是昭君用琵琶彈出的一條青石路」。
「謝謝。」學長讓我坐下,對林碩彥說:
「聽到沒?『那是』輕、『昭君』高、『用』拉一下又拉不久;『琵琶』裡頭有微笑感,『彈出的』雖然快卻又能兼顧與下面的『一條』連接,之後『青石路』拉高音,跟『一條』接起來不斷掉更難,他卻全部都做到了。」學長吟哦片刻,讚許地說:
「嗯,真的,『那是昭君用琵琶彈出的一條青石路』,這句非常難唸,所以最後的『青石路』再要把音量放大真的很不容易。董子凱?」
「是?」
「你這句練多久?」
「嗯,以前練的,練了幾天。」
「這就是了,」他點點頭,又問林碩彥:「那你呢,這首詩練多久?」
「呃,也是幾天。」
「所以啦,別人一句練幾天,你整首詩也是練幾天,成果當然有差。」學長下了結論:「學弟你的聲音很不錯,會問這麼多表示也很敬業,只要多花點功夫,絕對會有更好的表現的。」
「呃,知道了。」
「知道就好好練,不要嫉妒別人。」河馬忽然插口,走到台前,有點不耐煩地說:「詩朗隊、合唱團或樂儀隊都是團隊合作優先於個人表現,不要在這裡斤斤計較名次。」說著對大家道:
「好,剛才宣布的一到十二名複賽見,其他的下次就不用來了。解散。」
他這麼一說,只見大家都愣了半晌,好半天才會過意來,紛紛揹起書包,爭先恐後一哄而散。
我正要離開,就聽河馬又開了口:
「董子凱學弟。」
「是,學長?」
「好好練,複賽不許換詩。」說著指指正要離開的林碩彥:「他還等著你呢。」
我回頭望林碩彥一眼,只見他瞇著小眼睛,一副「複賽等著瞧」的模樣。河馬哈哈一笑,對他說:
「怎樣,不服是吧?有種的複賽也不要換詩,硬碰硬再比一次。如何?」
「就是這句話。」
林碩彥哼了一聲,當下頭也不回地離開會場。
河馬笑著拍我一把,這才拉著另外兩位學長,前腳後腳走出音樂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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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點整。
比賽結束了,當著依然漂亮的陽光,我在愉快的心情中走到北一女門口。補校剛下課,進進出出都是綠制服的學生。我最怕這種場面了,在女校門口站崗總讓我有點糗。隔著那道特別久的紅綠燈,我伸長脖子,往大門口的方向張望。
小玫已經等在那裡了,她手拿一個塑膠袋,另一隻手插在百褶裙的口袋裡。好不容易紅燈轉綠,我連忙走過馬路,來到她的身邊。
「咦?妳的書包呢?」我問。
「不急,等一下還有事,我陪你聊幾句還要回學校。」
「哦,什麼事啊?」我一怔。
「嗯,有點事就對了。」她搖頭不答,問道:「今天比得如何?應該很順利吧?」
「第一名,還有複賽。」
「呵呵,我就知道詩歌朗誦難不了你,」她微笑道:「當年小燕學姊可不是白訓練你的,記得那間地下室嗎,你們在裡頭搞了好幾個禮拜呢。」
「唉,別提那件事了好嗎?」
「幹嘛別提?」她笑嘻嘻地說:「你搞得那麼誇張,尤其是她們那屆畢業典禮……」
「好了好了,」我連忙打斷她:「喂喂喂,陳年往事,當時年紀小,這些事就別再講了吧?」
「好好好,你作賊心虛,我不講。」小玫笑了起來,把手上的袋子交給我:
「拿去,第一名的禮物。」
「咦?這是什麼?」我一怔,接過袋子往裡面一瞧,只見一個黑色的布狀物體放在裡頭,看起來像是一個背包之類的東西。
我把它拿了出來,原來是個黑色的書包。書包沒有扣子,上方一角印著一個小小的「First」圖型,下擺綠線繡著「綠園歲月」字樣,旁邊還有一個非常小的「43」。
書包外罩著一層塑膠袋,看起來是全新的。
「這是什麼?」
「我們學校四十三屆畢業紀念書包。」她笑著說:「走,我們去金橋,一邊喝咖啡一邊聊。」
兩人走到金橋,她對我解釋起這個書包的事。據她說,自從師大附中帶頭製作紀念書包開始,北一女也學著發行各種所謂的紀念書包。每年班聯會都會製作校慶紀念書包,學姊畢業前也有畢業紀念書包。我手中這個是剛畢業的四字頭學姊版本,等到今年年底校慶,還會有另一個校慶書包「青城心事」。
我笑了起來,開口對她說:
「呵呵,我要那麼多書包幹嘛?再說這是北一女的書包,揹起來多糗啊。」
「少沒知識了,」她笑道:「這可是所謂的『身分地位象徵』啊,多少人想買還買不到,你還嫌呢!」
「我沒嫌啊。只不過一個男校學生,揹著一女的書包不好看吧?」
「正好相反,」她搖了搖頭:「我們學校對非制式的服裝管得很嚴,平常上課只能揹書包,不夠放的話只能拿一些紙袋裝一裝。紀念書包是唯一例外,畢竟還是北一女的東西,而且做得很好看,所以大家都愛背。」她笑了起來:
「你大概沒注意,滿街同學很多都在背這個。你如果也背了一個,那麼要不就是有個北一女的女朋友,不然就是本事大,管道多。」
「是喔?呵呵。」我也笑了起來:「那好啊,我揹。不過我平常成功書包裡已經沒有什麼東西了,多背一個不就更空了嗎?」
「這也是要你多讀書。」她藉機道:「一開學就有一大堆活動,辯論比賽加上詩歌朗誦,之後又要加入社團,到底有沒有時間讀書啊?」
「聽說還要被強迫加入詩朗隊。」我補充,搖了搖頭:「妳少來這套,讀書是其次,陪妳才是重點吧?妳儘管放心好啦,段考我搞得定,再忙妳還是第一優先。」
「你可別忘記這句話。」她點點頭:「時間不多,要多陪陪我。」
「哦?為什麼時間不多?」
「呃,怎麼說,反正本來時間就少,你多陪陪我就對了。」
「那是當然的。」我點點頭,拿起「綠園歲月」笑道:
「妳說的嘛,我有一個北一女的女朋友。」
「嘻嘻,」她又笑了起來:「北一女補校,書包倒是長得一樣。」
我們聊到將近六點,趕在打烊前離開金橋。她表示今天會弄得晚一點,家人也要來接,於是只好送她回北一女,等一下自己回家。
一反常態的,平日在別人面前一向保守的她,在大馬路上牽起了我的手。我怕一問她就放開,於是也就讓她牽著沒有多說。
太陽快要下山了,兩人經過總統府前廣場,這時正是降旗時間。便衣憲兵將路人攔在廣場兩側的人行道上,空出廣場讓國軍樂儀隊演奏。我跟小玫站在人群中,望著總統府塔尖的國旗緩緩下降。在鼓號樂隊伴奏中,輕聲唱著國旗歌。
降旗典禮完畢,我們繼續前行。穿過總統府前長長的紅磚道,兩人在秋末涼意中牽手共行。我突然發覺,雖然跟小玫打從國三就在一起了,我們卻很少這樣牽著手,像一般男女朋友般地在大街上閒逛。或許小玫比較害羞,抑或國中比較保守,兩人的感情一向都是純情又私密的。能像今天這麼坦然牽手逛街,竟然也是個難得的經驗。
小玫神色自若,跟平素的她頗為不同,嘴角掛著那抹淺淺的微笑。
這段路很長,今天卻一下子就走完了。我們回到北一女,門口除了一些下課中的學生,還有一些等待中的家長與男校同學。小玫伸手整整被風吹亂的頭髮,對我一笑,走進校門。
望著她消失在校園裡,我心裡滿滿地,都是她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