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臨時情人

「所有離開的,最終都會回來,只要有足夠的信心與耐心,加上一點浪漫。」

六月二十四日。下午一點十五分。

又是北一女的大門。又是個放學後人煙稀少的下午。今天是禮拜六,大概因為趕著回家,一小時內附近連個鬼影子都沒了。就像每個週末午後的蕭條,整條重慶南路上,彷彿只有我一個人。

跟小箏分手是三天前的事,當夜把車子、提款卡拿去給薇,還沒到家call機就響了起來。本想放著不管,薇卻call個沒完。無奈之下還是回電給她,也就有了今天的見面。

她想約金橋,我卻堅持在北一女門口見。或許是賭氣吧,我寧可跟她大剌剌出現在這裡,也不想去一個明明每個人都知道我會去的地方。

薇赴大陸至今兩個月,原本以為再見時是開心的,孰料卻是這般沉重。或許這是跟小箏分手引發的情緒,但過去總以為無論遇到什麼情況,只要跟薇有關,就會是輕輕鬆鬆、沒有負擔的才對。

昨天蹺了整天課窩在鄉村看電影。我怕被別人找,連call機都沒帶出門。看完電影跑去西門町閒逛亂花錢,回到家時約莫九點,call機上沒有任何訊息。當時感覺很不舒服,卻又不知道自己在生什麼氣。直到今早醒來,這股情緒彷彿還飄在周圍的空氣裡。

倒霉的時候事情都會擠在一起。今早起來才發現昨晚忘記把便當拿出來洗,交給媽媽時被唸了一頓;制服一件在洗一件穿過,另外一件在小箏家;磨蹭出門後才想起車子已經還給薇了,上公車被司機抓到車票過期,司機毫不通融,摸遍全身沒銅板,只得乖乖下車找票亭買票。

這兩年票亭很少,一早雜貨店也沒開門。跑進便利商店對方沒賣公車票,想換銅板工讀生說什麼都不肯幫忙,最後還是買了一罐喜瑞蘋果汁才找出零錢。走出便利商店,外頭卻下起了雨。

平常出門早,今天才知道原來上學時間公車難等。晚出門加上買東西,還下雨,所有不利因素全部到齊。先是連續兩班公車客滿不停,之後搭上二三六,車上卻擠得連把手都抓不到。好不容易抵達公館,原本期待一堆人會下車的,孰料下車得少上來得多,一路擠到北一女站,總算稍微喘了口氣。

還沒上學就累壞了,我決定在麥當勞混到第二節下課再去學校,沒想到剛進去就碰到馨馨。她似乎尚未得知我跟小箏分手的消息,嘰嘰呱呱跟我說了一堆演講社對相聲社的「意見」,看樣子巧怡對那些基女的敵意很重。

時間不多,兩人也沒多聊天,七點二十分離開麥當勞往北一女走。兩人跟往常一樣在紅綠燈口告別,我照舊望著她走進人群,消失在「光復樓」金字下方。

這麼一來也甭蹺課了,我撐起小箏賣我的傘往學校走。雨中街景一片朦朧,嶄新的傘柄彷彿殘存著小箏的味道。傘還是傘,一樣那麼綠,傘下的她卻已遠去。

才到學校就被詩聖抓去哈草樂園,他像是什麼都知道,卻又一無所知地問了我許多問題。前天事情發生太快了,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狀況,自然也沒辦法跟他說個明白。只能問一句答一句,至於詩聖聽不聽得懂,那就不干我事了。

詩聖果然聽得一頭霧水,正想繼續問下去小光就來了,一反常態窩進第三間陪我們抽菸。當然,他也問了一堆,原來巧怡昨天已經跟小箏打聽過後來的狀況。幸好巧怡嘴巴緊,知道不能跟馨馨講,否則今早我就有苦頭吃了。

我嘆了口氣,望著北一女校門。

薇還沒來,雨倒是停了。陽光從雲層透出,積水在藍天白雲的倒影中蒸發。前天是個奇怪的一天,本有一堆話想跟薇說的,事到臨頭竟然不想跟她見面;為了讓小箏安心的「了斷」,竟然導致分手的結局。直到此刻,我還是不明白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想著想著門又開了,一個女生走出。

綠衣黑裙白襪白鞋。綠衣嶄新整齊,黑裙稍短過膝;長髮紮著馬尾,神情瀟灑自在,手中還抱著個牛皮紙袋。

是薇。

我心頭一緊,真的是她呢。

瞬間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望著眼前的她,她也見到我了,笑吟吟地來到身邊。帶著熟悉的笑意。

那就是她,一點也沒變。

她真的回來了。經過翻騰洶湧的兩個月,整個世界跟我都變了好多,她卻這麼輕鬆自在地,沒事人般地回來了。當著正午的陽光,真實清晰地站在身前。

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多少擔憂掛慮,多少遙想思念之後,她就這麼輕輕鬆鬆地回來了嗎?

薇一笑,開了口:

「凱,怎麼不說話呢?」

「薇……」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既高興又難過:「……妳回來了。」

「是啊,答應過你嘛。」她笑道:「瞧,這不就回來了嗎?」

我再也不能忍耐了,把書包一扔,衝上去抱住了她。

「呀,凱,別急啦。」她呀了一聲,笑嘻嘻地任我抱著。我緊緊抱著她,感受她嬌小溫暖的身子。就這麼過了好久好久,我忽然想起此舉有多不恰當,終於不好意思地放開了她。

「呃,抱歉。」

「嘻,幹嘛道歉?」她笑著幫我拾起書包:「我們先離開,別在這裡講。」

「呃。」

我紅著臉接過書包,她順手挽起我,兩人等紅燈、過馬路,在陽光中往博愛路走。

沿路沒有一個人,午後的街景靜得讓人心慌。我們一句話都沒有說,在無聲中走到高等法院門口。追風照例停在那裡,紅色的車身在陽光中閃閃發亮。像是剛被洗過,有種新車的錯覺。

薇拿出鑰匙,彎身開了鎖,問我道:

「你騎我騎?」

「呃,妳騎。」

「嗯,好。」她笑了笑,似乎覺得我的反應很有趣,輕巧跨上車,拍拍後座說:

「來吧。」

我依言坐上去,剎那間有種久違了的感覺。只見她把頭髮一撥,戴上安全帽,催動油門,駛進午後的街頭。

我們哪兒也沒去,直接騎回敦化南路。兩人跟以往一樣停好車,進大廳向警衛打招呼,掏鑰匙卡上十六樓,換鞋開門,當著映入眼簾的一片純白,回到許久沒有一起回來的「家」。

走進家門的瞬間,四周彷彿醒了過來。過去兩個月這裡死氣沉沉,好像沒了她就沒了生氣。豈料她才回來三天,一切好像就復甦了,花開了、天亮了,地毯沙發煥然一新,整間房子充滿乾乾淨淨的陽光。

好奇特的感覺。她把書包一扔,帶我在沙發上坐下,伸了個懶腰笑道:

「唉,還是回家好,出國這麼久真是累壞啦。」

我望著她的模樣,心裡既欣慰又感傷。

「凱啊,你今天挺不愛說話的。」她看著我,溫然一笑說:「不過沒關係,慢慢來好了。這段時間變化好大,你大概有很多感觸吧?」

聞言我又想掉眼淚了,連忙擠個笑臉點點頭。卻還是說不出話來。

「嘻嘻,」她笑著說:「沒關係,你別急著講,我弄了一點東西當午飯吃,我們邊吃邊聊。來吧,幫我擺桌子。」

說完她就站起身來,轉頭見我還坐著,伸出手道:

「喂,來不來啊?」

「呃。」

我連忙點頭,讓她把我拉起來,隨她走進廚房。

薇把碗盤交給我,打開冰箱拿了幾個保鮮盒。我出去擺碗盤,回來時她已穿上圍裙,快手快腳地煎了兩個蛋,等麵包從烤麵包機中跳起,裹上不知道何時打好的蛋汁,放進另一個平底鍋煎。

我怔怔望著她,見她夾出麵包,把煎好的蛋放在麵包上,又將早已準備好的各式材料堆在蛋上,蓋上另一層麵包,拿出長刀切掉土司邊。只在片刻,就完成了兩份久違了的「小點心隨便吃吃三明治」。

「幫我拿出去,我馬上來。」

我依言把盤子端出去,她拿著水壺跟出來,裡面是某種稠稠的液體。

兩人面對面坐下,她幫彼此倒了一杯。冰涼鮮豔的冰沙流出,芒果香飄在四處。

「隨便吃吃,我們晚上再吃大餐。」她一笑,把水壺放下,舉起杯子,望著我又說:「喝點健康的,慶祝我們再次見面。」

我終於開心了,舉杯與她互碰,兩個杯子響著清脆的聲音。薇笑著喝完整杯,抿抿嘴說:

「呵,外頭真熱。凱,你別拘束,你我之間不該是這樣的。」

「嗯。」

「你快吃,省得涼了,邊吃邊聽我『報告』。」她催促。我依言拿起三明治,她又說:「這次差點回不來。幸好天父保佑,沒在半途出事。」

「妳去參加學運了,是不是?」

「嗯,怎麼說呢,」她想了想:「剛開始真的很想去,每次都靠想你來阻止自己。要不是後來發生了一件事,我看我什麼也不會做,搞不好還會晚一點回來呢。」

「哦?什麼事?」

「先回答你的問題,我沒有參加學運。」她說:「那段時間快悶壞啦,北大跟停擺了一樣,學校全都罷課了,我們沒地方去,老是待在學舍裡也不是辦法,跟幾個同行的把北京都逛完了,算是有點收獲。」

「那妳的『任務』呢?」

「一到北京就辦好啦,」她一笑:「爸爸說越早辦越好,反正只是遞一份文件,也不用我親手面交。後來學運越搞越大,到處都是人,雖然偶爾會到天安門附近逛逛,不過也都只在外圍,什麼王府井、西單商場或長安大街之類的地方,一次也沒去廣場。」

「哦?一次也沒有嗎?」

「哈哈,好啦,去了幾次。」她笑道:「第一次是五四那天,我剛到,辦完事就去逛過啦。當時氣氛沒有後來那麼緊張,人又多,什麼也看不著。」她頓了頓:「後來是五月十五,那天有大遊行,我們套關係跑到北京飯店樓上看,下頭人還真多呢。」

「妳沒去參加遊行嗎?」

「沒有啊,根本進不去,再說我們也被『保護』得很厲害。」她搖頭:「當天戈巴契夫要來,廣場上擠滿人,還有交通管制,公安多得跟什麼一樣,就算想去也進不去啊。」

「聽說改在機場接待他,是不是?」

「你倒是挺熟的。」薇點頭:「沒錯,遊行規模太大臨時換地方。說來可惜,我們堵在飯店出不來,學舍接待人員不知道我們在北京飯店,也就沒有通知我們去機場,錯過了親眼見到他的機會。」她像是覺得很可惜:「不過遊行是看得過癮了。凱,那種場面規模大得無法想像,整個廣場滿滿的人,看起來既感動又害怕。」

「妳怕什麼?」

「當然怕啊,跟鬧革命一樣,連我都有種有人在陰謀推翻政府的錯覺。」

「所以真的有『一小撮反革命暴亂份子』?」

「哈,這是什麼詞兒啊?」薇一怔,笑了起來:「你說的是人民日報的社論對不對?才不是那樣呢,我說的是『錯覺』,並不是真的有什麼暴亂份子,再說就算有我也不會知道啊。」當下又道:「後來趙紫陽去廣場了,事情也就急轉直下啦。你知道這件事吧?」

「嗯。」

我點點頭,一時找不到話說,只得問:

「然後呢?」

「然後就開始戒嚴了。」薇的聲音緊張了起來:「一輛輛軍車開始進城,一隊隊士兵坐在車上,每次經過都覺得這些人是來殺人的,那種感覺好恐怖。反而六四當天沒那麼緊張,畢竟準備開槍跟真的開槍不同。那種明知要來,又還沒來的壓力很可怕,不知道你能不能體會?」

「能。」

我點點頭。這種感覺我已經體會了一個月了,不但來自新聞畫面,也來自小箏。

「看著一隊隊士兵,交換學生都覺得大事不妙,」薇似乎沒有發覺我在想心事:「民眾一開始對解放軍還算溫和,很多人去圍車,還有人送吃的喝的,想要勸軍隊不要把槍口對著人民。之後氣氛一天比一天緊張,民眾開始跟解放軍對立了,常常看到一堆人對著軍車罵,車上的軍人表情就是在忍耐,偶爾還聽到一些軍人小聲抱怨,說什麼最好殺光這堆人什麼的。」薇嘆了口氣:「所以大家約好不要太靠近天安門。這段時間大概一個禮拜吧,也是我們玩得最兇的時候。」

「妳還有心情玩啊?」

「不然呢,呆在學舍也不是辦法啊。」薇搖頭:「大家感覺都很怪,都覺得有機會趕快逛逛,以後說不定沒辦法再來了。」

「嘿。」

「五月三十是個高峰,凱,我承認那天去了廣場。」薇看了我一眼:「這件事我要跟你道歉,因為實在是太危險了。當天美術學院的學生要把民主女神運過去,大家在北大聽了消息,我一時衝動就跟了去。」

「妳站得很接近天安門,就在高自聯指揮部旁邊,是嗎?」

「咦?你怎麼知道?」

她一怔,睜大了眼睛。

「呃,我猜的,民主女神不是立在那裡嗎?」我忙道,詩聖認出的果然是她,登時不禁懊惱為什麼他認得出來我卻不能。只聽薇說:

「是啊,我的確在那邊。想想真不該去的,一去才發現有那麼多便衣,我還怕被蒐證呢。」

「沒關係啦,」我的感覺好複雜:「人那麼多,不會那麼巧被照到的。」

「不一定,不過人的確很多。」她點點頭:「好啦,我們去去就回,本來覺得也就這樣了,想不到回到學舍馬上發生了一件事。幾個便衣公安跑來找人,把一個香港同學帶回去問話,直到隔天中午才放他回來。雖然外表看起來沒怎樣,但是他從此一句話也不說,隔兩天就離開了北京。」

「咦?這是怎麼回事?」

「不知道。不過我覺得他可能跟我一樣,有『任務』。」薇緊張兮兮地說:「從此我就開始害怕了。凱,你知道嗎,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覺得天下的確有一些力量是不能對抗的。過去我的人生很自由,爸爸教我不用因為什麼前途、學歷之類的事情向體制低頭。可是,」她輕歎一聲:

「從那天開始,我終於知道自己只是一個什麼事也不能做的十八歲女生而已。一路上冷眼旁觀,原本心裡有好多好多衝動,很多時候都覺得熱血沸騰的。卻因為這麼一件小事我就怕了,我很擔心回不來,覺得自己好膽小。」

「才怪,應該怕的。」我忙道:「人家說怕死活得久。」

「是啊,有道理。不過看到隨後的事,我就不怕了。」薇抬起頭,眼神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之後幾天越來越緊張,我每天跟天父祈禱能再見你一面,不怕你聽了不舒服,我甚至還想,就算是很久以後好了,甚至參加你跟小箏妹妹的婚禮都好,我一定要回來看你一眼,不能就這樣永遠見不到你了。」

我鼻頭一酸,差點又想掉下淚來。不知怎地,見到她之後心裡好脆弱,已經想哭好幾遍了。

「不過,六月三號那天晚上,我忽然不怕了。」薇又說:「當天我看了一天電視,之前還有同情學運的報導的,那時候只剩政府的官樣新聞。整天電視上都是一堆最後通牒之類的話,什麼堅決打擊反革命暴亂,又是什麼趕快回家否則出事不負責的。大家都知道當天就要動手了,心裡害怕得不得了。」

「我懂。」

「嗯,我知道你懂。」

薇認真地點了點頭,望著我的眼睛,忽然說:

「凱,我想知道一件事。你如果覺得尷尬,那也可以不要說。」

「好。妳問。」

「不要覺得我很怪喔。」

「不會,妳說。」

「凱,」她表情奇異,像是十分期待:「那天晚上你在哪裡?中正紀念堂對不對?」

「對。咦?」我一怔:「妳怎麼知道?」

「我猜的。」薇露出了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微笑,眼眶一紅:「當時你在做什麼?」

「我在聽廣播,擔心妳。」

「為什麼要去中正紀念堂?」

「那裡有國徽國旗,還有那麼大一尊老蔣,不知道為什麼覺得比較安心。」

「那你怕什麼?」

「怕妳出事。」

「小箏妹妹呢?」

「她不在。」

「你除了聽廣播,還在做什麼?」

「抽菸吧。」

「還有呢?」

「呃,後來我覺得壓力太大,就回妳家看新聞了。」

「還有呢?」

「呃,好啦。」我臉一紅:「一直問,我哭了嘛。我把電視關掉跑到妳房間裡去,從妳的抽屜拿出聖經來看,希望能找到幾句話跟上帝禱告一下……不過我說得不好,亂七八糟的,反正就是希望妳安全。」

薇沒有接口,眼淚忽然掉了下來。

我一驚,手忙腳亂抽了張衛生紙交給她,只見她抓起衛生紙擦眼淚,輕輕地說:

「凱,我知道呢。」

「妳知道什麼?」

「我知道你在幫我禱告。」她笑著擦了擦止不住的眼淚:「當時我也在禱告。你知道我禱告什麼嗎?」

「妳說。」

「我跟天父說,不管大家為什麼變成這樣,也不管誰對誰錯,請天父保佑大家都能平平安安回到家,不要在街頭丟了性命,一定要回去見見他們最愛的人。」薇咬著下唇:「當時我好傷心,不只為我,也為了所有當天晚上北京城裡的人。大家都只是為了理想而奮鬥,結果為什麼會變成那樣呢?」

我握起她的手,默默望著她。

「可是,」薇又抽了一張面紙,握在手心裡說:「就在這個時候,天父忽然回答我了。」

「哦?怎麼說?」

「我先問,你是什麼時候禱告的?」

「嗯,有一輛軍車衝進廣場之後,大概一點多吧。」

「那就是了,祂聽到你的禱告,於是就回答我了。」薇認真地,肯定地說:「天父說大家都會回家的。我們的家在天上,可是在回家之前,我們可以先回到我們在地上暫時的家。祂會讓我回來跟你在一起,這是天父親口答應的。」

「呃,」我奇道:「祂是怎麼『答應』妳的?」

「我不知道,」薇搖了搖頭:「可是我就是知道。凱,在軍隊進到天安門的前幾分鐘,我有幾個朋友跟一群外國記者正在北京貴賓樓飯店跟廣場記者做連線報導。那時候我人在東安門大街爸爸朋友家,正禱告到一半,突然另一個同學衝進來,跟我們說『有消息了』。」

「什麼消息?」

「他指的是廣場那邊出狀況了,這不重要,」薇搖頭:「可是,就在那個瞬間,我忽然覺得這是天父的訊息,祂要這位同學轉告我你在為我祈禱,而天父已經聽見了,祂也答應了。」她笑了起來:「凱,這樣說你一定覺得很奇怪,可是當時我馬上就有這種感覺。天父要我放心,祂保證我一定還能再見到你。」

「真的喔?」我一怔。

「是啊,我就這麼覺得。」薇認真地點點頭:「那一瞬間我忽然不怕了,覺得心裡好踏實,覺得不管發生什麼事,天父都會一直在我身邊保護我,而我也一定回得來。」她語氣一變:「所以就該去做點事情了。當時我心中有種應該站出來做什麼的衝動,於是打電話給貴賓樓的朋友,他們要我直接去醫院幫忙,當時附近最近的是中新頤和醫院,我就拉著朋友一起去。」她說:

「一到那邊我們就嚇到了。場面真是一片混亂,門口有一大堆戒嚴拒馬,連救護車都擠不進來。可是我們不管,我跟朋友加入了一堆不認識的人幫忙推擔架,當時有很多人流著血被送過來,急診室床位不夠,在大廳外頭架了臨時病床,傷重的可以躺著,撕裂傷的、擦傷撞傷的就只能站在一邊。」說著又哽咽了起來:

「還有一個小孩一直哭著找爸爸媽媽,其實他爸爸就躺在旁邊,媽媽四處跑找人趕快來急救。還有個人頭都破了,血一直往地上流,跟一道水柱一樣,我從來不知道人可以那樣子流血。」薇淌著淚:「我很難形容那種場面給你聽,反正就是很震撼,跟戰爭電影好像,不管是誰都一起幫忙,我在那裡誰叫我幹什麼就幹什麼,當時不知道害怕,後來想起來手都軟了。」

「妳都在做什麼?」

「什麼都做啊,」她擦了淚,緩口氣說:「其實我們這種外行是幫不上忙的,多半都是搬東西、通知聯絡之類的事。比較可怕的是要壓著一個沒打麻醉直接縫合的先生,他一直叫,我聽著心都碎了。」薇長歎一聲:「算了,別講這些痛苦的事了。講個插曲給你聽,我幫了一個小時左右吧,遇到一個年紀比較大的醫生,他要我不要做別的事,到大門口去趕記者。」

「趕記者?」

「嗯,那時候有一堆外國記者跑過來想照醫院的狀況,醫生們很擔心,又覺得這掛人礙手礙腳,聽我跟人說了兩句英文,就要我去趕走他們。」她頓了頓:「當時我不知道醫生原來也會擔心政治問題,怕讓他們採訪了什麼畫面到時候被上面說話,所以我就跑出去要他們閃開,有事問我。」

「問妳?」

「嗯,問我。」薇不禁笑了起來:「很諷刺吧,外國人採訪六四被一個台灣人趕出去,想想我竟然在幫共產黨遮醜。我把他們推到一間擠了一堆輕傷者的接待室,嘿,醫院也有接待室,找一個口罩遮住臉,來回翻譯最新狀況給他們聽。那些記者很高興,哎,也不能說高興啦,反正很高興有人整理狀況給他們知道。就這樣忙了大半夜,直到早上才稍微可以喘口氣。」

「嘿,妳倒是變成戰地記者了。」

「是啊,結果四號大家都待在醫院,記者走了之後我們繼續幫忙,直到晚上才回學舍。」薇緩緩地說:「回去後我休息了一下,連澡都來不及洗,身上還沾滿了血。正在想接下來該怎麼辦,就聽一個越南來的交換學生說有人找我。」

「誰?」

「很可怕對吧?」薇笑道:「當時我也嚇了一跳,進來之後看到是幾個香港同學,他們跟我用英文聊了一下,主要問我是不是台灣來的。」

「呃,妳怎麼說?」

「換成平日我一定裝死,」薇說:「不過那天我什麼也不怕。我一眼就看出這些人是好人。跟他們牛頭不對馬嘴講了一下,乾脆直接用廣東話問他們要我做什麼。」

「妳還會說廣東話啊?」

「當然會啊,在國外生活廣東話比國語好用。」薇一笑:「不過講得很爛,別想叫我講給你聽。別打岔,精采的來了。這幾個人聽我會說廣東話,又是台灣來的,拖拖拉拉一陣子後說了實話。原來啊,他們打算要救人。」

「救人?」

「嗯,救人。」薇點點頭:「學運主導份子、異議份子,還有一直躲在幕後出錢出力的一些人。」

「天啊,」我嚇了一大跳:「妳不會……」

「我會,我也做了。」薇靜靜地說:「凱,在講接下來的話之前,我想先跟你說幾件事。」

「妳說。」

「第一,對不起。我沒有遵守承諾。」她嚴肅地說:「我冒險了,不過我覺得那是該做的。再來一次我還是會做,所以對不起。」

「呃,沒關係啦,」我忙道:「人回來就好了。」

「我還沒說完。」

「抱歉,妳說。」

「第二,一樣也是對不起。因為接下來的只能說一部分,跟你這個大嘴有些事不能講,能講的我才講,畢竟這是人命關天的事。」

「呃,這有什麼好對不起的?」我笑了起來:「妳愛說什麼就說什麼,我只負責聽。」

「嘻嘻,你也知道自己大嘴。」薇一笑:「你看你,都說不能講了,結果大家都知道我去北京。」

「誰知道了?」

「仔仔啊,大姊啊,小箏妹妹都知道。」薇哼了哼:「你這人,答應的事都做不到,大姊知道馨馨當然就知道,馨馨知道馬上變成活廣告。結果今天主任一見我就問東問西。喔,對了,」她又笑了起來:「嘻嘻,我才去多久,你竟然連主任也收服了,這個厲害,真想不到你竟然連她都能擺平。」

「呃,別提了。」

「別提什麼?」薇笑著說:「早上我去訓導處,一進去她就把我拉到旁邊問我是不是參加了學運。我說不是,她就說了一堆什麼『是也沒關係』之類的話,反正總歸是不信就對了。她又說,『妳跟妳成功高中的學弟,都是中華民族的好孩子』,還答應要發獎狀給我耶。」

「哈哈,這我知道。」我笑了起來:「那件事說來誇張,不過是我跟她要的。」

「我知道啊,她說了。」薇吃吃地笑了起來:「她說你『正直勇敢』敢跟她抗顏直諫,在晚會的時候『真情流露』,我在那邊『不畏強權』,還說什麼『這是民族大愛,是北一女跟成功,喔,不,是你們這一代年輕人的典範』,從這種角度來看發一張獎狀還沒什麼了不起的,只是這種事敏感,所以她也沒辦法做更多了,要我們『體諒』。」

「我的天老爺。」看薇模仿滅絕師太的樣子,我不禁哈哈大笑:「喂喂喂,我可沒跟她沒吹牛,當時只是幫妳要個參訪團的記功而已,剩下那些都是她自己引申出來的。」

「我知道啊,這就是主任。」薇點點頭:「她這個人比較當真,外表可怕感情豐富,說話的樣子像是非常擔心我的安危。唉,凱啊,你這個愛亂講的毛病真的要改改,什麼事前一分鐘要你別講,轉過頭去馬上就講給大家聽。要你別說一定有理由,結果你看,小箏妹妹誤會了,我的身分也曝光了。幸好這是在台灣,又是北一女沒什麼關係。倒是你自己,不是也受到傷害了嗎?」

「呃。」

「算了,我不馬後砲,你自己想想好了。」她點到為止:「繼續說。你知道那些香港人是幹嘛的嗎?」

「哪些香港人?」我一怔,隨即點點頭:「喂,妳話題跳太快了啦。」

「很多話想講嘛。」她笑了起來:「你知道嗎,那些香港學生其實是受人委託,早就在五月底就組織了一個萬一發生流血事件,馬上可以營救學運份子的地下組織。」

「真的喔?」我訝異地問:「誰委託的?」

「一個香港富商,姓陳,名字我不能說。」薇搖了搖頭:「問題是時間太短,他們的管道還沒建立完成,知道我有一些特殊辦法,所以才冒險找我幫忙。」

「怎麼幫忙?」

「細節就不談了,很囉嗦,而且我也只知道一部分。」薇嚴肅地說:「凱,這是個非常大的計畫,一開始是誰發想的沒人知道,不過應該是個共產黨高官。學運過程裡我們這種『外國人』一直有很多內線消息,準確度都很高,我想就是從這個管道出來的。」

「妳不是說是個香港富商組織的嗎?」

「北京高層不能出面啊,」薇解釋:「人家是官員呢,連趙紫陽都可以失蹤,被抓到還不槍斃嗎?所以說北京跟香港那邊是不同步的,各幹各的,只是通過一堆中間人彼此合作。北京在現場消息比較快,可以隨機應變;香港那邊是計畫主持,出人出錢、甚至還有黑道的偷渡管道。然而由於計畫得遲,六四一過很多學生馬上被捕,營救活動一開始非常混亂,缺乏統一組織,也有很多人被發現帶走。」

「呃。」

「可怕吧?」薇點點頭:「不過香港那邊反應也很快,馬上準備好一大堆資源北上,主要從深圳東莞一帶滲透進去,問題是他們找不到學運核心份子。」

「為什麼找不到?」

「都在我們這邊啊。」薇笑了起來:「六四一過,北京的『耗子洞』裡就塞滿了人,因為沒有組織,所以也是一個個藏,藏了又送不出去,急起來還有人冒險出城,結果通通一去不回。香港那邊聯絡不上急得要命,找上北京黑道一個個找。問題是共產黨也在找,變成大家比快,搶著把人送出北京,藏到各大城市的接頭處分批轉運;另一方面也要放煙幕彈,搞糊塗那些公安,讓他們浪費時間找錯方向。簡單來說就是這樣。」

「這個厲害。」我佩服地說:「那妳負責什麼?」

「我負責的,哈哈,就是這個『煙幕彈』。」薇笑了起來:「這掛香港人早被盯上了,我負責出個生面孔吸引注意,搞出一副真的在營救的樣子讓『共匪』盯上我,順便讓他們誤會我身邊那幾個乖寶寶也是組織裡的,而我自己笨笨的帶人硬闖天津機場。」

「我的天,」我大驚:「妳真的不怕死啊?」

「不怕啊,我有天父保護。」薇一笑:「再說我是加拿大公民,沒有證據他們拿我沒輒。做法是這樣:六月五號凌晨,我用加拿大使館準備好的車跟機票,裝成是某人的女朋友開車到天津,然後直接從天津機場闖關去澳洲。」她笑著說:「這件事很有趣,這個『某人』是甘肅人,名字叫Toni,小時候跟家裡跑到香港定居,這次是以交換學生身分到北京來的。他才是真正的誘餌,聽說這人長得很像某個學運份子,他有英國公民身分,把香港居民證放在行李箱裡藏起來,六四當晚跑遍幾個早就清空了的『耗子洞』裝一副想找避風港的樣子惹人注意,然後我在五號凌晨假裝緊張跑去接他,一路開車鬼鬼祟祟殺到天津,之後在機場讓公安攔下,繼續裝緊張,浪費時間講一些五四三,讓對方懷疑他的英國護照是假的,時間一到就亮出大箱裡的香港證件,搭下一班飛機離開。」

「這麼做是幹嘛?」

「是讓躲在還沒被抄家的『耗子洞』裡的學運份子有時間逃。」薇笑了起來:「當時盯得很緊,這叫decoy,畢竟那時還有好多外國記者,共產黨抓人也不敢那麼明目張膽,再說他們人力也有限,浪費一組對付我們,就少一組抓別人。像我這樣的大概有十七八個吧,每個人去的地方不同,有人去大連有人跑青島;我年紀最小所以跑最近,天津歸我。」

「結果妳真的開車跑天津啊?」

「也不算,我只有開車從天壇附近跑到國貿飯店而已,剩下都是Toni開的。」薇笑道:「車是加拿大使館車,所以沒人攔,我開得橫衝直撞簡直是遊樂場碰碰車。倒是一路上都有人跟著,畢竟要尋求政治庇護,外國使館是個明顯標的,公安最愛跟使館車。」她哈哈一笑:「說來真好玩,那時候好亂,全城都在戒嚴,我東西也沒帶全,四號晚上那幾個來找我,五號凌晨三點我就走了,一個印度電視台記者在我們後頭跟車好讓我們不在北京就被攔下,我們在飯店接了『冒牌貨』,之後出了北京,走走停停中午就到了天津機場。」

「後來呢?」

「當然一下車就被攔啦,我們那個樣子多扯,大包小包,連使館車都丟在機場停車場,明明都是黃種人還假裝ABC拚命講英文,連我都覺得這兩個保證有鬼。」薇哈哈大笑:「結果當然就被請到『貴賓室』去了。我跟Toni被隔離問話,一個穿中山裝的問了我一大堆問題,我什麼都說實話,反正本來就是真的嘛。他打電話確認了兩個小時知道我沒說謊,但是也不放我走,因為我可能在運送『反革命暴徒』。」

「然後?」

「有趣的是,只要跟Toni有關的事,我就一直說一些有的沒的,看起來很可疑。」她笑著說:「一傢伙搞了六個多小時,直到晚上他們才放我們走。還說什麼『在中國,跟學齡妞兒私奔可是違法的』。看起來超不爽的。」

「這是什麼意思啊?」我呆了呆。

「我剛過十八歲,大陸二十歲算成年,我們編的的故事是兩人在這次北京活動裡認識,談戀愛,然後偷偷脫隊去澳洲玩。」薇吃吃地笑著:「你想嘛,一個二十七歲結了婚的老傢伙,在旅途中偷吃十八歲妙齡少女,當然要搞得鬼鬼祟祟的不是嗎?這是我們的story,他們想不買單也不行。」

「呃,我的天。」我咕嘟一聲,心裡有點不舒服。

「所以嘍,六號早上就到澳洲了,還真是快馬加鞭。兩天前還在頤和醫院幫忙,這下子倒是跑到Melbourne啦。跟你說,我一走出澳洲機場,馬上就有種做了一場夢的感覺。」

「嗯。」

我點點頭,不禁覺得過去兩個月的確是一場夢。既瑰麗,卻又張皇失措。

「我跟Toni是在日本轉機時告別的。」薇又說:「你知道嗎,從北京到天津,一直到飛機上,我都在跟他講你。」

「講我?」

「對,講你。」薇點點頭:「我不知道為什麼想跟他講你,不過好像只要這麼做,你就會一直陪在我身邊。」說著緊緊握住我的手:

「別聽我說得輕鬆,其實當時是很害怕的,畢竟那裡不是法治國家,誰知道共產黨會幹什麼?凱,我有很多話想說,你心情不好我也可以不急著說。可是,我要你知道,這一路上我全都在想你。」

「我知道了。」我點點頭,心情起起伏伏地很不好受,對她說:「薇,我想問妳一件事。」

「你問啊。」

「有點掃興喔。」

「不會,你說。」

「那天跟妳打電話,嗯,澳洲那通,」我說:「我問妳,妳是不是故意想讓我覺得妳不愛我了?」

「呃,這麼明顯嗎?」薇一愣,隨即不好意思地笑道:「你很不舒服,是不是?」

「嗯。」

「說起來,我當然不能讓你覺得我還愛你啊,再說你跟小箏妹妹在一起,也沒有權力覺得不舒服。」薇嘆道:「要是你沒跟她分手,那事情還好辦點。現在你們分手了,我們可麻煩了。」

「哦?為什麼?」

「先等等說這種傷腦筋的事,讓我問問你,」她想了想:「你怎麼都不好奇我為什麼打給她,而不是先打給你?」

「妳是希望搞得光明磊落點,是吧?」

「不,我一向光明磊落,有什麼好『搞』的?」薇搖了搖頭:「凱,我跟你說,這次我時間很多,又沒什麼別的事,我已經把事情想清楚了。」

「什麼事情?」

「你、我還有小箏妹妹,」她說:「我們三個人一直處在某種奇怪的狀態之下,無論怎麼做都不對。之前我不知道真正的理由,現在我知道了。」

「哦?」

「嗯,」她點點頭:「我們三個真正的問題,是你不懂我在想什麼,她不懂你在想什麼,而我也不懂她在想什麼。」

「呃,」我一怔:「這是什麼意思呀?」

「唉,本來是想晚點再說的,不過既然提到就先講吧。」她停了停,組織了一下:「我先告訴你我在想什麼。凱,我愛你,所以希望你幸福。所有我做過的事,都是從這個目的出發的。」

「如果是這樣,那妳為什麼要我跟她在一起?」

我忍不住搶白,薇哼了哼:

「凱,你這樣說很沒良心。」

「呃,好啦,」我忙道,突然發現自己竟然可以說出這種話,一時覺得非常對不起小箏。不過說都說了,重要的是必須解釋清楚,於是道:

「薇,我的意思是……」

「我懂,你是要問我為什麼覺得她比我更合適你,不用解釋。」她打斷我:「不過凱啊,你真的有點變了,看樣子最近一定經歷了很多事。我這樣說給你聽,看看你能不能瞭解。」她想了想:「怎麼講呢,談戀愛是一種相處方式,溝通之餘還是需要一點激情的。這是兩種不一樣的感覺,兩個都要具備才能談戀愛,有些人甚至只要激情就夠了。我跟你溝通是溝通得不錯,但要講起那種愛戀的感覺,老實說她對你,比起我對你強得多。」

「那妳對我是什麼感覺?」

「好問題,那我問你吧,你對我是什麼感覺?」薇反問:「像家人對不對?像是身體的一部分對不對?我不在你就覺得少了點什麼,我在你就很放心,對不對?」

「是啊。」

「所以我在你身邊,你就會放心地愛上別人。」她淒然一笑:「打從認識你的時候你就喜歡小箏妹妹,你我之間可沒有這種情緒。我們從麥當勞開始交心,即使有愛情也是在無形之中培養出來的,也不乏因為你是男生我是女生,浪漫一點自然產生的周邊情緒。」

「這是真的。」

「換句話說,在你心中我是伴侶,她卻是情人。」薇續道:「這樣的感情是容不下雜質的,我跟你卻沒關係。」

「真的沒關係嗎?」我哼了哼,不禁想起詩聖,以及那個素未謀面的「Toni」。

「當然啊。你跟她可以甜甜蜜蜜的,但是你容得下黃益誠也跟她甜甜蜜蜜的嗎?」薇說:「這裡還有故事,我再跟你說。我跟你不一樣,你依賴我,我也依賴你,這次分開我才發現自己有多依賴你。這種感情可以是多重的,你可以有別的朋友,也可以依賴小箏妹妹,你信賴父母師長,搞不好哪天又找到新的紅粉知己。心理支柱可以有很多根,每個人也都可以有各自的定義,不會因為你跟張三好李四就翻臉。」

「不見得吧?」

「換成女校裡的小女生,或許,」薇笑了笑:「不過你我不會這樣。另一方面,講到我們的戀情,就是男女那種的,不像你對小箏妹妹那麼強烈,你我可以被其他的俊男美女代替,或者說蓋過也行。」

我沒有接口,心裡卻完全不認同。

「這就是我之所以要你跟她在一起的理由。當時覺得我的存在對她沒什麼影響,後來才發現根本不是那麼回事。」薇稍稍遲疑:「而且,我也不知道這件事會對自己產生那麼大的影響。」

我一怔。只聽她道:

「凱,我很後悔跟她要那三天。經過那三天的相處,我已經愛你愛得不能控制了。這就是我覺得對不起小箏妹妹的理由。之前覺得沒什麼,想不到你一跟她在一起,我竟然會這麼難受。」她低下頭:「所以,我們都該受懲罰,罰則就是不能跟彼此在一起。這種愛戀的感覺是那三天裡培養出來的,因此我們有義務一起承受它,直到它自然消失為止。」

「所以,電話裡妳裝成不在乎?」

「是,而且我相信很成功,」薇點點頭:「只可惜白忙一場,你們都不知道我真正的意思。這就是我說的,你不懂我在想什麼。」

「那妳到底在想什麼?」

「我在想的是,我們不必談戀愛就可以永遠在一起,談下去搞不好哪天還會分手,反而因此失去對方。」薇說:「就是這麼簡單,我從社團聯展到現在都是這麼想的。」

「那妳說小箏不懂我在想什麼,又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你對她一片真誠,她卻沒有體會到。」薇嘆了口氣:「這一點上面我比她瞭解你,你不是黃益誠,你對我的感情總有一天會消失的,時間一長,當我們的相處模式穩定下來,她馬上就會發現你對她真的很好,而我只會是你們的朋友,對她一點影響也沒有。」

「所以妳覺得,我跟她真的很愛對方?」

「你不覺得嗎?」薇一怔:「雖然內容不同,但你對她的感情非常強烈,只怕比起對我還要強烈很多。」

「我的確愛她,」我點點頭:「不過,跟愛妳的感覺不同。」

「那就是了,她不懂。她覺得你在我跟她之間選擇,其實不是這樣的。你愛喝可樂,也愛玩社團,這是不能放在天平上比較的東西,不會因為喜歡一個就犧牲另一個。」她歎道:「凱,我們真的太年輕了,很多時候非常驕傲,起碼我自己是這樣。我一直認為她應該接受我的邏輯,這段時間下來我才發現她不能。對她來說你要嘛是我的,要嘛是她的,只能跟一個人相處,不然就是不愛她,就是腳踏兩條船。」薇低下頭:

「因此,我們等於一起逼她接受這種狀況,而她做不到,因此跟你分手了。凱,她還是很愛你的,你知道嗎?」

「我知道。」

「那你為什麼不聽我的話,怎樣都別讓她離開?」

「我不知道,」我搖了搖頭:「前天是我主動問她還想不想跟我在一起的。她說不想,那時候我就知道留不住她了。或許可以避免立刻分手,不過長期下來她還是會走,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即使我馬上就要離開?」

「嗯。」

「為什麼?」

「誰知道,搞不好她覺得我是黃益誠吧?」

「嘿,不要說一些連你自己也不認同的話。」薇笑了起來,搖著頭說:「凱,我知道你自責,不過自責是一回事,怎麼做又是另一回事。」

「還做什麼?都分手了。」

「你可以把她追回來啊。」

「不要。」

「為什麼?」

「剛剛說了,她總會跟我分手的。不因為妳也會因為一些別的事。」我說,心裡想起了小箏跟我聊梁文渝的事。

薇聞言愣了愣,瞧了我一眼,皺眉問:

「凱,除了我跟她,你還有別人嗎?」

「啊?沒有啊?」我忙道:「為什麼這麼問?」

「馨馨呢?」

「薇,妳不要也跟別人一樣,」我忙道:「馨馨跟我是哥兒們,我跟她……」

「沒怎樣?」薇笑著接口。

「我不是要說沒怎樣,」我嘖地一聲:「討厭,拿我的口頭禪笑我。我要說的是,這陣子大家開始風言風語了,我想了一下,決定提出來跟她結拜兄妹。這個雖然老套了點,不過效果還是不錯的。」

「呃,我建議不要。」

「為什麼?」

「欲蓋彌彰。」薇說:「或者說你欲蓋她彌彰。凱啊,她對你一片真心,你最近這麼酷,就算有點崇拜你也不奇怪。我覺得你該讓她留點小小的少女浪漫,以馨馨的個性來說無傷大雅。結拜兄妹一提,反而直接戳破,你跟她的友誼也就變質了,正好跟你原本的目的相衝突。我建議你不要輕舉妄動。」

「嗯,有理。」

「這就是了,再說吧,我還有件重要的事要跟你說。」她點點頭,像是有點緊張:「凱,請你說實話,如果我跟你……」

「等等。」

「嗯?」薇一怔:「怎麼啦?」

「我也有一個問題,我先問行嗎?」

「好,你問。」

「這是我禮拜四本來打算去機場問妳的,」我說:「要不是因為等小箏遲了,當天我就會過去問妳這件事。」

「咦?那後來要你來為什麼不肯?」

「剛跟她分手心情很亂。」

「好,瞭解。」她點點頭:「那你要問什麼?」

「我要問妳,從麥當勞開始,一直到今天,妳有沒有想過要跟我在一起?」

「呃,」她臉一紅:「看你怎麼認定『在一起』。」

「當然是男女朋友這種的。」

「唉,我就怕你先問,」她嘆了口氣:「好吧,有。」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從……」她遲疑了一下:「凱,別問。」

「我一定要知道。」

「唉,好吧,如果你堅持。」她點點頭:「從我們第一次在中正紀念堂看降旗的時候,我就想跟你在一起了。」

「呃。」我一怔,心想原來這麼早。點了點頭:

「好吧,我問完了。」

「咦?就這樣?」

「呃,其實還有一點,不過不急。」我搖頭:「該妳了,要問什麼就問吧。」

「好。」

她點點頭,想了半晌,像是打算找回剛剛被我打斷的情緒:

「我剛剛想問的是,再讓你選一次,妳會選她還是選我?」

我一怔,當場搖頭:「薇,我不回答這個問題。」

「好吧,那我換個問題問。」她一笑:「今天你們已經分手了,你也知道我有多愛你了。要是我現在提出要你跟我在一起,你肯不肯?」

「呃,」我為難了一下:「薇,幹嘛問這種問題?」

「還是沒有辦法面對?你還真是個好情人,她真不該跟你分手的。」薇笑了笑,點點頭說:「其實我已經有答案了,可是你卻還在逃避。不然我再換個方法問好了,我問你,要是今天你肯跟我在一起,我就答應你不回加拿大,否則我馬上回去,這樣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她看著我的眼睛,毫不放鬆地問:

「還不想答,是不是?我還可以換很多很多方式來問。告訴你吧,以今天的情況,你非犧牲一個不可的。你比較能夠失去她,還是比較能夠失去我呢?凱,我可說在前頭,這不是個假設性問題,我們已經說開了,你愛我我也愛你,經過那三天,現在的我已經不再能夠承受跟別人分享你了。你想跟我在一起,那就不能當聖人;想跟她在一起,那我就離開,永遠不再回來。來,你選吧。」

「呃,」我咬了咬牙,抗議道:「薇,妳要跟我在一起就直說,為什麼要逼我做這種選擇呢?而且現在還選什麼,難道我還能去跟小箏在一起嗎?」

「當然可以,你以為她會拒絕你嗎?我一走你們馬上沒事,你比誰都清楚。」她嘿嘿一笑:「好啊,說就說,我怕什麼?凱,跟我在一起,當我的情人。你要是拒絕我,那我立刻就走,從此再也不回來了。」說著哈哈大笑:「哈哈,這麼一來也不用擔心期末考了,只可惜拿不到獎狀,不過還好聽過了『黑太陽花園』。嗯,我覺得英文版比中文版更好。」

「『黑太陽花園』?」我一怔:「妳見到慧心學姊啦?」

「是啊,今天還挺忙的。」

她笑嘻嘻地說,表情很搞笑。我情緒一時轉不過來,愣了半晌,這才發現她其實不是認真的,什麼「當我的情人」根本不是她要說的話。當場抗議道:

「喂,妳分明是在鬧我嘛!這也能拿來開玩笑啊?」

「誰開玩笑了?剛剛說的都是真心話,唯一的差別是我沒真的要你選,早就已經幫你選好啦。」她嚴肅了起來:「我的確想跟你在一起,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可是,我決定不管你要不要回去找小箏妹妹,要也好,不要也罷,我都會離開,不會跟你在一起。」

「為什麼?」我急了起來:「妳幹嘛一定要走?要是我承認想跟妳在一起呢?」

「哈,你說真心話了,我很開心。」她微微一笑,隨即嘆了口氣:「不過啊,凱,除了那些我爸爸想要我回去之類的理由,我必須跟你說,不管是故意的還是無心的,我們都傷害了小箏妹妹。天父這次原諒了我,讓我們相見,讓我們有機會把心裡的話說一說。我們的緣份到此而盡,在一起就是對不起小箏妹妹,天父不會再次原諒我們。所以我非走不可,這是懲罰,不是選擇。」

「薇……」

「凱,你別急著傷心,我又還沒走。」她又說:「我先問你,對於我剛剛講的,你同意嗎?」

「唉。」我想了想,無可奈何地點點頭。

「那你還有沒有什麼話想說?」

「呃……沒有了。」

「你確定知道自己愛我,也確定知道我愛你,是不是?」

「是。」

「但還是讓我走?」

「嗯。」

「為什麼?」

「嗯,」我想了想:「或許是贊同妳的意見吧,我說不上來。不過現在我是不能跟妳在一起的,這樣對小箏太殘忍了。要是妳真的這麼講,搞不好我還會很傷腦筋。」

「那我這麼愛你,難得你也『單身』了,這樣拒絕我就不殘忍嗎?」

「或許也殘忍,」我點點頭:「不過妳都說啦,這是懲罰。我聽了覺得很對,唯一不同的意見是我覺得應該懲罰我,不該懲罰妳。」

「為什麼?」

「薇啊,妳都理解,幹嘛還要一直問呢?」我嘆了口氣:「談戀愛應該是一件很快樂的事吧?我只覺得對不起妳們,妳們都因為我不快樂,這樣一來就是我不好,該受懲罰,至於我自己怎樣反而沒有關係。」說著吸了口氣:

「好啦好啦,跟妳直說就是。禮拜四白天在學校我想過一遍。我知道妳在電話裡是騙我的,其實妳對我的感覺一點也沒有少……」

「還有更多。」

「好,更多。」我點點頭:「妳想成全我們,所以說要離去。我當時覺得小箏不會這麼快離開,卻也差不多了。想到妳也會走我很難過,不過我也接受了,畢竟當時選的是小箏,不管跟妳的關係如何,只要她還是我的女朋友,而我又一邊想著妳,那就是對不起她。」

「所以?」

「應該這麼說,不管我們兩個怎麼想,只要小箏不能接受,那就是我在腳踏兩條船。所以,既然妳要走,那我就去機場接妳,問妳一下剛剛那個問題。」

「哪個問題,我想不想跟你在一起?」

「是啊,就是這個。」我點點頭:「如果妳說想,那我就跟妳說聲對不起,畢竟辜負了妳。至於小箏跟我怎樣是另一回事,總之如果我想對得起她,那就要用她能接受的方式,而不是強迫她接受我的方式,或者說我們的相處模式。」

「就這樣?」

「嗯。」

「講完了?」

「應該是吧,我也不知道該講什麼了。」

「好,我很高興。」她一笑:「凱,你真的變了,我不知道別人是怎麼看你的,但我覺得你長大了,我好開心。」

「為什麼?」

「你比之前成熟了,也能面對自己了。」她想了想:「嗯,就是這樣,你不怕了。」

「不怕了?」

「是啊,不怕面對自己,也不怕面對壓力或錯誤。」她點點頭,微笑著說:「真乖,那給你一個小小的獎勵好了。」

「什麼獎勵?」

「這樣,我問問你,」她笑道:「如果其實我沒要走,你會不會馬上跟我在一起?」

「嗯,不會。」

「是覺得對不起小箏妹妹?」

「也是吧。」

「還有什麼?」

「還有,嗯,怎麼說,」我想了想:「薇啊,我剛剛才跟她分手,要沉澱一下。即使妳沒有要走,也說要跟我在一起,我大概也不能現在就跟妳在一起吧。」

「轉不過來,是不是?」她笑道。

「是啊。」我也笑了起來:「妳這樣說真好笑。」

「那你就不談戀愛啦?一次打擊就倒下,呵呵,怎麼能算是有『民族大愛』的偉大青年呢?」

「那是滅絕師太說的,我可沒講。」我笑道:「所以呢,妳想說什麼?」

「等等,讓我問完,」她又笑道:「如果我走了,但是要你等我回來,這樣你願意等嗎?」

「願意。」

「那就這麼辦。」薇笑了起來,看著我說:「凱,我捨不得你,我必須走,可是我也會回來。一年,如果這一年你沒有跟小箏妹妹復合,那我就回來做資源回收,跟你在一起。」

「多謝妳喔,我是垃圾啊?」我笑了起來,點點頭說:「這個不錯,是個辦法。」

「可是,如果你跟小箏妹妹在一起,那我就不再回來了,你懂嗎?」

「這算是警告嗎?」

「正好相反,這才是選擇。不過她還是佔便宜,畢竟我不在。」

「我懂了。妳也是,等我一年。」

「其實不能算等,畢竟結果是未知的,應該叫想你一年,看看情況。」她說:「不過醜話先說前頭,只有對小箏妹妹我才退讓,別人我可不管,哪有這麼好講話的,畢竟我對不起她,要是她不要你我就會回來。所以不能算等。」

「瞭解。」

「那就這麼說定了,跟之前我們講的其實很像,你我還有一輩子,中間找誰都行,都什麼年代了,誰只交一個異性朋友呢?」她笑了起來:「嘿嘿,你比較倒楣,單身貴族只能當一年。到時候你如果有女朋友,我可不保證不來搶。」

「那別人一定沒指望的啦。」我笑道:「別得意,要是到時候妳有男朋友,我也不會客氣的。」

「嘻嘻,好啊,這也蠻好的,我可以先找人陪,到時候再把人家甩掉,回來找我心愛的凱,想想真不吃虧。」她笑嘻嘻地說:「怎樣,這個小禮物不賴吧?」

「嗯。」

「而且還沒完。」她微微一笑,又說:「凱啊,其實我早就跟爸爸講好了,我答應回去陪他一年。這次回加拿大,我同時也跟他講了我們的事。」

「哦?」

「嗯,還有上次彈鋼琴時你說的話。」薇點了點頭,笑咪咪地說:「他聽了很高興,但是果然吃醋啦。我沒有跟他說小箏妹妹的事,省得他覺得你這個人很差勁。他跟我約定好相處一年,之後如果你我還是愛著對方,那他就同意我一直跟你在一起,前提是如果你真的想跟我在一起的話。」

「真的?」

「是啊,他希望我待在台灣,卻又覺得沒有人照顧我很心疼。」薇輕輕地說:「加上這次天安門的事,他本來要我一直待在他身邊的。不過後來聽了一些你的事,又說『妳終於找到一個剋得了妳的人啦』,所以要我跟他在一起一年,也當測試測試你對我的愛。如果一年以後你還是這樣愛我,那我們就別再客氣了。」她停了停:

「其實我們好像都把這件事搞複雜了。不過,凱,我並不只是想找一個男朋友而已。我們很年輕,代表我們有很多時間一起分享成長。別人都覺得年輕人談戀愛分分合合的,我卻覺得,我們兩個人可以一直下去,只要我們有個乾乾淨淨的,沒有掛慮的開始。」

「妳是說小箏,是不是?」

「還有你前面的那個小玫。」薇說:「所以我更要走,而不是待在台灣過這一年。凱,通過這個約定,花整年時間,我只是想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事?」

「我希望你知道,所有離開的,最終都會回來,只要有足夠的信心與耐心,加上一點浪漫。」

「好,那我們就沉澱一年吧。」我心中悸動,堅定地說:「薇,我不會再讓你失望了。」

「即使最後你跟小箏妹妹在一起,我也不失望。」她微笑著說:「她是個好女孩,做老婆挺合適的。」

「妳少貓哭耗子,到時候我真的跟她在一起,妳就別哭著回去找爸爸。」

「哈,走著瞧吧。」薇一笑:「不過你說的也對,好人不能每天當,所以我要買個保險。」

「什麼保險?」

「晚點跟你講。」她古怪地一笑:「現在,我不要再聽什麼情啊愛的了。你趕快說說那次六月七號的晚會你們到底搞了什麼花招,連主任都龍心大悅,想必精采萬分,趕快說來聽聽。」

「哈,精采萬分,那可不假。」我笑了起來:「不然這樣,大姊有跟妳說一些吧,妳知道什麼?」

「我都知道,只是她說有一個很酷的結尾要我自己問你,」薇推我一把:「別賣關子,快說!」

「好啊,跟妳說。妳聽過午間新聞裡賣藥的廣告嗎?」

「賣藥的?」

「對啊,就是那種什麼鐵牛運功散之類的。」

「有有有,那跟你們的表演有什麼關係?」

「關係可大了。」我哈哈大笑:「妳知道嗎,那天表演到最後,本來什麼都好好的,結果喇叭裡突然傳出一個賣通乳丸的……」

「真的啊,那怎麼辦……」

「救場啊,我跑到前面……」

「哇,你還真能臭蓋耶……」

五點整。

我跟薇坐在客廳,天南地北聊了整個下午。兩個月的時間不長,卻讓我們有了講不完的話題。我們驚訝地發現彼此有多久沒有這樣聊天了,好像從澎湖回來之後,兩人之間的話題就只剩下小箏,學期初在麥當勞、水鯤、中正紀念堂裡那些逍遙自在無所不談的感覺,不知何時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如今再度見面,這才曉得之前失去了多少,又有多少變化,早就不知不覺地發生在我們身上。

薇帶我回到十七樓書房,拿了一大堆從加拿大、澳洲與大陸買的禮物送給我。這次她的路線是先到加拿大,之後去北京,飛澳洲,回加拿大,然後才回台灣。想想她帶著一掛東西跑遍全球,我卻在台灣搞得一塌糊塗,差別還真不是普通的大。

薇已經辦好休學了,說起來動作也真快,想必今天的對話也在她意料之中。我們約好一年後重聚,感覺起來有種牛郎織女的味道。呃,誰是牛郎啊,希望一年後我們還像今天一樣,能夠這麼輕鬆地談天說地,沒有負擔,也沒有遺憾。

很奇怪的,只要跟薇在一起,不管做什麼事都很輕鬆,只要她在身邊幹什麼都理所當然。下午陽光很亮,照在一片純白的房間裡,周遭泛著霧茫茫的錯覺。比起最近常常見到的橙黃路燈,感覺起來好像突然跑到沙灘上渡假一般。

薇聊起加拿大的爸爸,這次兩人相處時間比較長,薇表示這兩年都在台灣,爸爸看起來老了好多,說著不禁有點哽咽,我連忙安慰「馬上就可以回去陪他啦」,只見薇搖了搖頭,對我說:

「還沒,我九月才走。」

九月才走,代表整個暑假她都在。我聞言第一個念頭就是「那就乾脆別辦公演了」,不過念頭剛起就覺得很不像話,也就壓下去沒出口。話題一轉,聊起了社團最近的事。

我什麼也沒有瞞她,把從社長選舉開始,包含六七晚會、代聯會選舉一路到成果展的各種「謀略」都跟她說了個仔細。薇無聲地聽,偶爾問幾個問題,直到我把所有事情都說完了,無話可說的時候,這才笑了起來,輕描淡寫地說:

「哈,你真是越來越奸詐啦」。

「呃,『奸詐』是好還是不好?」

「咦?這有什麼好不好的?」薇一怔,隨即笑道:「哦,我懂了,你很在意是不是?這麼說吧,人都會一直成長的,長大就要丟舊玩具舊衣服,你能說這是不好的嗎?只要你別把這種奸詐用在自己人身上就好,我想你也不會,所以也就不用擔心啦。」

我鬆了口氣,既然她這麼說我就安心了。只聽她又說:

「你的改變很有趣,我覺得這些小奸小壞都沒什麼了不起,倒是最近想事情比較清楚了點,決定什麼也很快,這些變化讓我有點訝異。我問你,才兩個月而已呢,為什麼會有這些改變呢?」

「我也不知道,這兩個月其實也沒發生什麼事,就是跟小箏在一起,妳不在,還有幾個活動罷了。」

「嘻嘻,搞不好就是因為這些事,」薇點點頭:「跟小箏妹妹在一起本來就不容易,加上我又不在,很多事情你得自己想;那些活動都很重要,不想也不行。尤其是那場晚會發生多少事,時間又短,我看你一定整天都在動腦筋,虧你有時間交新朋友,還敢找主任開條件。」

「咦?我哪有交新朋友?」

「梁文渝啊,不是嗎?」薇嘻嘻一笑:「剛剛你講話沒空隙,我還來不及跟你說。你知道這個人是我高一同班嗎?」

「咦?真的喔?」

「是啊,我上學期高一嘛,所以認識她。」薇輕嘆一聲:「你不能怪小箏妹妹緊張,才去支援幾個小時馬上認識儀隊分隊長,你還真是個大花痴,跟那個黃益誠也差不了多少。」

「呃,她是分隊長啊?」

「是啊,人家可是大美女呢,你不覺得她跟小箏妹妹有得拚嗎?」薇笑著說:「不過竟然會跑去危樓打混摸魚,這個同學夠厲害。你下次注意看她的腰帶,其他儀隊的腰帶環都是方的,只有幾個隊長是圓的,一看就知道。」

「那天她沒穿儀隊的制服。」

「喔,說的也是,還沒暑訓呢,穿不上吧。」薇取笑:「怎樣啊,要不要跟人家親近親近,趁著單身,有機會要好好把握。」

「妳少無聊了。」

「好建議不聽算了。」她笑道,又問:「那我問你,這段時間你總不會都不跟小箏妹妹見面吧?打算什麼時候去找她,好好聊一聊,把話說開?」

「這個喔,可能暫時不會吧。」我想了想:「我打算先冷靜一下,再說現在去找她也不知道能說些什麼。」

「你說她不要你還鑰匙,是嗎?」

「是啊,怎樣?」

「這是個暗示,她還是希望你去找她。」薇搖頭苦笑:「唉,我為什麼要幫情敵解讀密碼呢?提醒你一聲,真的要去記得事先約好,起碼要記得按電鈴,不要傻傻地開鑰匙就跑進去,小心出事。」

「呃,出什麼事?」

「那就不知道了。」薇嘿嘿一笑,轉移話題問:「怎樣,有了性經驗,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同了嗎?」

「呃,哪裡有什麼不同?」我臉一紅,突然覺得薇這麼問一定有話想說,於是反問:

「妳有點介意,是不是?」

「喔,當然不是,你又來亂想了。」薇認真地搖了搖頭:「我跟你不同,只是覺得很奇怪而已。」

「奇怪什麼?」

「你是第一次啊,她那麼漂亮,一般來說走到這種程度很難分手的。我對你這麼輕易放她走很不理解,所以才提起這件事,並不是在虧你。」

「我哪有輕易放她走了?」

「你試過留下她嗎?」

「有啊,不然六月初就分手了。」我說,當下講了一遍成果展前她要分手,我跑到北一女門口堵人的事情給她聽。薇聽罷哈哈一笑,搖搖頭說:

「才說你有進步,原來你還是這麼衝動。這下慘了,演講社可能不會諒解你,你要好好修補跟她們的關係。」

「我覺得還好。」

「我不覺得。」薇搖頭:「女生總是會對這種事有點雞婆正義感,你對小箏妹妹不能算完全沒做錯事,只怕有人會看你不爽。」

「唉,希望馨馨不會。」

「她不會,那個小妹妹很可愛。」薇說:「我跟阿玟聊了一下,我們都覺得你跟她之間的狀況很值得擔心。馨馨看起來是個可愛小妹子,其實內心很倔強,你要傷害她還根本不用說難聽的。」

「那我該怎麼辦?保持距離?」

「你算了,你的保持距離沒credit,我覺得你該跟她私下說開。她是個說開就沒事的女孩子,讓她悶一堆古怪情緒反而不好。」

「那妳去說,不然請大姊幫忙。」

「我們說沒用,你是她的『哥兒們』,自己說才能表示誠意。」薇歎道:「你喔,連這種事情都要找人去做,未免太怕事了點。反正我希望你不要什麼都不說。凱,這次回來我覺得你最大的改變就在這裡。你變得比較沉默,連跟我都不大願意分享心事了。」

「哪有,剛剛不是講了好久?」

「都是我問你才說。」她嘆了口氣:「講起來你應該過得很好才對,分手才三天,怎麼看起來好像一直過得很糟糕呢?」

「哪有?」我愣了愣。

「你看,就是這樣。」薇接口:「明明心事很多,第一句話卻總是說沒有,剛剛已經好幾次了。自己都沒發覺吧?」

「呃,有嗎?」我想了半晌,嘆了口氣說:「好吧,或許是這樣也說不定。薇,妳真是世界上最瞭解我的人啊。」

「我的確是啊。」她一笑:「來,想說什麼就直接跟我說,說什麼都好。」

「好,那我講。」

我點點頭,遲疑片刻,開口說起了「那根繩子」的事。

薇似乎沒有想到我要講的是這件事,安安靜靜地聽我說完。皺起眉頭,無聲地嘆了口氣。

我緊張地望著她,只見她沉默半晌,終於說:

「唉,這可慘了。」

「為什麼?」

「她還真是瞭解你,嗯,這招高明。」薇搖搖頭,問我說:「不然我問你好了。這件事為什麼給你壓力?」

「呃,我不會講。」

「想想看嘛,為什麼?」薇追問:「換成別的男人,這都是件很爽的事情才對,你卻覺得有壓力,為什麼呢?」

「或許是覺得她的犧牲太大了吧?」

「這不算犧牲,你要說這很浪漫我倒是同意。」薇搖頭:「犧牲是你想要人家不要,為了你不得不答應。你們正好相反,她主動提出,你覺得有壓力,這不能叫犧牲。我知道你有別的想法,說看看嘛。」

「呃,妳幹嘛知道?」

「呵呵,你這樣說好好笑,」她笑了起來:「來,說給我聽。」

「好啦,妳聽了就不要不舒服。」我嘆了口氣,輕輕地說:「我不知道這樣說能不能表達我的感覺,可是,我承認我很想要這樣一直綁著她。讓她一直在身邊,不要亂跑。」

「嗯,講得很清楚啊,一聽就懂。」薇點點頭,輕嘆一聲:「沒錯,這就是她希望的,你會一直想著她,想要擁有她。所以是她把你綁住了,不是被你綁起來。」

「她也是這麼說。」

「哦?她說啦?」薇又是一愣:「她怎麼說的?」

「就妳說的這樣,完全一樣。」

「什麼時候說的?」

「綁的時候。」

「那時候你們親熱了沒?」

「還沒。」

「哇,好傢伙。」薇露出一副十分佩服的表情,讚嘆地說:「堂堂之陣正正之師,這就我佩服她的地方。小箏妹妹這個人不騙人,幹什麼都光明正大的,看樣子對自己既懷疑又自信。過得真辛苦。」

「這話怎麼說?」

「懷疑,因為她覺得非這樣不可,人家自尊心那麼強,都做成這樣了,顯然很沒安全感;自信,是因為她知道自己作為一個漂亮的女人,這麼做不但會讓你永遠忘不掉她,而且還不怕你知道,也不怕你想東想西。」

「所以呢?」

「沒什麼所以,你是逃不掉這根繩子的,我才該傷腦筋。」薇嘴上說傷腦筋,臉上卻依然輕鬆微笑著:「不過這也無所謂啦,你跟我有另一種感情,我對我們的未來不會沒有信心。再說了,想跟你走下去,我的挑戰其實也不只這些,有沒有這件事情都不要緊。」

「什麼意思啊?」

「小玫啊,馨馨啊,」薇嘿嘿一笑:「還有什麼梁文渝分隊長啊,這就叫做四面楚歌、腹背受敵。」

「妳少亂講,我跟她們是什麼關係啊,哪來什麼四面楚歌?」

「我不是說你跟她們有什麼關係,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人家儀隊隊長才不像我愛做環保。」薇嘻嘻一笑:「我擔心的是你會招惹一堆事情,一開始都覺得沒怎樣,發生後又想東想西難以割捨。不說別的,小玫你就忘不掉,每天擔心女朋友會瞬間移動。你有沒有想過,這輩子我們要跟多少人打交道,每個人你都有不同的情緒,纏來纏去織成一張天羅地網,想想一根繩子還算小意思。」

「我不懂妳的意思。」

「這麼說好了,我們會不斷認識很多人,每個人都會跟我們發生一點關係。你的問題是對每個人都當真,因此會有一堆牽扯,對男人是義氣,對女人是風流債,到頭來變成五花大綁,不只小箏妹妹,每個人都有一條繩子,把你捆得跟粽子一樣。」

「所以?」

「沒什麼所以,你當你的粽子,我傷我的腦筋。」薇笑著說:「如果我們真的有緣在一起,那我可就累了。每一個你的感情我都要顧,每一個你割捨不下的我都必須體諒。這跟老人家留花瓜瓶或空罐子是一樣的道理,你愛留,我就得幫你收。不過這就是你,我愛你的赤子之心,那就必須接受你的老人行為。」

「瞧妳說的,什麼老人行為,難聽死了。」

「好好好,我看有一堆事情,再怎麼不愛聽都得聽了。」薇嘆了口氣,拉著我走到樓下廚房,打開冰箱拿出豆子,問我說:「來杯咖啡吧,我們邊煮邊聊,你要喝什麼?」

「我來煮吧?」

「哦?」她一笑:「這段時間有練過是吧?」

「每次來都煮。」我接過豆子:「我幫妳換過新豆子了,妳要喝什麼?」

「還是latté吧?」

「沒問題。」

我一笑,把罐子打開,一陣新鮮的咖啡香傳遍四周。

薇把雙手背在身後,面帶微笑,等著我開始。

傍晚六點。

我們一人一杯咖啡,坐在霞光中的星空花園。今天薇不知怎麼了,專挑我的感情生活問個不停。在她的詢問下,我說起了從來沒有講過的小燕學姊,也跟她「報告」了我的初戀,關於菲子的那段故事。我們再度談起小玫跟雅雅,也聊了許多這兩個月跟小箏在一起時的種種細節。

尤有甚者,她也引導我說了好多並不是感情的,跟其他女生之間的關係或感受。從慧心學姊到馨馨,從大姊到貓咪學姊,阿珍巧怡小憶向瑞陵,我怎麼看這些人,對她們又是什麼感受,通通在她的詢問下一一說了出來。

我不知道薇為什麼問這些事,不過她是薇,問什麼我都會講。我一度覺得她在做「潛在風險分析」,聽語氣卻不像;要說她對我的行為有什麼意見,問了她又說沒有。總而言之,我在完全不知道她想幹嘛的情況下,就這樣跟她說了一大堆。

大姊私下告訴薇我練了「The Rose」。薇拿出Ovation,要我在霞光中唱給她聽。傍晚的風很舒服,暖暖的空氣裡透著斜陽的氣味。我抱起吉他,望著期待中的她,彷彿有種抱著她的錯覺。

坐在星空花園裡,整個世界彷彿都停了下來。我輕輕唱著歌,薇靜靜地聽。唱完後她很感動,拉我回到鋼琴旁,用那架奧地利名琴陪我合奏了一遍。彈著彈著她又掉淚了,我想停她不肯,就這麼唱了一遍又一遍。

再回過神時,外頭的天色,早已悄然暗去。

薇本想出去吃飯,我捨不得此刻的氣氛,決定還是在家裡煮餃子吃。這麼一說她又高興了,表示她特別留下了三十個餃子在冰箱等我。於是兩人回到廚房,一起燒水煮餃子,吃了個不飽不餓的溫馨晚餐。

飯後又回星空花園,在晚風與稀疏的星空下一路聊到九點。整天下來也累了,薇送我下樓。走出大廳時外面吹著風,溫暖卻不炎熱,有種春天的感覺。

就像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在中正紀念堂或水鯤。

時間不算晚,我們也捨不得馬上結束。她挽著我的手走在街上,我們走過和平東路,走上基隆路,沿著基隆路走到公館。時間已經十點半了,兩人卻不願分開。

信步走進台大校園,我想起下個禮拜的期末考。轉過頭來,看著身邊的她。

她也看著我,微笑著問:

「凱,怎麼了?」

「薇,妳穿著北一女制服。」

「對啊,怎樣?」

「妳休學了,」我歎道:「所以這是我們最後一次都穿著制服,跟別的高中生一樣走在街上了。」

「哦,」她一笑:「是這樣嗎?」

「當然啊,」我低聲說:「等妳再度回來時,我或許已經畢業了。就算到時候我們在一起,卻也不會再像今天這樣,穿著制服走在街上了。」

「你搞錯了。」她笑了起來:「一年後我還會回來,到時候你才剛要升高三,我也會再次穿起這件制服。而且,」她輕輕地說:「等到那天,你跟我的學號就都會是七字頭,也都會是三條槓了。」

我一怔,只見她一副「傻瓜,現在才想到」的表情,笑嘻嘻地對我眨了眨眼。

我們在台大校園聊到午夜,薇陪我走到公館站牌等車。不久後二三六來了,她陪我上了車。我讓司機在月票上剪了兩格,兩人坐在空蕩的車廂裡,讓車子載著我們奔馳在入夜的台北街頭。

午夜公車快,還沒聊幾句就到站了。兩人下了車,薇對司機說了聲謝謝,牽著我往我家前行。走著走著我不禁想,這兩個月的生活像一場夢,匆匆忙忙地、目不暇給地發生了這麼多事情,此刻她卻好端端地在身邊。手中是真實的觸感,眼前是清楚的街景,她真的回來了。

是的,經過那麼多變化,她真的回來了。雖然馬上就要離開,但在這個瞬間,她真的走在身邊。

短短一段路,我家到了,薇停下腳步,站在門前微笑地望著我。跟認識那天一樣,我們用一再延長的漫步表達即將分離的不捨。然而這一天總會結束的,今夜我也不會去她家。在這種時候,或許只有這樣的微笑,才能填補道別時的空虛。

我們彼此揮手,心照不宣地沒有說話。我轉身離開,進門前回頭望了她一眼。

她依然站在那裡,黑裙子在晚風中飄動。這是最後一次看她這麼穿了,如果這輩子還有機會再看一次,那就代表我們的再度相聚。我期待那一天的到來,同時覺得,如果真有那一天,那一定會是我生命中最開心,也最滿足的一天。

然而,那一天尚未到來。我硬下心來,轉過身去,在她的目送中走進家門。

六月二十五日。

今天是禮拜天,明天就要期末考了。最近心情很亂,書是一點兒都沒讀的。還好成功有溫書假,明天考完後天放假,大後天考完禮拜四又放假,這種設計真是太有人情味了。我看除了數學,其他科目抱抱佛腳也能全數過關。

一大早就到了金橋,坐在久違了的「我的」位置上,打開課本開始用功。

明天考國文、英文與公民,說起來都不算什麼,讀到中午已經把國文搞定,跑對面自助餐吃了午飯後回來對付英文,約莫四點堪堪讀完一遍。想想只剩公民,我拿出菸,走到二樓後面的陽台休息休息。

金橋的廁所在二樓,旋轉階梯後有扇鐵門,鐵門外是陽台,工具間與廁所都從這裡進出。我在陽台抽了今天第一根菸,再度提醒自己小心菸癮養成後會很難戒,打開鐵門走回咖啡部。

才到樓梯邊就發現位置上有人,對方一身綠衣黑裙,坐在對面空椅子上。

是小箏。

我心中一震,吸了口氣,我的公民這下子完蛋了。緩緩走上前去,回到座位旁。

她抬起頭看著我,微笑著,跟過去整年一模一樣。

我沒有坐下,心裡忐忑起伏。

她開了口。

「凱凱,幾天不見了。」

「是啊,」我點點頭:「妳怎麼在這裡?」

「明天期末考,我猜你在,打電話過來確認果然沒錯。」她笑道,笑容依然溫和:「之前就跟你講了,人不該有固定的出沒地點,省得被不想見的人隨便找到。」

「我又不會不想見妳。」

「那你為什麼不坐下?」

「呃,我忘了。」我忙道,坐了下來。只見她看起來神采奕奕地,眼神泛著熟悉的光澤。

我想了想,開了口。

「妳病好了嗎?」

「好了。」她點點頭:「禮拜三回去之後馬上睡著,結果一覺睡到禮拜四中午才起床。睡夠了,病也就好了。」

「唔。」

「凱凱,」她看了一眼桌上的課本:「你書讀完了嗎?」

「還沒。差一科。」

「哪科?」

「公民。」

「喔,那沒什麼嘛。」她微笑了起來:「可以耽誤你幾分鐘嗎?」

「別這麼講。」我點點頭:「妳自己讀完了嗎?」

「也還沒,不過差不多。怎樣?」

「陪我讀,」我說:「讀到金橋打烊,我們吃飯再聊。」

「嗯,好啊。」

她笑了起來,點點頭,拿出課本。

我們不再交談,一起開始用功。我克制自己不往她的方向看去,心裡希望別再有人出現,call機最好也別響。小箏輕聲讀著英文,似乎很專心,我強迫自己把視線放在公民課本上,五權分立國民大會的,一路用功到五點半。

一個半小時,三分之一本的公民課本被我看了兩遍。這種效率還真可怕,禮拜二乾脆再找她一起讀書好啦。闔起課本看她一眼。

小箏吁了口氣,把課本放下,問我道:

「讀完了?」

「嗯。妳呢?」

「差不多。」她笑著說:「那現在呢,去哪吃飯?」

「肯德基怎樣?」

「哦?」她一怔,笑了起來:「好。」

我們收拾書包,一前一後走下樓梯。出了金橋,走在禮拜天傍晚的重慶南路上。

天色很漂亮,重慶南路上滿是霞光。雖然夕陽沒有直接照進重慶南路,四周卻是一種華燈初上前的明亮色澤。路燈亮起,招牌霓虹交映,白天的光彩與夜晚的迷醉滲透在一起,帶著某種夜幕即將掀起,既緊張又期待的感覺。

小箏把手背在身後,靜靜走在身邊。就這麼走了幾分鐘,她開了口。

「凱凱,這兩天好嗎?」

「不能說好,不過還可以。」

「見到她了嗎?」

「昨天見了。」

「她好嗎?」

「還不錯,看到我很高興,」我沉默半晌:「還有,她也休學了。」

「是麼?」小箏望著前方:「是因為我,對不對?」

「妳是一個理由,不過不是全部。」

「所以,你跟她在一起了嗎?」

「沒有,怎麼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

「剛跟妳分手,又不是閒著無聊找人陪。」

「那她什麼時候要走?」

「不確定,只知道是九月。」

「喔。」小箏點點頭,踩著同樣的步伐,半晌後又說:

「凱凱,你生日要陪她嗎?」

「沒有。」我搖了搖頭:「我跟成果展那天妳看到的國中同學有聚餐。怎麼樣?」

「可以換時間嗎?」

「妳要找我?」

「嗯。」她點點頭,停下腳步:「我四號要去畢業旅行,想找你一起去。」

「啊?」我差點絆了一跤,忙問:「找我去畢業旅行?妳們班的嗎?」

「是啊。」

「我去合適嗎?」

「合適。」

「都是女生,還學姊,我一個學弟像什麼話?」

「我們跟建中二二一班合辦。」

「那就更不合適了。」

「二二一班是阿誠那班。」

「呃,」我嚇了一跳,連忙問道:「喂,妳說真的假的,妳們班跟阿誠那班合辦畢業旅行,然後妳要我陪妳去?」

「是啊,真的合辦,真的要你陪我去。」她笑了起來:「凱凱,沒有人知道我們分了。阿誠說很歡迎你去,國卿在、阿珍貓咪也都在,你不是沒有熟人。要不要陪我去?」

「為什麼要我去?」我定了定神,心想貓咪國卿什麼的哪算是「熟人」:「妳不覺得這樣很奇怪嗎?」

「不會啊,哪裡奇怪?」

「我們不是分了嗎?」

「是啊,可是別人又不知道。」

「我們知道啊。」

「那就不能一起出去玩嗎?」

「還跟阿誠?」

「是啊,他跟我分了可以一起出去玩,你卻不行?」

「呃,講這樣,妳讓我想想。」

我皺起眉頭,靜下心來想了一遍,點頭道:

「好吧,那我回去問問看,家裡說行我就去。」

「嗯,謝謝你啦。」小箏笑了起來。

「等等。」

「怎樣?」

「我想知道,妳為什麼要我去?」

「我想跟你一起出去玩,」她笑著說:「你之前答應過我高三前要一起出去玩的。這個理由你接受嗎?」

「接受一半。」

「那另一半呢?」

「看妳其他的理由我接不接受。」

「你不是已經答應我了?」

「我會去,我也可以不接受妳的理由還是去。」我說:「當然,我也可以在妳不肯講的情況下去。這是兩件事,我答應了就會去。」

「好吧,那我不要講。」她頑皮地一笑。

「妳不講就算了,我會知道的。」

「那你就自己去知道吧。」她一笑,伸出了手:

「可以牽著你嗎?」

「嗯。」

我點點頭,伸手牽起她。她的手一樣涼冰冰地,隱藏著熟悉的柔和。

於是我們繼續前行。

牽手進了肯德基,牽手點了餐。她沒有點飲料,服務生把餐點在餐盤上擺好,小箏用空出的手拿起飲料,另一隻手卻更用力地牽著我。

我微微一笑,單手拿餐盤,兩人走上二樓。

禮拜天晚上肯德基沒有多少人,當時坐過的位置也是空的。小箏走過去坐下,這才放開牽著的手。

我沒開口,她望著四周,嘆了口氣,這才說:

「凱凱,才半年呢,變化好大。」

「是啊。」我點點頭,衷心贊成她的話。

「簡單問你一句話。」

「妳問。」

「你還愛我嗎?」

「當然。」

「真的嗎?」

「禮拜三分手,今天才禮拜天,之前又不是騙妳的。」

「有道理。」她點點頭,想了想又說:「如果我想要跟你復合呢?」

「那就復合。」

「那如果我沒有呢?」

「那就沒有。」

「你都無所謂,是不是?」

「不是。」

「那是怎樣?」

「我尊重妳的決定,不想造成二次傷害。」

「所以,你覺得只要我們復合,總有一天還是會分開?」

「如果我沒記錯,比較沒有信心的人是妳。」

「的確是這樣。」她點點頭,卻又搖頭:「凱凱,我只是問問。沒有要跟你復合。」

「喔,知道了。」

「你聽起來好冷漠。」

「不,」我搖了搖頭:「我是緊張。」

「緊張?」

「嗯,我很緊張。」我輕嘆一聲:「妳想想就知道,從上禮拜天開始我們經歷了多少變化,這兩天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現在妳又出現,突然要我去參加畢業旅行,還跟阿誠同行,甚至問我這麼多不知道為什麼要問的問題。我只是緊張一下,也不算很奇怪吧?」

「嘻嘻,好好好,緊張無罪,冷漠有理。」她笑了起來,又牽起了我的手:「凱凱,我好想你。」

「我知道。」

「你有想我嗎?」

「我試著不去想。」

「試得成功嗎?」

「妳沒出現的時候還蠻成功的。」

「別試,」她忽然說,咬起下唇凝視我:「凱凱,我想跟你再試一次,你願意嗎?」

「我願意。」我點點頭。

「真的嗎?」

「嗯。」我又點點頭,停了半晌,認真地說:「只是,我希望這次妳我都能理性一點,而且我也不希望這是有條件的。」

「我不理性嗎?」她一怔:「什麼沒有條件?我不懂你的意思。」

「喔,我沒說妳不理性啦,」我笑了起來,試圖讓對話輕鬆一點:「我的意思是說,我希望我們都能在這次『試』清楚,真的溝通,真的面對問題,如果有什麼問題的話。」

「嗯,這樣最好。」她點點頭:「那你說什麼不希望有條件,卻又是什麼意思?」

「那是說,妳要信任我,而不要有條件的信任我。」

「像什麼?」

「舉例來說,薇要走了,我總會跟她出去走走,這種的。」

「那是一定的,還有呢?」

「還有,要相信我真的愛妳。」

「傻凱凱,我一直都相信。」她笑著說:「那就這樣了,是不是?」

「等等,」我搖頭:「嘉嘉,我還有一個要求。」

「什麼都好,你說吧。」她笑咪咪地說。

「妳還沒聽呢。」

「你叫我嘉嘉了,」她望著我,開心地說:「從今天見面開始,這還是你第一次叫我嘉嘉。就為這個我什麼都答應,你願意這樣叫,我就知道你還是愛我的。」

「我已經說過愛妳了,不是說要信任我嗎?」我微微一笑:「我的要求是,我們等禮拜五再復合,好不好?」

「咦?為什麼?」她一怔。

「因為明天要考試,我不想到時候跟妳在一起很開心,結果大學卻只能同學兩年。」

「哈,抄襲我的理由。」她認真地點點頭,笑著說:

「那凱凱,你願意先親我一下嗎?」

「那當然了。」

我也笑了起來,走到她身邊坐下。抱起那熟悉的、柔軟的身子,吻起了她。

八點半。

我們從肯德基出來,兩人再度牽起手,沿剛才的路線走回重慶南路。晚上這裡人很少,我突然想起社團聯展前有一次我去補習班等小雪下課。那次重慶南路人也很少,跟此刻的景象很類似,感覺起來空空蕩蕩地,完全沒有白天那種車水馬龍的感覺。

我們踏上總統府前長長的紅磚道,兩人繼續剛剛的氣氛,帶著點尷尬繼續聊天。總統府正面小圍牆打著兩盞面對面的落地探照燈,走在廣場人行道上,有種迷濛的感覺。

探照燈白得刺眼,遠看像是泛著青色的光線。我今天沒穿制服,一身黑襯衫牛仔褲跟小箏的綠衣黑裙形成奇怪的對比。探照燈照射下兩人都有點「褪色」,我看了她一眼,對她說:

「嘉嘉?」

「嗯?」

「問妳一件事。」

「你問。」

「那天跟我分手,妳有沒有希望我追上來?」

「有。」

「那我沒來,妳有沒有很失望?」

「有一點。」

「妳知道我在哪嗎?」

「你去找她了,是不是?」

「沒有,我在中正紀念堂。」我搖頭:「當時的確想去找妳,卻還是放棄了。」

「為什麼放棄?」

「我怕妳被我打動,之後馬上又在一起,要是哪天又要分手,到時候反而產生二度傷害。」

「對你?對我?」

「都是。」

「那我懂了,謝謝你願意跟我講。」

「那再問妳一件事。」

「你說。」

「那天在學校,妳都在做什麼?」

「我在看你。」

「看我?」我一怔:「妳在哪裡看我?」

「光復樓,」她輕輕地說:「我站在二樓轉角,正好就在玄關樓上。」

「那裡有地方可以看到我啊?」

「有。那裡有間儲藏室,平常是用來放一些雜物資料的。我有鑰匙,站在窗口就可以看到你。」

「呃,」我一呆:「我怎麼沒有發現妳在那裡?」

「你沒往上面看,」小箏微笑著:「再說那裡很暗,我沒開窗戶你就看不到我。」

「那妳怎麼都不出來?」

「我沒辦法下決定。」小箏輕嘆一聲:「當時我看你在門口一直等一直等。我就在想,要是你等到非去機場不可的時候還不走,那我就出來跟你說說話,也不會提什麼分手了。」

「等等,我的確過了時間還沒走啊。」

「是,可是後來我改變主意了。」

「為什麼?」

「我覺得要分就分了,你是不是去機場,跟我要不要分手無關。」

「那妳倒是說說看,為什麼要跟我分手?」

「不是講好你自己想嗎?」

「那我還沒想出來,妳卻又想復合了?」

「是啊,唉,」她笑著嘆了口氣,難得伸手搔了搔頭:「沒辦法。」

「嘉嘉,」我輕輕地說:「妳捨不得我,是不是?」

「你捨得我嗎?」

「捨不得。不要用問句來回答問題。」

「好嘛,捨不得就是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這樣,還有一件事問妳,」我又說:「妳們班怎麼會跟阿誠班合辦畢業旅行,那是妳找的嗎?」

「不是,是班上康樂找的。」

「為什麼別人不找,偏偏找他們?」

「因為之前我跟阿誠在一起,阿誠那個人你知道,就愛把大家都拉在一起,我們光聯誼就辦好幾次了。高二分班之後幾個跟他熟的都還是跟我同班,是她們約的,跟我沒有那麼大的關係。」

「瞭解。」

「凱凱,你是不是覺得很彆扭?」

「有一點,不過沒關係。」

「勉強就算了。」

「不勉強。」我搖了搖頭:「不過我希望妳幫我做一件事。」

「什麼事?」

「妳去叫阿誠幫我慶生。」

「咦?」小箏一怔:「為什麼?」

「因為我還蠻喜歡他這個人的,」我笑了起來:「想起來奇怪,不過我就喜歡。通過這種活動也可以跟他混熟一點,對別人來說也是兩個男人大和解,這樣他跟我都不尷尬,反而還蠻勁爆的。如何?」

「好,我去問問他。」

「不,我要妳幫他答應。」

「呃,好啦,那要是他不答應的話怎麼辦?」

「他會的,」我笑了起來:「不然我就不喜歡他了。」

「嘿嘿,」小箏噗哧一笑:「凱凱啊,幾天沒見,你倒是變得很有自信了。」

「喔,不是這樣的,」我搖了搖頭,跟她在北一女斜對面的紅綠燈前停下,望著她說:「我只是決定,從今天起,我不再讓任何人幫我做任何決定了。」

「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以後我要自己決定所有的事,不再被別人推著走。」

「這跟阿誠幫你慶生有關嗎?」

「有啊,我要用這種方法跟他做朋友,而不是他那套大家認識認識的,」我點點頭:「我也決定不要讓妳或他讓我尷尬。這次要用我覺得對的方式跟妳相處,如果還是失敗,下次我絕不會讓妳跟我分手,我會主動提。」

她沒想到我會這麼說,呆了一呆。

「過去我們在一起,卻讓太多旁人來搗亂了。」我又說:「到頭來不管跟妳幹什麼,甚至社團聯展跟妳表白,之後跟妳相處,全都聽了一堆別人的建議。我不想再這樣了。」我想了想:

「我要自己愛妳,自己跟妳相處;我要自己把妳留下,不要靠妳學妹起鬨幫忙。要是妳不想跟我在一起了,我也要自己知道,自己清楚狀況,不用讓妳辛辛苦苦地提分手。就是這樣,我是妳的情人,妳也是我的情人,我的情人我比誰都瞭解,誰的幫忙我都不要。只有這樣妳才是我的,沒有阿誠,沒有薇,沒有任何人的陰影。這樣妳能理解嗎?」

「能。」她認真地回答。

「很好。」我點點頭,見早已轉綠的紅綠燈又再度轉紅,牽起她另外一隻手,微笑著說:「嘉嘉,我還要吻妳。」

「在這裡啊?」她不好意思地看著一旁的憲兵。

「沒錯,對面是妳們學校。我在哪裡失去妳,我就要在哪裡把妳找回來。吻我。」

「嗯。」

她順從地點點頭,紅著臉踮起腳尖,讓我抱著她的腰,再度吻起我。

熟悉的香味,小箏的吻跟記憶中一樣滾燙而甜美。我抱著天仙一般的她,心裡知道這就是最後一次了。我不要再像以前那樣顧慮一堆,我要認真而盡情地愛她,不要再有遺憾,也不要再有任何顧慮或保留。

就這樣地,我們一路緊緊相擁,熱戀般地走回宿舍。九點多了,晚風帶著溫暖的氣息,天上的雲都是亮著的;寧波西街一片寂靜,只有不肯歇息的蟬聲,在行道樹上堅持著響亮的共鳴。

小箏有點緊張,臉紅紅地,牢牢牽著我。

我微笑地看著她,第一次地,覺得她這麼屬於我。

她望著我老半天,見我都不說話,微笑著喚了我一聲。

「凱凱。」

「嗯?」

「要不要上來?」

「不要了,」我搖了搖頭:「嘉嘉,明天要考試,我們禮拜五中午見。」

「那麼久嗎?」她想了想:「要不要等明天考完,或者後天放假一起讀書,我也可以幫你看看數學?」

「不用了,明天考完後我得專心看基礎理化,」我搖了搖頭:「至於數學,我有小雪的筆記。妳放心。」

「真的不用幫忙嗎?」

「不用。」我微笑著說:「期末考是我自己考,聯考也是。」

「好,那我知道了。」她點點頭。

「那妳上去吧,我們禮拜五見。」我想了想:「中午,妳們學校門口。」

「好。」

「那晚安。」

「晚安,凱凱。」她好像有點捨不得:「你加油喔。」

「妳也是。」

我微微一笑,俯身在她的臉上親了一下。望著她開了大門,眷戀不捨地消失在鐵門後頭。

又一次地,那扇隔絕我們的鐵門,再度響起了「喀」的聲音。

就這樣地,我跟小箏復合了。

好奇怪的感覺,走在回程路上,我試圖體會著剛剛發生的一切。十點十五分,沿寧波西街走到寧波東街,不知為何走回了中正紀念堂。踏著石頭地板,我在一片黑暗的地燈中走進廣場。

由於是禮拜天,加上時間已晚,廣場上空無一人。平常中正紀念堂雖然人不多,不過總會有點運動的、散步的、談戀愛的或是下班下課經過的路人;但是今天晚上,雖然雲淡風輕一片清朗,卻完全不見任何人影。

今晚的這裡是我的。我心想。

就像剛剛的小箏,昨天的薇,此刻的說唱藝術社,還有下午讀進去的公民課本一樣,都是我的。

想想還蠻神氣的,我不禁覺得,兩個那麼好的女孩子都愛著我,禮拜五之前我甚至還是「單身」的。這次成果展好好展示了一遍實力,等暑假開始準備公演,說唱藝術社應該可以主導所有的活動走向;若一切順利,公演後就可以著手打起「代理人戰爭」,正式開始高二整年的社團活動。

至於功課嘛,其實也不難。關公說得對,補考都是考古題,只有缺考的白痴才會留級。聯考是兩年加五天以後的事情,高中生活才過了三分之一,嗯,還不到,又有什麼好緊張的?

要是跟小箏一直下去,那我可以陪她讀一年。依照今天的感覺,讀一年我就考得上。

要是跟小箏沒有走到底,那我也可以等薇回來一起唸高三。有薇的陪伴,沒有什麼事情是做不到的。

是啊,哪有那麼多好煩惱的?想來之前的自己真是太笨了。書也讀不好,玩社團丟了女朋友,一次兩個人愛我還「單身」,這還真是遜斃了。

呃,書包好重。走到廣場旁坐下,把書包放在地上,點起今天的第二根菸。

其實還好嘛,一天才抽兩根,連小箏也追回來了。突然發現過去的自己好呆,緊張兮兮地不知道在怕什麼。看看那天六七晚會的表現,連薇都做不到了,連滅絕師太都被我擺平了,大姊還邀我進Ansery,抽根菸都可以看到儀隊分隊長打赤腳,想想還真有趣。

是啦,這些事情都沒什麼好得意的,只是過去的我不懂,總覺得一定要汲汲營營才能「跟上大家」。想起新生盃當天晚上跟老二一起吃麥當勞,之後走在街上望著滿街高中生,當時那種「不知道大家都在玩什麼」的心情,原來只是因為當時的我還不懂。

跟聯考一樣,我在這裡覺得自己的成績爛,別人看我卻是前三志願。成功升學率是百分之七十五,換算班上人數,捨去尾數,只要可以拿到三十七八名左右就有大學唸。這次期末考只要認真一點,隨便唸唸也達得成這種目標才對。我被那些北一女洗腦了,第一到最後,中間還是有很多空間的。

成功的學生,嘿,想想我們也是很屌的。詩朗隊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我在那裡擔心別校對手有多強,人家看我可是成功詩朗隊獨誦代表,結果也沒騙人拿了北市冠軍,連慧心學姊都輸給我了呀。她可是打敗過河馬的,這是不是代表我也有起碼有不輸河馬的實力呢?若是如此,那明年我是不是也可以循前例,不,憑實力,當上詩朗隊的總隊長呢?

算了,當什麼總隊長,我還有四大任務要搞,哪有那麼多美國時間?省賽在下學期,公演完要招生、要爭取省賽資格、要接觸省賽後面幾名的「代理人」建立聯盟資料庫,還要好好訓練學弟,想來光上學期就夠忙了。

嘿,對了,今年也有新加坡交換學生團,搞不好可以爭取個名額去玩玩呢。要是我跟小光都有機會,那麼在新加坡那邊的「中新友誼之夜」上台說相聲,豈不是一件更有趣的事嗎?

是了,看吧,羨慕什麼,別人羨慕我都來不及,還有什麼好不滿足的?我有愛人有朋友,有實力有團隊,這是我的黃金年代,每天窩在哈草樂園有什麼出息?我可是從被我打敗的情敵手中收到「九三九」邀請卡的,去問問那個楊淑芬,看她嫉妒不嫉妒啊?

就這樣了,我站起身來,明天好好考試,考完後跟小箏去畢業旅行。之前得跟薇報告一下,也必須找遠遠說聲對不起。除此之外,四號出發前還得先開一場三社工作會議把主導權確立,然後安排工作,等跟小箏回來後開始準備。行有餘力,甚至可以趁暑假跟薇與小箏各自出去玩一玩。無論是月光湖畔的飄渺,或是碧海長空的浪漫,都不再像前幾天一樣遙不可及,覺得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笑了起來,掏出幾個零錢,走到大孝門邊找了個公用電話亭,想了想順序,首先撥起薇的號碼。

六月二十七日。

今天是溫書假,昨天國文英文與公民都考得不錯。我一反常態與同學在考完後對了答案,如果沒有粗心或記錯,那麼我的國文是滿分,英文大概有八十幾,而公民也有九十幾分。

光憑這三科,這次四十名之前就沒有問題了。我的目標是三十五,因此今天還要繼續努力。昨天午間靜息時我跑到哈草樂園跟詩聖聊天,也跟他說了一下小箏的事。他看起來很為我高興,趁著大家興頭還在,我主動邀請他跟我一起去小箏的畢業旅行。

詩聖一聽連忙搖頭,我微微一笑,對他表示「這可是小箏這輩子喜歡過的三個男生唯一一次同時出現的經驗喔」。詩聖聞言一怔,瞪眼說「那算是件好事嗎」,想了想卻又忽然同意,嘿嘿一笑說:

「靠,我他媽非去不可。你一個人去不死在那裡才怪。」

兩人哈哈大笑,完成了這個約定。詩聖提醒我記得跟薇說一聲,我點頭表示昨晚說過了,也要他記得通知阿誠。不料他卻詭異兮兮地笑了起來,搖頭表示「到時候嚇死他,這個壞東西」。

考完公民後我去金橋找馨馨。北一女跟我們考試時段不同,她們沒有溫書假,高二今天考,高一禮拜三才開始考。昨晚打電話請她幫忙加強數學,馨馨不出意料一口答應,於是兩人約了四點半金橋碰面。

馨馨看起來很正常,嘻嘻哈哈地說了一堆別的事,被我催促後才不甘不願拿出小雪要她轉交給的最新手抄筆記。我們一起研究到六點打烊,之後轉移陣地跑到火車站哈帝繼續用功。不知道是因為小雪的筆記實在很棒,馨馨真的是數學天才,還是哈帝的燒烤牛肉堡真的有幫助,才不到八點,我們的「家教班」就下課了。

送馨馨回基隆,她看起來很開心,沿路跟我說了一堆有的沒的,看來所有人都把我跟小箏的事瞞了她沒說。我突然覺得她有點可憐,卻還是忍住衝動沒有亂說什麼,就這樣到了基隆火車站,陪她搭車回和平島。

她讓計程車停在離她家巷口五六個路口之處,我付了錢,陪她走在陰暗的巷子裡。馨馨感嘆高一行將結束,我沒接口,目送她進了家門。

回程我在基隆火車站打了一個訊息給薇,她回訊約我今晚她家見。到家時正好午夜,媽媽問起考試結果似乎還蠻高興的。等大家睡著後,我再次穿起便服,溜出家門。

跟薇見面時兩人都很餓,騎車跑公館吃了一頓午夜現炒加臭豆腐。薇對我昨天在電話裡提到「將要」跟小箏復合的事情覺得十分不可思議,想也知道問了一堆。最後,當我們一起把臭豆腐盤子裡所有泡菜都吃得乾乾淨淨的當口,她才總算明白了我的想法。

「這麼急著想知道結果啊?」她嘆了口氣:「你不覺得慢慢來比較好嗎?」

「這種事有什麼好慢慢來,妳不是也說嗎,需要一點激情。」

「所以就急?」

「急的是她好不好,我還要等禮拜五呢。」

「她急什麼?」

「我覺得是怕冷掉,」我想了想:「要不然就是怕妳趁虛而入。」

「嘿,這是什麼說法嘛?」薇笑了起來:「我覺得不是,你該想單純一點,她只是捨不得你而已。」

「我懂,所以更想知道這是一時衝動,還是可以延續下去的感情。」我點點頭:「捨不得跟想在一起,短時間看是一樣的,相處久了卻馬上見真章。如果我繼續等下去,那她習慣了也就忍著算了,加上高三忙,一拖感情就沒了。所以我覺得沒必要拖,反正她也很直接。」

「是這樣沒錯,你說的都很有道理,」薇點點頭:「不過這像是我該跟你說的,你自己反而應該有點激情吧?」

「我沒有嗎?」

「嗯,或許有,只是我沒看到。」她聳聳肩:「算了,我看你一副想主導一切的樣子,那你就去試試看吧。我倒是想問你,為什麼沒有覺得我聽了之後會不舒服啊?」

「妳會嗎?」

「不會,但你為什麼知道?」

「我就知道,也不曉得為什麼。」我搖了搖頭:「大概是我們已經有確定目標了吧。對我來說,一年以後到底會怎樣才是我關心的,此刻我的心態很奇怪,有種不確定的感覺。」

「對什麼不確定?」

「對什麼都不確定。」

「所以跟我說,不怕我不開心?」

「不然呢,妳也想當我的臨時情人嗎?」

「臨時情人?」薇一怔,連忙問道:「凱,你對小箏妹妹是這種心態啊?」

「什麼心態?」我也一怔,隨即瞭解了她的意思,笑著對她說:「呀,薇,妳把我當成什麼壞人啦?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

「搞了半天妳不懂。」我嘆了口氣:「這次我跟小箏是在『試』。我跟她都愛著對方,這妳是知道的。可是我跟她能不能相處,或者說之前的問題能不能解決卻很難說,所以要試,試的是相處而不是感情,感情根本不用試。不過既然要試,那就有可能不成功,所以是暫時的、臨時的,直到試成了才算解除『臨時條款』。這只是一種說法,不是什麼我對她的陰謀詭計。」

「我沒說是陰謀詭計啊,」薇點了點頭,看起來放下了心:「喂,這種說法可別給她聽見。你這個大嘴,可別又出事了。」

「我不會再那樣了。」

「那你這種『臨時』狀態要什麼時候才算確定?」薇忽然又問:「總得有些checking point吧?」

「有啊,搞不好妳一走就見真章。」我點點頭:「我覺得她不只是因為妳的存在而不安心而已,所以要是妳在她也沒事,那就代表我們要處理的是別的問題,那反而好辦,我跟妳的一年之約大概也沒機會了。真要那樣,我總得跟妳好好說個再見,這次要正式的,要有心理準備,要先確立好我們未來的關係,別再傷感遺憾。」我停了停:

「要是妳還沒走就『試』完了,那我希望妳也知道,這一年我除了等待,其他的感情都會完全冷凍起來,直到妳回來的那一天。」

「為什麼要這樣?」

「談戀愛好累,又不是吃飯不吃會死,我幹嘛,沒人陪就過不下去了嗎?如果跟小箏沒有走下去,那我反而該冷靜冷靜,把身邊清理一下,留一個乾淨的自己等妳回來。所以我急,我想知道後來會怎樣,這跟考完等不及放榜,或者什麼算命求籤都一樣的道理。」

「那我問你,如果我還沒走你們就結束了,你為什麼不留下我?」

「我同意一年是必要的。就算不管我跟妳好了,妳爸爸也希望妳陪他。所以這種討論其實很沒意義,妳的人生又不是只有我這個部分。」

「嗯,我懂了。」她微笑了起來:「你還蠻動腦筋的嘛。」

「我衝動會壞事,這是有記錄的。」

「哈,原來你也知道。」她點點頭:「不過,我還要提醒你最後一件事,只怕啊,說了之後你就傷腦筋了。」

「妳說。」

「你知道為什麼之前我願意把你讓出來,而現在卻跟你約一年?」

「因為之前妳對我的感情跟現在不同。」

「是,今天我是拿愛人的心態在對你的,很高興你清楚。」薇點頭:「可是你只回答了一半,那一年怎麼說?」

「妳要考驗我,也要考驗自己。」我頓了頓:「妳不喜歡對我的感情只是一時的,更討厭我對妳是如此。」

「凱,不得了。」薇吃了一驚:「你真的知道。」

「我當然知道,」我點點頭:「因為我愛妳,妳的事就是我的事。」

「嘿,開始會說好聽的了,」她微笑著點點頭,看起來很高興:「那我問你,此時此刻,對你來說我又是什麼?」

「這個喔……」我一怔,倒是真的沒想過這個問題,呆了半晌,忽然知道了她的意思,當場微笑了起來:

「原來如此。」

「懂了吧?」

「嘻嘻,妳才是一堆陰謀詭計,」我笑著說:「是啦,從看降旗開始那天,妳一直是我真正的『臨時情人』。」

薇瞇著眼睛笑了起來,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輕輕嘆了口氣。

當夜我們沒有繼續聊下去。兩人回到她家,各自洗過澡,她幫我鋪好沙發,沒有多聊什麼就各自就寢。我躺在十六樓的沙發上,薇在十七樓的房間裡,周遭黑暗寂靜,空氣裡飄著暖暖的芬芳。

舒舒服服睡了整夜,今早起來她替我做了一頓豐盛的美式早餐。外頭陽光很亮,薇逆光坐在餐桌邊,像是帶著笑意。

飯後她有事要出去辦,兩人收好餐桌,她讓我在她的房間裡用功,微微一笑,揹起包包出了門。

又是個空空蕩蕩的薇家,我換上衣服,坐在她的書桌前讀書。白天的這裡很安靜,我的心裡卻很踏實。感覺起來薇彷彿沒有出門,還在這個房子裡,只是在忙自己的事,沒有出聲而已。

讀了一天的歷史、地理跟基礎理化,四點半薇回來了。笑咪咪地問了我的進度,隨即說:

「休息一下,去看場電影吧?」

「呃,明天還要考試呢,」我呆了呆:「再說啦,我想跟妳說說話,有空幹嘛看電影?」

「嗯,那去走走好啦。」

薇點點頭,跟我一起出了門,兩人見外頭烏雲密布,因此也不騎車,一起跑到松山機場旁邊看飛機起降。

我們站在路邊,薇一邊聊著起降、進場等各種知識,一邊夾著英文說了一堆塔台指揮管制之類的學問。我想起那次去澎湖玩的場景,也想起了兩人在飛機上的禱告,開口對她說:

「薇,我們來禱告一下好不好?」

「咦?」她一怔:「這倒新鮮,你想跟天父說什麼?」

「我說了妳就知道。」

「好啊,那你開頭,我跟你。」

「不行,我不大會。」

「嘻嘻,沒那麼麻煩啦,就說隨便講講不拘形式,你當天父聽不懂嗎?」她微笑著抓起我的手,兩人四手互扣,閉上眼睛。

我們都沒有說話,只有四周的風聲,呼呼地響在耳際。

又過了好一陣子,薇開了口。

「親愛的天父,我是林美薇,主內弟兄董子凱想能跟您說幾句話,請天父傾聽。」說著轉頭對我一笑:「來,凱,你說吧。」

「呃,」我有點不知道該怎麼開始,結結巴巴地說:「天父您好,我是董子凱,我希望您能照顧林美薇,讓她一輩子都開開心心的。」說著望著微笑中的薇一眼,又道:

「或許我們都做過很多不對的事,不過那都不是故意的,請您照顧她,不要讓她發生什麼不好的事,如果真要算帳找我好了,請不要波及我身邊其他的人,他們都是好人。」

「天父不會的。」薇忍不住插嘴,卻閉上了眼睛。

「還有一件事,」我想了想又說:「我對薇跟嘉嘉,就是林美薇跟程嘉箏啦,都是真心誠意的。我希望她們快樂,也希望能夠通過我的作為讓她們幸福。可是,好像搞來搞去不是這樣,之前我很苦惱。」說著咬了咬牙:「所以,我希望您能指導我的作為,讓未來大家都能因為我而幸福。要是我有什麼做不好的,請您直接干涉好啦,反正只要她們幸福快樂,要我幹什麼都好。就這樣了,謝謝您。」說著看了薇一眼。

「親愛的天父,」薇接口:「請應許主內弟兄董子凱的祈求,讓他成為您的工具,將您的愛分享給世上其他的兄弟姊妹。願您的意旨行在地上如在天上,奉主耶穌基督之名,阿們。」說著對我點點頭。

「阿們。」我忙道。

薇放開手,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眼眶一紅,忽然掉下了淚。

我沒想到她說哭就哭,急忙又握起她的手,慌張地說:

「薇啊,妳幹嘛啊,哭什麼哭呢?」

她搖了搖頭,看起來好像真的有什麼事在傷心,不像是高興或感動的樣子。我生怕剛剛的話得罪她了,正自怔忡,只見她放開我的手,輕輕摸起我的臉,同時用那雙淚眼凝視著我,像是在看什麼馬上就要不見了的東西一般,既溫柔又不捨,有點傷感,卻又有更多的諒解與包容。

「凱,」她輕輕地說:「你辛苦了,我好心疼。」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痴痴望著她。

「別再這樣說了,你很好的,我們都知道。」她甩甩頭,好像想擺脫正在流下來的眼淚:「以後不要跟天父說這些話啦,你的擔心是不必要的,愛是沒有條件的,也不會受到懲罰,愛是好的,是天父喜歡的。」說著又流下眼淚:

「你放心去愛好啦,沒有人會被你的愛傷害的,天父會保佑我們,有你的愛,我們永遠都會活得好好的,不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的。」

見她這樣,我心中滿是心疼的情緒,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緊緊抱著她,讓她在我的懷裡繼續掉著眼淚。

就這樣地,我們在機場眩目的燈光中緊擁了好久好久。不一會兒開始下雨了,一滴滴逐漸變大的雨水慢慢地罩在我們四周。薇擦乾眼淚,拉我從巷子裡跑出來,跑到民族東路上叫了一輛計程車,不久後回到家。

當晚我們沒有再提這件事,她煮了點簡單的義大利麵給我吃,因為明天還要考試,約莫八點半我就回去了。薇送我到樓下,兩人說了再見,我轉身剛要走,她又抓住了我的手。

我轉頭望著她,問道:

「怎麼了?」

「別擔心。」

「呃,別擔心什麼?」

「什麼都別擔心,」她微笑著,堅定地說:「你沒有做錯什麼,只要你一直是這樣子的,那麼事情就會變得很圓滿,不會發生不幸的事。」

「我哪樣?」

「就現在這樣。」

「即使我……」

「是的,即使那樣。」她打斷我,點了點頭說:「開刀、革命、維修馬路下面的水管電線,都是一樣的道理。」

「呃,什麼道理?」

「要修好什麼之前,一定會先有點破壞,才能進到裡頭去修理啊。」

「原來如此,那我懂了。」

「懂了就放心去做。」她點點頭:「加油,凱。」

「對不起了。」

「別急著對不起,還有兩天。」

她微微一笑,放開了我的手。

「凱,晚安。」

「嗯,妳也是。」

「祝你明天考試順利。」

「嗯,」我微笑著對她揮了揮手:「那是一定要的。拜拜。」

說著我就打起傘,離開薇家大廳,走進了夏夜的細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