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切點與切線

「你自己幸福,身邊的人才會幸福。」

五月十三日。六點半。

禮拜六清晨,雨下個不停。台北人開始活動,站牌前擠滿上班上學的乘客。雨傘聚在街角,化成一叢叢花圃也似的景觀。像是清早的花朵,迫不及待地在露水中綻開。

我在薇家待了整夜,反覆聽了好多遍她的留言。本來心情十分低落的,聽著聽著忽然覺得彷彿她還在身邊。牆角立著吉他,一個月不到,上面已經佈了一層灰。我掏出手帕擦了擦,抱起吉他,彈起大姊教的「The Rose」。

大姊教得簡單,光是左手按弦就老是按不緊。練著練著手腫了,指尖一道道紅痕,宛如刀割般痛得不得了。這還真不容易,若想在薇回來前練成,這陣子還得多花點時間在上面。

約莫三點我去冰櫃拿了餃子,從五種口味中各取四個煮了一盤,端到客廳邊看電視邊吃。彷彿坐在薇家,吃著她幫我準備的餃子,自己就沒有忘了她一般。

打開新聞看了看,重點還是天安門。目前局勢尚稱穩定,雖然廣場上示威依舊,然而中共中央總書記趙紫陽的一篇五四紀念講話卻大大緩和了學生的情緒。作為共產黨領導人,他一反中共專制形象,盡力壓抑黨內保守勢力,公開表示學運目標與共產黨方針並不衝突,強調改革腳步需要在大局穩定的前提下持續邁進等等。

整段談話透露友善訊息,對立情勢在五四運動紀念期間獲得極大緩和。總括來說局勢是穩定的,無論學生或政府,都沒有採取任何過激行為。

我一邊吃餃子,一邊聽著英文主播的新聞內容。共產黨難得講理,趙紫陽是中共總書記,連他都這麼說,學運應該也是強弩之末了。這麼一來,就算薇不守約定參加了學運,應該也不會發生什麼意外才對。

薇,我忽然覺得,妳離我真的好遠好遠了。只隔了半個多月而已,那些我們在一起的記憶,已經變得非常模糊了。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感覺起來那麼不真實。

薇,我真的不懂,社團聯展當天妳為什麼要鼓勵我跟小箏在一起呢?這個決定對妳自己有什麼好處呢?為什麼每件事情妳都要幫別人想,卻總是不替自己想想呢?

跟小箏在一起很快樂,我承認,然而換成跟妳在一起我也會很快樂。就像上次說的,我們已經不能回頭了,等妳回來後,我們又將如何面對彼此,當妳所謂的「普通朋友」呢?

我的心情很亂,這陣子不常過來就是怕遇到這種心情。下樓收好廚房,回房短短睡了兩個小時。五點左右,在鬧鐘與雨聲中再度醒來。

早上跟小箏約好碰頭,再睏都得出門。冒雨騎車到寧波西街,我把車停在建中後門,想來想去決定不把濕衣塞進置物箱,走到她家樓下才脫掉雨衣,拿出鑰匙打開樓下鐵門,爬上二樓。

依照這幾天的慣例,來到她家門口要先按電鈴,按完電鈴才能開門,省得突然出現嚇到她。誰料才按電鈴門就開了,出現了小箏微笑中的臉。一身整齊制服,穿著圍裙。

「凱凱,早啊。」

「早。」我走進房內,關上了門:「嘉嘉啊,我騎車來的,雨衣可以晾在妳這裡嗎?」

「當然。」

她接過雨衣,轉身往廚房走。

才進門就聞到很香的味道,她似乎在煎什麼肉類的東西。小箏把雨衣晾到陽台,走回廚房說:

「凱凱,早餐要好了,你來幫忙。」

我瞧了瞧,爐子上一個平底鍋正在煎培根,流理台邊擺滿食材。我看看錶已經六點四十分:

「嘉嘉啊,弄這麼多東西,會不會來不及上學啊?」

「呵呵,今天我們晚點上課,」她笑著搖搖頭:「除非你轉性了不想蹺課,不然我們好好吃一頓再走,不用急。」

「我沒差,妳能遲到嗎?」

「早上有公假。」

「哦,什麼活動?」

「就是那個南非參訪團嘛,」她笑著嘆了口氣:「你喔,只記得阿薇是總召,卻忘了我也有接待工作。」

「喔,對,妳要準備演講稿。」

「不只演講稿,我還要上台演講,主任不放心讓學妹來。」

「對了,講到滅絕師太問妳一件事。昨天希特勒說妳們學校要頒獎給我,有這回事嗎?」

「咦?對啊,他已經跟你說了喔?」

「這是怎麼回事啊?」

「呵呵,本來是個小秘密的,真奇怪,希特勒怎麼會知道呢?虧我還要巧怡不要大嘴的。」小箏口中疑問,臉上看起來卻很高興,一邊替培根翻面一邊說:「簡單講就是你來支援,學校要頒個獎章給你。」說著轉頭對我一笑:

「不但要頒獎,甚至還要你在年底校慶上台領獎呢。哈,這下子你可紅了,就我所知男校學生在我們校慶上領獎,你還真的是破天荒第一人。」

「真的假的?」我吃了一驚:「就支援一下還可以領獎啊?我以為滅絕師太對我很感冒耶。」

「這個嘛,只能說是公事公辦吧。」小箏笑道:「有功則賞、有過就罰,主任分得很清楚。這麼一來你又有個機會在我們學校大搖大擺啦。有沒有很高興呢?」

「呃,這還真糗。」

我搔了搔頭,不禁想像那種畫面:人山人海的北一女校慶,我穿著成功制服,在幾千個綠制服女生目視中上台領獎。身邊是其他領獎學生,下面是吹奏中的北一女樂隊,站在台上的,則是滅絕師太與她的「老闆」,傳說中的北一女校長老太太。

我的天老爺,這種場景一想到就頭皮發麻。對小箏說:

「對啦,也算是個榮譽啦。」

「就是說嘛,怕什麼?」她一笑:「這可稀奇了,我進北一女兩年都沒見過什麼獎章,更別提頒給男生。想想演講社還真有面子,可以幫你爭取到這個榮譽。」

「所以這是妳們爭取來的?」

「那當然,你以為主任這麼好心嗎?」小箏一笑:「主意是馨馨提的,巧怡她們都很贊成。幾個學妹拿獎懲辦法研究了很久,又找班聯會學姊問了一堆問題,結果真的給她們找到了相關規定。之後巧怡去訓導處找主任溝通,說什麼應該對你一視同仁,既然學校同意你參加社團聯展,又不違反校規,那就不該把你排除在獎勵範圍外什麼的,真不虧是我們新任社長。」

「呃,搞得這麼誇張。」

「是啊,馨馨說這叫人不輕狂枉少年,主任也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藥,竟然一口就答應了她。」小箏笑道:「凱凱啊,到時候很多外校同學都會在那邊,你可要大出鋒頭了呢。」

「呃,沒聽過人怕出名豬怕肥嗎?」我吐了吐舌頭:「這可好,回學校保證被阿魯巴到死。不過糗是糗,以後在我們學校訓導處倒是吃得開了。」

「就是說嘛,榮譽呢。」

「唉,是是是,眾目睽睽下的榮譽。」我點點頭:「就是誇張了點。我根本沒幹什麼,有點無功受祿的感覺。」

「或許,」小箏想了想:「發獎章是有點誇張。不過你對演講社的功勞也不小,演講社是北一女的一部分,所以不算無功受祿。」

「呵呵,真的可以這樣解釋嗎?」我笑道:「可惜我紅了,妳自己卻黑了。」

「黑了就黑了,有了你,比起什麼都值得。」她說:「凱凱,如果要說我在這件事情上做對了什麼,那就是堅持找你來支援,我們的感情就是這段期間發展出來的。」

「嗯,馨馨也幫了不少忙。」

「呵呵,你對她真好,什麼都算她一份,難怪她總是站在你這邊。」

「她對我也很好啊,昨天看我吃了虧,馬上找妳跟巧怡來助拳,總算護住了說唱藝術社的面子。」

「講到這個,昨天你們對基隆女中的還真一步不讓,」她笑了起來:「怎麼樣,那幾個小女生給你很大壓力,是不是?」

「才沒有。看完我們表演,她們還不是只能乖乖的,臭屁不起來啦。」

「嗯,你們的表演的確精采。」小箏點頭表示嘉許:「尤其最後找合唱團幫忙,這招真是出人意表。難為成功合唱團也肯犧牲色相,你跟他們交情那麼好喔?」

「我參加過詩朗隊啊,隊員多半是合唱團的,阿丹又跟他們新任副團長同班,這個副團長也是詩朗隊的,比較好講話。」

「主意是你出的,還是阿丹?」

「我的,他負責執行。」

「就說吧,你果然適合當社長。」小箏笑了起來:「當社長只要出主意就好,執行方面找幹部,其實也不怎麼花時間。」

「好啦好啦,妳不要借題發揮,我會去選社長的。」

「咦?又改變主意了?」

「唉,沒人肯當啊。」我歎道:「昨天問阿丹,他連想都不想就拒絕了我。還在慶功宴上提出來講,搞得我差點被大家揍死。要不是馨馨護著,我看今天得纏著繃帶過來。」

「昨天誰去了慶功宴?」

「就小達、希特勒、范胖、巧怡馨馨,還有上台那四個。」

「好玩嗎?」

「說是慶功宴,其實都在討論成果展,我們聊到十二點多才解散回家。」

「有什麼結論嗎?」

「就是幾組配對,隨便交換一些意見而已。」我想了想:「確定了小光配巧怡,希特勒怕阿強開天窗說要準備腹案,要我仔細審核段子,差不多這些。」

「小達確定跟我上台?」

「原則上是,妳沒後悔吧?」

「沒有。」小箏搖搖頭,一副十分諒解的模樣:「那段子呢,他有什麼想法?」

「能有什麼想法?還不就叫我寫。」

「你有主意嗎?」

「有,我想了一段關於談戀愛的,六脈神劍大戰雷射槍,題目還在考慮。」

「咦?」小箏一愣:「這是什麼意思啊?」

「先別問,」我笑了起來:「寫好再給妳看,這裡有段故事,看完後再跟妳說。」

「好啊,那我等。還有什麼有趣的?」

「也沒什麼,倒是阿珍又回去找我們了。」

「咦,她回去嘍?」小箏一怔:「我以為她跟柯秉楠鬼混去了。」

「他們的確出去了,不過散場前阿珍又來轉了一圈,還幫我們帶了一堆碳烤當宵夜。」我想了想:「對了,她要我轉告妳別生她的氣,什麼吃芭樂的不可以跟吃爛香蕉的吃醋,我聽不懂她的意思。」

「我懂。」小箏一怔,笑了起來:「好傢伙,抬出大帽子啦,這下子冷戰不起來了。」

「這是什麼意思啊?」

「說來話長,簡單來說就是在提醒我,就算有點不愉快,可是過去她對我不錯,我不可以這樣就生她的氣,兩個人還是好朋友。」

「為什麼芭樂香蕉可以代表妳們是好朋友?」

「那是我們兩個的小故事。」小箏解釋:「你知道我跟阿珍從國小就一直是同學嗎?」

「知道。」

「小二的時候有一天媽媽讓我帶香蕉上學,我本來都會吃水果的,結果找來找去都找不到那根香蕉,最後才知道是被班上一位同學偷走了。」

「一根香蕉也偷啊?」

「那位同學很窮,」小箏嘆了口氣:「這不是重點。當時阿珍是警衛股長,搞了一個全班女生大搜男生書包的活動,結果也真給她搜到了香蕉。」

「為什麼是女生搜男生書包?」

「阿珍說女生都是好人,」小箏一笑:「偷香蕉的保證是你們這些臭男生。」

「才怪。」我哼了哼:「妳們班男生就這麼聽話,她說搜就搜喔?」

「阿珍很兇,班上幾個女生也不是好惹的。」小箏續道:「搜是搜出來了,那位同學卻死不承認,說什麼也不願意交出香蕉。阿珍跟他打了一架,香蕉雖然搶回來了,卻也爛了。」

「跟男生打架?」我吐吐舌頭,阿珍真是女中豪傑。

「是啊,我覺得為了一根香蕉搞成這樣很尷尬,也同情那位同學,畢竟他家窮,香蕉又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小箏歎道:「阿珍看到香蕉毀了,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辦。我鬧起彆扭,怪她把香蕉搞爛了,這麼噁心誰能吃。」

「喂,人家是好意耶。」

「是啊,我很會鬧彆扭,你小心點吧。」小箏一笑:「阿珍被我搞得手忙腳亂,道歉也沒用,只好拿東西跟我換。問題是她也沒有水果,竟然找另外一位同學硬要了一顆芭樂算是陪我。由於是換來的,還裝出換得很高興的樣子,當面吃掉爛香蕉,還一直說好吃。」

「呵呵,她還真夠朋友。」

「所以就變成好朋友啦。」小箏回憶:「之後我們一直很要好,進同一所國中,一起讀書,約好一起考北一女。」

「交情維持這麼久,這可真不容易。」

「是啊,」她點點頭:「中間當然有過很多次爭執。不過只要誰提到香蕉跟芭樂,另一方就會馬上算了。這就是我們的交情。」

「嗯,爛香蕉和戰利品芭樂的交情。」

我笑著說,想起了宇和嘉,還有跟他們的「橡皮筋友誼」。

「死凱凱,你才芭樂。」小箏一笑:「好吧,既然阿珍都這麼說了,我也不能再跟她生氣啦。等一下回學校講開就是了。」

「這根爛香蕉還真管用。」

「是啊,唉。」

「幹嘛嘆氣?大家有共同點,又沒傷了交情,不是很好嗎?」

「這樣講是沒錯啦,」她搖搖頭,反問道:「光說我,那你跟柯秉楠呢?」

「呃,那是兩回事。」我搔搔頭:「我們可沒這種香蕉芭樂故事。」

「凱凱啊,我昨晚想了一下,我們六個人的情況很尷尬,大家最好盡量保持平常心,不要因為那些過往,或者說過往的延續,弄得生活不好過。」

「哪六個人?」

「你和我、阿薇、阿珍,還有柯秉楠跟阿誠。」

「呃,這六個。」

「你跟柯秉楠有交情,我跟阿珍也不會一直鬧彆扭下去,」小箏說:「阿珍選擇回去找他,我們又在一起了。那麼即使過去柯秉楠瞞了什麼,你都該一笑置之了不是嗎?」

「可是他……」

「除非你對他的不滿的理由是因為阿薇。否則看在我的面子上算了,好不好?」

「呃,好個大帽子。」我無話可說,只得道:「好嘛好嘛,如果妳希望我這麼做。」

「我希望。」

「為什麼?」

「因為他是我朋友,也是阿薇的朋友。」小箏放輕語氣:「你生他的氣,就是在生我們的氣。我相信阿薇跟我一樣,都不希望你生我們的氣。」

「我……」

「再說,我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理由。」

「什麼理由?」

「一樣是阿薇。」她看著我:「凱凱,你曾說不介意我跟柯秉楠的事。如果說的是實話,那你生氣的理由就只剩阿薇了。」

「這……」

「你吃醋,所以生氣。既然不是因為我跟柯秉楠的一夜情,那就是因是柯秉楠是阿薇的前男友。你的吃醋反映了你對阿薇的感情,對柯秉楠越不講理,就是對阿薇的感情越強。你想想,作為你的女朋友,我該有什麼感覺呢?」

「呃。」

「所以了,別再鬧彆扭啦。」她放輕聲音:「別讓過去影響今天,別忘記我們在一起還沒多久,一不小心就會前功盡棄了。」

「唉,知道啦,我找機會把話說開就是了。」我無計可施,歎道:「妳別胡思亂想,我是因為覺得被他騙才生氣,並沒有其他的意思。妳不要隨便給我戴大帽子,更不能把薇扯進來亂講。」

「好,接受。」小箏點頭:「那你去跟他和好,我就開心了。」

「嗯,」我望著她,嘆了口氣:「只要妳開心,什麼我都做。」

「我開心的呢。」

她笑咪咪地,望著我的眼睛。

早餐吃完,兩人一起收好桌子。難得有個不用急著上學的早上,我們慢條斯理出了門。外頭雨小了些,我們撐傘跑進植物園,來到荷花池畔。

植物園空無一人,細雨帶著霧氣,在荷葉上灑了一層薄薄的露珠。池畔是歷史博物館,宮殿式建築矗立於陰鷙的天色之中。外牆反射在池面,紅綠掩映,像是以天地為畫布,在雨中揮灑著古老的色澤。

雲層很厚,早晨的天光瀰漫在小雨中。古舊的建築化成翦影,偌大的黑影像是一堵高聳的牆。牆上滋生青綠,青苔在雨中精神煥發;飛揚的簷角沉默無語,在雨中滴著無聲的水。

我跟小箏撐著同一把傘,在私密的空間裡享受著安靜的清晨。

池裡開了幾盞小小的荷花,由於還沒到夏天,荷花都小小的,然而總是開了花。從寒訓到今天,印象中的蕭索終於化成了眼前的幼苗,像是某種需要細心呵護的幼苗,在雨水中逐日茁壯,帶著希望,昭示著即來的夏天。

小箏站在身邊,靜靜佇立著,像是在想什麼心事。

她在想什麼呢?我突然想,過去她也曾跟黃益誠站在這裡嗎?兩人是冬天在一起的,之後分合不斷。小箏是否也曾站在此處,看著滿池蕭索,默默等待另一個春天呢?

上一個冬天,我也曾站在這裡。當天沒有下雨,蕭瑟中只有不合時宜的澄澈陽光。陽光總是溫暖的,儘管空氣冰寒刺骨,卻讓人放鬆下來,不知不覺停下了慌張的腳步。

於是,在打烊前的肯德基,小箏拍著我的肩膀。

於是,在午後的麥當勞,出現了犀利風趣的薇。

在那段時間裡,黃褐色的蓮蓬掉落,枯乾的葉兒們再發新芽,悄悄發展出眼前的滿池翠綠。冬天消失在社團活動裡,溫暖的南風再度吹拂,直到今天。

細雨寂然無聲,薄霧帶著浪漫。這是個寧靜的上午,一份油然而生的感受隨雨水滲進心裡,像是暈染在宣紙上的彩色水墨,溼漉漉地,順著纖維,舞動著難以預測的圖樣。

於是,小箏開了口。

「凱凱?」

「嗯?」

「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

「你要答應我,無論答案是什麼,都要誠實回答我。」她轉過頭來,白皙的雙頰在雨裡顯得霧濛濛地:「或者不回答也可以,但是不能隨便打發我。」

「咦?」我一怔:「不會啊,妳問什麼我都會好好回答的。妳盡管問。」

「好,那我就問了。」

她點點頭,停了半晌,像是在決定如何措詞。又過了好一會兒,這才開口說:

「剛剛在宿舍提到阿薇,你不想講下去,但我其實沒有把話說完。」

「呃,所以?」

「我想知道,」她望著我的眼睛:「經過那三天,你真的能夠忘記她嗎?」

「呃……」

我一怔,沒想到她會問我這麼直接的問題。

「所以是不要回答,是嗎?」

「這……不是啦,妳別瞎猜。」我連忙回神,皺眉道:「妳的問題很籠統,我沒辦法單純用能不能忘記她來回答妳。」

「那你說說看。」

「該怎麼講……」她問得好緊,我又想了想,決定認真跟她把這個問題解決:「要說忘記,那當然是沒有忘記,畢竟她才離開幾天,說忘記什麼的未免太誇張了。我想表達的是,我跟她的關係已經確定了,之後就會這樣相處下去,也就沒有什麼忘記不忘記的啦。」

「那麼,你所謂的『確定』,又是什麼呢?」

「就是朋友啊。」我說,又補充道:「當然跟隨便一個朋友不一樣,但就是朋友,頂多是……很特別的朋友吧。」

「就是這個『特別』,才是我想瞭解的事。」她點點頭,又停了片刻,這才輕聲說:「凱凱,我乾脆直說好了。你說那三天裡你們『懸崖勒馬』了,代表當時的你們,是站在所謂的『懸崖』邊上的,對吧?」

「呃,嗯。」

「躺在同一張床上?」

「對啦……」

「抱著她?」

「只有那天而已。」

「她沒有穿衣服,對吧?」

「呃……唉,嗯。」

「因為她喝醉了,是嗎?」

「咦?」我一呆:「是,妳怎麼知道?」

「我猜的,畢竟如果是清醒的,她就不會失去分寸,就算你主動要求也一樣,她不會讓你越界。」小箏輕輕地說:「阿薇酒量其實不好,柯秉楠說過,她可以喝幾杯,但不能喝多,一喝多了就會直接表現情緒,不像平常隱藏得那麼好。」

「嗯。」

我點點頭,小箏說的的確就是當天夜裡的情況。

「所以我會原諒她,因為她喝醉了。」小箏說:「我也會原諒你,因為你是被動的,不是有意要這麼做的。」

「妳為什麼知道我是被動的?」

「你的確是。」小箏嘆了口氣:「凱凱,你很不會拒絕人,別說是阿薇了,那種情況換成任何人,你都會想辦法滿足對方的要求的。」

「才不會呢。」

「所以是對阿薇特別嘍?」她搖了搖頭:「別否認,我沒有覺得你不好。我還沒說完。」

「呃,那妳說。」

「懸崖勒馬,這是你的用詞。」小箏說:「既然這麼說,代表當時的你,無論時間多麼短暫,就算只是一瞬間吧,你的確是想要跟她……做愛的,對不對?」

「是。」

「那是什麼阻止了你?」

「唉。」

「說嘛。」

「是她。」我嘆了口氣:「或者該說,是她的模樣。那天她喝多了,有沒有醉我也說不上來,但那不是平常的她,所以……」

「我懂了。」小箏打斷了我:「所以,在瞬間的衝動過去後,你就冷靜下來了,對不對?」

「對。」

「唉。」

小箏輕嘆一聲,忽道:

「凱凱,你知道嗎,我寧願當天你沒有冷靜下來,就跟她做愛了。」

「呃,」我一怔,她的語氣很認真,不像在說反話,忙問:「妳幹嘛這麼說?」

「我是說真的。」她低下頭,輕輕地說:「凱凱,你割捨不下阿薇,我能理解。之所以答應那三天,其實也是這種心情,畢竟無論你們做了什麼,我知道你都會回來找我的,這麼一來我就不欠她了。」

「妳本來就不欠她什麼。」

「你不懂,」小箏搖頭:「我把你從她身邊搶走,卻又不能給你一個最好的自己。要是你們做愛了,你把第一次的經驗跟她分享了,我心裡雖然會很不舒服,但也會覺得……怎麼說呢,鬆了一口氣。」她停了停:「可是,你控制住了,那麼這件事就還沒完,換句話說我還是欠著她,沒有還清。」

「為什麼會這麼想呢?」

「這樣解釋好了。」小箏抬起頭,認真看著我:「你說你控制住的原因,是因為『她的模樣』。那你倒是說說看,當時的她是什麼模樣,可以阻止一個衝動的、青春期的,感情這麼豐富的你?」

「呃……」

「因為當時的她,不是你所認識的她,對不對?」

「是。」

「她喝醉了,情緒很多,不像平常那麼逍遙自在,」小箏望著我的眼睛:「你抱著她,她沒有穿衣服,原本跟你很能聊的,那個瞬間都只剩下激情了,而不是你熟悉的她。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代表我一開始就不該這麼做。」

「不,代表你永遠不會忘記她。」小箏說:「那個穿得整整齊齊的,笑咪咪的,聰明瀟灑的她,那才是你愛上的她。愛得那麼重,甚至連人家都願意給你了,天大地大只剩那一小段距離了,你還是可以抗拒那種誘惑,堅持著自己愛上的那個她。你還能說,你忘得了她嗎?」

「我……」

「如果你說你忘得了當天的她,我反而相信。」小箏定定地看著我,不讓我逃避:「我敢說你已經忘了大部分了。她當時的聲音、她的裸體、她說的話……你一定記不清楚了,不是嗎?」

「……」

「看,你沒辦法否認。」小箏續道:「凱凱,你給自己設的限制很大,這是我放心你的理由。但你對阿薇是不設防的,她深深刻在你心裡,連她自己都沒有辦法改變這種印象。所以剛剛才要你別再跟柯秉楠介意了,你懂這個道理嗎?」

「不懂。」

「唉,你怎麼那麼難溝通呢?」小箏輕嘆一聲:「你對柯秉楠的情緒,是因為他干擾了你跟阿薇的相處。為什麼會干擾呢,因為他們的過去跟你認識的阿薇有落差。但是啊,凱凱,就是因為他是過去的柯秉楠,所以她才是今天的阿薇,這樣說你懂嗎?」

「還是不懂。」

「人是會長大的,過程中一直改變,後來認識的是個『結果』。」小箏耐心解釋:「你今天認識的我,跟高一的我是完全不一樣的人。阿薇也是,柯秉楠改變了她,你愛上的是改變之後的阿薇,不是去年的她。」

「所以該跟詩聖和好?」

「是,因為你不肯接受阿薇曾經不是現在的樣子。」

「那……就算妳是對的好了,」我滿心不解:「那我也說了,我會跟她重新定義彼此的關係,為什麼妳還要這麼難過呢?」

「我沒有難過,我是在傷腦筋。」小箏搖頭,苦笑一番:「唉,凱凱,你還真是一個直性子小男生。這樣說好了,我不是在介意你跟她的關係,但你面對阿薇的做法是不對的呀。」

「那什麼才是對的?跟詩聖和好?」

「那是第一步。」小箏肯定地點了點頭:「更重要的是,你不要跟阿薇重新『定義』關係,而是要慢慢『演化』出新的關係。你認識的阿薇是一個瞬間的她,你愛上那個她,卻不接受她別的模樣。她總是會回來的,你們繼續相處沒關係的,隨著逐步相處,你們的關係也會慢慢改變,作為一個不會對不起我的好男生,那樣的改變就會讓一切都逐漸正常了,所以不能去『定義』啊。你再怎麼定義,都會變成『我要把一個我愛上的薇』變成『我的好朋友薇』那種情況,這是掩耳盜鈴,你懂了沒?」

「呃。」

「所以跟柯秉楠的和好,才是你接受阿薇可以一直改變的心理契機。」小箏牽起我的手:「你跟她逐漸改變相處方式,她才能真的變成一個『特別的好朋友』。如果你心裡的她永遠是此刻的她,那就會一直愛著呀,情人的愛,那我該怎麼辦呢?」

「好啦,我知道了。」

「所以,別再想她了。」小箏緊緊握住我的手:「好好跟你的女朋友相處,等她回來,再好好跟你曾經愛過的她相處。我可以從學姊、姊姊變成嘉嘉,那她也可以從『你的薇』變成其他的模樣,這樣好不好呢?」

「嗯,」我點點頭,心裡滿是愧咎:「嘉嘉,對不起。」

「你沒有對不起我。」她搖頭:「如果說有什麼對不起我的地方,就是你一直回想著那個她,堅持不肯放手,那我無論做什麼都沒有用的。」

「我知道了。」

「知道了就別講啦。」她微微一笑,搖了搖頭:「你看,好好的一天,我卻一直講這種不開心的事。凱凱,我很愛你的,你懂嗎?」

「我當然懂啊。」

「那就好。」她牽起我的手,微笑著說:「嘉嘉不好,我們不講這個了。」

「妳才沒有不好,都是我的錯。」

「你沒有錯呢。」

她搖了搖頭,緊緊靠在我身上,兩人依偎著離開了植物園。

出來時剛過十點,南海路上沒什麼人,建中校園亮著燈光。兩人尚未走出適才的氣氛,沿路都沒交談,只是緊緊地摟著彼此,走在安靜的細雨裡。

來到北一女,我們先不進去,在校門旁電話亭邊又站了一會兒。小箏微笑著,樣子像個漂亮的小仙女。雨中的重慶南路行人稀少,禮拜六上午,天地之間一片雨聲。就像剛在一起的那幾天,整個世界,都在一把傘的隔離中停了下來。

雨一直下著,街景朦朧安靜。小箏面泛紅暈,嬌柔又艷麗,讓人不知道該怎麼疼惜她才好。

「我要進去了。」她說。

「嗯。」我輕嘆一聲:「下午真的不見面嗎?」

「是啊,不知道會忙到幾點。」

「總不會忙到晚餐時間吧?」

「很難說。」她想了想,柔聲說:「凱凱乖,今天跟你談得很多,我們都需要休息一下。只是一個下午沒見沒關係的,真要見面晚上再來就是了。」說著低下了頭,不好意思地說:

「人家已經可以了呢。」

我心裡一緊,不禁也臉紅了。她輕輕親了我一下,轉身步進校門,消失在光復樓玄關裡。

我沒有立刻離開,望著空蕩的大門,在茫茫細雨中佇立了好久。

回學校時第三節剛下課。今天是禮拜六,剩一堂課就放學,真不知道自己是來幹嘛的。昨晚沒睡好,一進教室就倒了,醒來時剛放學,同學們卻都走得差不多了。

老二尚未離開,拖拖拉拉收著書包。見我醒了,嘿了一聲問:

「嘿,今天這麼睏?」

「嗯,昨晚沒睡好。」

「早上去哪啦?」

「跟小箏見面。」

「北一女也蹺課啊?」

「她有公假。」

「公假又不是請來約會的,」老二笑道:「都被你帶壞了,用公假蹺課。」

「隨你說。」

我說,拎起根本沒動過的書包。他又問:

「那幹嘛不直接回家,跑來學校睡一堂課?」

「她要回北一女啊,我沒事幹。」

「沒事幹?」老二一怔,當場笑了起來,小小鳳眼瞇得只剩一條線:「好極啦,那就來還債吧。禮拜四的雞排,還有去小鳥家。」

「等等,」我一怔:「雞排沒問題,小鳥家就不必了吧?」

「你又沒事,今天不去之後不知道又要等到哪天了。」

「不行不行,你又沒跟他約,這樣跑去成何體統?」

「去他家幹嘛約?」老二一副「你在大驚小怪什麼」的模樣:「我跟他認識多久了,他家就是我家,我想去就去,你怕什麼?」

「要是他不在怎麼辦,幹嘛白跑一趟?」

「我們可以玩他的電腦啊,再不然就等等,反正他總會回家的。」

「這像什麼話啊?」我皺著眉頭:「不去不去,你先跟他約,改天約好再去。」

「真的沒差啦,我不是第一次帶大家殺過去了,小鳥很好客,跟他約反而奇怪。」

「你說的『大家』是誰?」

「我啊,小妖豬啊,一堆建中朋友,都是我們資優班的老同學。」

「我不是你們資優班老同學。」我依然拒絕,深悔自己說溜嘴:「老二,朋友不是這樣介紹的。你熟我不熟,約好我才去,否則免談。」

「你很奇怪耶,」老二道:「只不過認識個朋友,幹嘛弄得這麼正式啊?」

「你才奇怪,他又不是我朋友,這麼做是打擾人家。」

「所以才要去認識,認識了不就是朋友了嗎?」老二笑道:「走走走,今天可不放過你了。平常又社團又女朋友的誰找得到你?不是打算唸第一類組嗎?」

「這跟唸第幾類組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老二說:「我會選第二類組,所以下學期我們就不同班啦。」

「所以?」

「同班都抓不到你,不同班還得了?」他笑嘻嘻地說:「這種事情就要一鼓作氣,拖拖拉拉就沒下文了。」

「沒下文就拉倒嘛,不認識小鳥很嚴重嗎?」

「這個嘛,很難解釋,」他想了想,似乎不大容易表達:「這麼講好了,我上高中到今天,只交到你一個朋友。」

「所以?」

「我跟他,還有小妖豬是國小同學。」

「那又怎樣?」

「所以你們都是我朋友。」

老二說,一副「這樣講就懂了吧」的模樣。我登時心中雪亮,知道老二朋友不多,算來算去只有三個人。他希望把自己的朋友拉在一起,形成某種屬於他的交集小圈圈。

然而,我卻一點也不喜歡這樣的交友方式。從小我就習慣單線交朋友,跟雅雅是雅雅、跟小玫是小玫,從菲子到小燕學姊都是單獨往來。跟遠遠國小同班四年,一堆麻吉都跟他拜了把子,我卻一直等到上了國中才跟他發展出正式友誼。隨著交情與日俱增,他甚至經常必須面對選擇我還是選擇別人的困境。我不喜歡跟大夥兒混,遇到約好打球、出去泡妞,或者聚一聚吃冰看電影之類的活動,我總是當場拒絕,甚至還會想些別的主意把遠遠拉出來,不肯加入大家,陪那些其實跟我也有交情的弟兄們一起出去玩。

上高中後人脈廣了些,我的交友方式卻毫無變化。即使在說唱藝術社,跟小光或希特勒還是一對一往來,從沒想過約他們一起出去吃個飯什麼的。跟演講社是這樣,對詩朗隊如此,馨馨巧怡不同、阿義平平各異。我有好多條「線」,卻沒有一個小圈圈。彷彿刻意隔離大家,在朋友間築起蜂巢也似的小房間。

奇怪的是,多年來我一直這麼做,大家卻還是願意跟我打交道,甚至肯像遠遠那樣為我犧牲其他朋友。唯一的例外只有小玫跟薇。小玫的朋友不少,教會那邊都是整群來往;薇看上去獨來獨往,深交後才發現朋友更多。她們都知道我的毛病,卻都不受我影響。小玫對教會活動很堅持,我不參加她就自己去,絕不妥協;薇的做法比較溫和,不知不覺中帶我認識很多人,把我「編」進她的社交網路裡,不讓我覺得彆扭,一點也不刻意。

薇很喜歡跟我討論跟朋友有關的話題,「會不會跟朋友分享朋友」「對小團體的看法」「自己在人際網路中的角色定位」「七層之內大家都是朋友」什麼的,勸我不要自閉,勸我跟大家往來。

她從不強迫我,只是慢慢導引我,示範她認為比較合適的交友方式給我看。

想到這裡,似乎也不能再拒絕老二了。開口道:

「喂,問你一個問題。」

「你說。」

「要是我跟小鳥不投緣,你會不會很失望?」

「不會。」

「嘿,你連想都不想就回答,」我皺眉道:「大費周章卻不投緣,為什麼不失望?」

「幹嘛失望?」他笑著揹起書包,像是怕我反悔般地拉我離開教室:

「你們都是怪人,一定會很投緣。」

兩人走出學校,外頭雨小了些,雲層不像早上那麼厚,裂縫裡透出幾許正午的陽光。小吃街快收攤了,雞排油鍋擺著三四個沒賣完的。老二說要利息,一傢伙全買了去,沿途大嚼吃得乾乾淨淨,卻忘了分我一個。

小鳥家在健康路附近,從城中區過去要坐很久的車。週末中午人多,我跟老二在車廂裡擠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就這麼沙丁魚了一個小時,搖晃中陸續有人下車,窗外開始荒涼,周遭房子也矮了下去。

有位置了,我跟老二分頭坐下。他旁邊是個中山女中的學姊,我窩到最後一排,擠過打瞌睡的平頭男子,坐在車尾窗邊。

雨停了,天空依然陰沉。這一帶的台北市對我來說是個謎樣的地方,印象裡只有小時候去南港找外公時偶爾經過一兩回。這幾年台北到處在施工,這裡也不例外,沒多久就見到一個圍籬,卻不見工人在裡頭工作。

台北市真大,望著陌生的街景,我突然發現自己對這座活了十幾年的城市認識很有限。除了木柵景美,比較熟的頂多是古亭或城中區。中山松山南港、建成延平大同,不靠地理課本還不知道台北有這些地方。許多景點只是聽大人說,明明公車都到得了,卻總有種遙遠而神祕的感覺。

昨晚沒睡夠,坐在車上很容易打瞌睡。公車車廂舊,車窗響著規律的聲音。迷糊間不知過了多久,老二把我叫醒,我連忙抽出車票,只見車上已經沒有多少乘客了。

兩人在西松國中站下車。老二拉拉書包帶,滿臉苦相地說:

「呵,坐真久。」

「是啊,早知道就搭計程車。」

我心不在焉地說。老二邁開步伐,熟門熟路鑽進一條巷子,我跟在後面,走在雨後的陌生街道裡。

小鳥家在西松國中圍牆外,隔著巷子就是教室。巷子很長,有種怎麼走都走不完的感覺。沿途多半是住家,偶爾有間雜貨店、理髮店什麼的。此外就是幾間家庭代工廠,幾個女工窩在鐵捲門下包裝著紙箱保麗龍,神情漠然,牆上電視播報著台語新聞,好像新竹有什麼化工廠在鬧罷工之類的。

沿路老二都在介紹小鳥,「他有很多台電腦」「他會拉大提琴」「他有一個BBS站」「他在玩火腿族」,還有什麼「他家就在西松國中對面,國中時中午他媽媽隔著巷子一叫,小鳥就會溜回家吃飯」云云,說得口沫橫飛。

我一頭霧水地聽,就這麼來到一棟老式公寓樓下。老二按下電鈴,等了片刻。

無人應門。他呆了呆,又按了一次。

還是沒人。我心裡好笑,這回踢到鐵板,看他下次敢不敢沒約好就來。只見老二搔了搔頭,傻笑著說:

「呃,沒人在,可能要等等了。」

「那就回去好了,」我提議:「等下次約好再來。」

「等你有空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他堅持:「等就等嘛。」

我暗暗嘆氣。正作沒理會處,忽見一個身穿國中制服,瘦瘦高高,帶著稚氣的男生往這裡走來。

「咦?劉仁豪?」

對方大老遠打起了招呼,老二當場精神大振,像是見到了救星:

「嗨!我帶朋友來找你哥,他回來了嗎?」

「我哥喔,他哪會這麼早回來?」國中生理所當然地說,瘦高個子晃啊晃地,笑容十分親切:「他好像要跟電研社的人開會,我搞不清楚。你們等很久了嗎?」

「沒有沒有,我剛來。」

「那就上來等嘛。」

對方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掏出鑰匙進門,也沒管我們有沒有跟上去。老二小心翼翼看我一眼,確認我沒有不高興,這才走上樓梯,一馬當先往頂樓走。

小鳥弟弟腳步很快,不像老二爬到三樓就氣喘吁吁。好不容易來到頂樓,只見門開著,門口是鞋櫃,擺著好幾雙男生穿的鞋。

由於是第一次來,我有點拘謹地把鞋子脫了擺好。老二倒是毫不客氣,鞋子一扔就推門而入。只見裡頭是客廳,一道木製樓梯立於正中不知通往何處。家裡東西很多,卻不見任何人影,連剛剛那位弟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略感侷促,老二一笑:

「這就是小鳥家了,你別客氣。我們去他房間。」

「他家沒人嗎?」

「我哪知道?」

老二說,一副「我們又不是來找他家人的」的模樣,轉身爬上樓梯,只聽樓梯傳出嘰嘰嘎嘎的聲音。

小鳥房間在頂樓加蓋,必須爬上樓梯才能進到他的房間。樓梯是後來做的,木質梯子通往天花板,有種小閣樓般的神祕感。上去後豁然開朗,兩個房間一左一右,老二領我走進其中一間,才進去就看到一堆電子器材,活像電影裡特務間諜的秘密基地。

房間很大,有衣櫃有床,還有許多張桌子,外加一把大提琴立在中央。其中一張擺著檯燈應該是書桌,其餘都堆著儀器。老二連書包都沒放下就開始介紹,「這是他的PC-AT」「這是麥金塔」「這是原廠的Apple IIgs,喂,不要亂碰」「這台是鳥站,就是他的BBS啦,連MODEM都有兩台喔」,說個沒完,也不管我聽得懂聽不懂。

說真的,我有種老二其實是帶我來認識這些機器的感覺,小鳥本人毫不重要。這些機器多半都沒開,沉默的指示燈帶著嚴肅感。老二不敢亂碰,現寶似地「巡」過一圈,帶我來到一台電子音樂用的鍵盤前。

我一眼就認出這把鍵盤了,KORG的M1,薇用的就是這把,森怪在月光和狗用的也是它。斗大的白色字樣寫在黑色鍵盤後方,小小的液晶螢幕旁佈滿按鍵,鍵盤左方有個搖桿,另外還有一台寫著「M1R」,可以插磁碟片的機器擺在旁邊。

小鳥竟然有這種設備。別的機器就算了,很多台電腦頂多證明他家有錢,BBS是什麼我完全不懂,火腿族充其量只是個跟陌生人打免費電話的奇怪活動。只有這把鍵盤,才讓我對小鳥的「本事」生出一絲敬意。

老二見我呆在鍵盤前,得意洋洋地說:

「這是做MIDI的喔!」

「啊?」我回過神來:「你說什麼?」

「MIDI,」老二得意洋洋地說:「就是一種可以把鍵盤跟電腦連線,讓電腦編曲或合成的設備。」

「是嗎?」

我應了一聲,想起上次在薇家,她把鍵盤接上「麥金塔」,唱「The Way We Made It Through」給我聽的事。不由得伸手打開電源,液晶螢幕亮了起來。

老二一怔,忙道:

「喂喂喂,別給他亂動啦!」

我不理他,等開機完成,伸手按下琴鍵。

沒有聲音,我打開一旁的擴大器,再度按下琴鍵,只聽喇叭終於傳出某種類似鋼琴,卻又不怎麼像的聲音。

老二有點緊張,想要阻止我,卻又不敢太接近機器。我動了動鍵盤左邊的搖桿,只聽他說:

「那是……」

「Pitch跟modulation,」我點點頭:「我知道。」

老二一呆,鳳眼睜得好大:

「你知道喔?」

「我只知道一點。」

「你玩keyboard嗎?」

「看人玩過。」

我說,又按了幾個鍵。

「還是別亂動吧,」老二終於忍不住了,關掉電源,喇叭當場啞掉,按下去的琴鍵盤發出悶聲:「不懂就別亂搞,要是小鳥回來發現你在玩他的東西,說不定還要生氣的。」

「是嗎?」我笑道:「我以為我跟他會很『投緣』的。」說著縮回手。

我暗暗好笑,別聽他講得神氣,其實老二不敢在小鳥家胡搞。只見他鬆了口氣,不放心地望著我的手,像是怕我又把開關打開一般。

這麼一來兩人都不知道要做什麼了。老二拉了張椅子給我,自己坐在小鳥床上,講起一堆小鳥的事給我聽。什麼他們是國小同學、還有另一個好朋友叫小妖豬、三人常常一起逛光華商場、國中老二轉學沒跟他們同校,上高中後比較少見到小鳥,平常都是跟小妖豬一起租漫畫去老二家看之類的。

這些話題有的聽過有的沒聽過,對我來說都是一堆別人的事。老二不管我愛聽不愛聽,連珠砲講得連個縫隙都沒有。我瞧著眼前的他,忽然覺得,老二雖然看上去跟他們交情很好,話裡卻帶著某種情緒,彷彿覺得自己跟他們距離很遠,馬上就要失去他們了一般。

話題繼續。老二聊起小妖豬,什麼對方的家庭不大幸福、功課超好、人很「自閉」,經常窩在老二家看漫畫,整個下午除了「忽然發出的狂笑聲」,兩人可以一句話都不說。

這是什麼樣的友誼呢,我心裡疑惑,既然都不講話,為什麼不乾脆把漫畫搬回家看就得了?老二交朋友的方式很怪,朋友之間都有一些「介質」,跟小妖豬是漫畫,跟小鳥則是「麥金塔」或「火腿族」。不知道他跟別人講起我的時候,除了麥當勞、雞排跟文具店之外,又要講些什麼呢?

就這麼聊了一個多小時,兩人既沒喝水也沒上廁所。三點半左右,樓下終於傳來開門聲。

老二停下話題,只聽樓下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

「回來啦?樓上有客人,劉仁豪跟他的成功同學。」

咦?原來有人在家喔?看樣子是小鳥的媽媽,甚至知道我跟老二在樓上。門關了,一個沉悶的聲音說:

「喔。」

人未到聲先到,聽起來很累,像是對不速之客感到厭煩。

還是應該先約好的。我們的確是不速之客,只有老二就算了,加上我這個陌生人,人家不爽也是應該的。在勢又不能走掉,待會兒還是儘速離開,免惹討厭才對。

樓梯聲響,老二面帶期待,起身準備迎接。門開了,一位身穿建中制服,揹著建中書包,高大清癯的人站在門口。這就是小鳥了,只見對方個子極高,身材極瘦,腰帶下的制服褲子紮得像是打摺褲,褲腳卻不夠長;書包很乾淨,沒有任何徽章吊飾;頭髮有點亂,淺淺的鬍渣子像是早上忘了刮。神情疲倦,雙眼卻炯炯發光。

「嗨。」

他開了口,聲音穩重,帶著某種厭煩情緒。我正要招呼,老二已經開了口:

「喂,這位是……」

「知道知道,成功高中董子凱,很會講相聲。」小鳥打斷他,擠出一絲笑容算是打招呼,笑得勉強至極:「你們混一下,我待會兒上來。」說完放下書包,一陣風似地下了樓。

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見老二吁了口氣,傻笑著說:

「看,人家很好客吧?」

「嘖。」

我哼了哼,沒好氣地坐了下來。

小鳥一去就是十幾分鐘,我跟老二不知所措坐在原地。好不容易樓梯再響,回來時的他振作了些,開門就說:

「喂,你們來多久了?」

言罷朝我走來,示意我坐在他的椅子上。我連忙讓位,他老實不客氣坐下,揮手要我隨便坐,周圍卻沒有椅子。

「一個多小時,」老二端坐床緣:「你幹什麼去了,這麼晚回來?」

「電研社。」小鳥像是懶得多講:「你們來之後都在幹什麼?」言罷看看四周,掃瞄一遍他的寶貝機器。

「沒幹嘛,聊聊天。」老二聳聳肩:「你又不在,我正在你介紹這些偉大的機器給凱子聽。」

「什麼偉大的機器?」小鳥哼了哼,語氣輕鬆了些,對我說:「劉仁豪都嘛這樣,沒事就帶人來串門子,好像我家是動物園一樣。聽說你很會講相聲?」

我一怔,這兩人物以類聚,講話東一句西一句,答道:

「我社團學這個。」

「相聲很好聽啊,」他點點頭:「那你總聽過『那一夜,我們說相聲』吧?」

「呃,聽過。」

「來一段吧?」

「來一段?」我一呆,他竟然開始下命令了:「那是個舞台劇,並不是……」

「哈,」老二笑著插口,搖頭晃腦地唸道:「我來好了:徐志摩那筆帳我還不清楚嗎?當年在美利堅合眾國哥倫比亞大學學會計,後來學不下去了,後來搭船到英國,改念文學。」

「學不下去了?」小鳥接口,語氣像極了「那一夜,我們說相聲」裡的李立群:「人家徐先生很用功的!」

「誰用功啊?」老二語調誇張,抓起桌上軟墊板捲成摺扇,敲著肥胖的胸脯:「我!用!功!他每天忙著幹什麼您知道嗎?」

「幹什麼?」小鳥接口,敢情他是捧哏的。

「在那篇『吸菸與文化』的散文當中他自個兒說的,」老二吸了口氣,一口氣唸出來:「 『我現在每天忙著散步、划船、騎自行車、抽菸、閒談、喝下午茶、吃牛油烤餅,看閒書!』」句末學著錄音帶裡的李國修,把「書」字拉了個又誇張又搞笑的長聲。

兩人默契極佳,劇本背得一字不錯。小鳥就算了,橫豎沒幾句台詞,老二這手當場讓我傻住。只聽話聲一落,兩人同聲大笑,一齊朝我望來。

「哈,他真的記得。」小鳥笑道:「我們都很喜歡這段,你剛剛說『那一夜,我們說相聲』並不是什麼?」

「呃,」話題又繞回來了,此人思路混亂,記憶力倒是極佳:「我說那是舞台劇,不算相聲。」

「為什麼不算?」

「舞台劇有主題貫穿,『那一夜』只是表現手法利用了相聲的元素,本質上還是一齣舞台劇。」我解釋,不知為何講得非常認真:「或者說,拿相聲當題材,而非表演相聲。」

「那什麼才是相聲?」小鳥又問,有點咄咄逼人。

「相聲有相聲的表演形式,很難一句話講完。」我退縮了些:「這樣解釋吧,假如有一部舞台劇,劇中表演喪禮上的五子哭墓,就算表演得再好,你也只能說那是舞台劇的一段,不是在唱五子哭墓。」

「咦?」小鳥一怔:「這是什麼例子啊?」

「相聲有說學逗唱四門基本功,」我又道:「拿唱舉例吧,要是我們說一個段子,其中表演唱彈詞、大鼓,或者平劇之類的東西,目的是為了用曲藝搞笑,並不是表演曲藝本身。這就是我的意思,『那一夜』是舞台劇,相聲只是表現手段而已。」

「所以,『那一夜』裡沒有什麼說學逗唱?」小鳥又問。

「有,」我點點頭:「不但有,甚至還通通都有。看電視那段『唱』群星會,防空洞那段模仿重慶人算是『學』,你們剛剛講的徐志摩是『說』部裡的『貫口活』,」我頓了頓:「另外,說到『看閒書』時,劉仁豪把最後一個字拉長聲,那就叫做『逗』了。」

「既然這樣,那還不算相聲?」

「剛剛說了,那是舞台劇採用了相聲的技法。」

「嗯,好吧,算你懂。」小鳥一副沒被說服的樣子,雙手一擺:「那你來段真的。」

「呃,」我哼了哼,這人還真不懂客氣:「就我一個人,不大方便吧?」

「不是有單口相聲嗎?」老二接口。

「你少廢話。」我瞪他一眼。孰料他視而不見,對小鳥說:

「我這同學很厲害,之前搭檔不在,他可以一個人扮演兩個角色把整個段子背出來。來來來,拍拍手,人家臭屁得很,不拍手還不表演呢。」

小鳥似乎等著看好戲,嘿嘿冷笑,配合地拍起了手。正當此刻,樓下忽然傳出電鈴聲,三人一怔,只聽樓下再度響起小鳥媽媽的聲音:

「呀,你們也來啦?約好一起來的嗎?」

「啊?」回話的聲音很尖,是個尚未變聲的男生:「我們來找小鳥,他有客人喔?」

「劉仁豪啦,還有一個成功同學。」

「喔喔喔。」

對方胡亂應了一聲,許多聲音有的脫鞋有的讓路,聽起來有三四個人。小鳥起身道:「你們坐一下。」當即走出房門,走下樓梯。

我愣在原地,老二笑嘻嘻地說:

「看吧,就說來他家不用約。這不是又來朋友了?」

「都是誰啊?」

「應該是建中電研社的。」

「跟你熟嗎?」

「遇過幾次。」

「在這裡?」

「那當然嘍。」

老二道。只聽樓梯再響,一傢伙四個建中的隨小鳥魚貫而入。

真是亂七八糟。連我加老二一共七個人,房間再大都顯得十分擁擠。這個小鳥若非極端好客,不然就是根本不知道如何跟人保持距離。只見小鳥招呼眾人進來,對那幾個說:

「劉仁豪大家都認識了,另一個是他同班同學。」說著看了看我:「成功高中董子凱,是個什麼相聲社……」

「說唱藝術社。」

「隨便,」小鳥點點頭:「什麼說唱藝術社的相聲高手。高手是劉仁豪說的,他正要表演你們就來了。」說著轉頭對我道:「董子凱,這幾位是我電研社的同學,他們大概都不聽相聲……喂,你們聽不聽相聲?」

「聽啊。」某位白面書生答。

「相聲喔,不都是老人家說的嗎?」黑臉胖子道。

「就是吃葡萄不吐葡萄皮那種東西對不對?」短小精幹臉有雀斑者言。

「那叫繞口令啦,笨蛋。」穿毛衣不怕熱身子顯然很虛的平頭男曰。

「你們少廢話,不會自我介紹嗎?」小鳥哈哈一笑,卻也沒幫他們介紹:「算你們好運,一來就可以聽相聲。來來來,不要打岔,我們欣賞相聲表演。不懂得要拍手喔?」

眾人果然聽話,一個個盯著我鼓起掌來。眼神呆滯,掌聲無力,讓人無法跟神氣的「紅樓才子」發生聯想。

我暗暗嘆氣,這下子非秀一手不可了。加上小鳥講話不大客氣,心裡更有氣,哼了一聲道:

「來就來。你們要聽什麼?」

「哦?你什麼都會嗎?」白面書生睜大眼睛。

「只要你們聽過的,大概我都會。」

我不客氣地說。小鳥問:

「那要是叫你講兩個人的相聲呢?」

「那叫對口相聲,改成單口也沒什麼了不起。」我想了想:「不然這樣,剛剛不是有人提到繞口令嗎?我就講一段關於繞口令的段子,請各位……什麼電腦社的指教。」

眾人露出訝異神色,也沒聽懂我的揶揄。我心想這簡直是對牛彈琴,也不囉嗦,起身開始表演。

四點五分。

表演結束,笑得前仰後合的建中電研社同學大聲叫好,小鳥面帶驚奇,邊笑邊跟他們重新介紹「我這位成功朋友」。這麼一來我才知道小鳥對我的瞭解竟然這麼多,什麼我參加過中新友誼之夜,女友剛移民,我追上北一女校花學姊,還是人家社團聯展第一個上台的男校學生云云,知道得還真不少。

當然,這都是老二講的。就像我知道小鳥有「麥金塔」一樣,他也知道我很會表演相聲。適才我把「繞口令」跟「層層見喜」兩個段子合併在一起,臨場改成單口段子,捨棄所有帶著北京土話,說了反正他們也聽不懂的繞口令,一人分飾兩角,來了一段別出心裁的「單口繞口令」。

這很不容易,畢竟「繞口令」本來就難,更兼捧逗角色分明,一個講得好一個裝傻,一般情況不可能改成真正的單口段子。然而這段我很熟,他們又外行,遇到難講處就跳過去,橫豎他們聽不出來。

本來小鳥一直擺出一副懶得理我的模樣,這下子突然親切許多,憑空生出兩塊座墊,跟我一人一塊席地而坐聊起天來,倒是把幾個建中朋友晾在一邊不加理會。那群人也很好笑,不知道是來幹嘛的,有的打屁有的玩小鳥的電腦,玩啊玩地被小鳥阻止,卻也不以為忤,有一搭沒一搭地閒坐聊天,彷彿司空見慣,絲毫不受小鳥的態度影響。

聊著聊著,小鳥也開始叫我凱子了。老二坐在一旁陪我們聊,不時插嘴幾句像是怕我們冷場。小鳥興沖沖地展示著如何用無線電跟人打屁、「鳥站」有多少站友、他的PC-AT有十四吋彩色螢幕,還有什麼EGA顯示卡可以顯示十六色云云。

老二聽得津津有味,似乎難得聽小鳥解說家珍。小鳥打開「麥金塔」,螢幕上出現微笑的麥金塔圖形,「Welcome to Macintosh」,曾在薇家見過的開機畫面顯示在九吋的黑白螢幕上。

這台機器很可愛,主機跟螢幕整合在同一個塑膠機箱裡,滑鼠跟薇的有點不同,六色蘋果浮雕旁印著「Macintosh Plus」。小鳥展示了一個把滑鼠游標從螢幕右方移到左方,卻又回到右方出現,彷彿繞了一圈的神奇功能,戲稱這叫「地球是圓的」;啟動機器底下的「死嘎洗硬碟」,讓我聽到硬碟存取資料時發出一段音樂般的聲音。

他的介紹很可愛,像在現寶,又像有什麼極其有趣的玩意兒迫不及待跟好朋友分享。當天我們聊了很久,在老二穿針引線下,小鳥跟我說了許多自己的事。從他跟老二小學時的交情、建議我「去光華就要去良興電子,你去的那間很騙人」,一路講到「真巧,我的女朋友也移民了,這算是另一種有緣嗎」。兩人更驚訝地發現彼此的生日竟然是同一天,只是他是跳級生,比我小了整整一歲。

這個發現讓兩人都很興奮,他高興起來,用大提琴表演了一曲「布蘭登堡」算是慶祝,又跟我窩在鍵盤前聊了好久的音樂。小鳥很健談,講起話來像是疲累盡消,不但教我如何操作機器,更用麥金塔跟鍵盤連線,插上錄音機,錄了一卷他最喜歡的電玩音樂讓我帶回家聽。

一路聊到晚上七點半,老二發現時間已晚,急著帶我離開,這才結束了今天的「賞鳥行程」。小鳥親自送我們下樓,親切地邀我下次再來玩,笑道:

「今天招待不周,下次先約好,那就可以聊久一點了。」

「我早說要約了,」我笑道,指指老二:「都他啦,說什麼不用跟你約。」

「平常的確不用,」小鳥笑著搔搔頭:「他常帶一堆有的沒的人來,我習慣了,反正我媽媽會幫他開門,一點辦法也沒有。」

「幸好沒打擾到你。」

「原本是有的,」他哈哈一笑:「不過你的相聲說得太好了,下次再來一段,不表演不放你回去。」

「這樣吧,之後我有表演就請你來捧場,」我也笑道:「我會叫老二跟你說,就不打電話邀請了。」

「喂,」老二抗議:「為什麼你只約他,卻從來沒約過我?」

「你跟我同班啊,哪次表演你不知道?吵什麼吵?」

我笑道,與小鳥揮手作別,離開了待了整個下午的小鳥家。

天已經黑了,圍牆邊亮著昏暗的路燈。我跟老二走過長長的巷弄,有種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沉默。附近公寓開了燈,空氣裡飄著炒菜的油煙味,又是一個週末的晚上,辛苦了一週,大家都回到了溫暖的家。

來到健康路上,老二打破沉默,開口問道:

「今天好玩嗎?」

「嗯。」

「小鳥人不錯吧?」

「有點臭屁,」我點點頭:「不過本事很大,臭屁一點也是應該的。」

「你也差不多,」老二嘿了一聲:「這就是我的朋友。」

「咦?」我笑道:「我以為你的目標是『我們』的朋友。」

「哈,你才不能算是他的朋友呢。」

「這話怎麼講?」

「你們是第一次見面啊。」

「所以他保持了距離?」

「這倒沒有,」他搖搖頭:「今天他算很熱情了,換成帶別人去他連招呼都懶得打。嗯,難道真的是因為你很會講相聲嗎?」

「我也覺得很奇怪,」我說:「本來愛理不理的,段子說完他就理我了。這傢伙這麼愛聽相聲喔?」

「他沒有多愛聽,奇怪的地方就在這裡。」

「那你說是為什麼?」

「我不知道,或許覺得你很厲害吧。」老二偏起頭想了半晌:「他討厭無聊的人,你很有趣,或許是這個理由也說不定,我下次問問他好了。不過你別得意,他還沒把你當朋友,想做他朋友可沒這麼容易。」

「是是是。」我笑了起來:「真了不起,失敬了。」

「嘿,」老二瞪我一眼:「我是說真的。你看,他沒跟你介紹他的Apple IIgs,對不對?」

「你說用防塵套罩住的那台?」

「是啊。」

「沒介紹又怎樣?」

「代表他還沒把你當朋友,」老二說,來到公車站牌下,遠方公車正要進站:「Apple IIgs是他的最愛,是朋友他才會介紹。他連提都沒跟你提,證明你還要努力。」

「呵,我又不懂電腦,他就算介紹了也是對牛彈琴。」我不置可否地一笑:「那就多謝你介紹這種奇人給我認識了,我要叫計程車,你要不要搭便車?」

「不用,這班直接到我家。」

「好,那明天見。」

「明天不是禮拜天?」

「校慶啊,你忘啦?」

「喔,對。」他忙道:「那就明天見了。」說著掏出車票,轉身離開。

我忽然想起一句話,喊住他說:

「喂,老二?」

「怎樣?」

「你說小鳥不跟我介紹……那台電腦,」我笑道:「表示他還沒把我當朋友,對吧?」

「Apple IIgs,」老二點點頭:「沒錯,不然他就會讓你玩。怎樣?」

「那你玩過沒有?」

老二一呆,皺著眉頭說:

「他怕我弄壞,都不讓我玩。」

「哈,有趣。」

我哈哈大笑,他皺起眉頭,轉身上了公車。

九點十分。

目送老二離開,我在健康路等了十幾分鐘都招不到計程車。早知道就騎車來,站在站牌下研究半天,總算搭上某班車,換了兩趟,花了一個半小時才回到南海路。

不知小鳥都坐哪班車上學,走在建中圍牆邊,我不禁懊惱離開時忘記問他這件事。好不容易取了車,只見天上又下起雨,站在漆黑的騎樓下考慮半天,決定不要擅闖上去拿雨衣,發動引擎,冒雨騎回了家。

到家時已經十點多了,淋了滿身雨,我有種馬上就要感冒的感覺。洗澡後精神好了些,媽媽幫我切了一盤水果,走進房間,對正在吹頭髮的我說:

「咦?今天怎麼記得吹頭髮啊?」

「我淋雨回來的,怕感冒。」

「忘記帶傘了?」

「嗯,對。」我胡亂搪塞,關上吹風機:「那把傘也舊了,改天給我一把新的。」

「都在門口傘桶,自己選一把就是了。」媽媽一副「都幾歲了,這種事情還要找媽媽」的模樣,把水果放在桌上,忽然說:

「你這陣子不大吃便當,是不是?」

「呃,」我一呆:「我都有吃啊,幹嘛這麼說?」

「都有吃?」她嘿嘿一笑:「常常忘記帶,還說有吃,你都到哪兒吃啊?」說著輕嘆一聲:「總有去上課吧?」

「當然啦,」我忙道:「學校會記曠課的好不好,不去哪行啊?」

「嘿,只怕不見得。」

媽媽意有所指地笑了笑,轉身離開房間。我不知道她發現了什麼,帶著擔心打開吹風機。

午夜過後大家都睡了,我幾經考慮,決定還是去小箏家睡。外頭依然下著雨,我沒雨衣,只得坐計程車出去,抵達時剛過一點。

小箏還沒睡,窗口亮著燈,開門倒是挺快的。她在學校忙到將近十點,看起來很疲倦,見到我卻仍舊很高興。我跟她說起下午的事,兩人聊了半個小時左右,見她邊聽邊打呵欠,連忙催促她上床。

小箏有點捨不得,漱洗完畢,窩進被子躺在我胸口,低聲說:

「凱凱,你想睡了嗎?」

「想啊,」我說:「我們都累了,有什麼話明天再說不遲。不是還要跟我去校慶嗎?」

「是啦,」她輕輕點了點頭,路燈照進黑暗的房中:「可是,人家答應今天要給你呢。」

我一笑,柔聲說:

「這不急啦,妳累,明天下午還有時間啊。」

「嗯。」

她笑咪咪地應了一聲,像是放下什麼心事,閉上眼睛,沒過多久就睡著了。

我抱著她,被窩裡的她逐漸變暖。小箏睡覺會穿睡衣,薄薄的睡衣下是她溫熱的軀體。她睡得好香,臉上帶著笑,縮在我的懷裡。

我閉上眼睛,讓自己放空思緒,不知不覺也睡著了。次晨醒來時外頭還在下雨,窗子上響著雨點的聲音。六點出頭,小箏穿著整齊制服,坐在床緣搖我起床。

我揉著眼睛,感覺起來這一夜過得好快:

「妳怎麼穿制服,不是要跟我去校慶嗎?」

「參訪團有事。」她點點頭:「學校規定,穿制服才能進入校園。」

「那園遊會妳還來不來?」

「我會去啊,大概中午前吧。」她微微一笑:「來,趕快刷牙洗臉,待會兒你先去,我先去做早餐。」

梳洗完畢,小箏已經把早餐擺好了,今天吃的是地瓜稀飯、一個蛋餅,加上幾碟醬菜,還有一盤切好的水果,豐盛地擺了滿桌。她坐在對面,雙手撐著下巴,看起來很高興。

我拿起筷子,問道:

「嘉嘉,今天心情很好?」

「是啊,幫你做早餐,又不用趕著上學。」

「這倒是,謝謝妳了。」

「別客氣,」她說:「對了,昨天晚上忘記跟你說,我已經找過阿珍了。」

「哦?妳們怎樣了?」

「還好,講開了,」小箏道:「謝謝你鼓勵我去找她。不過我們沒有多說什麼,畢竟我覺得阿誠還照片的事跟柯秉楠無關。」

「嗯,瞭解。」

「對了,今天你們吉他社有校慶表演。阿誠會去,聽阿珍說大概會來找我。」

「那妳還要去嗎?」

「當然要,我去是找你,他來不來都一樣。」她嘿嘿一笑:「如果被我碰到,這次我就要主動跟他要照片了。」

「為什麼?」

「這些照片變成了他出招的機會,有事沒事就來一下,我不希望繼續下去了。」小箏說:「你不介意是一件事,問題是時間久了不知道他又會變出什麼花招。夜長夢多,趕快跟他要回來也是對的。」

「可是……」我想了想,又說:「妳跟他要照片,不就代表妳不原諒他了嗎?」

「是啊,我不能嗎?」她冷笑一聲:「想想他也真過分,前天晚上你去慶功宴,回來後我想了很久。我覺得阿誠這樣做對你很不公平,過去對他那麼好,今天他卻用這些東西來影響我們的感情。我不願意再原諒他了。」

「嘉嘉啊,反正也沒什麼影響,不用小題大作吧?」

「是啊,你說的對。」她點點頭:「所以碰上了就碰上了,沒有遇到,我也不會特別去找他。」

「嗯,那我懂了。」

「懂了就別談他了,」她笑著說:「快吃吧,東西要涼了。」

我點點頭,捧起了飯碗。

約莫七點準備出發,小箏送我到門口,兩人依依不捨吻了許久,約好十一點校門口見。我剛要出門,就見到她從門旁櫃子上拿出了一把綠色折傘交給了我。

傘很小,綠面黑柄,整整齊齊捲在傘套裡。拿在手上的感覺很輕,有一股新傘的塑膠氣味。

「凱凱,這給你,」她伸出手來:「給我一百五十塊。」

「咦?為什麼?」

「你的傘太舊了,我幫你買了一把新的。」她說:「可是情人不能送雨傘,因為傘跟散同音,所以要你自己出錢。」

「呵呵,知道了。」

我點點頭,掏出皮包拿錢給她,接過新傘。她拿出一個小小的透明塑膠封口袋,把一張綠色壹佰塊鈔票,一張紫色伍拾圓鈔票各自摺好放進去。

「綠的,也算是我的分身吧。」她又笑著說:「打傘的時候要想到我,就像我們一起雨中漫步一樣。」

「嘻嘻,躲在綠傘面下,豈不是躲在妳的衣服裡面?」

「討厭,小色鬼。」

她嘻嘻一笑,踮起腳尖親了我一下。

我在雨中離開宿舍,七點四十分來到學校。由於是校慶,校門口很熱鬧,到處都是穿便服的年輕男女,想要辨認哪個人是哪間學校的,只能從大家身上的紀念書包來判斷。

八點整。雨小了些,學校依原訂計畫在操場舉行朝會。全校同學擠在小小的操場裡,淋著小雨,聽著校長、主任、歷屆校友與演辯社演講代表講個沒完。之後是頒獎典禮,校長在管樂社吹奏中一一頒發各式獎章,致贈給「對學校有卓著貢獻」的同學。

這次我也有份。我拿的是「成功三等獎」,事由是去年的詩朗隊比賽。詩朗隊人數眾多,統一由詩社社長上台領取,再分發給每個隊員。我望著小丁在台上領獎的樣子,想起小箏說的「北一女獎章」。想到年底會在北一女校慶上台領獎,不禁覺得有點興奮。

聽小箏說,依照北一女獎懲辦法,我符合「參加各種服務,成績特優者」這一條,又因「有前列各款事蹟之一而情節特殊者,予以特別獎勵」規定,這才能拿獎章。她又說,由於社團聯展是例行活動,演講社同學既不算「服務」也沒有什麼「情節特殊」,頂多因為「團體活動確有成績表現者」記一個嘉獎而已。不像我既是外校同學所以算「服務」,又真的「情節特殊」,因此可以拿獎章。北一女的獎章似乎跟成功的一樣分成好幾等,我拿的獎章等級應該也比較低,不過不管幾等都屬於特等獎勵,也算是「殊榮」了。

說來諷刺,一樣是獎章,身為詩朗隊一員,代表學校奪得特優第二名,領的是「三等獎」;獨誦甚至拿了校際冠軍,領的依然是「三等獎」。不但不能把兩個「三等」換「二等」,連上台領獎的權力都沒有。反觀北一女那邊只是支援一個校內例行活動,倒是能夠上台領取「北一女獎章」,感覺起來有種北一女比成功更接納我的錯覺。難怪那天馨馨開玩笑要巧怡發社員證給我,想想也不光只是一句玩笑話而已。

頒獎典禮結束後開放校外人士入校,一大堆等了許久的男男女女同時湧入校園。之後是運動會,也是我最沒興趣的節目,跟著眾人一起解散,擠在滿坑滿谷的人群中回到教室。

我們班位置偏僻,加上無人響應狗絹動員,因此班上沒有加入園遊會活動。教室裡只有幾個同學晃來晃去。看看錶才九點出頭,小箏不會那麼快來,我回到座位上,拿出成果展的段子來打發時間。

沒幾分鐘小光出現了,邊換便服邊問:

「凱子,怎麼一個人悶在教室?」

「我在等小箏。」

「學姊今天會來喔?」他嘿嘿一笑:「你還真不放棄任何吹牛機會,幹嘛不乾脆跟她約出去玩就算了?」

「她說想來看看。」

「嗯,那幫我跟她問好。」小光笑道:「還有,幫我帶一句話,要她管管那個陳巧怡。」

「巧怡怎麼啦?」

「就樂聲揚嘛,昨天下午我跟陳逸芝開會,她說陳巧怡對她很不客氣。」

「呵呵,當時我在場,」我笑了起來:「兩個女人都臭屁,一個是省賽冠軍辣妹,一個是北一女社長辣妹,兩個都嘛眼睛長在頭頂上,講到臭屁根本是半斤八兩。倒是巧怡還幫著我,你要不要也去叫陳逸芝對我客氣點?」

「媽的,你還真是演講社社員。」小光笑道:「陳逸芝那邊我教訓過了,我說這是我家社長,要她對你有點禮貌。陳巧怡那邊我就沒辦法了,人家是演講社社長,還要跟我搭檔上成果展,不能講也不能罵,只好靠你去說啦。」

「你可以打她一巴掌啊。」

「幹,你給我記住。」小光哈哈大笑:「哪天我真的動手,你就給我去擦屁股去。」

「沒問題,你打巴掌我擦屁股,回頭她還我一記,大家不吃虧。」我也笑道:「對了,昨天開會怎樣,有什麼有趣的嗎?」

「嘿,又蹺課又睡覺,還記得我要跟她們開會。」他想了想:「也沒什麼,就是聊聊樂聲揚,基女她們嘴裡不說,其實對我跟阿丹都很佩服,還問了一堆你的事,看樣子很想知道我們的實力。」

「那你怎麼說?」

「吹牛啊,幹嘛不嚇嚇她們?」小光笑道:「我跟她們說,樂聲揚只是個小場面,我跟阿丹就對付得了,所以這次沒你的事,把她們唬得一愣一愣的。反正成果展我們兩個有一段,到時候再讓她們見識好了。你這邊段子搞定沒?」

「還沒。」

「差多少?」

「差多了,」我歎道:「本來想偷懶用老段子的,後來想想要出奇制勝,決定還是自己寫。」

「不一定是這樣,老段子她們應該都聽過,表演得好反而看得出實力。」小光頓了頓:「靠,不是我們的成果展嗎,怎麼搞得跟校際比賽一樣?」

「誰叫大家都想找外校支援?不然呢,還是用老段子?」

「是啊,我覺得這樣比較酷。」

「好啊,用哪段?」

「『繞口令』如何?」

「這段很難耶,」我一怔,想起昨天在小鳥家的事:「人家是專家,有問題馬上抓包,不一定討得到什麼便宜。」

「這才有趣嘛。」小光一笑:「這算我們搭檔一年紀念,記得那次去找魏龍豪嗎?中新友誼之夜那段時間練過那麼多遍,我們是社團最強組合,要是拿不出一點真本事,豈不是笑掉大牙了?」

「呃,你確定?」

「是啊,如果你敢。」小光拍了我一把:「你不要想太多,我們的本事你還沒信心嗎?從高一上我們就搭檔了,不管新生盃辯論、中新友誼之夜,哪一次讓人失望過啦?」

「好,既然你這麼說,」我點點頭:「那就『繞口令』吧。」

「是嘛,就要有這種氣勢。」他笑著說:「想想不管演講社、相聲社還是說唱藝術社,只有我們才有實力講這段,這叫捨我其誰,成果展上來個示範表演,讓大家再也不敢小看我們。」

「呵呵,誰小看過我們了?」我一笑:「對了,你確定要跟巧怡用『反正話』嗎?」

「是啊,怎樣?」

「這段很簡單耶。」

「簡單不好嗎?」

「看不出實力啊。」我說:「社團課上阿丹跟白大哥就講過這段了,你跟巧怡用這麼簡單的段子,不嫌大才小用了點嗎?」

「正好相反,就是因為段子簡單,所以才看得出實力。」小光搖頭:「講句老實話,我覺得演講社那群人還蠻有本事的,學什麼像什麼,沒有想像中蠢。你訓練過陳巧怡,我接手很容易,這次既然有基隆女中的,我希望憑真功夫打贏她們,讓她們知道就算段子簡單,講得好一樣威力十足。」

「你倒是很有雄心壯志。」我點點頭:「那沒問題,我只是確認一下。」

「你別管我這邊,還是多多關心別段吧。」他笑道:「九個段子,除了我要上的兩段,加上北一女還有基女的那兩段之外,我看另外五組都很值得擔心。」

「小箏小達那段我會幫他們寫,希特勒跟范胖用『劉范家』應該不錯,這兩段都沒問題。」

「阿丹那邊呢?」

「阿丹跟小張的段子叫做『籃球歷險記』,皇上跟阿龍的段子叫做『吹鼓手』。」

「咦?都是創作段子?」

「是啊,都是阿丹寫的,他超愛自己寫段子的。」

「這個嘛,我有保留,」小光搖頭:「阿丹的段子好笑歸好笑,我覺得沒有味道,有種脫口秀的感覺。」

「有什麼關係,有新有舊,基女那邊還不是創作段子?」

「這也是。」他點點頭:「講到這個,你確定要找他當副社長嗎?」

「你又不想當。」

「我當然不想當,這件事早就跟你講好了。」他說:「你認為阿丹可以嗎?」

「可以,他的配合度很好,這次的段子他也是第一個交出來的。他愛創新,我們兩個比較傳統,搭配起來算是一種平衡。你覺得他不行嗎?」

「嗯,怎麼說呢,這人有一點那個。」小光不知所云地想了半晌,搖搖頭說:「算了,沒事,我支持你的決定。阿強那邊呢?」

「已經出來了,叫做『火上加油』。」

「咦?我沒聽過這個段子。」

「這是寒訓的時候他們寫的,內容很扯,表演起來根本垃圾。」我嘆了口氣,抽出段子交給小光。小光默默看完九張稿紙,把段子遞回來,皺眉道:

「這是什麼玩意兒?」

「是啊,你說慘不慘?」我嘆了口氣:「而且大伙兒都在寒訓聽過他們講這段了,基女的一定只會譏笑他們,還沒上台就冷場,連怎麼安排場序都很傷腦筋。」

「呵呵,管他呢,九張稿紙講不了幾分鐘,當成幼稚園代表好了。反正有我們壓軸,一次賺回來就好。」小光一笑,拍拍我的肩膀:「好啦,我要找朋友玩了,你好好等學姊吧。」

「好,拜拜。」

他一笑,轉身離開教室。

目送他消失,我正要繼續讀段子,就見詩聖走進教室。

他已經換上了便服,見到我也是一怔,朝我走來,在老二位置上一屁股坐下,對我說:

「喂,一個人在教室幹嘛?」

「等人。你呢?」

「一樣。」

「阿珍?黃益誠?」

「兩個都有,還有一掛別人。」

「好吧,那我閃。」

我點點頭,把段子收回牛皮紙袋,才起身就聽他說:

「喂,幹嘛閃人?」

「不然呢?加入你們?」

「也行啊,」他笑道:「阿誠對你還不賴,你不給他面子,人家反而乖乖拿照片還你。」

「嘿嘿,『乖乖』。」我冷笑一聲:「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在裝死?」

「不知道什麼?」他一愣。

「那天他拿來的是小箏的清涼照,不是你說的婚紗照。」我瞪他一眼:「這是你的主意,還是他自作主張啊?」

「真的假的?」詩聖一愣,搖頭道:「不可能,你少來。」

「我騙你不成?」

「這件事絕無可能,」詩聖哼了一聲:「不說別的了,你說的照片我知道,他沒底片。」

「因為底片在你這裡,是不是?」我心裡很不高興:「你們倒好,朋友馬子清涼照可以分著看,還是說照片根本就是你照的?」

「靠,跟我無關,你別亂想。」他連忙解釋:「那些照片我可沒看過,阿誠那麼小氣,我哪看得到?」

「那你怎麼知道他沒底片?」

「程嘉箏早就要回去了。」

「才怪。」

「不信你問阿珍。」詩聖有點不爽:「去年程嘉箏跟阿誠鬧翻,她叫阿珍找阿誠要照片,阿珍還特別為這件事跑去建中。」

「然後黃益誠被她吵一吵,就乖乖把底片雙手奉還了,是不是?」

「幹,你這麼酸是怎樣?」詩聖瞪我一眼:「沒錯,他不還也不行,阿珍恐嚇他要跟教官報告,阿誠只好投降。」

「即使這樣,那他也可先洗幾張放著啊,」我又道:「看底片多沒勁,當然會洗出來。」

「就算是這樣,那天他還你的也不是這些照片。」

「你又知道了。」

「媽的,你幹嘛什麼都不信?」詩聖按下脾氣,耐著性子說:「跟你講清楚好了。社團聯展後我抓阿珍去建中,當面跟阿誠談了一遍,他決定聽我們的話把照片還你,還邀請你們一起去『九三九』,當成一種和解的表示。」

「那又怎樣,他就不能改變主意嗎?」

「他能,但是我跟阿珍也防到了這一招。」詩聖說:「阿誠找你那天早上我們幾個見過面,阿珍為了這件事還特別蹺了禮拜六的課。我們在西門町麥當勞碰頭,我親眼見到他把照片跟『九三九』的票放進袋子裡。之後你就知道了,所以絕對不可能發生這種事。」

「那天你先回學校了,他就不能抽換照片嗎?」

「阿珍在啊,那天我負責盯你,她盯阿誠。」詩聖道:「這總沒問題吧?倒是你自己,到底有沒有親眼看見那些照片啊?」

「我沒看,都是小箏說的。」

「那就是她騙你。」

「她才不會騙我。」

「不然呢,我騙你嗎?」

「你又不是沒有這種記錄。」

「媽的,算了。」詩聖終於發了火,起身道:「跟你兄弟一場,今天你這樣看我,我們的交情就到此為止,我閃人就是。」

「不用,我閃就好,你朋友多,算我怕了你們。」

我也生起氣來,書包一拿,當場離開了教室。

心情欠佳,我獨自在校園中晃了許久。校慶很熱鬧,小小的校園擠滿一堆年輕男女。我們校慶一向安排在週末,有種特別方便外校女生來玩的味道。不像那個嚴肅的北一女,校慶反而管得特別嚴格。放眼望去都是人,各班攤位吵得震耳欲聾,同學們換裝速度倒是挺快的,典禮結束才沒多久,校園裡已經見不到幾個穿卡其服的了。

一個人閒逛很悶,我撐起小箏幫我買的傘,走出校門透透氣。時間是十點十五分,小箏還沒到,外頭雨小了點,空氣裡飄著雨水的氣息。

校門上掛著紅布條,「慶祝本校第六十七屆校慶」,金色的字樣在雨中寂然不動,帶著點置身事外的漠然。原來我們已經六十七年啦?我心想,這應該是從日據時代開始算的,若從光復後來算應該是第四十四屆。想想其實沒多久,不到半個世紀前的事,當年的學長至今應該多半還活得好好的。

學校真老,從日據時代到光復,從州立、省立到市立,初中部辦了又停,夜間部開了又關,拆樓蓋樓,一度還遷校成立五省中聯合分部。一屆屆學生進來出去,每個人都是短暫的過客。不知道未來想起這裡時,我自己會有什麼感覺呢?

胡思亂想間小箏出現了,一身整齊綠衫,撐傘走過紅綠燈。

我連忙上前,伸手叫道:

「嘉嘉,我在這邊!」

她一笑收傘,鑽到我的傘下:

「凱凱,怎麼不在校門裡等?」

「阿珍跟黃益誠都來了,我不希望妳跟他們碰到面。」

「你遇到他們了嗎?」

「沒有,是詩聖說的。」

「你跟他和好了嗎?」

「沒有,一樣講不愉快。」我嘆了口氣:「對不起,答應妳卻沒有做到。可是他未免也太過分了,我沒辦法就這樣算了。」

「他說了什麼?」

「他說妳騙我,黃益誠拿來的的確是那張照片。」我哼了哼,把詩聖的話複述了一遍。

小箏默默聽完,低著頭思考半晌,忽然說:

「凱凱,他沒有騙你。」

「什麼意思?」

「不重要,反正他說的是實話。」小箏說:「柯秉楠這個人或許有很多奇怪的想法,不過這件事情上他沒有說謊。」

「這怎麼可能?他說妳騙我,可是妳又不會騙我,那他說的怎麼可能是實話呢?」

「很多事情是羅生門,大家都只看得到一部分。」小箏歎道:「凱凱,你相信我,他沒騙你。當然我也不會騙你,我們說的都是事實,只是時間不同,大家都只看到一小部分而已。」

「這是什麼意思啊?」我越聽越糊塗。

「不重要,你別再想這些事了。」小箏閉上眼睛,搖了搖頭:「我們自己快樂就好,幹嘛一直想那些不愉快的事呢?聽你這麼說,我已經明白事情真相了。以後你不要再提,也不許計較那麼多,再提起這件事,那我就會覺得你在吃醋,還在介意我以前的事。」

「呃,為什麼?」

「不要問,」她搖了搖頭:「不過你要跟柯秉楠道個歉,也可以跟他提我的話,他聽了馬上就懂,也就不會介意你之前的態度了。」

「為……」我才開口馬上忍住,改口道:「好啦,如果妳要我這麼做。」

「嗯,我要你這麼做。」她笑了起來:「凱凱好乖。既然如此就不用躲他們了,等一下如果見到面你別衝動,大家都是好朋友。」

「嘿,好朋友。」

我哼了哼,小箏變得好快,才轉述詩聖幾句話,她倒是跟大家都變成「好朋友」了。不過畢竟這是她的選擇,我既不能干涉也不便發言,只能點點頭,帶她走進校門。

小箏似乎一點也沒有受到影響,陪我一班班逛園遊會。她一反平素的節省,逛一攤買一攤,若非我一直提醒她男生做的東西吃了保證拉肚子,她可能直接就把午餐在成功解決了。

我們逛到班聯會攤位,攤位上擺了許多紀念徽章。小箏興沖沖地買了兩套成功北一娃娃徽章,跑進一間無人教室,拿立可白在兩人書包內側畫了一個大愛心,把掛徽章掛到愛心當中,還在空白處寫上了「凱凱」與「嘉嘉」。

我笑嘻嘻地看著她「施工」,揹起她的書包。她轉頭一笑,也揹起了我的書包。

兩人來到天文社攤位。小箏買了一張觀星圖,打算隔幾天雨停後找我去陽明山看星星。之後走到演辯社攤位,跟小蘇社長聊了起來,也再度感謝對方在樂聲揚時讓出主持人給說唱藝術社。

小蘇跟小箏很熟,小小的眼睛瞇成一團,笑嘻嘻地表示不用客氣。隨後小丁也到了,三個老朋友湊在一起說個沒完。我站在旁邊望著他們,不禁有種自己又變回一個小學弟的感受。

小丁既高又帥,像是瘦了一圈的黃益誠。他跟小箏講起了我在詩朗隊的表現,又當著小箏的面,要我承諾下學期比賽一定回來參加,更要把希特勒逮回來,不管人家高三後有多忙。

我連聲保證,小蘇笑著要小丁跟小箏「用詩朗隊加上愛情的力量把這小子榨乾」,省得我「繼承小達遺志」,總是跟演辯社過不去。

講到這個我就不能承諾了,只能笑了笑打馬虎眼,改口邀請兩位學長出席成果展。小丁說希特勒已經找過他了,小蘇則說「既然是學弟邀請的,那就不能算是給小達壓力啦」,保證屆時出席,「觀摩小達的成果」。

小蘇送了幾個演辯社徽章給我跟小箏,我倆離開演辯社攤位。就這麼一路逛著,忽然遇到了教官。

教官態度很輕鬆,笑嘻嘻地跟小箏聊了一堆北一女教官室的八卦笑話。又說:

「還有呢,你們兩個在社團聯展上真的很『轟動』,學校裡已經傳遍啦。」

小箏臉一紅,笑咪咪地沒有接口。我皺眉:

「喂,教官啊,你不要也這麼八卦好不好?」

「哈,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教官笑道:「北一女那邊傳了一些風聲,說你這傢伙在那邊大搖大擺什麼的。」

「啊,你別相信她們,我什麼都沒做啦!」

「我當然知道,」教官哈哈大笑:「緊張什麼?女校教官本來就嚴格一點,我才不在乎這些事呢,年輕人出出鋒頭,沒出事就好。」又對小箏說:「程同學,我們這位小高一很調皮,妳馬上就要高三了,最好抓著他一起讀書,別讓他帶著妳玩,影響了自己的功課。」

「是,我知道。」小箏笑嘻嘻地說:「上次段考我已經盯過他了,凱凱很乖,讀了一個多禮拜的書。」

「難怪,」教官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拍拍我的腦袋:「幾個科任老師都在傳,說那個『沒見過幾次的傢伙』這次突飛猛晉,懷疑你除了蹺課抽菸又學會作弊了。原來是被學姊逼著用功,難怪變成黑馬啦。」

「媽的,」我哼了哼:「這算什麼老師,狗眼看人低,誰要作弊啊?」

「我也跟他們這麼說,」教官道:「你成績不好,倒是自命清高從不作弊。我只怕你留級,卻可以保證你的清白。」

「我也怕。」小箏接口。

「好啦好啦,不是進步了嗎?你們兩個吵什麼吵?」我搔搔頭,對小箏道:「真是的,沒事就拆我台,下次校慶絕對不帶妳來啦。」

「呵呵,等我們校慶你就知道厲害了。」小箏一笑,對教官說:「對了,跟教官報告一件事。之前凱凱在社團聯展表現優異,我們訓導處決定要發他一個獎章,年底校慶可能要他請公假到我們學校來領獎喔。」

「哦?」教官一怔:「真的假的,北一女獎啊?」

「是啊。」小箏笑著點頭,表情很得意。

「那還真是個天大的榮譽呢。」教官嘖嘖稱奇,對我說:「喂,你挺厲害的嘛,知道這個獎章的來頭嗎?」

「什麼來頭?」

「嘿,不識貨的小子。」教官看起來高興得不得了:「北一女跟我們不一樣,成功的獎章規定很隨便,比賽記功就能拿。北一女的獎章是特殊榮譽,論等級比記大功還大,竟然因為這種小事發給你,好傢伙,你都做了什麼?」

「我什麼也沒做,」我忙道:「都是人家社團幫我爭取的啦。」

「爭取得到就是榮譽,好好好,當天沒課我也去看看好了,我還沒看過北一女頒獎章給男校同學哩。」說著用力拍了拍我:「不錯不錯,為校爭光,算你有點本事。」

「哼,你才知道。」

我沒好氣地說,只見教官跟小箏又笑了起來。

告別教官時剛過一點,我跟小箏離開學校,跑到林森南路口吃了一頓pizza。出來時已經兩點半了,雨剛停,天上出現一絲陽光,反射著積水,午後的街景又亮又乾淨。

天氣有點熱,小箏雙頰紅紅的很漂亮。我正打算開口稱讚她幾句,就見幾個熟悉的身影迎面而來。

黃益誠、詩聖,還有阿珍。

狹路相逢。走在停滿機車的騎樓下,雙方都沒有任何閃避餘地。他們也看到我們了,不知所措地互望一眼。

小箏手一緊,大步上前,來到黃益誠面前。

黃益誠的表情很複雜,像是很高興見到她,卻又有點遲疑。

小箏開了口。

「阿誠,兩個禮拜沒見了。你好點了沒?」

「唔,勉勉強強啦,」他不知所措地看著詩聖阿珍,見阿珍有點緊張,詩聖一副無所謂的表情,只得轉頭問小箏:「那妳呢,過得好嗎?」

「我很好啊,凱凱對我不錯,跟當年的你差不多。」她微笑著說:「還有,照片我收到了,謝謝你。」

「那妳能不能……」

「社團聯展當天是凱凱自己跟你要照片的,不是我的主意。」小箏打斷他,肯定地說:「你放心,我沒有什麼意思。你自己保重,都要高三了,還是用功一點,知道嗎?」

「嗯。」

黃益誠如釋重負地點點頭。小箏又說:

「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你們是男生,不要因為我仇視對方。」說著拉起我跟黃益誠的手:「來,握個手,以後都是朋友,好不好?」

我倆同時一怔,黃益誠反應快,立刻伸出手。

我暗暗嘆氣,也伸出手,兩人握了一下。

小箏似乎很開心,笑道:「呵呵,那就這樣解決了,以後大家可以沒有負擔地交朋友,真是一件好事。」說著瞇起眼睛,對一直沒有開口的阿珍說:

「阿珍,妳說是嗎?」

阿珍一愣,「嗯」了一聲。

小箏望向詩聖。詩聖搶先開了口:

「程嘉箏,借一步說話?」

「不用,我已經知道了。」

「妳知道?」

「嗯,我『都』知道。」小箏強調「都」這個字,意有所指地搖搖頭,不讓詩聖繼續講下去,又對黃益誠說:

「對了,你要我去『九三九』?」

「是,」黃益誠眼睛一亮,忙道:「妳肯去嗎?」

「我肯去。」小箏溫然一笑,把我拉到身邊:「我們都去。」

「那好極了。」

黃益誠很高興,露出一副不知道該說什麼的表情,傻笑著站在原地。像是開心得很單純,沒有任何心機一般。

小箏忽然一緊握著的手,隨即把手放開,毫無徵兆地,當著大家的面抱住他。

眾人都嚇了一跳。只見她抱了半晌,放開手,緩緩對這個高大英挺的舊情人說:

「那就這樣了,你保重。」

「嗯,」黃益誠的表情更複雜了:「我會,妳也是。」

「我很快樂的。」她點點頭,牽起我的手:「九月見。」

「嗯,九月見。」

阿誠輕輕地說,帶著感傷,又有點如釋重負的輕鬆。

小箏不再言語,微笑著轉過頭去,連再見都沒跟詩聖或阿珍說。

經過與黃益誠他們的短暫接觸,小箏跟我沉默了好一陣子,兩人都沒說話,也沒回成功,沿青島東路漫無目的地走了許久。不知不覺間,來到了熟悉的館前路肯德基。

小箏抬頭望著笑容可掬的肯德基爺爺,打破沉默:

「凱凱,進去坐坐吧?」

「嗯。」我點點頭,隨她步入肯德基。

兩人各自買了一杯飲料走上二樓。「我們的」位置上有人,只好隨便找了一張桌子坐下。我開了口:

「嘉嘉?」

「嗯?」

「怎麼都不說話?」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她說:「剛剛我那麼做,你不高興了嗎?」

「沒有,」我搖搖頭:「妳抱抱阿誠,只是跟他表示友善,這不代表什麼。」

「你也開始叫他阿誠了,」小箏一笑:「那你為什麼這麼悶?」

「我不知道。」我嘆了口氣:「我也一直在想這件事,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很悶。」

「我知道。」

「哦?」

「你覺得一切都很亂,」她輕聲道:「我跟阿誠、柯秉楠跟阿珍、阿珍跟我、我跟柯秉楠,或許還得加上一個阿薇,真是亂成一團。你有種局外人的感覺,也很討厭那些事情,對不對?」

「或許。」我承認:「或許也因為妳的舉動太突然,我有點嚇到。」

「因為跟阿誠正式和解?」

「不,妳一直都對他很有善意,頂多只是顧慮我的感覺,想辦法隱藏起來而已。」我搖搖頭:「只是,我覺得妳對整件事的態度很奇怪,有種捉摸不定的感覺。」

「怎麼說?」

「妳勸我跟詩聖和解,也跟阿誠和解了,」我想了想:「卻對詩聖或阿珍卻很冷淡。我覺得妳心裡有別的事,卻又不肯跟我說。」

「我沒有不肯,只是剛才在園遊會多亂啊,這些事情又不急,我想找個有空的時候慢慢跟你說。」她笑道:「凱凱你太敏感了,我沒有不想跟你說,你想聽我現在講。」

「那妳說。」

「那你要先問我,不然我也不知道要跟你講什麼。」

「嗯,」我考慮半晌,其實也不知道該問什麼,只得問:「剛剛妳對詩聖跟阿珍怎麼這麼奇怪?」

「我對他們怎麼了嗎?」小箏一笑:「剛才的重點是阿誠,我沒有什麼話要跟阿珍或柯秉楠說啊。你跟柯秉楠不是還沒和解,我跟他講一堆你不會不舒服嗎?」

「所以是為了我?」

「也沒有為了誰,就是沒話要跟他們說。」

「不,妳在避重就輕。」我搖搖頭:「妳心裡有事,卻不跟我講。」

「我說了,你要問出問題來,我才能回答你。」她皺起眉頭:「凱凱,你這樣講我很不高興,之前就說過我對你是毫無保留的,直到今天你還不肯相信我嗎?」

「不是這麼回事,」我忙道:「我只是覺得妳有心事,卻又故意裝出一副輕輕鬆鬆的樣子。」

「我的確有心事,只是還沒想清楚要怎麼說,所以還沒說出來。講不清楚誤會了豈不糟糕?」小箏道:「這樣吧,你想知道,我講就是了。」

「等等,如果妳覺得不合適,那也可以不要說。」

「嘿嘿,凱凱,你少來。」她看著我:「又要問,又要裝大方,你還真會撒嬌。跟你說沒關係,只是要先講好,這件事情我還不確定,只是猜想,你不要隨便下結論,可以嗎?」

「沒問題,妳說。」

「其實還是跟那張照片有關。」小箏說:「之前你轉述柯秉楠的話,我覺得這裡有鬼。」

「我也覺得有鬼,八成是詩聖騙我。」

「不,他說的是實話。」小箏搖搖頭:「奇怪的地方就在這裡,他看到阿誠把照片放進去,之後就回成功找你;阿誠有阿珍盯著,加上他也不愛搞這種小花招,所以結論只有一個。」

「是什麼?」

「照片是阿珍換的。」她說:「去年阿珍幫我要底片,還我的時候沒有照片只有底片,說不定她洗了一份。那天是阿珍在盯阿誠,隨便找個理由就有機會把照片換掉,這並不難想像。」

「不會吧?」我呆了呆:「阿珍耶,她幹嘛這麼做?」

「這就是我不懂的了。」小箏嘆了口氣:「所以還沒打算跟你講,因為我不瞭解她這麼做的原因是什麼。」

「這絕對不會,」我搖了搖頭:「妳太相信詩聖或黃益誠了,保證是他們搞的鬼,不可能是阿珍。」

「不,柯秉楠去成功了,絕對不是他。」

「那就是黃益誠。」

「不會的,」小箏道:「我太瞭解阿誠了。這樣好了,換我問你,這是你第幾次見到阿誠了?」

「第三次。」

「憑直覺說,你覺得他是這樣的人嗎?」

「我……」

我正要開口,小箏又補充:

「不要因為別人的評價對他有成見,用你自己的觀察來看,阿誠是個值得信任的人嗎?」

「呃,如果妳一定要這麼問,」我嘆了口氣:「好吧,我承認他還蠻直爽的,並不是個心機很重的人。」

「這就是了,如果他要拿清涼照給你,他就會直接這麼做,不會裝成是別的東西。」小箏說:「你想想,那天他一個人去成功找你,又跟你說裡頭是那張照片,他怎麼知道你會連看都不看就直接拿給我呢?你的做法很特別,換成一般人總會好奇一下。要是你真看了,豈不當場就會給他難看嗎?他是在成功門口喔,要是你生了氣,兩人發生衝突,那是他比較吃虧吧?所以就算再怎麼笨,他也不會這樣大剌剌拿給你那種東西,你說是嗎?」

「嗯,這話也對。」

「除了阿誠或柯秉楠,那就只剩阿珍了。」小箏歎道:「雖然我也不懂她為什麼這麼做。不過自從你跟我在一起之後她就怪怪的,我們除了那天去基隆,就只有樂聲揚之前講過話,也不是很愉快。」

「妳們到底在吵什麼啊?」

「我跟你說過啊,她要我叫你跟柯秉楠和解,我說那是你們的事我不要介入,她就不高興了。」小箏想了想:「這就是我覺得奇怪的地方,既然她換了照片,那不管你我之間如何面對這些照片,起碼你再也不會跟柯秉楠和解才對。所以我說沒想清楚,因為我不知道她的用意何在。」

「所以我說照片是別人換的,」我接口:「嗯,應該是詩聖,他比較陰險,搞不好是他想破壞我跟妳的關係。畢竟之前他也不鼓勵我們在一起。」

「不,不是他。」小箏堅持。

「好吧,妳說不是就不是,我說一句話妳不要介意。」

「你說。」

「我覺得整件事情很……無謂,」我小心翼翼地措詞:「照片或許被換了,不管是誰換的,目的頂多也只是為了打擊妳跟我的感情而已。問題是我們的感情並沒有受到影響,那就不必介意了不是嗎?管他阿珍小心眼,阿誠耍白痴,或者詩聖嫉妒我得到妳,反正誰有情緒誰不爽好了,我們自己快樂,何必在乎他們爽不爽?」

「我很高興你這麼想。」

「我不只這麼想,」我輕嘆一聲,忍不住笑了:「說句心裡話,不管他們跟妳怎樣,其實對我們或多或少都有點貢獻。或許社團聯展當天是薇推我一把的,可是這幾個傢伙,甚至包含馨馨巧怡,都提醒了我很多事情。因此,」我頓了頓:

「我覺得妳也不用多想了,就當沒這回事,想跟誰好就跟誰好,想不理誰就不理誰,久一點之後自然就沒事了,妳說呢?」

「凱凱,謝謝你。」她高興地說:「你說的太對了,我真該早點跟你商量的,就這麼辦吧。」

「那就是了,我們自己快樂,管他們小鼻子小眼的。」

「那你跟柯秉楠為什麼還在冷戰?」

「好嘛,算我小心眼就是了。」我搔了搔頭:「早上本來已經要和解了,誰知道最後還是搞了個不歡而散。我回去想清楚,找時間跟他說開就是了。」

「好,你乖。」她笑了起來:「凱凱,我有一種感覺。」

「什麼感覺?」

「過去的一年,就像我們形容的,風風雨雨的。」她說:「可是,這段時間跟你在一起,我覺得每天都是晴天,這就是人家說如沐春風吧。」

「呵呵,妳也開始會說好聽的了。」

「是啊,有好聽的為什麼不說?」她牽起我的手:「心裡的感覺就該說出來,不要等機會消失了又來後悔。」

「這是真的。」

我點點頭,不禁又想起小玫跟薇。於是說:

「嘉嘉,那就別談這些事了,好不好?」

「好。」她點點頭,看了看錶:「已經快要四點了,你想去哪裡?」

「看場電影如何?」

「今天禮拜天,電影院一定很擠。」她說,頑皮地眨了眨眼:「找個清淨點的地方吧?」

「金橋?」

「不要。」

「那妳想去哪?」

我問,只見她紅著臉說:

「不是已經告訴過你了嗎?」

「告訴過我什麼?」

「『那個』已經結束了啊。」

「呃。」

我當場會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是啊,四天了。」她低聲說:「如果你沒意見,那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去哪裡?」

「跟我走就對了。」

小箏頑皮地笑著,伸手攔起計程車。

午後天氣更好了,積水逐漸蒸發,空氣既涼爽又乾淨。我們在建國南路仁愛路口下了車,小箏牽著我,來到一棟位於中廣後頭的建築物。

這是一間休閒旅館,名字叫做「秀苑」。外表十分低調,小小的窗、素雅的鵝黃色磁磚。大門開在巷子裡,沒有任何招牌,玻璃門黑漆漆地,四下安靜無人。

我有點緊張,問道:

「嘉嘉,我們來這裡合適嗎?」

「其實不行,我們還沒十八歲,還穿著制服。」小箏說:「不過沒關係,裡面的人不會多問,進去時裝成一副很習慣的樣子就好。」

「那要怎麼做?」

「裡頭有個櫃檯,只要說一聲『休息』,小姐就會給你鑰匙。」

「我不敢,妳來說。」

「你是男生,你說。」

「唉,好吧。」

我心裡緊張,鼓起勇氣,硬著頭皮走進「秀苑」。

暗色玻璃門打開,小小的玄關,裡頭只有一個櫃檯。櫃檯內有個身穿咖啡色制服的小姐,見兩個高中生走進,卻沒有露出任何訝異神色。

我吸了口氣,依照小箏教的「要領」,沉著聲音說:

「休息。」

對方毫無留難,拿出一把帶著壓克力牌子的鑰匙交給我,禮貌地說:

「七樓,七〇三房。電梯在左手邊。」

我接過鑰匙,牽著小箏,頭也不回地往電梯走去。

按下電梯開關,我焦急地望著電梯數字層層遞減。等了好久總算到達,門一開,立刻拉著小箏快速溜進去。

電梯很暗,上升速度卻很快,轉眼七樓已到,門開處是一道橫著的走廊,走廊露空,外頭是一道從地下室直通頂樓的天井。既寬又深,有種深不見底的感覺。

天井外頭是大樓外牆,整面外牆都是貼著反光貼紙的玻璃。陽光黑幽幽照進來,周遭泛著藍色光幕。層次分明卻昏暗不清,像是一場夢境,瀰漫著難以形容的氣氛。

空氣中飄著不知名的香氣,靜謐而瑰麗,冰涼中透發莫名的溫馨。電梯鈴聲柔和,過道地毯厚重,走在迴廊裡只聽得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像是替每對步入此處的愛侶,揭開某種甜蜜而羞澀的序幕。

走廊兩側盡頭各有兩個房間。這棟建築物看起來很大,每層樓卻只有四間房,倒是天井佔了絕大部分空間。我們找到七〇三房,我打開房門,拉著小箏閃進房內,把門鎖好,這才總算鬆了口氣。

小箏放下書包,對我一笑,像是讚許著我。

房內陳設很簡單,一張大大的床,長形的沙發與茶几,電視、小冰箱,還有用透明玻璃隔開的浴室。乾乾淨淨地,帶著暖暖的氣息;光線很暗,感覺很浪漫。

傢俱十分精緻,雖然沒有雕樑畫棟,卻都簡潔具設計感。房中飄著某種不知名的香味,茶几上擺著一盆盛開的鮮花。一面大鏡子立在梳妝台前,映著整張床,還有身穿制服的我跟小箏。

我的臉好紅。

小箏牽著我,微笑地說:

「凱凱,你喜歡這裡嗎?」

「嗯,喜歡,」我點點頭:「也很緊張。」

「別緊張,這裡只有我跟你,是我們兩個人的祕密空間。」她走到身邊坐下,握著我的手:「放輕鬆點,不急。」

「唔。」

「要不要一起洗個澡?」

「呃,」我臉一熱:「妳還真的很主動哩。」

「呵呵,都到這裡了,你還害羞什麼呢?」她笑著脫下鞋子。拉著我坐在床緣。神情很愉快,既主動又自信。

我遲疑半晌,問道:

「嘉嘉,問妳一件事。」

「你不用問,」她凝視著我:「我來過,跟阿誠。」

我一怔,沒想到她會這麼直接:

「所以,帶我來這裡,對妳來說算是某種儀式嗎?」

「這個說法還真有趣。沒錯,也可以說是一種儀式吧。」她看看四周,輕聲說:「這裡是我第一次給阿誠的地方。換句話說,一切都是從這裡開始的。跟他認識快兩年了,今天總算有個了斷,所以想要過來,也算是給自己一個交代吧。」

「嗯。」

「凱凱,我很高興能夠正面跟你談這件事。」小箏輕輕地說:「有些事情很難表達,陪我待一下,我也需要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緒。」

「我還有話想問妳。」

「你盡管問。」

「我想知道,跟阿誠說完那些話之後,妳有沒有覺得很輕鬆?」

「應該有吧,」她點點頭:「想跟他說已經很久了,可惜一直沒有機會。想不到最後竟然會是在那樣的環境下說出來的。」

「我在旁邊,不會給妳壓力嗎?」

「不但不會,你讓我覺得好安心。」

「好吧,我問完了。」

「嘻嘻,你真可愛,」她笑了起來,摸摸我的臉:

「那就去洗澡吧。」

兩人走進浴室,小箏臉紅了起來。原來這裡到處都是鏡子,從牆壁到天花板無所不在。按摩浴缸可以躺進兩個人,燈光亮得像是站在舞台上。

鏡子裡都是小箏。無數的綠衣黑裙,有種同時從四面八方看著她的錯覺。小箏儀態十分端正,修長的雙腿,挺拔的身材,一雙小腳穿著白色的短襪,漂漂亮亮地圍繞在身邊。

她轉過身來,伸出雙手。

我緊張地,解著她的扣子。

今天的她比平常更美,不知因為情緒不同,還是來到這麼「成人」的地方。小箏安安靜靜地任我除去衣物,鏡中的她逐漸赤裸,制服滑落在地板上,眼前出現無數一絲不掛的她。

不敢直視的軀體,在明亮的浴室裡展示著。正面、側面,上方或下方,各種不同的角度。

我興奮了,靦腆中,她也幫我褪去了衣服。

小箏走到浴缸邊,彎下身子打開熱水。水聲嘩啦響起,蹲在浴缸邊測試水溫。我走到身邊,撫摸她光滑的肩膀,她嫣然一笑,帶我走進淋浴間。

亮得跟鏡子一樣的銀色金屬開關,乳白色大理石的牆面與地板,淋浴間很小,玻璃擦得一塵不染。小箏開了水,滾燙的花灑從天而降,我們在氤蘊中擁抱著毫無遮蔽的對方。

水聲清脆,水珠飄飛,我們吻著彼此,赤裸的軀體在溼漉中交纏。水很熱,小箏摸起來反而有種涼涼的感覺;水花濺在她的胸口,像是無法滲透肌膚一樣,凝成整片閃亮的露水。

水好甜,她的吻也好甜。

於是,無法按奈的我,緊緊抓住她的手,在一片濕潤中侵入了她。

第一次地,我們在浴室裡結合。氤蘊中是美艷的軀體,水氣盪漾回音。小箏的身子好輕,水流在柔軟的曲線上滑落。那是滾燙的熱水,還是她的汗水呢?

空間很小,我們緊緊結合。她的短髮披在耳際,雙唇一片殷紅;顫抖的身體無法自控,睫毛上閃爍著晶瑩的亮光。

小箏夾得好緊,身體越來越熱,相形之下水也不再那麼燙了。靠在冰冷的大理石牆壁上,被我抓住的雙手既柔軟又無助,握成小小的拳頭,在呻吟中扭動。

水聲繼續,她終於掙脫掌握,用力摟住我的肩膀,在聲響中與我完成結合。結束後她像是失去了力氣,軟綿綿地跪坐在我的腳邊。我心疼地摸著她的頭髮,她滿足地微笑著,任憑溫暖的水流在泛紅的身子上一片片滑落。

外頭水滿了。小箏慢慢起身,兩人幫對方抹著沐浴乳,笑著在泡泡中洗淨心愛的對方。我們一起沖乾淨身體,離開淋浴間,小箏用毛巾包起頭髮,牽著我,躺進了寬大的浴缸。

熱水不斷溢出浴缸,奢侈地流瀉在地板上。小箏靠著我,雪白的肌膚滑膩透明,淌著薄汗的額頭像是擦了粉一般。裸露的肩膀,修長的頸子,曼妙的身體在水光中晃動,如此醉人。

她羞澀地望著我,雙唇豔紅。

於是,我又吻起了她。

鏡中是赤裸的兩人,我們在完全不能隱藏的反射中濃密相吻。她轉身趴在我的身上,浮力中的她像是毫無重量一般。水很燙,空氣卻很涼,四下一片寂靜,我們吻得幾乎透不過氣來。

就這麼舒舒服服地泡完了澡,兩人裹著浴巾,暖呼呼地回到床上。她窩進被子裡,冒著熱氣的身軀縮在懷裡。被子外一片昏暗,周遭依然飄著不知名的香味。

兩人依然赤裸,沐浴後的觸感比平常更敏銳。摸著柔軟的她,我不由自主地再度感到自己的情慾正在上升。

小箏輕輕咬起我的耳垂,笑嘻嘻地說:

「凱凱,你這個色鬼,又想要人家了?」

「呃。」

「壞蛋,都不給人家休息。」

「呃。」

「那就進來嘛,親愛的,」她臉紅紅地,微笑著說:

「其實人家也想呢。」

於是,興奮的我,迫不及待地翻過身去,再度與她結合。

離開秀苑時是七點半。在裡頭待了四個小時,我們一共花了一千四百多塊。兩人付完錢,快步走出大門,左右張望無人,這才鬆了口氣,從巷子裡鑽出來。

天已經黑了,在裡頭度過整個黃昏,經歷了從天亮到天黑的變化,我突然有種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覺。華燈初上,外頭十分熱鬧;路上車很多,傍晚吃飯時間,整個城市彷彿都熱鬧了起來。

涼涼的風吹在身邊。我們一時不知道該做什麼。渾身是興奮後的鬆弛,腳下的地面都輕飄飄的,彷彿經歷一場夢境,沒有絲毫真實感。

秀苑外頭是建國南路,走沒幾步就是濟南路。我發現這裡離學校其實不遠,走路約莫二十幾分鐘距離。兩人都沒有說話,沉浸在甜蜜的氣氛裡,小箏挽著我走在小小的濟南路上,過了好久好久,才打破沉默說:

「凱凱?」

「嗯?」

「喜歡剛剛的地方嗎?」

「喜歡啊。」我說:「好舒服,以前我都不知道有這種地方。」

「學生不能去嘛。」她說,看著前方,眼中泛著路燈的光澤:「你喜歡就好,以後我們可以常常去,不過下次最好別穿制服。」

「那就帶件便服外套?」

「冬天可以,夏天誰穿外套呢?」她一笑:「其實人家都知道,只是不說破而已,還有書包呢,也是藏不起來的。」

「這也說得是。」我點點頭:「不過其實也不能常去,那裡好貴,幾小時就花了一千多塊。」

「一般來說都是兩個小時,」她說:「七百三十塊,之後每小時三百五,貴是貴,不過秀苑也是特別貴。」

「別的地方呢?」

「稍微便宜一點。」小箏說,隨即一怔,皺眉道:「死凱凱,別煞風景,我又不是真的去過很多地方。」

「呃。」

「嘻嘻,你的臉好好笑。」她忽然笑了起來:「問問題口沒遮攔,問完了又擔心我不高興。好啦,我是鬧你的,我才沒生氣呢。阿誠的確帶我去過好幾間,你不介意的,對不對?」

「對對對。」我忙道。

「那我以後也帶你去,」她笑咪咪地說:「就當成我彌補你好啦。講起來不好意思,其實這種休閒旅館花樣很多,有的還有電腦抽卡呢。」

「電腦抽卡?」我一怔:「那是什麼?」

「其實只是花招啦,」小箏解釋:「一方面保障隱私,另一方面也讓顧客看看房型。進去的時候沒有櫃檯,只有一面牆壁,牆上有每間房間的照片,照片下面插著卡片,你看哪一間中意就把卡片抽走,自己去那間房間,用卡片開門。」

「真的喔?這麼有趣?」我呆了呆:「所以每間房間都不同?」

「嗯。」

「有什麼不同?」

「還不是一些小道具。」小箏臉一紅:「多半只是裝潢啦,床上有紗簾搞得很夢幻之類的。有的有按摩浴缸,有的都是鏡子,還有……」

「還有?」

「討厭。」她不好意思地說:「還有一些色色的東西。像是會跳動的床啊,按摩椅啊,滑輪什麼的。」

「滑輪?」

「唉呀,別問啦。」她忙道:「反正就是一些幫助情趣的東西,以後去就知道了。再問就不帶你去啦。」

「呃,好啦。」

我咕嘟一聲。小箏噗哧一笑,捏捏我的臉說:

「小色鬼,嚥什麼口水,是肚子餓還是又興奮了?」

「呃,我真餓了。」

「那就吃點東西,」她笑咪咪地敲了我一個頭:「食色性也,剛剛表現很好,也不能餓壞你啦。」

我聞言臉一紅,她開心地牽起我的手,加快腳步。

小箏帶我走進新生南路巷子,去了一間名叫「溏老鴨」的餐廳用餐。這間店名字聽來兒戲,卻是一間道道地地的牛排西餐廳。原木裝潢氣氛高雅,餐點也很好吃。我點了一套菲力牛排,小箏吃的是羊排,洋蔥湯道地酥皮湯香濃,小箏的羊排還附了一小盅果凍也似的綠色薄荷果醬。東西倒是挺便宜的,全部吃完還不到八百塊,飯後有冰淇淋有飲料,要說有什麼缺點,就是咖啡普通了些。

小箏好像有點累了,吃飯時懶洋洋地,話講得不多,卻一直笑咪咪地。我有點心疼,剛才似乎太勞累她了,這麼想著不禁也睏了起來。

吃完飯已經九點多了,外頭冷清了些。我們走回濟南路,在舒服的晚風中散步消化,不知不覺回到成功門口。

園遊會當然結束了,空無一人的校門口擺著孤伶伶的氣球與看板。黑暗的鐵門早已關閉,警衛室亮著燈,裡頭卻沒有人。我跟小箏走過中午見面的路口,感覺奇特又複雜。

我們繼續走。經過寒訓時兩人偶遇的公車站牌,順著越來越黑暗的林森南路,一路又走到了中正紀念堂。兩人踏在安靜的廣場上,從大孝門穿出,沿著寧波東街,往宿舍的方向前行。

這條路很長,我們也都累了,卻捨不得坐車離開,捨不得結束這一天。

「平林新月」開張了,十點剛過,新隆國宅群只有他們亮著燈。小箏毫不猶豫地在騎樓下的露天位置上坐下,裡頭走出了一個高大的工讀生,拿著壓克力的簇新點餐牌。

我點了一杯奶茶,小箏要了一壺熱的金桔茶。兩人在泛起涼意的晚風中邊喝邊聊天。時間已經晚了,外頭非常安靜,小箏的聲音雖然低,卻在風裡顯得非常清晰。

她輕輕地說,從今以後,所有過去都已過去,她的生命裡,唯一在乎的只有我一個人。

我怔怔地,看著已經睜不開眼睛的她。

或許因為白天與黃益誠的「道別」吧,今天的小箏跟平常很不一樣。有種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想開了的感覺。

白天的雨早就下完了,空氣乾爽涼快,夜空乾淨透明,天上佈滿微弱的星星。已經不知道是幾點了,我們回到宿舍,約好明早一起吃早餐,她向我揮了揮手,在不捨的情緒中,轉身進了家門。

又是一天的結束。隨著這一天,小箏終於解開了長久以來桎梏著她的心事。我在樓下站了好一陣子,想著白天發生的事,想著秀苑裡安詳滿足的她,也想起了晾在小箏陽台上的雨衣。

望了望滿是星星的夜空,我低下頭,掏出鑰匙,獨自走向建中後門。

五月十五日。

禮拜一。由於昨天的校慶活動,學校補假一天。我一早就跑到小箏宿舍,兩人吃過早餐,一起往北一女走去。

或許是昨晚很開心吧,小箏的氣色很好,嘴角掛著微笑,美麗的臉龐上多了一分平日沒有的輕鬆。走在久違的陽光裡,連空氣中都飄著幾分清新的氣息。

晨間的陽光很暖,帶著煥然一新的感覺。難怪人家說這叫「朝氣」,想想還蠻有道理的。

我們在笑語當中來到北一女門口,兩人停在大門外的電話亭旁。小箏放開我的手,對我說:

「凱凱,等一下你要去哪裡?」

「嗯,回妳家收收桌子吧?」

「不用啦,」她笑道:「別麻煩了,晚上回去收就好。之後你要去哪裡玩?」

「隨便晃晃吧,不然就拿本書去荷花池讀。」

「嗯,這樣可以混一天嗎?」

「妳別擔心我啦,」我笑了起來:「我常常蹺課,還怕不知道要幹嘛嗎?這樣吧,中午我來找妳,妳把蒸好的便當拿給我吃,我幫妳送個飯。」

「這麼好喔?」她開心地笑了起來:「好啊,那你要給我吃什麼?」

「看妳想吃什麼。」

「你去選,」她笑咪咪地說:「記得要給我驚喜喔。」

「沒問題。」

我一笑,兩人揮手作別。只見她緩步走進學校,跟平常一樣,消失在成群綠衫同學當中。

我轉身過馬路。正要往小箏宿舍方向走,肩膀忽然被人一拍。

「凱子,你怎麼穿便服?」

我轉身一望,原來是巧怡,喘了口氣:

「呼,妳別嚇人好不好?昨天成功校慶,今天補假一天,我送妳學姊來上課。」

「真甜蜜。」她笑道:「那你今天要去哪兒玩啊?」

「讀讀書吧,要不然就找個地方寫成果展的段子。」

「啊,對了,講到這個我還要找你呢。」巧怡忽道,看了看錶:「呃,已經三十五分了。這樣吧,你給我幾分鐘,我跟你講件事。」

「好啊,妳說。」

「這裡擠死了,我們去介壽公園。」

巧怡說,帶我過了馬路,兩人在介壽公園涼亭坐下,她開口道:

「長話短說。小光有沒有告訴你我要跟他表演『反正話』那一段?」

「有。」

「你的看法呢?」

「有點太簡單,不過他說這樣才能顯出實力。」

「呃,他說得容易。」巧怡歎道:「那他有沒有跟你講,我們這邊除了我跟他、小達學長跟小箏學姊,另外一段誰要上台?」

「沒有耶,是誰?」

「馨馨跟宜津。」

「啊,真的假的?」我一愣:「她們不是死對頭嗎?」

「是啊,可是阿珍學姊堅持這麼做,我也沒有辦法不理她。」

「她不是卸任了嗎?」

「畢竟人家是學姊啊,」巧怡笑了起來:「又不是你們說唱藝術社,學弟翅膀長硬了,學長就沒有威嚴啦。」

「嘿,講這樣,」我搔搔頭:「那妳問過姊姊的意見嗎?」

「問了啊,她說由我作主。」

「本來就該這樣,妳都當家了,有什麼不妥應該自己堅持。」我想了想:「不過其實也還好,她們兩個都很敬業,不爽是一回事,上了台應該也不會砸我的鍋才對。她們是演講社裡除了妳以外最會表演的組合,之前的甄選分數不也是第一第二嗎?還有社團聯展,她們也是同一組的。」

「是啦,馨馨說這叫冤家。」巧怡一笑,又說:「可是我不大願意讓宜津上台,她都要退社了,有機會幹嘛不保留給別的社員呢?」

「咦?妳知道她要退社喔?」

「咦?你也知道啊?」

「她在社團聯展那天提過。」

「喔,所以啦,找她多虧本啊?」巧怡歎道,推我一把:「死傢伙知道這麼多演講社內部消息,也不來跟我打個小報告。不然還是找小雪或斌斌吧,你說呢?」

「等等,這種事情不該問我吧?」

「出點意見嘛。」

「好啦好啦,」我拿她沒辦法,只得直話直說:「既然妳非問不可,那我覺得不能再找小雪斌斌了。這兩位在樂聲揚都出過鋒頭,就算妳不想找宜津,也該另外找個別的社員,家鳳啊、宜君啊、碧禎還是燕玲,那麼多人,隨便找都有。」

「家鳳沒有練過相聲啦。」巧怡一怔:「你跟碧禎燕玲都熟啊?」

「宜君練過啊,寒訓她不是還跟阿丹一起上台?」我解釋:「這次社團聯展跟妳們社員多少有點接觸,她們兩個比較沉默,認識是認識,卻沒有跟妳這麼熟。」我停了停:「我的意思是說,不管是誰都好,演講社人才濟濟,不一定非得找小雪斌斌不可。」

「那阿珍學姊那邊怎麼辦?」

「嘿嘿,妳少來。」我笑道:「不要找我去關說。」

「唉呦,幫忙一下嘛。」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說:「你是學姊夫,講話跟學長沒兩樣啦,幫忙跟她講一聲嘛,這樣我也好辦事。」

「喂喂喂,什麼年頭我連妳們的內部糾紛都得管啦?」我忙道:「馨馨要妳發張社員證給我,妳發了嗎?還沒辦好手續就要我出公差,是不是太急了點啊?」

「哼,沒良心,我幫你準備更好的東西了啦。」

「妳說北一女獎是不是?」

「呃,你怎麼知道?」她一愣,哼了哼說:「我知道了,又是那個死馨馨,叫她不要大嘴的。」

「嘻嘻,才不是她講的。」

「那就是她跟學姊講,學姊跟你講,還不是一樣?」

「哈,也不是妳學姊講的。」

「啊,」巧怡終於好奇了:「那是誰?」

「希特勒。」

「唉,我的天,」巧怡嘆了口氣:「你的眼線還不少,就說你算榮譽社員吧,我們內部的事你比誰都熟,還好意思說什麼不想管,幫我去跟阿珍學姊疏通一下好不好啦?」

「要是她說不行呢?」

「那你可以用說唱藝術社社長的身分去跟她講,就說馨馨宜津不和,你會擔心。」她想了想:「這蠻有道理的吧?到時候基隆女中的也會來,如果馨馨宜津配合得不好,既丟了我們的臉,也對你的面子不好。」

「呃,這倒是。」我點了點頭,笑了起來:「嘿,危言聳聽,妳心機也很重嘛。」

「到底好不好嘛?」

「好好好,妳都這麼說了,」我點點頭:「那妳去約個時間,我找她說。」

「呵呵,凱子你真好笑,拿基隆女中壓你才肯幫忙。」巧怡笑了起來:「你打算什麼時候找她?」

「看她的時間好了。」

「呃,那我叫馨馨去約。」她想了想:「今天放學你有空嗎?」

「可以,我頂多是要跟姊姊見面。」

「那更好,學姊跟你都在,一定會很順利。約哪?」

「我會來妳們學校門口,一起去金橋好了。」我說:「不過有件事跟妳講在前頭,阿珍跟姊姊這兩天有點怪,這樣見面不知道好不好。」

「你是說柯秉楠跟阿珍學姊復合的事嗎?」

「嘿,妳知道得也不少嘛。」

「我有個好副社長。」她點點頭:「其實不只那件事,還有一點別的事。那你打算改天嗎?」

「算了,不嚴重,就今天吧。放學校門口見。妳跟馨馨來不來?」

「如果可以,」她想了想:「不過也不要搞得太刻意,這樣好了,我要馨馨假裝你主動找我們,到時候一起見面。這樣行嗎?」

「好啦,反正我要拿北一女獎,這算賣身好了。」我嘆了口氣:「搞什麼嘛,只是跟阿珍溝通一下,還要演這麼大一場戲,說不定學姊壓根兒都不在乎。那就四點半準時校門口見。」

「嘻嘻,凱子謝了,你最好了。」

「辦成再說,先別拍馬屁。」

我嘆了口氣,目送笑嘻嘻的巧怡轉身離開。

九點半。

回到小箏宿舍,我幫忙把早餐碗盤收拾乾淨,見時間還早,於是坐在小箏的書桌前修改段子。早上太陽很好,房間裡一片明亮,空氣中飄著小箏的氣息,彷彿她還在裡頭一般。

這次成果展一共有九段表演,除了基隆女中的「電視與我」不干我的事,此外每段都必須做修訂。小達小箏的段子叫做「戀愛方程式」,構想來自三月底小達在中青社門口說的話,把當時他講的「雷射槍對戰六脈神劍」寫了進去,延伸成一段專門「談」戀愛的笑話大集合。之所以讓他們講這個題材,其實也是在開小達玩笑,畢竟人家暗戀小箏那麼久,讓他在台上過乾癮,說不定學長會覺得很痛快也未可知。

馨馨的段子叫做「花團錦簇」,這也是我針對馨馨表演風格寫的段子。馨馨很會表演「串活」,或許是八卦久了吧,整串內容一口氣講完連氣都不喘。這樣的安排很容易討好,笑點也不難寫,更能讓焦點集中在馨馨身上,壓過那個目中無人的謝宜津。

當然,宜津是否上台尚未決定,我的段子算是某種保險,就算屆時她還是上了台,起碼馨馨戲份比較吃重,宜津也討不了什麼便宜。

十一點半我離開宿舍,騎車到重慶南路上老字號自助餐幫小箏買了一個豐盛的便當。平常小箏吃得很省,我特地幫她準備了兩個便當的菜,滿滿一大袋來到北一女門口。

十二點整鐘響,沒過多久小箏出現。此時門口還有一兩個送便當的家長與外賣小弟,讓穿著便服的我看起來也像是個打工的。小箏往我走來,隔著鐵門說:

「凱凱,你真的跑來送便當了耶。」

「跟妳約好了嘛。」我一笑,打算把便當遞進去,這才發現大門鐵條間隔太窄。當下只得走到傳達室,還沒開口,就見裡面那位大媽笑道:

「咦?成功小弟弟,你又來啦,今天怎麼穿便服啊?」

我呆了呆,想不到社團聯展結束了她還記得我,忙道:

「阿姨妳好。昨天學校校慶有活動,今天補假。」

「呵呵,補假怎麼不出去玩,反而跑到我們學校來啊?」

「我來幫學姊送便當。」

「呵呵,好乖的學弟,跟學姊談正在戀愛對不對啊?」大媽哈哈大笑:「教官室都傳遍了啦,還說什麼學姊,就是女朋友嘛。」說著對一旁的小箏笑道:

「這個成功弟弟不錯,比之前那些建中的好,妳要好好珍惜喔。」

小箏臉一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把便當遞進去,只見小箏遞出一個小布包:

「凱凱,你忘了東西啦。」

那是她的便當。熱呼呼地,包在便當袋裡。我拿在手上,對她說:

「那我回去了,妳慢慢吃,我們放學見。」

「等等,」她說:「你剛剛去哪裡了?」

我偷偷望了一眼警衛室大媽,壓低聲音說:

「我在妳家修段子。」

「等一下還要回去?」

「是啊。」

「剛剛巧怡來找我,她說你要找阿珍談宜津的事,是不是?」

「是啊,妳會來參加嗎?」

「我不會,」她嘆了口氣:「剛剛Amy通知下午有參訪團排練,大概要搞到很晚。」

「沒關係,那我自己跟她講就好,而且巧怡跟馨馨都在。」

「凱凱,你為什麼要介入這件事?」小箏問:「這是演講社內部的事,你是不是管太多了?」

「呃,」我沒想到她會有意見,連忙解釋:「怎麼說呢,這是巧怡要求的。」

「我知道。」她點了點頭:「巧怡找你很合理,我問的是你為什麼要答應她?」

「巧怡找我幫忙啊,再說我也覺得她是對的,宜津既然打算退社,那還不如把機會留給別的同學。」我說:「如果妳不希望我管,那我不管就是了。」

「我沒意見,」小箏說:「我早就不介入社務啦,你既然答應巧怡了也不用反悔。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

「就當我在幫巧怡的忙吧。」

「嗯,你為了巧怡,巧怡為了馨馨,」她想了想,忽然說:「凱凱,你該不是想介入我跟阿珍的事吧?」

「呃,絕對沒有。」

「真的嗎?」她嘿嘿一笑:「我不審問你。反正你記得,阿珍跟我是很多年的朋友,她在想什麼我清楚得很。你不要多管閒事,知道嗎?」

「好,知道了。」

「那就這樣,先不跟你說了。」她又說:「我回去吃便當啦。你吃完不用洗,丟在水槽裡就好。今晚就不見面了,明天早上一樣吃早飯?」

「沒問題。」我點點頭:「晚上的地點妳可以問巧怡,搞不好妳那邊先忙完,還趕得上加入我們。」

「不,我想休息了,更不想跟阿珍談這些事。」她嘆了口氣:「唉,她真是閒不下來,都卸任了,還管那麼多學妹的事幹什麼呢?」

「好吧,那明天見?」

「嗯,明天見。」

小箏說,轉身走進光復樓。

回到宿舍,我吃著她親手做的便當,繼續趕工成果展段子,整個下午終於把兩個段子搞定。望著滿桌稿紙,我突然發現自己很喜歡寫段子,若非因為必須拿傳統段子壓軸,我還真想認真打造一段為小光與我量身訂做的段子,作為兩人一年交情的紀念禮物呢。

時間不早,收拾東西離開宿舍,抵達北一女時巧怡馨馨已經到了,卻沒有看見阿珍。我上前問道:

「咦?學姊呢?」

「她不要來。」巧怡嘆了口氣:「學姊說了,這是說唱藝術社的成果展,如果你對宜津上台有意見,那就請你自行指定合適人選就是。聽起來對你管這件事情有點意見。」

「我就知道。」我哼了哼:「今天中午跟姊姊也要我別管,我看啊,這件事情只怕沒有什麼可以商量的了。」

「嘿。」

巧怡哼了一聲。馨馨忽道:

「巧怡、凱子,我問你們一件事。」

「妳說。」

「我跟宜津要不要搭配上台,其實根本是一件小事,」她笑道:「你們幹嘛想這麼多,又要擔心學姊的想法,又要擔心我的想法,這樣子不累嗎?」

「總要幫妳想想啊。」巧怡說。

「多謝,我很感動,不過這不是我要的。」馨馨笑得很開心:「巧怡,阿珍學姊要我跟宜津搭配一定有她的道理。你們一個是主辦人,一個是我們社長,有想法自己商量就好,幹嘛變成兩個小媳婦呢?」

「話不是這樣說,我雖然是社長,學姊的意見還是要顧。」巧怡道。

「我沒說不用顧,」馨馨笑道:「只是如果不能兼顧,那妳就該自己作主。這件事並不複雜,妳先問我一聲就好,我跟宜津上台沒關係,頂多是練習的時候妳來坐鎮一下,省得只有我跟她就太悶了。」

「唉,妳還說我是小媳婦,妳自己才是。」巧怡歎道,轉頭問我:「你說呢?這樣好嗎?」

「我都好。」

「你這人,兩面討好,犧牲的還不是馨馨?」巧怡笑了起來:「死鄉愿,還好意思來領獎。」

「我哪鄉愿了?中午還被姊姊說了一頓。」我也笑道:「那就這麼決定了,這是馨馨自己答應的,到時候跟宜津吵架可別怨我們。」

「嘻嘻,你們想那麼多,我才懶得陪你們小心眼哩。」

「那就這樣,今天算我多事,我先走了。」巧怡說。

「咦?都見面了,不一起吃個飯嗎?」我說。

「嗯,你們兩個吃好了。」巧怡一笑:「馨馨老說最近沒有免費早餐可以吃,你快帶她去麥當勞吧。」

「我哪有說!」

馨馨連忙抗議,我們都笑了起來。巧怡揮揮手說:

「那我先走啦,拜拜。」

「拜拜。」

我跟馨馨同聲說,巧怡毫不遲疑,轉身過了馬路。

我轉過頭來,對馨馨道:

「那現在怎樣,吃個飯吧?」

「好啊,如果有人請客。」她笑道:「要不要找小箏學姊一起來啊?」

「姊姊今天有事,」我搖頭:「走,請妳吃個好吃的。」

兩人走到中華商場,去「點心世界」吃了一頓鍋貼酸辣湯。時近五點,中華路開始塞車,店裡倒是沒有太多人,我們坐在角落位置上邊吃邊聊天。

馨馨從來沒有來過這裡,一邊嘖嘖有味地吃著鍋貼,一邊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瞧著牆上的「鮮肉鍋貼」匾額,笑道:

「凱子啊,這裡真有趣,怎麼『鮮肉鍋貼』也可以當成是個匾額啊?」

「這裡的鍋貼很有名,好吃吧?」我說:「這跟醫院掛什麼『華佗在世』是同樣的道理,他們的鍋貼很好吃,光寫這個就夠神氣了。」

「這是外省人吃的吧?」

「老闆是外省人沒錯,妳看,那些伙計也都是外省老伯。」

「聽說中華商場要拆掉了,」馨馨忽道:「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有這間店。」

「應該會啦,這種老店不會不見的。」我看了看著周圍的木桌木凳,以及天花板上的古老風扇:「開了幾十年,哪會因為搬個家就不見了呢?」

「那可不一定。」馨馨皺眉:「台北變得好快,國二我常常去重慶南路買書,那時候的樣子就跟今天差別很大。最近台北車站那邊也變了,跟以前的感覺差好多。」

「呵呵,妳還挺戀舊的。」

「是啊,很多事情都變得好快,一下子就不見了。」她點點頭:「像這裡吧,今天我們一起吃鍋貼,下次來搞不好就拆了。」

「那就去新的店啊,反正換地方又不會換口味。」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搖了搖頭:「我是說,等中華商場拆掉之後,未來如果想起在這裡吃鍋貼的事,可就沒辦法回來同樣的地方了。」

我一怔,只聽她又說:

「前幾天我跑去南陽街麵攤吃早餐,看到老闆那麼老了,就覺得那個麵攤不會一直擺在那邊,總有一天會不見的。」馨馨嘆了口氣:「很多事情都是這樣,每天吃吃喝喝不覺得,時間一過,想回去憑弔一下卻都找不到。」

「馨馨啊,」我不禁道:「妳怎麼會想這些事呢?」

「我常常這樣想,」她說:「凱子你看,今天你跟我穿著制服坐在這裡,等到畢業之後,就算哪天又一起來吃,卻也不可能再穿著制服了。中華商場會拆掉,你我也會繼續長大。今天的模樣只能維持一小段時間,未來會一直變化的。」

「變化不好嗎?」

「沒有不好,就是一直變化而已。」她想了想:「或許我從小就一直生活在變化當中吧,我不喜歡變化,總覺得那些不會變化的事情比較值得珍惜。」

「如果不會變化,那就不會珍惜。」我一笑,又說:「這段時間我也想了很多這樣的事。我覺得如果事情都不變化,我們都不會發現它們的可貴之處。」

「你舉個例。」

「像是妳的薇姊姊,」我緩緩地說:「當她離開之後,我才發現自己對她所做的事,甚至她的存在本身都當成理所當然的。突然從身邊消失了,我反而特別想念她。」

「我懂。」

「懂歸懂,妳可別大嘴,給姊姊聽到了保證心情不好。」

「放心,我哪有那麼笨?」馨馨一笑,又說:「你跟學姊相處得還好嗎?」

「很好,最近越來越好了。」我點點頭:「我剛才說到薇,並不是因為我跟姊姊有什麼問題。」

「純粹只是捨不得,這也不奇怪。」

「妳倒真的很瞭解。」

「是啊,像薇姊姊那麼特別的人,誰都很難把她忘記吧?」馨馨對我一笑:「不過我覺得你選擇學姊是對的,薇姊姊跟你的生活模式相差太大,相處起來可能會產生很多問題。」

「咦?妳是這麼想的喔?」

「是啊。」

「那之前怎麼都不跟我說?」

「這是你的選擇,我又不能給意見。」馨馨解釋:「再說之前我又不認識薇姊姊,所以也沒有意見可以說。」她頓了頓,笑了起來:「對了,最近上數學課想到一件事情很有趣,講給你聽,跟你的狀況很像。」

「數學?怎麼說?」

「你知道什麼是圓跟圓的相切嗎?」

「幾何喔?」我皺起眉頭:「嗯,知道,就是兩個圓碰在一起嘛。怎樣?」

「碰在一起的點叫做切點。」她點點頭:「那切線呢?」

「假如圓與某直線只有一個交點,這條直線又與通過該交點的半徑垂直,這條線就叫做圓的切線。」

「沒錯,你的數學比想像中好一點。」她嘻嘻一笑:「那我問你,假設兩圓相切,這兩個圓共有幾條切線?」

「一條吧?」

「不,看這兩個圓怎麼相切。」她解釋道:「如果一個圓在另一個圓的內部,這叫做內切,那你說得對,兩圓只有一條切線;如果兩個圓相互不在對方的內部,那叫做外切,這種情況就會有三條切線,在切點上的叫做內公切線,不通過切點的兩條叫做外公切線。」

「為什麼是三條?」

「嗯,這要畫給你看。」她說,拿出筆記本,畫出了兩個相切的圓,以及相鄰的三條切線。我看她畫完,點點頭說:

「嗯,懂了。那這跟我的狀況有什麼關係啊?」

「呵呵,很無聊喔,你隨便聽聽就好。」她笑道,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假設你跟小箏學姊各是一個圓,那麼社團聯展上發生的事情,就像是兩個圓的切點。」

「然後呢?」

「社團聯展那一天你們觸碰了,就像兩個分開的圓相切,」她續道:「因此你們附近有三條切線,分別是黃益誠、柯秉楠跟薇姊姊。薇姊姊橫在你們中間,所以是內公切線;兩個男生與你們兩人各自往來……或者打架,所以是外公切線。之後你跟小箏學姊在一起了,就像是一個圓跑到另一個圓的內部了,所以也就只剩下一條切線啦。」

「就是薇,對不對?」

「沒錯。」她點點頭,笑著說:「你看,很有創意吧?」

「唉,那怎麼辦?」我嘆了口氣:「照妳這麼說,那不管兩個圓怎麼擺,總會有一條以上的切線存在啊。」

「別急,我有『解法』。」她笑了起來:「剛才的假設都是這兩個圓的關係是相切,也就是說除非兩圓半徑等大,否則都只會有一個切點。」她頓了頓:

「可是,如果兩個圓的半徑是相同的呢?當兩個大小一樣的圓彼此存在於對方內部,那不就是同一個圓了?」

「那當然啦,所以?」

「所以問題就解決了。」她笑道:「兩個圓每一個點都是密合的,不是只有一點相切,那就沒有什麼切線了。這就是我想跟你說的話。」

「我不懂。」

「我想說的是,你要完完整整地跟學姊在一起,不能三心兩意,也不能總是把她當成姊姊,當成比你大的圓。」馨馨正色說:「前幾天我跟大姊聊天,她跟我說你想學吉他唱給薇姊姊聽的事,有這回事吧?」

「嗯。」

「所以嘍,只要你心裡一直有薇姊姊,那就不可能跟小箏學姊變成兩個等大的圓。在你們的切點上,永遠都會有一條切線黏在那裡,不會消失。」她望著我:「反過來說,只有讓你自己完全跟學姊重疊在一起,才會從兩個圓變成一個圓,自然也就會有無限多的交點了。」

「呃,原來如此。」我點點頭,突然覺得很好笑:「等等,妳錯了吧?這樣就會變成有無限多條切線啦!」

「哈哈,沒錯,被你發現了。」馨馨哈哈大笑:「那也不賴,至少不是單獨的一條。你就把這種情況當成身邊有很多別人好了,反正活在世界上總是會認識很多別人的。」說著搖了搖頭:

「其實這樣講很無聊啦,我只是上數學課的時候胡思亂想想到的。重點是既然你已經跟學姊在一起了,那就該專心在一起,心裡不要老是想著薇姊姊。這樣既是對不起學姊,也是對不起薇姊姊。」

「唉,我知道了。」我低下頭,輕輕地說:「馨馨,謝謝妳。」

「不用客氣,」她微微一笑:「你對我很好,可是你自己都不是很開心。我常常想幫你做一些事情,只是都幫不上忙,反而都是你在幫我。」

「別這麼說。」

「反正還是那句老話,你要開開心心的,」她爽朗地笑著:「記得要幸福喔,你自己幸福,身邊的人才會幸福。」

「唉。」

我再度嘆了口氣,沒有接口。

兩人在點心世界吃到七點半,之後跑到中華路上搭公車。兩人在忠孝西路下車,走進擁擠的台北臨時車站。馨馨有點意猶未盡,依依不捨地說:

「凱子啊,我們好像好久沒有這樣聊天了。」

「是啊,從社團聯展到現在,也快一個多月了吧。」

「你多陪陪學姊,只要別忘了我們這些好朋友就行啦。」她笑道:「不過也沒關係,我們交情夠好,高三之後說不定還可以一起讀書呢。」

「好極了,」我也笑道:「下學期開始我要陪姊姊讀書,高三以後陪妳讀書,連兩年有北一女高材生幫忙,我看我的政大新聞也就沒問題了。」

「好啊,就這麼辦。」她開心地說:「幸好學姊覺得我可愛不跟我計較,要是我像她一樣是個大美女,那就不能常跟你見面啦。」

「誰說妳不是大美女了?」我想起大姊的模樣,笑道:「妳跟大姊長得好像,看看人家多漂亮?其實妳只是懶得花功夫,真打扮起來我看也不會比她差到哪兒去。這叫做只有懶女人,沒有醜女人。」

「多謝稱讚,幸好我是懶女人,還是省下錢來吃好一點划算。」馨馨臉一紅,有點害羞地說:「你真是個大色胚,對我大姊也用這種眼光亂瞧,小心被學姊知道沒好日子過。」

「姊姊才沒有那麼小心眼呢。」我一笑:「那就這樣,妳趕快回去吧。」

「好,改天見。」她瞇起眼睛,輕輕地說:「凱子,謝謝了。」

「咦,謝什麼?」

「沒什麼。」

馨馨一笑,掏出月票,轉身走向月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