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聚光燈|長廊
我站在廣場中央,在成千上萬陌生人群的簇擁中,默默走向即將面對的舞台。
六月七日。
震驚世界的「天安門事件」發生三天了,全球一片嘩然,紛紛舉行各種抗議、聲援、救助與抵制活動。無論西方先進國家、第三世界,甚至東歐共產世界諸國,皆對中共血腥暴行表示譴責與遺憾。華人圈更是義憤填膺,從舊金山到波士頓,從香港到新加坡,只要有華人的地方,就有數不清的中國人走上街頭,跑到中國大使館抗議遊行。
聯合國發表聲明表示遺憾,香港報紙用斗大黑色字體寫了「痛心疾首」四個字當成社論。作為「自由中國的燈塔」「反攻跳板復興基地」的台灣也動了起來。所有的政治抗爭一夕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每天的遊行活動。各種募款管道紛紛出爐,政府宣布取消軍人休假,提昇戰備狀態。
世界動了起來,消息四下流竄。中共發言人號稱「廣場上沒死一個人」,外國記者受到限制,相關消息完全封鎖。唯一確定的,就是畫面裡長安大街兩側建築物上密集的彈孔。
新聞反覆播放北京某個不知名市民以肉身抵抗坦克車的畫面,天安門一夜之間被整理得乾乾淨淨,像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從侯德建到劉曉波,從王丹、柴玲、封從德到吾爾開希,所有站在第一線的學運份子忽然失了蹤。有消息說已然獲救,也有報導說早已落網,台灣記者回到國內,所見所聞都是國際新聞網的報導。
學校裡大家都在討論這件事,老師也拿這個事件當成講課內容。同學各自表述,朝會師長演講;一夕之間,原本無人在意的天安門成了眾人關注的焦點。
禮拜一早上小箏陪我吃早飯。她非常關心我的情緒,善解人意與我聊了許久。放學後依原定計畫跟馨馨、宜津、小箏、小達、巧怡與小光進行分組練習,大家也都假裝沒事地觀察著我的反應。中午詩聖跟我窩在哈草樂園抽菸,兩人隨口聊了幾句,彼此都沒有多說什麼;倒是四號當晚大姊馬上打給我,原想約我去月光和狗,然而隔天是禮拜一,加上成果展在即,也被我婉拒了。
對我來說,這些都是多餘的。現在只有等,什麼事都不能做。
以前不知道在哪本書裡曾經讀過,在歷史事件發生的現場,每個人都是螻蟻,任你是天縱英才或武林高手都只能被環境帶著走。薇固然聰明,遇到這種環境只怕再怎麼聰明也沒有用。如今只能耐心等她聯絡,期待腰際call機響起,出現兩人事前約好的,萬一發生狀況的平安代號,742133322171,「SAFEAP」。
「Standby」的字樣顯示在小小的螢幕上,像是印在上頭一般毫無動靜。很奇妙地,六四之後我就不再憂慮了,像是早該發生的已然發生,心裡反而平靜許多。薇要是回得來,那麼著急就是無謂的;要是出了什麼意外,那再怎麼急也沒用。才三天而已,買機票都來不及,等她回加拿大再聯絡我說什麼也得等一個禮拜。都等這麼久了,也不必急於一時。她總會回來的,如果有什麼人能毫髮無傷在天安門生還,我瞧除了藍波阿諾,大概只有她有這個本事。
今天是禮拜三,明天端午節放假。昨晚我在薇家幫她整理環境弄得很晚,起床時已經八點半了。既然爽了小箏的約,我也不急著上學,混啊混地摸到九點出頭,這才騎車到麥當勞好好吃了一頓,趕在第二節下課鐘響前進了校門。
耳機裡播放著趙傳的新歌「我終於失去了妳」,這首歌很好聽,聽DJ說正好是六月四日發行。我拿出新買的R707,把一條錄音線插在錄音孔上,另一端插入舊隨身聽的耳機孔,按下新機器的錄音鍵,錄下了這首歌。
還挺麻煩的,我苦笑一番,新機器可以錄音但是沒有廣播,舊機器可以聽廣播卻無法錄音。最近兩台都帶在身上,我用這種辦法錄了好多天安門的新聞報導。朋友還是老的好,我對前陣子才修好的WM-F1說,你可得好好保重,不要吃新機器的醋,之後不要再壞掉了喔。
離開麥當勞回到學校,把收起耳機藏進書包,剛進校門就聽到廣播。「訓育組報告,請高一至高三各年級詩歌朗誦隊隊員立刻至三樓音樂教室集合,報告完畢。」
我一怔,詩朗隊集合要幹什麼?還各年級哩,高三差一個月就聯考了,集合大家能有什麼事呢,拍校史紀念照片嗎?當下也不進教室,揹著書包直接往音樂教室走。
來到音樂教室剛打上課鐘,裡頭擠得滿滿都是上學期的熟面孔。希特勒、阿義、小沙、小楊、李爾王、黃肥、河馬還有林碩彥,沒一個缺席的。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訓導處找我們幹嘛。幾個人圍著小丁,看樣子他是唯一知道內情的人。
小丁上去十分煩躁,坐在那邊一言不發,大家問來問去他都皺著眉頭,被問煩了就咕噥「等一下組長會跟你們講啦」「媽的我退休了好不好」,一副這件事很討厭的模樣。
林碩彥茫然站在一邊,他是龍吟詩社社長,看樣子卻在狀況外,表情儘是不解與不滿。正自偷笑,就見訓導主任走進音樂教室,旁邊跟著訓育組長。
大家瞬間安靜下來,小丁把他們引進教室,主任走上講台,對大家說:
「各位同學早安。」
「主任早。」大家異口同聲地說。
「今天集合大家,是有一件不情之請要麻煩各位。」他說,光禿禿的腦袋在日光燈下發亮:「大家都知道天安門事件吧?為了悼念北京死難同胞,北一女班聯會辦了一場晚會,時間是今天晚上,邀請台北市八所公立高中學生團體參加,打算在晚會上表演節目,本校也在受邀之列。」
我一怔,演講社交接那天聽小箏談過這件事。六四慘案才發生三天,北一女已經把活動辦起來了?看樣子之前那幾個班聯會學妹的「密謀」成真啦。就聽主任又說:
「訓導處跟代聯會討論,認為詩歌朗誦隊最適合代表學校參加這場活動。從現在開始一直到活動結束,大家必須儘快完成練習。活動預計今晚七點半開始,我們確認過上台順序,你們的時間大概在晚上九點半前後。這是學校指定的項目,大家要認真參與,不得缺席。」
此話一說,整間教室當場騷動起來。主任繼續補充:
「由於活動在晚上,請各位務必跟家裡聯絡,取得家長同意後參加。家長有意見請他們直接連絡我,學校會負責大家安全,原則上全體都要參加,之後會給大家補假時間。」
這可是玩真的,只見河馬起身,朗聲道:
「主任,我有疑問。」
總隊長講話了,大家瞬間安靜。主任點頭:
「你說。」
「詩朗隊實力沒問題,問題在準備時間太短了,」河馬嚴肅地說:「我是本屆總隊長,必須說明這點時間練不成任何東西,與其出去丟人不如不去。我建議找國樂社,或者管樂社這種音樂性社團,不然合唱團也行,我們有幾首歌算是應景,平常也有在練,效果應該還可以。」
好個河馬,不慍不火,對主任說話毫不膽怯。主任說:
「我沒有要你們練新的詩啊,用上學期比賽詩就好了。」
「『海祭』喔?」河馬想了想,覺得似乎也很切題。那首詩是講投奔自由的,雖然不是那麼符合,卻也可以解釋成對天安門學運的致意。只見他思考半晌,也不回答主任,轉頭看大家一眼。
我們彼此相顧,紛紛點起了頭。河馬這才說:
「好,大家沒問題,我們幹。」
「好極了,我就知道詩朗隊最可靠。」主任滿意地笑了起來:「這次是臨時公差,加上是個公開活動,晚上可能有非常多人會來參加。我在這裡先宣布,只要圓滿達成任務,全體隊員各發成功三等獎一枚,外加榮譽假一天。」
大家同聲歡呼,主任走下講台,與小丁、河馬與陳組長商量片刻,把場面交還小丁,帶組長離開了音樂教室。
小丁跟河馬說了幾句,走上講台。
「好,各位隊員,難得我們這麼被看重,時間也不多了,現在各自回教室拿書包,十分鐘後原地集合。由於活動是訓導處直接交辦的,碩彥你不用接手,今天由我帶隊。」說著頓了頓,看我一眼:「這次不是比賽,凱子你也還沒有總隊長經驗,所以一樣由河馬負責指揮練習。你有意見嗎?」
「呃,沒有沒有。」我忙道:「八字還沒一撇咧,不用問我意見。」
「碩彥你呢?」小丁轉頭看著他,語氣毫無商量餘地。
林碩彥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好,那就快點跟家人通知,拿好書包,十分鐘後準時在這裡點名。解散。」
小丁宣布,大家當場一哄而散。
我的書包在身上,坐在原地沒動。希特勒向我走來,哈哈一聲正要開口,就見訓育組長再度走進教室。
小丁一怔,組長笑道:
「啊哈,正好,該在的一個都沒走。」說著走到我跟希特勒身邊,揮手對小丁招了招:「劉文朗、董子凱,你們兩個今天不用參加詩朗隊。」
「咦?為什麼?」希特勒問。
「活動是九校聯合舉辦的,北一女是主辦單位,倒是生不出節目來啦。」他笑得有點幸災樂禍:「丁主任剛剛通知我們,她們沒有一個社團能夠完成這件事,所以要你們兩個去支援。」
「為什麼要我們支援?」我奇道:「為什麼她們生不出節目來?」
「這種活動總不能找穿短裙的樂儀隊吧?」他笑得瞇起小眼睛:「去年她們詩歌朗誦贏了我們,可惜那種小女生的詩不能在這種場合表演。國樂社跟合唱團說沒有合適曲目,戲劇社說人太少,我猜通通是不敢負責。其他多半是靜態社團,沒一個能上台的,難不成要什麼土風舞社上台跳舞嗎?所以只好派你們好朋友演講社上陣啦。演講社同學說只要說唱藝術社支援她們就沒問題,還特別指定了你們兩個一定要去。所以嘍,你們不要在詩朗隊混時間了,快去北一女吧。公假單外出單都填好了,直接走就成啦。」
大夥兒面面相覷,萬萬沒料到竟然會發生這種事。就聽小丁立刻拒絕:
「組長,不行。」
「為什麼?」
「他們兩個獨誦句多,一個是分部部長,一個還是去年獨誦冠軍,兩人一走戰力大減,我沒辦法同意。」
「喂喂喂,誰打算走了?」希特勒插口:「演講社那邊凱子一個人就搞得定。這件事情說是時間緊急,我看八成也是小箏藉機跟滅絕師太拿俏,拿演講社當大帽子讓凱子又有一次臭屁機會。不然這樣,他去我不去,這就沒關係了吧?」
「不行,你知道的,詩朗隊一個不能少。」小丁堅持。
「等等,丁社長,」組長忙道:「訓導處已經答應北一女了,你不同意也不行。你總不能讓主任對滅……丁主任黃牛吧?」
哈,原來組長也叫她滅絕師太。小丁皺眉:
「組長啊,這不是我願不願意的問題。詩朗隊有詩朗隊的規矩,團隊責任大於個人榮耀,多年傳統不能因為這次不是比賽就打破啊。」
「這是主任的命令,他們說唱藝術社過去支援也是責任,你不能只看詩朗隊,我們用兩個人賣北一女人情,這麼划算的生意不能不做,還可以幫說唱藝術社爭取發展機會,你們演辯社跟說唱藝術社的恩怨必須放在一邊。」
「呃,不是這樣的。」小丁堅持:「說唱藝術社是支援,詩朗隊是負責,兩者不能放在同一個天平上比較。讓他們兩個去在內部是破壞傳統,對外卻只有一丁點效果,這對詩朗隊來說是不能忍受的傷害。我不能同意。」
「你們詩朗隊規矩大,我知道,」組長耐下性子跟小丁「溝通」:「過去訓導處不也都尊重你們嗎?但今天不是比賽,差他們兩個真的會破壞什麼『傳統』?你們演辯社長年跟北一女一起打比賽,這回換成說唱藝術社你就從中作梗,是不是有點說不過去呢?」
「厚,我才沒有從中作梗好嗎?」小丁跳了起來,指著希特勒說:「我對他們兩個超好的,說唱藝術社挑戰詩朗隊傳統多少次了,哪一次不是靠我在中間疏通才大事化小的?去年比賽前那個什麼新加坡晚會,我身為詩社社長被大家……算了,不提那個。」小丁長歎一聲,轉頭對我跟希特勒說:「兩位不好意思,說唱藝術社是社團,詩朗隊是校隊,成功人要有個成功人樣子,你們自己去跟演講社交代,不要給詩朗隊和訓導處找麻煩好嗎?組長,詩朗隊已經好幾個月沒有集訓了,原本的默契不知道還剩下多少,再有句子代唸怎麼得了?我這邊……」
「組長,學長說得對。」學長為難學弟出頭,我打斷小丁的話,對組長說:「演講社找我們的理由很簡單,因為臨時通知,她們寫不出劇本,加上需要男生客串演出罷了。我提個建議,我跟學長先練到中午,之後我一個人過去支援,學長等放學後再來就好。」說著又對小丁道:
「學長放心,我一個下午就夠用。我不在就請別人幫我代唸,出了事你砍我。」
小丁唉聲嘆氣,遲疑半晌。我笑著拉拉他的袖子:
「學長啊,說句不謙虛的話,好歹我也是校際獨誦冠軍好嗎?才三個月不到,你真的覺得我會把『海祭』忘光光嗎?真這麼遜明年哪有資格當總隊長呀?你放心我啦。」
「我不是不放心你啊。可是……」
「那就是不放心我嘍?」希特勒噗哧一笑:「好啦好啦,不放心我算你有理好啦,所以我練到完啊,學弟先去嘛,人家明年總隊長,這點實力沒問題的啦。」
「你少在這邊,」小丁嘖地一聲:「我當然放心你們,兩個福將,通通是活寶。」
組長笑咪咪地聽著我們幾個討論,似乎覺得我們之間的關係很有意思。見大家一陣沉默,開口問我說:
「你這學弟還蠻體貼學長的。問題是人家指名你們出兩個人,一開始就你一個人擺得平嗎?」
「哈,我這學弟一個抵十個,他幫演講社寫劇本是家常便飯,社團聯展玩親親還可以拿獎章,組長你放一百個心好啦。」希特勒拍胸脯保證,轉頭問我:「喂,我自己可沒把握,放學再去來得及練嗎?」
「來得及,」我點頭:「幫我代唸句子更重要。你這邊練完再去北一女,我會設計好背又好練的角色給你,到時候惡補就好了。」
「哈哈,就這麼辦。代唸找小沙小楊,我跟他們兩個說。」希特勒笑道:「小丁你說呢?」
「好吧。」小丁無可奈何,叮嚀說:「到時候就不要忘了句子,要是死在學弟那幾句,我跟你們說唱藝術社沒完。」
「講成這樣,」我嘻嘻一笑:「學長,我讓你失望過嗎?」
「嘿,獨誦冠軍,追到北一女校花,跟我馬子私下約會,還跟演辯社學弟胡搞,不錯不錯,你厲害得很,倒是從來沒有讓人失望過。」他哈哈一笑,忽道:「不過如果你支持胡財貴,我就會開始失望嘍。」
我聞言一怔,原來他已經知道我要找他「瞭解狀況」了,不禁佩服他舉重若輕,輕輕一句不著痕跡就把話都說完了。只聽希特勒跟組長同聲大笑,組長拍拍我的肩膀:「小社長,還沒做事先選舉,真是後生可畏,被賴小姐聽到可又要生你的氣啦。」說著站起身來,對我們說:
「丁維揚你的困難我理解,下次跟師長講話客氣點,靜下來想想不是都可以解決嗎?你們幾個不錯,看看還是咱們社團幹部有本事。哪像那些綠蠵龜,大張旗鼓辦活動,辦來辦去竟然生不出節目,笑死人了。你們加油,今晚靠大家啦。」說完轉身離開。
小丁等他消失,這才哼了一聲:
「嘿,這麼趕,北一女班聯會吃飽撐著,別人都不要活啦?」
「對啊,怎麼晚上要表演,早上才來通知啊?」希特勒問。
「其實她們也很努力,就是沒個輕重緩急,會做事不會做人。」小丁哼了哼:「這件事說來話長,講起來還是北一女班聯會的權力鬥爭。你知道她們這屆班聯會跟下屆學妹處不好嗎?」
「知道。」希特勒點頭。
「那掛學妹目中無人,沒把學姊放在眼裡。」小丁一副不以為然貌:「之前對岸鬧學運,幾個白痴學妹私下串連各校班聯會想辦個聲援晚會出出鋒頭,甚至打算找小虎隊之類的當紅團體去唱歌。你說這種藝人多難請,幾個還沒接任的七字頭能幹什麼?一傢伙談啊談幾個禮拜都搞不定。結果上週發生六四慘案,也就不用聲援了,鬧了個虎頭蛇尾,張子藝那幾個還在講什麼幸好不用辦了,不然真給學妹胡搞說不定要捅大簍子。」
沒錯,我心想,北一女班聯會兩屆關係的確很糟,小箏還說斌斌跟班聯會學姊交情好,知道她們擔心學妹亂搞,這才主動釋出「如果臨時有活動,演講社可以支援主持人」的承諾,不但還了班聯會讓我在社團聯展上台的人情,同時也是預作準備,省得事到臨頭手忙腳亂。
問題是,既然不用聲援了,今天的活動又是怎麼回事呢?就聽小丁又說:
「可惡的是,幾個豬頭學妹不甘心,聲援不成,改成利用六四慘案搞追悼會,這就是今天的活動了。說起來她們也算有點本事,誰都知道北一女官僚體系難搞,結果才花兩天就搞定了,也不能說沒有兩把刷子。問題是時間太趕,臨場找人,他媽的我們都沒事幹是不是?」
「北一女的不把人當人,這又不是新鮮事,你氣什麼?」希特勒搖頭:「問題在沒有早點通知,甚至連她們的節目都搞到最後一分鐘還出不來。這還真妙了,難道原本打算讓別人上台,臨時換成演講社嗎?」
「臨時換成演講社沒錯,組長早上跟我說原本找的是北一女戲劇社,人家不接才改找演講社的。」
「組長剛剛有說,我聽不懂,」希特勒一怔:「戲劇社很合適啊,黃懿幹嘛不接?」
「人家社長交接一個禮拜了,你最近很混喔。」小丁一怔,表情有種「希特勒你是幹什麼吃的」的疑惑:「黃懿好大喜功,要是還在當家怎麼可能不接?問題是剛上任的七字頭小社長聽說是個夢幻小仙女,一聽事情那麼大馬上跟滅絕師太拒絕,說什麼社團人太少排戲又慢,一定會搞砸學校的事,滅絕師太只好換人。戲劇社聽說交接就交接了,不像我們這麼退而不休的,我猜黃懿根本不知道有這件事。」小丁嘖地一聲:
「至於班聯會那邊的確是今天才開始通知的,學妹不懂規矩,說什麼不確定訓導處同不同意,不方便先跟另外八校班聯會約定細節,省得到時候沒辦成丟臉,前期工作交給她們北一女班聯會就好了什麼的。好啦,昨天放學前滅絕師太才知道這件事,把一掛班聯會的抓到訓導處痛罵一頓,同意是同意了,問題是那時候也放學啦,誰也通知不到,只好今天一早才來講。」
「滅絕師太為什麼會同意?」希特勒疑惑道:「這麼草率,又要跟八校交代,不要同意不就結了。這是滅絕師太耶,換成平常早翻臉了,先斬後奏搞跨夜活動,沒記三大過留校查看都算是法外施恩啦,這次怎麼會這麼好講話?」
「她哪裡好講話了?翻臉照翻,只是不答應也不行。」小丁解釋:「滅絕師太你也知道,這種殺朱拔毛的反共活動是她的罩門。再說學妹也把她搞得騎虎難下,場地借了、音響租了、舞台架了,到處亂蓋班聯會大印,你說北一女能不買單嗎?加上那也是給盧燕妮面子,畢竟她們還沒交接,事情是學妹自作主張,責任卻要學姊來負,跟六字頭幹部翻臉也沒用啊。」
「誰是盧燕妮?」我插口。
「北一女班聯會六字頭主席,一個書班的,鋼琴彈得很好聽。」小丁簡單交代幾句,他連人家會彈鋼琴都知道。又說:「我還沒講場地呢。你說中正紀念堂多難借,有個七字頭學妹竟然認識什麼國民黨文工會『長輩』,連錢都不用出就借到了大廣場,甚至還讓什麼婦聯會救國團的提供了一堆好康的,從舞台佈置到音響設備,從交通管制到新聞發佈,要什麼有什麼,甚至今天的晨間新聞已經廣告了這個活動啦!你說滅絕師太該怎麼辦,跟黨部說這是同學自作主張亂搞,不要弄了嗎?」
「什麼學妹這麼屌?」希特勒眼睛睜得好大:「靠,四號到今天才幾天啊,這種本事連張子藝也沒有吧?」
「張子藝真要搞也不是做不到,但是人家天理人情面面俱到,才不會這麼胡搞。學妹是一個……楊什麼……菜市場名我記不起來,反正目中無人到極點,凱子待會兒過去說不定就會見到,找機會用你們那些相聲花招損她幾句幫我出口氣。」小丁氣得滿臉通紅:「這年頭學妹越來越沒規矩了,什麼叫怕沒辦成丟臉,他媽的辦不成就取消啊,光顧著自己不丟臉,我們另外八校……加上北一女演講社都不用準備是不是?這些女的不會尊重人,自己忙完才來討支援,活動順利她們有面子,出了事保證怪到我們頭上,把別人都當成什麼了!瞎搞,渾蛋,女生做事不可靠,這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我跟希特勒都不敢說話。小丁平常和和氣氣地,從沒見過他生這麼大的氣,罵起人來沒頭沒腦毫不講理。當下又替巧怡擔心,這件事情非同小可,不但要派主持人,連表演都得包辦。可憐她當上社長沒幾天,竟然就碰上了這麼棘手的問題。
正沉吟間,希特勒就說:
「好啦好啦,小丁你也別氣了,學弟的安排不錯,我們老人家照辦就是。」轉頭對我道:「那先這樣,我去跟小達講一聲,讓他知道有這件事,你這邊休息休息,接下來還要忙到晚上,也別搞得太累了。」
「是。」
「別是啊是的,現在你當家了,我還得聽你的。還有什麼要交代老人家的嗎?」
「嗯,交代不敢,這樣好了,既然你要找小達,乾脆找他一起過去,加上小光范胖阿丹,有空的全都過去支援。」
「這……不用跟滅絕師太先知會一下嗎?」
「要,不過不用你去知會。」我搖頭:「這是訓導處的事,你先確定幾個人要去,然後讓陳組長處理就好了。我們是去幫忙的,滅絕師太就算有什麼意見小箏那邊也會處理。公假我會請,你負責通知就好。」
「遵命,呵呵。」希特勒一笑,又問:「我們一下子多這麼多人,要不要先問一下演講社那邊的意見?」
「不用。我擺得平。」
「那你要不要自己跟小達說?」
「不要,而且你也別說是我找的,就說演講社指定找他好了。」
「為什麼要這樣說?」希特勒一怔。
「嘿,」小丁笑道:「學弟尊重太上皇嘛,有什麼好不懂的,你沒參加過演辯社是不是?」
「哈哈,我參加過,他可沒有。」希特勒哈哈大笑:「好好好,我懂了,凱子你真是一日千里,我這就去辦,拜拜啦。」說完轉身就走。
小丁等他走遠,開口說:
「學弟,你越來越成熟了。」
「謝謝學長。」
「你好好幹,明年一定成就非凡,」他說,像是想起什麼,停了停又道:「對了,跟你打聽一件事。我聽說阿義阿貴都在拉攏你,有沒有這回事?」
「阿義找過我,胡財貴好像看我不大爽。」
「這些傢伙不學好,打完一架又來一架,非得搞個雞飛狗跳才甘心。」他無奈地嘆了口氣:「你小心點吧,這幾天演辯社氣氛很怪,你別急著表態,保持點神祕感,對說唱藝術社來說才是好事。」
「謝謝學長指點。」
「嘻嘻,你這麼厲害,指點可不敢當。」小丁笑得饒有深意:「那你決定怎樣,支持阿義對吧?」
「我支持會贏的,只是絕不支持胡財貴。」
「阿貴有什麼不好?」
「他太臭屁了,只怕很難相處。」
「那不就只剩阿義?」
「那也必須在他初選勝利的前提下。」
「要是他輸了呢?」
「那就支持糾察隊。」
「嘿,小聰明一堆,小心兩頭落空。」小丁哈哈一笑:「支持誰是你的自由,問題是糾察隊不成氣候,換成我是你就不會這麼快表態。阿義周圍不缺小人,接下來只怕還有場硬仗要打,不見得能像選社長那麼容易。」
「所以你是說,阿義搞不好會輸給胡財貴,可是代聯會主席選舉演辯社一定會贏?」
「選舉沒有包贏的,」他搖頭:「我是說糾察隊不成氣候,沒幾天說不定還有別的組合會冒出來,你不要馬上選邊站。學弟,聽學長一句話,上次你在管樂詹主持的會議上表現很好,可惜立場太明顯了,會讓演辯社即使想跟你們和好都沒有空間。懂我意思嗎?」
「懂,不過反正我一定支持阿義,目前跟演辯社算不上是敵人。」
「阿貴的佈局比較完整,你不表態比較安全。再說呢,唉,很多事情……很黑暗,人心隔肚皮的,謹慎點總沒錯。」
小丁說,把後半截的話吞下去沒說。我察言觀色,知道他為難,決定搶在頭裡幫他說出來:
「學長,你是想跟我講關公的『真實身分』,是不是?」
「咦?」小丁一驚:「你已經知道啦?」
「嗯。」
「關公自己說的?」
「是啊。」
「唉,大嘴巴,這就是他總是失敗的理由。」小丁輕嘆一聲:「好吧,你知道了就好,省得我難做人。說起來他也蠻委屈的,這差事不好幹,他憋在心裡只怕也沒人能商量。難得你們同班,你又不是演辯社的,否則我看他也不會對你承認吧。」
「嘿,他可不只是光找我吐苦水而已。」
「我懂,他要你幫忙找『有力人士』關說,打聽我跟小蘇的動態,把你拖下水幫他找資源。」小丁大搖其頭:「他搞不清楚,你怎麼能拿這件事去麻煩小箏呢?人家才不會介入演辯社的事咧,找她只怕自討沒趣。」
「就是說嘛,我哪敢啊?」我呆了呆,他還真瞭解小箏:「不只小箏,他也要我去找慧心學姊。」
「哈,找她更沒用。」小丁噗哧一笑:「這學弟快笨死啦。想知道什麼不會直接問我嗎?問慧心?這倒有趣,不然你真的去問問看好了。慧心很喜歡你,你去問她不會生氣,說不定心血來潮寫首詩,我去唸給關公聽,看看他會不會臉紅。」
我聞言大笑,小丁又說:
「唉,想想你還真倒霉,家裡有個跟演辯社勢不兩立的學長,身邊又圍著一堆想東想西的演辯社社員。你小心這些傢伙,就不要被他們拖下水變成演辯社公敵,那就得不償失了。」
「嘿,我才沒那麼笨。」我笑道:「謝謝學長提醒,你還真關心我呢。」
「你是詩朗隊的,又是慧心好朋友,加上支持阿義,我當然多偏心你一些。」小丁理所當然地說:「再說我們有什麼好翻臉的?真跟你過不去只怕小箏馬上找我算帳。想想你也是不給面子,要是當時進了演辯社,搞不好今天代聯會主席還是你在選哩。」
「這可不敢當。」
「總而言之我是支持阿義的,他是我的子弟兵,總不能跑去跟阿貴混吧?我又不求他什麼。」
「那你知道關公在暗算阿義,卻沒有什麼動作?」
「我已經卸任了,不該介入學弟的事。」他搖頭:「阿義是演辯社社長,要是連這點小手段都看不出來,那就叫他回家吃自己的算啦。順便跟你說一聲,小蘇立場還沒確定,他偏阿貴多一點,卻也不是那麼排斥阿義。回頭你跟阿義提醒一聲,讓他心裡有個底也好。」
「這是演辯社內政,你去講比較合適吧?」
「我是學長,必須保持中立。」他有點疲憊:「你就不同了,跟阿義有交情,就當成是你套出我的話好了,說不定可以藉此讓兩社休兵。小達跟我們的恩怨也該結束了,從這屆開始和平相處,六字頭的恩怨不必在你們身上繼續下去。」
「是,我同意。」
「所以了,阿義你去講,想知道什麼隨時問我。通過你的幫忙,阿義也會欠說唱藝術社的情,大家朝良性發展。」他見隊員開始走進教室,壓低聲音說:
「還有,你也別老跟碩彥大眼瞪小眼的。詩社是演辯社分支,他跟阿義鬥來鬥去不是演辯社之福。如果你能以外人身分居中調解,不但對演辯社是好事,對你或說唱藝術社也有好處。更別提下學期你是總隊長,跟社長不能不和呀。」
「是,我會檢討。」
「不要這麼說,我知道碩彥是什麼態度。總之記得我的話,成功社團沒有自己搞的空間,永遠都要合縱連橫。」他像是想起很多往事,感嘆地說:「出來混總是需要朋友,我覺得你很可憐,龍困淺灘,說唱藝術社根本配不上你。」
「學長言重了。」
「你好好加油,明年你一定會玩得更精采。」他笑了起來:「今年追上小箏、破天荒在社團聯展上台、摘了北一女獎、拿了獨誦冠軍,連樂聲揚都被你們搶走啦。嘿,才高一就這麼厲害,我真不知道明年你會搞出什麼名堂來。幸好我是學長,否則跟你硬碰硬,怎麼死的還不知道呢。」
「呃。」
「算了,不說這些,你先休息休息,維持最佳狀態。」他叮嚀:「不用等明年,今天就是一戰成名的天賜良機。你身兼兩校重任,只要完美達成任務,從今天起你就是兩校第一紅人了。但若是搞砸了……總隊長,你賠的可不只是自己的信用喔。」
「是,我會全力以赴。」
「那我就拭目以待啦,加油。」
他笑著說,轉身離開音樂教室。
.
十分鐘結束,隊員準時到齊。大夥兒按分部坐下,小丁開始點名。今天的活動是臨時的,加上聯考在即,即使有人沒到也無可厚非。不料點名下來竟然一個不缺,連凶神惡煞的河馬都忍不住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小丁點完名,把名單交給河馬。河馬走上講台說:
「好了,時間不多,我就不精神講話了。在此代表大家感謝高三學長,都要聯考了還跑來幫忙大家。」
全體隊員拍起手,幾位學長有點不好意思。李爾王笑道「反正考不上,唸詩總比睡覺高級點」。其他學長彼此互虧,你一句來這幹嘛,他一句反正下次比賽還會參加什麼的,搞得大家笑個不停。
不過,大家都知道高三早已停課,會來學校就是要讀書的。聽到廣播就來集合,向心力可見一般。河馬打斷大家:
「好好好,有話考上再說,相信大家都記得去年我們敗給了誰,搞了半天她們辦活動還是非找我們不可。凱子?」
「是?」我一怔,站起身來。
「聽說你下午要去北一女支援,還有希特勒是不是?」
「呃,對。」
「北一女的節目是什麼?」
「我沒去還不知道,不過大概是戲劇表演吧。」
「類似社團聯展那種東西,是不是?」
「呃,」原來河馬也去了社團聯展:「我猜是吧。」
「她們社團聯展劇本是你寫的?」
「呃,對。」
「所以今天你又要去當編劇導演了?」
「大概也要上台。」
「那你還真忙。」他揮手要我坐下,對大家說:「今晚的活動是追悼,不是比賽,去年我輸得很不服氣,今晚人家的節目不是詩歌朗誦又沒辦法雪恥,所以只能靠人氣拚輸贏了。各位要努力表現,用台下觀眾的掌聲,跟北一女的代表隊較量一番。凱子?」
「是?」我又站起身來。
「你今天要努力支援,看看她們有你跟希特勒幫忙能不能勝過我們,不准放水,知道嗎?」
「開玩笑,放水?我看是要加油吧?」我呵呵笑道。
河馬聞言一笑。大聲道:
「好,全員起立。」
大夥兒同時起身。由於已經按分部坐好,連大風吹都不用了。河馬望著所有隊員,緩緩地說:
「注意,晚上要上台,又是露天表演,保護喉嚨第一,唸的時候小心點。技巧你們都會,自己打起精神,把本事全給我掏出來。小楊你的第一句準備好自動開始,誰沒趕上給我試試看。預備。」
小楊學長點點頭,閉上眼睛調勻呼吸,聲音清楚可聞。
好熟悉的感覺。場內一片寧靜,周遭沒有任何聲音。身邊是久違的成功詩朗隊,在一個飄著煙塵、普普通通的禮拜三上午,我站在隊伍中,緩緩放空心情。
驀地間,小楊學長抬起頭,像比賽時那般清亮高亢地,唸起第一句。
接著是第一部團誦。整齊的聲音,從身邊響起。
之後是小沙學長的第三句。
然後是第二部團誦。
團誦完是全體團誦,第一部疊上第二部,聲音整齊劃一,好像昨天剛練過一般。
一句又一句,熟稔的詩句響起。我們背誦著詩稿,在快速清脆的節奏聲中,開始了「海祭」的練習。
.
十一點十分。
「停!」河馬把手一揮:「休息五分鐘,大家請坐。」
隊員們喘氣坐下,教室內輕鬆起來。幾個沒參加詩朗隊的詩社同學扛了一桶彭大海走進來。這是訓導處的心意,大夥兒各自領取紙杯排隊倒茶。希特勒正想找我說話,林碩彥搶先一步,閃身在我身邊空位坐下。
「凱子,」他尖聲怪調地說:「怎麼,下午又要叛逃啦?」
「晚上還會回來,」我笑道:「小弟立場搖擺,讓你失望了。」
「上次是說唱藝術社自己的事,這次倒是去北一女『資敵』了,佩服佩服。」
「不敢……」我正欲反唇相譏,突然想起小丁的話,改口道:「聽說你當上詩社社長了,真是恭喜。」說著伸出右手。
他一呆,當場沒有動作。我把手伸在那邊,不肯收回。只見他皺眉撐了片刻,這才伸出手,敷衍似地握了握:
「哼,那我也恭喜你暗算對手成功,當上什麼說唱藝術社的社長。」
真酸啊,我心道。不過既然答應了小丁,再怎麼不高興都必須忍耐:
「是啊,驚險萬狀。以後還要靠你幫忙了。」
「我幫你什麼忙?」
「止戰休兵。」我說:「過去我們兩社互別苗頭,今天大家都是詩朗隊弟兄,以後和平相處,別讓演辯社的上一代恩怨影響了我們的交情。」
「哼,說得好聽,我們有什麼交情?只怕你家學長還有一堆意見哩。」他瞪希特勒一眼:「演辯社的事跟我無關,陳天義跟你是敵是友靠他自己判斷。你我在詩朗隊是弟兄,出了詩朗隊就看著辦。」
「那也好,我們自己往來,跟演辯社無關。」我暗自偷笑,原來阿義跟碩彥敵意這麼重,心中忽然浮起一股從未想過的念頭:「反正下學期我是總隊長,你是詩社社長,屆時我們還有很多合作之處。至於詩韻盃需要我出力請盡管講,無論參加或者評審,只要你一句話我馬上到。」
「呃,」他一呆,似乎覺得我很難對付:「你是不是總隊長,那還得看著辦。」
「是不是都不要緊,」我微笑道:「總隊長人選由詩社判斷,我這邊也不堅持,一切以你的決定為依歸。反正我是詩朗隊隊員,參加詩朗隊才是重點,總隊長什麼的倒是不在乎。」
「呃,」碩彥皺起眉頭,我這話說得好聽,縱然身為詩社社長,只怕總隊長人選也不是他可以決定的:「人選還要看學長意見,再說那也是下學期的事,到時候再講吧。」
「沒問題,反正我支持你,你加油。」
我笑道。只見他被我搞得一頭霧水,轉身離開。
希特勒等他走遠,這才嘻嘻一笑:
「凱子啊,你真進步了,以柔克剛,虧你受得了。」
「我沒必要跟他翻臉,別跟他一般見識就好。一個酸人,吵架吵贏算什麼本事?」
「沒錯,這才像個社長。」希特勒十分滿意:「先講正事,我剛剛跟小達提了。小達當著我的面打電話去北一女跟小箏問了一些細節。」
「他們聊了什麼?」
「我不知道,」希特勒搖頭:「我要趕回來集合,沒聽完他們說了什麼。重點是中午你先過去,我跟小丁講講看,能的話大概三點就可以過去加入你們了。」
「喔,那也好。」
「你要小心,今天兩邊都是校譽所繫,加上又是臨時上陣,可別搞砸了。」
「我知道,不會的。」
「嗯,開張以來你還沒搞砸任何事,算是福星高照,」希特勒呵呵一笑,有種聖誕老公公的感覺:「不過也要小心運氣用完。今天不知道是什麼好日子,每個地方都得全神貫注,搞爛哪邊都是死路一條,想想還真不是人幹的。你別嫌我囉嗦,等一下過去之後少管閒事,也不要跟那些可愛小學妹們鬼混,一切以公事為重,想玩等表演搞定再玩。」
「我知道,你放心。」
「講到這個,聽說最近你跟小箏有點問題,是不是?」
「咦?」我一怔,忙道:「其實還好啦,不算什麼問題,兩個人在一起哪有天天過年的。你怎麼知道?」
「一般情況我會同意你說的,不過這次小心點。」希特勒把聲音放低:「不說我自己跟小箏聊了很多次,連小達都很清楚你們的狀況。你想想,如果連他都知道,那就不是什麼好對付的事。你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的嗎?」
「當然是小箏說的嘛,他們一起練段子,大概聊了一些。」
「沒錯,不過他說那些都是小箏主動講的,他可不敢問小箏。」希特勒說:「所以我才緊張,小箏不愛講自己的事,如果連小達都肯講,代表事情有點嚴重,你可要小心留意。」
「我知道啦,」我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剛剛不是說今天要全神貫注嗎?結果跑來跟我講小箏的事,叫我怎麼全神貫注呢?」
「哈哈,你看我,總是這麼糊塗。」希特勒搔搔頭:「那這樣,你今天先別理她,好好把演講社的事搞定。她們有面子小箏就會開心,也就不會跟你介意什麼了。」
「唉,要是這樣就好了。」
我歎道。見河馬往講台走,於是說:
「學長,要開始了,有話晚點聊吧。」
「嗯。」
他點點頭,轉身往第二部走去。
.
十二點整。
鐘響下課,詩朗隊練習告一段落。我跟小丁、河馬打過招呼,依希特勒交代跑訓導處找小達他們。小達范胖都到了,見我出現,一起走上前來。小達說:
「你來了,那就趕快走吧。」
「小光跟阿丹呢?」
「我決定不找他們,」小達搖頭:「除非你堅持,否則我們四個就好。」
「我不堅持,但是為什麼?」
「這次不比往日,非常難搞,又是組織戰,所以不適合他們參加。」小達解釋:「時間緊湊,事權要統一。我們當然以你為中心,小箏或學妹也都會聽你的。要是小光去了,那你就會每件事情都問他的意見;要是阿丹到了,你又必須每個地方都照顧他,幫他建立副社長權威什麼的。今天狀況特殊,我們幾個老人比較好用,沒空理會這些大牌少爺。我這麼說你接受嗎?」
他考慮得還真周到,我心想,忽然發現他的語氣十分客氣,只得說:
「學長說得對,那我們走吧。」
「社長請。」他一笑,當先走出校門,攔起計程車。
我覺得有點怪怪的,跟著上了車。范胖個子大坐前面,我坐在小達旁邊。車子發動,范胖指揮司機直奔北一女。我問小達說:
「演講社進度如何了?」
「我哪知道?」他笑了起來:「今天的事還是希特勒通知我才知道的。他告訴我啦,是你要找我跟范胖的。學長很高興,你就別客套了。」
「呃,這個大嘴。」
我有點不好意思,只聽范胖說:
「凱子你不用彆扭,社長就社長,有點權威才好帶人。你學長哪有這麼小心眼?」
「是啦是啦,」我忙道:「我只是不確定演講社那邊的心態而已。只找我跟希特勒,難不成嫌人多嗎?她們大概已經寫好稿子了,說不定只是想找兩個男生上台演出而已。」
「管她們的,反正我們遠來是客,怕人家趕我們走不成?」小達笑了起來:「我猜這是小箏的主意。」
「為什麼?」
「測試你是不是敬老尊賢吧,誰知道?」小達笑道:「要不然就是一人抓一個,你是小箏男朋友,阿珍跟希特勒交情好,我看八成是這樣。」
「嗯,這比較有可能。」范胖接口:「那我是去幹嘛的?」
「你來耍寶嘛,這是我們的專業。」小達笑道:「學弟已經是社長了,有件事情我說在前頭。寒訓以來每次都是分組活動,大家都沒有湊在一起的機會。今天機會難得,咱們可別丟臉。」
「你是跟我說,還是跟凱子說?」范胖一怔。
「都是,」小達嚴肅地說:「社團聯展跟樂聲揚都是學弟弄的,我沒有參加。樂聲揚演講社只出兩個學妹,不算是她們的主力活動;社團聯展靠高一操兵,學弟一個人綽綽有餘。今天不同,兩屆演講社社員傾巢而出,這在過去一年裡大概只發生過一兩次,可見她們的壓力非常大,我們要嘛不去,去了就不能砸鍋,否則之前的成果就通通白費了。」
「這是真的。」范胖點頭。小達對我說:
「老實說,我很高興你今天找我,畢竟機會難得,也不會有下次了。」他歎道:「你甚至還顧慮我的面子,要希特勒唬爛我,學長心裡很感動,也很謝謝你。不過呢,待會兒到了之後就要以任務為重,別管什麼學長學弟,你直接發號施令就是了。讓她們看看我們的紀律,不要老是覺得說唱藝術社散散的。」
「好,我知道了。」
「記得,今天演講社全員到齊。」小達再度叮嚀:「之前你只跟高一學妹混,又有小箏著罩沒感覺,那些六字頭的個個難搞,場面只怕不會很輕鬆。我怕她們不服你的指揮,有些別的節外生枝。」
「嘿,我們是去幫忙的,哪有這麼多囉嗦?」
「演講社嘛,」小達一笑:「意見多又會講,不是什麼慎思善言嗎?你要記得自己是社長,站出去代表社團,別搞出一副小學弟樣子,失了說唱藝術社威風。」
「你擔心她們給我下馬威?」
「嗯,有沒有那麼誇張我不清楚,不過這掛人不好搞是真的。」小達皺眉:「其實演講社山頭林立的狀況一點不輸給演辯社,只是過去小箏高壓統治擺得平而已。加上你是學弟,她特別隔離學姊不讓你接觸,並不代表高二的好相處。」
「你吃過虧,是吧?」
「沒錯,講起來糗,有空再跟你說。」小達似乎餘悸猶存:「想想小箏對你真好,你跟演講社相處那麼久都沒有感覺到壓力,證明她花了多少苦心。」
「是啊,」我輕輕地說:「她對我很好,跟你一樣。」
「哈哈,都什麼節骨眼了,客氣這些做什麼?」小達有點不好意思,連忙顧左右言他:「對了,范胖,有件事我要說在前頭。等一下學弟寫劇本,你我希特勒負責苦力,幫忙搬道具佈景之類的事情不准擺出學長架子,省得人家笑話。」
「哈,我是高一的,這邊就你一個『學長』,搬東西小心扭到腰。」范胖笑道。
「你是什麼高一的?別笑死人了。」小達又叮嚀我:「那些工作你別做,領導人要有個領導人的樣子,在那裡你不是學弟,可別忘了。」
「你把我當社長是一回事,問題是那掛學姊會怎麼想?」
「管她們去死,反正你一定要爭取到主導權,我們也會幫你。」小達搖頭:「這個表演太重要了,不只是北一女的面子而已。趁她們需要咱們幫忙,你可得活躍一點,一戰成名就是今天,必須全神貫注不能疏忽。記得一個原則,今天只要專心成就你自己的榮耀就可以了,你是說唱藝術社社長,你的榮耀就是說唱藝術社的榮耀。」他想了想:
「或者換個方法說好了,今天的成敗影響太大,只給我們幾個小時就要完成這麼大的校外活動,如果成了代表大家實力堅強,兩社榮華富貴吃喝不盡;如果輸了,那就是丟臉丟到外頭去,不只是校外,是整個社會上去喔,那我們跟演講社就永無翻身之地啦。這是我進成功以來見過最困難的任務,不是滿分就是零分,完全沒有灰色地帶,簡直不是人幹的,所以不要考慮太多,一切以成事為主,對內建立威信搶奪主導權,對外爭取演講社和說唱藝術社的榮耀。我跟小箏都會支持你,只要這仗打贏,未來你在兩校都橫著走,說唱藝術社跟演講社都沾你的光。瞭解嗎?」
「是,我瞭解。」
「憑你的本事,搞不好這次可以幫我們三個都弄個北一女獎來玩玩,那才叫過癮呢。」小達笑道:「滅絕師太今天一定會盯場,上次你讓她印象深刻,這回可以加強一下,讓她再也忘不掉你。」
「那種印象,就別加強了吧。」
我苦笑一番,兩人都笑了起來。談笑間車子抵達北一女,我們付錢下車,並肩站在北一女門前。
上課時分的北一女非常安靜,有種奇妙的陌生感。照理說來過那麼多遍了,應該不會覺得陌生才對。我卻感到某種即將踏上戰場,滿是緊張興奮的情緒。
三人來到傳達室。大媽一眼認出我,熱情地說:
「呀,成功小學弟來啦。來找學姊是不是啊?」
「呃,我是來支援的。」
「我知道,訓導處交代過啦,」她笑嘻嘻地說:「那還不是來找學姊?反正就那個社團嘛。走走走,趕快進去,不用換証啦!」
「等等,我們要去哪裡啊?」
「一樣啊,校史室,不是去過很多遍了嗎?」大媽笑得很開心。我跟她交代一聲希特勒也要過來的事,只見她比出OK手勢,放我們進入校園。
「嘿,跟門房都這麼熟,厲害厲害。」
范胖吃吃笑著,我臉一熱沒接話,三人穿過安安靜靜的菁圃,在遍灑的陽光裡往中正樓走。
「咦?怎麼走這邊?」小達一愣。
「我們繞一下網球場,別走光復樓那邊。」我說:「現在是午休時間,最好別經過訓導處,你不怕滅絕師太我怕,越少跟她打照面越好。」
「嘻嘻,每天站崗都不怕,進來反而怕了?」
小達笑道,我吐吐舌頭,從涼亭水池旁繞過網球場,往圖書館前行。
網球場跟新民樓中間有條通道,網球場圍牆是一面綠色的高聳牆壁,壁上有個公布欄,貼著海報與社團傳單。成功倒是沒有這種給社團的宣傳空間。我帶著大家走出通道,來到操場旁邊。
操場空無一人,午間靜息的北一女像是座空城。陽光悶悶地,濕氣中的校園亮得人睜不開眼睛。我們走進圖書館,在黑暗中上到二樓。館內十分陰涼,階梯走廊乾淨清爽,映著天花板上的日光燈。
樓梯上來就是校史室。門關著,厚重的布幔透著古舊的氣味。門口擺滿白皮鞋,一雙雙整整齊齊,密密麻麻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裡頭。
我們對看一眼,吸了口氣。
小達伸手敲門。大門打開,出現馨馨笑咪咪的臉。
「呀,你們來啦!」她開心地說,對小達、范胖點頭致意,倒是沒跟我說什麼:「歡迎歡迎,趕快進來吧。」
我們對看一眼,各自脫鞋擺好,魚貫走進校史室。
.
校史室裡熱鬧非凡,到處都是演講社社員,有的站著有的席地而坐,人數只怕比詩朗隊還多。我暗暗吃驚,心想今日果然非同小可,演講社全員到齊,心裡更緊張了些。
見我們進來,數十個女生瞬間安靜。氣氛很可怕,我下意識退了一步。小箏帶阿珍巧怡朝我們走來。
「小達、范胖,」小箏頓了頓:「還有學弟,你們都來了。」
「嘉……呃,學姊,」我連忙改口:「希特勒要晚一點,詩朗隊那邊不放人。」
「沒關係,你們來就夠了。」小箏點點頭,對小達說:「剛才跟你說的話,你都轉告學弟了嗎?」
「講了講了,放心啦。」
「那就好。」小箏的表情很「社長」:「來,跟大家介紹一下,之後馬上開始。學弟你準備好了嗎?」
「沒問題,」我皺眉,這麼叫還真不習慣:「準備好了,學姊。」
「那我們開始,這邊請。」
小箏手一擺,引我們來到一張長桌子盡頭。這裡是校史室中心,也是之前薇準備參訪團時坐的位置。
小箏站在我身邊,清脆地拍了拍手,朗聲說:
「請注意。」
她一開口,眾人視線立刻集中。數十雙眼睛往這裡看來,看得我頭皮發麻。
「各位同學學妹,」小箏說:「這三位大家都認識,說唱藝術社劉致達社長、范義勝同學以及新任社長董子凱學弟。過去一年兩社合作愉快,今天任務特殊,我特別請他們來幫忙,請大家掌聲鼓勵。」
眾人紛紛拍手,小達臉一紅,范胖搔了搔頭。
「時間緊迫,」小箏續道:「客套話就不說了。首先讓各位瞭解現在的狀況。巧怡?」
「是。」巧怡敏捷地走出,手中拿著一張紙:「學長、社長,由於臨時決定由演講社代表學校,因此訓導處特別指定今天的活動由學姊親自主持。我們決定沿用社團聯展的方式表演新聞短劇,內容是這段時間的天安門學運,時間從十五分鐘到半小時不等,我們是最後一個節目。」她一口氣說了一堆,又道:
「為了爭取時間,我們分成十組寫短劇,每個短劇都是一到兩分鐘,分頭寫分頭練。請各位支援的地方有三個,一是借重各位長才,協助我們完成劇本;二是上台表演,我們需要幾個男生來演共產黨……這些壞人。」
說到這裡巧怡不禁好笑,只是當著學姊不敢笑出聲來。旁人聽了卻都笑了,尤其是馨馨,笑得特別開心,彷彿完全不受現場氣氛影響。
我有點緊張,巧怡又說:
「最後是後勤工作。我們沒有處理燈光或配樂的經驗,加上能上台的人都要上台,所以希望說唱藝術社可以派人支援燈光配樂事宜。不知道這點你們能不能幫忙?」
三人面面相覷。小達對我使個眼色。
「咳,這個嘛,」我開了口:「說實話我們也沒有經驗。不過既然都來了,那就交給我們處理好了,這沒問題。」
我說「沒有經驗」時巧怡很擔心,聽我說「沒問題」,她又笑了出來。
「董子凱學弟,」某位坐在長桌子盡頭,一副撲克臉的矮個子學姊忽道:「你說沒經驗,卻又說沒問題。你能解釋一下貴社打算怎麼『處理』嗎?」
來了,跟小達預期的一樣。我微笑著問這位「62509」:
「這位是學姊吧?」
「我是二愛袁曉育。」
「是,袁學姊,」我點點頭:「我的想法是,既然有十個短劇,加上一定有的主播新聞,那麼燈光部分其實只是主照明與聚光燈的切換,其他特效並不重要,關鍵在切換的時機與角度。」
「什麼時機角度?」
「那要看劇本怎麼寫。」
「這很容易嗎?」
「不難,只要有人從頭到尾跟著所有組別練習,記錄每組表演時間,再由這個人到後台現場指揮主辦單位找的燈光人員即可。實際的燈光控制其實都是那些專業人士做的,人家也不可能讓我們去碰儀表板,因此也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說著對范胖交代:
「學長,那這件事情就麻煩你了。」
「沒問題。」范胖答應得爽快。
「那配樂呢?」另一位學姊又問,這人滿臉青春痘:「我是二恭陳思晴。」
「是,陳學姊妳好。」此人聲音響亮,講話又快又急,是上次演講社交接典禮上宣布成績的學姊:「跟燈光一樣,先準備好要配合的音樂或音效,范義勝學長會一併記錄,到現場後指揮工作人員播放就行。問題還是在劇本,劇本出來一切好辦。」
「那麼,」巧怡識相地接口:「學姊們還有疑問嗎?」
撲克臉學姊搖頭,青春痘學姊不置可否。於是巧怡說:
「好,那我繼續。我們是十點半才開始集合的,目前分成十一組,」她像是在幫我做球:「就像社團聯展上董子凱同學設計的那樣,十組短劇與一組新聞主播,各自撰寫劇本。目前劇本尚未完成,以上報告完畢。」
「好,」小箏點頭:「謝謝巧怡。阿珍?」
「我這邊負責進度管制,」阿珍笑嘻嘻地說:「剛才我們討論了一下,你們既然多來兩個人,那麼就把四個人分進四組,只要有共產黨的組別就是你們的。」
「好。」小達點頭:「那我們……」
「等等。」我連忙打斷他:「學長,我有點意見,不好意思。」
小達微笑搖頭。我對阿珍說:
「學姊,新聞播報的主播,全都由貴社成員擔任嗎?」
「嗯,原本是這麼設計的。」阿珍露出了一副早就料到我有意見的表情:「怎樣,問題在哪裡?你想當主播嗎?」
「這是貴社的表演,我們不來搶角色。請問主播是哪個國籍的?」
「哪個國籍的?」阿珍一愣:「台灣的吧,這有差嗎?」
「有差。」我就怕她不問:「天安門事件有一群國際媒體在現場採訪,也有來自台灣的記者,甚至還有大陸官方的新聞台。我認為必須先確定主播國籍才能寫劇本,甚至不只一組主播,最好另外加一組大陸官方版本作為對照組,戲劇效果比較強。」
「哈,這主意讚。」馨馨笑道,忽然發現許多雙眼睛望向她,連忙吐吐舌頭閉上嘴。
「這個主意的確不錯,」阿珍想了想,問眾人說:「大家覺得如何?」
「我有個問題。」另一位「62718」學姊舉手,對我笑道:「我是二溫李毓秀,你叫我毓秀不妨,別學姊學姊的。」
「好,毓秀。」我點點頭,這位學姊比較親切。只見她一笑:
「你是凱子,這麼叫我不吃虧。我的問題是,聽說這次有些大陸官方報社電台在學運過程中突破新聞檢查,對學運表示同情態度。你的設計會不會正好與事實相反?」
「妳說的沒錯,不過我們只要選對媒體就行,這不重要。」我搖頭:「新華社跟人民日報同情學運,中央電視台從頭到尾都採取官方說法,所以不是全部媒體都有『變節』狀態。再說我們也不用特別標明哪一台,跟國軍演習一樣一紅一藍,大家都懂。」
「這也對。」毓秀學姊點點頭。
「好,那大家還有問題嗎?」阿珍學姊又問。
「我有問題。」一個漂亮的聲音說。我轉頭一看,此人學號是「62428」,個子很高,眉目整齊,雙眼炯炯有神:「我是二信錢幼欣,你要叫我學姊。你說必須有兩個新聞播報組,是不是?」
「是啊,學姊。」我點點頭,強調學姊兩個字。
「這樣時間會不會拖很長?」
「設計得好就不會,」我說,心想妳們少問幾句時間不是更多?當下說:「一共十個短劇,有的用台灣主播過場,有的用大陸主播過場,看短劇內容輪流來,就跟平常打辯論賽那樣就好了,總時間跟只有一組主播一樣長。」
「那比例呢?」
「看大家怎麼抓,我建議六比四,大陸少台灣多。」
「為什麼?」
「大陸官方說法少一點比較安全。」
「好,這不重要,待會兒邊寫邊調整。」阿珍打斷我們:「學弟主意不錯,分配比例就讓他來決定算了。問題是重新分組不知道時間夠不夠。」
我聞言暗笑,山頭林立的社團都是這樣,劇本不重要,分組才是大事,這點在社團聯展時已經領教過了。於是說:
「這樣吧,如果學姊不認為我們在搶角色,那大陸組就由我們說唱藝術社派一個人負責,請貴社派一個國語最標準的,最好有點外省腔的學姊來跟我們搭配。劇本我來負責,不會增加妳們的工作。」
「嘿,這還不是在搶角色?」某位學姊說。
「嗯,這也行。」阿珍並不理會,突然笑了起來:「凱子你要搶就搶,人小鬼大,到時候就別給我開天窗。」轉頭對眾人說:「這樣吧,如果大家沒有其他意見,那我們就確定增加一組大陸主播。有人反對嗎?」
大家都沒有說話,妳看看我我看看妳,忽然間,一位短髮學姊起身說:
「阿珍,人家遠來是客,妳就別明著做球給學弟暗中給人家壓力了吧。我有個問題。」
「嘿,我哪有?」阿珍笑得很三八:「貓咪妳說。」
「學弟,」這位學姊望著我,用一個非常清晰、明亮而飽滿的聲音說:「這位大陸主播,一定是一男一女,不合適由本社社員包辦,是不是?」
「其實如果妳們堅持也無所謂,」我搖頭,她的聲音還真好聽:「不過如果學姊看過大陸電視台的新聞畫面,大概就會同意我的說法了。」
「我同意。」她點點頭:「所以,這組會由你自己來擔任主播,是不是?」
「應該是。」
「不是你學長?」
「不是。」
「為什麼?」
「因為劉致達跟劉文朗學長都有本省口音,范義勝學長又要負責處理燈光音效。」我回答:「我是外省人,學大陸人比較像。學姊對我擔任這個角色有不同意見嗎?」
「沒錯。」她點點頭:「據我所知,今天你是來支援寫劇本的。上次社團聯展時劇本很不錯,全都是你寫的。是不是啊?」
「其實大部分是大家寫的,我只是跟巧怡一起整理而已。」
「呵呵,不用客氣,學妹都很稱讚你呢。」學姊格格嬌笑,看樣子是在挑戰我:「問題是今天情況不同,你不能被卡在這組大陸主播上,每組的劇本都要請你幫忙『整理』,所以沒有時間再練習當主播。」
「我覺得沒差,與其在此爭論,不如趕快動手。」我回答,心想我反正也要上台,演什麼還不是都得練習?一番話講得這麼迂迴,說穿了只是不願意讓我當主播,於是道:「這是貴社的活動,妳們怎麼安排我都尊重。這樣吧,我提個辦法解決,供學姊參考。」
「請講。」
「我不來當這個主播,不過劇本由我寫。」我哼了哼:「待會兒我打電話找另一個說唱藝術社高一同學來支援,他的口音比我學得更像,效果也會更好。這樣我就可以去當共產黨啦,反正共產黨也需要這種口音。」
「哦?你說小光啊?」阿珍接口。
「是。」
「那學長們呢?」
那位學姊又說,看來頗有一種想要分化我跟小達他們的味道。我心裡有氣,臉上堆笑說:
「剛剛來不及講,我覺得小達學長看起來比較正派,應該適合當學運份子;希特勒學長表情變化多端,可以勝任許多角色,尤其是解放軍將領或者北京市民等等,因此應該當成預備隊,視情況分配,甚至分飾多角。至於那些比較官僚的共匪就交給我好了,李鵬袁木楊尚昆,劇本寫誰我就扮誰。」
「呵呵,你還真的很會搶角色,果然名不虛傳。」學姊微笑著說:「那我沒意見了,你好好搶吧,謝謝你的回答。」
「好吧好吧,討論很有建設性,就是囉嗦了點。」阿珍連忙接回話頭,問我道:「那麼凱子,你覺得誰該由出任大陸組的女主播呢?推薦一下吧?」
「這實在該由妳們自己推薦,」我笑道:「不過我覺得兩個主播當然要有默契了,所以我推薦巧怡。」
巧怡聞言臉一紅,露出了幾許感謝的神情。只聽阿珍說:
「那台灣這邊怎麼辦?」
「再找一個吧,我想妳們社團每個人都能勝任的。」
「好吧,乾脆誰有意見就找誰。」阿珍哈哈大笑,對剛才那位聲音漂亮的學姊說:「貓咪,就麻煩妳當台灣主播啦,誰叫妳意見多,這組妳跟小箏負責,巧怡改去大陸組,配說唱藝術社的紀衡光學弟。」
「沒問題。」
貓咪學姊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小箏當即起身,對眾人道:
「好,大概就是這樣。依學弟建議,待會兒請劉社長加入第四組,希特勒來了之後叫他去第二組報到,視學弟指揮彈性調整。」她頓了頓:
「各位,接下來開始撰稿。跟社團聯展一樣,我在此指派董子凱學弟統整各組資料,大家以他的意見為準進行劇本撰寫及修正工作。有意見立刻反應,不要發生爭執。馨馨陪學弟做記錄。大陸主播劇本由學弟與巧怡負責,巧怡專心處理劇本,隊伍交還給我。」她分派完畢,又補充說:
「時間不多,各組繼續討論。學弟你去支援各組,兩點前除大陸主播劇本之外各組都必須完成劇本。有沒有問題?」
所有人都搖了搖頭。小箏緩緩掃過全場,下令道:
「好,那掌握時間,開始動作。」
.
眾人當場動起來。我要范胖跟著小達,只見兩人立刻隨阿珍退至一邊。小箏對我一笑,搖頭暗示「等等再說」,當下我更不耽擱,與巧怡馨馨找了個無人角落,開始討論。
巧怡對我幫她爭取到跟小光一起上台的機會很高興,見左右沒人,悄聲道:
「凱子,謝了。」
「別客氣,現在沒空聊這個。」我說:「我們手上有兩件事,一件是要寫大陸主播稿,另一件是幫各組修正劇本。這是個雞生蛋蛋生雞的狀況,她們寫好都不知道幾點了,主播稿要配合她們,一時三刻也寫不了,如果要再統一劇本,抄抄寫寫只時間拖得更長,怎樣都不好。」
「那怎麼辦?」馨馨問。
「我建議這樣,妳們跟各組約個順序,我們拿台灣主播組當成核心一組組調整,各組只要寫個大綱就好,這跟社團聯展不一樣,時間可沒那麼多。」
「也就是說,我們跟台灣主播一起,讓每組個別來跟我們討論?」巧怡問。
「是,妳覺得呢?」
「可以是可以,只是說不定有些學姊會覺得你很臭屁。」馨馨插嘴,笑道:「不過管她們的,反正你本來就很臭屁,剛剛舌戰群儒還真帥呢。」
「我才沒功夫管那種小心眼哩,她們覺得我臭屁,那就這麼覺得好了。」
「你臭屁又不是一天了,」巧怡笑道,點頭說:「那就這樣,馨馨妳去跟貓咪學姊講,我去請小箏學姊找各組學姊溝通。凱子你負責想大陸組內容,我們馬上來。」
「沒問題。」
我比出一個「OK」手勢,巧怡馨馨馬上起身,各自找學姊求援去了。
我正要拿出紙筆,就見小達跟范胖走了過來。
「凱子,」小達低聲說:「剛才很好,非常帥氣。」
「你交代過嘛。」
「范胖要等劇本完成才能開始動作,你要我去哪一組就直接說。」小達又說:「記得保持這樣,別客氣,也別被那個貓咪嚇到。」
「哼,我才不會。」
「她人很好,只是喜歡先聲奪人,你別理她就好。」小達對范胖說:「你跟在凱子身邊,有事幫他照顧著,看頭看尾辛苦一下。」
「不會。」
范胖點頭。小達離開。
不多久馨馨巧怡都回來了,只見兩人一個微笑一個皺眉。馨馨笑道:
「我搞定了,貓咪學姊要我們坐到她那邊去,她會配合我們作業。」
「可是小箏學姊卻要我們自己跟各組溝通。」巧怡皺著眉頭說。
「這是姊姊在考我。」我輕嘆一聲:「不要緊,咱們這就找貓咪學姊去。」當下跑到台灣組那邊。
貓咪學姊正在跟學妹討論主播稿,見我過來,看了我一眼說:
「學弟你坐我旁邊,學妹坐到對面去。」
「呃,那你跟巧怡她們坐吧。」我對范胖說,當下各自就座。我開了口:
「學姊,妳這邊進度怎麼樣了?」
「還沒個譜兒呢。」她笑道,聲音宛若銀鈴:「你把小箏的主播找走了,臨時要我上,現在又該怎麼辦啊?」
「人選不是問題啦,我說的是劇本。」
「你應該知道啊,主播是串場的,應該看短劇內容才能決定主播要講什麼吧?」她笑道:「別組你不去幫忙,先來盯我這組,是不是有點本末倒置啊?」
「話不是這麼說,」我忙道,跟她講話常常有種使不上力的感覺:「大家一直你等我我等你的,這是要等到哪時候呢?我覺得不能讓各組自己想,我們應該幫她們想內容,要她們針對我們設計好的內容來寫,這會比較省時間。」
「呵呵,好呀,那你就去使喚她們呀。」她笑道。
「所以需要學姊幫忙,」我不理會她的嘲笑,續道:「麻煩學姊協助我跟各組溝通,我先想個大致結構,等一下請各組依序找我們討論,我一個個講,她們回去繼續寫。」
「嘿嘿,你在說唱藝術社也這麼大牌嗎?」她笑道:「好好好,我去講。給你十分鐘,你在十分鐘裡生出大綱,別讓大家等。」
「呃,十分鐘,」我皺眉道:「我盡力就是。」
「你盡力吧。」
她幸災樂禍地說,起身對台灣組學妹道:「各位都聽到學弟的話了,全部停止動作,妳們通通不用想了,他幫妳們想就成啦。」說著嘻嘻一笑,離開座位。
我唉了一聲,只見台灣組多半是熟人,宜君斌斌都在內,大家彼此對望,無可奈何地笑了笑。當下也不跟大家多說,麻煩馨馨找人幫我投罐飲料,獨自抱頭苦思去了。
.
一點十五分。
「十分鐘」結束,在馨馨巧怡不問問題,我講一句她們寫一句的配合下,十個短劇的大綱已然訂好。原則上依時序排列,從「追悼胡耀邦:學運啟動」算起,還原天安門學運過程,共計「四二六社論」、「緩和與對話」、「最後通牒與五四絕食」、「戈巴契夫來訪」、「趙紫陽垮台」、「戒嚴與抗爭」、「六四前夕」、「清場」與「尾聲」十個段落。穿插短劇中的,則是台灣與大陸互相對立,立場完全相反的播報內容。
這幾段的撰寫以大陸版本新聞跟「尾聲」最困難。因為其他段落只要演出實況就好,演講社人多,不愁她們一人一句生不出來,每個人句子不多所以也不會有忘稿問題。然而,大陸主播台詞必須符合對岸習慣用語,比台灣組難上許多;作為高潮的「尾聲」更相當於一個大合唱,或者說像是六十幾個人的分部團誦,雖然只有三分鐘,卻比其他段落難上許多。對這些習慣單打獨鬥的北一女大小姐們來說根本是個不可能的任務。
正自忐忑,就見到貓咪走回來。身邊跟著一大群人,小箏、阿珍都在列。
「學弟,」她微笑著說:「十分鐘了,你完成了嗎?」
「搞定。」我喘了口氣:「不過很麻煩,一組組說太花時間了。」
「所以我幫了你的忙,讓每組都推派出代表啦。」她笑著說:「來,開始說明吧。」
我心中一喜,這個安排很棒,每組只需要跟一個人討論,卻又能讓各組產生立體感,知道別組都在搞些什麼。當下既不客套也不廢話,把上述十段的內容講了出來。
時間有限,我不跟大家客氣,大致敘述一番,隨即一段段講述必須寫出來的情節。各組代表多半是高一學妹,每個人都很認真。為了順利撰寫,眾人也不厭其煩問了許多問題。第十組代表是宜津,她的重點掌握尤其敏銳,透過她的整合,這段溝通比我原先想像的好上許多。
台灣主播寫稿代表是斌斌,大陸主播是巧怡,兩人知道自己的工作必須跟各組配合,全神貫注地記錄著所有問題與答案。范胖從頭到尾都在抄筆記,阿珍忙著確認每組代表確實記錄我所說的內容;小箏則不發一語地站在後頭,默默望著大家。
以及,偶爾地,望著我。
老實說,她的視線很有壓力。或許因為我心裡有鬼吧,我總覺得她的眼神透著幾許不開心,甚至有點哀傷的感覺。說到頭來,我之所以這麼熟悉學運的過程,一方面是前幾天寫「天安門傳奇」所必須,另一方面當然是因為薇在對岸的關係。
她的視線十分干擾我的情緒,我必須不斷轉移注意力才能不被她影響。就這麼著,十組短劇加上兩組新聞播報的大綱通通交代完畢,我喘了口大氣,問眾人道:
「我講完了,妳們還有什麼問題?」
大家消化都來不及了,哪有空提問題呢?彼此都搖了搖頭。
「還有一點要補充,」我提醒道:「各組寫稿不要出花樣,我設計的這十段各自連貫,哪一段橫生枝節都會出毛病。此外有一堆音效、動作跟燈光配合都來不及說明,所以務必要按照剛剛的講解來處理。我講的事件都要寫出來,一人一句就可以了,我沒講的千萬不能補充增加,省得結構鬆散。」
「那如果學姊有意見呢?」一個叫做李育柔的高一學妹問。
「誰有意見來找我,我搞不定請小箏學姊拍板。」我說。
「好,假設性問題別問那麼多,趕快回去寫,只剩半小時啦。」阿珍笑道:「凱子幫了大忙,再寫不出來就丟臉了,動作吧!」
眾人立即飛奔回自己的組別開始寫稿,我對斌斌說:
「喂,妳這邊可以吧,我要去寫大陸稿了喔?」
「沒問題,你辛苦啦。」
「其中有一段英文的喔!」
「放心啦,我會去找朋友幫忙。」
斌斌笑咪咪地說,尾隨貓咪學姊離開。我回頭一看,只見小箏已然走得遠遠地,正跟阿珍小聲說話。
「喂,別發呆,該我們了,你還可以吧?」巧怡推了我一把,轉頭對馨馨道:「妳幫我們記錄,別讓凱子自己寫,他看起來好累。」
「好,不過等等。」馨馨忽然嚴肅起來,把我們拉到旁邊,悄聲道:「喂,凱子,你有沒有注意到小箏學姊的表情?」
「呃,有。」
「馨馨,這不是八卦的時候。」巧怡皺眉:「學姊的表情我也看到了,可是現在什麼都不能做,妳別煩凱子,有事晚上再說。」
「等等,我說一句就好。」我打斷她,嘆了口氣:「巧怡,馨馨,謝謝妳們。不過這件事我希望妳們不要介入,我自己跟姊姊處理就好。」
「你有把握吧?」
「也是該處理的時候了,」我歎道,搖了搖頭:「不過不是今天,大家要以大事為重,把表演弄好優先。我想姊姊大概也不希望我現在找她談心吧?」
「呃,這也是。」馨馨說。
「那就是了,還有二十分鐘,」我看了看錶:「姊姊說除了大陸組外各組要在兩點前寫完劇本,我覺得我們可以提前進度,這樣可以立刻練習,不會因為我們這邊拖了時間。咱們別廢話,這就開始寫了吧?」
「好。」
兩人點頭,各自拿起筆記本。
.
兩點整。
時間到。小箏走到校史室中央,朗聲要眾人停止討論,各自回報進度。
不出意料地,北一女的同學們再度發揮了第一志願實力,十二組全數完成劇本撰寫。小箏點了點頭,表情看起來淡淡地,開口道:
「好,現在各自集中劇本到學弟那裡,然後休息十分鐘。」說著望向我這邊:「學弟你辛苦一下,利用這十分鐘瀏覽一遍,看看有沒有要修改的。」
「呃,」我頭都昏了,唉聲嘆氣地說:「學姊,起碼給我三十分鐘。」
「好,那大家就休息三十分鐘,兩點半集合,不要遲到。」
小箏宣布。大家紛紛把劇本交來,各自離開校史室或留在原地休息,周遭氣氛登時輕鬆下來。
我滿腹牢騷,心想小箏簡直是整我嘛,只見小達范胖都無奈地笑了笑,一溜煙離開校史室。我把彙整稿子的工作交給馨馨巧怡,走到小箏身邊,悄聲道:
「嘉嘉?」
「什麼事?」小箏淺淺一笑:「我親愛的小凱凱?」
「呃,」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得道:「我要透口氣,妳要不要陪我去?」
「抽菸啊?」
「我憋壞了嘛。」
「三十分鐘,」她搖頭:「你要離開學校還要走回來,只怕來不及。」
「喂,我也是人好不好,這樣很累耶。」
「那就趕快弄完,等一下再去。」她搖了搖頭:「凱凱,你本來就不可以抽菸,我不同意你現在開小差。」
「我可以一邊抽一邊看劇本啦。」
「不行。」她毫無商量餘地:「你代表說唱藝術社,又代表我,更負擔學妹之前的讚美與期望,要是待會兒被人看到怎麼辦?你不要撒嬌了,乖乖把事情辦完。去吧。」
「呃,好啦。」我嘆了口氣:「知道了,那等會兒聊吧。」
「嗯,加油。」
我哼了哼,走回馨馨巧怡身邊,沒好氣地說:
「喂,好了沒?」
「好了好了,別發脾氣。」巧怡笑道:「哪,十二份都整理完畢啦,我們幫你標好了順序,也把大陸跟台灣主播稿子分別插進正確位置了。你好好看,我們不吵你。」
「嘿,多謝。」我點點頭,接過稿子,站起身來往門口走。
巧怡馨馨都是一怔,馨馨打算跟上來,只見巧怡一把拉住她。
時間緊迫,我也不耽擱,獨自拎著滿手稿件離開校史室。
.
走出圖書館大樓,外頭陽光照得我睜不開眼睛。這麼一耽擱已經花掉三、四分鐘了,我四下望了望,只見校園一片安靜,當下順著網球場,經過新民樓與游泳池,來到「危樓」旁邊。
危樓拉著封鎖線,上課時間四下無人。我找到上次跟薇一起抽菸的空教室,閃過裡頭堆滿的廢棄課桌椅,縮身到一個被雜物包圍的空間,掏出了菸。
地上都是腳印,上次跟薇的菸蒂還留在那裡。我拿著菸,一時沒有點上火,望著兩根被踩扁的菸蒂出神。
要是她在,我不禁想,今天我還會一個人在這裡嗎?
大概不會吧。如果不是薇,我也不會對天安門這件事有這麼多理解,也就沒辦法幫忙演講社寫劇本了。要是她還在台灣,或許此刻我還是得過來支援,卻不會獨自窩在這裡,被小箏逼著「負起責任」,手裡拿著十二份稿件,一個人望著地下的菸蒂發呆。
我輕嘆一聲,叼起了菸。掏出打火機正要點上火,抬頭的瞬間,猛然見到一位北一女學生無聲無息地站在面前。
對方望著我,滿臉訝異。
我嚇了一大跳,對方也吃了一驚。兩人呆在當場,一時都沒有說話。
她的身高很高,打扮十分出奇,身穿北一女長袖制服,卻打著赤腳,旁邊放著冬季制服的黑皮鞋,鞋子裡塞著白色的短襪。她似乎正在換衣服,上衣下擺露出一條運動短褲,手裡拎著百褶裙,看樣子是換裝到一半被我無意撞見。
真是個尷尬場面,剛剛進來得魯莽,加上心裡有事,我竟然完全沒有注意到她在裡頭。我一個成功學生,在上課時間拎著滿手稿紙,叼著一根菸跑進危樓,竟然會碰見一個光著腳換衣服中的女生,這該怎麼辦呢?
電光火石之間念頭直轉,我把菸一丟,連忙道歉說: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呃,沒關係啦。」她滿臉通紅,好不容易回過神:「你是誰?」
你是誰。這個問題還真不好回答,我想了想:
「嗯,我叫董子凱,成功高中說唱藝術社社長,今天是來支援妳們學校活動的。」
「晚上的晚會,是嗎?」
「是的。」
「找地方抽菸,對不對?」
「呃,是啦。」
「那你抽吧,我當成沒看見。」她噗哧一聲笑了起來,伸出手道:「我叫梁文渝,北一女儀隊,在這裡偷懶摸魚,請指教。」
我鬆了口氣,笑著與她握了握手。就見她把裙子放下,微笑著說:
「你看起來挺慌張的,是在躲教官嗎?」
「不是啦,我在趕晚上的劇本進度。」
「你們學校的表演嗎?」
「不,是妳們學校的表演。」我搖頭:「我們學校表演詩歌朗誦,那邊我也得參加。」
「呵呵,那你可真忙了。」她笑著打量我,似乎覺得很有趣。
「支援妳們學校比較累,」我晃了晃手中的稿件:「一堆稿子二十幾分鐘要看完,我快瘋了。」
「咦?這麼忙啊?」她一怔:「那我不打擾你,你慢慢抽菸看稿子,我幫你把風。」
「呀,那怎麼好意思?」
「不客氣,反正我也是來摸魚的。」她點點頭,伸手順了順像男孩子一樣的短髮,大大方方在我面前穿上裙子鞋襪,往旁邊舊課桌椅上一坐,微笑地望著我出神。
我臉一紅,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盯著人家換衣服,這還真的很失禮。然而時間不夠,也來不及改換陣地了,只好撿回地上的菸,點起來一邊抽一邊讀劇本。
對方一笑,在某張廢棄桌子上坐下,無聲望著我。
午後的校園非常安靜,身處危樓,更覺得與外面的世界完全隔離。我快速讀著劇本,默默背下所有需要修正的部分,手中快速標示各種記號,忙得不可開交。
很奇怪地,雖然身邊有個陌生的女生,我卻忽然靜了下來,絲毫沒有受到干擾。
才看到第三段,就聽那位梁文渝同學說:
「喂,你幾點要回去?」
「兩點半。」
「這麼趕?」她一怔,看了看錶說:「只剩十八分鐘,我幫你計時,加油。」
我一怔,今天當真遇到了一個大好人,看樣子危樓的確是個交朋友的好地方。一聲「謝了」,老實不客氣繼續讀。
時間快速流逝,我無法一一細看,決定待會兒邊練邊修,此刻只能大致掃過一遍。就這麼翻到第十段,她的聲音又傳了出來:
「時間到。你該回去了。」
我一怔,當下站起身來,致謝說:
「謝謝妳,梁同學。」
「不客氣,董同學。」她滿臉笑咪咪很好玩的模樣,古銅色的臉上滿是天真的開心:「很高興認識你,晚上見。」
「妳也要去中正紀念堂喔?」
「儀隊,」她笑道:「高二當標兵,高一當苦力。」
「好,那就請妳晚上幫我加油。」
「我會,你回去吧,小心遇到人。」
「放心,這裡我很熟。」
我笑道,對她揮揮手,閃身離開危樓。
.
回到校史室是兩點三十二分,我邊走邊讀,進去前一刻剛好全數看完。當然,這麼點時間也沒辦法真的仔細看,不過已然盡了全力,演講社也不能多要求什麼。
才進門就見到小箏,她跟幾個沒見過的北一女正在講話。今天全是生面孔,我心想,正打算回到座位,就聽她說:
「學弟,麻煩過來一下。」
我依言走到小箏身邊。只見她臉上堆著那副標準的「公關笑容」,一旁站著巧怡。
「學弟,幫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班聯會的張子藝學姊,」小箏笑著說:「另一位跟你同屆,是下屆班聯會的楊淑芬學妹。」
我一怔,主辦單位來啦。希特勒說張子藝學姊曾經幫我爭取社團聯展上台,小丁口中的她是一個做人又好本事又高強的北一女大紅人。只見這位「60729」學姊個子很小,氣勢很強,雙眼銳利有神,態度落落大方,頗有一種大家閨秀,見多識廣的貴族氣質。
至於另一位學妹,「70614」楊淑芬,則是個長髮燙大波浪,胸部堅挺,神情高傲自信,雙唇豔紅的大美女,應該就是所謂「愛亂搞」的下屆班聯會幹部吧。當下與兩人打招呼,什麼幸會之類的講了幾句。
「董子凱,大名鼎鼎,我早就聽說過你了,」學姊還沒講話,楊淑芬已然開了口:「上次社團聯展本來想跟你打聲招呼的,只是後來你太『忙』,沒機會認識你。想不到今天又來幫忙啦。」
「呃,不敢當。」
我忙道。就聽小箏笑道:
「學妹,妳虧他是不是啊?好歹要先問過我吧?」
「我哪敢啊?」她笑嘻嘻地說:「大家都知道這位成功明日之星是學姊的勢力範圍,我哪敢虧他呢?」
「呵呵,子藝,妳的學妹很頑皮喔,」小箏笑道:「趕快帶回去管教管教,我們要開始練習了。」
「我可不敢『管教』她。」張子藝學姊尷尬地一笑,又說:「對了,小箏,淑芬想留下來看看妳們練習,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這樣啊,好啊,嘿嘿。」小箏一笑:「這是監督來了,我們沒問題,想留下來請自便,我們可要去忙啦。」說著轉頭問我:
「你這邊好了嗎?」
「沒問題。」
「嗯,那我們開始吧。」說著對兩位客人一笑,走到校史室中間,對大家說:
「休息時間結束,各組準備。」
原本散在校史室裡的大家立刻回到原位。小箏等眾人坐定,要我走到她身邊,對大家說:「現在開始我把隊伍交給學弟,請各組依學弟指揮行動。」說著退到一邊。
我有點緊張,「把隊伍交給學弟」是啥意思?當下吸了口氣,環顧四周說:
「各位學姊同學,劇本我已經看完了。以下有些地方有點小修正,麻煩各組記錄。」
大家默不作聲望著我,我又說:
「這些只是比較明顯的修正,其他小地方我們邊練邊修,時間不夠,只能求個大概。待會兒直接開始練習,第一次先不管位置動作,所有組別拿著稿子唸就好。如果有錯也不要停,一遍走完再修。如果不知道這句台詞歸誰唸,那就由各組組長學姊唸,盡量想辦法不要停頓。反正走完一遍優先,有什麼話練完再說不遲。」
「學弟,」一位個子高高的學姊說:「我們這組還沒分句子,現在分來得及嗎?」
「妳是哪組?」
「北京市長陳希同這組。」
「誰演陳希同?」
「還沒決定啊。」
「那我幫妳決定,」我說:「希特勒學長在這組,那就他吧。」
「他還沒來耶。」
「那妳先代唸,等他來了之後再跟他說。」我不讓她多囉嗦,又道:「其他句子妳自己去想要找誰,開始練習後學樂團指揮,點到誰就誰,請這組同學學姊隨時準備。」
「可是……」
「學姊,我們沒有時間了。」
「是,沒問題。」對方忙道。
「好,」我心想狀況正在改善,放下了心,宣布了今天第一次的練習:「各位同學,首先是報幕台詞。這裡由台灣主播直接唸台詞,不必等到……」
.
兩點四十五分。
第一次練習結束,所有人把最後「團誦」唸完,同時都喘了口大氣。
這是個成功的一步。作為剛出爐的劇本,能用唸的把稿子走一遍已經是莫大的成就了。這次練習的方式參考詩朗隊「大走詩」,是一種在完全不熟悉詩稿的狀態下,讓大家對整場表演產生連貫性與立體感的入門技巧。
演講社果然厲害,雖然沒台步沒音樂沒服裝沒隊形,卻能生動地把整套劇本唸出來。如果這是廣播劇,光從「聲音表情」而論已有相當水準。
不過,這群女生也是意見太多。我要求「唸完再修」,她們卻一有意見就停,想到什麼馬上講,流程斷斷續續老是走不完。要求也沒用,叫也叫不停,只能一停就修,修好再繼續。
反觀小箏,卻一直袖手旁觀,什麼忙都不幫。
有意見的都是學姊,我身為學弟,又不是演講社的,既不能唸她們又不好說難聽的,說實話早就一肚子火。這種狀態換成詩朗隊學長早發飆了,看來講到團體紀律,就算演講社很嚴格,還是咱們詩朗隊強上幾分。
小光沒到,大陸主播由我代唸。我跟巧怡默契夠,加上台詞是我寫的,唸起來輕輕鬆鬆毫不為難。之前被魏老師訓練的京片子總算派上用場,環顧全場,除了小箏與貓咪,沒有哪個是我的對手。
原本台灣組主播是小箏與巧怡,由於巧怡去了大陸組,阿珍要貓咪上場代替巧怡與小箏搭配。這兩人的聲音在演講社裡算是出類拔萃,小箏輕巧溫和,貓咪清脆嚴肅,形成強而有力的絕配。相形之下,沒有大陸口音的巧怡跟我搭配起來就遜了一籌。
兩位學姊較勁似地使出看家本領,我們一組一邊,像是兩岸隔空交火,又像是六字頭學姊對戰七字頭學弟妹。她們是台灣組,認真起來簡直像在反攻大陸一般;我一方面要帶隊,另一頭又須顧及說唱藝術社面子,只好打起精神,把渾身本事一古腦都使了出來。
不知怎地,抵達至今我總覺得小箏在欺負我。我叫停大家,針對各組內容再次進行校正與增減,同時也把詩朗隊「小跟句」的方式教了眾人。「不熟大走詩,分段小跟句」,這是詩朗隊的法寶口訣,用在今天反而更容易讓大家上手。
交待完畢,趁著大家分組練習稍有空檔,我趁亂走出校史室,打算找個地方稍微透口氣。豈料剛出校史室小箏就跟了出來,她把鞋子穿好,走到我身邊說:
「凱凱,剛剛非常棒,辛苦你了。」
「嗯。」
「怎麼啦,太累了是嗎?」她笑著說:「你先休息一下,我陪你說說話好了。」
「不用,」我搖搖頭:「我要去打電話,妳先進去。」
「打給誰?」
「小光啊,還有希特勒。都三點了,他們也該來了吧?」
「不用,剛剛我已經叫巧怡聯絡過了。」小箏微笑著說:「他們兩個一放學就過來,大概四點半到。」
「搞不好會來不及。」
「不會的,你設計得很好,每個角色都很清楚,劇本一拿到就能練。」她微笑著說:「再說那兩個人也不是新手了,你別擔心。」
「我擔心幹嘛,這是妳的場子,妳才該擔心吧。」
小箏一怔,看了我半晌,輕嘆一聲說:
「凱凱,你不高興了,是不是?」
「沒有啊,我幹嘛不高興?」
「我對你嚴格一點,你就不高興了。」她摸了摸我的臉,像跟小朋友說話一樣:「真是的,今天狀況特殊,我也有我的管理問題啊。這次是臨時任務,主任要我親自領軍,不然我都卸任了,還來管巧怡的事做什麼?」
「妳起碼也得給我一點休息時間啊,」我埋怨:「早上已經在詩朗隊練好久了,來這邊跟救火一樣,我也會累的好不好?妳跟貓咪學姊跟我比什麼賽?那些別的學姊也很夠了,每個地方都有意見,都那麼厲害幹嘛要我幫忙,自己搞定不就得了?」
「凱凱,她們有意見是她們的事,你是來幫我忙的。」
「不然呢,要不是妳找,我才不來呢。」
「才不會,就算我不找你,巧怡馨馨找你還不是來?」她溫言道:「好啦,別撒嬌,我答應今天晚上好好陪陪你,讓你輕鬆輕鬆,好不好?」
「呃,其實也還好啦,」我搔搔頭:「我只希望妳多幫點忙,擋擋那些學姊才是真的。」
「她們怎麼了呢?」小箏笑了起來:「其實人家只是想考考你,畢竟學妹都在說你的好話,她們有點不服氣,想看看你的本事如何而已。」
「好啊,那我的本事怎麼樣?」
「看不出來嗎?大家已經都聽你的了,你以為平常她們這麼好講話嗎?」
「好講話?」我哼了哼:「從第一句到最後一句,哪段沒人囉嗦啊?明明說好不要停,結果十五分鐘的劇本被唸成半個小時,我一邊指揮一邊還要舌戰群儒,也沒聽妳幫我說一句話了。」
「凱凱,你別一直抱怨好不好?」小箏有點不高興,板起臉說:「我說過了,這是給我面子,幫我證明找你是對的。你這麼抱怨個沒完,是不是不願意幫我忙呢?」
「妳想證明什麼?」我不禁說:「找說唱藝術社支援是對的?還是找我當男朋友是對的?說唱藝術社是給小達面子,這堆人裡認識他的比較多;要是後者,我倒想知道談戀愛和我的本事有什麼關係?妳愛的是我,還是一個厲害的學弟?」
她一怔,沒想到我會這麼說。話才出口我就發現說過頭了,當場安靜下來,想說什麼緩和氣氛又不大願意,只能繼續保持沉默,與她對望著。
小箏長歎一聲,輕輕地說:
「凱凱,找你跟愛你當然不是同一回事,原來你不懂。真是的。」她靜靜地看著我:「找你是因為機會難得,希望替你再添一筆紀錄,跟我對你的愛情無關。」
「是嗎?」
「好吧,或許不是沒關,但也只不過是希望你出出鋒頭、覺得開心而已。這也是為什麼大家都知道你是我的男朋友,我還對你嚴格要求的理由。而且……我的心情,原來你也沒有感覺到。」
「妳什麼心情?」
「唉,算了,現在也不能多說,你還是先休息休息吧。」小箏揮了揮手:「我先進去,你要各組帶開練習一個小時,到時候可別忘記回來。」
「呃,我……」
「沒關係,我們有的是時間,想清楚再說不遲。」
小箏歎道,轉身走進校史室。
.
我站在校史室門口,一時不知道接下來應該做什麼。正怔忡間,就見巧怡跟班聯會的楊淑芬走出來。
兩人正在聊天,見我站在門口,一起來到身邊。巧怡說:
「凱子,怎麼一個人在這裡,找不到男生廁所嗎?」
「呃,我沒事啊,」我說:「剛剛搞得很累,想找個地方休息一下。」
「你是該休息一下,」巧怡說:「今天很拚,晚上還要上台。對了,陪我練了半天,你自己在哪一組啊?」
「我在很多組,袁木李鵬趙紫陽,共產黨高官全是我,待會兒妳看了就知道。」
「你還真是多才多藝呢,」楊淑芬插口:「早就聽說過很多關於你的事啦,想不到今天可以在學校裡頭碰見你。」
「呃,不敢當。」我點點頭:「聽學姊說妳是班聯會幹部?」
「是,公關組。」
「妳們班聯會已經選完啦?」
「是啊,你們第一屆代聯會不是也選完了嗎?」她笑著說:「聽說這幾天要投票選新制服啦?」
「還在徵稿,我看過幾件投稿的,實在醜斃了。」
「不是有一套什麼黃白綠的嗎?」
「嘿,妳倒是消息靈通。」我一怔,皺眉道:「那種東西如果選上了,只怕我馬上要轉學啦,與其穿成那樣不如重考算了。」
「凱子,這是怎麼回事啊?」
巧怡插口問。我正要回答,就聽楊淑芬說:
「就是一件他們學校同學投稿的新校服設計,米黃色的褲子,冬季是綠外套白上衣,夏季是綠白條紋上衣。」
「哇,這麼醜?」巧怡一怔,笑道:「這是什麼設計理念啊?」
「北一綠、中山白,還有景美黃。」楊淑芬笑道:「這叫『成功通吃服』。懂了嗎?」
「哈哈,真的喔?」巧怡哈哈大笑:「天啊,凱子,要是你穿這種東西,以後我可不敢邀請你來我們學校了。」
「真穿那個,妳就算邀請我也不來了。」我歎道,對楊淑芬說:「我們學校的事妳倒知道得多,什麼成功通吃服,連我都沒有聽過這個名字。」
「我是公關組的嘛。」她笑道,又問:「對了,聽說你還認識建中的黃益誠學長,是不是?」
此話一說,我跟巧怡都嚇了一跳。巧怡馬上問:
「淑芬,妳認識黃益誠喔?」
「認識啊,」她面有得色地說:「他是我男朋友的同學,這個人也算是建中的一號人物了。我跟學姊去建青找過他,人蠻好的,女朋友一個個換,就是栽在妳這位成功夥伴身上。」說著對我一笑:「之前我就想找機會認識你,想不到社團聯展當天你還跟程嘉箏學姊來了一段英雄救美,班聯會裡你紅得不得了,只怕自己都不知道吧?」
「唉,我不想知道。」
「哈哈,不好意思了。」她又說:「大家都說風水輪流轉,去年有個建中雙棲,今年來了個成功笑匠。你可以當成功浪子代表啦。」
「靠,什麼笑匠,這是哪個傢伙發明的?」
我哼了哼,巧怡也說:
「對呀,難聽死了。黃益誠是什麼雙棲啊?」
「建青跟吉他社,」楊淑芬解釋:「順便笑他腳踏兩條船。」
「嘿,被他聽到只怕跟妳沒完。」我說。心想這種談話真的很沒營養,不願繼續多說,於是道:「等一下還有練習,我就先失陪了。很高興認識妳,妳們慢聊。」
「我也要走了,」楊淑芬笑道:「今天幸會了。反正不久之後還要見面,下次再聊沒關係。」
「咦?為什麼還要見面?」巧怡問。
「大家的合作機會可多了,」楊淑芬賣弄似地一笑:「不說今天的表演,董同學這麼有本事,未來班聯會活動一定有機會邀請說唱藝術社參加。下學期還有九三九,到時也一定會見面的。」
「九三九?」巧怡一怔,轉頭問我:「就是黃益誠邀學姊參加的活動,是不是?」
「呃,對。」
「你要去喔?」
「姊姊答應了,我只好去。」
「嘿,『只好』?董子凱啊,九三九可不是想去就能去的喔。」楊淑芬嘖地一聲,老氣橫秋地說:「沒有邀請卡,不管是誰連門都進不去。能去的都是一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別說一般同學了,就算後面幾名學校的班聯會會長,甚至前三志願比較沒有名氣的社長,都不會受到邀請哩。」說著又道:
「董子凱啊,你叫程嘉箏學姊姊姊喔,呵呵,這還真是個新聞,之前倒沒聽人說過。」
「呃,那是剛開始的時候叫的啦。」
「那現在叫什麼?」她追問。
我厭煩不已,心想關妳屁事,妳跟我是有多熟啊,問東問西算是在做公關嗎?當下也不接口,只是保持一個微笑,試圖儘快結束這段無聊對話。
巧怡看出我無意再聊,善解人意地接過話頭,對楊淑芬說:
「淑芬啊,我們別耽誤凱子時間了,妳不是要跟我講晚上節目安排的事嗎?還是趕快談一談吧。」
「喔,好,這件事的確要趕快跟妳說了,省得開天窗。」她點點頭,又對我說:「那下次再聊。對了,我可以叫你凱子嗎?」
「呃,」我心裡不大願意,看了巧怡一眼:「妳愛怎麼叫就怎麼叫,跟我熟的人才這麼叫。」
「那我就這麼叫。」
她嘻嘻一笑,陪巧怡離開。我嘆了口氣,獨自離開圖書館。
.
這麼一聊已經三點了。算算時間還夠,我沿操場跑道一路走到活動中心。北一女的操場很有趣,不知因為年久失修還是施工不佳,雨後操場地板會冒起一個又一個大水泡,踩在上面頗有某種底下有個巨大生物的感覺。北一女同學戲稱這是「泡泡操場」,前幾天雨下個不停,今天正好讓我見識了一下。
穿過操場來到活動中心,裡面有一群儀隊的正在練習,她們穿著黑皮鞋,有的踢正步,有的貼在牆上像是罰站一般。其中有個隊長般的人物正在呼喝,我突然想起上學期在中正紀念堂練詩遇到樂儀隊的事,心想不知剛才那位梁文渝同學是不是也在裡面。當下繞了個道,從一旁樓梯爬到四樓看台。
我跟薇來過這裡,那是她出國前帶我來的。當時是週末假日,體育館裡空蕩安靜。我在熟悉的位置上坐下,望著練習中的儀隊,在迴盪的號令聲中,緩緩放鬆心神。
天氣很好,陽光從體育館窗戶透入,初夏午後安安靜靜地,舒緩又溫和。
晚上就要表演了。今天是個意外的一天,起床還輕輕鬆鬆的,想不到一進校門馬上忙得團團轉。說是要替天安門追悼,其實所有人都只擔心自己社團表現如何。坐在北一女校園中,我忽然覺得,周遭的一切有種說不上來的荒謬感。
數不清這是第幾次來北一女了,校慶加社團聯展,這裡一直給我某種十分特殊的感覺。當時詩聖羨慕我「有人罩」,門口大媽跟我熟得簡直像本校學生。然而,就在今天,我忽然覺得自己跟這裡的關係好遠,好像從沒來過一般,跟所有別人一樣,是個外校同學。
很好笑的說法,我本來就是個外校同學嘛。或許下學期可以領北一女獎,馨馨她們也把我當成演講社的一份子,但我依然是個外人。今天的演講社跟以前差別很大,我一直以為跟她們很熟的,現在想想,其實只是跟裡面少數幾個人有點交情而已。
換句話說,沒了小玫、沒有薇,又不能獨佔小箏的時候,我在這裡依然是個外人。
呃,又開始亂想了。我不禁苦笑,這樣的自己真是個小女生。今天的目的是支援,我的身分是友社社長,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要趕快掃掉,我可不能在此發呆。
我回過神,看看錶已經三點二十分,動身下樓打算走回校史室。孰料,才剛踏出活動中心,竟場當場見到帶著三個教官,正向我迎面走來的滅絕師太。
滅絕師太把手背在身後,正準備踏上活動中心臺階。我走得很快,差點與她撞了個滿懷。
雙方都是一怔,滅絕師太瞬間板起臉,像是已然認出我,冷冷地盯著我直瞧。
無路可逃,只能硬著頭皮上前。這裡四下無援,我不禁後悔剛才沒讓小箏陪,這下子只能見機行事,主動向她們打招呼。
「主任好,教官好。」
「好。」滅絕師太開了口:「董子凱,又見到你了。」
「是,我是來支援演講社的。」
「我知道,電話是我打的。」她瞄了我一眼:「場地不是在校史室嗎?你在這裡做什麼?」
「裡頭太吵,我找個安靜的地方背稿子。」
「你不是負責寫稿子的嗎?」
「呃,是。」我點點頭,心想她竟然連我來幹什麼都知道:「劇本已經完成了,現在各自分別帶開練習。由於有點男生的聲音會比較生動,所以也被分配了角色,晚上要上台。」
「又要上台。」她哼了一聲:「那你演什麼角色?」
「李鵬、袁木,還有趙紫陽。」
「嘿,都是一些共產黨。」她嘖地一聲,不知對共產黨有什麼意見:「好吧,來都來了,我看要你不上台演講社也有意見,你上台我同意就是。這場表演很重要,你知道嗎?」
「知道,這場表演代表貴校的榮譽。」
「那就不要讓我們丟臉。」她說:「演講社非常看重你的能力,辦什麼活動都要找你支援。稿子既然是你寫的,到時候效果不好就是你的責任。知道嗎?」
「是,我會努力。」
「另外,不要再給我看到上次社團聯展的行為。」她哼了哼:「不要到處亂跑,乖乖在指定地點待著。」
「是,我知道。」
「好吧,那你走吧。」
她點點頭,總算放我離開。
我鬆了口氣,鞠躬剛要離開,心裡忽然湧起了一個念頭。
這個念頭來得又快又急,火山爆發般地直衝腦門。我一邊告誡自己不可莽撞,一邊忍不住開了口。
「主任?」
「什麼事?」她一怔,回過頭來。
「聽演講社社長說,」我心想糟糕,竟然完全管不住自己的嘴:「訓導處會發一個獎章給我,謝謝主任了。」
「不客氣,那是她們幫你爭取的。」滅絕師太冷冷地說,看樣子頗不以為然:「依照道理,我們是不會發這種獎給外校同學的。如果今晚你表現出了什麼問題,那還會收回去。」
「我瞭解,」我點點頭,開始冒冷汗:「那對於有貢獻的北一女學生,總可以發了吧?」
「這是什麼意思?」她又是一怔。
「我有一個朋友,二年樂班的林美薇,之前是南非參訪團總召,」我豁出去了,既然講了就講到底,至不濟她踢出去也就算了:「雖然她沒有完成工作就請假出國,卻也算做了很多事情,聽說什麼獎勵也沒有,我想知道其中理由何在。」
滅絕師太吃了一驚,萬萬沒料到我竟然敢當面跟她嗆聲。睜大眼睛,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別說妳不信了,我也不信,當面跟她說這些,我大概是不想活了。
滅絕師太沉默半晌,沉著聲音問:
「林美薇是你朋友?」
「是。」
「女朋友?」
「不是。」
「那你幹嘛幫她講話?」
「我……我覺得不公平。」
「嘿嘿,你覺得不公平?」她像是完全不知道該怎麼修理我,冷笑一聲:「我們學校的事,倒要你來抱不平。」
「我只是表達意見,請主任參考。」
此話一說,連後面幾個教官都笑了起來。看樣子大家都覺得我腦筋有問題,要不然就是活得不耐煩了。就見滅絕師太點了點頭,眼神中流露出某種無法形容的神情,對我說:
「小小年紀,膽子倒不小。好,你要抱不平,那就拿出實力來。今天晚上看你表現,如果真能幫北一女爭光,我就會考慮你的意見。」
「我不會讓主任失望的。」
「讓我滿意沒這麼容易。」她冷笑道:「真的表現好,我會把你的獎章加一級。如果表現不好,那你以後也別想再跟演講社『合作』了。」
「瞭解了。」
「那你走吧。」
「是,謝謝主任。」
我點點頭,擦了擦滿頭冷汗,快步從這個大魔頭面前逃離。
.
四點半。
回到校史室,我沒有跟任何人交談,默默加入正在練習的大家。一個小時下來各組都已進入狀況,三點四十五分準時集合,我要求各組做第二次「大走詩」,見沒有大問題,當下開始研究動作隊形,以及相關後勤問題。
由於時間不夠,這次短劇的設計沒辦法像社團聯展時那麼精巧,加上中正紀念堂舞台比較遠,過多細節動作其實也沒有必要。大家討論決定「少動作、多朗誦」的原則,像是百老匯音樂劇一般,多數表演都靠隊形與聲音呈現。
既然如此,配樂的重要性也就大大增加了。跟這次學運相關的歌曲有台灣的「歷史的傷口」,以及侯德建在北京創作的「漂亮的中國人」。兩首歌都是新作,演講社派學妹外出跑了一圈唱片行都空手而回。我只好把寶貝隨身聽交給范胖,要求他守在電台前等,橫豎這兩首歌電台天天放,也不怕錄不到。
光兩首歌仍舊效果不足,我詢問這裡有沒有人認識國樂社的。一個高二學姊聞言主動請纓,十分鐘不到就把國樂社六字頭社長史豔芬請了過來。一番討論後她決定回去組織人力協助,快步離開校史室。
接下來是服裝道具。服裝方面,北一女制服可以權充軍隊制服,我打電話回成功請訓導處幫忙跟糾察隊、儀隊借鋼盔與參謀帶,馨馨則跑去訓導處,通過教官跟儀隊借了好多把槍。「民主女神像」比較麻煩,經過大家集思廣益,分頭去北一女樂隊、吉他社、弦樂社借了一堆樂器保護箱,用童軍繩及網球場的網子把這些東西組合在一起,又不知道從哪生出來一塊大白布當頭罩下固定完成,看上去勉強像個女神像。
「女神像大布包」很好笑,大家都樂了,當場開始製作拒馬、坦克車跟部分天安門城牆。我擔心女神像的牢固程度,斌斌拍拍我的肩膀,笑道「放心我會處理」;拒馬則容易得多,一堆丟在危樓的課桌椅就能搞定;坦克車與城牆比較麻煩,必須先把從合作社要來的厚紙板固定,漆上紅色綠色,再用水彩製作磚縫與門框。小達等人出了苦力,搬東西到刷油漆什麼都來。我記著他的交代,只在一旁指揮,卻不下場施工。
有人提議要請合唱團派人支援,在表演進行中演唱「國際歌」;也有人覺得應該在道具上畫個五星,或者在天安門佈景上掛毛澤東像的。然而因為太過敏感,我跟小箏都極力反對,也就算了沒有多提。
眾人都要表演,一應後勤工作多半靠巧怡馨馨找班上同學,或者小箏阿珍找其他社團幫忙完成。前後竟然只花了一個多小時就悉數完成,這種效率不但讓我驚嘆,連她們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突然擔心起詩朗隊,比起演講社工程浩大的道具佈景,詩朗隊的場子相形之下非常寒酸。此刻無暇他顧,只能期待小丁知道厲害,多做一些準備了。
放學前夕大家開始完整練習,由於各組默契不佳,著實出了許多狀況。我心想舞台的實際規格大家都不知道,生怕發生什麼意想不到的狀況,因此又派了小雪先去中正紀念堂實地考察。
第二次完整練習,這次大有進步,或許北一女的缺乏彈性,不過講起認真努力卻毫不含糊。雖然效果依舊生硬,然而只要提過一遍的問題,她們就不會再犯重複的錯,沒有絲毫遺忘或疏漏。
大家都很緊張,畢竟這樣的練習實在太不足夠了。我正思考如何激勵士氣,就見小光希特勒終於抵達。當下趕緊把劇本交給他們,快速交待目前進度。兩人相視一笑,小光建議「找個像新公園露天表演台這樣的地方練」,希特勒則哈哈一笑,表示「可以試試詩朗隊的招數」。
他指的是關燈拉窗簾。我心想招數雖老,倒是可以試試。當下要求兩人歸入指定組別,加入排練。
國樂社支援團隊來了,小箏帶我跟巧怡與她們商量一番。「國樂小班」是國樂社菁英,也是是北一女聞名校際的常勝隊伍。她們只看我們練習一遍,馬上就對如何配樂、怎麼接續有了看法。就見幾位學姊嘰嘰呱呱商議一番,隨即擎起樂器,加入練習。
「國樂小班」名不虛傳,連練都不用練,在史豔芬學姊指揮下,瞬間就把演講社各自為政的短劇連成了整齣活靈活現的完整表演。大家驚訝地發現,國樂社完全知道什麼時候該演奏什麼,不但不需要演講社配合,更能隨著劇情與台詞決定如何調整音量與淡出時間。換句話說,演講社只要自己演自己的就好了,背景音樂完全不用我們操心。
眾人在國樂配合下又練四、第五遍。這幾次改善更多,大家同心協力,彼此遮掩錯誤,意見逐步整合。這時除了燈光與結尾大合唱尚未配合上,其餘部分已然全數完成。
我觀察場面,覺得再怎麼練習大概也只能到這種程度了,這時需要的是士氣,換言之也是拿出詩朗隊看家本領的時候。當即要大家席地坐下,獨自站到校史室中央。
小箏站得遠遠地,似乎十分好奇我要使出什麼絕招。我要求演講社員幫忙拉窗簾關電燈。只在瞬間,原本敞亮的校史室,在厚重窗簾遮蔽下馬上變得一片漆黑。
在場只有希特勒知道我在搞什麼,黑暗中不知他是否正在偷笑。我靜下心,朗聲道:
「各位演講社學姊同學,還有國樂社的學姊們,請安靜一下。」
黑暗中話聲漸歇,我吸了口氣,緩緩地說:
「各位,練習已見成效。大家努力了整個下午,現在我們要進行下一階段。」
周遭沉默無聲。我又說:
「我們表演的是短劇。短劇是什麼?就是用抽象的辦法,濃縮過去這一個半月以來發生在對岸的事,再以戲劇化的方式呈現給觀眾。問題是,」我頓了頓:「天安門事件是個非常複雜的事件,我們每個人收到的資訊不同,對整件事的看法、理解也不會統一。這麼一來,當我們走上舞台時,效果就會打折扣。因此,我在這裡花幾分鐘時間,針對整件事件做一次回顧,除了統整觀點,也讓各位對我們表演的內容有一些整體感。」
說著我就像紀錄片旁白一般,跟大家講起了天安門學運的故事。從胡耀邦逝世開始、四二六社論的迴響、五四後的大規模抗爭、趙紫陽夜訪廣場流淚道歉,一直講到戒嚴開始的詭異氣氛、部隊進城時被百姓包圍,質問為何解放軍要把槍口對著人民;最後終於說到了六月四日那恐怖與絕望的凌晨,以及無數在槍口與坦克車前挺身救人的整個過程。
我運用過去一年來被魏老師訓練的「聲音表情」,把整段故事講得像是說書一樣。速度不快,每個重點都轉換語氣,激動的激動、感傷的感傷,有懸疑有壓力,慢慢醞釀氣氛,直到最後的六四慘案一次抖開。
校史室一片寂靜,除了些許的呼吸聲,完全感覺不到裡頭擠了七十幾個人。
故事結在六四凌晨,我稍停片刻,沉默數秒又說:
「這些就是發生在對岸的故事,也是我們今天要表現的、演出的內容。或許我知道的有限,也或許還有更多感人的小故事發生在我們不知道的角落,不過那些都不重要了。各位同學,這是一場追悼活動,我們作為發起學校的壓軸表演,目的不在爭取個人、社團或學校的榮耀,只是想把學運過程做一個回顧性的報導。劇本裡沒有詮釋也沒有說教,只有經過選擇的,我們覺得有意義的故事。我們是演講社,我們該做的,只是用自己的聲音把整件事講出來,講給台下的觀眾聽,讓他們如臨現場,用自己的角度參與及反思。」我頓了頓:
「說真的,我們誰也沒有經歷過那種場面,一切都是想像。但是,我們的想像就是我們的感受,只要感同身受,聲音裡自然就會流露出情緒張力。同學們,請投入妳們的感情,只有不到半小時的時間,讓我們把學運的感動與悲傷,忠實深刻地講給台下的觀眾聽。這是我們對學運表示的敬意,更是身為什麼也做不到的,身在台灣的演講社社員……或者說北一女學生們,在這個歷史的關鍵時刻,對於這場未來會寫進教科書的、波瀾壯闊又刻骨銘心的,可以說是廿世紀末最重要的歷史事件做出的最大貢獻。」
呼吸聲更明顯了。眾人都有了情緒,於是說:
「貓咪、小箏兩位學姊?」
「是。」兩人在黑暗中同聲回應。
「我們練最後一次,」我說:「這次不用台步隊形,只靠演講社與國樂社的聲音來表現。兩位準備好自動開始。這是最後一次,希望大家全心投入。下一次表演之處,就是今夜的中正紀念堂。」
兩人都沒有說話,我知道她們已經準備好了。默默退到後方,準備開始。
.
練習結束。詩朗隊絕招果然管用,黑暗中「天安門學運紀實」的最後排練有著驚人水準。我們拉開窗簾,打開了燈,所有人悸動的表情出現在彼此面前。
練成了。五個小時,從無到有,我們練成了。
心裡充斥著滿意又空虛的奇妙感受,然而現在還不是鬆懈的時候。適才范胖錄下練習過程,我必須放一遍給大家聽;國樂社對段落銜接還有一些小地方想修改,小雪打電話到校史室說要報告中正紀念堂狀況,後勤各組尚未分別派工,要從成功拿的什麼鋼盔參謀帶、或者剛剛製作好的道具佈景要怎麼搬動皆尚未討論;演講社內部還有諸如上場時間安排、與現場主持人溝通、對班聯會與訓導處報告進度等事項必須進行。
更重要的是,不只眼前的排練要準備,未來的記錄也須保留。從手中的劇本,直到正式上台時的影音記錄,還有表演前後的場記側寫等工作都要仔細安排。畢竟,等到明年交接社長時,這些都將變成巧怡的「成果」,會加入本屆演講社的諸般成績,變成巧怡馨馨與歷屆學姊「競爭」的資料。
眾人逐一分工,小箏指揮大家井然有序地完成了每項工作。五點四十五分,在集合了演講社、國樂社、說唱藝術社與其他支援團體的齊心協力下,準備活動至此大功告成。
活動預計七點半開始,演講社表演在九點半左右。時間還早,小箏指定幾個學妹去中正紀念堂就位,當下宣布解散,要求眾人七點二十分在中正紀念堂準備區集合。
大夥兒收拾東西離開,小光走到我身邊,拍我一把說:
「凱子,了不起,辛苦你了。」
「不會,」我喘著氣:「你也看到演講社本事了,還真不是蓋的。」
「那是你們夫妻倆指揮的好,」他笑道:「一個製作一個導演,真是絕配,我可學了一手。」
「不敢,您過謙了。」
我笑道。只見他拿出一支無線對講機交給我,壓低聲音說:「先不說笑,這東西你拿著,我有件事請你幫忙。」
「這是幹嘛用的?」
「巧怡說是演講社用來聯絡的東西,叫你先保管。」小光說:「我約巧怡吃飯,巧怡說她是社長,先跑掉怕學姊講話,你可以幫忙罩一下嗎?」
「沒問題,小事一件。」我笑了起來:「巧怡擔心太多了,她又不是後勤組的,這段時間沒她的事。要是有人問,我就說你們兩個練主播稿去了,這樣如何?」
「好,」小光點點頭:「反正我本來也會再跟她練一下,這也不是騙人話。」
「那你先走吧,我跟小箏開會去了。」
「好,你忙。」
他一笑,轉身往巧怡走去。
我望著他的背影正在發呆,小箏走到身邊,拿出手帕幫我擦了擦汗,微笑著說:
「凱凱,你的指揮真棒,我佩服得不得了。」
「呃,嘉嘉,」我忙道:「今天下午的事……」
「你心裡有壓力,情緒不穩定,不要緊的。」她柔聲說:「是嘉嘉不好,你明明有這麼多事情要做,卻還來挑戰你的極限,實在不應該。」
「呃,不會啦。」
「凱凱,我真的很驕傲,」她望著我,神情裡滿是溫暖的笑意:「一直以來雖然知道你有能力,我卻沒有看出你的真本事,今天讓我大大吃了一驚。」她認真地說:「不只我,一堆學姊都說你實在太行了,尤其是後面的精神講話。你大概沒發現,在那段講話中,你自然而然地把自己跟演講社、甚至北一女完全連結在一起。我聽你說『我們是演講社』的時候好感動,好像你跟我是一體的,完全沒有學校或社團的分別一樣。」
「嘻嘻,本來我們就是『結合』的嘛。」
「死凱凱,」小箏臉一紅,推我一把:「人家跟你講正經的,你反而來吃豆腐。反正就是這樣了,我很開心,謝謝你的幫忙。」
「不要這樣說,」我搖了搖頭,笑道:「這是『我們』演講社的事。」
「講到這個,我覺得你也真會蓋,」小箏笑了起來:「你把演講社和這個表演的關係解釋得非常巧妙,這一點連我也做不到。老實說,這幾屆大家都在討論演講社是不是應該跨足那麼多非演講項目,聽你剛才那樣說,幾個學姊都覺得你幫我們解開了這個迷惑。」
「什麼迷惑?」我一愣。
「演講社,並不拘泥在演講的形式上。」小箏解釋:「用我們的聲音與感情,表達我們想講的主題,就是這樣而已。無論是短劇、新聞播報,甚至是相聲,都是型態上的不同,目的其實是一樣的。」
「對啊,我就是這麼覺得。」
「想想還真諷刺,」小箏歎道:「我們身為演講社學姊看不到這一點,反而靠你簡單幾句話就解釋得清清楚楚。凱凱,你的心思很細膩,記得要好好發揮,別浪費這樣的能力了。」
「是,學姊。」我笑道。
「學弟乖。」她也笑道,隨即說:「這樣,時間也晚了,我們幾個要去吃飯,一起來吧?」
「誰要去?」
「希特勒、小雪、小達還有宜津。」小箏說。看了我一眼又道:「馨馨說不放心,先一步去中正紀念堂待命了。你還想找誰嗎?」
「巧怡跟小光去練主播稿了。」
「我知道,」小箏一笑:「順便約會。」
「呃,這可不是我講的。」
「我才不在乎,上樑不正下樑歪,我沒立場說他們。」小箏微微一笑:「你要不要找范胖一起來,他的工作很吃重,可別把他晾在一邊了。」
「我要他先去準備燈光音效的事,幫他帶個便當就好。」
「好。」小箏點點頭,揹起書包:
「那我們走,時間不多了。」
.
我跟小箏離開校史室,剛走出去就遇到正要進來的貓咪學姊,小箏親切地打起招呼:
「貓咪,等一下妳要去哪裡,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吃飯?」
「不用了,我還不走。」她搖頭:「中正紀念堂需要人手幫忙,馨馨希望我留下來監督道具組,確定東西都會搬過去。我留下來看看,沒事的話就會先過去了。」
「咦?她怎麼沒跟我說?」
「妳要陪學弟嘛。」貓咪學姊笑道:「阿珍也不在,那邊我不放心。」
「阿珍去哪裡了?」
「她說還有事,集合時會到。」
「喔,好吧。」小箏想了半晌,又問:「那要不要我幫妳帶個便當?」
「沒關係,不用。」貓咪學姊還是搖頭:「倒是馨馨她們都沒吃,妳幫她們弄點東西好了。」
「好,那就辛苦妳了。」小箏點點頭,微笑著說:「我本來就不放心馨馨一個人在那邊,現在有妳坐鎮,我就可以安心啦。」
「是啊,妳也休息一下吧,等一下還有得忙呢。」
貓咪學姊道,轉頭對我說:
「董子凱,你不賴嘛。」
「呃,謝謝學姊。」
「這叫有其姊必有其弟了,」她嘿嘿一笑:「你們雙簧唱得真有默契,大家都看得很有趣。聽說你是使手段當上說唱藝術社社長的,是不是啊?」
「呃。」
「小小年紀,心機倒是挺多的,」她笑得不懷好意:「不錯不錯,小箏眼光不壞。好啦,我不打擾你們了,快去吃點東西吧。」
「妳喔,就沒句好聽的。」
小箏嘻嘻一笑,牽起我的手。就見貓咪學姊帥氣地一轉身,走進校史室。
小箏待她關上門,笑著搖搖頭,對我說:
「她就是這樣,總愛虧虧人,你別介意。」
「喔,不會啊。」我忙道:「倒是妳,對這位學姊的態度比較客氣哩。」
「你也發現了,是不是?」小箏點頭:「沒錯,貓咪在社團裡算是個蠻特殊的成員。一來人家本事真的比較好,二來在我空降之前,本來是她跟阿珍在搶社長的。」
「哦?」
「是啊,不過最後卻不是我搶了她的。」小箏緩緩地說:「她比較獨來獨往,雖然本事大,文文學姊卻覺得還是阿珍比較能得人和。聽說當時她們競爭得很激烈,後來選了阿珍她就連幹部也不要當了。這些事我沒趕上,都是阿珍聽說的,也不知道實際情況是怎樣。」
「阿珍又不會騙妳。」
「那是沒錯,不過她講話一廂情願,有時候也很難說。」
說到這裡小箏停了停,像是還有話想說,還沒開口就見到斌斌跑來。只見她的神色有點著急,奔至小箏面前說:
「學姊,訓導處通知節目時間可能要變動。」
「哦?」小箏忙問:「怎麼變動?」
「班聯會說,有一些藝人通過經紀公司跟我們商量,希望在今晚的活動中上台表演。九校班聯會正在跟他們討論,訓導處的意思是要我們自己注意,節目時間可能會突然改變。」
「什麼藝人?」
「聽說有葉啟田、陳淑樺、趙傳,還有小虎隊之類的。」
「那還真熱鬧。」小箏想了想,轉頭問我說:「凱凱,你覺得有什麼影響嗎?」
「嗯,應該不會吧。」我不禁想起小雪,她又要興奮啦:「這也不錯,那麼多藝人跑來插花,時間只會延後不會提早。現在都幾點了,再怎麼說我們都是最後一組,這些藝人搞再晚都沒關係,只會讓我們有更多準備時間,反而是件好事。」
「說得也是。」小箏點點頭,問斌斌說:「班聯會是妳自己在跑嗎?」
「我負責訓導處,班聯會那邊是家鳳在溝通。」
「妳不是跟班聯會比較熟?」
「嗯,怎麼講,我跟兩屆都熟,最好還是別出現。」
「這還真難為妳了,」小箏點頭:「家鳳是今晚司儀嗎?」
「嗯,對。」
「嘿。」小箏察言觀色:「斌斌啊,妳又幫家鳳做了什麼,對不對?」
「呃,」斌斌臉一紅,搔了搔頭:「也算是啦。」
「妳找誰關說的?」
「我是跟巧怡商量的,她跟那個楊淑芬講半天,後來……」斌斌有點遲疑:「……才談定的。」
「後來才交換條件的,直說無妨。」小箏微微一笑:「所以又拿凱凱去賣男色了,是不是呀?」
「呃,是。」斌斌看我一眼,神情有點抱歉。
「不要緊,男朋友有男色可賣,當女朋友的也很有面子。」小箏哈哈一笑:「好吧,那妳去找家鳳,要她留在班聯會等結果。她有無線對講機,直接跟馨馨通報結果就行了。今天晚上她的任務很重要,雖然沒辦法參加我們表演,卻也是演講社之光,難得還有心思來通報班聯會進度,希望不要影響她的司儀工作了。」
「嘻嘻,才不會,學姊不知道她跟誰一起主持。」斌斌笑得很詭異。
「想必就是中正那位帥哥學弟嘍?這就是妳拜託班聯會幫的忙,對不對呀?」
「學姊英明。」
「嘿,有男朋友罩著,難怪心情好到可以管閒事。」小箏笑了笑,又道:「對了,巧怡答應楊淑芬什麼?」
「她只說楊淑芬要凱子跟她們班聯會的人吃吃飯,詳情沒說。」
「咦?班聯會找凱凱做什麼?」小箏一怔,想了片刻:「班聯會七字頭主席是哪個學妹?」
「一年良班,名叫伍心蕾。」
「嗯,跟藝嵐同班。」小箏輕聲道:「伍心蕾有男朋友嗎?」
「有。一個成功管樂社的。」
「成功管樂社?」小箏恍然大悟,看了我一眼:「原來如此,想必這跟他們代聯會選舉有關。」於是問我:「凱凱,你認識成功管樂社的人嗎?」
「我認識他們社長詹信雄。」
「他是候選人嗎?」
「不是,」我搖頭:「不過管樂社影響力很大,大家都在爭取他們。」
「這就是了,你的男色,其實還是來自於說唱藝術社。」小箏點點頭,不再討論這個話題,對斌斌說:「那隨便他們了,反正是成功選舉的事,凱凱會自己判斷。對了,妳跟家鳳說一聲,用完對講機之後不用急著拿來還。她自己保留一支,說不定上台前我們還有事情要聯絡她。」
「好,我會提醒。」斌斌怔了怔:「奇怪,對講機不是被巧怡拿走了嗎?給了家鳳我們自己怎麼辦呀?」
「我借了五支,」小箏說:「馨馨有一支,阿珍巧怡各有一支,另一支在貓咪那邊。妳不用擔心,馨馨跟貓咪都在現場。」
「等等,阿珍那支我拿給范學長了。」斌斌說:「他要去後台,所以我跟阿珍學姊商量讓出來,我要他有事直接跟巧怡說,早知道有五支我就不用跟阿珍學姊借了。」
「呃,巧怡把她那支交給我了。」我說。
「那也沒差,你本來就該有一支,隨時瞭解情況。」小箏對我說,對斌斌點點頭,意示嘉許:「妳考慮得很好,反正中正紀念堂那邊是馨馨在負責,一切情況直接對她報告,不要東講一個西講一個,資訊要統一。」
「那學姊妳呢?」
「我要去吃飯。」小箏笑了起來:「斌斌啊,社團已經是妳們的了,不用什麼事都等我決定才安心。」
「唉,巧怡不在啊。」斌斌說:「我剛剛問她,她說要跟小光去練主播稿。」
「馨馨在啊,小光來得晚,多練練也是對的。」小箏笑道:「別緊張,馨馨有貓咪幫忙,妳通知完也去吃個飯,別累壞了。」
「是,謝謝學姊。」斌斌嘆了口氣:「我是擔心馨馨累壞了,她一直跑來跑去的,不知能不能撐得住呢。」
「她是凱凱徒弟,妳放心吧。」
小箏笑道,揮手要斌斌離開,跟我一起下樓梯,走出圖書館。
太陽早已西沉,操場一片漆黑,我們穿過寂靜的光復樓走廊來到校門口。經過訓導處時我想起下午碰到滅絕師太的事,心中不禁有點罪惡感。當時一陣衝動,小箏知道了應該會很不舒服。不過話已經講出去也收不回來了,只盼滅絕師太別當真,甚至跑去找小箏或Amy商量才好。
今天是禮拜三,不知為何北一女裡人全跑光了。各班教室都沒人,連高三所在的光復樓都是空空蕩蕩的。聯考在即,若非學校管制,高三教室總會有些留校用功的學姊才對。又不是什麼假日,中正紀念堂晚會也跟北一女無關。正想開口詢問,就聽她說:
「凱凱,一天下來,你累了吧?」
「呃,是有一點累。」我點點頭:「妳呢?」
「我也累了,所以才要吃飯轉換心情。」小箏道:「你看起來很緊繃,記得要放輕鬆。今晚你的角色很重要,小心別把自己累壞啦。」
「我比較擔心馨馨她們,」我說:「我一直在指揮,她們卻跑來跑去忙了一整天。等一下不要雜務都處理得很好,結果上台反而砸鍋了。」
「馨馨很有勁,有貓咪在她也有個商量,我倒是有點擔心巧怡。」小箏皺起眉頭:「今天說是我帶隊,其實大部分事情都是她在管。下午分組練習時你不在,小光也還沒到,我以為既然沒辦法練習她可以休息一下,想不到她反而開始製作工作檢查表,做完又去寫活動記錄,一有空檔就擔心自己忘了什麼。所以小光把她找走也不錯,放鬆一下,省得等一下第一個倒下來的就是她。」
「嘿嘿,跟小光『聊聊』,只怕她更緊張吧?」我笑道。
「應該不會。」小箏也笑道:「社團聯展那天你也很緊張,跟我聊聊,不是覺得好一點嗎?」
「才怪,那天我一點兒也不緊張,唯一緊張的就是跟妳有關的事。」我笑著說:「一大早就說要跟我切斷關係,阿誠又來踢館,我一直在想妳,連上台都沒有那麼專心呢。」
「嘻嘻,聽你這麼說我好開心。」
小箏笑道,牽起我的手。
我們沿著北一女圍牆,從重慶南路走到南昌街。晚上還是很熱,路上滿是下班車潮的燈光。我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好久沒有跟小箏一起牽著手走路了,心裡浮起了幾許懷念的感覺。就這樣地,兩人邊走邊聊,來到某間乾麵店門口。
小箏嘴裡說時間不多,吃個飯卻跑那麼遠。才走進去就看到希特勒他們,眾人坐在一張圓桌子上等我們出現。大家幫我倆留了位置,我跟小箏點了麵,宜津跑到櫃檯去寫單。沒幾分鐘乾麵上桌,大家邊吃邊聊,氣氛輕鬆,完全不像待會兒還有表演要忙。
天氣很熱,店裡開著冷氣,大家還是流了滿身大汗。女生們穿綠制服還不明顯,充其量只是綠色跟墨綠色的變化;成功卡其服卻這邊濕一塊那邊濕一灘地狼狽不堪。小箏皺眉表示可不能這樣上台。希特勒、小達都住得遠,也沒辦法回家換衣服。我自己倒是還有一套制服在小箏家,雖然過個馬路就到了,可是這麼尷尬的事也不好開口,只好偷看小箏一眼,沒有多提。
小箏向小達提起我今天的表現,當著大家好好稱讚了我一番。小達看起來很開心,連聲吹牛自己眼光多好,「去年新生盃上我就知道這是我們說唱藝術社未來的接班人」。希特勒聞言哈哈大笑,「人家的老公還用你來吹牛」,又說「凱子小光都是我找的,連小箏阿珍在新生盃都幫忙拉過人,你哪有做過什麼」。
小達有點不好意思,轉移話題稱讚演講社動員力驚人,問起今早我們到達之前的情況。小箏輕嘆一聲,「真是一團混亂」,表示北一女班聯會遲至第一節下課才通知巧怡演講社是表演代表。巧怡一聽就急了起來,課也沒心上了,跟滅絕師太說時間太趕她不敢接。滅絕師太也不生氣,笑道「那妳就跟上次一樣去找成功同學來幫忙嘛」。巧怡一想覺得也對,卻還是不敢自己決定,當下跑後毅找小箏求援,這才促成了我們過來支援的事。
小箏聽完巧怡報告,知道這項任務非同小可,當下指揮巧怡通知高一幹部分頭去各班找人,要小雪斌斌去幾個北一女社團事先打聲招呼,讓她們做好心理準備,以備屆時可能需要的幫忙。
臨時通知,社員參與意願都很低。有人說要補習,有人說家裡有事,願意參與的社員還不到半數。小箏派阿珍協助巧怡馨馨,自己通過訓導處、教官室幫忙,威脅利誘什麼手段都用上了才把人找齊。這麼一搞已經十點多了,這才終於通知成功訓導處,正式邀請說唱藝術社支援。
巧怡原本只想找我跟小光的,小箏考慮後覺得應該找希特勒幫忙,畢竟希特勒人面廣,屆時如果真要跟別的學校溝通還可以請他出馬。演講社人多,小光來不來反而不是重點,又不敢麻煩滅絕師太找太多人,於是決定只找我們兩個。
北一女訓育組打電話到成功時碰了釘子,陳組長談都不談立刻拒絕,表示「劉文朗跟董子凱都是詩朗隊的,今晚他們得上台」。小箏急了起來,央請滅絕師太直接打給我們訓導主任關說。訓導主任根本不知道我跟希特勒的狀況,一口答應了她。陳組長無奈,只得跑來找小丁商量放人。
希特勒在我的授意下通知了小達,小達認為茲事體大,跑訓導處又打了一個電話去北一女瞭解狀況。當時小箏巧怡正在填公假單,順利跟小達通上了話。小達表示人力不嫌多,跟小箏解釋我的「苦心」,小箏覺得我的考量也對,當下又找滅絕師太更改人數。也不知道滅絕師太吃錯了什麼藥,小箏說什麼同意什麼,這才敲定人選,發出了公文。
人有了,劇本卻還不知道在哪裡,演講社集合後光分組就吵了一個小時。小箏見巧怡搞不定,加上滅絕師太交待她一定要親自坐鎮,當場重披戰袍,跳到第一線來主持大局。老社長餘威尚在,她一出馬就擺平了那些難搞的高二社員,完成基本的分組,但開始寫劇本時更大的問題就來了。
小箏並不擅長規劃劇本,北一女同學意見又多,七嘴八舌吵到將近中午連一丁點兒進度都沒有。小箏知道只有我能搞定這種問題,決定替我掃除障礙,站出來譏笑眾人一頓,表示「妳們這些學姊只會空口說白話,等一下讓妳們見識一下人家成功學弟的厲害」。
這群高傲的學姊一聽就不爽,紛紛表示待會兒要給這位「有本事的學弟」一點顏色看看。小箏肚裡暗笑,知道越是這麼說,她們就越想看看我到底有什麼「本事」。於是拿言語擠住她們,表示「如果人家意見比較好,那麼我就會把指揮權轉移給學弟,哪個扯後腿就是小心眼」。
當然,小心眼絕對不肯承認自己是小心眼,於是就在彼此裝大方的情形下,一致同意聽我指揮,表示「表演結果就由你們這一對才子佳人負完全責任」。
聽到這裡,我終於瞭解為什麼今天這些學姊們對我敵意那麼重,而小箏卻從頭到尾都不幫我講話,讓我獨自對付她們的理由。這也是我跟她鬧脾氣時,她表示「我也有自己的管理問題」的原因。
想到這裡我暗暗慚愧,小箏對我信心十足,我卻只知道發脾氣。當著眾人大聲跟她說了聲對不起。小箏笑咪咪地牽起我的手,什麼也不說地搖了搖頭,看得在場眾人一頭霧水,不知道我倆在演哪一齣。
這麼聊著已經是六點三刻了。集合時間是七點半,差不多還有四十幾分鐘。我們付錢離開,小箏要他們先走,偷偷帶我回到宿舍,替我換上了一套乾淨的制服。之後我們攔計程車,吹著冷氣,舒舒服服回到中正紀念堂,抵達了今晚的表演場地。
.
晚會即將開始,中正紀念堂萬頭攢動,人山人海熱鬧非凡。我跟小箏在央圖門口下了車,還沒過馬路,就聽見裡頭傳來震天的樂聲。
這場名為「歷史的傷口勸募晚會」是由北一女班聯會發起,聯合中山、板中、附中、中正、復興、建中、景美與成功等九大市立高中共同舉辦。禮拜天發生六四事件,週一北一女班聯會就開始運作,只用了五十個小時,便把原本取消的聲援活動重新組織成今天的晚會。不但完成場地佈置、節目規劃、公關宣傳活動以及資金籌募,更迅速組織了各校的童軍、糾察隊資源來維護現場秩序。我跟小箏走進中正紀念堂,只見大至舞台佈景燈光音響,小至流動廁所、動線指標路牌應有盡有,可謂鉅細靡遺,無所不備。
想起早上小丁對北一女班聯會的批評,平心而論其實也是以偏概全。這麼大一個活動,能夠在五十個小時內準備得如此周到,即便有點疏漏也不能苛責人家。都是同年紀的高中生,才兩天就能完成這麼多事,九校班聯會裡一定有幾個組織力超強的天才型幕僚。光看演講社今天的亂象,就可以知道整件事有多麼困難。
不過,要說演講社的表現是「亂象」,其實也是一種苛責。七十幾個人才花五個多小時就可以弄出這麼完整的舞台劇,等於每分鐘表演只花了二十分鐘準備,這種效率也稱得上是個一項奇蹟。雖然其中不乏我們的貢獻,但同樣的事在說唱藝術社保證完成不了,因此,光從演講社的表現而論,我不得不承認人家的本事實在比我們高出太多啦。
活動尚未開始,舞臺下方坐滿了人。舞台搭在廣場中央旗桿前,面對「大中至正」把整個廣場分割成兩個區塊。舞臺跟大中至正牌樓之間是觀眾席,後方是各校準備與休息的空間。只有靠信義路側有一條通道,其他區域完全隔離。
我跟小箏繞個大圈,沿國家劇院,從愛國東路側林園繞到舞臺後方的北一女集合區。由於北一女是主辦單位,她們的集合區也是九校最大的,加上離舞臺最近,上下台及搬運器材也最方便。我不禁想起詩朗隊,他們應該也集合完畢了吧?等一下確定這邊沒問題,我得趕快跟希特勒一起回去,省得來不及參加上台前的最後排練,被大家公幹到死就慘了。
演講社同學到齊,我跟小箏一起確認道具佈景搬運完成。小箏集合所有幹部,重新分配從現在開始的各項任務。她自己是總指揮,阿珍一樣負責監督排練進度;巧怡負責與主辦單位溝通協調;馨馨處理道具佈景,加上所有上台下台、運送器材與人力調度等相關事宜。
斌斌是文書,影音文字記錄及劇本統整是她的責任,只要上台前有任何修正,她都必須統合各組資料完成同步。小雪負責場務,從茶水供應、聯絡回報、場地環境維持直到可能有的醫護工作都是她的工作範圍。宜君負責出勤,所有社員進出、上廁所都須向她報備,進出嚴格管控不說,連離開多少時間都必須經過她同意。
我是導演,必須跟阿珍合作,一組組分開排練。小光建議大家在上台前再做一次全員彩排,我要求巧怡儘快確定上台時間,打算在上台前半小時完成排練。
小箏回收四支對講機,重新分配給范胖、巧怡、她自己與我一人一支。到此安排已畢,希特勒借了我的對講機先回詩朗隊看進度,如果那邊要開始練習,他就會打對講機要我過去。說完先行離開,消失在一片黑壓壓的人海當中。
巧怡找主辦單位打聽狀況,回報說九校班聯會已經接受了部分歌手的要求,讓這些所謂的「愛心歌手」上台表演,九校社團則擺在最後面。此話一說大家都不滿了,表示這明明是九校活動,幹嘛讓這些藝人喧賓奪主,搶了我們的鋒頭。
小箏叫停大家,要巧怡繼續報告。巧怡表示依照大會與歌手們的規劃,九校活動大概要延遲到將近九點半才能開始。從現在算起大概還有五個小時才輪得到演講社表演,因此時間很充裕,正好可以利用時間休息一下。
我心想這也不錯,累了一天,休息幾個小時也有幫助。跟小箏商量片刻,宣布十點才開始排練。於是小箏宣布解散,除了部分學妹輪班留守看顧東西之外可以自由行動,十點整再回休息區集合。
我有點渴,走到小箏身邊說:
「嘉嘉,我要去買罐飲料,妳要不要一起去?」
小箏正在跟貓咪學姊講話,聞言搖了搖頭:
「我要留在這裡陪學妹,等一下還不知道會有什麼變化呢。你自己去好了。」
「附近沒有販賣機,」貓咪學姊說:「我來的時候已經跟馨馨一起找過了,最近的販賣機設在中正紀念堂裡,現在已經關門了。外面只有愛國東路上有間雜貨店,剛剛問過飲料也都賣光了。你要買喝的,倒是北一女的販賣機最近。」
「啊,那麼遠喔?」我一怔,心想買罐飲料還得走回北一女,來去一趟流的汗搞不好比飲料還多。於是問小箏:
「演講社沒有準備飲料嗎?」
「沒有,真糊塗。小雪已經去聯絡信義路上的便利商店了,等一下會請他們送過來。」小箏笑道:「真是百密一疏,竟然忘記了這件事,我們甚至連社費都沒去提,飲料錢還是小光先墊的呢。」
「小雪大概什麼時候回來?」
「也要半小時吧。」
「這樣吧,我陪學弟回一趟學校好了。」貓咪學姊說:「我正好有點東西要過去拿,學弟你跟我走,也可以順便幫我扛扛東西。」
「好,那你們去吧。」小箏點了點頭,對我微微一笑:「這樣也好,凱凱你多買幾罐,我瞧你待會兒還會更渴,小雪她們大概只會買水,不會買你的飲料。」
「那妳要不要?」
「好啊,幫我隨便買一點。」小箏說:「你們快去吧,記得帶書包,省得飲料沒袋子裝。」
「知道了。」
我心想小箏想得還真周到,揹起書包,隨貓咪學姊離開了演講社的集合區。
.
貓咪學姊跟我擠入人群,從音樂廳外側走出中正紀念堂。兩人一前一後,沿信義路走上景福門寬敞的人行道。平常這裡很冷清,不知是不是因為今晚的活動,到處都是與我們擦肩而過的市民與學生。大家扶老攜幼結伴成群,陸續往中正紀念堂集中。
經過外交部門口時看見一群復興高中的男生,他們應該是九校聯合的勸募隊伍,捧著一個壓克力捐款箱攔下我們,要兩人「對天安門死難同胞付出愛心」。我跟貓咪學姊各自捐了一百元,相視一笑,亮出北一女班聯會製發的演員證。他們紛紛跟我們說加油,吵吵鬧鬧地往中正紀念堂前行。
抵達北一女時已經沒什麼人了,四周安安靜靜地,跟每個在這邊混的晚上沒什麼不同。介壽公園裡盡是蛙鳴蟬聲,遠方依稀可以聽見中正紀念堂內的喧鬧聲。
我們沒有交談,只是安安靜靜地並肩而行。很奇怪地,這麼長一段時間不說話,我卻覺得非常自在,一點也沒有因為沉默感到尷尬。好像經過忙碌的一天,終於能夠稍事休息,覺得安詳又寧靜。
北一女的校門是開的,門房一片黑暗。光復樓玄關亮著一盞小小的燈,四周杳無人煙。
這是一幅奇怪的景象,北一女平素門禁森嚴,此刻卻門戶大開毫無警戒。我覺得氣氛很特別,卻又說不上個所以然,只能靜靜跟著她,一前一後走進菁圃。
晚上沒有風,天氣很熱,菁圃裡高大的樹木動也不動,像是在黑暗中默默守護著校園。
路燈從圍牆外照進來,透過樹蔭,映在光復樓古老的牆壁上。昏黃的燈光反射在每扇熄了燈的長窗上,讓平素燈塔般的光復樓看上去一片暗沉。
北一女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我跟她,貓咪學姊。
這不是我認識的北一女,這是個陌生的、沒有人的地方。過去不管禮拜幾,無論早晚,只要出現在這裡,身邊都有熟悉的綠衣親友。從小玫、薇、小箏、巧怡到馨馨,只要來北一女,我都知道這裡有我的愛人、夥伴或朋友。
北一女是座全年無休的不夜城,無論上課時間,不管週末假期,永遠都有早出晚歸的用功學生。不管多早,都看得到往學校前行的綠衣人;儘管再晚,光復樓永遠亮著整排堅定的燈光。
然而,今天的這裡卻如此寂靜,寂靜得可怕,寂靜得非常陌生。
四周黑漆漆地,榮譽榜隱沒在沒有燈的樹叢間。我們踏上小樓梯,走進中正樓。
後毅在二樓,上次小箏帶我去過。我跟貓咪學姊走過一間間無人的教室,爬上中正樓椰影間的紅扶手樓梯,來到教室門口。
我站在門口等她。學姊沒有開燈,緩步走入一片黑暗。忽然間,我有種教室門像一張怪物的血盆大口,正毫不留情地把她吞噬進去的錯覺。
半晌之後,她的身影再度出現。手裡拿著一個小小的紙包,緩緩走出教室。
我終於知道為什麼大家要叫她貓咪學姊了。
走出來的瞬間,我發現她走路是沒有聲音的。雖然穿著跟每個人都一樣的白皮鞋,卻完全不發出任何聲響。就像一隻貓一樣,沉穩卻不遲緩,敏捷卻不急躁。
她的眼神很亮,黑暗中閃閃發光,炯炯有神望著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那雙眸子卻如此攝人。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眼神。過去不管薇、小箏,都沒有這麼犀利的,閃電也似的眼神。薇的眼神澄澈乾淨,好似一泓浸潤的清水;小箏的眼神很醉人,柔柔地讓人徜徉其中。然而,她們卻都沒有像貓咪學姊這麼銳利、電光般的閃亮眼神。
她用這樣的眼神望著我,來到面前,開了口。
「我好了。去買飲料吧。」
這是離開中正紀念堂後她第一次開口,我怔了怔,對忽然被打破的沉默有點不適應,二話不說展步就走。
走過整排二樓教室,我們用中正樓與科學大樓相鄰的樓梯回到一樓。這裡更深入校園了,也更暗了,景物模糊不清,好像身處夢境一般。
空氣帶著濕氣,無聲前行的貓咪學姊背影朦朧。跟著她走到科學大樓長廊盡頭,終於,遠遠地,看到了發著強光的販賣機。
販賣機燈光刺眼,我瞇上眼睛。兩人來到販賣機前面,掏出零錢。
「學姊,妳要喝什麼?」我開了口,突然覺得很久沒有說話了,帶著回音的聲音聽來十分怪異:「我請妳。」
「這裡是北一女,」她搖頭,帶著笑意的眼神在燈光下更加閃亮:「我請。」
「呃,好吧。」我點點頭:「那我要一罐桂花紅茶。」
她微微一笑,投下零錢,按了桂花紅茶的按鈕。
飲料掉出來的聲音非常大,咚咚地像是某種重物跌落空箱子的聲音。我正要拿,就見到她再度投入零錢,自己也買了一罐。
咚咚的聲音再響,又是一罐掉了出來。我把兩罐飲料從販賣機裡取出,正打算把她的遞過去,就見她搖了搖頭,伸手取過我的桂花紅茶。
我一怔,只聽她說:
「你流這麼多汗,不要喝帶糖的飲料。」
我不知道要說什麼,低頭一看,她選擇的是一罐運動飲料。傻笑著說:「好,那就謝謝學姊了。」說著又拿出零錢,陸續投了七八罐不同的東西,一一取出放進書包。
她不發一語,站在旁邊看著我。直到處理完畢,我正要走,她才又開了口。
「買一罐茉莉蜜茶。」
「咦?」我一怔,問道:「妳要喝的嗎?」
「小箏愛喝那個。」
她說,無聲笑了起來。
我愣了愣,心想原來小箏愛喝茉莉蜜茶,之前倒是沒聽她提過。當下又投入零錢,買了一罐茉莉蜜茶。
茉莉蜜茶跟桂花紅茶都是同一家公司的產品,兩者包裝很像,只是字樣圖案不同。之前我覺得茉莉蜜茶香味太濃,平常都不選它,原來小箏愛喝這個,想想還多虧貓咪學姊提醒。
兩人走回校門口。沿著黑暗的長廊從科學大樓回到中正樓。我揹著一書包飲料,拿著被她換過來的運動飲料。空氣濕濕熱熱地,手中冰冰涼涼地,形成某種奇妙的感受。
走著走著,我忽然覺得貓咪學姊的態度十分奇怪。她明知我要幫小箏買飲料,卻看著我東買西買不發一語,直到買完才告訴我小箏喜歡喝茉莉蜜茶。她明明推薦我喝運動飲料,卻還是聽我的按下了桂花紅茶按鈕。我想了想,開口對她說:
「學姊?」
「什麼事?」
「妳愛喝桂花紅茶嗎?」
「不愛喝。」
「咦?」我一怔,她的回答既快又肯定,我不禁有點訝異,又問:「那妳幹嘛跟我換?剛剛先說一聲,買兩罐運動飲料就好啦。」
「我想知道你愛喝什麼。」
我又是一怔,當下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轉移話題說:
「妳剛剛不是說有東西要回來拿嗎?」
「我拿啦。」
「就那一小包喔?」我問道:「妳不是說要我幫妳扛嗎?」
「呵呵,你要幫忙『扛』嗎?」她笑道,把手一伸,遞出那包東西給我。
那是一個包裝好的紙袋,像是某種禮物般的東西。我一怔,搖頭不接:
「這是禮物吧?」
「是啊。」
「送誰的啊?」
「一個建中學長。」她說,隨即用帶著笑意的聲音說:「今晚不知道他會不會來,要是他沒來,那就送你好了。」
「送我幹嘛?」我笑了起來:「這是什麼東西啊,隨便亂送的,是演講社的紀念品嗎?」
「誰隨便亂送了?」她道:「裡頭是一組北一女的徽章,要說紀念品也可以。」
「紀念品怎麼可以亂給我?」我又笑道:「人家建中學長知道妳把送他的東西送了我,只怕心裡不舒服。」
「我管他呢,」她終於露出笑容:「他沒來,這個就沒意義了。再說送你也不是亂給。」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事涉他人隱私,不便繼續多問。見她微笑著不打算多說,當下走出中正樓,沿菁圃回到大門。
大門一樣開著,傳達室同樣一片漆黑。走出大門時四周亮了起來,重慶南路上的車陣、總統府前的探照燈,眼前浮盪著一片光之海。
她停了步,望著我的眼睛。
「你回去吧。」
「那妳呢?」
「時間還早,我還有事要辦。」她說,順手將那包禮物交給我:「幫我拿著,等一會兒再拿給我。」
「喔,好。」我點點頭:「記得別遲到,十點集合練習。」
「知道了。」
她微微一笑,收斂了閃電般的眼神,過了馬路,消失在總統府前長長的紅磚道上。
我一手拿著運動飲料,一手拿著那包禮物,怔怔站在北一女門口發呆,有種情緒一時轉不過來的感覺。適才氣氛詭異,像是一場黑暗中的夢境,又像是一段無聲的回憶,明明才剛發生的事,感覺起來卻那麼虛無飄渺,彷彿是想像出來的一樣,完全沒有真實感。
貓咪的身影已經看不見了,我回過神來,望了北一女一眼。
裡頭依然暗沉,景物仍舊模糊。就像適才黑暗中的共行,走在整排漆黑的教室中,我們緩慢而沉默地交談。像是說了什麼,又像什麼都沒說。
我望了望手中的運動飲料與禮物,收進書包,拿出一罐別的東西來喝。這才發現自己有多渴,當下一口氣喝完這罐不知道是什麼的飲料,又拿出另一罐,同樣也是一口氣喝完。
順著北一女古舊的圍牆,踏著熟悉的路線走回中正紀念堂。四下已經開始熱鬧了,人也越來越多。不知怎地,我忽然覺得完全不想回去,不想把自己放在那麼熱鬧喧囂的環境裡。好想一直這麼安安靜靜地,像剛才一般,沉浸在模糊的黑暗裡,走在空寂的長廊之間。
周圍都是人,小販聚集在中正紀念堂外。雷射光束四下閃耀,綠色光芒直上雲霄。廣場上響著熱鬧非凡的音樂,國旗飄揚在大中至正牌樓前方。活動已經開始了,不知哪一個歌星正在台上賣力演唱。耀眼的聚光燈閃爍著不應景的歡樂氣氛,身邊滿是年齡相仿的學生。
好幾萬人聚集廣場中央,萬頭鑽動看不清面目。兩廳院探照燈亮了,把紀念堂上空映得一片暗紅。這是場追悼會,我卻覺得它已經變成了一次狂亂的祭典。幾萬人投入在迷醉的樂聲裡,詭異與不安的氣氛隱伏其中。
六月七日,晚上八點整,活動即將開始,舞台亮起聚光燈。我站在廣場中央,在成千上萬陌生人群的簇擁中,默默走向即將面對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