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終日的浪漫 (下)
季節變換總在不知不覺中發生,蕭索的冬季尚未結束,春天卻行將遠離。
六點四十五分。
薇把我送回景美,我下了車,她微笑著,表情卻帶著幾分落寞。這一天結束得好快,午夜後就是第二個晚上。我一點也不想回家,卻知道這幾個小時是不能避免的。只能嘆了口氣,揮手道別。
她表示夜裡要帶我出去玩,提醒我先睡一下,記得別穿制服。我隨口答應一聲,也沒問她要去哪裡,約好凌晨兩點這裡見,進了家門。
晚上爸爸有應酬不在,只有我跟媽媽吃飯。媽媽似乎知道我昨夜沒有去「小鳥家」,卻只是笑笑地沒有說破。吃飽飯才八點,我去洗了個澡,拿了一套乾淨制服放進書包,把晚上要穿的便服放在桌上,上床睡到凌晨一點半。由於不敢開鬧鐘,睡得不是很安穩,迷糊間老覺得自己會睡過頭,還做了一場奇怪的夢。
夢裡有黃益誠、小箏、詩聖跟薇,場景在中正紀念堂,他們穿著禮服,跟一大群陌生人參加不知由誰辦的集團結婚,我跟小光負責在婚禮上講相聲當餘興節目。由於心情欠佳,我鬧彆扭不肯上台,小光勸了半天,決定找馨馨替我上台。
馨馨穿我的長袍太寬鬆,只能穿制服上台;小光對只有他自己穿長袍很有意見,發起脾氣就要走人。小箏見狀出面排解,穿著新娘婚紗走到我身邊,伸出戴著蕾絲手套的手牽起我,柔聲說了幾句話,我才放棄堅持,陪小光走上舞台。
場景轉換,變成了北一女的校園。時間是校慶,學校正在舉辦園遊會,到處都是奇裝異服的高中女生。操場上樂儀隊剛剛表演完畢,小箏與薇各自穿著樂儀隊隊服,兩人白裙白靴,一紅一綠地面對著對方,似乎正在談什麼十分重要的事情。
我朝她們走去,由於附近人很多,無論我怎麼努力都擠不到兩人身邊。無奈間滅絕師太忽然現身,要我出示公假單與外出證明。我拿不出來,於是她就押著我推出校門,交給等在門口的齊教官。
教官搖頭嘆息,表示這次不能再放我一馬了。拿出一張寫滿學號姓名的紀錄本登記半天,沒收了學生證與call機,拆下掛在書包上的北一女社徽,轉身離去,留我一個人站在人聲鼎沸的北一女門口。
我醒了過來,擦擦滿頭冷汗,坐在床上發了好一會兒的呆。牆上的鐘顯示著夜裡一點四十五分,我回過神來,下床更衣盥洗,揹起「綠園歲月」,依照薇的囑咐穿起難得一穿的便服,想想還是帶了一套制服,躡手躡腳溜出了門。
空氣有點濕,夜裡的街道瀰漫著朦朧的霧氣。紅綠燈變成了閃黃燈,便利商店門亮得恍如白晝。等沒幾分鐘薇就到了,紅色追風「嘎」地一聲停在面前。只見她沒戴安全帽,長髮在頭頂上紮著個帥氣的馬尾。身穿黑色小風衣、深色緊身皮褲,一雙帥氣的及膝黑長靴,甚至還掛著一對水鑽裝飾的,閃閃發亮的十字架型耳環。
我一呆,這個打扮非常帥氣,跟平常的她很不一樣。
她把頭髮甩了甩,馬尾在風中飄蕩,笑著說:
「呵呵,果然記得穿便服,我還在擔心呢。」
「妳交代過嘛。」我說:「我把制服帶在書包裡,這樣比較方便。」
「嗯,下次記得多帶一套,還有幾件便服,拿來放在我家。」她一拍後座:「先不講這個,快走吧,可別遲到了。」
「去哪?」
「月光和狗,」她一笑:「帶你認識好朋友。」
我一怔,依言爬上後座。
薇發動車子,隆隆聲響間我們駛進夜裡的台北街頭。我緊緊抱著她,好像通過這個動作,就可以驅除剛才的不快一般。
薇似乎察覺到今晚的我有些不同,輕輕挪了挪身子,讓我靠得更緊。
車子穿過辛亥隧道,空無一人的隧道裡帶著某種沉澱後的煙塵氣息。辛亥隧道外頭是第二殯儀館,過去總聽說夜裡經過這裡的車子會碰上「鬼打牆」。我想起小燕學姊,她的墓就在附近,不知道夜裡的墓園會不會很寂寞呢?
出隧道後速度加快,白天總是塞車的基隆路此刻空蕩無人,不久後來到忠孝東路。晚上氣溫低,濕氣又重,我們都覺得有點冷。她停了下來,找一間廿四小時統一麵包買了罐加熱的鐵罐咖啡,站在店門口「取暖」。
薇戴著黑色皮手套。我看著她的手,忽然想起了剛才的夢,以及夢中小箏的白手套。
薇看著我,突然問:
「你在想什麼?」
「啊,沒什麼。」
「說說嘛。」
「真的沒什麼,」我覺得很難解釋,想了想說:「剛剛做了個惡夢,大概情緒還沒有轉過來吧。」
「夢到什麼了?」
「一堆無聊的事。」
「說給我聽聽不成嗎?」
我無計可施,只好把剛剛的夢簡單跟她說了幾句。薇靜靜聽完,笑了起來:
「呵呵,這只是夢而已啦,有什麼好不高興的?」
「我說啦,只是情緒還沒有轉過來而已。」
「其實,如果要不高興,我看是我才該不高興吧?」
「為什麼?」
「嘿,這還用問嗎?」她笑道:「要我跟阿楠結婚,結果跟你說好聽話的是小箏妹妹,這不是很吃虧嗎?」
「呃,妳也說啦,只是一場夢而已嘛。」
「那可不一定,夢是現實的延伸,」薇捉黠地一笑:「還好只是延伸,否則真的把我抓回樂隊,逼我穿那種熱死人的盔甲裝,那我可不幹。」
「妳這麼討厭北一女樂隊啊?」
「我沒有討厭,樂儀隊是學校之光,練習起來很辛苦,犧牲小我完成大我,我很佩服那些同學。」她搖頭:「只是……跟我個性不合,樂隊需要比較有團隊精神的人。加上我跳級,沒辦法參加國慶,那就沒有繼續留下去的意義了。」
「妳不是也在樂團裡唱歌?」
「是啦,不過畢竟只有五個人,默契很好培養,跟動輒一百多人的樂隊不同。」她笑道:「Ansery裡大家都是平等的,樂隊裡有教練有隊長有學姊,囉嗦得很。」
「妳在樂隊沒有朋友嗎?」
「有啊,很多呢。」她搖搖頭:「姊妹們都對我很好,學姊也很親切,不過這跟我是不是留在樂隊無關。上次跟你聊過了,我們只有那麼多時間,不能每個團體都投入的。」
「嗯。」
「怎麼啦?覺得我退出樂隊很可惜?」
「有一點。」
「為什麼?」
「這個團體很有名嘛。」我想了想:「再說了,妳穿那種衣服一定很好看。」
「我想也是,所以才做這種夢,對不對?」她嘻嘻一笑:「那好啊,我去穿起來給你看,讓你『美夢成真』,這總行了吧?」
「咦?妳有樂隊制服喔?」
「嗯,之前訂做了一套。」
「學校不是有嗎?」
「那是學校的,穿完要交回去,」她搖搖頭:「而且也不舒服。學校的不大通風,穿起來熱死人。我那件是蠶絲的,肩章縫得比較好看。裙子裡做了襯裙,不用像別人一樣多穿一件安全褲。另外裙子跟上衣也是分開的,比較好穿脫。」
「咦?裙子跟上衣不是分開的嗎?」
「哈,不是。」薇一笑:「你被騙了。那套衣服其實是一件連身裙,綁上腰帶看起來變成兩件式。表演服都是這樣,遠看數大就是美,近看細節很糟糕。不通風就算了,肩章縫得到處都是線頭,刺繡會刮手,質料差又不合身,還很容易破。」
「為什麼不合身?」
「因為不是量身訂做的啊。學姊傳下來,不一定找得到合適的size,多半要改一下,縫縫補補的少不了。」
「這麼麻煩啊?」
「所以才去訂做一件,」她輕嘆一聲:「只可惜沒機會穿。怎樣,要不要我穿給你看啊?」
「呃,不用了啦。」
「嘻嘻,不好意思了嗎?」她笑道:「你也真好玩,做夢要我跟小箏妹妹玩換裝,簡直把我們當成芭比娃娃了。沒想到你看起來很乖,骨子裡也有點變態,跟黃益誠有拚。」
「喂,妳不要拿我跟他比,」我抗議:「照妳這麼說,那麼玩芭比娃娃的也都是變態了。」
「我是這麼覺得啊,自慰行為,不管男生女生都一樣。」她笑道:「不過這種話可不能公開講,省得惹火不少人。」
「我才沒有把妳們當成芭比娃娃呢。」
「那還做這種夢?」
「做夢嘛,我又不能控制。夢到了就夢到了,我還很討厭那場夢呢。」
「其實夢是可以控制的。」
「哦?」
「有一種心理學上的技巧叫做Lucid Dreaming,就是在研究如何控制夢境的,做夢者可以知道自己在做夢,進而控制夢境,在夢裡隨心所欲。」薇點點頭:「這需要訓練,也不能真的睡得很沉,我可不會,只是聽人說過。」
「唉,」我歎道:「要是我會這種技巧就好了。」
「為什麼?」薇問,忽然笑道:「好呀,我知道了,你想做一個我跟小箏妹妹都嫁給你的夢,還要我們穿得很暴露,什麼豹皮馬甲的,是不是啊?」
「喔,拜託啦,不要一直虧我好不好?」我沒好氣地說:「我最討厭那種衣服了,搞得好好的女人看起來個個下流。什麼都嫁給我,妳再取笑,下次就不跟妳說了。」
「好好好,不虧不虧。」她吐了吐舌頭,笑了起來:「小虧一句有什麼好發脾氣的呢?夢到這個有什麼不好?齊人之福,兩個女生穿漂亮衣服給你看,別人想要都沒有,你還生氣,呵呵。」
我瞪了她一眼,轉過臉去不理她。
於是我們繼續前行。就這麼又騎了十分鐘左右,薇把車子轉進忠孝東路五段永春國中附近的一條小巷子裡,三轉五轉後,來到了某個隱密的暗巷當中。
她熄了火,讓我下了車。我看看四周都是公寓房子,只有一棟像是辦公大樓的樓房。不禁問:
「咦?我們到了嗎?」
「是啊。」
「妳不是要去月光和狗?」
「是啊,這裡是後門,前門在忠孝東路上。」她微笑道:「最近警察抓得嚴,我們未滿十八歲,最好不要從前門進去,省得被臨檢發現報到學校去,還是走後門比較安全。」
「喔,這也是。」
我點點頭,隨她走到一扇平凡無奇的鐵門前停下。薇翻起背包,拿出鑰匙。
這扇門說是平凡無奇,仔細瞧瞧還蠻詭異的。四四方方一片大鐵塊,上頭有個喇叭鎖,鑰匙孔卻鑽在門上。鐵門生了鏽,漆著亂七八糟的塗鴉。仔細一瞧,圖中畫著一個被幾條蛇纏繞著的長髮美女。美女一絲不掛,表情驚恐,伸出雙手像是掙扎著想要逃離。此外還噴了一些巨大的塗鴉字樣,卻不知道寫的是什麼。
薇插入鑰匙,嘰嘎一聲開了門,當先走了進去。
門後是一條黑暗狹窄的甬道,薇帶我穿過甬道,來到某個地下室的入口處。這裡又是一道鐵門,鐵欄杆上的紗網破了個大洞,像是許久無人進出的樣子。天花板上有個黯淡的燈泡,昏黃光線照射下,門後隱約傳出熱門音樂的聲音。
薇拿鑰匙開了門。門開處赫然另有一扇鐵門。這扇內門是黑色的,躲在鐵欄杆門後幾乎看不出來。倒是沒上鎖,卻重得多,門框上有隔音用的橡膠條,四周封得緊緊地。
真是重重阻隔,我心想,幫薇把第二道門推開,震天樂聲當場狂風般地撲面而來。眼前是一道小小的樓梯,樓梯通往地下室,盡頭另有一道玻璃門。兩人走下樂聲迴盪的樓梯,薇掏出一張感應卡,在門邊的感應器上輕觸一下,「嗶」聲響起,玻璃門打開,我們終於來到了這間聽說已久的,詩聖、大姊、狗弟,還有薇都在此出沒的,既有地下樂團,又有毒蟲聚會的地下舞廳,月光和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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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兩點四十分。
月光和狗位於某棟大樓地下室,是一間挑高寬敞的長方形空間。裡頭由舞台、舞池、吧台與座位區分隔成許多各自獨立的區域。佈置十分特別,到處都是由各種管線、金屬零件組成的,像是工業頹廢風的裝飾物件。牆上滿是塗鴉,連天花板上都垂吊著各種難以形容的現代藝術裝飾。
霓虹燈、聚光燈、雷射光束四下照射,舞台上有一組身穿亮片皮衣的樂團正在表演。到處都是人,喝酒的、划拳笑鬧的、跳舞的、接吻中的什麼都有;辣妹們短裙濃妝、帥哥們造型各異;女服務生身穿黑色T恤,超短紅色格子迷你裙配黑絲襪;昏暗的照明、狂噪的樂聲,把我弄得眼花撩亂,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薇對我說了幾句話,我一句也聽不到。只見她哈哈大笑,拉我穿過人群,跑到角落的一組沙發區旁邊。我定神一看,只見大姊、狗弟與幾個生面孔都坐在那裡。
倒是沒有看到詩聖,我忽然想。
大姊身穿無袖黑色皮背心,亮面皮短裙,交叉網狀黑絲襪,還有一雙黑色的及膝長靴。她把頭髮束在頭上,露出了修長的頸子;耳垂上掛著一對閃閃發亮、掛著許多金色小鐵片的耳環,雪白的臉上似乎化了妝。殷紅的雙唇泛著晶瑩,不知道塗了什麼東西,閃亮又濕潤,卻不是口紅的顏色。
好漂亮,講直就是海報上的電影明星,豔光四射看得我只是發愣。同樣一身黑,同樣都紮著馬尾戴耳環,短裙網襪的大姊與緊身皮褲的薇看上去簡直是一對同性戀情侶,瑰麗迷人,透散媚惑的氣質。
見我出現,她好像很高興,不由分說拉我坐到沙發區中央。我只好放脫薇的手,又覺得有點不安,偷偷望了她一眼。
薇微笑表示「不要緊的」,自顧自地在狗弟身邊坐下。大姊站在大家中間,對眾人表示我是「阿薇與阿楠的麻吉、我妹妹的師父、在場年紀最小的好兄弟」,大笑聲中,向我介紹四周的「好朋友」們。
狗弟之前見過了,穿著一身白西裝,黑色襯衫上打著金色的領帶,長髮馬尾加上無框銀邊眼鏡,看上去既時尚又帥氣。通過大姊介紹,我才知道他叫劉治文,只見狗弟對我揮揮手,神情親切。
狗弟左邊坐著一個小胖子,剃著很有型的平頭,壯碩的身材顯得肌肉紮實,身穿黑色T恤,戴著金色的粗大手環,看上去年紀不大,但下巴一撮亂亂的鬍子,像極了某種粗獷的黑道老大。他是Ansery的鼓手,名字是蘇仲健,外號「小嘟」,伸出壯碩的大手跟我握了握,咧齒一笑,洪亮又低沉的聲音說了聲「哈囉」。
小嘟旁邊坐著一個瘦高個子。他的髮型很特別,像是黑人般地紮著許多條小辮子,所有小辮子卻又纏在一起束在頭頂上,活像是顆黑黑的鳳梨。此人名叫韓默森,外號「森怪」,是Ansery的鍵盤手,長得又黑又高,穿了一身長袖麻布編織洞洞衫,雙手修長骨感,有種殭屍的感覺。只見對方面無表情地對我擺手致意,動作跟電影裡納粹黨的手勢如出一轍,陰冷又有距離感。
森怪對面的帥哥是唯一看起來還算正常的人物,一個方臉男子梳著整整齊齊的西裝頭,穿著立領蝴蝶袖白襯衫,捲起袖口坐得直挺挺地。大姊說他叫陳火順,人稱「順子」,是本店的「小股東兼大總管」,兼任「月光和狗榮譽酒保」。他的模樣很親切,雖然坐得遠,卻還是起身與我握了握手。手掌既軟又厚,有種雌雄同體的感覺。
大姊介紹完畢,對大家笑道:
「好啦,這樣人都到齊啦,只剩那個死阿楠,明天再找他算帳!」
我正想詩聖還不知道薇已經跟我講過之前的事了,卻又聽大姊說:
「至於之前阿楠的『禁令』,今天阿薇已經跟凱子講清楚了,你們以後就不用再裝死啦。凱子表演那天阿楠要我搞出一副不認識他的樣子,真是憋死人啦。」
我一愣,轉頭看薇一眼。只見她嘻嘻一笑,我這才知道詩聖今天之所以沒有出現,原來是早就知道我會過來,刻意避開了的。只聽大姊說:
「今晚要幫阿薇送行,還有新歌發表,大家可是很忙的,趕快迎新,之後才能辦正事。」說著把我拉了起來:「凱,這是你第一次來這邊,等一下先喝三杯,這可是我們的規矩,喝完就算迎新完成。」
我聞言連忙搖手:「大姊饒命,我不會喝酒。」
「少來,會不會都得喝。」她笑道:「慣例如此,不能因為你年紀小就算啦!」
「阿玟,他真的不喝酒,我來幫他喝吧。」薇插口。
「妳不要美人救英雄啦,」狗弟哈哈大笑:「阿薇妳酒量太好,如果要幫凱子喝,那得加三倍,一次乾九杯。」
「死狗弟,沒事就來搗亂。」薇笑道:「九杯像什麼話,我這麼好欺負的嗎?不然這樣好了,我一樣喝三杯,喝什麼你們選,反正凱是我帶來的,我一定保護到底。」
眾人當場哄鬧起來,大姊笑著問大家:
「怎樣,有沒有不同意的啊?」
「那要看喝什麼,」小嘟接口:「如果都是一堆沒意思的,那還不如叫凱子喝。」
「這簡單,等一下要唱歌,也不要太為難阿薇了。」大姊點點頭:「順子啊,來三杯不一樣的,我看乾脆就 Singapore Sling、Margerita,還有B&B吧?」
「沒問題,妳等等。」順子一笑,起身往酒吧走去。
薇聳聳肩,不以為意地冷笑一聲。我走到她身邊,悄聲問:
「薇,妳可以喝酒嗎?」
「放心吧,」薇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這些傢伙不懷好意,三杯死不了人,只是基底不一樣,喝起來很容易醉。」
「這是什麼意思?」
「成分不同。Singapore Sling是Cherry Brandy加Gin, Margarita 是Cointreau加Tequila,B&B是Brandy加Benedictine,」薇搖了搖頭,笑道:「死傢伙們,給你喝這種東西還得了,等一下非扛出去不可。」
「那妳自己怎麼辦?」
「嘿嘿,我才不怕。」薇笑道:「平常我都喝長島冰茶,裡頭什麼都有,也沒醉死我,還怕這點東西嗎?」
我一怔,薇平常看起來與世無爭的,想不到談起喝酒倒是豪氣十足。只見大家正跟大姊笑鬧,我又問:
「等一下還有什麼發表會,那又是怎麼回事啊?」
「不是發表會,是新歌發表。」薇笑道:「上次我不是給你聽過一首歌嗎?今天我們要唱,只唱一首,等會兒記得幫我拍手喔!」
「喔,好啊,」我點點頭:「那首歌叫做『The Way We Made It Through』,是不是?」
「咦?原來你記得。」她一笑,似乎十分開心。轉頭對狗弟說:「喂,你有帶譜嗎?」
「啊,妳說什麼?」狗弟正跟小嘟講話講一半,轉頭說:「妳說新歌的譜喔?」
「是啊。」
「哪,這裡。」
狗弟從外套口袋拿出一張摺起來的紙交給薇,薇把它交給我,笑道:
「凱,這首歌是我寫的,跟你說個小秘密,你靠過來一點。」
我依言附耳過去,只聽她小聲地說:
「這首歌是寫給你的,我沒告訴大家,他們都以為我是寫給阿楠的,你可別說溜嘴。」
「是,我知道了。」
我點點頭,只見紙上滿是薇的字跡。狗弟給薇的是吉他譜,除了歌詞只有和弦,其他的什麼也沒有。歌詞是英文,我讀了一遍,文意很淺顯,一看就知道的確是為我寫的。
就在此時順子回來了,端著一個盤子,上頭擺著顏色形狀各異的三杯雞尾酒,笑嘻嘻地把酒放在薇面前。大夥兒笑鬧著圍成一圈,薇對眾人說:
「每杯凱喝一小口,剩下我來解決。」
我點點頭,拿起第一杯「新加坡司令」。只見這杯透體深紅,上面有檸檬片與裝飾用的櫻桃。我喝了一小口,覺得實在很難喝,薇接了過去,面不改色地一口喝完,拿起第二杯交給我。
大家紛紛給她加油,第二杯是一個小小的三角形高腳杯,裡頭的液體黃黃地,長得十分噁心。我喝了一口,滿嘴都是杯緣的鹽巴,只覺得比第一杯更難喝。
薇又接過去一口喝盡。我有點擔心,大家卻樂了起來。狗弟拍薇一把,薇笑了笑,把最後的寬口矮杯交給我,這杯顏色有點像檸檬汁,冰塊上漂浮著一片薄荷葉。
味道依然勉強,反正有酒精的東西都很難喝。薇接過去又是一口喝乾,甚至還咬了幾口冰塊。只見她紅著臉,哼了一聲,對大家道:
「好啦,死傢伙們,欺負不了我的凱啦!」說著大聲道:「順子,拿長島冰茶來啦,還等什麼?」
大家歡呼起來,順子當場遞過一杯長得像檸檬茶的東西給薇。薇接過淺淺喝了一口,笑道:
「哼,這才算是個正經玩意兒。」
大家都笑了。薇滿臉紅暈,帶著酒意的雙頰上,透著暖呼呼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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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點四十五分。
大家圍在一起聊了將近一個小時。我坐在薇身邊,多數時間插不上話。這掛人都很健談,除了那個叫做森怪的比較不愛講話,其他人都很囉嗦,講起話來聲音挺大。
大姊是這群人的老大,也是整個團裡年紀最長的人。大致來說他們全都二十出頭,只有薇還不滿十八歲。也就是說,整間月光和狗裡,只有我跟她兩個人尚未成年。
不知怎地,想到這一點我覺得很開心。打從進來後薇就像變了一個人,跟眾人相處得十分熱情,或許因為喝了酒,不像平常那麼正經,玩笑一直開個不停。大夥兒你一言我一語,反而讓我有種被冷落在一旁的感覺。
薇已經喝了第三杯長島冰茶了,她說這是雞尾酒之王,我擔心她喝太多,悄聲要她別再喝了。只見她笑著拍拍我的手背,像是要我別擔心,拿起桌上的杯子一飲而盡。
沒過多久,一個身穿花襯衫、戴耳機的人走了過來,跟大姊說了幾句話。大姊對他點點頭,朝大家說:
「喂,別扯啦,該上台嘍!」
眾人一聽紛紛起身。薇要我留在位置上,表示他們得去後台準備,唱完後會回來。我不知道該做什麼,只得眼巴巴地瞧著眾人離開。
順子不是團員,沒跟大家一塊離開。見我呆呆坐著,坐到我旁邊,笑道:
「凱子,這裡好玩嗎?」
「嗯。」我點點頭:「這是我第一次來這種地方,聽說你是股東?」
「你別聽大姊亂講,我算什麼股東?」他哈哈一笑:「這裡的股東都是女人,我們幾個都是吃乾股的。再說開銷又大,當股東只能賠錢,這種事讓她們幾個富婆去做,我才不幹。」
「為什麼會賠錢?」
「嗯,怎麼說,光賣門票飲料是不夠的,還要靠一點『外快』。」他遲疑了一下:「這樣吧,你還是去問大姊,裡面的情況她比較清楚。你是她乾弟弟,她一定什麼都跟你說。」
「我才不是她乾弟弟。」我笑道:「你說這裡的股東都是女人?」
「是啊,不過阿薇沒有參加就是了。」順子愣了愣:「咦?我以為她都跟你說過,原來她沒講啊?」
「嗯,最近她比較忙。」
「那就是了,她跟大家都很好,我覺得阿楠找她來當貝斯手真是太對了。」順子又笑道:「哪像你那個同學,每天不是遲到就是忘記來,大家K他K得要死,要不是看他找阿薇進來算是有點貢獻,說不定大姊會把他轟出去。」
「詩聖這麼混喔?」我笑道。
「他在學校不會嗎?」
「呵呵,其實也一樣。」
「所以嘛,這叫狗改不了吃屎。」順子道:「以前他就是這種樣子,一開始進了前三志願,我們還很替他擔心,生怕他變成一個普通高中生了哩。」
「這你們就不用愁了。」我笑著說:「我雖然不知道他在這裡怎樣,不過啊,他絕對不是什麼『普通』高中生。」
「呵呵,那也是。」順子笑著晃了晃腦袋,轉頭看看舞台:
「啊,他們要上台了,趕快看吧!」
我點點頭,拿起桌上的可樂,轉過身去,望著聚光燈下七彩絢麗的舞台。
原本的樂團剛剛退場,薇跟其他Ansery的成員走上舞台,各自就位調整樂器。五人服裝各異,薇跟大姊站在舞台最前面,大姊抱著一把七彩斑斕的電吉他,薇則揹著一把透體豔紅的電貝斯。
狗弟站在舞台右邊,微笑地望著手中的吉他。那把珍珠白色的吉他長得很像薇的「Ovation」,插著一條拖到地面的電線。
小嘟坐在舞台後方的鼓手席上,輕敲鼓面試著音。搖頭晃腦地,像是用頭在打節拍。
沉默寡言的森怪隱沒在左後方的黑暗角落裡,四周圍繞各式電子儀器,東按按西撥撥,不知在設定些什麼。
我吸了口氣,望著薇的方向。
她也望著我,聚光燈下她看起來更美了。像是反射著耀眼的光彩,自信驕傲地佇立在舞台中央。
大姊伸手打開麥克風,拍拍麥克風試音。
台下開始鼓掌,像是期待已久。她清了清喉嚨,微微一笑,俏皮地開了口:
「Yo!Ho!」
「Yo!Ho!」
觀眾熱情地呼喊了起來。
「Yo!Ho!」
她微笑著,又喊了一聲。
「Yo!Ho!」
眾人也跟著喊了一聲。
「Yo!Ho!」
她繼續,小嘟敲起一段規律整齊的節奏。
「Yo!Ho!」
人群越來越大聲,跟著鼓聲,一聲聲「Yo!Ho!」持續喊了出來。
隨著越來越快的節奏,台下「Yo!Ho!」「Yo!Ho!」「Yo!Ho!」也連續不絕。霎時鼓聲大作,舞台燈四下亂射,五人同時奏起手中的樂器。
台下熱情大喊,台上蓄勢待發。大姊微微一笑,高聲宣布:
「『The Way We Made It Through』,Ansery,thank you。」
樂聲更急,在眾人高昂的情緒中,開始表演。
這是我首次聽現場演唱,刺眼的聚光燈照亮了Ansery每一個人,大姊跟薇和聲唱著「The Way We Made It Through」。我興奮莫名地聽著兩人的歌聲,望著台上帥氣的薇,體會著這首寫給我的歌曲。
大姊的歌聲沙啞,卻富有磁性,薇的聲音則高亢清麗;狗弟搖晃著身體像是與吉他共舞,小嘟熟練的鼓技讓人驚豔。森怪最低調,隱沒在鍵盤區後,雙手如風,游弋在兩架大型表演鍵盤中間。
我佩服得不得了,這就是薇的「夜生活」,難怪她如此沉迷。長髮在七彩燈光中透散著各式色澤,平日的沉穩冷靜,全都化成了此刻的盡興投入。
這就是專業級的樂團啊,我張口結舌,跟我這種高中社團水準有著天淵之別。我不禁汗顏,平常跟薇說了那麼多關於表演的事,今天見到她的本事,這才發現自己根本是隻井底之蛙。這種水準,是我之前完全想像不到的。
忽然想起了詩聖。他也是其中一員,別看人家平常一副散漫的樣子,想必在站在台上也不會輸給眼前五人。難怪他老是看不起我們這些「搞社團的」。如果這就是他的水準,那麼他的對我跟小光的評語,倒也不算看不起人。
音樂快速流洩,曲子即將結束。只聽諸般樂器同時停止演奏,薇與大姊在鼓聲中,清唱著這首歌的chorus部分:
In the rain, all that wet,
'Twas the night we can't forget,
Live the day, take the pain,
That's the way we made it through.
薇突然望向我,伸手往我一指,全場同時向我看過來。全部樂器重新響起。
You're the one, I'd take care.
There's nothing you should fear.
Take my hand, lead our way,
That's the way we made it through.
歌唱完了,狗弟在曲末秀了一段吉他獨奏,五人一齊完成尾奏。
全場掌聲歡呼,我跟著大家熱情地拍著手。五人向台下鞠躬,毫不理會此起彼落的「安可」聲,放下樂器,消失在舞台後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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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多久他們回到沙發區,五個人都滿身大汗。順子弄了幾杯飲料給眾人喝,除了森怪一樣沒有什麼表情,其他人看起來都很興奮。
薇坐在我身邊,低聲笑道:
「凱,好聽嗎?」
「太棒了!」我大聲地說:「不只妳,大家都是,我真是太佩服了!」
她笑咪咪地望著我,額上滲著薄汗。我正要說話,狗弟就跑來把薇拉了出去,跟幾個其他樂團的老外聊個沒完。
大姊拿著兩杯piña colada跑到我身邊,遞了一杯給我,「virgin ,沒酒精。」,一傢伙高高興興講了好多話。她說了一堆跟薇有關的事,也約我以後常來月光和狗找大家玩。隨即話鋒一轉,問我「合不合適帶馨馨過來開開眼界」。
我遲疑半晌,搖頭表示我也不知道,決定禮拜三早上跟馨馨見面時先探探口風再說。大姊笑道「多謝了,好兄弟」,這就起身跟別人聊天去了。
人雖離開,一股成熟的、帶著幽香的氣息卻還是飄在身邊。我呆了一下,只見薇又坐回我旁邊,拉著狗弟與小嘟,跟我聊了許久。
時間過得很快,沒過多久已經五點出頭。我一直迷迷糊糊地,不知因為熬夜、光線陰暗,還是煙霧瀰漫的關係。薇心情很好,雞尾酒喝了一杯又一杯,雖然酒量驚人,看起來卻像有點醉了,講話的模樣也隨便了些。過程中她一直摟著我,講著講著還靠在我胸口,有種幾乎躺在我身上,簡直就是我的情人的感覺。
我有點拘謹,畢竟大姊知道我跟小箏在一起。薇卻毫不避諱,甚至講得開心還會親我一下。我心想不能再讓她喝下去了,悄聲咬了幾句耳朵,薇先是一怔,「咦?五點多啦?」隨即微笑點頭,起身與眾人告辭。
大夥兒很爽快,同聲祝她出國一路順風,又灌了她好幾杯酒,這才放我們離開。
一樣從後門走出月光和狗,外頭天色透出微光,清晨的風吹得我清醒許多。薇的臉依然很紅,笑嘻嘻地一直在笑。我不讓她騎車,她也不堅持,遞出鑰匙,爬上後座抱著我。
她的身子很柔軟,透著發燙的感覺,像是把重量都放在我的背上。軟綿綿的胸部傳遞著女人的氣息,修長的腿夾在腰際。
我有點難以寧定,連忙催動油門,趕著帶她回到家。太陽快出來了,我睡過幾個鐘頭精神還可以,她看起來卻十分疲倦。我把車停好,薇挽起我的手,微笑著,一句話也沒有說。
兩人上了樓,坐在客廳裡,一時有點不知道該做什麼。
她開了口。
「凱,今天好玩嗎?」
「嗯。」
「謝謝你送我回來。」
「妳喝酒了嘛,應該的。」
「可是你以前都沒有送我回家,為什麼今天特別呢?」
「我說啦,妳今天喝酒了,不該騎車的。」
「那以後你還會送我回家嗎?」
「如果像今天一樣,那我會。」
「你才不會。」她忽道:「你會送小箏妹妹,才不會送我。」
「薇,別這麼說啦。」
「為什麼別說?」她哼了哼:「難得我想說,你為什麼不要聽?」
「好,那妳說。」
「其實我也沒有要說什麼,你送她是應該的,她很可憐。」薇嘆了口氣,把頭靠在沙發上,疲倦地沉默許久,這才又說:「其實馨馨也很可憐,你也該送她回家的。」
她的確醉了,我心想。於是道:
「薇,妳還好嗎?」
「好啊,有你在這邊,還有什麼不好的呢?」
她笑嘻嘻地說。
我望著她的神情,只見她的眼神迷迷濛濛地,跟平常的清澈敏捷完全不同。雖然在微笑,頭髮卻有些散亂,望著我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想了半晌,對她說:
「妳該去睡了吧?」
她搖頭。
「妳剛剛喝多了,不要撐。」我勸道:「明天我不去上課,會一直陪妳直到傍晚。妳再不睡明天就起不來了。」
「我知道,」她點點頭,聲音有些沙啞:「可是我捨不得。」
「我會陪妳啊,幹嘛捨不得?」
「凱,這是我們第二個晚上了,」她輕輕地說:「我不要睡,我要一直陪著你。昨天我不小心先睡了,結果什麼都沒做,今天我不要再這樣了。」
「我們做了很多事,也說了很多話。」我勸道:「我會一直在這裡,也會一直陪著妳的。」
「可是我們還有很多事情都沒做,也還有很多話都沒說。」她執拗地說:「凱,我早就說過了,每次覺得時間很夠,到頭來總是弄得匆匆忙忙的,我不喜歡這樣。」
「那妳先去換衣服,我們躺著說。」
「我才不要,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嗎?」她哼了哼:「你要我準備好,哄我上床,騙我一個人先睡對不對?告訴你,即使多喝了一點,你還是騙不了我的。」
「我沒有要騙妳啊,換個衣服不是比較舒服嗎?」
「反正我還不要睡。」
「好好好,不睡不睡,我們先換衣服,沒人逼妳睡。」我無計可施,拉起了她:「走吧,我們上樓去。」
她終於起身,瞧了我半晌,我避過她的視線,帶她走上十七樓。
兩人回到房間。我把她推進浴室,她站在浴室門口想了片刻,忽然說:
「凱,我先問你一件事,問完我再換衣服。」
「妳說。」
「你要老實說喔!」
「沒問題。」
「好,那我問。」她點點頭,笑了起來:「你老實說,昨晚睡在一張床上,你有沒有很想要我?」
「呃,」我一愣:「幹嘛問這個?」
「有沒有嘛?」
「沒有。」
「真的嗎?」她嘿嘿一笑:「我說過了喔,即使多喝了點,你還是騙不了我的。」
「真的啊,」我小心翼翼地說。心想她雖然有點醉了,這個問題卻不能胡亂回答:「薇,妳記得昨天睡覺前,跟我說過什麼嗎?」
「記得啊,我跟你說仔仔的事。」
「咦?誰是仔仔?」
我愣了愣。只聽她「呀」地一聲,似乎有點不好意思,輕聲道:「糟了,說溜嘴啦。」
「仔仔就是詩聖,是不是?」
「唉,對啦,這是我專用的,怎麼跟你說了呢?」她嘆了口氣,好像清醒了點,低頭道:「唉,大概真的有點醉啦,你說得對,還是趕快睡吧。」
「我就說嘛。」
「那我的問題你就不回答啦?」
「我已經回答了。」我緩緩地說:「昨天晚上妳在講詩聖的事,妳覺得在那種氣氛下,我會想要妳嗎?」
「嗯,說得也是。」她點點頭,忽然笑道:「那好啊,我們今天不講他,那你會想要我嗎?」
「更不會了。」
「為什麼?」
「妳喝多啦,別越講越當真了。」我忙道:「有什麼話睡醒再說,妳不喜歡說錯話,別搞得明天早上又來懊惱。趕快換個衣服去吧。」
「好吧,知道了。」她點點頭,又說:「凱,我這樣問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過妳再問下去我就介意了。」
「好啦好啦,不問就是了。」
她哼了哼,走進浴室,關上了門。
我鬆了口氣,在床邊地毯坐下,靠著床沿發起呆來。
薇在浴室裡待了很久,只聽水聲響個不停,卻聽不到任何別的聲音。就這麼等了不知多久,模糊之間打起瞌睡,只覺得外頭天都亮了,水聲才停了下來。
我醒了醒,強迫自己打起精神,浴室門開處,薇穿著睡袍走了出來。
一樣是紫色的睡袍,也一樣沒有穿內衣。反光的絲綢袍子襯托著她的身材,在比昨晚更亮的環境中,看得清清楚楚。
她不知道做了什麼,看來清醒不少,我臉一紅,連忙轉過頭去。她笑了起來,輕聲道:
「不好意思,讓你等這麼久。」
「沒關係。」
我瞇著睜不開的眼睛,對她搖了搖頭。
「凱,剛才我有點糊塗,你別介意我說的話。」
「不會。」
「我也知道你不會。」她點點頭:「那該你了,快去換衣服吧。」
「好,那我去拿睡衣。」
「你有帶睡衣來啊?」她笑了起來:「不要啦,還是穿我幫你準備的睡袍,好不好?」
「呃,好啦。」
我點點頭,翻出書包,從裡頭拿出換洗的內褲,往浴室走去。
經過薇身邊,她忽然伸手拉住我的手臂,凝視著我說:
「凱?」
「怎樣?」
「謝謝你。」
「謝什麼?」
「你是個好情人,」她微笑著說,伸手抱住了我:「我真的好愛你。」
我心中一凜,只覺得懷裡的她好溫柔。她要我也抱著她,我只好把手環繞在她的肩膀上。哪知道她卻縮了縮肩膀,拉著我的手腕,放在她的後腰。
睡袍很薄,渾身火熱的薇散發著難以形容的女人氣息。紫色的絲緞滑膩柔順,睡袍內的身子毫無窒礙,忍不住地,原本放在腰際的手,已經滑落在她的臀部上了。
薇一笑,柔柔地說:
「凱,我的身體很好摸,對不對?」
「呃,」我連忙清醒過來,這樣下去只怕馬上就要失去控制,忙道:「妳先等等,我去換衣服。」
「換完還要抱我喔。」
「好啦,我會我會。」
「那就好。」
她點點頭,這才放開了手。
我喘了口氣,連忙走進浴室,鎖上了門。
.
三下兩下換好衣服,盥洗完畢,走出浴室的時候,薇已經把窗簾拉上,獨自側坐在床上。
薇的窗簾有兩層,一層是薄紗,另一層卻厚重無比,有種舞台布幕的感覺。她住高樓層平常很少拉窗簾,此刻卻把兩層都拉了起來。這才發現她的窗簾遮光效果有多好,厚厚一層,只有邊緣透出幾絲光線,整間房裡漆黑一片,彷彿天還沒亮,只是微明的錯覺。
空氣很涼,她卻開了冷氣。紫色睡袍垂在白色床單上,袍底開衩很高,露出一雙修長而白皙的腿。
微明裡,四周的景色透著朦朧。擋住的朝陽擠入窗簾縫隙,極亮與極暗在冰涼的氣息中交會,瑰麗而奇幻。
從來沒有這樣看過她的腿。平常的她都是穿著制服的,北一女服儀標準嚴格,裙子再怎麼短都在膝蓋附近,又穿著襪子,很少能像現在這樣,看著幾乎裸露著的,赤著腳的雙腿。
薇的腳趾很整齊,腳背渾圓細嫩,有種透明的感覺。
房間很暗。在白色床單襯托下,她的雙腿卻如此清晰,肌膚彷彿抹上一層濕潤的水氣,雙膝併攏著,大腿隱沒在睡袍深處,漂亮地躺在床上。
我嚥了口口水,望著她。
她對我一笑,招手喚我在床沿坐下,開口說:
「凱,剛剛我有點失態,你別介意。」
聲音好漂亮,像是清晨的風鈴。
「不會。」
「跟你商量一件事。」
「妳說。」
「今天晚上抱著我睡,好嗎?」
「呃,好啦。」我點點頭,補充道:「可是只能這樣,我們真的不能再多做什麼了。」
「我知道啊。」她一笑:「你還想做什麼嗎?」
「呃,沒有沒有,妳別鬧。」
「好,我不鬧。」她輕聲說:「凱,難為你了,真對不起。」
「幹嘛說對不起?」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她說,起身關上房門。
她的房門是推拉式的,門上有個凹槽把手,把手中藏著一顆不知為何存在的鈴鐺。拉上房門,鈴鐺清脆地發出聲響。
房門面對樓梯,樓梯有扇窗,窗子沒有窗簾,原本正亮著。門一關房內更暗了,只剩窗簾縫隙的陽光,與不知從哪裡偷偷溜進來的,晨間的鳥鳴聲。
我有點緊張,她卻只是微笑著,像是等著什麼,又像在觀察我的反應。
睡袍下,她的身材越來越清晰。
我的心跳越來越快。
於是,她笑得更開心了,柔聲問:
「你有點緊張,是不是?」
「呃,是。」
「別緊張,要心平氣和的才好。」
她說,扶我躺下,照顧也似地幫我蓋上被子。自己卻站起身來,卸去了睡袍。
微光中,睡袍底下什麼都沒有。
我大吃一驚,連忙轉過頭去。只聽她噗哧一笑,鑽進被子,從背後抱住我。
「薇……」
「噓,不要說話。」
銀鈴般的笑聲傳出,她伸手按住我的嘴:
「凱,不要急,先聽我說。」
我點點頭,渾身滾燙,激動得難以控制。
「我沒有要做什麼,只想這樣抱著你。」她在我耳邊說:「你別緊張,放輕鬆陪我說說話。我希望在分開之前好好抱抱你,好嗎?」
「薇……這樣子我會受不了的。」
「我知道,但你還是會乖乖的呢。」她說:「凱,對不起,我就只有這個要求,算我強迫你,你不要拒絕我。」
「呃……好啦。」
我嘆了口氣,試圖鎮定自己亂成一團的情緒。
原本以為這樣就算了。孰料,她卻把手伸進我的睡袍裡,輕笑著說:
「來,把衣服脫了吧。」
「呀,不要吧?」
我緊張地說。
「乖,聽話嘛,不然怎麼『沒有距離』呢?」
我慌了手腳,她毫不遲疑,解開睡袍的帶子,把整件袍子脫了下來。
我緊張得連動都不敢動,此刻的自己幾乎赤裸。輕笑聲中,薇緩緩貼了上來,緊緊抱著我。
她是赤裸的。
我也是。
兩人肌膚觸碰,第一次地,毫無防備地貼在一起。
背上的肌膚比較遲鈍,我卻清清楚楚感覺著她。滑膩的肌膚,帶著涼意的小腹,柔軟的胸部擠壓著我,柔嫩的雙腿勾著我,神祕的部位開放著,就在我的身後。
我緊張得難以控制,雷轟的心跳讓眼前一片暈眩。她貼得很緊,不讓我有任何閃躲空間,雙手穿過我的手肘,輕輕地、柔柔地在我的胸口拂動著。
我咬著牙,試圖控制即將崩潰的情緒。只聽她說:
「凱,我還沒說完。」
「呃,那妳說……」
「今天我本來很想……」她稍稍遲疑:「……很想要你的,只是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太為難了。可是,我必須承認,今天我真的好想要你。」
「薇……為什麼呢?」
「我不在乎你跟小箏妹妹在一起,也不在乎我們馬上就要分開,」她續道:「可是……我真的好想要你。即使沒有緣份跟你在一起,我還是希望能夠好好接觸你,讓你進到我的身體裡,哪怕一次都好。」
「薇,我不能呢……」
「我知道,」她輕輕地說:「我也不能,畢竟你不是我的。可是我就是好想要呢。」
「拜託妳,別說了。」
「凱,讓我說完。」
「別說啦,我真的受不了了。」
「不,我就是要說。」她哽咽了起來,在我耳邊道:「凱,我會控制,我不會跟你怎麼樣的。可是你不能要我連話都不說,我已經不說很久了,我什麼都依著你,難道連告訴你我的愛都不行嗎?」
「薇……」
我喘著氣,忍住激動與感傷交織的情緒,咬著牙不說話。
「明天我就要離開了,」她又說:「回來後你已經跟小箏妹妹很好很好了,也就是說,所有的你跟我,我們曾經有過的一切,都只能是回憶了,你知道嗎?」
我沒說話。
「我們的回憶好少,」她續道:「即使有,也都是控制著的、沒有盡情說出來的。我很懊惱,所以我要多建立一些。今晚我是你的,你可以好好摸摸我,記得我的身體,不要害怕,好不好?」
我還是沒說話。
「不只這樣,我也希望好好記得你,這個曾經有機會屬於我的,不知道為什麼錯過了的你。」她的聲音更感傷了:「凱,我不想說什麼後悔不後悔,我也不會跟小箏妹妹搶奪不該屬於我的東西。可是,這三天你是我的,我要在跟你永遠分開之前,就這樣抱著你一個晚上,你懂我的心情嗎?」
我咬著牙,沒有接口。
「凱,告訴我你懂。」
「薇……我當然懂。」
「告訴我你原諒我。」
「好,我原諒妳,這總行了吧?」我按奈著情緒,哀求道:「薇,別說了好嗎?」
「那你說愛我,」她仍舊不肯停止:「即使已經不能怎樣了,即使只有一點點的殘餘也好,告訴我你愛我。」
「薇,妳別逼我。」
「求你嘛。」
「為什麼呢?」
「我想知道你愛我嘛,」她的聲音越來越哀傷:「經過這段時間,我忽然發現你已經離我而去了,我這才知道自己好笨,甚至懷疑之前是不是從來沒有擁有過你的愛,你是不是從來沒有愛過我,一切都只是我的想像而已呢?」
「胡說!」
我實在無法忍耐了,一股衝動直衝上來,轉過身來抓住她的手,激動地說:
「薇!妳怎麼可以這樣說?我當然愛妳!我從來沒有不愛妳!我在澎湖就要跟妳說了,是妳一直不讓我表白的不是嗎?」
她一怔,表情又開心又難過,咬著下唇說:
「當時我已經很愛你了呢。可是你也愛小箏妹妹啊……」
「妳不要提到她!」
我莫名覺得非常生氣,各種情緒瞬間決堤,用力抓著她的雙手,大聲道:
「薇,妳這麼說好過分!當時明明是妳保證我們將來還可以繼續下去的,今天怎麼可以又說這種話?」
「我……」
「我不要聽!」我用力地說:「妳總是主導一切的!我也都一直相信著妳的每一句話!今天都這樣了,為什麼又要跟我說這些呢?妳憑什麼不相信我愛過妳?我根本不是愛『過』妳!我一直愛妳!我才不要妳走!是妳自己硬要去北京、說什麼不要冒險,搞什麼一輩子朋友、都是家人的,不是嗎?」說著喘了口大氣:
「妳明天就要走了,今天卻這樣躺在我的身邊是什麼意思?朋友能這樣做嗎?家人能這樣搞嗎?是啦,妳說我們像夫妻,好啊,那就來做夫妻好了,妳當我真能控制是不是?」說著一把拉起她的雙手,硬生生地把她按在床上,用身體壓住她。
薇吃了一驚,試圖抽回雙手,卻被我牢牢抓著無法動彈。連忙喊道:
「凱,你先等等,我跟你說……」
「我才不等!」我大聲說:「妳不是要挑戰我嗎?好,妳贏了,我受不了了!」說著粗魯地把她的雙手拉開,踢掉被子,瞬間讓原本赤裸的她,毫無掩飾地盡現眼前。
薇急忙縮身,驚慌中被我牢牢壓著四肢,讓她無法遮蔽。她緊張地掙扎著,對我說:
「凱,不可以!」
我毫不理會,霸道地壓制著她,不由分說地強迫她在我面前暴露所有的秘密。微光下的她是如此潔白,卻又那麼柔弱;散落的長髮飄在枕頭上,化成誘人的形狀,姣好的身材在朦朧間一覽無遺。
她瘋狂地搖頭,拚命哀求著,驚慌的眼神懇求著我。
我毫不退縮地直視著她,看得她連忙將視線轉到一旁。
她試圖將手抽出來,面對已經不顧一切的我卻徒勞無功。雙手被我分開,那雙平日既巧妙又靈活的手,從彈琴到煮咖啡都游刃有餘的手,此刻不但無法成為抵抗的工具,甚至連遮掩自己都做不到。
我移動身體,切入她的雙腿當中。薇想踢開我,卻無法擺脫我的控制。我制服了她,此刻我全身滾燙,控制著依然掙扎的薇;放肆地讓自己觸碰她,貪婪地看遍她全身每一寸肌膚。
薇盡力掙扎,姣好的身材在恐懼中顫抖。我喘著氣,兇猛地壓制著逐步失去力氣的她。我要佔據她的一切,我要徹底擁有她;我要讓她永遠是我的,永遠只屬於我一個人,再也不准離開,乖乖地永遠待在身邊。
薇,我喘著氣說,妳是我的,給我。
凱,不可以,她連連搖頭,柔聲哀求。
我不管,我大聲地說,給我!
凱,求求你,她試圖放低身段,剛剛是我不對,我不敢再這樣啦。
不行,我用力說,妳是我的,不能再後悔了,我要妳。
是的,我要,就是現在。壓制著她的手,制服了她的我,就要把她據為己有了。她是我的薇,不是任何人的;她的一切都是我的,那聰敏捉黠的、英姿颯爽的、幽默風趣的、成熟自信的、美艷瑰麗的、潔白無瑕的她,一切的一切,只要是她的,馬上就會是我的了。
第一次地,我的薇,無法抵抗地,徹底而開放地面對著我。
就在這個瞬間,忽然地,她停止了掙扎。
她轉過頭來,正面面對著我,早已睏頓的雙眼亮了起來,反射晶瑩的光澤,迎向我火熱的視線。緩緩放鬆自己,順服地讓我壓著,不再施力,也不再抗拒。
她認輸了。
我一怔,只見她點點頭,吸了口氣,又閉上眼睛。默默等著我的佔有,不再抗拒。
我的薇,終於投降了。
可是,就在這一瞬間,我遲疑了。
不知為何,我靜了下來。像是當頭被澆了一大盆冷水,所有激動的情緒,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在做什麼啊?我忽然想。
這是薇耶,整個世界上我最珍惜的人啊。
她可不是任何一個女孩子,她是薇耶。
那是三月初在麥當勞,一直指引我、陪伴我的薇耶。
她可不是隨便一個路人而已。她是可以解決所有問題的、對我默默付出的、笑語嫣然的、聰穎爽快的、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樂天開心的薇耶。
五十三天來,她像一道光芒,溫暖地照進了我的人生。那是一場無可取代的洗禮,是一個珍貴的禮物,她不是別人,是超過愛情友情的,我的薇耶。
我在做什麼呢?擁有她?我不是早就擁有她了嗎?
皮夾裡的鑰匙卡、冰箱裡的兩百五十個餃子、碧海長空夢境般的翦影、星空花園整夜後冉冉的日出,我還不算擁有她嗎?
望著被我壓制著雙手,柔弱無助、卻又光潔無暇的軀體。我突然發覺,那不是我的薇。
這是薇該有的形象嗎?她應該是自信捉黠的、逍遙自在的,成熟幹練的才對吧?
我要這樣「擁有」她嗎?背棄對小箏的承諾,被我粗魯地佔有之後,她還會是我的薇嗎?或者說,屈服與「認輸」之後,就算她的身子是我的,就算被我留下來好了,我就當真擁有什麼了嗎?
不。
我遲疑半晌,放開她的手,離開了她的身體。
她連忙遮住胸口,蜷起赤裸的身軀。被子已經被我踢掉了,她無法遮掩自己,卻仍是睜著雙眼,默默望著我,眼神裡浮現著難以形容的神情。
我拉起被子蓋住彼此,坐在一邊,不知如何是好。
她無聲地笑了,緊緊地,抱起了我。
我吁了口長氣,定了定神,感受著兩人隔著被子的接觸,慚愧無地地說:
「薇,對不起,我錯了。」
「不要緊。」
她搖了搖頭。
「薇,妳是我最在乎的人,我不該這樣的。」
「我知道呢,」她笑得好開心:「凱,我都知道呢。」
「剛才……」
「別說啦,我真的懂。」
她笑得像一朵漂亮的玫瑰花,雙頰透著嬌豔的緋紅,輕柔地說:
「凱,我真的真的,非常愛你。」
.
我們穿回睡袍,她扶我在床上躺下,軟綿綿地把身子蜷曲在我的懷裡。兩人什麼睡意都沒有了,望著天花板,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薇默默想著心事,急促的呼吸逐漸緩和,身子逐漸輕鬆下來。
差一點,我不禁想,就差這麼一點,我們就失去控制了。
我覺得很羞愧,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種尷尬。很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如何啟齒。
許久後,她開了口。
「凱?」
「嗯?」
「為什麼放棄了?」
「呃,」我臉一紅:「這個喔……我覺得這是錯的。」
「對我,還是對小箏妹妹?」
「對妳。」
「那我問你,」她點點頭,又問:「是什麼阻止你的?」
「是妳。」
「我?」
「嗯。」
「我是怎麼阻止你的?」
「我不知道,可是就是妳。」我說:「我看到妳的樣子,就覺得自己錯了。」
「所以放棄了?」
「是啊。」
「呵呵,你好可愛。」她笑了起來:「凱,你不要自責,事情是我的錯,還好我們都控制住了。」
「不,這是我的錯。」
「誰錯不重要,反正我們守住了。」她微微一笑,又說:「不過,你不要跟小箏妹妹提起這件事,等我回來自己跟她說。」
「為什麼?」
「怎麼說呢,我說比較好。」她嘆了口氣:「這樣講吧,我先問你一件事好了。禮拜六那天,她有沒有表示要跟你親熱的意思?」
「呃,有。」
「那你怎麼說?」
「我說時間還不到。」
「這就是了,」薇輕輕地說:「凱,她對你真好。」
「怎麼說?」
「你不懂對不對?告訴你吧,這是她知道我們守不住,卻放任我們亂來的意思。」
「為什麼?」我一怔。
「就是這樣,你相信我吧。」薇說:「幸好我們沒有超過那條線。知道你守住了,她一定會很感動的。」
「我不懂。不是本來就該這樣的嗎?」
「是,只是我們每個人都有極限,她卻放任我們這麼做。」薇又嘆了口氣:「說起來她真愛你,也真可憐。而在這件事之後,我你之間,真的只能當所謂的『一般朋友』了。」
「為什麼啊?」我聽得一頭霧水。
「她愛你,知道守不住還是放任我們;」薇解釋:「她覺得這是彌補你,因為她不能給你最好的自己;這件事之後,當她知道你守住了,她就會變得更愛你,比任何人都愛,她會為你犧牲一切,而你也會離不開她了。我們之間必須更加謹慎,最好依照你的標準,當個所謂的『一般朋友』。」
我還是不解,卻不知道該怎麼問下去,只得道:
「薇,我聽不懂。」
「沒關係,不需要懂。」她笑著說:「反正你要好好珍惜她。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女孩子,她那麼聰明,又那麼漂亮,對你卻沒有使出任何花招詭計。她對你只有一招,那就是完全的信任。」
「所以?」
「所以要好好珍惜她。」薇又說:「這樣講好了,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經歷過那麼多事情,這種對你的信任不但我做不到,我看大部分的女孩子也做不到。你再也不會遇到這樣的人了,如果讓她跑了,再找一個只怕比登天還難。」
「好,我知道了。」
「那我們就不說了,」她嘆了口氣:「凱,記得我的話,不要告訴她你剛才做的事,我會跟她道歉,你只要讓她知道你沒有對不起她就可以了。知道嗎?」
「知道了。」
「那你睏了嗎?」
「還沒。」
「我也醒了,這樣吧,」她笑道:「我們去吃個早飯,之後好好睡一覺。白天也別出去玩了,乾脆睡個痛快,今天晚上還可以頭腦清楚地相處到我離開為止。好不好呢?」
「嗯,好。」
「那我們起來吧,」她笑著跳下床:
「走,帶你去吃個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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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點十五分。
換好衣服,薇帶我跑到南陽街。今天是禮拜一,路上滿是上班上學人潮。我一邊留意不要遇到認識的人,一邊陪薇鎖好車,兩人走進南陽街,來到位在信陽街口的郵局。
郵局尚未開門,鐵捲門外擺著一個小麵攤,熱呼呼地正在煮麵。蒸氣透著朝陽,既溫馨又充滿朝氣。薇問我說:
「凱,吃碗麵吧?」
「一大早就吃麵啊?」
「是啊,這是宵夜早餐加午餐,吃麵剛剛好。」她笑著說:「我推薦麻醬麵,好吃又清淡,還可以叫點黑白切。」
「沒問題。」
我起身點餐。沒過多久麵來了,我們吃著一樣的麻醬麵,在本來應該趕著上學的晨間,閒適地享用著意外的餐點。天氣很好,陽光照得四下一片清晰,雖是上班時間,卻帶著寂靜下的「隔夜美感」。
想起剛才發生的事,我不禁覺得十分僥倖。如果當時一時衝動跟薇發生了關係,此刻我們不但不能愉快地坐在這裡,更要開始面對難以收拾的後果。她行將離開,我也要回到小箏身邊去,這種不負責任的行為實在太可怕了。
尤其是,如果真的佔有了她,今後兩人的關係必將產生重大變化,這種變化是不可逆的,只要發生就不能修補了。我出了一身冷汗。提醒自己還有一個晚上,無論如何都要保持理性,絕對不可以再發生任何意外。
薇看起來有點疲倦,心情卻很好,笑咪咪地一直聊天。她說這個麵攤是重考班時期的最愛,每天早餐都在這裡解決。有一天她生理期不舒服,請假在家裡卻一直想著麻醬麵,終於撐著身體跑過來,不料八點之後郵局開門,麵攤就收了,麻醬麵沒吃著倒是被班導師發現,結果還是被抓去上課。
當天她什麼都沒帶,導師認為她想蹺課拚命找麻煩,後來還是詩聖站出來找導師吵架,有理沒理地把她架走,騎車送她回家了事。當然,隔天兩人都被海扁一頓。薇笑著說這就叫「鳥為食亡」,看起來想吃一碗麻醬麵,起得不夠早還資格不符。
望著笑語嫣然的她,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幸福。今天沒有犯下大錯,才能在如此清亮的晨光中,與她窩在這裡吃著好吃的麻醬麵。這就是幸福,這才是我們應有的相處方式。認識她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福氣,這場緣份必須好好守護,只有這樣的她,才是最完美的薇。
麻醬麵很香,白色的麵條又香又有嚼勁、土黃色的芝麻醬濃醇誘人,連青菜都是翠綠色的,像是從田裡剛摘下來的一樣。麵碗很舊,筷子也變了色,跟碗裡香氣四溢的麵形成強烈對比;就像煮麵的山東老頭兒一樣,短褲拖鞋加洞洞內衣,微禿的頭髮滿是花白,眼皮垂在厚重的眼鏡下,雖然駝背,煮麵卻一絲不苟。
老伯很老了,不知還能煮幾年,地方是他租的嗎?他是違法攤販嗎?郵局同意他在這裡賣麵嗎?還是說,老伯以前其實也是郵差,曾經穿著「綠制服」,穿梭在大街小巷裡,傳遞著人與人之間的信息呢?
忽然有點吃不下去了,整夜沒睡,我的情緒很怪異。陽光好得很不真實,比昨夜的月光和狗、今早薇的房間清晰得多。不禁覺得自己還沒有從之前的夢裡醒來,薇只是換了裝,從新娘變成樂隊隊員,之後再換成上台的黑衣、紫色的睡袍,此刻又換了一身休閒服而已。
那小箏呢?陪我上台的小光呢?阿誠詩聖呢?還有大姊他們,通通跑到哪裡去了呢?場景變得真快,才剛在中正紀念堂辦集團結婚,此刻的眼前,怎麼已經變成這個外省老伯了呢?
「凱,」薇打斷了我:「你在想什麼?」
「喔,」我回過神來,搖頭道:「沒什麼。」
「你的表情很奇怪喔。」
她笑道,手中拿著筷子,沒有紮起來的長髮遮去了半張臉,頭髮在陽光中泛著褐色。
「沒有,我只是發發呆而已。」
我望著她的模樣,傻笑一番。
她嘻嘻一笑,沒有動作,只是繼續望著我,輕輕鬆鬆地,彷彿我的表情很有趣。
我被她瞧得有點不好意思,搔了搔頭,低頭繼續吃麵。
吃完還不到八點,兩人雖然都很睏,卻一點兒也不想回家。薇牽我走進新公園,信步走在舒服的晨光裡聊天。春意正濃,撲面的風又涼又香,帶著嫩綠的青葉氣息,也帶著濕潤的泥土芬芳。
我們繞過博物館,來到公園裡的水池。我帶薇走上拱橋,站在橋邊,望著底下滿是泥巴的池畔。
水池很淺,顏色卻很濃,反射著陽光,有種深不見底的錯覺。我呆了半晌,開口問道:
「薇,我有跟妳講過養烏龜的事嗎?」
「咦?沒有。」她一笑:「你養過烏龜啊?什麼時候的事?」
「國小二年級。」我說:「當時學校附近開了一間水族店,同學很喜歡去逛,偶爾也會買些什麼鬥魚的帶去學校玩。當時我很羨慕這些同學,只是我不能養,也不能去逛,所以只能憑空想像店裡長得什麼樣子,有哪些魚之類的事情。」
「為什麼不能養?」
「我媽媽不准家裡養寵物。」
「為什麼不准?」
「她說我不負責任,養動物就是害動物,家裡也沒地方。」
「那為什麼不能去逛?」
「因為我被管得很嚴,下課十分鐘就得到家。」我嘆了口氣:「大概是信用不好吧,每天回家都要立刻打電話到媽媽辦公室報到,算是標準的鑰匙兒童。這也是我考上成功很開心的理由,畢竟學校遠,家裡管不著,總算有點自由。」說著一笑:
「扯遠了,我在講烏龜。有一天有個同學帶了一隻巴西龜到學校來,就這麼大吧,」說著伸出指頭比了比:「那是一隻小烏龜,超小的,長得好可愛。妳說這些同學多殘忍,裝在一個紙杯裡,沒吃沒喝沒水的,把烏龜翻過去看牠怎麼自己翻回,還覺得很好玩,我一看就生氣了。」
「嘿,死小孩。」薇皺起眉頭。
「是啊,可惡。」我點點頭:「當時我叫他們別這麼做,還跟買烏龜的那個同學打了一架。後來烏龜被老師沒收了,兩個人都被罰站,老師還要我們和好。」
「那你們和好了沒?」
「本來就是他不對,我才不要跟他和什麼好。」我說:「我跟老師說,要我和好可以,烏龜卻不能還給他,不然他這樣一直玩下去烏龜準死無疑,那我豈不是白捱罰了?除非讓我出錢買下烏龜,算是和好條件。老師想想這也不錯,加上對方也玩膩了,於是就把烏龜賣給我啦。」
「一隻烏龜多少錢?」
「十五塊。」
「那挺便宜的嘛。」薇一怔:「這麼少啊,我還以為起碼要一兩百呢。」
「嘿,妳有錢,那可是我三個禮拜的零用錢喔。」我笑了起來:「妳這叫沒行情,飽阿薇不知餓凱子飢,我當年窮爆了,這隻烏龜比我還值錢。我兩個禮拜才能喝一瓶可樂,牠倒好,天天要吃要喝,媽媽看到我帶烏龜回家當場翻臉,只打我不打牠,真是人不如龜,殼到用時方恨軟啊。」
「哈哈哈哈,好個相聲大師,超級爆笑的!」薇捧腹大笑,笑了半天才說:「呼,超好笑,瞧你說的,你幹嘛拿自己跟烏龜比?後來媽媽讓你養了嗎?」
「不讓,她堅持要把烏龜退給水族館。」我搖頭:「我跟她又哭又鬧,兩個人從她下班吵到爸爸回家。後來還是爸爸聰明,說了一番話,媽媽這才讓步讓我養。」
「哦?他怎麼說的?」
「他說我本來就愛烏龜,難得『英雄救龜』,也算義舉一件。」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我愛烏龜的事有空再跟妳說。爸爸勸媽媽說,一來烏龜比較長壽,『即使兒子笨也不容易養死』;二來這也是個訓練機會,烏龜不像貓狗這麼麻煩,給個盆子加點水,我忘了餵他來餵,『比養你們一家子容易多啦』。」
薇聞言再度哈哈大笑,我又說:
「其實爸爸比我更糟,每天忙得不見人影,哪會真的照顧烏龜啊?媽媽知道爸爸其實也想養,只好同意,跟我說了一堆大道理,當晚就去買飼料,還弄了個平口的造景用花盆,出去公園撿了一塊石頭當假山,這就養了起來。」
「這樣就可以了嗎?」薇愣了愣:「養烏龜這麼容易嗎?」
「當然不,只是當時我們誰也不懂。」我說:「一開始水放多了,烏龜總是爬到假山上去,爸爸說這是『泡烏龜』,要我們就把水量減少。好啦,水少了牠又不大爽,當時是夏天,白天沒人在家,天氣熱水溫升高得快,烏龜是爬蟲類需要靠水散熱,耐不住裡頭的溫度,竟然就翻過花盆跑不見了。」
「呀,跑哪去啦?」薇一驚。
「不知道。我放學回家一看,哇,烏龜不見啦,這下可緊張了,」我說:「盆子是放在櫃子上的,櫃子跟當時的我差不多高,烏龜爬出來保證掉下去,那還得了?我嚇得四下亂看,生怕見到摔得粉身碎骨的烏龜屍體。」
「結果呢?」薇緊張地問。
「沒有,櫃子下什麼都沒有。」我想起當時的情況:「那就更糟了,代表烏龜沒死,反而到處爬。家裡這麼大,一隻小烏龜哪裡都能躲,櫃子下、桌子下、牆角門縫,甚至地毯地墊下面都有可能,一傢伙稍不留神就得踩死。好吧,我只好小心走,每走一步都心驚膽跳,整個下午都在找烏龜。找啊找地傍晚了,聽到門口有開門的聲音,我更是緊張得向外頭大喊,要媽媽不准動,跑出去跟她先把情況解釋清楚,母子倆躡手躡腳走進去,啥事都不幹,一起找烏龜。」
薇笑彎了腰,我續道:
「我跟媽媽餓得要命,媽媽本來想放棄,後來想起爸爸回來可糟了,人家是一家之主,不能要他躲烏龜,只好餓著肚子繼續找下去。就這麼找到快十點半,趕在爸爸回來前不久才找到。」
「烏龜躲在哪裡?」
「廚房門口的腳墊下。」我餘悸猶存地說:「妳想這多險,要是媽媽真的去做飯了,那還不一腳踩扁了牠?踩死一隻烏龜實在太慘了,幸好這事兒沒發生,否則我們大概都別活了。」
「那烏龜還好嗎?」
「看起來是沒什麼問題,果然帶殼的就是耐摔。」我歎道:「不過還是很可憐,縮著頭好像受到很大驚嚇,全身都沾了灰塵,那份窩囊勁兒就別提了。抓牠牠還咬我,帶去洗澡也不老實,之後好幾天食慾不振,看了都很心疼。」
「真是的。」
「真是的還在後頭,」我哼了哼:「妳說這傢伙多笨,一次教訓就得了吧,這件事發生了兩三遍。我們那陣子都不用活了,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放輕腳步,像小偷一樣慢慢走到櫃子旁邊看看烏龜在不在。在就可以好好休息,不在的話,哇,當場發佈烏龜走失警報,全體大動員找烏龜,跟那些山難救援的差不多,活得提心吊膽的。」
薇吃吃地笑個不停,我又說:
「後來媽媽翻臉了,也不跟我商量,帶著烏龜就去水族館退。水族館哪有那麼好講話,人家還指望著賣飼料賺錢呢,不要錢都不回收,還跟媽媽講,退是沒有啦,不要就丟馬桶沖掉,要不然就買個烏龜專用飼養缸,隨我們高興。」
「好傢伙,真會做生意。」
「沒錯,」我嘖了一聲:「妳說這生意多好做?烏龜一隻十五塊,飼養缸倒是五六百。媽媽火了,覺得這傢伙不是好人,心一橫帶回來養在浴缸,結果災難就來了。」
「又怎麼了?」薇緊張了起來。
「浴缸很大,卻不是用來養烏龜的。」我解釋:「我家有兩套衛浴,一套給了烏龜,我們只好到另一套去洗澡,外頭那一套最多拿來上廁所。好嘛,這烏龜真大牌,趕走我們一家三口,竟然可以獨享一個浴缸。問題是烏龜是一種污染程度很嚴重的動物,幾天沒換水浴缸就髒得不得了,加上浴室沒窗,曬不到太陽,一兩個月之後浴缸跟烏龜就同時生病了。」
「啊?浴缸跟烏龜都生病?」
「沒錯。烏龜背上長白斑,浴缸更怪,『長』出一個個凸起的東西像是某種浮腫。」我皺眉道:「妳別問我,我也不知道那是怎麼了,感覺起來像是浴缸內曲變形,並不是附著了什麼髒東西。」
「這還真稀奇了。」
「就是說啊,超詭異的。」
「那烏龜生的是什麼病?」
「其實就是細菌感染,還長黴菌,原理跟香港腳一樣,理由是沒曬太陽,無法殺菌。」我搔了搔頭:「好啦,只好乖乖去水族館買藥,還被人家笑了一頓,說什麼沒見過把烏龜養在浴缸的。這下麻煩大了,烏龜已經長得很大了,既要曬太陽又不能讓水太熱,烏龜飼養缸是非買不可的,生了病又得換藥,藥水泡一天就要換水,媽媽氣得拚命找我麻煩,爸爸也不大爽。只有烏龜因為是病患享有特殊待遇,所以家裡的排名又再次變動啦。」
「這話怎麼講?」
「原本家裡的地位是爸爸、媽媽、烏龜然後是我,這麼一來,變成了烏龜、爸爸、媽媽,最後是我。」
「那沒什麼差嘛,」薇哈哈大笑,又問:「為什麼一定非買什麼飼養缸不可呢?」
「因為這是巴西龜,算是兩棲龜,不能一直泡水,卻又要靠水散熱,所以要一種底是斜的缸,既有個夠深的小池子,又有乾的地方給牠曬太陽,四周又高不會爬出來,一次解決所有問題。」
「學問真大。」
「毛病也多。」我長歎一聲:「問題是,飼養缸有了,我們也照時間換藥,把烏龜當祖宗來伺候,卻怎麼都治不好牠的病。背上白斑越長越多,幾個月下來烏龜食慾都很差,連水族館老闆也覺得很奇怪,說什麼用了那麼久的藥應該已經好了,就算不好也該死了,怎麼我的烏龜一直撐在那裡,還要我們帶去給他瞧瞧。」
「後來呢?」
「帶去啦,老闆一看就說這可治不好了,黴菌感染得很嚴重,烏龜倒是體質很好,不會馬上死掉,只會一直弱下去。除非我們能讓牠活在一個『廣大、營養,又可以一直曬到太陽的天然池子裡』,否則只好拖著,大概一兩年吧。」
「哪有這種地方啊?」
薇一怔,我輕輕嘆氣,一指橋下的水池:
「有,就是這裡。」
「咦?」薇一愣,看了看水池:「所以你們把烏龜放生了?」
「是的。」我緩緩地說:「養了一年多,感情都在了,看牠生病我們都很難過,也不能硬要養下去啊。從水族店回去之後我們開了個家庭會議,決定放生,媽媽知道這裡有養一些巴西龜,她去問過新公園管理單位可不可以放,人家說沒問題,還說什麼大烏龜不會欺負小烏龜的,於是就找了個禮拜天下午,帶牠來這邊認識『新家』。」
薇不語,等我繼續。
「當天我很難過,既捨不得,又擔心牠不適應新環境。我把牠捧在手上,跟牠說了好久的話,說著說著就哭了,越哭越傷心,一時還真想把牠帶回家算了。」我放輕了聲音:「小紅……就是牠的名字啦,好像有靈性一樣,平常很頑皮的,從來不願意待在我的手裡太久,當天卻一直乖乖地讓我捧著,還伸出頭來一直看著我。我越講越難過,後來媽媽一直勸,我才終於把牠放到池子裡。」我頓了頓:
「誰知道,一進池子牠就像是找到家一樣,一溜煙游得無影無蹤。本來以為牠會很害怕的,想不到牠竟然頭也不回。我坐在池邊等了好久,等到天都黑了,卻再也沒有看到牠一眼,後來實在不能不走了,媽媽好說歹說才帶我回家,路上我哭得睡著了,怎麼到家的都不知道。」
「之後呢?」
「之後就沒怎樣了,媽媽把飼養缸賣還給水族店,也沒特別跟我說什麼大道理。我留下剩餘的飼料,連續幾個禮拜天都請外公帶我來新公園看看能不能再次看到小紅。」
「都沒看到嗎?」
「沒看到,放生那天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看到牠。」我搖了搖頭:「我拿飼料吸引牠,出來的卻是原本養在池子裡的大烏龜。小紅再也沒有現身,不知道是死了還是太小了看不見。這是我九歲左右的事,六七年了,每次經過這裡我都會想到牠,不過大概再也見不到了吧。」
「嗯。」薇看著我,問道:
「凱,你說牠叫小紅?」
「是啊,怎麼了?」
「為什麼叫小紅?」
「因為牠的脖子只有一道紅色,」我解釋:「巴西龜脖子兩邊都有一塊紅色斑點,小紅很奇怪,只有右邊有,左邊的幾乎看不出來。所以很好認,就算牠長大了,只要出現,我還是可以馬上認出來。」
「可是,牠不見得會認識你。」薇忽道:「不說牠只是一隻烏龜吧,就算有靈性好了,過了那麼久,你自己都長大了,牠又怎麼能認出你來呢?」
「這是沒錯,可是那也不重要,我只要知道牠過得好不好就行了。」
「知道了,又能怎樣呢?」薇說:「過得好,代表牠早該離你而去,時至今日也沒有留戀了。即使過得不好,那你也不能做什麼,只能徒增傷心而已。」
「呃。」我一怔,心裡不是很舒服:「薇,妳幹嘛這麼說?」
「我只是想告訴你,過去的,就讓它們過去吧。」她放輕聲音,勸道:「凱啊,只是一隻烏龜而已,多少年了,你怎麼還是放不下呢?要是連這種程度的感情都割捨不掉,那你對我又該怎麼辦?明天我就要離開了,下次見面的時候一切都會不同了,那你是不是要難過更久呢?」
「妳不要借題發揮,」我哼了哼:「是誰說不要拿自己跟烏龜比的?我跟妳可不是這種單向的感情,小紅頭也不回,妳也要頭也不回嗎?」
「嘿,搞不好你就是需要這個『頭也不回』。」她認真地說:「凱,單向的感情是可以消滅的,因為不管付出的有多深,只要時間一久,還是可以被其他的感情取代。恕我說句難聽的,小玫很懂這個道理,走得毫不留情,因此你才能走出來,愛上小箏妹妹跟我。充其量她對你還不夠狠,沒有先跟你分手,也沒讓你去機場送她,來個當面訣別什麼的,不然效果還會更好。」
「所以妳打算這樣對我,是不是?」
「不,你放心。」她搖了搖頭:「經過小玫的事,你怕人突然跑不見,我不會這樣對你的。再說我也捨不得你,沒辦法對你頭也不回。問題是,這麼一來你會更難割捨,單向的感情你就割捨不了啦,相對的不是更糟嗎?」
「跟妳保持感情,算是『更糟』嗎?」
我直視著她。
「如果不能在一起,那的確是。」
她也直視著我。
我們默默望著對方,誰也不肯先收回視線。兩人在無聲中堅持著自己的立場,卻也很有默契地沒有把不該說的話說出來。
就這麼過了許久,薇輕嘆一聲,搖搖頭說:
「凱,你太辛苦了。」
我不說話。
「如果這是你的性格,那你就註定會吃很多苦。」她放軟語氣,牽起我說:「我愛你,不希望你總是陷在這樣的情緒裡。之前也跟你說過我爸爸的事了,不然你答應我一件事,我才能安心離開。」
「那我才不要答應。」
「你不答應,我一樣要離開,只是不安心而已。」
「可惡。好啦,妳說。」
「好好對待小箏妹妹,不管你們之間發生什麼問題,承諾我,起碼等我回來之前不要談分手,可以嗎?」
「啊?」
「可不可以?」
「我當然不會跟她談分手,妳這是什麼要求?」我皺眉問:「放開我們的感情不論,今天我跟她在一起,時間甚至還不到一天。我當然會好好對待她,妳這麼說是什麼意思呢?」
「我怕你們會分手。」
「為什麼?」
「因為我。」她毫不遲疑:「凱,你對我的情緒太重了,或許因為我對你也是這樣的關係吧。小箏妹妹很敏感,她一定會發現的,你只有徹底放棄對我的感情,跟我當回『純粹的朋友』,才能沒有後顧之憂地跟她談戀愛。」
「我會對她負責的。」
「愛,不是負責。」
「我的確愛著她。」
「那你就只能愛她一個人,不能拿同樣的感情來愛我。」
「我做不到。」
「那你就會同時失去我們兩個人。」
「我不管。」
「所以才說,你需要別人頭也不回。」薇長歎一聲:「問題是,我沒辦法這樣對你,你不肯這麼做就走不下去啦。凱,你為什麼不肯答應我呢?你是她的男朋友,專心愛她是起碼的吧?我答應你會回來,我們可以相處一輩子,未來可以慢慢培養新的感情,你跟小箏妹妹卻不能在這個階段出問題,你懂嗎?」
「唉。」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她正色道:「凱,你想說出問題也就算了,是不是?」
「我可沒這麼說。」
「你卻這麼想,」她毫不放鬆:「你的表情很明顯。問題是,這是今天你跟我說,你陷在我即將離開的情緒裡。等到你回去找她了,跟她在一起了,你又會覺得無法放棄她,說不定也會覺得跟我出問題也就算啦。我才不要被你拋棄,所以我非走不可,寧願跟你講好重頭再來,我也不要被你單方面拋棄,你懂了沒?」
「唉。」
「好啦,說太多了,」她搖搖頭,放鬆了語氣:「本來這就已經是結論了,我們不該談進去的。」
「我以為我們是無話不談的。」
「所以談進去了。你答應我了沒?」
「好啦,答應啦。」
「我回來之前,不可以跟她談分手。」
「我不會啦。」
「那就是了,這樣你們就可以好好相處了呢。」
她柔聲說,牽著我的手,帶著莫名的情緒,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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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再談論這個話題,兩人來到一旁的「翠亨閣」。這是一座三層寶塔形狀的亭子,外頭圍繞著一個較深的水池,池畔用石頭水泥砌成復古式的漂亮欄杆。
天很藍,上午的晴空沒有一片雲。我們走進亭子,在冰涼的石頭椅子上坐下。風通過水池,帶著涼意,把綠色的池水吹出一層層破碎的漣漪。
薇望著漣漪,笑了起來。
「凱?」
「嗯?」
「這裡沒有烏龜吧?」
「嘿,還在講這個話題啊?」我一笑:「好像也有。不過這池子比較深,不常看到。怎樣?」
「我是在想,說不定以後我們可以一起養烏龜。」她望著墨綠色的水面:「再不然就去買幾隻來放生,以後常常過來看牠們,就像……」
「就像什麼?」
「嘻,沒什麼。」她一笑:「怎樣,好不好啊?」
「好是好,不過我可不知道去哪裡買。」
「咦?不就水族店嗎?」
「水族店的烏龜很小,跟這裡的好像品種不同。」
「那也沒關係,養大一點,再來放生好了。」
「妳真的要養啊?」
「是啊,」她認真地說:「烏龜活得長,活動可以持續很久。養在我家,一隻隻養,當成共同興趣也不錯。」
「那可不好。」
「為什麼?」
「牠們大小差太多,搞不好小的還沒長大老的就死了,那多傷心啊?」
「哈,小的慢慢長大,老的總會死的啊。」她饒有深意地說:「這也容易,多養幾隻好了。不過不要一次養很多,分階段來,養大了就放生,這樣就可以養很久了。」
「妳是說真的嗎?」
「真的啊,為什麼不信?」
「就因為我剛剛講那件事?」
「不只,不過理由不重要。」她微笑著說:「一起養點什麼,一起照顧牠們,不是也很有趣嗎?之後有感情了,也就沒有那麼寂寞啦。可惜烏龜不會講話,否則還會更熱鬧呢。」
「哈,誰說烏龜不會講話?」我一笑:「烏龜也會叫的喔。」
「真的喔?」
「真的,叫起來有點像小貓的聲音,不過粗一點。」
「嘻嘻,這倒新鮮。」薇點點頭:「那就說好了,等我回來,我們一起去買幾隻烏龜來養。這段時間你抽空先去瞭解一下,看看要買些什麼。不過不能先買,要等我一起去。」
「沒問題。」
「記得多想一想,看看可以養在我家什麼地方。」
「知道了。」
我點點頭,薇轉過頭去,望著風裡的漣漪,不再多說。
陽光灑在庭閣邊緣,長空一片蔚藍,藍天交界處是飛簷的翦影。這是個安靜的上午,我們沒有多聊什麼。薇牽著我的手,在風中哼起了歌,珍惜著離去前的最後一個早晨。
又是「The Rose」。
這首歌很安靜,歌詞卻很沉重,不知道薇為什麼那麼喜歡。想起她說她媽媽名字裡也有一個「玫」字,或許就是因為這個理由吧。
薇的媽媽好漂亮,照片裡的她比薇成熟一點,笑容淺淺地很有氣質,感覺起來十分內斂,不像薇這麼自由自在的。兩人長得很像,一樣的瓜子臉細眉毛,不過薇的鼻子比較挺,遺傳到爸爸,帶著點驕傲英俊的感受。
忍不住地,多瞧了她幾眼。
薇依然哼著歌,沒有注意我的視線。她說她爸爸很癡情,其實要是有這種妻子,我想任誰都會很癡情吧?可惜我們沒有在一起,眼前的她,總有一天也會變成別人的妻子的。
默默祝願她將來能夠找到一個很好的男生,我不禁想,不像詩聖那麼隨便,也別跟我一樣辜負了她。薇太完美了,值得一個比我們都好的男人來照顧。像她爸爸那麼癡情又能幹,白手起家,扛得起責任的好男人,這才配得上她。
聽著她的歌聲,我默默想著那些遙遠的事,一時忘了自己還坐在她身邊,兩人之間有著奇異的情緒。明天她就要走了,或許還會回來,只是,回來的時候,我們卻不再能像今天這樣,輕鬆自在地「在一起」了。
乾脆把這首歌學會好了,我忽然想,趁薇不在的時候去月光和狗,請狗弟教我彈吉他。看看能不能趕在薇回國前練成,當成一個慶祝她平安歸來的禮物也不錯。
我不知道如何找狗弟,卻知道怎麼找大姊,跟馨馨說一聲就成了。只希望吉他不要太難練,不過只練一首歌,應該也不是什麼太困難的事情。
正想得開心,我忽然發現四下響著蟬聲。綠蔭在微風裡沙沙作響,池子裡滿是潺潺水聲。一個安安靜靜的上午,乾乾淨淨的陽光中,公園裡原來有這麼多聲音。
夏天要來了呢,我聽著蟬鳴,不禁想。
去年的蟬聲是什麼時候結束的呢?
很奇妙,一向聽著蟬聲感覺夏天,卻從未注意過蟬聲是什麼時候結束的。季節變換總在不知不覺中發生,蕭索的冬季尚未結束,春天卻行將遠離。又是一個新的夏季,響起熟悉的蟬鳴。
去年這個時候,我才跟小玫在一起幾個月,正努力準備聯考。
一年過去,我卻跟薇坐在這裡;再度面對分離,準備回到小箏身邊,開始一段新的戀情。
那明年呢?我不禁想,變化得這麼快,明年的春天,我的生活又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這是不能測度的,我告訴自己,一年來環境變化得好快,快得難以掌握,我只能認真面對,好好與變化相處,不能妄想什麼要都控制。只有如此,才能不被走馬燈似的「狀況」帶著走,弄得張皇失措,迷失方向。
薇不知道我在想什麼,只是輕聲哼著歌。我望著她粉嫩的雙頰,如此真實不虛,彷彿永遠不會消失一般。可惜這都是假象,她行將離去,我只能貪戀地望著她,珍惜著此刻,體會著變動前的殘餘溫存。
於是,她停下來。起身看著我,微笑著說:
「凱,該回去了。」
「嗯。」
我點點頭,什麼也不說,陪她離開新公園。
兩人走回南陽街拿車,她已經很睏了,於是換我騎車,在漂亮的陽光中回到了家。
經過昨夜的狂亂、今早的安靜,進門時兩人都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我尾隨她步上十七樓,回到了臥室。
被褥一片凌亂,窗簾仍舊低垂,剛進來的我們都感到有點氣悶。薇拉開窗簾,讓日光照進房內,蒸發殘餘的氣息,在耀眼中清滌著昨夜的情緒。
薇轉頭看著我。過了許久,輕輕親了我一下,拿起我的手掌放在胸口,柔柔地說:
「凱,昨夜你已經……看過所有的我了。」
「呃。」
「希望你不要忘記那一刻,也別忘記,當時我是願意的。」
「我不會忘記的。」
「凱,我愛你。」
「我也是。」
「那就值得了。」
她點點頭,像是回味著,轉身走進浴室。
我們輪流盥洗完畢,換好睡衣,心照不宣地躺上了床。兩人擁抱著,不再悸動也不再興奮,只是舒舒服服地享受著對方的擁抱。
一切都攤在陽光下,朦朧的眼前像是披上一層薄紗。薇的面容好燦爛,雪白的肌膚,在日光裡閃耀著。
我們都倦了,在寧靜中闔上雙眼。冷氣嗡嗡響著,涼涼的風吹在被子外頭;懷裡是私密的接觸,周遭是光影交織的融合。
就這樣地,躺在柔軟的床上,我們相擁睡去,結束了充滿情緒的,意想不到的第二「夜」。
.
下午一點半。
醒來時中午已過,窗外依然是乾淨的午後陽光。薇還在睡,靠在我的胸口,嘴角掛著甜甜的笑。
我沒有動,生怕吵醒了她,靜靜瞧著或許是最後一次見到的模樣。她睡著的樣子很漂亮,雙頰紅紅地,白皙的肌膚透著紅絲;上半身隨呼吸起伏,睡得很沉,幾乎聽不見呼吸的聲音。
她的眼皮跳動著,應該正在做夢。我很想知道她夢到了什麼,也想知道經過這麼一夜,她的夢中會出現什麼場景。她會夢到我嗎?她曾經夢到過我嗎?夢裡的我們在做什麼呢?我非常想知道,像她這樣一個女孩子,夢境裡的世界又是個什麼模樣呢?
她是快樂的,看表情就知道。我忽然覺得她搞不好真的會什麼「Lucid Dreaming」。薇是個充滿好奇心的人,如果世上真有這門功夫,我猜她一定會去學。
突然覺得她過得好累,不要說別的事情,就從跟我相處來看好了。薇永遠會準備好所有的主意,事先熟悉可能遇到的環境,想事情比別人快一步,連去踏浪都會事先把潮汐表背起來。正如當時說的,一切都是「控制下的環境」。
為什麼她要活得這麼累呢?一個什麼事情都想在前面的人,應該總是在傷腦筋吧?她說自己是個「準備十分用一分」的人,那麼另外的九分,卻又是了為什麼而準備的呢?
因為缺乏安全感嗎?從小遷徙,又沒有媽媽照顧,沒有安全感也是正常的。問題是,花下心思之後,卻真的能夠建立什麼「控制下的環境」嗎?就拿這三個晚上來說好了,她既沒辦法預測第一夜我會早到,也不能防止昨晚的一時衝動。禮拜六晚上她似乎想先把餃子包好、花園整理好,好整以暇地等我到來,給我看包好的餃子,帶我參觀整理好的花園。卻因為我的早到,一切都來不及完成,那她有沒有覺得掃興呢?
昨夜,她只想在黑暗裡抱著我,並沒有打算跟我「那個」。雖然最後懸崖勒馬了,然而要是我控制不住了呢?她能抵抗我嗎?事後會不會後悔呢?如果真的發生了,她會不會覺得一切都失控了,原本的浪漫,都變成了一場災難呢?
真險。我沒有保險套,想來她也沒有準備任何避孕措施。當時的我只是一陣衝動,倘若事情真的發生了,那她會不會就此懷孕了呢?原本這三個晚上是要「浪漫的分手」的,要是發生在小箏身上的事情不幸在她身上重演,又該如何是好呢?
這些事情都不在薇的準備範圍之內。換言之,一旦發生,她所準備的一切不但毫無用處,反而會變成引發一連串可怕事件的起點。退一步說,就算通通奏效好了,明天的我,卻還是必須回到小箏身邊,不會陪著她。
從麥當勞、烏魯木齊、陽明山、澎湖到一連串後續的事,她一直默默準備著。而她所準備的一切,都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我。
一路辛苦,努力到今天的她,所得到的竟然只是這三個晚上。只能躲在我懷裡,不知控制下或無意識地,做著一場微笑中的夢而已。
明天一到,這場夢就要結束,她又將踏上旅途,獨自遠赴北京,幫助一個素未謀面的共匪。這樣的結局,真的是她應該得到的嗎?
她動了動,我連忙收斂心神,讓她維持著最舒服的姿勢。我不想吵醒她,如果連一場好夢都被剝奪掉,那她真的太可憐、太不值得了。
她「嗯」了一聲,還是醒了。抬起頭來,睜開惺忪的睡眼,慵懶地一笑。
「咦?你醒啦?」
「是啊。」我忙道,伸手拍著她,輕輕地說:
「繼續睡,不要急著醒。」
「嗯。」
她應了一聲,把臉貼在我的胸口,閉上眼睛。
我暗暗嘆氣,輕輕撫摸著她,哄她再度睡著。
.
沒過多久我也睡著了。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三點出頭。薇已經醒了,躺在我的懷裡,睜著眼睛,像是正在想事情。
我稍稍一動,她轉頭說:
「醒了?」
「呃,是啊。」
「嘻,這次輪我先醒了。」
「妳醒來多久啦?」
「沒多久,」她說:「你睡覺的樣子還真可愛,夢到什麼好玩的嗎?」
「嗯,我忘了。」我反問:「那妳呢,做了什麼夢?」
「嘻嘻,這可不能跟你說。」她頑皮地一笑。
「為什麼?」
「說了你又獸性啦,我才不要告訴你呢!」
「呃,妳亂做夢喔。」我臉一紅:「我才不相信,妳又來鬧我了。」
「呵呵,反正我不說,你自己瞎猜好啦。」
「那現在怎樣,起床嗎?」
「嗯,也該起床了,再睡天就要黑啦。」她點點頭,卻沒有坐起來:「等一下你想幹什麼?」
「嗯,」我想了想:「這樣好了,我們去刷牙洗臉,之後幫妳煮杯咖啡,去星空花園聊天做日光浴如何?」
「沒問題。」
她甜甜一笑,抱起了我。
我們在床上又賴了半個小時,這才起床梳洗。我的衣服有點髒,加上晚上也要穿制服回家裝樣子,於是決定換上書包裡的制服。她見狀一笑,小虧幾句,拎著綠制服走進浴室,出來時全身整齊,穿起了另一種「情人裝」。
一起下樓煮咖啡。薇站在身邊,認真看我使用Melitta濾杯煮咖啡。不久成品出爐,她喝了一口,有點訝異地表示「這杯咖啡很有水準」。當下捧著杯子,拎了一罐餅乾,帶我走進星空花園。
下午的陽光好漂亮,乾淨中帶著暖意。薇拿了兩副太陽眼鏡,將其中一副交給我。她把眼鏡戴上,光著腳板坐在星空花園中。嚴肅的綠制服下是漂亮的雙腿,看上去既閒適又帥氣。
明天就要走了,此刻的她卻如此輕鬆。陽光把木質地板曬得熱熱地,赤腳的薇像是十分享受。她喝著咖啡,細嫩的腳背在粗糙的地板襯托下精緻極了,小巧的腳趾頭既俏麗又柔媚,舒舒服服地磨蹭在溫暖的木板上。
她放下杯子,問道:
「喂,你餓了嗎?」
「剛醒,還好。」
「這個時間很尷尬,吃多了晚餐吃不下,不吃又餓。」她拿起餅乾咬了一口,邊吃邊說:「這樣好了,待會兒陪我出去買菜,做頓飯給你吃,怎樣?」
「別麻煩了吧?」
「不麻煩,」她搖搖頭:「我想做給你吃,之後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你愛吃什麼?」
「我都可以。」
「點個菜嘛。」
「煎鱈魚?」
「這太簡單了啦。」
「我愛吃啊。」
「好吧,煎鱈魚。」她點點頭:「還有什麼?」
「炒豌豆夾?」
「這也簡單,你故意的是不是?」她一笑:「還有什麼,喝湯嗎?」
「好啊,隨妳做。」
「羅宋湯?」
「有牛尾更好。」
「嘿,這倒是講究起來啦。」她終於笑了:「對嘛,我都不怕麻煩了,你還客氣什麼?這可是離開前最後一次為你下廚,之後還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呢。」
「唉,好吧。」
「別嘆氣,今朝有酒今朝醉,難得時間很多,你也來幫我忙好了。」
她笑著說,再度捧起杯子,喝著我煮的咖啡。
兩人聊到四點出頭,薇放下杯子,帶我離開家門,騎車跑到忠孝東路SOGO的超市買菜。
我很少來這一帶,禮拜一下午人不多,偌大的超市沒有週末擁擠。SOGO是日系百貨公司,很多舶來品,標價嚇死人,若非她這種有錢的,我看也沒有人真的會來這裡「買菜」吧?
兩人沿著超市冷藏櫃,在愉快的笑語中挑選食材。她分辨著東西是否新鮮,我則推著推車,指著貨架指指點點;我點的菜太簡單了,薇似乎覺得不大過癮,邊挑邊抱怨不說,也不斷聊著她的「拿手菜」,有種推銷什麼的感覺。
我插不上話,只能乖乖聽。她像是什麼都會做,從中菜講到西餐,也不知道做起來味道如何。「每家都有每家的味道,」她說:「如果有機會,以後我多做一點給你吃,說不定我們口味很合,未來就不用跑到外頭去吃啦。」
我點點頭,心裡卻覺得那是一件絕無可能發生的事。薇察言觀色,敲了我一個頭,歎道:
「你這人,就不能不要掃興嗎?」
我也不解釋,點了點頭,低聲道:
「對不起。」
薇笑了笑,也不多說,帶我繼續逛。
兩人買了生鮮食品,之後逛起佐料部門。薇看著滿架子寫滿外文的瓶瓶罐罐,十分興奮地挑了一大堆看不懂的醬料放進推車裡。我心裡奇怪,問起了她,她卻只是一笑,搖搖頭說:
「這可不是今天要用的。我每次看到這些東西都會變得很不理性,這就是煮飯婆的罩門啊。」
「這些都是什麼啊?」
「很多啊,像這瓶是加了鹽的橄欖油,」她指著籃子裡的墨綠色瓶子:「這瓶是沒加鹽的。這是Pesto Genovese,用來調義大利麵,吃起來跟九層塔很像;這個是vinaigrette,用來調沙拉。其他還有鯷魚啊、肝醬啊,一堆說不完。老外吃什麼都是一堆醬,分辨起來很麻煩,記得之後倒是很好用。這些東西想自己調還得跑香料店,麻煩得很,不如買現成的方便。」
「那這個呢?」我指著推車裡的幾瓶醬油:「連醬油也要買日本貨啊?」
「要啊,日本醬油花樣多,」她點點頭:「日本人愛吃一種皮很薄的煎餃,那就要加這種醬油。這裡還有壽司醬油,味道比較淡,不像我們華人吃的醬油那麼鹹。吃什麼配什麼,這叫要講究就別將就。」
「好個『要講究就別將就』,」我笑道:「問題是,妳會自己在家裡做日本料理嗎?」
「會啊,切切魚,煮煮醋飯,將就對付著吃。」
「不是說要講究就別將就嗎?」
「所以別講究,」她嘻嘻一笑:「我是真的會做啦,之前還請人在日本買了一把很厲害的刀。當然沒有外面的師父厲害,不過自己弄畢竟比較有成就感。下次教你,小心別切到手就好。」
「好啊,一言為定。」
我點點頭,怕她看出來又不高興,不敢再轉什麼「那可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事」之類的念頭,當下推著推車,走到零食櫃架前。
這裡賣的多半是日本「菓子」。菓子是日文漢字的「甜點」,一堆琳琅滿目的甜食擺得幾乎要擠出架子。薇說日文裡菓子分成「和菓子」與「洋菓子」;和菓子是日式甜點,像是羊羹、麻糬、大福、紅豆餅、麥麩餅、銅鑼燒之類的;洋菓子則是西式甜點,包含各式蛋糕、巧克力、冰淇淋、泡芙、布丁、果凍等等。其中又有一些被日本人改良過的品項,像是蜂蜜蛋糕、年輪蛋糕,或者水果果凍,燒布丁這種,就不大分得出來是「和」還是「洋」了。
擺在架上的當然不是現做產品,多半是一些Pocky啊、牛奶糖、包裝精美的小糖果,或者仙貝之類的東西。日本人包裝用心,每個看起來都很好吃,我看得直流口水,薇則大方地幫我買了一堆。
走著走著,我忽然看到了一個產品。那是一盒巧克力,盒子上畫著可愛的蘑菇圖形。巧克力做成蘑菇狀,菇柄是餅乾,小小一盒要價數十元,可以說是非常貴。
重點不在貴,而是產品本身。我正望著這盒巧克力,就聽薇問:
「咦?你在呆什麼?」
「呃,沒事。」
我回過神來,看了看薇,又看了看那盒巧克力,半晌後才說:
「這麼多年了,原來這個產品還在賣啊。」
「這個產品怎樣了?」
「小時候吃過。」我拿起一盒,打量著熟悉的包裝:「這好貴,小時候我可吃不起,以前也沒地方買。」
「那你在哪吃的?」
「一個女孩子家。」我說:「嗯,應該說是我爸爸的生意夥伴家。對方很有錢,就那種本省地主之類的,開賓士、說日文,家裡一堆紫檀木古董,沒事就泡比賽茶,茶桌還是那種一塊大木頭鋸成的本省家庭。」
「瞭解,」薇一笑:「形容得很立體。」
「嘿,這是那種家庭的標準形象。」我點點頭:「他們家有一個女兒,年紀跟我差不多,小時候爸爸常帶我去他們家玩,大人聊大人的,我就跟女孩子玩。那個女生很神氣,總是穿著紅皮鞋,燙捲捲頭,整身連身裙,還有那種蕾絲翻花邊的白襪子。」我不禁想起岑家鳳:「就是那種樣子,小小年紀就會戴耳環,髮箍閃閃發亮帶亮片,彈鋼琴拉小提琴,沒事還來一段什麼芭蕾舞。家裡有錢,人家驕傲得很,跟我們這種窮孩子可不一樣,冰箱裡不是可樂就是冰淇淋,櫃子裡擺著一堆進口零食,當時就有這個。」說著晃了晃手上的蘑菇巧克力:
「就這玩意兒,味道很好吃。當年我只吃得起什麼七七乳加巧克力,人家就在吃這種東西。第一次吃驚為天人,一吃就是一整盒,吃到第二盒的時候媽媽要我不要吃相難看,也要留一點給人家女孩子吃。」
「結果對方一點也不在乎,是嗎?」薇接口。
「沒錯,」我點點頭:「不在乎就算了,她還很神氣地跟我媽媽說:『沒關係啦,他想吃就吃,我吃不完一盒,都是軟了就丟掉啦,小凱想多帶幾盒回去也可以。』」
「人家挺大方的嘛。」薇一笑。
「嘿,大方是真的,就是有點瞧不起人。」我搖搖頭:「當年才幾歲啊,小學一二年級吧,講話就這麼神氣。小時候我很遲鈍的,別人笑我我都聽不出來,可是那次卻覺得很不舒服,好像被人家施捨了什麼一樣,覺得被當成乞丐啦。」
「咦?幹嘛這麼想?」
「妳沒看到她的表情,」我哼了哼:「反正就是覺得我很土什麼的。之後每次去他們家我都很不舒服,也沒有再吃過這個玩意兒。她倒是會開一包請我吃,只是我寧願讓東西軟掉也不肯吃,她丟她的,我可不當他們家垃圾桶。」
「嘿,你倒是挺激烈的。」薇一怔:「你有說出來嗎?」
「沒有,這種事有什麼好說的?」我搖頭:「沒錯,她家有錢,不過我也不缺一盒零食。這件事情我都忘了,剛剛還想了一下,倒是跟妳說了出來。」
「所以只有我知道?」
「是啊。」
「那我們就來吃一吃,看看這麼多年之後味道有沒有變。」薇看著我,認真地說:「有什麼了不起?我們也買得起,不用受人家賞賜。」說著一古腦把架子上六七盒全都扔進推車裡,卻把我手中的那盒擺回架子上,像是在說「咱們留這一盒給別人吃」。
我心知肚明,薇不說「我」買得起,卻說「我們」買得起,小小一個字的差別,卻把我跟她連在一起。延伸著她的富裕,讓我與她站在一起。
我默默體會這個一字之間的情緒,什麼話都沒有說,陪她繼續逛。約莫半個小時左右,兩人才帶著大包小包,騎著搖搖晃晃的機車踏上歸程。
回到薇家,兩人在廚房整理一番,薇圍上一條淺棕色的圍裙,嫣然一笑,洗手做晚餐。
燒飯真不是件簡單的事,即使我刻意地點了最容易弄的菜,薇卻依然忙得團團轉。我一邊幫忙一邊觀察,只見她打了一碗蛋汁,拿出幾瓶佐料,剁蔥磨薑泥,一古腦灑在蛋汁裡攪拌均勻。之後切起大蒜,把蒜片切得跟紙一樣薄,卻不知用途為何。
她指揮我收拾剛剛買回來的零食,嘴上說話,手裡卻不停留。熱鍋放油,用一些莫名佐料醃魚,之後在蛋汁裡加入某種粉末調勻,裹在魚上,準備下鍋。
另一頭有個大鍋在煮水,不久水煮開,薇把在超市已經剁好的牛尾放進去稍微燙了一下,隨即撈出來把水倒掉,再放一鍋水繼續煮。這次水少多了,煮上之後她等了半晌,水沸不久後上面就浮起了一層泡沫;她把泡沫撈掉,加入一點酒跟鹽,還放了一包立頓紅茶包在裡頭,說是這樣煮起來比較入味,肉也容易爛什麼的。
我目瞪口呆地望著她,只見她把鍋蓋蓋上,開始處理蔬菜。薇把馬鈴薯、胡蘿蔔、西芹菜、捲心菜、洋蔥與番茄分別拿出來,一一洗淨,再從冰箱拿出一條德國香腸,各自切成小塊分裝在碗裡。切完後熱起另一個鍋子,放入奶油融化,把馬鈴薯塊放進去炒,之後倒入幾乎整瓶的番茄醬、一點鹽,加進其他蔬菜翻炒。
這鍋蔬菜不知道是用來幹嘛的,她一邊炒一邊看著一旁的大鍋,只見鍋蓋開始跳動,於是關小火讓牛尾燉煮。轉頭見蔬菜們炒得差不多了,這才加入香腸丁,又炒了片刻才關火。
接下來的炒豌豆也是一樣,她不只是炒炒豌豆而已,反而先把洗好的豆夾去筋,再用橄欖油加上一堆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佐料調了一小杯醬汁,把鍋子熱上,一樣放了一點奶油融化,這才把豌豆放進鍋子裡炒。炒了幾下放入一半醬汁,再炒片刻,隨即起鍋,拿剩下的油來炒蒜片。
蒜片炒好,豌豆回鍋,薇用的油很少,火也不大,炒了半天豌豆還是綠油油地。這時一旁的大鍋又沸騰了,她把蓋子打開繼續煮,讓沸水多蒸發一些,轉身關火裝盤,完成了第一道奶油炒豌豆。
她要我把盤子端出去,從剛剛買的食材裡抽出了一條法國麵包,把麵包切成一片片,放進烤箱裡加熱。
接下來又回到大鍋了,此時鍋中已然沒有多少水了,她再度撈起牛尾,用一把小刀仔細將幾塊牛尾去骨,隨即把香氣四溢的肉塊丟回鍋中,加入剛剛炒好的「番茄醬蔬菜泥」,蓋上鍋蓋繼續燉。
這下子輪到煎魚了。一樣是熱好鍋子,她把醃好裹好的魚片放進去煎,鍋裡嚓嚓作響,沒過多久魚排們就變成了金黃色的酥皮。她熟練地翻了面,望著鍋子裡漂亮的成品像是很高興,帶著微笑,手持鍋鏟站在一旁。
看她忙進忙出的樣子,我佩服得不得了,幾道工序同時進行,既不忙也不亂,甚至連醬汁熱油都沒有弄得到處都是,也不知道她是怎麼練成這種功夫的。
望著圍裙下的綠制服,我心中湧起一種說不上來的滿足感,在如此不協調的裝扮下,她既是一個美麗聰敏的女孩子,卻又像是個成熟溫柔的年輕少婦。完美得難以形容,超越所有現實,讓人覺得那麼不捨。
薇正要把魚排翻面,我走到身後,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她。她淺淺一笑,低下了頭,卻將身子靠得更緊。小小的廚房裡一片溫馨,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靠在對方的身上。
不知過了多久,她輕聲道:「好啦,魚快焦了。」這才靈靈巧巧地脫出了我的雙臂。
我怔怔瞧著她,只見她把魚排放進盤子裡,用餐巾紙吸走多餘的油,一樣裝好盤子,卻不像平常西餐廳裡淋上某種白白的醬汁,要我端了出去。
我從餐廳回來,只見她已將麵包從烤箱裡取出,用白瓷盤子裝好,也用個小瓷碗裝了一整碗的大蒜奶油。這才拿出一張鮮紅色的桌布,以及一包濕紙巾交給我,笑道:
「好啦,簡單小菜完成。你去星空花園把桌子擦乾淨,鋪上桌布,再下來拿餐具。」
「咦?我們在外頭吃啊?」
「是啊,嘻嘻。」
她笑道,轉身打開櫥櫃,拿出銀色的刀叉、白色的大小盤子們,還有一個漂亮的透明玻璃油燈燭台。
燭台裡頭有一條白色的棉質燭蕊,她彎著身子,小心翼翼地將蓋子打開,用一個超級迷你的小漏斗在油燈燭台裡加滿了透明的「油」。她很專心,修長的手指輕持燭台,彷彿一用力就會把燭台捏破。長髮順著姿勢垂在胸前,飄在乾乾淨淨的圍裙邊緣,如此輕柔,像是又軟又鬆。
瞧著她的一頭長髮,以及那雙善於烹調的,常常推我一把又敲我一下,曾經緊緊牽著我,又毫不含糊地撥弄如天籟般醉人樂章的手,我心裡像是被緊緊抓握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咦?」她把燭蕊插回燭台裡,轉頭見我還站在原地,笑道:「怎麼啦,還不去鋪桌子啊?」
「呃,是。」
我回過神來,連忙轉身離開,往樓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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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脫下圍裙,分次帶著餐具、食物來到星空花園。兩人合力擺設完成,點燃燭台,薇又進去拿了一個小小的透明花瓶出來,在瓶中插入一朵來自她爸爸房間的白玫瑰,這才分別坐下,微笑地望著我。
今晚的菜很「簡單」:法式麵包加大蒜奶油、煎魚排佐炒豌豆配菜,一鍋尚未完成的牛尾羅宋湯,還有兩杯裝在水晶杯子裡的白酒。原本我以為吃的是中餐的,不料她竟然改成了西式作法。燭光中她的模樣好漂亮,一身綠衣在漂亮的夜色中變得更深,雙頰映著火光,搖曳著融融的影子。
晚上天氣很好,天空裡飄著雲。夜裡的雲很亮,透著神祕的顏色,在溫暖的晚風裡無聲滑行。
「薇,」我忍不住讚嘆:「這頓晚餐好浪漫,真是辛苦妳了。」
「不辛苦呢,只有一道菜、一種主食,還有一鍋湯。」她嘴上這麼說,笑得卻很開心:「重要的是你愛吃,來,先敬你一杯了。」說著捧起酒杯。
我也拿起杯子,兩人碰了杯緣,清脆的聲音響在微風裡,帶著透明的心情。
就這麼地,兩人在星空花園裡吃著令人回味無窮的燭光大餐,薇的魚排煎得好極了,酥脆的金黃外衣下是不知名的香味,鱈魚鮮嫩多汁,清淡的滋味在佐料襯托下香氣四溢。我問起剛剛的醬汁,薇卻搖頭不答,只是笑道:
「好吃就好了呢,下次再換點別的味道,讓你一直有新鮮感。」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心裡卻想,其實就像她的烹調本領一般,她自己也總是不斷地「換味道」,跟她相處永遠都有新的滋味,永遠都有「新鮮感」。
主菜結束,薇下樓端來了羅宋湯。這碗說是「湯」,其實濃得跟沾醬差不多。裡頭滿滿的料,喝起來酸甜交織,味覺層次既豐富又清爽。我們用麵包沾著「湯」,吃啊吃地,不知不覺把整鍋都吃完了。
好一頓露天燭光大餐,我吃得既感動又滿足。飯後兩人收好碗盤,薇去煮了一壺咖啡,兩人回到星空花園邊喝邊看夜景。我再度稱讚起她的手藝,她則微笑地望著我,似乎十分開心。
九點出頭,我也要回去了。薇沒有留我,約好凌晨一點在我家樓下見面。兩人一起整好廚房,把垃圾拿到樓下扔掉,之後彼此擁別,薇幫我攔了一輛計程車離開。
一樣是洗澡盥洗收好書包上床睡覺的公式,我在床上翻來覆去一直睡不著。窗外一片漆黑,原本乾淨的夜空逐漸湧起雲層。好不容易待到十二點半,我按照慣例溜出家門,一出去才發現已經飄起了小雨,薇則站在雨中,穿著下午的綠制服,微笑著。
我連忙走上前去,對她說:
「下雨了耶,妳怎麼不先打個訊息過來?讓我自己過去就好啦!」
她淺淺一笑,什麼都沒說,只是戴上安全帽,讓我爬上後座,駛進雨中。
如同過去兩個月,我們奔馳在入夜的台北街頭。小雨在疾速中化成寒風,毫不留情地貫進了我的衣領。路上她一言不發,只是自顧自地哼著歌。前座的她早已全身濕透,尚未換下的制服,在雨中變成了一件冰涼又深色的緊身衣。
她似乎一點也不冷,迎著風,行若無事地哼著披頭的「挪威森林」。沿路哼的都是這首,一遍又一遍地,彷彿路旁疾逝的街燈一般,連續不絕又綿延不停。
沒過多久回到她家。她把車停好,抖抖身上的水,笑著說:
「呼,好冷。」
「妳別感冒了,不是一早就要走了嗎?」
「是啊。」她點點頭,牽起我的手,走進大樓。
不知怎地,我覺得晚上見面後薇的態度很不一樣。像是有什麼心事,有點悶悶的。大概是行將離去吧,或許也有點捨不得。當下也不多說,暗自提醒自己待會兒一定要讓她開心,不要又搞得哭哭啼啼的。
兩人進了家門。薇打開燈,對我說:
「凱,我五點半的飛機,兩點半就要走了。」
「呀,這麼早?」我吃了一驚。
「是啊,飛太平洋的飛機都這樣。」她點點頭,看了一眼牆上的鐘:「現在是一點半,正好夠我洗個澡。待會兒狗弟會來接我去機場,白天你就在我這裡睡吧,睡夠了再去上課。」
「不要,」我忙道:「我也要送妳去。」
「你別送。」她搖了搖頭:「凱,原本我只跟小箏妹妹要三個晚上,這兩天白天你都陪著我,我已經很滿足了。送機這種事情就免了吧,狗弟在,我們本來就不方便說什麼。」
「呃,送一下有什麼關係?」
「不要。」她堅決地說:「凱,之前我們聊到去機場找小玫的事,你記得我跟你說過什麼嗎?」
「記得啊。」
「我說了什麼?」
「妳說如果換成是妳,妳一定會想辦法讓她不要離開,而不是去機場目送對方。」
「是啊,所以,」她點點頭:「今天換成我要走了,你既然留不住我,那也就不用去機場送我了。」
「薇,這是不一樣的吧?」
「其實差不多,甚至更糟。」她嘆了口氣:「凱,我早就跟你說過了,小玫的記憶會對你產生很不好的影響,那種分離的印象很不舒服,我不希望你對我的印象也是那樣。」
「我不懂,這有什麼關係?」
「反正我不要這樣就對了。」她搖了搖頭:「時間真的不夠了,我要去洗澡啦。你可以進去裡頭陪我洗,只要不亂來就好了。這樣我們還有時間聊聊天。你看怎樣?」
「呃,這樣方便嗎?」
「方便方便,反正……也沒差了。」
她說,帶我走上十七樓。
.
帶著緊張的心情,薇牽著我走進浴室。本想跟她說還是在門口等的,正要開口就見到了她的眼神。不知為何,當兩人視線交會的那一瞬,我就無法開口了。
薇淺淺一笑,要我坐在浴缸邊,拿了一件浴袍掛在淋浴間門上,對我說:
「凱,不要看。」
我連忙「面壁」。只聽一陣窸窸簌簌的聲音傳來,隨即聽到她打開髒衣籃,把衣服丟進去的聲音。
玻璃門的聲音開了又關,她走進淋浴間。
「好啦,我換好了。」
帶著笑意的聲音傳來。我轉過身子坐在浴缸邊,老老實實地背對著淋浴間。
薇的浴室很大,浴缸與淋浴間相鄰。所謂的淋浴「間」是由兩面厚重的毛玻璃與牆壁隔成的,玻璃沒有頂到天花板,上緣有約莫三十公分的透氣縫隙。
薇打開水龍頭,水花浠哩嘩啦地打在毛玻璃上。我依然沒有轉頭,只聽她笑著說:
「凱,還好吧,不會又『獸性大發』了吧?」
「唉呦,不會啦。」我臉一紅,想起昨晚的事,不禁覺得自己很糟糕。
「那就好,你別拘束,陪我說說話。」
她笑著說,同時開始洗澡。
我有點緊張,雖然什麼都看不到,然而這裡畢竟是一個不穿衣服的地方,想起昨夜的事,我還是覺得頗為不妥。
她沒有說話,周遭只有毛玻璃後吵鬧的水聲。一陣陣水蒸氣從上方傳出,沒過多久,就瀰漫了整間浴室。
我也沒有說話,坐在一旁,默默陪著她。
沒過多久水聲停了,她似乎在擦肥皂。只聽她說:
「凱,你怎麼都不說話?」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馬上就要走了,你總有話想跟我說吧?」
「嗯。」
「那你說啊。」
「好啦,」我嘆了口氣:「其實也沒什麼要說的,只是……只是希望妳快點回來。」
「我會的,再說你跟小箏妹妹在一起,快點慢點對你來說也沒什麼影響。」她說:「還有什麼要說的?」
我一怔,沒想到她會這樣搶白我。只得道:
「妳要記得保重自己,一切小心。」
「我會的。還有呢?」
「呃,我說完了。」
「就這樣嗎?」
「嗯,我只想到這樣。」
「好,知道了。」
她說,沉默幾秒,又打開水龍頭。
水聲再度傳出,她不再說話,繼續洗澡。我覺得氣氛很怪,不知道她此刻是什麼心情,開口問道:
「薇?」
「怎樣?」
「妳是不是在不高興什麼?」
「沒有啊,我需要不高興什麼嗎?」她的聲音有點模糊,被水聲切割得斷斷續續地:「反正我要走了,總是有點情緒的,你不要過敏。」
「呃,知道了。」
「你說什麼?」
「我說知道了。」
「喔。」
她應了一聲,又沉默了起來。
兩人不再說話,在怪異的氣氛中保持著不明所以的沉默,就這樣過了將近半個小時。
她關上水龍頭,擦好身體,這才說:
「凱,我要出來了。」
我聞言立刻轉過頭去。她穿起浴袍,走過來拍了我一把。
我轉頭望著她,只見她用浴巾包著頭,穿著白色的寬大浴袍,紅噴噴的臉上堆滿莫名的笑意。伸出了手。
「好啦,我們出去吧。」
我點點頭,站起身來,陪她走出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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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間,她一樣要我看別的地方,站在身後毫不顧忌地開始換衣服。我坐在床上,覺得她這麼做一定有什麼用意。只是不管怎樣,反正現在已經快要兩點十分了,兩點半她就要離開,幹什麼都來不及。是故也不緊張,只是怔怔地望著雪白的牆壁。
她在後面搞了老半天,一直沒有聽到穿衣服的聲音。我忍不住問:
「薇,妳換完衣服了嗎?」
「沒有,我在擦乳液。」她笑嘻嘻地說:「怎樣,不耐煩了啊?」
「沒有沒有,妳慢慢來。」
「呵呵,傻瓜。」她笑道:「凱,你想偷看是不是?那你就看好了,反正昨晚你也看過了。」
「我才沒有,妳不要亂說。」
「這有什麼關係?」她笑道:「我問你,今天以後,我們是什麼關係?」
「我們是朋友。」
「還有呢?」
「好朋友。」
「還有呢?」
「很好很好的朋友,」我想了想:「像妳說的,家人。」
「所以你還在乎什麼?想看就看嘛。」她笑道:「凱,我已經想開了,我們的感情到現在就算結束啦,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把你當成是一個男孩子來對待。你是我的家人,也是我的朋友,除此之外,我們什麼都不是。」
「所以呢,就可以吃妳豆腐嗎?」
我說,心裡覺得很不舒服。
「是啊,反正沒有那種關係,你想看就看好了,昨天不是也看過,我又不會怎樣。」她說:「來,轉過頭來吧。」
「不要。」
「不看可惜喔。」她笑著說:「今天以後,再也不會有機會了。」
「沒有機會又怎樣?」我哼了哼:「反正本來就不該這樣的。」
「是啊,本來你就不是我的。」她接口:「不過,雖然這樣,昨天你還不是看了?」
「薇,妳別鬧了。」
「我沒鬧啊,」她說:「別吵了,你要不要看?我要穿衣服啦。」
「妳快點穿吧。」
「好,那我穿。」
她說。忽然走到我的身邊,伸出雙手,按著我的肩膀。
「凱,轉過來。」
「薇,時間不夠,不要鬧了。」
「我沒有鬧你。」她認真地說:「聽話,轉過頭來。」
「我……」
「轉過來吧。」
她輕輕地,不容拒絕地說。推著我的肩膀,讓我轉過身去,面對著她。
房間裡燈火通明,兩人之間沒有任何距離。不像昨天凌晨拉著窗簾那麼暗。此時此刻,一切都那麼清楚,沒有任何東西遮蔽著我的視線。
眼前的她,什麼也沒有穿。
我緊張得心都要跳出來了,口乾舌燥,只覺得頭暈眼花。
她微微一笑,俯身在我臉上親了一下,解開浴巾,將仍是濕的一頭長髮垂下,走到桌子前拿出吹風機,像前天一樣吹著頭髮。
我望著赤裸的她,不知如何是好。
時間像是失去了流動,她吹完頭髮,伸手撥一撥,收好吹風機,從抽屜拿出了一個牛皮紙袋,赤裸著,走到身邊。
「凱。」
她望著我,眼神中是久違的,清亮深邃的神情。
「薇……」
「凱,我漂亮嗎?」她微笑著問。
我怔怔地點了點頭。
「那麼,請你記得今天的我,不要把我忘記。」她認真地說,將牛皮紙袋交給我:「裡頭有一張表,上面是我要你幫我做的事。其他還有提款卡、保全卡、以及一封給你的信。就這樣吧,這個家交給你了。」
「呃,好。」
「我會回來的,這是我對你的承諾。」她又說,完全不以一絲不掛而著急:「你也要承諾我,今天之後,把我們之間的感情忘掉,好好跟小箏妹妹在一起,不要三心兩意。知道嗎?」
「知道了……」
「好,那我要準備出發了。」
她點點頭,這才一件件穿上坐飛機用的寬鬆衣物,拿起掛在椅背上的小小皮包,牽著我,走到樓下。
我心裡充滿感傷,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她推出一個登機用的行李箱,拖到大門口放著,穿上一雙輕巧的白色球鞋。走到我面前,凝視著我。
我很想掉眼淚,咬著下唇,忍著自己的情緒。
「我走了,你不要出來。」
「我送妳下去。」
「不用了,總要分開的。」她搖著頭,微笑地說:「凱,謝謝你了。認識你這段時間,我覺得很快樂。」
「薇……」
「你要堅強一點,快樂過生活。」
「我知道……」
「唉,傻孩子。」她笑著嘆了口氣,伸手抱住了我:「乖乖的,別難過,我一定會回來的。」
我緊緊抱著她,眼前一片模糊。
「我會回來的。」她再次說。
「可是……」我哽咽著說:「到時候,一切就都會不一樣了。」
「是啊,這是不能避免的。」她放開我,輕輕地揮了揮手:「凱,再見了。」
「薇……」
「凱,跟我說再見。」
「再見……」
「嗯,拜拜。」
她點點頭,不再猶豫,拖著行李箱開門離去,道別了這個屬於她的,此刻卻託付給了我的「家」。
大門「咔噠」一聲關了起來。她那堅強又孤單的身影,登時被隔離在看不見的門外,再也看不到了。
我站在原地,沒有追上去,腦中一片空白。
薇消失了。
從來沒有想過,我的薇,會在這樣的一個深夜裡,就這麼二話不說地離開了。
是的,就這麼消失了。從三月二日的麥當勞開始,一同度過五十四個奇妙的日子的薇,就在這樣的凌晨,瀟灑地轉身離去,消失在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