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聚光燈|廣場

就在此刻,當著數萬黑壓壓的人群,久違了的親友摯愛們,正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

八點十五分。中正紀念堂廣場。

活動開始了,中正紀念堂裡擠滿成千上萬的群眾。舞台搭在廣場中央,鷹架上設置著密密麻麻的燈光;巨大音箱矗立在舞台兩側,觀眾一路擠到舞台下方。探照燈直衝雲霄,喇叭聲震耳欲聾;一個男歌星站在台上唱得聲嘶力竭,卻聽不懂他在唱些什麼。

扛著滿書包重甸甸的飲料,我擠過群眾,試圖往北一女營區走。走著走著遇到一道封鎖線,兩個身穿童軍服,臂章上繡著復興高中字樣的同學上前制止,其中一個說:

「同學,這裡是舞台禁區,不能通行。」

「我是表演隊伍。」

我指著胸前的表演證。對方一看,奇道:

「咦?這不是北一女的表演證嗎?」

「我是去支援的。」我連忙解釋,指著牌子上我的名字要他對照制服上的學號:「另外,我也是成功的表演隊伍之一。」

對方似乎有點不信,望望身邊另一個同學。只見此人聳聳肩,笑道:

「同學你還蠻屌的,參加這麼多表演。趕快進去吧,成功的已經集合啦。」

「多謝通知。」

我說,走進對方拉開的封鎖線,只見他們馬上又把封鎖線拉上,堵住缺口。

管制得還挺嚴的,我信步走到舞台右側。舞台很高,鷹架旁邊佈滿錯綜複雜的電線管路。到處都是工作人員,一旁還擺著巨大吵鬧的柴油發電機。我抬頭一望,只見舞台邊緣站著兩個人:女的綠衣黑裙,手持麥克風,是今晚的主持人家鳳;男的身材高大,身著卡其服,想必是家鳳的中正男友。

距離很遠,我看不清對方面目。只見他們低頭說話,似乎正在商議什麼。

舞台正後方是一片巨大的黑色塑膠布幕,布幕下方擺著好多書包,也不知道屬於什麼人。北市高中多半使用帆布草綠色書包,唯一區別只是字樣不同,擺在一起頗有某種「書包聯誼」的趣味。我興味盎然數著到底有幾間學校,一邊往演講社方向走。

九校準備區都在舞台後面,各自用封鎖線圍成小區,每區都有童軍站崗,隊伍依學校別各自集合。其中北一女範圍最大,數十坪空間沿花圃自成一區,離舞台也最近;成功的準備區比較遠,裡頭滿滿的人,看樣子詩朗隊已然集合完畢。

得過去了,我心道,走進演講社準備區。

演講社人不多,只有小雪、宜君等寥寥數人。小箏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小達范胖他們也不見人影。只有幾個場務組同學正在準備道具佈景,一堆書包與范胖租借的服裝整齊排列在地上。小雪訂的飲料已然送到,留守社員正七手八腳地拆箱清點,收拾垃圾。

小雪跟宜君正在講話,見我出現,一起朝我走來。

「凱子啊,這麼早就回來啦?」小雪說。

「詩朗隊八點半集合,我來找姊姊說一聲,然後就要過去了。」

「小箏學姊剛離開,大概九點多才會回來。」宜君接口:「對了,凱子你有沒有看到希特勒學長?」

「剛剛還一起吃飯,之後沒有。怎麼了嗎?」

「他那個傢伙,」宜君沒好氣地說:「我們這組約好吃完飯繼續練習的,結果他一直沒出現,好啦,等啊等人都跑光了,這要怎麼練習啊?」

「那妳可能還要再等一下嘍,」我笑道,她的表情好好玩:「待會兒詩朗隊就要集合啦,他也是隊員,我們兩個都不會在。」

「你在不在我不管,他說好要練習,怎麼卻又跑得不見人影?」宜君嘖地一聲:「你這算什麼社長,家裡三八學長不顧好,還搞出一副不干你事的樣子?」

「哈,」我不以為忤:「他是學長啊,我有什麼辦法?妳有本事自己找他來罵,我保證不阻止妳就是。」

小雪一笑,宜君推我一把:

「好個大社長,嬉皮笑臉的像什麼樣子?你們兩個幾點回來?」

「可能要等詩朗隊表演結束之後了,」我看看錶:「姊姊說九點半之後才會輪到九校表演,成功是第四個節目,我們表演完就會回來,大概還夠時間練一下吧。」

「嘿,說得輕鬆。」

宜君哼了哼,轉身走開。小雪笑咪咪地說:

「嘻嘻,她還真緊張。」

「唉,跟我生氣也沒用啊。」我歎道:「本來就是一團亂了,我這邊還要上兩個台呢。宜君是哪組的?」

「跟我同組。」小雪說:「我們一向同組,我跟她交情最好嘛。」

「咦?我以為妳跟馨馨交情最好。」

「嗯,也是啦,」小雪一笑:「我跟大家都嘛很好的。馨馨跟我有很多互動,不過宜君跟我一直是老搭檔。記得寒訓的時候嗎?當時我們就同組,後來社內分組又都選新聞組,前幾天巧怡還讓她當新聞組組長啦。」

「咦?我以為妳才是新聞組組長。」

「我被『調任』了。」小雪搖頭:「巧怡要成立相聲組,本來最合適當組長的應該是你徒弟馨馨,可是她是副社長不能兼任,於是巧怡就叫我接,還說什麼我也是你徒弟。」說著臉一紅:

「其實你只教我一小段時間呢,下學期相聲組成立,到時還有很多資料、訓練要找你幫忙,你可不能拒絕我。」

「放心好啦,我哪會拒絕妳啊?」我一笑:「再說了,就算我沒空,阿丹也會幫妳忙啊。」

小雪聽我提到阿丹,露出一副有點不好意思的笑臉,轉移話題說:

「你什麼時候要去成功那邊?」

「跟妳講完話就走。」

「沒找到學姊怎麼辦?」

「唉,只好待會兒再找啦。」我說,從書包掏出飲料,以及那罐貓咪學姊要我買的茉莉蜜茶交給小雪:「麻煩妳幫我轉告姊姊一聲,這些飲料是給姊姊的,也幫我轉交一下。」

「沒問題。」小雪點頭接過東西:「那這邊怎麼辦?」

「沒關係,妳們十點才集合,詩朗隊搞不了那麼久。」我想了想,微笑著說:「去年練過好幾個月了,今天頂多是熱熱身。不像這邊一切都是臨時的,當然會忙一些。」

「今天多虧你了,」小雪忽道:「看你表現這麼好,我們幾個都非常替你高興。馨馨還跟我說,等今晚表演結束,未來就再也不會有人懷疑你的本事了。」

「唉,多謝妳們的信任。」我搖了搖頭:「不過老實說我還不放心,一大堆效果都是我憑空想像的,上台之後到底會怎樣還很難說。要是弄巧成拙,只怕回去會死得很慘。」

「咦?剛剛在學校不是練得很好嗎?」

「那是在學校,大家沒那麼緊張,再說舞台效果也看不出來。」我解釋道:「這裡的舞台可比校史室大多啦,架得又高,離得又遠,表演起來會怎樣我一點把握也沒有。」

「不會的。」小雪輕輕一笑,信心十足地說:「我信任你的設計,也相信大家的實力,今晚我們一定不會丟人的。小光巧怡跑到各校打聽,大家都在表演一堆奇怪東西,九校只有我們有『劇情』。我覺得啊,與其擔心這個,不如擔心一下大後天的事吧。」

「大後天?」我一怔:「妳說成果展喔?」

「對啊,剛剛宜津還在聊,本來覺得明天是端午節,下午打算找馨馨出來加強練習的。結果這場表演臨時加進來,又要跨夜,明天大概練不成了。」她像是覺得很有趣:「你看,她們才上一段就這麼緊張了,你自己有幾段啊?又要練習又要監督進度,應該很擔心吧?」

「我其實只有一段,段子還是自己寫的。」我搖頭:「倒是預演本來定在明天,我看也得取消了。妳這麼一說提醒了我,待會兒還要跟大家取消明天的預演呢。」

「原來你們明天有預演喔?」

「本來是這樣,不過其實也只有七個段子而已。」我想了想:「宜津跟馨馨那段她們自己練,基隆女中也不會來,妳們這邊只要巧怡跟小箏到就好了。」

「喔。」

「反正非取消不可,也就沒差了。」

「也是。」她笑道:「你有把握就好,十號那天我們都會去,到時候看你的了。」

「嘿,我一點也沒有把握。」

「放心,你搞得定。」小雪嘻嘻一笑:「今天這種場面都沒問題了,何況只是成果展呢?」

「妳不懂,說唱藝術社跟演講社可不一樣。」

「你在擔心沒人才,對不對?」小雪搖頭:「凱子,你有小光跟阿丹,他們都很支持你。阿丹跟幾個高一社員的默契很好,只要你善加利用,我覺得並不比我們差。」她頓了頓,溫然一笑說:

「從你的角度來看,或許演講社人很多,其實真的能負責的也不過只有巧怡、馨馨、宜君、燕玲、斌斌、碧禎跟我而已,其他人照樣叫不動。說唱藝術社規模比我們小,你們三個卻是鐵三角,從寫作、表演到後勤樣樣拿手。比幹部能力,你們三個頂我們七個,意見也比較統一,我覺得反而更好。」

「多謝稱讚,」我笑道,問小雪說:「妳說的另外兩個是誰?」

「另外兩個?」小雪一怔,點點頭道:「喔,我忘了你跟她們都沒什麼接觸。兩個組長一個叫顧燕玲,另一個叫駱碧禎。燕玲是文學創作組組長,一個高高的女生,就是待會兒跟你演對手戲的吾爾開希;碧禎是議事與辯論組組長,倒數第二段要上台,她演解放軍連長。」

「喔,她們兩個都是幹部啊?」

「是啊,我們有四組,燕玲碧禎宜君斌斌都是組長。」小雪說:「燕玲也是樂隊的喔,樂隊本來是不能兼任其他社團的,可是她的成績一直是全級前百分之五,所以可以參加演講社,真不知道人家是哪來那麼多時間又練樂隊又當幹部的,成績還那麼好。碧禎也是,除了演講社,她也是辯論社社員,聽說本來還有機會競選辯論社社長的,後來辯論社學姊說社長不能兼兩社社員,她才放棄的。」

「咦?」

「怎麼了?」

「妳說她是議事與辯論組組長?」

「是啊。」

「既然都有機會當辯論社社長了,那她幹嘛還為了演講社裡頭的辯論組組長,放棄到手的辯論社社長呢?」

「這個問題很好,不過說來話長,簡單來說跟辯論社裡頭的政治有關。」小雪思忖片刻:「我也不是很明白,宜君說好像新任的辯論社社長很有手腕,跑去跟上屆學姊說將來要跟演講社合作,所以需要有人跨兩社當橋樑之類的。正好碧禎也是演講社的,那就讓她在演講社當幹部好了。這麼一來碧禎就不能競選啦,社長也就換成她當了。當選之後人家跑來找巧怡說了一堆有的沒有的,巧怡跟碧禎商量之後,就決定請碧禎去議事與辯論組了。」

小雪說的是王藝嵐,我心想,阿義的女朋友,果然手段高明。當下又問:

「那宜君又是怎麼知道的?」

「她跟那個辯論社社長是補習班同學。」

「喔。」我點點頭,世界真小:「對了,宜君姓什麼?」

「她也姓王。」小雪笑了起來,原來她知道「那個辯論社社長」也姓王:「你覺得宜君很衝對不對?其實她人很好,每天吵吵鬧鬧像個大媽很可愛。對了,人家也是從國中開始就代表學校參加詩歌朗誦比賽的喔。上學期校內班際賽,她們班就是她跟另一個孫……孫什麼啊,我忘記名字了……負責帶一路打到冠軍的,可惜比校際賽的是高二班級,不然她就會跟你交手了喔。」

「真的啊?」

「是啊,演講社人才很多的。」小雪笑道:「扯遠啦,剛剛在講你們,怎麼變成幫自己吹牛了呢?你放心,說唱藝術社每個人都很厲害,你不用擔心人才問題。正好今天大家都在,你有空想想後天有什麼要我們幫忙的,我們七個加上宜津和學姊,還有你的老對手家鳳,起碼有十個人力可以過去幫忙。」說著又是一笑:

「講到家鳳,剛剛吃完飯回來正好碰到她,她還說今天不能參加我們的活動很可惜呢。」

「她是主持人啊,不是挺出鋒頭的?」

「那是一回事,」小雪搖頭:「可是她也覺得自己跟演講社越走越遠了。」

「那也是沒辦法的吧?」我說:「姊姊說她本來有機會當社長,後來談戀愛太忙,才讓巧怡出線的。」

「嗯,不只是這樣。」小雪稍稍遲疑:「這跟阿珍學姊有關。阿珍學姊比較喜歡巧怡,或許因為巧怡是文文學姊妹妹的關係,就算小箏學姊是社長,也必須兼顧到阿珍學姊的意願。」

「不過巧怡也對她很好啊,不是還特別幫她爭取司儀嗎?」

「巧怡是對你好,社團聯展你跟學姊讓訓導處不大高興,巧怡用讓出家鳳當司儀拍訓導處馬屁,你不知道吧?」

「姊姊有說過。」

「所以嘍,是你才要領巧怡的情。」小雪停了半晌,又說:「不過當然啦,幼欣學姊跟思晴學姊也不喜歡家鳳,她們說家鳳太神氣,不像個學妹,所以家鳳的機會本來就不大,不光只是她談戀愛太忙一個原因而已。」

「瞭解。」我點點頭:「那貓咪學姊呢,也不喜歡家鳳嗎?」

「咦?你怎麼知道?」小雪一怔:「你跟她很熟嗎?」

「沒有,今天才認識。」

「那幹嘛問?」

「喔,只是好奇。」

「她比較有威嚴,我們都很怕她。」小雪吐了吐舌頭:「還好當時文文學姊沒選她當社長,不然生活就不好過啦。」

「姊姊好像挺尊重她的?」

「沒錯。畢竟小箏學姊是空降的,對原本的儲備幹部都很尊重,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她搖了搖頭:「下午你見識到了,演講社學姊個個難搞,曉育學姊、思晴學姊都是大砲,幼欣學姊和氣歸和氣,辦起事情來卻一板一眼的,之前光是找你上社團聯展她就說什麼都不肯答應,還跟小箏學姊吵過好幾次。」

「呃,她是什麼幹部?」

「人家是新聞組組長,社團聯展表演綠園新聞,當然要問過她的意見。」小雪想了想:「這也是學姊乾脆把事情交給我們這屆的理由,說是成果證明一切,後來你果然不負眾望,幼欣學姊看完社團聯展表演之後就對你讚不絕口啦。這就是她的個性,什麼事情都要自己判斷,別人掛保證沒用。」說著輕嘆一聲:

「想來想去,幹部學姊裡只有毓秀學姊一個人好相處,小箏學姊運氣不好,空降到一堆超級嚴肅的學姊裡頭當社長。好在她跟阿珍學姊有交情,平常有什麼問題,多半都是阿珍學姊幫忙疏通的。」

「唔。」

「嘿,說你跟演講社很熟,原來你有這麼多事情不知道。」小雪一笑:「好啦,你也沒空,我們不閒扯了。你自己想想需不需要我們幫忙,需要先說一聲,我幫你跟她們幾個講,看看十號當天能不能先請公假去成功。」

「那怎麼好意思?」

「哈哈,你倒是客氣起來了,演講社找你幫忙可不會不好意思。」小雪笑道:「小箏學姊不用說,馨馨是你徒弟,巧怡那邊小光要她幹什麼她一定幹,我們其他幾個幹部也都會支持你。再說,」她臉一紅,聲音小了些:

「我早就答應阿丹啦,他跟我約好成果展前一天帶幾個人去成功幫忙製作海報加場地佈置。這些事早就想好啦,你只要專心準備表演就行了。畢竟這次有基隆女中,你不能丟人。」

「哼,基隆女中又怎樣,我才不怕。」

「那就是啦,擔心什麼?」她笑著說:「倒是你的數學,怎樣,最近有沒有進步啊?」

「唉,別問啦。」

「嘻嘻,你又在偷懶了。」小雪搖頭,像在笑我打混摸魚:「小心啊,明年還是一年級,看你要怎麼帶學弟?」

「期末考都還沒到呢,我哪有功夫管補考啊?」我歎道:「這陣子都在忙,妳的講義我還來不及看,搞不好最近還得請妳幫忙。」

「沒問題。」她答應得爽快,卻又說:「不過你找小箏學姊比較好,她的數學也很強,又是你的女朋友,一起研究功課不是挺好嗎?」

「是啊,我們有聊過一起讀書的事。不過每次見面就想玩,只有段考的時候才真的讀點書。」

「嘻嘻,這就是談戀愛了。」

「妳少笑我,」我嘿嘿一笑:「阿丹那邊跟妳不錯吧,什麼時候答應人家啊?」

「我跟他只是朋友而已啦!」

「他不是已經跟妳表白了嗎?」

「你不要聽馨馨亂講,」小雪雙頰緋紅,急忙澄清:「阿丹說的是想跟我多相處,做好朋友,約我看電影之類的,才沒有表什麼白呢。」

「看電影?」我笑道:「奇怪了,我跟小箏看電影妳們說一堆,輪到妳跟阿丹看電影就是做朋友喔?」

「你跟學姊是去看MTV,孤男寡女,結果的確在一起了,再說我也沒跟他去看電影啊。」小雪瞪我一眼:「凱子,你再瞎說,我就不理你了啦!」

「哈哈,做賊心虛,我不說就是。」我笑道:「反正老話一句,好花堪折直須折,我說到這裡,妳自己參考。」

「哼,好花堪折直須折,不一定吧?」小雪遲疑半晌,突然說:「凱子,你最近跟小箏學姊有一些問題,對不對?」

「呃,妳也知道啊?」

「看小箏學姊的樣子,我看整個演講社都知道吧?我要說的不是這個。」小雪又說:「你跟學姊的事我不能插嘴,不過哪個情侶不吵架呢,這都不重要。我要提醒你的是關於馨馨的事。」

「馨馨?」我一怔:「她怎樣了?」

「你是真的看不出來,」小雪壓低了聲音,悄聲說:「還是故意裝成不知道?」

「看不出來什麼?」

「馨馨喜歡你啊。」

「什麼?」我一愣,笑了起來:「妳拜託一下好不好,八卦講到馨馨身上不是反了嗎?馨馨跟我交情好是好,不過不是那種關係,這個當我是不會上的啦。」

「呃,」小雪嘆了口氣:「唉,凱子,你還真沒看出來,我算輸給你了。」

「看出來什麼,馨馨喜歡我?」

「是啊。」

「我知道她喜歡我啊,我對她那麼好。」我笑道,想起前幾天用同一根吸管喝可樂的事,又說:「妳們想太多了,我跟馨馨是哥兒們,一起吃飯聊天,勾肩搭背都不稀奇。難怪妳們誤會,看樣子我跟她是該避避嫌了。」

「凱子,不是這樣的。」

「那是哪樣?」

「她是真的喜歡你,只是你不懂而已。」小雪遲疑了一下,低聲說:「我們幾個都知道,巧怡甚至已經勸過她了。可是馨馨既不承認也不跟我們討論這件事,我只好來跟你講。」

「妳說真的假的?」

「真的啊,這種事情我會騙你嗎?」

「呃,搞不好是妳們想太多啦。」我皺了皺眉頭,搖頭道:「我覺得不會。馨馨跟我交情不同,真有『質變』我一定會發現。」

「你不要太鐵齒喔。」

「我沒有,再說就算是這樣,她也不會跟我怎麼樣。」我還是搖頭:「我已經有小箏了,大家都知道這件事。就算馨馨真像妳說的這樣,我看最多也是一時情緒,隔陣子就沒事了。」

「凱子,你不信,對不對?」

「對。我不信。」

「唉,好吧。」小雪嘆了口氣:「這種事每個人解讀不同,不過你答應我一件事,關於馨馨的。」

「妳說。」

「不要太鐵齒,小心處理跟她之間的感情。」小雪說:「只要你願意,什麼事情都搞得定,我就怕你覺得沒怎樣放著不管傷害到馨馨。你們是大家共同的好朋友,誰受傷我們都會很難過。」

「好,我答應。」我認真地說:「我的確覺得妳們過度解讀。不過馨馨的心事我也有責任,我會隨時小心。」

「那就好。」她終於笑了,像是這番話憋了很久,好不容易輕鬆下來一般:「就說嘛,只要跟馨馨有關,你總是奮不顧身的。」

「這沒什麼好稀奇的,再說也是妳要我做的。」我笑道:「好啦,我要去成功那邊了,妳們這裡辛苦嘍。」

「我們不辛苦。」她對我揮揮手:「加油,記得要準時回來。」

「我會的。」

我一笑,離開了演講社準備區。

沒走幾步就見到希特勒。他大老遠朝我揮手,快步走到身邊說:

「呀,你來了,我正要去找你呢!」

「有個王宜君還在找你咧。」我笑道:「詩朗隊開始了喔?」

「還沒,還有幾分鐘。」希特勒說:「別急,我只是確定你沒有忘記而已。王宜君找我幹嘛?」

「她說你答應要再練一下。」

「啊,哈,我忘了。」希特勒一副無所謂的模樣,笑道:「那個學妹是個小辣椒,我惹不起她,來來來,我要去還對講機,你保護我一下。」說著就演講社走。我連忙拉住他。

「喂喂喂,別還啊,等一會兒還要聯絡,」我笑道:「再說那支是我的,要還還我好了。」

「是,大使,」他一笑,從腰際摸出夾在皮帶上的對講機:「拿去。」

我伸手接過,別在自己的腰際:

「喂,你叫我什麼啊?」

「大使啊,」他笑了起來,轉身往成功準備區走,邊走邊說:「詩朗隊笑我們是『北妖進香團』。我說你才是主角,講了一堆社團聯展的事,大家就改叫你『成功駐北一女全權外交使節』了,簡稱大使。」

「嘿,亂講。」

「爽就說嘛,幹嘛,不好意思了嗎?」希特勒笑道:「大使還是說得客氣的,我覺得你簡直像課本裡說的洋人駐大清領事,還有治外法權呢。」

「靠,你不是自然組的嗎,歷史倒記得挺熟。」我嘿了一聲:「我在那裡出公差,什麼治外法權,這叫做抗美援朝志願軍。」

「那可不同,朝鮮志願軍不是志願的。」希特勒一笑:「你可是去指揮的,這叫聯軍司令,只可惜手下個個意見多,朵朵鮮花朵朵開,難怪人家說兵將不習會打敗仗。」

「你倒是很認真上軍訓課,」我笑道:「誰打敗仗了?待會兒上台見真章。就不要演講社上台把詩朗隊氣死,說我們是叛徒。」

「啊哈,別小看詩朗隊。」希特勒搖了搖頭:「小丁很猛的,下午找了國畫社跟幾個美術老師弄了一幅好幾公尺的大潑墨畫,上面有一堆海祭場面,探照燈巡邏艇警犬鯊魚群,防波堤到上國繙旌什麼都有,尤其是那幾條鯊魚,長得非常爆笑,你去看就知道。」

「真的喔?」

「對啊,小丁說了,既然是你去北一女支援,那就不能不謹慎點,省得你奮不顧身,帶著一掛娘子軍把詩朗隊打垮了。」希特勒笑得很得意:「你聽聽,人家多看得起你啊?」

「他是在鼓勵士氣啦。」

「才不是,他是私下跟我說的。」希特勒搖頭:「他看起來真的有點緊張,連管樂社都找來了。國樂社跟詩朗隊本來就有默契,管樂社角色不多,比較像是在吹號角。剛才我跟小丁聊天,問他為什麼要找管樂社,他隨口唬爛什麼幫學弟建立管樂社交情方便選舉啥的,一聽就是藉口,被我追問幾句只好承認,說是你幹什麼像什麼,之前社團聯展的劇本很厲害,又說今天早上不願意放我們去演講社,一部份理由也是擔心你把她們訓練得太好,怕給詩朗隊太大壓力。」

「哪會啊,詩朗隊那麼強。」

「就是說嘛,連詩朗隊也要擔心,他活該壓力大。」希特勒笑道:「對了,還有一件事,你找了北一國樂小班幫忙演講社,我們幾個國樂社的都很感謝你呢。」

「感謝什麼?」

「因為又有機會可以拚場了啊!成功國樂跟北一國樂合縱連橫,交手也不是第一天了。兩邊都是臨時上陣,又都是搭配演出,場子類似功能相同,倒是可以見識一下彼此的本事。」希特勒開心地說:「講句實話,今天真是各路英雄聚會。我剛剛跑到中山那邊遇到好多好朋友,還有件事情忘了跟你說。你看看那支對講機。」

「對講機怎樣了?」

我愣了愣,拿起對講機仔細一看,發現在對講機電池蓋上面,貼了一張小小的資產標籤。

「建中吉他社?」我一怔:「原來這是跟建中吉他社借的喔,那又如何?」

「喂,你的老情敵耶,」希特勒搖了搖頭,似乎覺得我反應太慢:「黃益誠的東西。原本我也沒有注意到這個,剛剛在中山聊天的時候有幾個建吉的在那邊,看我帶對講機說是他們的東西,一問之下才知道是黃益誠特別拿來借給小箏的。」

「所以?」

「咦?你不介意啊?」

「這有什麼好介意的?」我搖頭:「就只是幾支對講機嘛,我們又沒有,今天隔那麼遠,用這個聯絡的確很方便啊。」

「那是黃益誠的呢。」

「呵呵,又不是保險套,黃益誠的怎樣?」我笑了起來:「小箏跟他有交情我知道,那天我去找她,還看見他們在一起吃冰哩。」

「呃,真的假的?」希特勒聞言皺眉:「凱子,我覺得你的自信心太強了,有些事情要小心點,不是看起來好就不會出問題。」

「我當然知道。」我說,不禁想起上學期小玫離開的事:「小箏的情緒我會掌握,不過黃益誠這個人我覺得還好。跟他交手幾次,這傢伙還蠻值得信任的,聽一堆八卦,不如自己接觸容易發現事實。」

「喂喂喂,我們說的是同一個黃益誠嗎?」

「是啊,獨家專賣,就是此君。」我笑道,覺得希特勒的樣子很好玩。只聽他說:

「學弟,跟你說句難聽的,你別介意。」

「不會,學長請說。」

「你對小箏的態度很奇怪,是不是想跟她分手啊?」希特勒說:「你有心結不講清楚,她跟老情人糾纏不清你也不在乎。還是你有別的人想交往,對她已經退燒了呢?」

「呃,你怎麼會這麼想呢?」我呆了呆:「兩個人在一起信任最重要。很多事情是解釋不清的,真要一直問,只怕越問越覺得事情不對。我信得過小箏,她也很喜歡我這樣信任她,我覺得這就夠了。」

「我不覺得。」希特勒搖頭:「如果你不是隨便說說,那我得提醒你一聲,你想得太樂觀了。」他皺起眉頭,有點擔心地又說:「我問你,今天北一女的活動是幾點開始的?」

「小箏說是十點左右。」

「她們忙著跟訓導處請公假,到各班找人,聯絡我們支援,還要搞內部糾紛;」希特勒說:「你跟小達范胖中午就到了,我問你,她拿什麼空檔跟黃益誠借東西?」

「咦?」我一怔:「對耶,我不知道。」

「今天狀況緊張,時間又這麼趕,她卻有功夫找黃益誠借東西。」希特勒續道:「又不是週末假日,大家都在學校怎麼聯絡?難不成這種狀況下小箏還特別去訓導處打電話到建中去,要建中訓導處找黃益誠接電話嗎?你想想就知道,他們一定有某種聯絡管道,一有事就可以找到彼此。」

「這也不稀奇,搞不好黃益誠有呼叫器。」

「小箏有嗎?」希特勒接口:「這種東西很貴耶,又要付月費,小箏哪捨得用啊?」

「所以呢?」我還是不服氣:「小箏可以打訊息給黃益誠約好,再打電話到建中去說明,要他送幾支到北一女去。建中沒門禁,黃益誠想出來還不容易?」

「好吧,如果你覺得不要緊。」希特勒歎道:「就算你對好了,一個打訊息,另一個收到之後馬上巴巴送東西來。換成發生在我身上保證很不舒服。」

「那還好不是發生在你身上,」我笑道,拍拍希特勒肩膀:「學長啊,信任最重要的,借個東西不算什麼。今天事情很趕,就算小箏請公假去建中借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她要負起表演成敗責任,壓力很大,我不會拿這種事情煩她。」想了想又說:

「換個角度想,這才代表我對她好。要是平常我都這麼小心眼,那她一定不敢去借,變成有資源用不到,豈不等於扯她後腿嗎?。這是損人不利己,這種事情我是不幹的。」

「唉,說得也是。」希特勒點點頭,忽道:「凱子,學長要高三了。」

「所以?」

「我只是提醒一聲而已。」

「提醒我你要高三了?」

「提醒你,我高三以後,很多事情就要靠你自己了。」

「我知道啊,」我一笑:「學長,過去一年你幫了我不少忙,我也總是放在心裡。但這跟我和小箏的事無關,你是不是太擔心了點?」

「你跟小箏走得很驚險,其實你都沒有發覺,對不對?」

「嗯,有點磨合是真的,『驚險』說不上吧?」

「那你知道她每個禮拜都跟我通電話嗎?」

「哦?」我一愣:「你們聯絡得這麼勤喔?」

「不只我,她跟小達也在聯絡,還有你們班柯秉楠。」希特勒歎道:「凱子,女人的心是很難捉摸的。平常跟她打電話,大部分話題差不多都是跟你之間的問題。我常勸她要笑口常開,不過好像也沒什麼用。我覺得她的心很不定,或者說很缺乏安全感。」

「是嗎?」我哼了哼。

「是,不過我們沒空聊了。」兩人已然來到成功準備區,希特勒下結論說:「我們找時間講,這段時間自己留意。追到小箏固然不容易,走下去只怕更困難。這叫馬上打天下容易,馬上治國不行。你懂這個道理吧?」

「懂,」我笑了起來:「這是什麼比喻啊?」

「哈哈,說得也是,果然是理組的,還是別跩文了吧。」

希特勒笑道,推我走入準備區,回到離開了整天的,屬於自己的團隊中。

八點半。

詩朗隊集合完畢。隊員席地而坐,兩部前後各安其位。小丁河馬咬著耳朵,其他人默默坐在原地。

舞台上小虎隊正在唱歌,我心想不知道小雪有沒有偷偷溜出去看表演。樂聲反射在大中至正牌樓上,在中正紀念堂裡迴盪著奇妙的回聲。

詩朗隊跟演講社不同,氣氛嚴肅沉默。離開整天,重新回到隊上的當口,不禁有種蹺課隔日回學校,不知昨天發生什麼事情的緊張感。

小丁河馬講完話,小丁心事重重地走到隊伍前,開口對大家說:

「都休息完了吧?我們現在要點名,聽到名字小聲回答,記得保護喉嚨。」

說完馬上點名。點到我時他微微一笑,似乎放下了心。就這麼點完名,他收起點名簿,對我們說:

「謝謝大家。由於這些藝人,我們可能要等到午夜之後才能上台。成功是第四個節目,比起其他學校還算早。以下幾件事提醒大家。」說著拿出小小的筆記本,看了看說:

「第一件事,今晚舞台很大,離觀眾也遠,主辦單位幫我們準備了麥克風。」他頓了頓:「這可是詩朗隊有史以來第一次使用麥克風,誰也不知道效果如何,唸的時候要注意,有些習慣可能需要調整。河馬,你來跟大家講。」

「好。」河馬接下話頭:「我們問過了,麥克風收音很好,換言之無論什麼小雜音都會收進去。等一下上台不能『小跟句』,最多只能做嘴型,一點聲音也不能有。」

此話一說,大家登時騷動起來。「小跟句」是詩朗隊確保團誦可以唸齊的法寶,成功詩朗隊不用指揮,表演進行中沒有句子的隊員必須跟著小聲默唸,讓句子與句子之間接得毫無縫隙。這種小聲默唸的動作在詩朗隊被稱為「小跟句」,與創造混亂氣氛時自由跟唸的「大跟句」不同。

換個方法說,形同要所有人唸每個句子,所差者只有是否大聲唸出來而已。我們都很習慣「小跟句」,一下子不准這麼做,大家都有點緊張。

連演講社都會了,我心想,下午還教過她們,結果回到詩朗隊反而不能用這招。

「其實不是不能,」河馬見我們騷動起來,連忙解釋:「只是不能出聲音,嘴型還是可以做的,你們不要太緊張。第二件事才麻煩,所有第一部以及高音獨誦都要注意,你們那種氣音通過麥克風會跑出一堆雜音,麥克風吹氣會繃繃響,搞得很難聽。所以每一句腹音都要用足,不能耍高音花腔。」

「等等,」小沙學長插口:「河馬,不是每句都能用肚子唸喔。『在涼吹的綠蔭裡飲橙汁』用腹音怎麼唸?你唸給我聽看看。」

「試就試,怕我唸不出來嗎?」河馬一哼,當場唸了句子。小沙放聲大笑,對大家說:

「你們聽,河馬的腹音是沒話講啦,不過是不是太殺了一點呢?老烏龜說這句要輕鬆唸,腹音下去又重又慢,聽起來簡直是河馬喝水,誰喝柳橙汁這樣喝啦?」

大家聞言都笑了,河馬本來板著一張臉,忍了半晌還是破了功,邊笑邊歎道:

「你對河馬這種生物有意見我不管,今天環境有限制,只能這麼辦。」

「用腹音唸這句我不會,」小沙搖頭:「再說都習慣了,你可以要求,上了台大家一定都會回到老樣子,一加一減白費工夫,長期訓練可不是一天就改得掉的。」

「這也是,」河馬面露苦相:「照你這麼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學長,」我見他們講得沒結論,舉手道:「我有個小建議,搞不好可以解決。」

「哦?你說。」

「其實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建議啦,只是這樣而已。」我從書包掏出跟貓咪學姊換來的運動飲料,舉在口邊權充麥克風:「學長說麥克風收音好,那就把麥克風拿斜一點,像這樣對著臉,」說著把「麥克風」偏到一邊,讓收音孔對著臉,就像把麥克風貼在臉上一般:

「這樣氣音出來不會直接吹到麥克風上,聲音也因為隔著臉也不會太尖,只是動作不大好看,不過舞台隔那麼遠,下面反正看不清楚。」

「就這麼簡單?」小沙問。

「嗯,」我點點頭:「我有幾個樂團朋友,他們可以用麥克風弄出很多效果,這是其中之一。」

「好,就這麼辦。」河馬一笑以示嘉許:「多謝學弟,這姿勢是醜了點,大家找時間自己練習,不要搞得跟吹喇叭一樣。」說完噗哧一笑,只見大家跟著也笑了起來。

「別吵別吵,學弟英明,這個問題算是解決了,接下來還有更麻煩的,那就是麥克風的傳遞。」河馬打斷大家,皺眉道:「唉,這種鬼東西真麻煩。現場一共有九支麥克風,我們分配過,四支從舞台上方吊下來,對準兩部兩半,問題不大,傷腦筋的是獨誦句的麥克風。」他停了停:「獨誦東一個西一個,這個唸完那個唸,傳麥克風可來不及,所以隊形要大搬風。」

「啊?」大家聞言一驚,希特勒問:「怎麼個大搬風?」

「這就是現在要研究的,」河馬搔頭:「我跟小丁排了一個隊形,原則上是以獨誦句為準集中成四個區塊,每個區塊一支麥克風,唸完往旁邊傳。」

「學弟你有沒有搞錯啊?」李爾王學長說:「很多人有很多句耶,這要傳到哪時候?」

「所以要背清楚,唸完交給誰,一點都不能錯。」河馬一副我有什麼辦法的苦臉:「又要唸詩又要傳麥克風,這是個大工程,任何人搞砸馬上斷掉。學長說的是沒錯,但是不搞又不行。你們懂得這裡的困難度嗎?」

大家面面相覷,個個露出「這可慘了」的表情。只聽河馬大聲說:

「不要氣餒,我們是成功詩朗隊,沒什麼難得倒大家的。現在開始安排位置,我一個個叫,叫到的自動站出來,從我的左手到右手,第一排到第四排的順序開始排。小丁,你是報題的,你第一個來。」

「是。」小丁學長站起身來,往河馬左手邊走去。

河馬一一點名,排起了「中正紀念堂專用隊形」。排好後依實際身高又調整了一下,這才拿了幾個紙杯交給四個區塊,有點不放心地說:

「現在走一次試試。大家不要用力唸,出個聲就好,這麼吵喉嚨可受不了。紙杯就是麥克風,唸小聲沒關係,動作一定要做紮實,不要在那裡散散漫漫的。」說著把手一揮:「小楊你第一句準備好自動開始,咦?楊維民,你在哪裡?」

「這啦。」小楊學長笑道。

「喔喔喔,找到了。」河馬不好意思地一笑,對他點點頭:「好,交給你了。」

小楊學長捧著紙杯,瞪杯子一眼,唸起了第一句。

真是個尷尬狀況,隊形一換大家就慌了手腳:一下張三忘了「麥克風」,一下李四把紙杯掉在地上;有人明明是第二部卻被第一部包圍,把不是自己的句子唸了出來;也有人東張西望,該唸的沒唸。狀況比當年「黑暗期」還慘。要是現在就上台,大家保證只有死路一條。

練完一遍大夥兒都很沮喪,一個個垂頭喪氣默不作聲。河馬毫不氣餒,站到中央當起指揮,要我們看手勢傳遞麥克風,又練了一遍。

這次稍微好了些,只見河馬看過一遍就把大家的位置全數記住,正確引導大家下一句獨誦團員在哪,從頭到尾只有大家趕不上,他卻毫無失誤延遲。

不虧是總隊長,我暗暗佩服,只見他等整首詩唸完,偏頭想想,針對隊形又做調整,要我們再來一遍。

這次進步更大,經過兩次練習,大家約略知道了自己身邊的隊員是誰,傳遞速度也快了起來。我們小聲練了六遍,終於把新的隊形搞清楚,同時也熟悉了麥克風的傳遞辦法。

這麼一搞,四個紙杯已然殘破不堪了。希特勒拿著紙杯開玩笑,河馬瞪他一眼,開始處理上台順序。由於不是比賽,上台不必搞花招。河馬要國樂社與管樂社先上台,然後才是佈景,等六個詩社同學把巨幅國畫拉開,這才輪到詩朗隊隊員分成四列上台。

今晚配樂不同,河馬請兩社預演一次給大家聽。管樂社配樂較少,多半是段落與段落中間的串場;國樂社則從頭到尾都有背景音樂。我們席地而坐練了一遍,兩社搭配得天衣無縫,有種早就練了好幾個月的錯覺。

改善得很快,不愧是成功詩朗隊。集合至今不到一小時,該弄的該修的已經全數完成。河馬很高興,剛想稱讚大家,就見一個詩社同學跑來報告,表示校長帶著主任、組長抵達中正紀念堂,正向成功準備區走來。

小丁一聽馬上要大家起身。隊型尚未排好校長就來了,一行四人,多出來那位竟然是滅絕師太。

希特勒向我望來,只見校長跟滅絕師太客氣一番,面帶微笑地走進了準備區。小丁帶頭拍起手,大家機警也跟著拍,大聲喊了「校!長!好!」

校長把手一揮,滿面笑容開了口:「好好好,大家辛苦了。」說著對眾人道:「各位同學,校長來看看大家,都練完了沒啊?」

「完!了!」我們異口同聲地說,這回答還真好笑。

「完了就好,晚上好好表現。」校長把手一擺:「替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北一女中訓導處的丁亞雯主任。大家跟她問好。」

「主!任!好!」我們乖巧地說,比向校長問好還大聲。

「大家好。」滅絕師太微笑點頭,聲音不大,不像平常那麼可怕。

「這次活動是北一女中主辦,我們協辦的。」校長說:「丁主任很客氣,準備了茶水飲料請大家喝。等一下社長派幾個公差到北一女服務處領取。」

「謝!謝!主!任!」我們這群大男生反應很快,可謂上道。

「不用客氣。」滅絕師太說:「大家都很辛苦,尤其是那些藝人打歌個沒完,讓上台時間一拖再拖,晚上天氣熱,你們要好好休息,不要太累了。」

「不會,」小丁接過話頭,向滅絕師太說:「有時間準備更好,等一下可以更有把握。」

「這也是,丁社長。」滅絕師太點頭。原來她認識小丁,不虧是峨眉派掌門,這些邪魔外道她果然熟識。只見她對校長說:「那我就不打擾孩子們練習了,于校長謝謝你。」

「啊,不客氣不客氣,我送妳。」

校長是個老好人,打躬作揖送滅絕師太離開。兩人經過我身邊,滅絕師太轉頭見到我,停下腳步。

「咦?董子凱,你怎麼在這裡?」

「報告主任,」我忙道:「我也是成功詩朗隊隊員。」

她哦了一聲,又說:

「你倒是挺多才多藝的。演講社那邊怎樣了?」

「剛剛練習過,現在正在休息。」我站得筆直:「十點要集合,大家早就準備好了,請主任放心。」

「嗯,演講社紀律還不錯,你這邊也別太累了。」滅絕師太道,對身旁一頭霧水的校長說:

「于校長,你們這位同學今晚也要在我們學校的代表隊上台表演,他幫了很多忙,真是青年才俊,謝謝你們特別派人支援。」

「啊,真的嗎?那好極了,好極了。」校長看起來很開心:「不知道幫上了什麼忙,主任別客氣,別客氣。」

「這不是客氣。你們這位……」滅絕師太頓了頓,問我說:「你那是什麼社團啊?」

「說唱藝術社。」

「嗯,這位說唱藝術社的同學很有才能,上個月才來我們學校支援過,大家都很肯定他的能力。」

「呵呵,不敢當,不敢當。」校長依然打躬作揖。滅絕師太對我說了聲「那就加油吧」,當下與校長一起離開。

我這才鬆了口氣,小丁哈哈一笑:

「哈哈,學弟,你可紅了,連校長都知道你當上了『大使』啦!」

「呃,」我心想人紅不紅不知道,臉是一定紅到底了:「學長取笑了。」

「對啊,你倒是講講看,北一女那邊準備得怎麼樣啦?」陳組長對希特勒說:「劉文朗你也是,一起說說看,北一女比起我們怎樣?」

我跟希特勒對望一眼。希特勒向組長報告:

「我是詩朗隊練完才去的,詳細情況要問學弟。學弟幫她們設計得很精采,跟我們有得拚。來,凱子,說給大家聽,讓大家知道你的厲害。」

「什麼厲害,你別吹牛好不好?」我忙道:「是,我跟大家報告一下。」說著走出隊伍,向詩朗隊弟兄簡單報告了一遍。從大致劇本內容、道具佈景準備、人員數量與演員實力,直到其他社團支援狀況說了個明白。

大家聽完面面相覷,表情像是有點緊張。河馬冷笑一聲,開口道:

「媽的,不是跟你說今晚要來較量嗎?你這傢伙重色輕友倒是挺投入的。搞這麼多東西,我看八成是都你的主意,那些小女生哪有你這麼聰明?」

「是學長說不要放水的。」

「好啊,是我說的沒錯。」河馬笑道:「不過你也太拚了一點吧?有馬子連自己人都出賣了對不對?希特勒說你把關燈那招都教她們了,是不是呀?」

「不是那樣,她們根本練不成啦。」

我忙道,心想希特勒還真大嘴,這不是害我嗎?幸好教演講社「大走詩」「小跟句」的時候希特勒還沒到,否則就算河馬不咬我,其他隊員也會把我抓去阿魯巴。只聽河馬嘖地一聲,豪氣十足地說:

「教就教,怕她們不成?來,大家都聽見了,北妖那邊有我們獨誦冠軍加持,看來實力大增,說不定可以沾上我們的一點邊,跟在後頭幫我們提鞋子。來,打鐵趁熱來一遍認真的,今晚就練這遍,看看咱們本事如何。全體起立。」

大家紛紛起身,我連忙站進隊伍。河馬又說:

「我一想到北妖就有氣,可惜今晚她們派的不是詩朗隊。當然,她們是主辦,又是壓軸,節目精采是應該的。不過我們也不是來混的,等一下好好搶搶她們鋒頭,讓她們知道我們的厲害。小楊?」

「知道了,」小楊學長笑道:「準備好自動開始。」

「沒錯,只練這一次,不留力,你慢慢培養情緒吧。」

河馬說,站進隊伍,對國樂社打起暗號。

國樂社的擎起樂器,佈景組撐起巨幅潑墨畫,模擬著登台拉開的狀態。

我心裡充滿說不上來的興奮。只見河馬對國樂社點頭,絲竹聲悠然響起。

佈景人員迅速開畫,一幅氣勢磅礡、龍飛鳳舞的國畫,瞬間矗立隊伍後方。像是一道長城,堅定護衛著我們。

小楊閉上眼睛,走出隊伍,一邊往模擬的舞台前行,一邊唸出「海祭」第一句。

第一部團誦跟上,全員舉步上台。

我站在第一排,跟著左右的隊員邊走邊唸,來到中央站定。隨即是第二排、第三排、第四排。

四排站定同時,第一段正好唸完。小丁學長深深吸氣,用漂亮高亢的聲音,報出「台北市立成功高級中學詩歌朗誦隊朗誦」校名。

全員都準備好了,像去年比賽時那樣,唸起這首曾經帶給我們感動與恥辱,讓我們興奮又痛苦的詩。

九點五十分。

詩已唸完,大家浸淫在「海祭」的氣氛中。眾人席地而坐小聲交談,看來士氣高昂,信心滿滿。

將近十點,演講社那邊也要集合了。我拉著希特勒走到小丁面前,還沒開口,就聽他笑道:

「你們兩個又要開溜啦?」

「嗯,那邊也要開始練習了。」我說。

「好,你們先去。」小丁微笑著說:「加油,別管那個河馬,出去就代表成功,可別丟人現眼。」

「學長放心。」

「你這邊也要加油,」希特勒難得沒有嬉皮笑臉,認真囑咐道:「這可是天上掉下來的機會。你好好享受,別太緊張了。」

「放心好了。」小丁點點頭,像是心領神會,忽道:「喂,從高一認識你,到今天也快兩年了吧?」

「是啊。」希特勒感嘆地說:「新生盃、演辯社,還有去年暑假。」

「那些事情現在想想還真有趣,」小丁笑著伸出手:「所有的事,一句謝謝,也說聲抱歉了。」

「彼此彼此。」希特勒笑道,伸手與小丁一握:「你保重,我們走了。」

「午夜記得回來。」

「放心啦,怕咱們是灰姑娘嗎?」

希特勒笑道,拉我離開準備區。

台上依舊在表演,後台一片漆黑。黑暗中每個學校的陣地都坐滿了人,黑影在夜幕中晃動,有種人馬雜沓準備出征的感覺。希特勒沿路跟人打招呼,彷彿到哪裡都有好朋友一般。他真是說唱藝術社的最佳外交人員,下學期沒有他,不知社團公關這塊能夠交給誰。

就在此刻,希特勒忽然說:

「對了,我想看看節目,你先回去吧?」

「看什麼節目,那些歌星喔?」

「是啊,難得有現場表演可以看,不看真可惜。」希特勒指指舞台前方:「你瞧,正在唱歌的是陳淑樺,這種大牌平常只能在電視上看到,我們坐得這麼近,別人可來不了後台。」

「陳淑樺有什麼好看的?」我哼了哼:「你聽聽,她唱的都是什麼歌啊?」

「這首是新歌,叫做『夢醒時分』,唱片行還賣到缺貨呢。」

「我不是在問這首歌,我是說這種歌跟學運到底有什麼關係?這傢伙根本是來打歌的嘛。」

「本來就是,」希特勒一笑:「難得有這種機會,總比政治人物跑來放屁好一點吧?九校聯合打不過他們,這些人來撐個場面,也好聚集人氣啊。」

「那豈不是把氣氛都弄亂了嗎?」我搖了搖頭:「這是追悼會耶,起碼唱點應景的歌好不好啊?」

「哈,應景的歌,哪有這種歌啊?」

「那也不能打歌打成這樣啊,他們有給九校聯合經費嗎?」

「喂,你搞錯了吧?你覺得他們該給九校聯合經費,搞不好他們還覺得給了九校聯合面子,沒跟大家拿表演費已經很有愛心啦。」希特勒笑嘻嘻地說:「依我看啊,只要換個方法解釋,這首歌其實也很應景呢。」

「哪裡應景?」我瞪眼:「什麼『愛了不該愛的人』『心中滿是傷痕』,還他媽『開始懷疑人生』,這是什麼東西,算得上聲援或追悼嗎?」

「算啊!」希特勒大笑︰「你可以解釋成這樣:『不該愛的人』指中共,愛了他們,所以心中『滿是傷痕』,之後當然就會『感到萬分沮喪』、『開始懷疑人生』。如何?」

「算你會掰,」我噗哧一笑:「那我問你,『相思總是難免的,在每一個夢醒時分』呢?」

「這是指北京的學生雖然抗議中共,卻仍舊對他們抱著一絲期望。」

「『有些事你不必問』?」

「表示學運訴求是否能夠完成只能聽天由命。」

「『有些人你永遠不必等』?」

「這是說六四後才發現中共的殘暴,所以放棄對抗了。」

「那……」

「好了好了,別問了,再問我就轉不下去啦,」希特勒打斷我,笑道:「凱子啊,這種事情就是這樣,我們這些傻傻高中生努力搞了一個活動,他們跑來插個花,表示一下『名人的愛心』,順便利用這種場合打打歌,這就是社會啊。你別計較那麼多,他們唱他們的,我們演我們的,大家各自努力就是了。」

「唉,」我歎了口氣:「我就是看不慣那種樣子。」

「好好好,看不慣別看,我們回去就是。」希特勒笑道:「我們也好好努力,等一下來點精采的給他們瞧瞧還不行嗎?走吧。」

說著他嘻嘻一笑,拉著我的手臂回到演講社。只見北一女同學已然全數到齊,見我們回來,小達這才放下心,走到兩人身旁說:

「剛剛滅絕師太來過,跟小箏聊了一下。你要不要去問問狀況?」

「問什麼?」我一怔:「滅絕師太有什麼不爽的嗎?」

「沒有,她們聊得很愉快,」小達說:「我只是隱約聽到滅絕師太提到你,不知道她跟小箏說了什麼。畢竟你上次在社團聯展的時候,呃,瞭解吧?」

「應該是另一件事,」我說:「剛剛校長帶滅絕師太去詩朗隊打招呼,滅絕師太問了我幾句話,什麼你也在這邊之類的。沒事。」

「原來如此。」小達點頭:「那我就放心了。另一件事跟你打小報告,你的情敵黃益誠剛剛來過,跟小箏跑到外面去講了十幾分鐘。」

「哦?你認識他?」

「我不認識,也沒親眼看到,都是阿珍說的。」

「奇怪了,」希特勒插嘴:「阿珍最近是怎樣,惟恐天下不亂啊?凱子你別影響心情,我等等幫你問她,你別去找小箏。」

「為什麼不?」我說:「我又不介意,問問有什麼關係?」

「你為什麼不介意?」小達一怔。

「他說什麼大家都要信任小箏啦。」希特勒接口:「凱子,你當然不能去問小箏。馬上就要表演了,你自己不受影響是一回事,小箏會不會被影響誰都不知道。人家是總指揮,軍心要緊,有什麼話下台再說。」

「你會這麼講,代表你認為她心裡有鬼,」我輕嘆一聲:「我不問就是。其實他們見面又怎樣?我又不是沒看過。」

「你們的關係還真詭異。」小達不禁說:「社團聯展打得那麼兇,怎麼才一個月你就毫不設防啦?」

「那時候我還沒贏嘛。」我笑道。

「小心陰溝裡翻船。」小達表情一沉:「凱子,這陣子我跟小箏接觸比較密切,有些話下台再說。學長追不上她,你幫我追上了可別搞丟啦。」

「幫你追上,這是什麼心態啊?」希特勒大笑:「好啦好啦,別八卦這些事了,要集合啦。」

我們回到眾人之間坐下。我心裡有點不舒服,小箏要跟阿誠繼續往來,答應去九三九我不介意,兩人見面吃冰我也不介意,今天這樣卻誇張了點。我不介意是一回事,好歹也該在學妹面前替我留點面子吧?

她是故意的,八成是為了「天安門傳奇」。我越想越委屈,從社團聯展至今我做了那麼多,她到底還要我怎麼保證,才能真的放下疑慮,安心跟我在一起呢?薇已經走了,對她毫無威脅,事到如今連是否生還都是未知數,她為什麼還要一再介意,搞這些小動作呢?

再說,就算介意,就要跟小達說嗎?

就算介意,就得跟希特勒講嗎?

就算介意吧,那就可以跟黃益誠同出同進的,一點都不用避嫌嗎?

我心裡一片混亂,坐在馨馨身邊想心事。馨馨毫無知覺,笑著問我說:

「怎樣,成功那邊好玩嗎?」

「還好,」我回過神:「這邊呢?」

「就那樣,剛剛大家都不在,挺無聊的。」

「那現在大家在等什麼?」

「等班聯會,」馨馨說:「主任說班聯會要來跟大家說話,所以學姊就要我們暫時別練。正好你也剛練完成功那邊,稍微休息一下也不錯,別累著了。」

我沒接口。馨馨推我一把:

「幹嘛不說話,太累啦?」

「呃,是啊。」

「我就說人有極限的,你這樣不行。」她笑了起來:「上次不是抱怨成功給的獎章太小氣了嗎?我覺得你早該選擇我們就好了,你在那邊只是個小高一,在這裡卻是台柱。我跟你說喔,主任越來越喜歡你了,剛剛她還跟小箏學姊說你很熱心呢。」

「呃。」我一陣緊張,有點擔心滅絕師太把下午的事跟小箏講,卻又不能跟馨馨打聽,轉移話題說:

「對了,妳跟宜津明天下午還練不練?」

「練,不過不是下午,是凌晨。」馨馨笑道:「我們商量好了,既然今晚跨夜,下台後也別回去,直接在中正紀念堂裡頭搞定,回家才好睡個過癮。」

「呵,妳們真拚。」

「你的場子嘛,再說我跟宜津也代表演講社啊,就算比不過基女相聲社,好歹也不能差人家太多,不然你跟小箏學姊的面子往哪裡擺?」

「您言重了。」

「師父客氣。」

「對了,問妳一件事。」我又問:「妳跟宜津越來越好了,是不是?」

「是啦,你問了好幾遍啦,」馨馨一笑:「跟你說喔,就是前天,我終於知道她的態度為什麼變了。」

「哦?為什麼?」

「因為被罵啦!」馨馨笑得很有趣:「好啦,其實也不是被罵,應該算不打不相識吧。上上禮拜我去廟口吃東西,結果你知道嗎,我發現宜津帶著她的男朋友,正在跟我吃同一攤喔。」

「哦?她也住基隆啊?」

「沒有,是她男朋友住基隆,」馨馨笑道:「宜津住七堵,男朋友是基中的,之前念同一所國中。」

「然後呢?」

「我跟她大眼瞪小眼,鬥了一下嘴,」馨馨續道:「這不是新鮮事,我們每天都嘛這樣。後來她走了,那個賣鰻魚羹的老闆跟我說了一堆,問我為什麼要跟『那位小姐』吵架。」

「妳認識鰻魚羹老闆嗎?」

「認識啊,我從小都在那裡吃。」馨馨嘻嘻一笑:「再說我生父是那裡的角頭,大家都知道我是她女兒,跟我客客氣氣的,本來就很熟。」

「喔,瞭解。」我笑道,又問:「這跟宜津又有什麼關係啊?」

「哈,這就是世界太小了。你知道嗎,鰻魚羹老闆竟然是宜津男朋友的爸爸喔!」馨馨笑得非常有趣:「一開始我還不知道,他也沒跟我說,上禮拜又過去吃老闆也沒多說什麼。」馨馨頓了頓:「可是,從那次在鰻魚羹見面之後,宜津就對我越來越客氣。禮拜一中午我們躲到活動中心練段子,她突然問我是不是別人家的養女。」

「她問這個幹嘛?」

「我也不知道啊,就問她關她什麼事,沒想到她馬上跟我道歉,說不知道我過得這麼辛苦,過去以為我是個高傲自大的傢伙。」馨馨笑道:「原來她男朋友回家後馬上被爸爸叫去講話,老闆對他說了一堆我的好話,還把我的故事都跟他說了,簡直是身家調查,想起來也蠻可怕的。」馨馨緩了口氣,又道:

「她男朋友跑去跟宜津講,宜津這人好惡分明,聽完後覺得自己以貌取人,想了幾天決定跑來找我和解。你看,很好玩吧?」

「好玩倒是其次,宜津還真是性格激烈呢。」

「是啊,很炫吧?」馨馨笑著說:「我當然不跟她介意啦,想想她聽了一些阿信故事,回去一個人抱頭悔過,這種場面也亂好笑一把的。我跟她說沒關係,之後就越來越好了。」

「瞭解,那真是件好事。」我笑著點點頭:「那這樣一來,她就不會離開演講社了吧?」

「還是會,畢竟她風評不好,社團裡討厭她的人很多。」

「那妳也不幫幫她?」

「咦?你倒是蠻幫她的。」馨馨一怔:「我們討論過,她說想到處看看,看樣子要加入北青,不過好像也有意思想去戲劇社。要是真的去了北青,未來我們在北青也就有人啦,辦起事來搞不好更方便。」

「北青,校刊社嗎?」

「是啊,北一女青年。」馨馨點了點頭:「北青勢力龐大,對我們很有幫助。以後找機會弄個演講社專訪,搞不好也能幫我們招收社員。」

「講到校刊社,問妳一件事。」我裝做隨口問問:「剛剛阿誠過來了是嗎?」

「咦?你知道嘍?」馨馨一怔,嘆了口氣:「就說女校沒秘密吧,本來想瞞著你直到表演完的。沒錯,他來過了,還把學姊拉出去囉嗦半天。巧怡有點不高興,說當時幫她擋得那麼認真,結果今天學姊反而在大庭廣眾下這樣搞。」

「哪樣搞?」

「不避嫌啊!」馨馨不滿地說:「凱子,大家把你當自己人,黃益誠把學姊帶走大家都很悶,覺得對不起你。」

「哈哈,不必。」我裝成不以為意:「三號晚上,我還跟阿誠一起吃冰呢。」

「我知道啊。」

「妳怎麼知道?」

「咦?你不知道我知道嗎?」馨馨一呆,想了半晌後說:「奇怪了,這可讓人有點搞不清楚啦。」

「喂,妳不要自言自語的,講清楚啦。」

「喔,好。」馨馨回過頭來,望著我說:「這件事有點古怪,所以我想了一下。我是聽阿珍學姊說的,阿珍學姊是聽柯秉楠說的,柯秉楠當然是聽黃益誠自己說的。這都不奇怪,我覺得想不通的是……」

「阿珍幹嘛八卦這個,是不是?」

「她對你跟小箏學姊不懷好意,幹嘛想不通?」馨馨搖頭:「不是這個。我想不通的是,阿珍學姊講這件事的時候旁邊有宜津巧怡跟小雪,我有點不高興……」

「幹嘛不高興?」

「小箏學姊幹嘛跟他見面,阿珍學姊幹嘛說一些五四三,」馨馨瞪我一眼:「喂,你別一直打岔好不好,我快講不下去了啦。」

「是是是,我不打岔。」

「哼,再打岔就不跟你說了,」馨馨嘟起嘴,續道:「當時我有點不高興,當面問阿珍學姊幹嘛老講一堆你的八卦。她竟然抬出小箏學姊,說什麼小箏學姊說大家都知道。她聽了不信才跑來跟我們打聽,發現小箏學姊是騙她的,其實我們都不知道,並不是為了散撥八卦。」

「呃,亂七八糟,」我皺眉:「妳信她這一套嗎?」

「我不信,不過我相信小箏學姊的確有這樣講。」馨馨說:「我以為小箏學姊會先來跟你打聲招呼,畢竟她知道阿珍學姊一定會跑來跟我們講。結果她竟然什麼都沒跟你說,所以你就不知道我們都知道了。」

「呃,妳講話還真像繞口令。」我笑了起來:「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姊姊不愛八卦,大概是沒想到要講吧。」

「或許。」馨馨點頭,卻說:「不過你們之間的氣氛也太怪了一點,我好擔心你,可別出了什麼事才好。」

「馨馨,謝謝妳。」我見她說得誠意十足,不禁有點感動,忙道:「我會小心的,妳別擔心。」

「我不擔心你,我擔心的是別人。」馨馨搖頭:「黃益誠虎視眈眈,小箏學姊莫測高深,阿珍學姊沒事就來這麼一下,你又對人毫不設防。我怕你吃了虧,卻又幫不上忙,只能瞎擔心,總不能跟著起鬨啊!」

「妳關心我我知道。可是我也不是毫無設防,放心好了。」

「嗯,你知道警覺,我就不用一直擔心啦。」馨馨這才放鬆了些:「凱子你是個大好人,我怕你被她們傷害。小箏學姊當然不會故意傷害你,不過其他人就很難說了。你這麼厲害,沒事誰也傷不了你,我就怕你不知道要小心。」

「嗯,我會的。」

我點點頭,心裡一陣溫暖。忽然覺得其實我有馨馨就夠了。只要能夠一直聽著她的聲音,看著她像此刻這樣對我微笑,那麼即使未來發生什麼變故,感覺起來也就都不怎麼嚴重了。

正自發呆,馨馨又開了口。

「對了,有件事要先跟你說一聲。」

「妳說。」

「嗯,其實這是驚喜,不該先跟你講的。」馨馨古古怪怪地一笑:「這樣好了,問你個問題。假如說,我是說假如喔,我跟巧怡打算加個節目,讓今天晚上的表演更精采,你會不會反對啊?」

「那要看加的是什麼。」我一怔:「今晚的表演很緊湊,我不覺得有什麼可加的。妳想加什麼東西?」

「這不好講。」她神秘兮兮地說:「我問過大家,巧怡說你同意她就沒意見,斌斌跟宜君要我自己負責準備,小雪跟宜津覺得很酷,連貓咪學姊都說主意很好,不過還是先問過你再動作,她說如果你同意自然會跟其他人溝通,要我們不許跳過你,說了宜君跟斌斌一頓。」

「哈,」我聳聳肩:「妳們女生規矩大,我才不在乎,只要效果好唱歌跳舞我都不反對。倒是妳們幾個真是小媳婦,明明已經當家了,真的堅持什麼我看學姊也不會有什麼意見。妳直說吧,想加什麼東西?」

「好,我說。」她似乎沒什麼把握:「我覺得不要放錄音帶,那兩首『歷史的傷口』跟『漂亮的中國人』應該唱現場的,這樣比較有氣氛。」

「自己唱喔?」我一怔:「等等,不行。」

「為什麼不行?」

「曲子不熟,『漂亮的中國人』沒幾個人聽過。」我解釋道:「加上沒配樂,清唱效果不好,現在才找北一女樂隊或吉他社幫忙都太遲了,成功管樂要跟詩朗隊上台,北一國樂小班嘛……那種配樂配不了那首歌。」

「這些我都知道。」馨馨神秘兮兮地一笑:「當然不能清唱嘍,哪這麼笨,找國樂社演奏流行歌曲不是笑話嗎?我的想法是……」

「喔,我懂啦!」我靈光一閃:「好傢伙,妳打算請大姊她們來是不是?嗯,好主意,我想想看要怎麼弄。」我思考片刻,點點頭說:「不然這樣好了,也不用放棄錄音帶,台灣記者報導『歷史的傷口』時就讓大姊他們演台灣歌手,現場演唱不用錄音帶,要他們配合主播,假裝是新聞畫面……不不不,這樣好了,我修一下第十組,讓狗弟抱吉他在紀念碑旁下獨唱,讓他扮演侯德建,之後一步步加入吉他貝斯爵士鼓,讓大姊跟其他弟兄拿麥克風跟著和音,最後讓錄音帶加進來變成大合唱。其他社員會唱的跟著唱,一直唱到歌曲結束,這樣會很精采。」

我一口氣說完一串,馨馨張大了嘴,半晌後才回神,拍手笑道:

「凱子,我超佩服你的!一眨眼通通設計好啦!」她高興得手舞足蹈:「這比我原本的想法強太多了,那你趕快跟學姊講,我們起碼還有四五個小時可以練!」

「學姊那邊不急,妳先回答我,大姊她們配合得上嗎?」

「沒問題,我連絡過她了,他們在過來的路上。」馨馨吐吐舌頭:「本來是想讓他們跟你談的。」

「不要緊,這樣不耽誤時間。」我又問:「還有一個問題。要是照我剛剛的說法,最後高潮時放錄音帶要跟大姊他們同步,可是大姊他們先唱,錄音帶後放,這樣很容易開天窗。」

「那也容易,讓范胖跟大姊他們商量好,算秒數嘛。」

「算秒數不準,」我搖頭,想了想沒有主意,於是說:「算了,這不要緊,等大姊來直接問她好了。我猜他們自己有辦法,不然頂多別放錄音帶,要森怪鍵盤多彈點特效,唱大聲點就是了。」

「那現在怎麼進行?」

「這樣,妳先去跟巧怡她們說……」我心想這是個幫巧怡馨馨建立威信的好機會,俯身跟馨馨咬了耳朵,教她如何與我配合,怎麼當眾提出這件事。

馨馨聽完笑了起來,對我眨眨眼,快步坐到巧怡身邊,講起悄悄話。

我抬起頭,望著遠方正在跟阿珍講話中的小箏。只見她面帶倦色,卻依舊美艷如昔。就在這個當口,只見七八名身穿北一女制服,別著黃色臂章的班聯會同學,一邊談笑一邊走入了演講社準備區。小箏帶著阿珍巧怡接待對方入座,嘰嘰喳喳聊了起來。

我見范胖一個人坐著,走到他身邊坐下,對他說:

「今天辛苦你了,都是一堆雜七雜八的事,害你沒機會上台,真是抱歉。」

「不,場務是大事,後勤才是勝利之母。」范胖爽朗地說:「你是導演,不用老想著幫誰出鋒頭。我們本來就是來支援的,完成表演才是重點,我不在乎上不上台。」

「可是機會難得耶。」

「我知道呀,」他笑道:「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想想那些沒上台的北一女,明明是她們的場子,結果你出鋒頭她們坐冷板凳,不是更不舒服嗎?」

「呃,我可是花了很大功夫盡量讓每個人都上台了。」

「所以不用多想。」他笑道:「這不是社長該想的事情,今天機會難得,成全社團威名更要緊。你大概沒注意到吧,今天連小光都很低調呢。」

「這是真的,你不說我都忘了他也在。」

「他是故意的。」范胖笑道:「你這兄弟很難得,傍晚一到他就把我找到外面去問狀況,聽完後他說很好,他會低調一點,也要我們提醒你不要顧慮他,好好跟演講社打交道。他的戲份不多,很容易躲,不必跟其他人接觸什麼的。」

「他為什麼要跟你說這些?」

「他說只要他在你就會顧慮他,那他就會搶你的鋒頭了。」范胖笑著說:「我跟他講了一堆這些學姊很難搞的事,他一聽就要我們閃遠點讓你自己對付,他說這叫下馬威,你必須把她們打得服服貼貼的,好讓演講社變成你未來的『親兵娘子軍』。」

「呃,瞧他說的,這也太誇張了點。」

「一點也不誇張,」范胖搖頭:「之前聽說你跟演講社很熟,今天才知道果然不是說假的。那些高一幹部全都對你言聽計從,即使有幾個學姊不服,今天之後大概也得承認你的本事啦。」他歎道:「過去上社團課的時候總覺得你很臭屁,前幾天選舉,我對你的策略也有點意見。不過整天下來,我必須承認你的確是說唱藝術社最強的人才。社團有了你,小達就可以安心走了。」

「不敢當,」我微微一笑:「瞧你說的,安心走了,這話還挺恐怖的。」

「哈哈,是啦,」他笑道:「他們幾個最近都是那種語氣,說什麼很羨慕我留級可以繼續待在社團裡。我才在想要怎麼安慰他們呢,乾脆你去跟他們摸摸頭算了,你去講應該比我有用得多。」

「或許,找機會吧。」

「是啊,今天太忙了,你還是專心在表演上吧。」

「對了,講到這個,你的進度如何了?」

「沒問題。」他點點頭:「有些東西要小心點省得出搥,不過都是小事,不用你擔心。」

「我不擔心你,倒是我這邊有個新的狀況,需要你配合。」我說,當下把大姊他們要來的事情跟范胖說了一番。聽完後他想了想,搖搖頭說:

「我不覺得有什麼問題,倒是你這邊要好好排練一下,菜都要端上桌了才加料,口味要有把握。」

「你說得對,我會跟大家好好商量的。」

「喔,對了,」范胖忽道:「關於最後面要放的音樂,我要提醒你一聲,『漂亮的中國人』已經錄到了,可是……」

他才剛開口,就見小箏走到我們身邊,微笑著對范胖說:

「不好意思,我能打岔一下嗎?」

「啊,妳盡管說,我們沒在聊什麼。」

范胖忙道。小箏對他一笑致意,向我說:

「凱凱,班聯會那邊想看進度,問我們可不可以練一遍給她們看。你說呢?」

「應該可以吧?妳覺得有問題嗎?」

「我們還沒有加上音樂跟道具走過一遍,我擔心沒配合好,她們會緊張。」

「那就不加音樂道具,照剛才在學校的方式走一遍,當個熱身,等她們閃了之後再練就好。」

「好,這也行。」小箏點點頭,帶我走到隊伍前面。

正在休息的眾人都轉過頭來,小箏四下環顧,宣布道:

「大家都休息夠了吧?我們要開始練習了。」說著對班聯會同學們點點頭:「今晚我們是壓軸,作為主辦單位,班聯會希望看一遍演講社的表演。現在我讓學弟開始指揮,大家提起精神,希望這次排練能有下午的水準。」

所有人都站起身來。小箏輕輕一笑,走回台灣主播組就位。我清清喉嚨,對所有人說:

「各位,這次練習不用配樂道具,跟下午一樣只唸句子不排隊型,請大家按照分組站在兩邊,我們馬上開始。」

「哦?沒有道具嗎?」班聯會的楊淑芬開口:「我們想看完整的呢。」

「就算有道具也沒有燈光音效,照樣不完整。」我回答:「我們目前還在進行微調,就算現在看了,之後說不定也會修正。」

「那加上道具又有什麼關係?」她追問。

嘿,這女的還真煩,我耐下性子解釋:

「楊同學,我們今天從早忙到晚,大家都很累了。等一下還要上台,那些道具不但重,又是臨時製作的,搬來搬去只怕很容易解體,到時候來不及修復豈不糟糕?」

「可是我們想看一遍啊。」她堅持。

「呃,」我心裡不爽,什麼叫做「妳們想看」,妳是哪來的公主啊?這傢伙莫名其妙,難怪早上小丁氣得七竅生煙。轉念又想我是來支援的,演講社或許得賣她面子,我卻不必吃這套。於是說:「想看當然沒問題,等一下上台妳就看得到了。道具佈景免談,現在開始練習。台灣播報組預備。」

「等等,」楊淑芬打斷我,語氣十分強硬:「董子凱同學,這是班聯會辦的活動,我必須先看過一遍,有什麼狀況也要跟主任報告,請你服從我的指揮。」

靠,「服從」「指揮」,她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見演講社同學個個面露不愉之色,想起小丁學長的「囑咐」,冷笑一聲說:

「這位同學,或許班聯會是活動主辦人,然而負責指揮實際演出的是我,換言之我是導演,不是妳的撿場。什麼叫『主辦』,就是事情妳做,搞砸妳負責,還要滿足我們這些表演團隊的需求,買買飲料什麼的,而不是來『指揮』我們的。」

「你……」她氣得滿臉通紅:「喂喂喂,你是來支援的,怎麼不歸我指揮?」

「哈,支援不假,問題是我支援的對象不是妳。」我譏笑,隨即正色道:「上台在即,我不跟妳做口舌之爭。我的任務是把表演弄好,就算主任親到也不能干涉我的指揮。要我『服從』不難,妳找演講社解除我的職務,不然妳就得具備解除我職務的權限。別怪我說得難聽,嘿嘿,只怕妳一個小小班聯會未上任公關學妹並沒有這種權力吧?」

「我……」她指著我,滿臉不滿地說:「董子凱,你別忘了,這是班聯會的活動。」

「我沒忘啊,貴會把表演責任交給了演講社,」我毫不讓步:「而演講社又把指揮權交給了我。妳有意見找主任說去,她要『指揮』我一定『服從』,至於妳嘛……站在一邊安靜觀摩,說不定還可以學個兩招。貴會學姊都沒講話,我記得班聯會主席是一位盧學姊,不是楊……隨便啦,我不記得妳的大名,反正不要浪費我們時間就好。」

此話一說,就見班聯會張子藝學姊偷笑一聲,楊淑芬還想說些什麼,我把手一揮,阻止她繼續發言:

「廢話少說,無謂爭執到此為止。演講社各組預備。」

演講社社員早已準備完成,個個凝神望向我這邊。我朗聲道:

「以下開始練習。宜津?」

「是!」

「妳權充一下大會主持人,代替家鳳幫我們報個過場。」

「沒問題。」

「練習從宜津介紹完開始,」我又說:「以我站的地方為舞台中心點,貓咪、小箏兩位學姊等宜津介紹完直接上台,國樂社原地演奏不用移動位置。排練過程不暫停,有任何錯漏失誤請各組組員互相幫忙掩護。宜津準備好自動開始。」

宜津馬上出列,四下望了望等眾人就緒。朗聲道:

「以下,讓我們歡迎今晚最後一個節目,由北一女中演講社帶來的時事話劇『天安門學運紀實:五十天的奮鬥』。」

小箏貓咪相視一笑,同時邁出步伐,踏上虛擬的舞台。

排練結束,大家都鬆了口氣。我讓眾人坐下,拿起記錄本開始修正。

適才排練還算成功,雖然沒有燈光音效道具佈景,但整體而言水準又比下午進步了許多。班聯會學姊知道大家不高興,等我說明完應修正的重點後,悄悄走來跟小箏與我說了好幾聲抱歉。

作為「罪魁禍首」,楊淑芬並沒有跟著過來,反而站在一旁什麼話都不說。想想她還真大牌,學姊都來道歉了,她卻還是一副我行我素的樣子。不過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忙,沒功夫跟她生這種無聊氣。就聽小箏客氣幾句,送她們離開了準備區。

她們前腳剛走,演講社這邊馬上吵鬧起來。眾人對剛剛的場面都很生氣,紛紛批評楊淑芬,也對班聯會並未管束這個學妹頗有微辭。小箏走到大家當中好言相勸,解釋班聯會剛完成改選,楊淑芬是下屆幹部,學姊交接在即,對她沒有約束力,所以不是不管,而是管不動云云。

她又說,反正學弟也讓她下不了台,大家就別生氣了吧。馬上就要表演了,浪費時間不高興很沒必要,要求各組分別帶開,各自演練二十分鐘。

我暗想剛才自己很衝,不知會不會給演講社帶來麻煩。等各組帶開練習,這才走到小箏身邊說:

「嘉嘉,剛剛不好意思。沒給大家造成困擾吧?」

這時巧怡、馨馨、小光,加上貓咪學姊都在旁邊。巧怡嘖地一聲:

「凱子你別擔心,這件事跟學姊無關,班聯會要面對的是我。那種叫什麼公關嘛,你講得太客氣了,換成是我絕對沒那麼好講話。」

「巧怡,妳是社長,不高興也要忍耐。」小箏嚴肅地說:「妳跟凱凱不同,他不受班聯會節制,愛怎麼講就怎麼講,妳當社長的可不能這樣。」說著又對我道:「凱凱,剛剛謝了,你跳出來講,也算幫我們留了空間。」

「唉,我就擔心自己太衝了,害妳們得罪班聯會。」

「不要緊,立場也很要緊。」小箏搖頭:「那些道具佈景的確不適合搬來搬去,換成是我也不會答應。」說著轉頭問貓咪學姊:「妳覺得呢?」

「很有趣啊,」貓咪學姊笑道:「精采得很,學弟能屈能伸,這場戲還蠻好看的。」

「妳真是的,就愛看人家吵架。」小箏輕嘆一聲,對我說:「凱凱你表現很好,我很開心。那就趕快練習吧?」

「等等,」我連忙叫住她:「姊姊,巧怡馨馨這邊有件事想找妳商量。」

「哦?」小箏問兩人:「說罷,什麼事?」

兩人對看一眼,巧怡開口道:「我跟馨馨討論過了,我們有個建議,是關於那兩首歌的。」當下說了馨馨的主意。

小箏默默聽巧怡說,我站在一旁觀察小箏的態度。只見她聽完想了半晌,問我道:

「凱凱,你覺得可行嗎?」

「可行,修改之處不多,效果倒是不錯。」

「那你決定就是啦,不用來問我嘛。」

「還是得問過妳吧?」我說:「那如果妳不反對,我就去安排了喔?」

「好,你去安排,我們先去練習,待會兒再說吧。」

小箏不置可否地說,轉身隨貓咪學姊離開。

馨馨等兩人走遠,有點不安心地問:

「凱子啊,學姊是怎麼了,不高興我們這麼做嗎?」

「唉,馨馨,妳怎麼不懂呢?」我歎道:「大姊雖然是妳姊姊,卻也是薇的朋友。Ansery是薇的樂團,姊姊什麼都知道啊。」

「呃,我沒往這裡想耶,那怎麼辦?」

「不怎麼辦,這種事沒解的,只能硬著頭皮幹了。」

馨馨滿臉錯愕,求助似地望向巧怡。只見巧怡聳聳肩,似乎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我見狀說:

「算了,大家別管我跟姊姊的事,馨馨你去練功,巧怡妳也不要一邊當演員一邊當學妹。小光,待會兒我有事找你聊,你先跟巧怡去練習,有空記得找我。」

「只怕是你沒空吧?」

小光哈哈一笑,拉著巧怡離開。

馨馨留在原地不動,我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麼,嘆口氣搖了搖頭。只見她沉默半晌,這才低聲道:

「凱子,是我疏忽了,我沒往那個方向想。」

「不要緊。」

「才跟你說要小心,結果我卻這麼糊塗。」她似乎有點懊惱:「你也真是的,既然知道不好,那幹嘛還讓我們提出來呢?」

「妳的建議很好啊,再說姊姊也沒道理不高興。」

「問題是你明知她會不高興,卻還是要我們提?」

「對。」

「為什麼?」

「我說啦,她沒有理由不高興。」我淡淡地說:「我對她是一片真心,她清楚得很。大姊是妳姊姊,又不只是薇的朋友。我們做這些都是為了演講社的表演,再說……」

「再說什麼?」

「沒什麼。」我搖搖頭,不由自主摸了摸別在腰際的對講機,一時之間有點疲倦:

「妳就別再問了,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姊姊不高興與妳無關。說不定只是因為累了,比較不能控制情緒而已。」

「可是……」

「別可是了,快去練習。」我打斷她,訓道:「妳是副社長,又是我徒弟,絕對不能丟臉。這場表演太重要了,妳給我專心點,不准想東想西的,明白嗎?」

「呃,知道了啦。」

馨馨點點頭,想了想又說:

「凱子?」

「嗯?」

「對不起。」

她咬著牙,匆忙轉過身去,走回自己的分組。

十點四十五分。

分組排練半小時左右,我依序跑各組觀察進度,不時望望小箏,只見她與貓咪學姊已然練習完畢,兩人正在聊天,看不出有什麼情緒。

阿珍在第五組,我跟她們討論完成,正要接著去下一組,就聽她叫住了我。

「凱子,」她悄聲對我說:「你有空嗎?借我三分鐘。」

「嗯,好。」我點點頭,陪她走到一邊:「學姊,什麼事?」

「有一陣子都沒見面了,應該是從成功校慶到今天吧?」她似乎有備而來,不慌不忙地說:「你我之間有些誤會,我想藉這個機會跟你澄清一下。」

「有什麼誤會?」

我心裡厭煩,不想聽她多說。只聽她道:

「當然,我相信阿楠一定跟你說了,那些照片是我放的。」

「嗯,他說了。」

「這件事我欠你一個道歉。」她緩緩地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只能說是一時糊塗。希望你不要介意。」

「妳不欠我什麼。」我搖頭:「我也沒必要介意。想找人道歉妳找小箏說去。」

「我會的。」她似乎完全不受我的態度影響,又說:「至於第二件事,我是想提醒你,小箏跟阿誠沒怎樣,你不要胡思亂想。」

干妳啥事,我哼了哼:「我沒有。」

「我懂,你不相信我,那也沒辦法。」阿珍似乎早就預料到我會這麼回應她,嘆了口氣又道:「凱子,上次的事我的確做錯了,也因為這樣,間接傷害了跟小箏那麼多年來的交情。我很後悔,不過後悔也於事無補。今天跟你說這些沒有別的用意,只是希望能做點彌補,希望你相信我的誠意。」

「相信與否並不重要,」我說:「重點是妳做這件事的真正目的,妳道歉歸道歉,卻沒有正面跟我解釋。這麼一來道歉也就沒什麼意義了。」

「說得也是。」她緩緩地說:「好,跟你承認就是。我嫉妒她。」

「嫉妒小箏?」

「是的。」她回答得毫不保留:「我跟她從小學就同班,到今天多少年啦,什麼好事都發生在她身上,我總是她的墊檔。」說著低下頭:「你很優秀,到哪都是風雲人物,或許不能瞭解我這種人的心情。小箏既漂亮氣質又好,男生總想接近她,多年來我都是她的防火牆。換句話說,所有跟我接觸的人,都是為了接近她才來找我,並不是為了找我,想跟我鄭麗珍做朋友。」

「所以嫉妒?」

「不,這只是背景,」阿珍搖頭:「我們有我們的交情,我的朋友自己選擇,那些都是我自願做的事。問題是,上了高中之後,我們卻遇到了難以解決的問題。」

「因為詩聖?」

「因為你。」她哼了哼:「柯秉楠跟小箏的關係是個意外,你不該一直拿出來提。至於林美薇,我跟她之間有很多過去,那也不是幾句話說得清的。這都不重要,我之所以嫉妒她,是因為你對她太好了。」

「她是我的女朋友,我對她好又錯了嗎?」

「當然沒錯,問題是,像你這樣的人,為什麼總是被小箏搶走呢?」她輕輕地說:「在這個圈子裡一共有六個人,柯秉楠、林美薇、你、阿誠、還有小箏跟我。我們不看過程,最後的結果是每個人都喜歡你,而你卻是小箏的。」

「妳的話很奇怪,」我一怔:「詩聖跟阿誠都是男生,妳跟我又沒怎樣,我跟小箏在一起唯一受到委屈的只有薇一個人。今天詩聖回去跟妳在一起了,都按照妳的邏輯,那薇還能活嗎?」

「這就是我不如林美薇的地方。」阿珍淒然一笑:「你的話正好證明了我的意思,這幾個人裡就你人最好,結局也跟過去一樣,最好的被小箏拿走了。要是你選的是林美薇,搞不好我就不會這麼難過了,你懂嗎?」

「說實話,我不懂,」我搖頭:「而且懂不懂也不重要,事到如今說這些都沒有意義了。我沒有辦法瞭解妳的情緒,畢竟那都是妳個人的事,不用來跟我說。妳跟姊姊說開了就是我朋友,妳們翻臉了我就很難跟妳往來。這就是我的立場,希望妳能明白。」

「就像你對阿誠,是不是?」阿珍說,半晌後道:「你不瞭解的,一旦小箏對某件事有了成見,那就任憑是誰都沒辦法改變她的想法了。我希望你明白的是,不是我不想跟她道歉,而是跟她道歉也沒用。」

「我不認為。」

「不認為什麼?」

「姊姊的想法可以改變。」我搖了搖頭:「妳看看她怎麼對待阿誠,之前那麼恨他,之後也原諒了不是?」

「凱子,你錯了。」阿珍搖了搖頭,緩緩地說:「她從來沒有恨過阿誠。」

「好好好,我不要跟妳聊這個了。」我心裡更不舒服,瞪她一眼說:「學姊,我很感謝之前妳幫忙湊合我跟姊姊。妳的所作所為我可以不介意,妳的道歉我也可以接受。至於姊姊怎麼想,那我就不能幫她決定了,妳跟她的問題不能通過我解決。」我頓了頓:

「就這樣,我還要去看下一組進度了,失陪。」

說完我馬上離開。只見阿珍站在原地,長歎一聲,回到隊伍中坐下,什麼話都沒有再說。

煩悶地陪第十組練完,我去第三、六、八組又練了一下,這才總算把兩岸新聞以外的各組進度都盯過一遍。看看錶是十一點五分,心想詩朗隊午夜才集合,還有一點時間,不如趁這個空檔跟小箏談談。於是起身走到台灣組那邊,對正跟貓咪學姊說話的小箏道:

「對不起,可以打岔一下嗎?」

「嗯,凱凱,」小箏轉過頭來,微笑著說:「已經排練完了喔?什麼事?」

「我能跟妳說幾句話嗎?」

「嗯,好,不過只能說幾句。」小箏起身看錶:「不到一個小時你就要回成功那邊啦,不是還要修改配樂嗎?要快點嘍。」

「呃,知道了。」我應了一聲,小箏給我碰了個軟釘子,簡簡單單限制了我的說話時間,又表達了她所介意的內容,真是難以應付。

貓咪學姊古怪地一笑,不知她剛跟小箏都聊了什麼。兩人走到旁邊,小箏找了個靠花圃的角落停下,開口說:

「凱凱,你可以說啦。什麼事?」

「呃,我只想看妳好不好。」我說,覺得不必繞脖子說話,單刀直入地說:「嘉嘉,馨馨剛剛那個主意,妳聽了是不是不高興?」

「咦,」她一怔,似乎沒想到我會這麼直接,遲疑片刻,點點頭說:「唉,好吧,有一點。」

「我就知道。」我嘆了口氣:「妳要明白,這不是我的主意。我之所以贊成是為了讓表演更精采,跟薇也沒有任何關係。妳懂嗎?」

「懂。」她點點頭:「不過我並不是這樣想的。」

「那妳是怎麼想的?」

「或者說吧,你該問我在不高興什麼。」她嘿嘿一笑:「凱凱,你有心事,所以拿這件事情來試探我,對不對啊?」

「我哪有什麼心事?」

「阿誠啊,你介意了,對不對?」小箏像是覺得我很傻,又像拿我沒辦法:「說真的,你是我男朋友,介意就介意,介意代表在乎,再說你這還不是來『關心』了嗎?」說著摸摸我的臉,凝視半晌說:

「男女朋友之間有點佔有慾是正常的,平常你那麼大方,有時候我也覺得有種不被重視的感覺。阿誠是我找來的,來的時候我故意在大家面前跟他一起走,甚至還挽著他的手。這些都是刻意做給你看的,你懂嗎?」

「妳還挽著他的手喔?」我一怔,皺了皺眉頭:「我不知道。」

「唉,大家對你還真好。」小箏歎道:「反正我跟你承認了,你也就知道了。」

「嘉嘉,妳為什麼要故意這麼做?」

「我希望你注意我,希望你在乎,也希望你懂得要吃醋。」她輕輕地說:「今天我已經很不舒服了,你不但沒有關心我,反而跟我計較一堆事情。你寧願跟學妹們聊天,也不肯過來陪我說說話。」

「我都在忙耶,」我哼了哼:「再說這也是妳演講社的事,我幫演講社不等於幫妳嗎?幹嘛不舒服?」

「我不舒服,跟你不理我是兩件事。」小箏說:「凱凱,很多時候你都會忽略我的感覺,我有沒有每次都計較呢?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所以一向不跟你苛求什麼。只是,今天這個表演內容……」

「妳介意,是麼?」

「我介意你對天安門事件這麼熟,相信你明白為什麼。」她說:「加上之前那個段子,我雖然知道你沒有什麼意思,所作所為也都是為了社團,可是我就是覺得很不舒服。這很無聊,不過嘉嘉就是介意,並不是刻意找你麻煩。」

「我知道啦。」

「所以,既然都說出來了,我們就不要再這樣了好嗎?」她放輕了聲音,柔聲說道:「凱凱,剛剛是我不對,你別生氣,讓我們都好好的,好不好?」

「當然。」我點點頭,牽起她的手:「嘉嘉,今晚我很緊張,每件事情都要全神貫注,不小心疏忽了妳的心情,請妳也體諒我。好嗎?」

「我會的。」她認真地點點頭,這才有了笑容:「凱凱,辛苦你了。」

「別這麼說。」我搖了搖頭,緩緩地說:「嘉嘉,妳有沒有覺得,今天的感覺跟社團聯展那天很像?」

「怎麼說?」

「很累,心事很多,也很刺激。」我想了想:「妳別怪我這麼說,一樣有個阿誠在旁邊晃來晃去。」

「凱凱,別再說啦,人家都跟你道歉了嘛。」她難得地吐了吐舌頭,撒嬌著說:「沒看過連續劇嗎,男主角每次關心別的女人,女主角就會假裝跟老情人糾纏不清以便讓男主角吃醋,這是老招了啊。」

「呵呵,」她的樣子很有趣,我忍不住笑了:「妳小心點吧,那種劇情不是假戲真作,就是男主角亂揮巴掌打人。女主角被打倒在地上,還說什麼『你!你竟然打我!』之類的。」

「嘻嘻,你打打看,」小箏噗哧一笑:「我的姊妹們都在這裡,還假戲真作哩,小心被大卸八塊。」

「是是是,妳人多勢眾,我怕妳。」我也笑道:「加上一個滅絕師太,儀隊的甚至還有槍,妳們北一女還真是惡勢力呢。」

「哦,儀隊也來啦?」小箏一怔。

「是啊,」我點點頭:「高二當標兵,高一當苦力。」

「你倒是什麼都知道,那我待會兒要去跟姊妹們打招呼。」小箏呆了半晌:「唉,今天真奇怪,很多事情湊成一堆,心情好複雜。」

「嗯,的確。」這話不假,我也點了點頭。

「我們回去吧。」小箏看了看錶:「還有四十五分鐘,我們全體練一次,之後你就要回詩朗隊了。」

「好,我們走。」

我微微一笑,收斂心神,兩人牽著手,走回大家面前。

又練了一遍之後是十一點四十分。這次是最後一遍,我們把道具佈景都試了一下。范胖在前台,聽完他用對講機報告一切準備完成,我對小箏說:

「范胖搞定了。如果沒有別的事,那我就要回詩朗隊嘍?」

「咦?」小箏一怔:「那馨馨大姊那邊怎麼辦?」

「唉,他們還沒到啊。」我四下望了一圈,只見一片黑壓壓的人影,就是沒見到Ansery的人:「要改之處不多,他們來得及就來得及,來不及就照原樣上台,我會看情況指揮,不會出狀況的。」

「好,知道了。」

「對了,詩朗隊那邊剛剛遇到了一些狀況,跟麥克風有關,要跟大家說一聲。」我忙道,這可是件重要的事,當下對小箏說明使用麥克風可能造成的問題。

小箏耐心聽完,叫我利用時間進行調整。我心想演講社個人秀少,問題不大,心裡默想一遍,剛要對大家說明,她卻拉住了我:

「凱凱,等等。」

「怎樣?」

「不要提成功詩朗隊,就說這是你自己發現的問題,不是從詩朗隊聽來的,知道嗎?」

「為什麼?」

「建立你的專業感,讓大家信服。」她解釋:「當然,這是多餘的,大家早對你言聽計從了。不過還是別提詩朗隊,反正那也不是重點。」

「呃,我知道了。」

「聽我的,保證沒錯。」小箏叮嚀:「下午關燈那招很酷,結果一練完你馬上說出來源。這很可惜,你沒必要老幫詩朗隊做廣告。懂嗎?」

「懂了。」

我點點頭,這是件小事,她卻挺堅持的。當下也不多說,跟大家討論起了麥克風。

一輪安排,之後又練了一遍,不知是否因為演講社比較常接觸麥克風之故,大家反應比詩朗隊好。我終於放下了心,跟小箏約好詩朗隊下台後見,自行找到希特勒,回到成功準備區。

剛過午夜,詩朗隊還有一個小時就要上台。隊員摩拳擦掌,一個個士氣高昂。北一女的「心意」已然送到,幾大箱冰過的運動飲料,卻被河馬以保護喉嚨為由禁止大家喝,於是我們只眼巴巴望著冰透滴水的飲料,乖乖拿紙杯裝龍吟詩社準備的彭大海。

詩朗隊配彭大海是傳統,學校不惜成本運了四大桶來,旁邊還擺著許多補給品。飯糰、粽子、涼而不冰的燒仙草到濕紙巾,說得上是應有盡有,甚至外加幾件全新未繡學號的制服上衣供我們應急替換。想來這些都是校長交辦的,規格比去年比賽還高,成功真是個人情味十足的學校。

詩朗隊不能反覆練習,大家各自默唸詩稿,沒有集合排演。時間已晚,眾人都有些疲態,不過詩朗隊紀律嚴格,沒有人衣著不整,也沒有人吃吃喝喝、嬉笑玩樂。

小丁見我跟希特勒回來,走到我們身邊說:

「終於回來啦,剛剛大家還在說呢,『要等到幾時啊,才肯還鄉』。」

「哈,『還認得出我來嗎?』」希特勒一笑接口:「『還鄉』是吧?這是明年的詩,我們都練不成啦,過乾癮也爽啊?」

「咦?明年的詩?」我一怔。小丁忙道:

「沒有沒有,你別聽希特勒亂講。這是上學期集訓前老烏龜聊的,說什麼這幾年出現大陸探親潮,拿這種題材當比賽詩說不定可以討好裁判。去年決定用海祭,河馬覺得很可惜,說了好幾遍要你們七字頭當家後考慮用這首『還鄉』。」

「這首詩誰寫的?」

「余光中啊,」小丁理所當然地說:「成功詩朗隊是余光中派,海祭也是由好幾首余光中的詩拼成的。」接著又說:「今早臨時通知,活動又跟大陸有關,我本來在考慮要不要拿出『還鄉』來練。後來聽河馬跟組長說的話,想想時間根本不夠,也就不提出來討論了。選詩是你們自己的事,明年你是總隊長,要不要用這首詩完全看你的決定。」

「哈,總隊長?你們家內部矛盾擺平沒?」希特勒笑道:「陳天義跟胡財貴還沒打完哩,就不要到頭來條件交換,把我學弟『交換』掉了。」

「這不是沒可能,不過凱子也得自己爭取啊。」小丁皺眉:「學弟的事我不能干預太多,凱子有能力大家都知道,不過總隊長畢竟是詩社禁臠,加上……」說著偷看隊伍一眼:「……這屆社長是碩彥,只怕總隊長還有變數,不一定能按照慣例讓獨誦冠軍出任。」

「其實我不在乎。」我搖頭:「總隊長責任很重,老實說我也不敢接。反正詩朗隊不會不讓我參加,那就當個隊員也不賴。」

「是啦,你與世無爭,這是好習慣。」小丁點頭:「不過那是你個人的角度。去年跟你說過了,詩朗隊一切以比賽為考量,你實力最強,又會組織帶隊,不光只是會唸詩而已,那就該讓你出任總隊長。無論演辯社或詩社內部糾紛再多,也不該拿這件事當成交換工具才對。」

「哈,演辯社搞烏龍,你好意思跟學弟講大道理?」希特勒笑道:「小丁啊,別退而不休了,學弟自有學弟福,演辯社亂七八糟,就不要到時候被我學弟各個擊破,總隊長也拿、代聯會也選不上,那就糗大了。」

「哈,要是我們學弟都那麼遜,做學長的也無話可說啦。」小丁不以為忤,問我道:「對了,跟你打聽一件事,阿義跟你談過志皓的事嗎?」

「啊?張志皓?」我怔了怔:「有,阿義說張志皓在選舉時跳出來攪局,後來被關公勸退。我只知道這些。」

「跟我講話不用這麼小心,」小丁一笑:「關公之前策動志皓,後來看阿義贏面大就倒戈了,這些我都知道。問題是這麼一來志皓就跟阿義結仇啦,本來志皓該氣的是關公,不過關公很聰明,一番話說得好像這些都是阿義的陰謀,搞得他們形同仇敵,反而讓阿貴撿到便宜。」

「所以呢?」希特勒呆了呆:「這件事跟凱子又有什麼關係?」

「沒什麼關係,只是……」小丁遲疑半晌:「好啦,我說。我是希望凱子勸勸關公不要搞那麼多小動作。早上跟學弟聊過幾句,唉,怎麼講呢,整天下來越想越不安心。希特勒,你還記得小達當年跟小蘇的慘況吧?」

「嚇,當然。」希特勒餘悸猶存:「那些日子真不好過,好在他聽我勸出來創社了,不然還不知道是什麼局面呢。」

「只怕又要舊事重演啦。」小丁愁眉深鎖:「阿義阿貴鬥得刀刀見骨,關公居心叵測,志皓把阿義恨到骨子裡去了。演辯社分崩離析,這樣下去只怕會出大事。就算派出候選人,只怕也是內鬥內行,外鬥外行,想選上只怕比登天還難。希特勒?」

「嗯?」

「我們有交情,你也曾經是演辯社一員,」小丁鄭重其事地說:「我有個不情之請,希望學弟幫我們一把。當然,還是要以小達的意見為依歸就是了。」

「唉,小達,我可不知道他會怎麼想。」希特勒滿臉為難:「不然這樣,你先說說要凱子做什麼,我幫你看看小達會有什麼反應。」

「我要的很簡單,請凱子利用他的特殊身分,跟關公、阿義都疏通疏通,如此而已。」

「如果只是這個倒沒什麼,不過要是『疏通』失敗,那就連說唱藝術社也賠了進去,我敢打包票小達不贊成。」希特勒搖頭:「再說啦,你這是一舉兩得,要凱子幫你們溝通內部問題,成了演辯社穩定,敗了說唱藝術社倒霉,到頭來代聯會一樣是你們當家。嘿,如意算盤打得挺響,別說小達沒那麼笨,這種主意連我也不贊成。」

「等等,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小丁忙道:「希特勒你要有點良心,我跟你是什麼交情,哪能這樣算計學弟呢?當然要有條件來換嘛,總隊長啊、代聯會席次之類的當然少不了,你別忘了阿義是演辯社社長,凱子幫忙阿義,無論成敗都不會影響兩社關係。」

「那要是胡財貴以代聯會主席身分找凱子麻煩呢?」

「你確定阿貴會贏喔?」

「這學弟很厲害,」希特勒認真了些:「之前聽說阿義勝了胡財貴,我還納悶他是怎麼贏的。胡財貴輸過一次,我猜他這回保證要翻盤……」

「所以才要凱子去疏通。」小丁搶過希特勒的話:「搞半天你還沒聽懂啊?我又不是請學弟去找阿貴,我是想通過凱子叫阿義主動讓一讓,就讓阿貴出線算了。這麼一來他們不會鬥傷了元氣,未來也比較好合作。」

「哦。」希特勒恍然大悟,思考半晌,皺眉問:「這麼說來,你是擔心阿義被……」

「沒錯。」小丁搶著點頭。

「好吧,那也有理。」希特勒像是終於被說服了,轉頭對我說:「凱子,你懂了沒?」

「呃,沒。」我搔搔頭。

「嘿,不懂才好,他們演辯社社風惡劣,咱們不要學。」希特勒嘻嘻一笑:「解釋給你聽。小丁是阿義保姆,擔心來擔心去其實只擔心阿義一個人。小丁的意思是說,他覺得無論代聯會主席之爭是誰贏,阿義都會元氣大傷,畢竟胡財貴的招數比較狠,阿義良心好搞不過人家。所以希望你去勸退阿義,也去找你們班關公說一聲,要他別搞什麼小動作。這麼一來胡財貴就出線啦,由於是阿義讓的,將來就不能以主席身分反咬阿義一口。至於關公嘛,嗯,你去跟他密謀密謀,讓胡財貴覺得勸退阿義是關公的功勞,那關公也就翻紅啦,反正關公本來就該是紅的。」

「我倒是沒有想要關公翻紅的意思。」小丁搖頭:「這學弟心眼不好,讓他黑下去算了。我是希望阿貴欠凱子的情。」

「那要是阿義不肯呢?」希特勒問。

「請凱子分析利害,他會肯的。」小丁說:「阿義很買學弟的單,他已經是演辯社社長了,我想不會不滿足的。」

我沒接口,心裡不以為然。代聯會主席的魔力太大了,要阿義拱手讓出只怕沒有這麼容易。正打算繼續討論,忽然見到一個身穿綠制服的女生走進準備區。隊員見到她不禁都「喔」「咦」「啊」了起來。我定神一瞧,這不是施慧心學姊是誰?

小丁也是一怔,希特勒笑道:

「喂,前女友來了,你去接待接待吧?」

「只怕不是來找我的。」小丁搔搔頭,臉上泛紅:「希特勒你帶學弟去跟她聊吧,我先閃到一邊去。」

「咦?你們怎麼了?」希特勒奇道。

「唉,一言難盡。」小丁輕嘆一聲:「不然這樣好了,我跟你躲到一邊去講,學弟你幫我接待接待她,反正你們有交情,她也常說老沒見到你了。」

「呵呵,好啊。」

我笑道,只見小丁馬上起身,帶著希特勒躲到一旁的黑暗裡去。當下更不遲疑,快步走到慧心學姊身邊:

「學姊,妳怎麼來啦?」

「嗨,學弟。」她笑咪咪地點頭致意,扶了扶黑色膠框眼鏡,笑道:「怎麼樣,你們都準備好了吧,都這麼晚了,看起來還很有精神呢。」

「是啊,要上台了嘛。」我說,見她笑得很愉悅,給人某種輕輕鬆鬆的感覺:「妳來找誰的,小丁學長嗎?」

「嗯,我會去找他,不過主要是來找你的。」

她伸手從書包拿出一本北一女製發的筆記本。淡綠色封皮,印著她們的校徽。本子中央是班級姓名座號欄,學姊在班級欄處整整齊齊用毛筆寫了「極光詩社」四個大字,又在姓名欄簽上了她的名字,把筆記本交給我。

「這是?」

「我的詩,一共三十二首,送給你。」她認真地說:「記得去年比賽前的事嗎?從新公園回來後我就開始抄了,有些是舊詩,也有幾首是之後寫的,送給你當個紀念,紀念去年的比賽,也紀念一下新公園裡的交流。」

「呵呵,那還真是大禮啊!」我高興地接過筆記本,開心地說:「謝謝學姊,我非常喜歡。怎麼想到今天給我啊?」

「講起來也很有趣,」她微笑著說:「本來社團聯展的時候就打算給你了,當時有三十首,後來見到當天你在舞台上的浪漫,心有感觸,所以又寫了第三十一首。可是我總覺得這個數字怪怪的,想湊到三十二首才給你,這麼一拖就拖了一個多月,直到今天終於完成了最後一首。」

「原來是這樣,」我點點頭:「今天這麼熱,妳倒是想寫詩喔?」

「嘻嘻,這麼大的活動,詩興大發呢。」她笑道:「下次再跟你分享,這次就這本吧。對了,最後那首是寫給你的。回去瞧瞧,給我一點意見。」

「呵,我怎麼敢?」我微微一笑,下意識翻到最後一頁,只見詩名寫在頁眉處,「光與影」。

「你回去再看,省得又說我的詩影響到你的朗誦啦。」她微笑著說:「那我要去找小丁了,你休息休息,等一下還要瞧瞧你們的表演呢。」

「是,謝謝了。」我問:「學姊,妳什麼時候要回家啊?」

「我喔?」她一怔:「不急啊,有事嗎?」

「等一下我在演講社那邊也有表演,妳要不要也來看看?」

「喔,我知道啊,小箏跟我說了。」她笑咪咪地說:「剛剛找她聊天,她跟我說你在這邊。放心,我會看到完,有件事我還挺好奇的,想看到最後。」

「什麼事啊?」

「我想知道這場表演結束的時候是什麼模樣。」她嘻嘻一笑:「跨夜活動,人潮洶湧;天明端午,是否杯盤狼藉?如果是這樣就有趣了,倒可以寫詩紀念。」

「呵呵,妳倒是眼光與眾不同,挑這樣的事情來看。」

「不只我一個,有個攝影社同學也想照這個主題。」她說得很開心:「我們約好了,她照相我寫詩,一起投稿北青,看看能不能弄一個小小特輯。你要不要也來參加啊?」

「我的詩寫得很彆腳,也不是北一人,」我笑道:「看樣子資格不符。」

「這也是,畢竟是『北一女青年』嘛。」她一笑,對我點了點頭:「那我去找小丁了,你加油。」

「謝謝學姊。」

「叫我慧心。」

她嫣然一笑,見小丁跟希特勒躲在遠處,轉身往小丁的方向走去。

我拿著慧心學姊親手寫的詩集,剛坐下打算翻閱,就聽身邊的小楊學長笑道:

「學弟,你跟她交情真好,人家還特別寫詩給你呢。」

「是啊,」我臉一紅:「當時學姊跟我又競爭又交流,這叫不打不相識。」

「哈哈,只可惜她只跟河馬打,卻不跟人家『相識』。」學長笑了起來:「你倒是挺有女生緣的,小心小丁吃醋。」

「咦?說到這個,」我不禁問:「學長,你跟小丁學長同班對不對?」

「是啊,你想打聽他跟施慧心的事,是不是?」小楊學長笑道:「那你問對人了,每個愛管閒事的都找我,幾遍講下來我都有演講稿啦。你想知道什麼?」

「他們不是分手了嗎?怎麼看起來交情還那麼好?」

「人家成熟啊,小丁找到這種女人,不知道算幸運還是倒楣。」學長呵呵一笑:「他們其實蠻不像男女朋友的,社團聯誼認識,都愛寫詩,寫啊寫的就寫在一起了。後來還是發生了一件很炫的事,兩個人才分手的。」

「什麼事?」

「這是小丁說的,說真的我不大相信,聽聽就好別當真。」學長笑道:「小丁寒假跟她出去玩,兩個人跑到中部爬山寫詩耍浪漫。結果施慧心看到小丁的詩,突然就說要跟他分手,因為小丁的詩『入了邪道』。」

「啊?」我一呆:「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學長笑道:「應該講小丁就這麼說,施慧心覺得小丁的詩透出某種『邪氣』,人不像之前那麼乾淨了,所以要跟他分手。」

「真的假的,這太神了吧?」

「小丁這麼說,我們也只好這麼聽。」學長吃吃一笑:「小丁你又不是不認識,演辯社的都嘛愛吹牛,不過他講這話的時候表情嚴肅,跟平常那種裝清高的樣子有點不同,所以說不定是真的。至於那個施慧心,我總覺得她活在一個跟我們都不一樣的世界裡,小沙說她根本就是外星人,難怪河馬那麼強都搞不定她。想想去年的獨誦比賽也真有趣,河馬大戰外星人,兩邊張開嘴對戰,結果河馬落敗,簡直是妖怪片嘛。」

「哈,」我忍俊不禁,學長的話真有趣:「那後來呢,他們就分手啦?」

「還沒呢,好玩的在後頭。」學長笑道:「所謂一物剋一物就是這個道理,小丁捨不得人家,甜言蜜語一番施慧心開了條件,說只要小丁寫一首詩讓她覺得有所改變,那就跟他復合。」

「這太炫了。」

「對啊,屌吧?」學長續道:「小丁很拚,說寫就寫,整整寫了一個學期,可惜人家都不滿意。前陣子有一首施慧心覺得還不錯,要他繼續努力,說什麼快了之類的。」

「哦?」

「有意思對不對?那首詩超短的,你要不要聽?」學長神秘兮兮地說,我連忙表示要聽,只見他點點頭,瞇起眼睛,緩緩低下頭。

這是小楊學長培養情緒的標準動作。他玩笑才開到一半,講起唸詩馬上專心下來,真不愧是詩朗隊前輩高人。當下也斂起笑容,專心等待。

只見他沉默半晌,吸了口氣,抬頭望向遠方,用漂亮圓潤的聲音,唸起這首「牽手」。

牽手

牽起滿紙認真的字

串成崎嶇符號

在墨水間繞了滿手

牽手

牽出暈染雜痕

抖啊抖掉

還他白紙淨純

牽手

兩手間沒有文字

紙與墨的天地裡

彼此相識

牽手

遠離不直接的符號

牽手不消多說

是一次相知

學長唸完了,慢慢低下頭去,舒了口氣,緩緩抬起頭來。

「怎樣?」

「好棒,」我不禁讚嘆:「詩好,你唸得也好,真是寶劍配烈士,我佩服極了!」

「哈哈,不敢。」學長微笑搖頭:「小丁唸得更好。筆是筆墨是墨的,可惜人家施慧心還是不滿意。」

「為什麼,這首詩很棒啊?」我不禁說:「那小丁學長怎麼說?」

「他說施慧心不是不喜歡,只是覺得詩太刻意,斧鑿痕跡太明顯,針對性又太強。」

「針對性?」

「是啊,不懂對不對?」學長點點頭:「原本我也不懂,小丁解釋之後我才知道關鍵在哪裡。」

「在哪?」

「施慧心之所以跟小丁分手,完全是因為覺得小丁被演辯社『污染』了。」學長解釋:「小丁當上詩社社長,每天跟演辯社的人勾心鬥角,所以『心不純粹』了。寫詩露了馬腳,被施慧心抓包,隨便他搞什麼什麼溫文儒雅英俊帥氣全都沒用,只有一首所謂『乾淨的詩』可以解。」

「喔,原來如此。」

「等等,這是小丁說的,這傢伙又會寫詩又會辯論,講話不能全信。」小楊學長嘿嘿笑道:「這首詩其實很好,唸起來心裡乾乾淨淨的很舒服。只是,施慧心覺得小丁是為她特別寫的,還是太刻意,所以說不夠,要他繼續努力。」

「嗯,這也是。」我點點頭:「先不管他們要不要在一起,這樣的相處真是浪漫極了,聽了都覺得好夢幻。」

「所以八成是假的,小丁愛吹牛,你別信他那個。」學長哈哈大笑,不再接口。

我靜了靜,這件事是真是假一點也不重要,有趣的是「故事」裡的感覺。當下不禁想起自己,從小玫離開至今,在感情上所遇到的風風雨雨。

我突然覺得,原來自己的感情是那麼地「糾纏」,看似五彩繽紛,卻少了純粹。

我不知道如何形容此刻的感覺,像是抓到了什麼,卻又模模糊糊理不出頭緒。小楊學長的話讓我有了某種啟發,卻又說不上到底啟發了些什麼。

正想繼續往下想,學長忽然拍我一把。

「喂,別發呆了,集合。」

「啊?」我回過神來,發現大家紛紛站起,當下連忙起身,站在學長身邊。

小丁站在隊伍一旁,慧心學姊已然離開。河馬走到眾人前面,清清喉嚨說:

「各位隊員,第三個節目已經上台了,現在是十二點三十五分,離我們上台還有十到十五分鐘左右的時間。大家伸展一下,喝幾口水,五分鐘後整隊,到舞台左後方集合。」

終於來了。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時氣氛緊張起來。

「你們是成功詩朗隊,我就不說廢話了。記得之前的走詩,小心拿麥克風,投入感情,給觀眾一個震撼的。」河馬信心十足地說:

「計時開始,五分鐘後集合!」

六月八日。凌晨十二點四十分。

詩朗隊集合完畢,六十幾個隊員排成一列,魚貫離開準備區,穿過左近中山、板中、景美與中正的準備區,抵達舞台後方。

國樂社、管樂社與佈景組皆已就位,站在舞台樓梯處無聲待命。我們站在巨大的擴音機後,在三層樓高的黑色龐然巨物下等著上台。

與後方的黑暗不同,台前是一片光芒萬丈的燈海。舞台上是建中的隊伍,一行四十幾人的弦樂社,演奏著耳熟能詳卻叫不出名字的曲目。

下一個就是我們了,我心想。

詩朗隊,跟上學期一樣的「海祭」,原班人馬內容相同,意義卻有著天壤之別。

這屆詩朗隊很幸運,我們可以上兩次台。比賽拿了特優第二名,雖然不盡人意,卻因「海祭」這首詩,才能在今天雀屏中選,得以代表成功,站上這個以追悼為名,有著好幾萬觀眾的、別具意義的舞台。

說實話,今晚的活動早就變質了。明明是九校聯合的場子,卻被那些藝人搞得烏煙瘴氣。剛才巧怡她們還說,那掛來打歌的傢伙一直唱到十點多還不走人,作為主辦單位的現場總指揮,滅絕師太終於忍不住了,公開對這堆掛羊頭賣狗肉的傢伙提出正式抗議,在底下學生群起鼓譟中,好不容易把這些所謂的「藝人」攆了出去。

北一女中訓導主任,嗯,還真不是蓋的。過去幾次見到她總是那副滅絕師太模樣,本以為她只能對我們這些小毛頭神氣的,想不到在這麼大的場合裡說趕人就趕人,這種氣魄實在讓人刮目相看。這可不是一個普通的行政人員,或者公民老師做得到的。

不知作為公民老師的她上起課來是什麼樣子,想來出席率應該是北一女之冠吧。光看她那張嚴肅的臉,我就覺得有種隨時會拔出倚天寶劍,砍死天下妖孽的無敵氣勢。

啊,真是亂想一通,我不禁好笑,回頭望望前台的觀眾。只見在聚光燈的強烈照射中,台上台下每個人都變成了一個背後綻放光芒的黑暗翦影。

這就是我要上的台了,我心想,有生以來最大的舞台,面對從來沒有那麼多的觀眾。

從小我一直參加各種比賽,上台表演對我來說並不陌生。只是,過去無論比什麼,台下觀眾都只是評審與對手,常常覺得自己表演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表演之後的成果,那些代表「校譽」的獎盃、獎牌、錦旗或獎章。我的工作只是去拿下它們,回來送給學校,擺在校長室或校史室裡,變成未來蒙了塵的、沾著灰的「歷史」。

上高中加入社團,我的舞台多了一些別的意義。從中新友誼之夜到社團聯展,我學會在舞台上演出,第一次知道在強光中表演是什麼感覺。聚光燈中其實什麼都看不見,眼前總是一片昏暗,觀眾喜怒只能靠掌聲與各種噪音來判斷。那種不安的懷疑,無法隱藏自己的恐懼,伴隨著新鮮的刺激興奮,陪我一路走到今天。

從此之後,表演就不再是為了那些到頭來不屬於我的獎盃獎牌了。中新友誼之夜是為了成功高中跟說唱藝術社,社團聯展則是為了演講社與小箏;即便是「我在長城上」或「海祭」,為的也是詩朗隊,而不是我自己的榮耀。

所有的努力與心血,都是為了社團、愛人與學校,那些我所在乎的,屬於我的團體或個人。

我得到了好多,也學會了如何展現自己的能力。我不再懷疑上台的目的,也不再需要名次或獎品的肯定。相聲、短劇或詩歌朗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站在光芒中,用我自己的聲音來詮釋情緒,帶領台下觀眾進入劇本、段子或詩稿,陪著我笑,跟著我感動,隨著我激動或開心。

而在聚光燈外、布幔後方,通過這些表演,我也贏得了朋友的信任與小箏的愛。想起馨馨叫我「師父」時的表情,小箏在國軍文藝中心後台的笑容;跟小光一起走在天母沿街練習「繞口令」的場景,以及站在幼獅藝文中心飄雨的門外,和小光臨場變動段子時的緊張回憶。一切的一切,早在心底刻下永難磨去的痕跡,填滿我的記憶,充實了我的人生。

此刻,我又要上台了。

詩歌朗誦,海祭,成功詩朗隊。

小燕學姊,我不禁問,妳看到今天的我了嗎?

跟小時候的寂寞不同,今天身邊都是朋友,說唱藝術社的、演講社的、詩朗隊的學長同學們,熱熱鬧鬧地,像是許多交集聯集的圓。跟過去練習「我在長城上」時不同,不像當年那麼寧靜,整個夕陽昏黃的世界裡,只有我們兩個人。

妳喜歡今天的我嗎,小燕學姊?

當時我是妳的,妳卻不是我的。我不知道妳為什麼讓我觸碰妳,也不知道在那浪漫的兩個禮拜中,相吻時的妳是什麼心情。當時妳有男朋友,卻讓一個小學弟在妳身上體會女孩子的感覺,在飄著塵埃的地下室,熱切感受著今日已然消逝的,曾經如此飄渺虛無的,美得一點也不真實的妳。

妳畢業時,我們這些學弟妹在活動中心門口排成兩排,拍手歡送畢業生。說是「歡」送,當天的我一點也不開心。作為一個明年就要開始準備聯考的國中生,妳的畢業就是我們的永別,望著妳手抱鮮花走出活動中心,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像是即將要失去什麼,從此不再完整了一般。

然而,妳卻再度給了我最後一次的禮物。當著同學、妳的男朋友,以及所有學弟學妹的面前,再次吻了我,隨即跟著隊伍離開,消失於我的人生當中。

再次見到妳時,卻只剩下告別式上妳依然微笑的遺像了。

我很少想起妳,小燕學姊,我真的沒有辦法面對這樣的分離。曾經有好幾次,我都覺得妳並沒有離去,只是消失在茫茫人海裡,隱沒於六十億人共同分享的世界一角而已。我漸漸學會接受了,也學著長大,總認為只要還記著妳,妳就會一直圍繞在我身邊,在每個像今天這樣的時刻裡,一次又一次地,陪我站上各種不同的舞台。

台下響起掌聲。建中弦樂社全體起立,對台下深深鞠躬。家鳳與她的中正男友說起過場台詞,承先啟後地謝謝建中,介紹成功。

要上台了。河馬鎮定指揮著隊伍,國樂社與管樂社上台就位,工作組完成麥克風配發。佈景組拉開布幔,絲竹響起,舞台大放光明。

小楊學長深深吸了口氣,拿起麥克風,依照我的說明放在臉頰邊,唸出了漂亮清晰、完美無暇的第一句。

分散了的第一部團誦跟上,一樣準準接齊,快接慢唸原則絲毫不錯。第一排同時上台。

第一排站定,希特勒獨誦唸完,第二排上台。

第三排抵達。第二部團誦完成,跟第一部不分軒輊,漂亮而整齊。

第四排就位,接連三句獨誦,之後全體站定,小丁學長報校名。

全體一起吸氣,心裡默唸一二三,報出「海祭」詩名。

至此詩朗隊上台完畢。強光中我們站在數萬人面前,在無數看不清面目的觀眾注目下開始表演。我們全心全意唸著「海祭」,熟練地傳遞著麥克風,在不可逼視又毫無隱蔽的光芒下,把這首詩完完整整地,傳遞給每個在場的觀眾。

觀眾裡有我的小箏、有演講社的好朋友們、有小達小光范胖、有成功師長,還有滅絕師太。

家住附近的老二來了沒?大姊他們到了嗎?黃益誠跟詩聖是不是也在下面呢?

慧心學姊一定正在微笑地看著我們,北一女班聯會的楊淑芬大概也正斜眼瞧著那位「臭屁的成功同學」。

下午才認識的梁文渝答應要來加油,她的鞋子穿好了嗎?

貓咪學姊,妳是不是正用那如電光般的莫名眼神,默默望著我呢?

小燕學姊,我知道妳在身邊,妳永遠都在,從來都沒有離開。

薇,在泛紅的夜空下,妳到底身在何方呢?

就在此刻,當著數萬黑壓壓的人群,久違了的親友摯愛們,正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

掌聲響起,彷彿雷聲潮水,豁盡一切的詩朗隊隊員整齊鞠躬,井然有序地走下了舞台。

表演結束。沒有中斷沒有破音,沒有紊亂沒有失序,漂亮完成了「海祭」,這首再也不會聽到的,破天荒上過兩次台的詩。

完美的演出,完美的技巧與感情,這是成功詩朗隊從未有過的完美表演。練習時沒有,關燈拉窗簾時沒有,甚至比賽當天,都沒有今天這麼完美。

我們悸動地走下舞台,在一片黑暗中,魚貫走回成功準備區。

很奇妙的氣氛,誰都沒有講話。大家自動坐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聚光燈下的舞台,好幾萬人的注目,掏盡所有情感的表演,我們被環境與自己震懾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就這麼過了好久好久,河馬終於走到隊伍面前,滿意而讚嘆地望著大家,忍不住說:

「萬歲!」

這話一說,我們全體大聲歡呼了起來,像是要把所有累積在胸口的情緒一次爆發,用盡全力喊了出來。

這是一幅跟今晚主題相反而衝突的景象,我們是來追悼的,不是來爭取榮耀的。可是我們完全無法控制,我們必須喊出來,只有這樣才能稍稍紓緩心中的情緒;只有這麼做,才算是真正結束了今晚的表演。

管他的,別人反正也聽不見啦。前台吵成那樣,喇叭有三層樓高,誰聽得見我們的叫聲呢?叫就叫吧,這是一月比賽時就欠了我們的,被那些愚蠢裁判與北一女「擊壤歌」硬生生剝奪了的痛快呼喊。我們忍了一個學期,終於在中正紀念堂的夜空下還了我們。這是我們應得的,是無庸置疑的、屬於成功詩朗隊應有的痛快。

大男生啊,感動地一一掉淚了。快樂的淚水,痛快的淚水。洗刷「第二」恥辱,甘霖般地在炙熱的夏夜裡飛濺。

我們都哭了,也都笑了,高興呼喊著停不下來。哪管別校異樣眼光,誰在乎什麼成功幾等獎,我們努力的果實,早就由我們自行摘取,自行享用了。

不只是我們,國樂社的戰友們、管樂社的弟兄們,詩社的同伴們,大家都高聲地呼喊著。這是屬於所有成功人的快樂。由在場眾人當作代表,幫那些不知情的同學們分享。在這樣的時刻裡,我們都明白,這是屬於成功詩朗隊的,不,這是屬於所有成功人的快樂。

小丁學長正式宣布活動完成,放大家回家休息。他又說,這標示了一個短暫的充電期,今天是六月八號,三個月後新學期開始,又是詩韻盃、又是新一屆的詩朗隊即將組成。我們的傳奇將會繼續,今天解散的,秋風飄起時又會團圓;眼前逝去的,九月一到即將重生。

我們依依不捨道別彼此,無分你我鼓勵又感謝對方。阿義與碩彥熱情地握著手,慧心學姊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小丁學長身邊,挽起了他。

就這樣地,我的第一場表演結束了。擦了擦汗,與希特勒同時離開準備區,往演講社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