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海誓

「一季走了又是一季,時間總是過得毫不留情。」

六月二十八日。

段考第二天。今天的歷史、地理與基礎理化都考得十分順利。史地就算了,上高中以來基礎理化還沒拿過這樣的成績。考完試找班長嘟嘟對答案,沒有意外的話應該能夠拿到七十幾分。比對上次段考成績,只要明天地科有八十分,就算數學交白卷也可以擠進二十六七名左右。換算成功平均錄取率,這種成績是有好的私立大學可以念的。

我的心裡很高興,上高中以來第一次憑自己努力得到了一個稍微過得去的成績。班上有五十四人,二十七名正好過半,符合我一向寧為雞口的哲學,也證明了很多事情不必過早擔憂。

最後一堂考完,我收好書包正要走,就見小光跑到座位旁邊,笑嘻嘻地問:

「嘿,這兩天你看起來很有鬥志嘛,這就是分手的好處嗎?」

「讓您失望啦,」我哈哈一笑:「我跟小箏復合了。」

「咦?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後天。」

「這啥意思?」

「就是說,我們講好考完試復合。」

「靠,復合還可以事先預定喔?」小光歎道:「您老果然是前輩,佩服佩服。既然這樣,那就可以跟你談談別的事了。」

「什麼事?」

「這個嘛,有點傷腦筋。」小光雙手抱胸,像是有點傷腦筋:「現在講的確早了點,我有一些關於公演搭檔安排的私心,要趁學期結束之前先跟你商量一下。」

「好啊,只要人家願意,我都可以啊。」

「不不不,你誤會了。」小光說:「我想拿『禮物』出來用。」

「呃,」我一愣:「公演就要用?」

「假如你不反對。」

「你覺得巧怡辦得到嗎?」

「喂,你在說什麼啊?」小光一愣:「我不是說那個彩色保險套啦。我是去講相聲還是去溜鳥啊?」

「哈哈,你才是什麼跟什麼呢,」我放聲大笑:「我包了一個彩色保險套純粹是尋你開心,裡面的『那個東西』才是真的禮物啊。」

「那你還跟我說什麼有的沒的?」小光瞪眼,忍不住噗哧一笑:「什麼巧怡願意你就沒意見,我還以為你說的是保險套哩。」

「所以你不是想說要跟巧怡搭檔?」

「不是啦。」小光終於瞭解我在說什麼了,推我一把說:「他媽的巧怡會不跟我上嗎?這還用得著問你。我是要跟你談談公演的搭檔安排。」

「公演搭檔怎麼了?」

「是關於基隆女中的,你不是說要打破學校配對,大家你儂我儂嗎?」

「是,你有意見嗎?」

「有一點,」他點點頭:「首先,我們兩個不可以拆開。」

「當然。」

「其次,讓她們有一組來跟我們兩個拚。」

「這也行。」

「最後,把阿強跟巧怡阿芝放到同一組,來個群口相聲。」

「啊?」我一怔:「喂喂喂,這不是浪費人才嗎?你以為那兩個女的會肯喔?」

「先說,你肯不肯?」

「你才先說,為什麼要這樣安排?」我連忙擺手:「除非你有理,不然你堅持,否則這事兒沒得商量。」

「我堅持,也有理。」

「那好吧。」

「嘿,你倒是乾脆。」小光滿意地點點頭:「這才是好兄弟。講理給你聽,別說是我憑交情逼你的。首先,阿強跟誰搭反正都是死路一條,我猜誰都不願意在台上丟臉,除非你自己上。」

「開什麼玩笑。」

「其次,這次我們要打響名號,一段丟臉的也不能有,又不能叫他冒充是基女或是北一女的,所以一定要把他那段救起來。除非你跟教官爽約,不然乾脆找人威脅他自動放棄。」

「這都不行,非救不可。」我點頭:「你考慮得很對,這裡沒有私心啊?」

「別急,私心來了。」小光續道:「我要設法讓阿芝跟巧怡配,不過兩人又要同心協力,所以只能把阿強放進來當靶子,讓她們一邊救場一邊合作。這樣你懂嗎?」

「我不懂你為什麼要讓她們兩個一組,」我搖了搖頭:「不過以解決阿強來說這是好辦法,要不然只能靠我們兩個跟他講群口。」

「打死我也不幹。」

「你以為巧怡或陳逸芝幹?」

「這就是要你幫忙的事。」小光嘿嘿一笑:「再說,你不但要幫忙,也不要問我的理由。」

「為什麼不要?」

「相信我,現在不能說。」

「好,但是哪天可以說了就要跟我講。」

「一句話。」

「等等,那是哪天?」

「靠,我怎麼知道?」小光瞪眼:「不然就表演完好了,表演下台我馬上跟你說。」

「不行,太晚。」

「媽的,當天上台前?」

「可以。」

「你倒是很會凹,」小光一笑:「那就這樣,交給你了。」

「媽的,你輕鬆,我可慘了。」我嘆了口氣:「巧怡還可以商量,這要我怎麼跟陳逸芝講啊?」

「那就是你當兄弟的要傷腦筋的事了,哈。」小光一笑:「您老加油,小心數學平均分數低於五十分不得補考,變成阿強第二被學弟欺負可就糗了。」

「你滾啦。」

「好,我滾。」

小光哈哈一笑,心滿意足地離開了教室。

五點十五分。

離開學校,我依昨晚約定來到薇家。剛進門就見到她坐在沙發上,似乎在傷腦筋什麼問題。見我出現只是點了點頭,示意要我先坐下來再說。我放下書包坐在她身邊,她又沉默半晌,這才開口說:

「凱,不好意思。今天考得好嗎?」

「還不錯。」

「那就好。」她點點頭:「我剛剛在想事情,有點轉不過來。這樣吧,跟你商量商量好了。」

「嘿,連妳也想不通的事,那我怎麼可能有辦法呢?」我一笑:「妳說說看。」

「我走了之後,你還是願意幫我看家,對吧?」

「呃,」我臉一紅:「上次我沒有太用心,妳還放心讓我管嗎?」

「不會啊,什麼都好好的,回來還有新豆子喝,好得很。」她微笑著說:「所以,這次我還是把房子交給你,會不會讓你很為難?」

「為什麼為難?」

「不是跟小箏妹妹復合了嗎?」

「還好啦,這是兩回事。」我搖頭:「上次擔心妳的安全,每次來都想一堆。這次應該還好吧。」

「嘻嘻,不一定。」她笑了起來,又說:「好,那接下來就是管理費了。」

「這有什麼好傷腦筋的?我幫妳繳啊。」

「不是大樓管理費,是我給你的管理費。」她微笑著說:「這次你真客氣,除了該繳的費用一塊也沒花,我算過了,豆子是你出的錢,冰塊也是。」說著又嘆了口氣:「凱,我不大願意跟你談錢的事,不過你這樣不行,明明靠零用錢過日子,還要養女朋友,我用的東西都貴,你這樣會餓死。」

「咖啡又不是妳一個人喝,妳不在全是我喝的。」

「那Ovation的弦呢?」

「是我彈斷的啊。」

「汽油錢呢?」

「車是我在騎的啊。」

「那蛋呢?牛奶呢?還有……」

「好好好,別算啦,」我忙道:「都沒多少錢的事,妳好不容易虎口餘生,回來沒蛋沒奶的我算什麼管家呢?這種事就不要囉嗦了吧?」

「唉,你這人,才覺得你長大了,又開始婆媽啦。」薇嘆了口氣:「這樣吧,我換個方法問。要是我在,我們也是男女朋友,你花不花我的錢?」

「妳可以請客,我不裝凱子。」

「哈,你就是凱子,不用裝。」她笑道:「說真的啦,我不在,你花我的錢沒什麼。這些錢本來就是我用來過生活的,我自己花,給你花,陪你一起花,一樣都會花完。再說了,我不在,你因為這點錢過得開心,跟我請你是同樣的意思。」

「我懂。」我點點頭:「可是我也有我的想法。」

「那你說。」

「像車子好了,不騎白不騎,妳這麼覺得對不對?」

「對啊,不然呢?」

「我能騎妳的車載小箏嗎?」

「可以啊,為什麼不可以?」她一愣:「你這是本末倒置。明明有車不騎,你跟她坐公車還不是一樣出去玩?就算要介意也該介意你們在一起,而不是用我的車呀。再說了,我真介意現在就動手把你搶回來,還等什麼一年?車子就這麼說定啦,你愛騎不騎,我一點也不在乎。」

「呃,好啊,妳大方,那我講吉他。」我說:「如果我抱著妳的吉他唱情歌給她聽呢?」

「哈,想挑戰我是不是?那我這麼說,」她噗哧一笑:「你唱歌很好聽,有沒有吉他毫不重要。我建議你多拿我的吉他唱歌給她聽,一來你彈得不怎麼樣,搞不好她聽了趕快跑掉;二來Ansery也不能有這麼遜的團員,你拿她練功吧,我求之不得。」

「哼,妳是聖人,我佩服。」我哼了哼:「反正我不花妳的錢。妳想想,就算我不拿妳的錢跟她出去玩好了,我請她,妳請我,左口袋右口袋,仍然是變相讓妳出了錢。」

「嘿嘿,這種邏輯難得倒我嗎?」她笑道:「你的話聽起來有理,其實骨子裡狗屁不通。錢是用來幹嘛的?不就是讓生活過得快樂的嗎?我希望你過得快樂,所以補助你一點,作為……作為『臨時情人』,這麼想不過分吧?」

「不過分,可是……」

「別吵,我還沒說完。」她不讓我說下去:「你當我是拿錢給你去跟小箏妹妹花的嗎?錯了,我是拿錢給你去『試』的。試成功了我們有個了斷,試失敗了我們就能在一起啦。換句話說,我是讓你在經濟上沒有後顧之憂的前提下贊助你的『實驗』,無論結果是什麼都對我有利。你還有什麼話講?」

「呃。」

「看,沒話說了吧?」她嘿嘿一笑:「我把最重要的東西給了你,還差這兩個錢嗎?你少囉嗦了,不然那些東西我就不給你了喔。」

「什麼東西?」

「一堆啊,我的家、我的感情、我的車、我的Bösendorfer、我的Ovation……」

「好好好,妳對妳對,別算啦。」

我連忙制止她。只聽她又說:

「還有一些東西今晚才會託付給你,現在不急。這點錢別跟我囉嗦,當我寵你,你開心我就開心。好不好呢?」

她的語氣越說越溫柔,讓人完全無法拒絕,只得點了點頭。

「這就是啦,想開點,人家捧錢來給你還不要,豈不笨哉?」薇笑道,又說:「所以,下個問題是我要留多少錢給你。」

「隨妳啊。」

「你一個月零用錢多少?」

「一週一千五,有時候可以凹一點。」我笑著說:「窮吧?還好這個月爸爸特別加發三千,否則一定虧空。」

「你跟小箏妹妹去日月潭花多少?」

「飛機貴一點,旅館還好。其他吃吃飯坐坐客運,都是小錢。」

「什麼叫做『還好』?」

「一晚兩千再打六折,不算太貴。」

「為什麼有打折?」

「她爸爸認識一堆中部國民黨的不知道什麼人,我們住涵碧樓。」

「瞭解。」她又問:「她讓她爸爸知道你嗎?」

「哪有可能啊?她自己打電話給那些不知道什麼叔叔伯伯的,還特別央求人家別告密。」

「所以嘍,沒錢多苦。」薇點點頭,接回話題:「你一個月零用錢六千,一年起碼七萬二,這剛好。這樣吧,跟這次一樣,我留四十萬給你,把錢分成兩個帳號。二十五萬算是家用基本開銷,你慢慢幫我付。十五萬算是你的管理費,等於我幫你找了個兩倍你的零用錢的工作。這行嗎?」

「喂,太多啦。妳家哪要花到二十五萬啊?」

「要啊,阿姨要來掃地,水電費加一加還不少呢。一個月才兩萬不到,並不算多。」

「那是妳浪費,」我搖頭:「妳不在水電費只有基本費,阿姨多少錢?」

「那些我會寫給你,反正預算又不一定要花完,多準備著總沒錯。」她哈哈一笑:「這樣我就放心啦。怎麼算兩邊都夠了。」

「我跟家?」

「不不不,沒事。」

她搖頭不語。我看她一眼,問道:

「薇?」

「嗯?」

「妳是不是有經濟壓力啊?」

「咦?沒有啊。」她一怔,笑了起來:「我管台灣的房子是爸爸委託的,還有貸款要付呢。我不花他還不是得花,請人管更花錢,除非把房子賣掉。」

「我不是說這個。」

「那你是什麼意思?」

「那個什麼小偉哥跟你要錢,是不是?」

「咦?」這次換薇吃了一驚了:「你知道喔?」

「詩聖說什麼妳要負責任之類的,我不知道是什麼事。」

「唉,凱啊,這件事你別問。」薇搖了搖頭:「的確是我的責任,那也沒辦法。不過跟你無關,事涉他人隱私,我不能跟你說太多。」

「跟大姊有關,是不是?」

「是。」薇點點頭:「大姊通過你轉話,我覺得她是希望我跟你說。畢竟你有一天會變成Ansery的一份子,事情也不能永遠瞞著你。」她頓了頓:「不過,我並不覺得你需要知道,而且如果你非知道不可,我也希望是她自己跟你講。所以,這件事我是不說的,你也不要問我。」

「那這樣,我只問一句話。」

「你說。」

「妳的錢不夠小偉哥勒索,是不是?」

「喔,哈哈,不是這麼回事啦。」薇不禁莞爾,瞧著我笑道:「你少看點電影吧。小偉哥是好兄弟,沒他的話可能要花更多錢,甚至說不定花錢也搞不定。我的確不能讓爸爸知道這件事,所以只能算緊一點,不過剛剛算算夠了,反正我回加拿大可以花爸爸的,他又不會找我討台幣。」說著嘻嘻一笑:「真要那樣我就回來,反正我們家凱會照顧我,到時候想要我回去,我就可以好好敲他一筆啦。真有那天我們就發了,到時候我買車送你。」

「嘻嘻,還是妳騎過的車好。」我也笑了起來:「那我就放心了,妳確定不是騙我的喔?」

「你說小偉哥嗎?不是不是,他是好人,大好人一個,你一定喜歡這傢伙。」薇笑著說:「我聽仔仔說你要去『九三九』,他也會去,到時候叫仔仔介紹給你認識。別人我不敢說,小偉哥一定跟你有得聊。」

「好,那妳去不去?」

「這是我在傷腦筋的另一件事。」薇皺眉道:「我想去,可是你答應小箏妹妹跟她一起去,那我最好就別去了。這麼一來也不會耽誤我在加拿大的開學時間,我打算八月中就走。你覺得呢?」

「呃,」我一怔:「我希望妳留到九月中。」

「可以,我那邊的學校沒有那麼大差別。」她點點頭:「不過為什麼?」

「說唱藝術社九月有公演,我希望妳來看我表演。」

「還有呢?」

「沒有啦。」

「少來,」薇嘿嘿一笑:「凱啊,你覺得最近自己變聰明了是不是?教你一個乖,只要你想騙人,那就先照鏡子把表情弄好。你的話或許沒有瑕疵,可是表情很呆,一看就懂了。」

「呃。」

「那說吧,還有什麼?」

「其實沒什麼啦,小事。」

「小事為什麼難說?」

「就是小事才難說。」

「你不要吞吞吐吐的好不好?」

「哪有,我想吞吞,是妳要我吐吐的。」

「哈哈,這好笑。」薇聞言笑了起來,坐到我身邊,摸了摸我的頭:「唉,凱,你真的是個很迷人的人耶。小男生怎麼這麼可愛?東想西想又要裝大人,真是難為你了。到底是什麼事啦?」

「唉,妳都知道啊,」我搔了搔頭:「只是覺得時間太短了而已,我想跟妳多相處幾天嘛。」

「我懂。」她輕輕地說,搖了搖頭,看了一眼牆上的鐘:「這件事我們再說好了。你餓了嗎?」

「早餓扁了。」

「那幹嘛不說?」

「我一來妳就跟我談錢啊。」

「我那是給你錢耶,沒良心。」薇一笑:「好啊,吃就吃,我們去買件舒服的衣服,請你吃點好吃的。」

「喂,吃東西幹嘛買衣服?」

「唉,怎麼說,有些地方正式了點,就算穿輕鬆也要搞個『裝飾後的休閒』,不能穿制服去啊。」

「這麼麻煩啊?不用了吧?」我皺眉:「什麼餐廳這麼神氣啊?」

「帶你去就知道了,不遠,買衣服也在樓下。」她不由分說拉我起身,鑰匙皮包一拿,拖著我往門口走。我忙道:

「喂喂喂,先講個清楚好嗎,真的需要這麼麻煩嗎?」

「需要需要,」她肯定地說:「明天你就告別單身了。今晚是你的單身party,這個最後一晚是我的。對不起,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少囉嗦。」

此話一說我只能閉嘴。乖乖穿起鞋子,隨她出了家門。

走出大樓,外頭已經天黑了,敦化南路車水馬龍,一間間店家點亮璀璨的燈光。薇牽我走過信義路,來到一排服飾店前。其中有一間看上去十分低調,裡面空間寬敞卻沒有擺幾件衣服。

薇帶我走進去,裡頭只有一個中年女性店員。見到薇馬上露出笑容,忙不迭從櫃檯後步出,招呼說:

「呀,林小姐,妳回來啦?」

「是啊,回來幾天了呢。東西都到了吧?」

「早就到了,放在櫃子裡都一層灰了呢。」店員小姐笑道,看我一眼說:「就是這位同學,是不是呀?」

「是的。」

薇點點頭,笑咪咪地。

「真是一表人才,你們等等。」說著跑到後面儲藏室,七搞八搞翻撿半天,這才拎著兩個大大的紙袋出來。正要打開檢查,薇阻止了她,笑道:

「我回去試,有問題再來找妳。」

「應該沒問題的,我都檢查過了。」小姐忙道。

「是啊,妳最值得信賴了。」

薇一笑,把袋子交給我。讓我一手一個拎著,隨她走出服飾店。

我滿腹疑惑,好不容易等到走出來,馬上問:

「這是什麼東西啊?」

「漂亮的衣服。」

她笑得很開心,帶我回到家裡。兩人拎著大袋子走上十七樓,來到她的房間。

薇把窗簾拉上,打開袋子,拿出兩套衣服,整整齊齊地攤在床上。

兩件Polo衫也似的白色上衣,都是長袖,領口各有一條開至胸口的拉鍊。立領式樣,領子內側滾著黑邊;質料輕軟,拉上拉鍊可以護住脖子,全部拉下則顯得休閒。剪裁很寬鬆,有種說不上來的現代感,男生的比較方正,女生那件有點腰身。

一樣兩件米色的長褲跟裙子。長褲跟一般休閒褲很像,一時看不出什麼名堂;短裙很短,像是網球選手的裙子。同樣的,裡頭也有兩雙帆布鞋,米色的鞋面與褲子很搭,拿在手中比拖鞋還輕。

「嗯,看起來是很好啦,」薇點點頭:「只是不知道穿起來怎麼樣。咱們試試。」說著對我眨眨眼,當場就要開始寬衣解帶。

我連忙轉身。薇笑了起來。

「凱,幹嘛呀,出國前該看的都看了,裝什麼君子啊?」

「呃,那時候情況不同嘛。」

我不敢轉身,心想她又來鬧我啦。只聽她銀鈴般的笑聲傳出:「嘻嘻,你愛看不看好了,反正我沒把你當外人。」說著一陣窸窣開始換衣服,又說:「凱,你這人也真奇怪,上次你剛跟小箏妹妹在一起,我們卻……那樣了。這一分鐘你可是單身的,我們又有一年的約定。要是將來沒有機會在一起,今天親密點又有什麼損失呢?真是的。」

聽她這麼說,我不禁也覺得很有道理。只是這樣彆扭了點,所以還是沒有轉身過去。就聽她嘆了口氣,老實不客氣走到我面前,把衣服往我手中一塞,笑道:

「管你的,幫我穿。」

我偷偷望向她,她穿著一套白色內衣褲,腳上還套著白色的運動短襪,身材俏麗修長,神情漫不在乎,對我說:

「都什麼交情了,一起洗澡都沒關係,幫我換衣服,來。」說著伸出手,要我幫她套上衣服。

我呃了一聲,依言幫她穿上上衣。見她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只好也幫她穿上了裙子。

好親暱的感覺,我的雙手不禁發抖。她的身子白皙滑嫩,小小的肩膀飄著女孩子的香味,平坦的小腹上有著俏皮的肚臍,飄散著溫暖而迷人的香氣。

薇似乎覺得很有趣,把手舉得高高地,連裙子都不肯自己扣。

我觸碰著她的肌膚,心裡怦怦跳得好厲害。好不容易幫她穿好,這下子該我了。我知道大概沒什麼囉嗦的餘地,只得乖乖讓她幫我脫下制服,換上整套「情人裝」。

她微笑著幫我穿衣服,表情開心輕鬆,像是兩人早就在一起了,這是一件再自然也不過的事。一開始我很害羞,換著換著忽然覺得不再彆扭了,心想如果只是袒裎相見就能讓她這麼開心,那麼即使再難十倍的事我都肯做,何況只是換個衣服。

再說,我們其實也沒有真的袒裎相見。

衣服換完,兩人都試了試鞋子。我一穿上鞋子,登時又嚇了一跳。

「咦?」

「嘻嘻,你發現了。」

薇開心地說,我訝異問:

「這……兩隻鞋子是不同大小的啊?」

「是啊,很舒服吧?」

她滿意地點點頭,我忙問:

「妳怎麼知道我的尺寸呀?」

「你的鞋子裡有啊。」她一笑:「之前有一天你睡在我家,我比你早醒來,就拿你的鞋子對了一下。你左腳比右腳大一點,所以我買大半號,這有點麻煩,除非買兩雙各取一隻腳,不然就要直接跟國外訂,就是因為這樣才比較晚到的。」

「原來如此,不過這不是我在問的問題。」我更吃驚了:「我是問,妳是怎麼知道我的左腳比較大的?」

「一般人雙腳大小都不一樣,有人差得多,有人差得少。你是差得比較多的那種人,所以其實不是左腳買大半號,而是右腳買小半號。」她理所當然地說:「你左邊鞋頭撐得比較開,鞋底也磨得比較多,光看鞋子的狀態就可以知道了。」

「這是不是武斷了一點?」我大惑不解:「我左腳的確大,買鞋子總是沒辦法買到兩腳都合腳,妳光從鞋子狀態就能判斷可以多買半號嗎?」

「可以啊。」

「不擔心半號差太多嗎?」

「不擔心,這個觀察並不難。」她搖搖頭,認真解釋道:「你揹書包都用左肩,從來不用右肩;跨揹則用右肩,讓書包的重量擺在左邊,代表你習慣把重心放在左邊,而不是兩邊都可以。」她一笑:「認識你好幾個月了,無論牽手、挽著你,你都讓我走在右邊,你都沒有發現,對嗎?」

「咦?是這樣嗎?」

我一呆,認真想了片刻。剛開始認識小箏我都走在她左後方,平常送馨馨上學,也總是被她用戴著手錶的左手「摟」著。我習慣用左手伸進書包操作隨身聽,也總是將call機別在右邊以便不被書包帶糾纏。

被她一說忽然發現,原來我真的比較依賴左邊支撐身體。站三七步往左邊靠,插口袋的總是右手。這一來某些習慣也通通合理了。我喜歡讀直排的書,不喜歡橫排的書,因為即使坐下,我的坐姿也是把重心放在左半邊,左手撐頭右手翻書,直排左往右翻比較容易用右手操作翻頁,橫排右往左翻比較不順手。

另一個明顯的例子是上台說相聲。我一般負責捧哏,規矩是逗哏站中間,捧哏站逗哏右手邊。捧哏的動作必須以右手為主省得撞到逗哏,因此身體重心也應該往右側傾斜,以便有足夠的空間做出動作。

剛開始我很不適應,總覺得站台步遠比練趟子串活兒來得難,期間還被魏老師指正過許多遍。原來是重心問題啊,我恍然大悟,怪不得當時練得那麼辛苦,也常常一揮手就撞到小光。

不可思議,我感嘆地想,跟自己相處了一輩子,薇卻比我更認識我自己。站在鏡子前,望著鏡中與我身材上下無一不合的新衣服,我忍不住開了口:

「薇?」

「嗯?」

「這套衣服好好看,妳是什麼時候買的?」

「社團聯展前幾天看到的,」她嘆了口氣:「當時在準備參訪團,回家時覺得很累,就到重慶南路逛了一下,在一本英文時尚雜誌上看到這套衣服,之後拖了幾天,直到你跟小箏妹妹在一起之後才下訂。我一度以為再也不可能看到我們這樣穿了呢。」

「呃,對不起。」

「幹嘛對不起?你穿得好好看,我真高興。」她開心地說:「其實這是春裝,可惜現在已經是夏天了。不過不要緊,反正一年後你還是得給我乖乖穿,今天當成試穿。」說著牽起我的手,來回在鏡子前左看看右看看,開心得不得了。

我既感動又歉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笑咪咪地拿小剪刀幫我剪掉吊牌,也要我幫她剪好,看了看鐘。

「嗯,時間剛好,算得真準。」

她笑道,拉我下了樓,把鑰匙錢包都放進一個小小的手提包裡,想了想把call機扔到一邊,一手拎著手提包,一手拎著我,這就出了門。

兩人坐電梯下樓,我望著鏡中的彼此,心中百感交集,正想說什麼電梯就到了,薇跟警衛打過招呼,牽我走出大門。

原本以為她會去牽車,沒想到兩人只是一轉,來到隔壁的大樓。大樓入口旁有一間門面很小的餐廳,店名寫在大門上方,名字叫「第地司」,旁邊是有名的鮑魚魚翅餐廳「新同樂」。

原來今晚的餐廳就在這裡,「第地司」這個名字好熟,正打算細想,就見一位穿著正式的服務生走了過來。要不是短版西裝外套明顯是個服務生,我甚至覺得他穿得比我們還好。

只見他一見薇就笑,殷勤地說:

「啊,是林小姐。這邊請。」

說著一馬當先,帶我們走到一張偏僻的位置前。薇不坐下,皺眉問:

「今天沒有包廂嗎?我問過耶。」

「不好意思,經理要我跟妳說抱歉,今天包廂都滿了,要不是這樣平常是沒有關係的。」

「好吧。」薇點點頭,看樣子有點失望。卻又笑了起來,對那位帶位的先生說:「哼,我下次跟爸爸來,看有沒有包廂。」

「呀,林先生當然會有嘛,今天這種狀況也很少見,我們也不希望啊。」

薇一笑,讓對方拉了椅子,兩人面對面坐下。

我有點拘束,畢竟這裡非常高級。桌上整整齊齊擺著許多閃亮的銀色餐具,餐巾布折著漂亮的花樣,桌上還擺著一個裝滿透明液體的,形狀漂亮的玻璃燭台。

服務生幫我們點上火,黑暗中亮起溫暖的燭光。燭火映在薇的眸子裡,閃耀剔透的光澤。

薇自在笑著,看樣子這種場面不算什麼。問道:

「凱,你喜歡這裡嗎?」

「嗯。」

「這是一間法國餐廳,我爸爸跟老闆好像有什麼生意上的往來,吃東西很便宜,先說一聲省得你囉嗦。」她愉悅地說:「凱,我一直想帶你來,只是老是沒衣服穿。你別看人家客客氣氣,其實都是勢利眼,穿好一點是必要的。」

「妳爸爸不是跟他們很熟?」

「是歸是,問題在你。他們都認識我爸爸,那要是咬耳朵說你是個鄉巴佬,跟爸爸亂說一通怎麼辦?」她一笑:「還好這次回去跟他說了一堆你的好話,他已經先入為主喜歡你了。」

「唉,我本來就沒妳這麼見多識廣,那也不用裝。」

「嘻嘻,見多識廣有什麼用?」

她搖頭,轉身招了招手。一名服務生走來遞菜單,薇拿起來看了一眼,隨即放下,如數家珍介紹起了這邊的各種名菜。

薇說「見多識廣有什麼用」,其實光點個菜就有用得很。這間是法式餐廳,不管吃什麼都有一堆聽起來很厲害的名字。「其實說穿了也就是那些東西,」薇解釋:「牛羊雞豬魚,有特色的不外乎特殊食材像是蝸牛蛙腿或鴨胸,或者鵝肝、乳酪與soufflé之類的。」由於我不喝酒,「有些花招使不出來」,因此「就這些吧,你吃吃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該點什麼,只能讓薇幫我決定。她替我點了一份風乾生牛肉當前餐,唸不出名字的某種龍蝦湯,松露調味的牛排,以及某種吃起來鬆鬆甜得不得了的蛋糕當甜點。她自己則點了一份田螺,某種一樣唸不出名字的玉米乳酪湯,聽說加了某種神奇香料的魚排,以及一盅小小鼓得很有趣的soufflé。

法國菜規矩大,一種東西一種餐具,好像用錯了就很土一般。我不禁覺得還是當中國人好,幹什麼都一雙筷子搞定。薇分了我幾顆田螺,田螺專用夾子很難用,看薇用得輕鬆,自己夾卻老有種田螺不是那麼高興的感覺。

薇邊教邊笑,燭光把她的笑容映得光影交織。我一邊覺得好幸福,一邊卻想,這種幸福的感覺,我們也只能擁有到明天午夜為止。禮拜五開始一切又會改變,兩人即將面對比之前更久的,長達一年的分離。

第地司座位間隔很大,整個地方靜靜地像是沒有別人。就這麼吃著聊著,我們在法國菜有名的慢動作中享受著意外的寧靜。我沒戴錶,薇也沒有,黑暗的環境像是隔絕著外面的世界,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慢了下來。

薇跟我避過了所有敏感的話題,穿著「情人裝」,像一對輕輕鬆鬆出來吃晚飯的情人,笑語宴宴地與對方享受著不受打擾的時光。薇聊起加拿大的生活,也跟我說了一堆關於她跟她爸爸之間的互動與相處。這些事對我來說都是陌生的,卻也是新鮮有趣的。像是風景畫片上遙遠的度假勝地,讓人從現實世界中抽離,彷彿被帶到一個非常遙遠的、風光明媚的地方一般。

上完甜點時服務生走了過來。只見對方滿臉堆笑,開口對她說:

「林小姐,有一位董先生找妳跟妳朋友。」

「董先生?」薇愣了愣,跟我互換一眼。服務生指著旁邊的包廂:「在那邊呢,他是我們老主顧,好像認識妳這位好朋友。」說著看看我。

薇一怔,眉頭一皺。

「凱,你爸爸啊?」

「呃,搞不好。」我也皺起眉頭。這才想起爸爸曾經提過這間店,他做生意,平常會請客人來這裡吃飯。

正傷腦筋該怎麼回應,就見薇笑嘻嘻地站起身來:

「走啊,一起去看看。」

「呃,我爸爸可是很嚴肅的。」

「嘻嘻,那更要去看看。」她漫不在乎地說,牽起我的手,落落大方地隨服務生走向包廂。

一進門果然看到爸爸,只見他赫然坐在主位上,一旁有個公司幹部,以及幾個老外客人。爸爸穿著西裝,模樣有些疲倦,帶著平常很少見到的「生意人表情」。見我們進來精神一振,對老外說了聲「excuse me」,招手要我們過去。

沒想到會在這裡碰見爸爸,我緊張得心臟都快跳出來了。薇倒是挺逍遙自在的,牽著我走到爸爸身邊。

「爸。」我忙道。

「董叔叔,你好。」薇一笑:「我叫林美薇。」

「妳好妳好,」爸爸笑著打量了她一眼,問我說:「這位是?」

我正傷腦筋怎麼講,就聽薇笑著說:

「我是凱的好朋友,北一女二年級,是他『現任』的女朋友。」

爸爸聞言立刻喜形於色,開心地說:

「小子,交女朋友也不說一聲,拿我給你的獎金請女朋友吃大餐啊?」

「呃,這是薇請的。」

「哦?」爸爸一怔:「那可不行,既然遇到我,這頓就算我的吧。」

「謝謝。」薇笑道,大大方方地。

「來,兒子,給你介紹一下。」

爸爸站了起來,對老外講起英文。爸爸的英文可是一把罩,嘰嘰呱呱說得比中文還快,大意是在此巧遇兒子,旁邊是他的女朋友云云。

薇對眾人一笑,接過話頭跟老外聊天。幾個老外就算了,爸爸一聽她的英文馬上吃驚。只見薇笑語嫣然地跟老外聊個沒完,老外們笑得聲震屋瓦;爸爸面帶微笑站在一旁,整間包廂只有我一個人插不上口。

不過,我卻覺得非常開心。看樣子爸爸非常喜歡薇,薇似乎也蠻幫他掙面子的。就這麼聊了幾分鐘,爸爸打斷大家,要我說幾句什麼「nice to meet you」之類的話,帶我們走出包廂。

薇跟爸爸沒有多聊,兩人相敬如賓地說了幾句很高興認識對方的話,爸爸示意要薇先離開,薇嘻嘻一笑,轉身走向我們的座位。

爸爸看著她的背影,拍拍我的肩膀說:

「好小子,這個女朋友哪兒找的?」

「呃,北一女啊。」

「辦活動認識的?」

「不是,」我一呆:「是在麥當勞聊天認識的。」

「呵呵,難怪總愛早起吃麥當勞。」爸爸哈哈一笑,又問:「你今天不是考試?」

「對呀。」

「考得如何?」

「還不錯,要是剩下的科目也像今天這樣,大概比上學期進步十幾名有吧。」

「真的嗎?」爸爸滿意地一笑:「有個第一志願女朋友的關係,是不是?這就叫近朱者赤。見過她家人沒?」

「她一個人住台灣,爸爸在加拿大經商,還沒見過。」

「那她媽媽呢?」

「過世了。」

「是喔?」爸爸一怔,想了半晌,忽然問:「那你今晚會回家嗎?」

「哪天不回了?」我忙道。

「就今天好了。小心別衝動,我還沒準備好當爺爺。」爸爸嘿嘿一笑:「我回去跟你媽講。什麼時候考完?」

「明天放假,後天考。」

「明天晚上記得回家吃晚飯,我再跟你聊。」

他說,轉身走回包廂。

我站在門口呆站了老半天,這還是破天荒第一次,連忙回過神來,回到薇的身邊。

爸爸在附近,我也沒辦法盡興吃了。甜點咖啡搞定,有個經理模樣的人走來向薇表示爸爸交代不收我們的錢。於是薇又帶我回到包廂,向爸爸道了謝,跟老外們哈啦兩句,結束了「第地司」的晚餐。

真是個奇特的經驗,我們走回薇家,一路上薇都笑嘻嘻地。我心裡也很高興,畢竟爸爸看起來非常喜歡她。進家門後,薇問我說:

「你碰見爸爸了,這就該回去了吧?」

「正好相反,」我笑道:「爸爸太喜歡妳了,竟然同意我今晚外宿。」

「哦?這麼好?」薇一怔,開心地說:「那太好了,終於有一天你不用先回去再來,那今晚的時間又更多了,可以混晚一點。」

「可是他要我明天回去吃飯。」

「沒關係,今晚就夠了。」薇點點頭:「凱,一晚換一晚是值得的,你爸爸喜歡我,比我跟你多相處一晚更開心。」

「可是,這就變成我們的最後一晚了。」

「在我們重聚之前。」

我嘆了口氣,只能點點頭不說話。她溫然一笑,伸手捧起我的臉:

「傻瓜,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我爸爸喜歡你,你爸爸喜歡我,可以輕鬆玩一個晚上,明天還不用趕著上學。再說,一年以後,我們就可以見面了。」

「嘿,一年。」

「是,一年。」她點點頭,正色說:「這是我們的『業』,今天的等待不是苦,是一種對未來的投資,你應該歡喜以對才是。再說這也是該受的懲罰。不能因為這幾天過得很快樂,就忘掉了我們的約定。」

「我知道了。」

「知道了就別不開心。」她又說:「今晚挺忙的,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講,也有很多事想找你做,沒有時間不開心。再說我們雖然禮拜五就不當情人了,我卻也沒有立刻要走,想見面多得是機會,不是嗎?」

「嗯。」

我點點頭,試圖收拾起低落的情緒。她又說:

「凱,我們一起洗個澡,換件舒服的睡衣,好不好?」

「妳去洗啊,我等妳。」

「我是說一起洗。」

「呃,妳又在鬧我了?」

「才沒有呢,」她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不但要跟你一起洗澡,晚上我還要抱著你睡覺。如果你願意,我也很想要你。」

「呃。」我嚇了一跳:「薇,妳別鬧啦。」

「我是認真的。」薇放輕語氣:「凱,你有沒有想過,認識這麼久了,只有今天你是我的男朋友,不管男朋友前面是不是加上了『臨時』這種字眼,這可是唯一的一天耶。」

「呃,是啦。」

「那你願不願意,」她又問:「放下你的顧慮,就今天一天,跟我快樂地過完。我們什麼都做,什麼都說,不是為了做愛本身,而是為了沒有遺憾。」

「這話怎麼講?」

「你自己講的啊,一年後很難說。那我問你,」她認真地說:「如果一年後我們沒有在一起,你會不會後悔今天沒有擁有我?」

「呃。」

「我也會,而且會非常後悔。」薇的聲音越來越輕:「還有,我必須說,你不是第一次了,我的心理負擔比較小。畢竟你的第一次是小箏妹妹的,第二次也是,第三第四第五次都是。」

「呃。」

「所以嘍,今天你是我的,不是她的,只有這一天,為的也只是不要遺憾。」她溫和地說:「凱,就讓我們放下那些顧慮吧。我們早就該在一起了,之前我不懂得珍惜這場緣份,只知道讓你開心就好。我現在終於知道,你的開心,跟我有分不開的關係。」

「是的,」我點點頭:「這句話對。」

「那就放下你的情緒,」她微笑著說:「讓我們浪漫地過一個晚上,當成紀念,也當成是我們相戀這麼久的果實。給我,如果你願意的話。」

「我願意。」我點點頭,嘆了口氣:「薇,這種氣氛真奇怪,我不會形容,但就是覺得好奇怪。」

「怎麼說奇怪?」

「很奇怪啊,聽妳這麼說,我卻一點也不緊張。」

「當然不該緊張了,你又不是沒有經驗。」她笑了起來:「再說,我們的感情也不只是男歡女愛而已。」

「是家人。」

「沒錯,是最親密的家人。」

「薇,我覺得好開心,卻也很捨不得。」我嘆了口氣:「我們真的能這麼做嗎?會不會明天一早起來,當我們必須面對分離的時候,反而會更捨不得了呢?」

「或許,不過那也是明天的事,明天再去捨不得。」她笑了起來:「別想了,走吧。」

「嗯。」

我心裡滿滿地,牽起她的手,兩人相視一笑,並肩往浴室走去。

十點二十分。

寬敞的浴室滿是氤蘊,熱水淅瀝嘩啦地灌進乳白色的浴缸。啤酒般的泡沫帶著椰子油的味道,彷彿夏日積雲一般,蓬蓬鬆鬆堆成了一片雲海。

鏡子佈滿霧氣,燈光灑在身邊,連空氣中的水珠,都在閃光中飄移。

換上熟悉的浴袍,薇在靦腆中替我卸下帶著新衣服氣味的「情人裝」。她的雙頰被蒸氣薰得更紅了,甜甜嫩嫩地,像是沾滿水珠的紅蘋果。

她把頭髮放下,微捲的髮梢飄散肩頭,在浴袍襯托下顯得細緻柔順。

不知因為光線或是蒸氣,她的眼神迷迷濛濛地,臉上是不可解的神情,眸子裡溢著熟悉的親切。她毫不猶豫地摟住了我的肩膀,踮起腳尖,溫柔緩慢地,吻起了我。

這是薇的吻。

從來沒有嚐過的,薇的吻。

輕輕地、柔和地,溫暖而小巧,從來不敢妄想的吻。沒有敏捷犀利的話語,也沒有瀟灑自如的神情,她只是甜美地吻著我。

連做夢都無法想像的感受,這是她的吻,周圍不是碧海長空,沒有繁星點點,卻有著青澀的觸感與味覺,甘露般地滲透著感官。這是薇的吻,是兩個月來遙想思念的她,薇,第一次的吻。

我們的動作很輕、很慢,很小心。

像是親吻著滿是香氣的嬰孩,又像是帶著不捨與疼愛,我們在遲疑中觸碰彼此。有點試探地,卻又憐惜;帶著緊張感,彷彿不可置信。像是尚未放下矜持,又像捨不得就此開始,兩人在輕嚐中探索彼此,在一點一滴的熟悉裡,逐步確認對方的邀約。

我們終於跨越了障礙,我在閃電般的接觸中抱住她,兩人終於確認了眼前的真實,迫不及待地、熱切地、濃烈地吻了起來。

擁抱著她,感受她的身軀,擁抱有多緊就是吻得有多深。這是薇的吻,只有今夜,從未有過的感受,今後也不知何時能夠重現。像是一次就要吻完所有的她,讓那從三月二日起錯過的,將在未來一年裡企盼的,所有曾經失去與即將消逝的她,都在這一吻裡全數取回。

薇好熱切,也好包容。

只是一個吻,卻表達了千言萬語。所有的愛戀,所有的不捨,所有遺憾中的期待與對未知的不安,都在這一吻裡化成簡單而直接的承諾。這是一個沒有聲音的應允,告訴我這些都是真的,即使遠隔半個世界,仍是真實不虛的,只給我一個人的感情。

一年。

我必須等待。這個吻是一個約定,作為薇的吻,這個約定是不會變卦的。只有一年的等待,可以換取未來數不盡的日子。薇用她的吻做了承諾,預告了一年後不再分離的未來。

然而,這個吻終究是要結束的。

浴缸水滿了,泡沫溢了滿池,不知不覺間一吻已到盡頭。隨著分開帶來的冰涼濕氣,才剛覺得溫暖的浴室,倏地冷了起來。

薇嘆息著,抬起頭來,輕輕卸下寬大的浴袍。

再一次地,把自己展露在我面前。

上一次是「懸崖勒馬」時的晦暗朦朧,以及行將道別前的倉皇匆促。此刻,在氤蘊飄渺之中,她的形象卻這麼真實,如此清晰。

漂亮的胴體一覽無遺,今晚這一切都是我的。她的人、她的心,所有曾經暗自想望或不敢面對的她,今晚都是我的。

就在這個瞬間,我想起了她的名字。

Aphrilis、Aphrodite、April,或者Venus。

都是同一個神,不管是不是愛神、無論是不是掌管四月春天的宙斯之女,那就是我的她,是在海裡誕生的維納斯。輕盈、優雅或神祕,都不足以形容我的感受。我只知道這一切都是我的,過去不懂得珍惜,她卻一直在身邊默默保護我,靜待我最需要她的時刻,再度出現在面前。

如此寬容,原諒所有的背棄與輕忽,一度以為永遠離去的她,今晚再度回到身邊。

只是,就像任何跟海有關的故事一樣,今夜過後終將消失。「Aphrodite」這個字在希臘文裡是「泡沫」,等到破曉天明,太陽再度昇起時,燦爛的她就會再度消逝,在遼闊的大海中化成泡影。

我呆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薇輕輕一笑,牽起我的手,走進淋浴間。

帶著羞澀,我們快速洗好澡,一起鑽進滿池的泡沫當中。薇把自己埋在泡泡裡,露出肩膀以上的部分,面對著面,微笑地望著我。

當個男生真傷腦筋,很多情緒在這種狀況下難以隱藏。薇沒有取笑我,只是把泡泡當成外衣,遮蔽著頭一回袒裎相見不可避免的尷尬與忸怩。泡泡上是微笑的彼此,水面下是共浴的對方,我們在一片霧氣當中靠近,逐步習慣對方陌生而親密的接觸。

我摟著她,她靠在我的肩膀上。一些泡泡吹到她的臉上,她微笑著要我幫她擦掉,我笨手笨腳地拿手指去擦,沒想到越擦越多。她笑了起來,將臉上的泡泡磨蹭到我的鼻尖;我哈哈大笑,將更多的泡泡回敬在她的頭髮上。

兩人玩著泡泡大戰,嘻嘻哈哈地在浴缸裡待到了水溫變涼。薇打開拴子讓水流掉,我們回到淋浴間沖洗,披上浴袍,一起走出浴室。

跟上次一樣,她把吹風機交給我,要我幫她吹頭髮;跟上次不同,她取過吹風機,小心翼翼地把我的頭髮也吹乾了。我們換下浴袍,她拿出兩件睡袍讓彼此穿上。我忽然發現即使兩人都是一絲不掛地換著衣服,我卻開始能夠坦然以對,能夠自自然然地欣賞著她的美麗,不再覺得侷促不安。

換好睡袍,薇看了看鐘還不到午夜,對我輕聲笑道:

「凱,我要喝咖啡。」

「好,我去煮。」

兩人牽手走到廚房。薇拿了豆子放進磨豆機,我則把其他的器具準備完成。磨好的豆子香氣四溢,注水後的咖啡粉膨脹在濾杯邊緣;褐色的萃取液流入瓶中,飄著煙霧的咖啡倒進精緻的杯子裡。只在瞬間,兩杯熱騰騰的咖啡就完成了。

端著咖啡,我們走回星空花園,兩人在不知何時擦得乾乾淨淨的椅子上坐下,她喝了一口咖啡,稱讚道:

「凱,你的咖啡越泡越好啦。」

「妳教的嘛。」

「哪天有空帶你找胡大哥,如果他看你順眼,還可以請他多教你一點。」

「順子已經介紹我認識他了。」

「哦?你跟順子混熟啦?」薇一笑:「胡大哥有沒有很難相處?」

「不會啊,他還請我喝冰曼特寧呢。」

「真的?」薇睜大眼睛:「那還真難得。你喝得怎樣,有沒有覺得很酸?」

「酸是真的很酸,不過很好喝。」

「怎麼個好喝法?」

「嗯,怎麼講,」我偏起頭回憶當時的味道:「一開始酸得嚇了一跳,不過那個酸味不會很尖銳,後來曼特寧的味道出來了,厚厚的,帶點藥草味,跟前面的酸味混和在一起,變得有點稠稠的。」

「稠稠的?」

「這是形容,不是真的稠,」我搔了搔頭:「我不大會講,不過跟平常喝妳的曼特寧很不一樣。妳煮的只有厚,他的有厚有薄,加在一起就覺得稠稠的了。」

「我懂了。」薇一笑:「你在形容的是『body』,我不知道該怎麼翻譯成國語,應該可以被稱為『口感』吧。胡大哥的咖啡body比較豐富,味覺層次多,妙在不會打架。」

「這個詞不錯,」我連忙點頭:「就是這麼回事。他是怎麼煮的啊?」

「我也不知道啊,或許是把水弄熱一點吧。」

「這樣就會……層次多了嗎?」

「不,這樣就會酸。」薇搖頭:「至於怎麼讓豆子不被熱水燙壞,那我就不知道了。冰咖啡的香氣很難跑出來,為了煮出酸味烘得也不能太深,其中的奧妙只有他自己知道。」說著又問:「那你怎麼不問他?」

「我不敢問啊。」我吐吐舌頭:「他看起來有點難搞,要不是先抬妳出來拉關係,我猜他也懶得理我。」

「哈,你倒挺會湊近乎的。」

「妳也會說湊近乎啊?」

「嘻嘻,北京待久了,您老對付著聽吧。」薇一笑,又問:「那他給你喝哪種?日式的?歐式的?」

「我不知道誰是誰,反正酸得要命。」

「有沒有冰塊?」

「沒有。」

「那就是歐式的。」薇點頭:「所以是你自己喝出來那是曼特寧的,是嗎?」

「是啊,一開始還有點沒把握。胡大哥好像有點驚訝。」

「是該驚訝,那種煮法太酸了,很少人喝得出來。」薇端起咖啡嚐了一口,點點頭說:「不蓋你,這件事情上你的確有天份,多跟胡大哥討教一番,以後搞不好可以開咖啡店。」

「嘿,我想當新聞記者,可不想老是待在櫃檯後面。」

「為什麼想當新聞記者?」

「理由很多,不過主要是可以到處看吧。」我想了想:「就像這次天安門好了,如果我是記者,那就可以去現場實際體會了。很多事情看現場跟看電視不一樣,相信妳瞭解。」

「話是沒錯,不過當記者很辛苦。」薇點點頭:「這次我遇到一堆記者,他們壓力很大,也沒時間好好『體會』。」

「他們不是在現場嗎?」

「是啊,」她點點頭:「記者的工作是報導,要快速解析事件,篩選適內容做成新聞,大概沒有幾分鐘可以去感動一番,壓力很大的。」她想了想:

「不過也不一定,又不是外派才算記者,要是你想寫報導文學、拍拍紀錄片之類的,搞不好也能符合你的期望。」

「或許,這我不懂。」

「我也不懂,不過有夢總是好事。」薇又問:「那你的第一志願呢,政大新聞嗎?」

「是啊,小光也是。」我反問:「那妳呢,為什麼選自然組?」

「我喔,嘻嘻,我想學一點你沒興趣的東西。」

「什麼東西?」

「理論一點,我對量子力學有興趣;應用一點,我想學基因工程。」她微微一笑:「一個第二類組,一個第三。你是不是沒興趣?」

「呃,我連那是什麼都不懂。」我一呆:「什麼是量子力學?」

「牛頓之後最重要的物理學理論。」薇想了想,似乎覺得很難解釋:「你總知道牛頓三大運動定律吧?它們現在被稱為『古典』物理,討論的是巨觀世界的物理現象。量子力學誕生得晚,是到了二十世紀之後一些諾貝爾得主像Heisenberg、Bohr、Fermi這些人陸續建立的,用微觀世界的角度解決許多古典物理無法解釋的現象,跟相對論一起算是現代物理的兩大基礎。」

「喔。」

「哈哈,聽不懂對不對?」薇笑了起來:「沒關係,我也只知道這樣,所以才想去學。聽說這個理論森羅萬象,跟平常巨觀世界的經驗有極大衝突,連許多學物理的都不懂。所以別難過,跟你的理解力無關。」

「呵呵,好吧,如果連妳也不懂,我看大概我也懂不了。」我也笑了起來:「薇啊,妳怎麼會去想學這種東西呢?未來當物理學家嗎?」

「沒有啊。」薇搖了搖頭:「只是好奇,這跟煮咖啡不同,可是要一步步打基礎的。」

「打了基礎要幹嘛?」

「沒幹嘛啊,就懂了嘛。」薇笑嘻嘻地說:「或許說不上『懂』,有個概念總不難。不瞞你說,要我去當物理學家,我看也沒那種耐性。」

「那妳畢業後想找什麼工作呢?」我又問:「說起來,好像從來沒問過妳將來想幹什麼耶。」

「我喔?」她的臉微微一紅:「呃,講這個就糗了,我想做的都是一些沒出息的事,你聽了搞不好會很失望。」

「哦?像什麼?」

「幹嘛問呢。」她笑了起來:「好啦,跟你說。我其實只想當個家庭主婦,在家煮飯帶小孩,要不然不生小孩也行。平常你去上班,我在家幫你煮點好吃的,研究研究食譜,要不然就是佈置一下,把花園弄漂亮一點之類的。」

我聽她說「你去上班」,心中不禁一熱,又問道:

「都沒有想要出去工作喔?」

「工作,嘻,沒有耶。」薇吐吐舌頭:「唉呀,真糟糕,從小立志當米蟲。其實我也沒想那麼多,如果沒錢就去工作,你要養我就吃你的。大概是從小被寵壞了吧,我想做的都不是可以賺錢的事,不是像個小女生一樣夢想在家伺候老公照顧小孩,就是計畫一堆全世界到處玩之類的事。怎樣,很失望吧?」

「呃,不會啦。」我連忙搖頭:「只是有點驚訝而已。」

「為什麼驚訝?」

「妳很厲害啊,我以為妳會想去搞一點很炫的東西的。」

「唉,怎麼說,你看著厲害,其實都是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而已。」薇搖了搖頭:「說得好聽叫常識,說難聽點就是『談資』了。拿你舉例吧,你搞社團學相聲,我聽你講講自然知道一些東西,講給朋友聽好像很厲害,真要我說一段就洩底啦。」她笑了起來:「這次在北京,我跟一堆那邊的學生聊相聲。你不是對我說過相聲的由來嗎?我講給他們聽,什麼窮不怕天橋八怪,吹打彈拉說學逗唱,他們個個佩服得不得了。當時我就想,可惜你沒來,否則抓你跟他們臭蓋一番,讓這些相聲發源地的知道咱們台灣來的比他們還懂。」

「呵呵,妳還真記得。」我笑道:「我服了妳。這樣我懂啦,妳想輕輕鬆鬆過生活,不想被限制,是嗎?」

「是啊,只是能不能這麼快樂還要看陰德夠不夠。」她嘆了口氣:「我不願意去想這種事,人生那麼長,將來要幹嘛誰知道,你不覺得好像每個人都對我們都有一大堆期望嗎?」

「妳幹嘛在意?這是妳的人生,妳愛做什麼做什麼。」

「我希望,」她輕聲說:「那是我們的人生。」

我一怔,一時不知怎麼接口。就聽她笑道:

「啊,真是的,這樣不行啦,就說花前月下容易出事吧。凱,你別想太多,未來的事我們都不知道,今天過得快樂比較重要。」

「嗯。」

「所以了,換個話題。」薇也點點頭:「剛剛提到胡大哥,關於阿玟找你進Ansery這件事,我有幾句話想問你。」

「妳問。」

「你真的想去嗎?」

「Ansery啊?」我點點頭:「很好玩啊,為什麼不想?」

「你是覺得很『炫』吧?」薇想了想:「凱啊,搞band不只是一件好玩的事,跟所有工作一樣,都是很辛苦的。」

「怎麼說?」

「不然我這麼問,你辦社團累不累?」

「有時候。」

「搞band更累。」薇說:「你要知道,對阿玟她們來講Ansery是一個工作,跟你在學校搞社團不同。你到高三自動卸任,Ansery可沒有確定的解散日期。」

「那又怎樣?」

「今天你覺得有趣,明天如果覺得無聊了、累了、不想晚上出門了,那你的位置誰來替代?」薇又說:「講到這個我還想問你,你打算玩什麼樂器?」

「我不知道耶,妳覺得呢?」

「我也不知道,」薇搖了搖頭:「你沒經驗,換句話說哪樣都可以。阿玟說如果你有興趣的話可以代替我當bass手,她會找人教你,練個一年吧,應該就有點水準了。」

「一年啊?」我笑了起來:「這麼久?那我根本別練了,練成了妳不就回來了嗎?」

「我回來也高三了,哪能像現在這樣玩呢?」她歎道:「這就是我擔心的,如果你玩上癮了,搞不好會影響白天的活動,而且我也擔心你的身體。」

「我的身體怎樣?」

「日夜顛倒,即使現在沒怎樣,長期下來也不行。」

「嘿,妳好意思說我,」我說:「妳自己才是日夜顛倒呢。晚上不睡覺,白天又很有精神,我常常覺得妳都在透支體力。」

「哪有?」

「哪沒有?」我點點頭:「六七晚會我整夜沒睡,其實已經很睏了,表演時卻又亢奮得不得了,搞得之後連續幾天都很累。這才一個晚上而已,妳有事沒事就熬夜,問妳就說一堆會睡美容覺之類的話,其實根本是貪玩,還藉口一堆。」

「呃,我爸爸也這麼說。」薇一怔,噗哧笑了出來:「唉呀,好啦好啦,我是貪玩嘛。不過我會控制啦,該睡的時候還是會睡,這跟想吃的時候會吃一樣,都是沒辦法硬撐的。」

「要規律。」

「是是是,知道知道,」薇忙道:「別看年紀輕,老了就知道對身體影響很大,年輕人身體還在長,不睡覺會影響長期健康。就是因為小時候不好好睡覺,今天才長得這麼矮,不然不就可以參加儀隊了嗎?這就叫得不償失啊。你想說的是這些對不對?我爸爸囉嗦這個可是高手,他軍人出身每天早睡早起,常常他醒了我還沒睡,他要睡了我還沒醒,你那種囉嗦我在家聽過多國語言版本,你就別唸了,拜託拜託。」

「喂,我沒唸什麼啊?」我不禁好笑,到底是誰一講就一大串啊:「我這可是為妳好,妳好意思嫌我囉嗦。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說看,我能答應的我就答應。」

「嘿,妳倒是很小心。」我微微一笑,隨即正色說:「薇,妳很漂亮……」

「謝謝,我答應。」

「別鬧啦,我還沒講完。」我皺眉:「就是因為妳很漂亮,生活又過得很富裕,所以我常常替妳擔心。」

「這有什麼好擔……」薇笑著接口,忽然發現自己又來了,連忙道歉:「不好意思,你講,我不打岔。」

「知道就好。」我一笑,續道:「曾經聽人說每個人的福氣都是有一定數量的,妳既聰明又漂亮,家裡有錢,十幾年來跑遍世界閱歷又廣,表面上是很幸福。只是,越是這樣,我越擔心妳把福氣用完,不都說哪有天天過年的嗎?像這次去大陸好了,我就特別擔心這個。」

「擔心福氣用完?」

「沒錯,我說難聽的妳別介意,妳在揮霍自己的福氣,這樣下去即使金山銀山也有花玩的一天。」我認真地說:「妳要保重自己,該休息的時候就休息,也不只是睡覺,我覺得妳太用腦筋了,很多時候其實笨笨的也很不錯。」

她望著我,有點訝異。

「唉呀,我也不知道在講什麼啦,」我搔了搔頭,覺得自己講得很亂:「反正妳要保重自己就對了。菸少抽點、覺多睡點、車騎慢點,多為自己想一點。不要有事沒事當什麼聖人,雞婆管人閒事,重點是千萬不要犧牲自己。妳以為自己底子厚隨便犧牲一下沒差是不是?我常常覺得妳過得很驚險。像妳這次去當什麼欺敵部隊就是個例子,要是出了個三長兩短,我們不但沒辦法約什麼一年,搞不好這輩子都見不到了。」

「凱,我……」

「只剩一點讓我說完。」我不讓她打岔:「薇,妳知道那天在松山機場我為什麼要禱告嗎?告訴妳吧,講話我是講不過妳的,不過這次妳去大陸把我嚇壞了。之後又要分開一年,誰知道妳在這段時間裡又會幹什麼出人意表的事情出來?我們的感情或許對天父來說不算什麼,甚至有點問題也說不定,所以我才要禱告,讓天父知道很多事情是我的錯,要祂不要怪妳。另一方面也是要祂幫我盯著妳,妳不怕我沒關係,反正妳總怕祂;我說妳不聽,讓祂來說看妳聽不聽?這樣一來總有人能管管妳,妳不知道要保重自己,那就讓天父照顧妳。妳懂了沒?」

「呃,好啦。」

她咬著下唇,怔怔地點了點頭。

「所以了,簡單一句,照顧妳自己。」我續道:「妳答應我一年後就要回來的。再像這次一樣隨便冒險,那就是故意背棄承諾,就是騙了我。到時候即使沒有發生什麼事好了,那也不是妳有信用,最多只能說是運氣好,犯規沒被抓到,並不是沒有犯規,或者說不是真的對我有誠意。知道了嗎?」

「是,」她認認真真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凱,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我鬆了口氣,難得講這麼多她都沒打岔:「其實我也沒資格說這麼多,這叫五十步笑百步,不過我膽小怕死,不會幹什麼太離譜的事。妳就不一樣,什麼事情到妳這兒都誇張,算我怕了妳。」

「哼,我哪有?」

「不承認算了。」我笑道:「不跟妳鬥口,反正妳已經答應了。妳這人想得比我多,所以我只要妳一句話,至於該怎麼照顧自己妳會想,也省得我傷腦筋。」

「凱,」她點了點頭,輕輕地說:「謝謝你,我很感動。」

「感動可以,可別又掉眼淚。」我見她眼眶泛紅,忙道:「我這麼做是為了自己,到時候妳回不來,或者回來的時候身體不好什麼的,吃虧的可全是我,這種虧本生意我不幹,所以才跟妳說一堆。」

「嗯。」

她點點頭。既沒有改變情緒,也沒有反唇相譏。

「好啦好啦,」我見她都不說話,連忙傻笑道:「算我說多了,妳別這麼悶好不好,超不像妳的。」說著拿起咖啡杯交給她:「薇啊,我不說啦,咖啡快涼了,快點喝吧。」

「嗯,早就涼了。」

她點點頭,端起咖啡凝視了半晌,驀地把杯子往桌上一擺,不由分說抱住了我。

「凱,謝謝。」

她「用力」地說,像是想要證明什麼一般,細細的雙臂抱得好緊好緊。

我不知所措,只能也抱著她,兩人在同一張躺椅上蜷曲成一團,壓得原木躺椅嘰嘎作響。

薇躺在胸口,像是非常捨不得這一刻,微笑的神情中隱含著心事,小巧的身軀有種不願意面對未來的嬌弱感。我正想說點什麼改變情緒,突然間,房裡傳來整點報時的聲音。

十二響,午夜了。

我跟薇都是一怔,對看一眼,兩人都沒有說話。現在是六月二十九日,也是我們的最後一天。這就是說,只剩二十四個小時,我們就要結束這場短暫的、「臨時」的情人關係,不能再像現在這樣緊緊地抱在一起,一起洗澡、一起說笑,一起享受屬於我們的世界了。

正怔忡間,薇開了口。

「凱,」她像是突然振作了起來,微笑著問:「先問你一下,明天考什麼?」

「地科跟數學。」

「準備得怎樣了?」

「地科還沒看,數學馨馨幫我複習過,問題不大。」

「好,知道了。」薇點點頭,抬起頭望著稀疏的星空,想了半晌後說:「那這樣,不管你剛剛說的,今晚我們別睡,早上再一起睡。中午起來吃個飯,下午陪你看書,晚上你答應你爸爸要回家吃飯的,不能太晚回去。」

「呃,我可以請個假。」

「不,這是你答應的,」薇搖頭:「他知道你跟我在一起,今天失信下次出來更困難。你乖乖聽話,信用建立容易破壞難,不要因小失大。」

「好吧,知道了。」

「那就別擔心時間問題了,」她坐起身子,回到自己的位置:「今天也是撿到的,不要捨不得。要是你沒分手我們連今天都沒有。來,凱,我有幾句話想跟你說,咱們別浪費時間。」

我一怔,心想她倒是說轉換情緒就轉換情緒,不知道在急什麼,點點頭說:

「妳說。」

「我要提醒你關於馨馨、小箏妹妹、仔仔跟阿玟四個人的事,你要先聽哪一個?」

「呃,談他們做什麼?」我一怔:「我們聊自己的話題不好嗎?」

「不好,現在我是女朋友,講話有份量,」薇嘿嘿一笑:「明天一到我就不是啦,到時候你又不聽話了,所以我要趕快講。再說這些話題很煞風景,一直擺在心裡也不舒服,趕快講完才能好好享受陪你的時間。你要先聽誰?」

「呃,那馨馨吧。」

「好,馨馨。」薇點點頭:「凱,對於她我只有一句話,那就是請你千萬不要跟她談戀愛。」

「呃,幹嘛這麼說啦?」

「聽我的就對了,」薇搖了搖頭:「你這個人沒有分寸,馨馨對你情緒也只是少女懷春,我昨天想想覺得你是對的,你們兩個最好保持一點距離,不但朋友做得長,順便也是幫阿玟忙。」

「為什麼這是幫大姊忙?」

「這是阿玟的私事,我不能說。不過馨馨的出現讓阿玟的人生有了一點改變,大家都很高興。」薇又說:「你也說了,你跟馨馨是哥兒們,這種友情很美麗,不要被破壞了。知道嗎?」

「什麼事情會破壞我跟馨馨的友情?」

「一堆,隨便舉個例吧,你跟小箏妹妹的『復合』。」薇嘆了口氣:「我這樣說很不該,不過說實話我並不看好你跟她的未來。你們要是分手了,我又不在,只怕你會很想找人陪,到時候馨馨跟你的關係就會有變化了。這種因為別的理由談的戀愛很不好,畢竟你跟她交情這麼好,抓人家當小箏妹妹的替代品很不應該。」

「瞧妳說的,我是這種人嗎?」

「嘿嘿,花前月下誰知道?」薇笑道:「記得那三天嗎?我都那樣,你以為馨馨比我更冷靜嗎?」

「呃,好啦好啦,知道了。」

「知道就好。」薇點點頭:「你最近腦子清楚多了,我相信你知道。接下來該阿玟了。」

「大姊怎樣?」

「唉,她這個難講,畢竟我不想跟你提到她的過去。」薇皺起眉頭:「這樣吧,也是簡單一句話,幫我照顧阿玟。要是她嗑藥過量,又是想自殺什麼的,那就幫我勸勸她。」

「她想自殺啊?」我一怔。

「好多遍了。」薇歎道:「你也別多問,跟她混熟了她自然會跟你講。別看阿玟平常一副大姊樣子,其實她有很嚴重的憂鬱症,要她去看病也不肯,說多了又生氣,怪大家把她當成神經病。你跟馨馨都很陽光,你們跟她聊她比較聽得進去。」

「我跟她還沒多熟呢。」

「嘿,老毛病,沒多熟就不是朋友。」薇取笑:「當時我們也沒多熟,你倒是願意來我家聊天。」

「好啦好啦,知道了,照顧大姊。」我忙道:「這是什麼要求嘛,我跟她差好幾歲,到底是誰照顧誰啊?」

「你少裝可愛,到時候就知道了。」薇毫不遲疑:「接下來是仔仔。」

「詩聖又怎麼了?」

「哈,這還真有趣,我跟你講每個人都只有一句話。」薇一笑:「仔仔這邊,記得別跟他提這兩天的事。」

「什麼事?」

「就是你跟我在一起的事啊,臨時情人。」

「哦?為什麼?」

「別說就對了,他這人看起來粗魯,其實內心脆弱得很。」薇嘆了口氣:「凱,當時仔仔要我去麥當勞找你,本來純粹只是打算逗你開開心,沒想到我們兩個卻建立了真正的交情。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立刻發現我喜歡你的人,說句直接的,他吃醋得很。」

「他吃什麼醋?」我一怔:「薇,不怕妳聽了不舒服,他又跑回去跟阿珍在一起了。」

「我知道啊,唉,他老毛病又犯了,這跟我要你別跟馨馨談戀愛是一樣的道理。」薇想了想,苦笑道:「凱,說個難聽的別介意,仔仔跟你好像,難怪你們可以做朋友。」

「哪裡像啦?」我笑了起來:「我跟詩聖大概是全天下最不像的人了吧?」

「哈哈,這話一說,馬上知道你沒良心。」薇推了我一把:「人家對你有情有義,你倒是一點也不瞭解他。跟你說吧,當他知道我們有了感情以後,他的情緒馬上變得很糟,好一陣子都不去月光和狗,更回去找鄭麗珍,像是對我的小小抗議,搞不好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

「等等。」

「怎樣?」

「我不覺得,」我搖了搖頭:「妳別怪我提這個,當年他可是把妳拋棄了去找阿珍的,雖然我一直不懂他怎麼會做這樣的選擇,只是你們分手都那麼久了,他現在怎麼會又來吃這種醋?更別提後來我跟小箏在一起了,他更沒得說,虧他之前還老是說什麼小箏不好搞,勸我跟你在一起之類的話。」

「唉,他那個人,死要當老大,真是活受罪。」薇搖了搖頭:「凱,你信也好不信也罷,他對阿珍遠不及阿珍對他。當年他三心兩意,跟我吵了幾句,我說幾句氣話,這傢伙就真的跑去跟阿珍在一起。後來他很後悔,卻又憋著不說,所以只好躲我。這件事你問阿玟他們吧,我就不多講了。」

「唉,怎麼那麼複雜。」我歎道:「所以妳是說,如果我跟他說這兩天的事,他會不高興?」

「不是這兩天,只有今天。」薇搖了搖頭,沉默半晌又說:「他不會生你我的氣,不過一定會鬧彆扭。你沒看過他鬧彆扭,嘻嘻,那可麻煩了。」薇笑了起來,像是想起什麼既傷腦筋又好玩的事:

「唉,他的糗事我就不講了。你答應我別多說,好嗎?」

「好。」

我點點頭,心想我也不想說。只聽薇又道:

「好,那只剩小箏妹妹了。這也是一句話。」

「妳說。」

「愛她,就好好待她。」薇認真了起來:「當然,有了上次的經驗,這次你就別大嘴了,更不可以因為我們的約定就隨便對待她。別忘了,我們的前提是『如果沒有跟她在一起』,可不是『那就不要跟她在一起』,知道嗎?」

「薇,不會那樣的。」

「哪樣?」

「我不會對她這麼無情的。」我說:「最近想了很多事,我覺得不管所作所為是對是錯,大部分事情的結果都是不能預知的,我只能好好對待每個人,看看到頭來變成怎樣。」

「這跟我說的有關嗎?」

「有。」我點點頭:「尤其是對小箏。我不必跟她說什麼甜言蜜語,老實講說也沒用,她什麼都知道,我只能一心一意對待她。這次之所以會跟她復合,就是因為覺得跟她的問題是相處,而不是沒有感情,所以我會……怎麼說呢,好好跟她相處,等明天結束,我就不會再跟妳牽扯不清了。」

「好,我相信你。」薇點點頭,卻還是嘆了口氣:「雖然我覺得這樣的切割很奇怪,不自然。」

「這是妳說過的,」我說:「我們可以愛很多人,卻不能跟他們同時回收。因此,不管我的感覺是什麼,也只能照遊戲規則來。」

「嗯,我懂。」薇點點頭:「好吧,那就這樣,我講完了。」

「接下來呢?」我問。

「接下來嘛,嘿嘿,」她微微一笑:「既然心事都講完了,那我就要把這些人忘掉,好好跟你在一起了。」

「這表示……」

「嗯。」

「……」

「怎麼啦?」她笑了起來。

「薇,妳不覺得這樣有點怪怪的嗎?」

「覺得啊,」她笑著點了點頭:「所以,我們要先搞點別的。」

「搞什麼?」

「這個。」

她笑咪咪地說,當下鑽回懷裡,再度吻起了我。

星空花園很安靜,夜風暖暖地,像是尚未結束的春天。風中帶著煙塵的味道,混著幾分熟悉的夜晚氣息。星空花園面東看不到月亮,遠方大樓頂端的星空卻分外明亮。

薇坐在我身上,緊緊抱著我,分享著躺椅吻著對方。這次不用試探了,我們沒有時間可以浪費。此刻多吻一秒就是少一秒的遺憾,我們像是想把整年份的吻一次用完,緊緊糾纏著即將失去的彼此,毫不猶豫地,貪戀著片刻的溫存。

薇的吻很「和煦」,跟她的感覺很不一樣。在戀人應有的激情之外,又帶著某種說不上來的柔和。像是示範著自己的愛,又像是許下承諾,告訴我這不是一場即將消失的短暫戀情,而是未來永遠相聚的開始。她用她的吻,默默地,與我交流著各種訊息。

與她不同,我很緊張。

或者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今夜是我們的最後一夜,明天就要回到小箏身邊。然而,我卻知道,今夜之後一切都將不同,兩人之間的關係也將面臨重大變化。

吻著她,感受著她的愛與柔情,我們即將結合。

結合之後,馬上又要分開。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面對這種轉換,卻不再願意拒絕。就像她說的,今天沒有擁有對方,未來保證會後悔。過去已經後悔好多遍了,今夜,吻著夢一般的她,我不肯再讓自己後悔了。

胡思亂想間,薇慢慢結束了這一吻,只見她離開了我,靜靜凝視半晌,開口問道:

「凱?」

「嗯?」

「你怎麼了?」她看著我的眼睛:「在想什麼嗎?」

「呃,沒什麼。」

「不行,你有心事。」她搖了搖頭,微微一笑:「來,跟我說。」

「沒事啦。」

「說嘛,」她柔柔地說:「我是薇呢。」

這句話有著無限的說服力,當場化解了所有抗拒。我嘆口氣,點點頭說:

「薇,我只是說說,妳別當真。」

「不會,你說。」

「我不想跟妳分開。」

「我知道啊。」

「不,」我搖了搖頭:「我的意思是說,我想要就這樣跟妳在一起,從現在開始,就像這樣子,再也不要分開了。」

「那小箏妹妹呢?」

「不要提她,」我哼了哼:「我不要離開妳。」

「凱,你當我不想嗎?」她放輕聲音,認真地說:「不過我們約好了,時間也不長,總有一天會在一起的。」

「可是……」

「你怕那一天永遠不會來,是不是?」

「不是。」

「那你擔心什麼?」

「沒什麼。」

「凱?」

「唉,我真的不想說出來。」我嘆了口氣,看著那雙明亮的眼睛,輕輕地說:「薇,我怕今晚之後,我就再也離不開妳了。明天一到,我真的會受不了。」

「原來如此,你在擔心這個,」她笑了起來,摸了摸我的頭:「傻孩子,不會的。」

「因為妳會自己跑掉,是不是?」

「當然不是。」她輕笑著搖了搖頭:「有過上次的經驗,你最怕女朋友忽然跑走,我不會那樣對你的。」

「那是怎樣?」

「你害怕今晚過後無法離開我,是嗎?」她笑咪咪地說:「這其實是本末倒置。我問你,過去這段時間,我們真的分開過嗎?」

我一怔。

「凱,」她續道:「我不懂你為什麼擔心,畢竟這是我們兩個人的感情,並沒有人限制我們不能對彼此付出這樣的感情。我們有好多好多承諾,也有好多好多誓言,不會因為距離或時間就消失不見的,因此有沒有在身邊其實並不重要。」

「可是,我不想離開妳。」

「我也不想啊,」她點點頭:「不過離開的總會回來的,難道你沒有信心嗎?」

「說實話,我怕。」

「我問的是有沒有信心。」

「呃,沒有太多。」

「嘻嘻,那你跟別人的約定怎麼辦?」

「啊?什麼約定?」

「唉,小男生,怎麼一點記心都沒有呀?」薇呵呵笑了起來,摸摸我的臉:「好吧,提醒你一聲。你記得我們在澎湖遇到的那個女生嗎?」

「記得,那個陳什麼。」我點點頭,想起了那幅「心心相映」。

「你記得她答應幫我們再畫一張更大的,」薇又問:「而我們也答應過她,要一起回去拿嗎?」

「當然記得。」

「那我們的承諾算不算數?」她笑道:「如果算,那我們終將見面,還要一起回澎湖;如果不算,那你這個人並不把對別人的承諾放在心上,那也就不必擔心了。如果連對我都可以黃牛,對別人只怕更沒信用啦。」

我又是一愣,一時沒有瞭解她的意思。她又問:

「你記得當時在澎湖,她對我們說的話嗎?」

「她說什麼?」

「她說,之所以要幫我們畫一張更大的『心心相映』,又不要我們先付錢畫完寄過來,就是為了讓我們能夠一起守護對方,未來再一起回到澎湖玩,是不是?」

「嗯。」

「她也說,這可以讓我們『繼續相愛,一起期待』。」薇笑了起來,拍拍我的肩膀:「凱啊,這不就是對我們的最佳寫照嗎?繼續相愛,一起期待,一年之後讓我們再回去澎湖,好不好?」

「嗯,」我望著她,眼前一片模糊:「我知道了。」

「那就是了,可以好好吻我了嗎?」她笑了起來:「吻你的情人?」

我點點頭,這時也不必忍耐什麼了。再度抱著微笑的她,深深吻了起來。

一點十五分。

薇回房拿了星圖,兩人站在星空花園仰望天上稀疏的星星。我在她的帶領下認識夏夜的星空,兩人皆是一身白袍,站在沒有花的星空花園裡,在殘缺隱沒的星空下拼湊著一個又一個星座。

薇很喜歡看星星,可惜台北的光害讓天上沒有多少星星。我歎道這真是名不符實,薇卻表示「星星跟我們不一樣,我們稍縱即逝,它們可是亙古長存的」。

薇說有一次她跟爸爸跑到北極圈看冰河,站在往阿拉斯加的遊輪甲板上,兩人看到了從來沒有想像過的壯麗星海。爸爸回憶當年與媽媽談戀愛時說過的話,表示每顆星星都代表著一個故事,可惜星空尚在,故事卻不能繼續了。薇牽起他的手,安慰道星星是數不盡的,就像媽媽對父女的愛,無分晝夜都在天上閃耀著堅定的光芒;雖然平常看不見,但只要處身黑暗,馬上就會發現它們總是在那裡陪伴我們,繼續更多的故事,一個又一個閃耀著,陪我們走過漫長的人生。

我的心情頗為複雜,薇話鋒一轉,說起了這次在澳洲海邊觀星的事。她牽著我的手,表示等我未來服完兵役,她要帶我跑遍全世界最好的觀星點,「無論夏威夷高山,復活島巨石像邊,阿爾卑斯山雪停了的深夜,北極或赤道,冰島海邊,澳洲的沙漠,或者南太平洋的度假勝地,只要有漂亮的星星,我們都要一起去」。

她又說,雖然我們相處的時間很短,但是已經「在天上種了很多星星」。等到日後相見,她會實現今天的承諾,帶我環遊世界,在數不清的深夜裡「種下整片銀河」。

我感動又心疼地望著她,她微微一笑,繼續談起更多的星星。

一點四十分。

我們回到廚房,薇從冰箱拿了幾個罐子出來。每一罐都是咖啡豆,顏色深淺各有不同。這是她昨天特別去買的,拿起小湯匙,分別從各罐裡取出不同份量的豆子放進磨豆機。

不一會兒咖啡煮好了,薇要我不許放糖,仔細品嚐咖啡的味道。我喝了一口只覺得很淡,繼續喝下去卻出現了好幾層的滋味。咖啡顏色不深,入口有點酸,苦味不強,帶著某種隱約的植物香氣。喝完之後回味,原本的酸味化成了喉嚨裡的甘甜,苦味則留在口腔裡揮之不去,形成了某種與香味交雜的綜合體。

太特別了,我邊喝邊讚嘆,薇笑道這是「給你的特調」,當下把配方說了一遍,同時也仔細告訴我要到哪裡去買這些品種與烘焙度各異的豆子。我默默記誦,她笑了起來,指著冰箱上用磁鐵貼著的一張條子,「都記在這裡啦,哪裡還要你傷腦筋啊」。

一杯喝完,薇指導我試煮一杯。我試了兩三次終於成功,她笑咪咪地稱讚我「真有天份」,要我替這杯咖啡取名字。我默想半晌,表示那就叫做「KAPY」好了。

薇一聽馬上拍手叫好,開心笑了起來。從現在起,這個代表「凱跟薇都很開心」的「KAPY」,就正式成為這杯咖啡的名字了。

兩點二十分。

端著「KAPY」,我們回到房間,她從書包裡拿出一本藍色布面筆記本,表示這是「跟凱出去玩的計畫」。只見她一頁頁翻,裡頭密密麻麻寫滿了許多「計畫」,從北到南、從國內到國外什麼地方都有。上頭詳細標註各式資訊,無論交通、氣候、著名景點、吃飯或喝咖啡的地方無一不包,甚至還有許許多多「ITC」與「TK」代號。

我問她什麼是「ITC」跟「TK」,薇嘻嘻一笑,表示這是她的速記代號,「ITC」是「待確認資訊」,而「TK」則是「要告訴凱」。

她又說,這些都只是草稿,沒有一個已經是完成了的、隨時可以動身的計畫。偶爾看電視發現什麼好玩的,逛書店瞧見什麼有趣的,她就會拿出筆記本通通記下來,等著日後有機會跟我一起去玩,一起環遊世界。

我既感動又傷心,這本簿子看起來很舊了,裡頭寫了那麼多東西,想必一直被她帶在身上。兩人認識才四個月,其中大部分時間我都跟小箏在一起,她卻一直默默記錄著這些事,編織著這麼多不知道能不能實現的孤獨夢想。

忽然覺得,其實她才是真正寂寞的人。作為讓她這麼寂寞的我,竟然從來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傷過她多少心。

聽著她笑嘻嘻地說著那些「計畫」,開心介紹著日本哪裡好吃、歐洲哪裡好逛,而美國又哪裡好玩。我心中不忍,走到身後抱住她,輕輕說了聲對不起。就見她一怔,搖了搖頭,無聲嘆了口氣,繼續講了起來。

三點整。

回到廚房把杯子洗乾淨,薇擦乾手,帶我走進樓下浴室。這裡已經被她改裝成「練功房」了,只見裡頭密密麻麻擺著許多樂器、音響與電子儀器。這間浴室比樓上小,環境有點擁擠,原本該是浴缸的地方只有一張小桌子,桌子旁邊擺著一把圓凳子。薇笑著解釋,這裡就是她練歌的地方。

她打開音源器、電腦與一些不知道是什麼儀器的東西,坐在keyboard前面想了想,一邊彈一邊唱了好幾首歌。從「The Way We Made It Through」到「The Shinning You」,從「The Cold Night」到「My Sweet 17」,「Do Me A Favor」與「Multi-Mind-Melody: The 3M Song」,一直唱到了她這次在旅途中最新寫的兩首歌,「Silver-lining Dream」與「There Were Heroes Outside TAM」。

薇沒有解釋任何一首歌,只是認真地把每一首歌都唱得非常動聽。這些都是她自己寫的歌,除了「The Way We Made It Through」外我通通沒有聽過。唱完後她把一張磁碟片從keyboard裡抽了出來,不由分說地教我如何使用keyboard或電腦放出剛剛那幾首歌的配樂,同時從一旁堆著的樂譜裡抽出一本五線譜筆記本,指出了這些歌在哪裡,上面有譜有詞有和弦記號,要我「沒事的話可以練一下」。

我本來想再問兩句的,薇卻輕笑著把東西收好,牽著我離開「練功房」。兩人回到十七樓,她沒有開燈,卻抱起了白色的Ovation,問我說:

「凱,你聽不聽Simon & Garfunkel?」

「聽啊,就是唱Sound of Silence那個二人團對不對?」

她點點頭,什麼話也沒說,唱起了Simon & Garfunkel的「April Come She Will」。

這首歌講訴一場短暫的愛情故事。「四月一到她就會來,在雨過溪水豐沛而溢流之時;五月,她將佇留,再度憩息於我懷中;六月,她的心緒轉變,無休無止地在長夜裡躓躇;七月,她將遠走高飛,毫無預警;八月,她已逝去,秋風刺骨冰涼;九月,我將再度回憶,一場曾是新生的愛已逐漸老去。」

很簡單的歌詞,簡單到可以拿來當英文教材。上學期末小玫剛走我特別怕聽Beatles,總覺得不管聽哪首都會聯想到她,於是自己跑到光華商場學友唱片買了全套六張的Simon & Garfunkel。這首「April Come She Will」由於歌詞簡單,馬上就變成了我最熟悉的曲目之一。

薇輕輕唱著,跟平常唱歌的感覺全然不同,輕柔又沙啞,飄忽又空靈;即使在鋪著厚重地毯的房間裡,依然飄蕩著極具空間感的回音。平常她都是熟練帥氣的,很少看到她這樣唱歌,感覺起來好像在「練功房」唱那幾首都是為了熱身,以便此刻能夠好好地唱出這首「April Come She Will」一般。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投入這麼多情緒來唱這首歌,一遍唱完又是一遍,不但自己唱,也要我跟著唱。我邊唱邊想著歌詞的意思,這是在說我們嗎?是說我跟小箏嗎?七月是誰要遠走高飛,而八月又是誰將逝去呢?我完全不能明白她的心思,也不知道此刻的她,為什麼要一遍遍唱著這首帶著淡淡憂傷的歌。

我只知道,她要我陪她唱。

將近四點,這一夜即將結束。整個晚上心情一直上下起伏,此刻已然不知該如何自處了。再一個多小時天將破曉,我們也該睡了。這是跟薇的第一夜,或許也是唯一的、最後的一夜。在這樣的靜夜裡,如果這就是薇想做的事,我不禁要問,她為什麼要選擇這首歌呢?

就這樣地,我們唱了好多遍「April Come She Will」。四下響起鳥鳴聲,窗外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漆黑夜色;玻璃窗上佈滿露水,房間裡一片暗沉。

唱完了,薇起身架好Ovation,走到我身邊。

「凱。」

「嗯?」

「謝謝你陪我唱歌。」

「不用謝啊。」

「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麼唱這首歌?」

「嗯,如果妳想說。」

「其實我也不知道,」黑暗中她搖了搖頭:「只是想唱。也想你陪我唱。」

「那我就陪妳唱。」

「如果我想要你一直陪我呢?」

「那我就一直陪妳。」

「一直嗎?」

「嗯,」我點點頭:「一直。」

「不行。」她又搖了搖頭:「這次不行。」

「哪一次行?」

「我不知道,但總會有那一天的。」

「那是哪天?」

「一年後吧,」她點點頭:「一年後,一定可以的。」

「真的嗎?」

「真的,除非你跟小箏妹妹一直走下去。」

「如果變成那樣,妳又怎麼辦?」

「我依然會等你,」她靜靜地說:「等到你回來的那一天,只要到時候你還愛我。」

「我會。」

「要愛我。」

「我一直是。」

「那麼,」她靜靜地點了點頭:「凱,我們只剩一件事了。」

「嗯,」我輕輕地說:「我知道。」

「那來吧,」她緩緩地、柔柔地牽起了我的手:

「凱,我等了好久了。」

薇牽我走到門邊,轉開房間裡的電燈開關。她沒有打開所有的燈,只讓幾盞嵌燈微微亮起來。這幾盞燈都是照在牆上的,經過折射,光線柔和得多,昏黃又漂亮,既不刺眼也不明亮,透著朦朧的感覺。

她輕輕解開睡袍。

沒有脫下來,裡頭也沒有其他衣物。她又解開了我的睡袍。

我有點緊張,沒有動作。

她微笑走近一步,揭開兩人的睡袍,輕輕抱著我,把臉埋在我的胸口。

「薇……」

「噓,別說話。」她悄聲道:「讓我來。」

我點點頭,讓她抱著我。

就這麼過了許久,她在寧靜當中靠在我的身上。兩人肌膚觸碰著對方,感受著彼此的心跳與呼吸。

她抬起頭。

「凱?」

「嗯?」

「說愛我。」

「我愛妳,很愛很愛。」我認真地說,彷彿覺得多說幾遍,就是更愛她幾分:「真的,好愛好愛。」

她笑了起來。

「再說一次。」

「我愛妳。」

「我還要。」

「薇,我愛妳。」

「告訴我,你怎麼愛我?」

「我不會講,就是愛。」

「比愛別人還愛?」

「這裡沒有別人。」

「那這裡呢?」她問,輕輕摸著我的胸口。

「現在只有妳。」

「嗯,」她甜甜地一笑:「凱,我也愛你。」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她搖著頭,把手伸到我的睡袍裡,輕輕巧巧地,把袍子褪了下來。

一陣涼氣裹住了我,只見她微微一笑,把自己的睡袍解下。

兩件袍子飄在地下,我們面對著心愛的對方,從此刻起,不再遮蔽自己。

「來。」

薇笑著說,扶我躺在柔軟的床上,躺在我身邊,側身望著我。

「凱,看看我,」她輕輕地說:「摸摸我,用你的方法記得我,不要忘記。」

「我不會的。」

我說,望著她美麗的身軀,那不是第一次見到的,卻是第一次屬於我的美麗曲線。

「我漂亮嗎?」

「嗯。」

「那你怎麼不摸摸我?」

「呃,我不敢。」

「都是你的,不要不敢。」她笑道,抓住我的手,輕輕放在胸口。

就在這個瞬間,所有曾經努力維持的界限突然一齊跨越。認識以來我們不是沒有接觸過對方,騎車時摟著她的腰,走在街上牽著她的手;飛機上她靠在我的肩頭,在北一女的活動中心看台上,我們也曾經背靠著背唱歌。即使再怎麼親暱,我都沒有突破過那道不該突破的界限。

即使看著全裸的她換衣服,即使「懸崖勒馬」,即使剛剛在浴室裡,都沒有。雖然每次都很驚險,卻都沒有。

現在,卻越過了。

眼前是微笑的她,手中是難以言喻的觸感。在黎明前的昏暗裡,我第一次真正觸碰了她。

她依然微笑著。

「喜歡嗎?」

我悸動地點了點頭。

「那繼續,」她笑著說:「全都是你的,要好好記住。」

我吸了口氣,緩緩撫摸著她。

全身,沒有一個遺漏的地方。這是我的薇,曾經失去過,明天又將再度失去的薇。這是唯一的一次,經過她的允許,我觸摸著全部的她。

薇順服地配合著我,用那雙什麼都能做的玉手撫摸著我。多麼神奇的感受啊,我不禁讚嘆,這是薇,不是別人,卸下平日的聰穎慧黠,此刻的她,是個完美的女人。

帶著濕潤的肌膚,彷彿水面一般平滑柔潤,這是我所不知道的薇,也是一直沒有勇氣追求的,愛著我的薇。

她輕輕地喘息著,吻起我。

我帶著崇敬的情緒,吻起了她。

悠長的一吻,也是悸動的一吻後,她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

「凱,進來吧。」

「要不要……」

「放心,」她依舊閉著眼睛,微笑著說:「都準備好了呢。」

我心跳得很快,非常緊張,覺得難以置信。

她依然微笑著,在我終於鼓起的勇氣中,滿足地閉上雙眼,溫柔地接納了我。

東方泛起微光,房內是晝夜晦冥間奇異的深藍。敞開的落地窗前,微風吹得紗簾飄蕩不止。

我們結合了。

進入她的瞬間,我忽然有了某種回家般的奇異感受。溢於言表的感動竄流在每道血脈裡,激情中有著從未經驗過的平靜。

這是薇的愛,絲緞般包圍著我,毫無隱瞞的親密接觸,卻又讓人心疼。

從來沒有聽過的喘息聲,從來沒有見過的神情,我從來不知道自己微小的動作可以讓她有這麼強烈的反應。這是我第一次完完全全掌握著薇,無論多麼細微、多麼抽象的回應,我都能立刻瞭解。她的情緒被我牽動,她的喘息因我而發,她的汗水因我而流,她的雙手也緊緊環繞著我,像是一道溫柔的防線,隔絕著外頭的世界。

這是我不知道的薇,也是此刻才知道的,早就等著我的薇。

我們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內外曲線是上天設計的拼圖。流浪了十幾年的我們啊,在今日確認了註定的結合。這樣的我們才是完整的,我跟薇,繞過整個地球,耗費了無數成長中的日子,終於找到了本來就設計好的另一片拼圖。我們不是魚跟水的關係,我們就是對方,整個世界上只有我們才能與對方匹配,是獨一無二的,不應拆散的組合。

很快地,她已獲得了想像中的歡愉,卻不讓我停止。

「凱,」她喘息著說:「我還要。」

天越來越亮了,我沒有遲疑。兩人頑強抗拒著時間的流逝,在即將開始的黎明前爭取每個夢幻的瞬間。天色無情地亮了起來,深藍成了水藍,沉默的浮雲染著霞光。像是早期的預警,昭告即來的最後一天。

薇抱著我,在汗水中緊抓我,卻又握起拳頭,不願傷到我的肌膚。我握起她的手,在互扣的指縫間分享激情。一向保護我的薇卸下強者面具,讓我用不同的方式,接觸最沒有防備的、最底層的、最脆弱又最嬌柔的,從未探索過的她。

身體的衝動與心理的刺痛同時發生,這是一場想像不到的性愛。她的情緒一道道刻劃在我身上,越來越亮的周遭卻不容我們繼續交流。終於,在日出的前一刻,我們同時找到了期望中的交點,在結合的擁抱中,滿足地再度吻起對方。

床上一片混亂,我們不管;日頭已然升起,我們也不管。結束了唯一的一次的我們,在金光遍灑的黎明中擁吻,道別了最後一夜。

日出後。

天全亮了,我們卻沒有睡著。兩人分享著一床毯子,一起望著逐漸亮起來的房間,彼此都沒有說話。

日頭迫不及待地從東方升起,匆促揭開了新的一天。即使整座城市尚未清醒,它卻依舊如此惶急,好像生怕白晝永遠不會降臨,今天永遠過不完一般。

陽光一寸寸射進屋內,從天花板開始,光與影的界線一路下移。照亮天花板、照亮牆,照在我們身上,直到整間房裡充滿了直射的日光。

薇翻過身,把臉埋在我胸口,像是不願面對陽光,無聲掉下了淚。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輕輕拍著她,試圖給她小小的安慰。

她縮起身子,像是希望把整個自己都塞到我的懷裡一般。我盡可能抱著她,感受著她每一個動作。

她哼起了歌。

The Rose。

這首她最喜歡的歌。我心中一痛,陪她哼了起來。

一遍又一遍地,兩人哼著這首歌。

彷彿也是一次又一次地,兩人終將面對分離。

我不知道還能怎麼辦,已經是最後一天了,明天要考試卻沒有讀完書,明明還有一夜卻必須回家報到;明明愛著她,卻必須跟別人在一起。

對不起,我輕輕地說。

她沒有回應,仍舊哼著歌。

日照越來越亮,刺眼的光芒泛著光暈,強光下白色的房間顯得一片黑暗。我突然發現,四周越亮,我的眼前就越是昏黑。此刻如此,站在聚光燈下也是這樣;只要面對著耀眼的光芒,躲在強光一角的我,就會頓時籠罩在黑暗當中。

薇的聲音越來越細微,越來越小,只在頃刻,她無聲地睡著了。

我抱著她,望著朝陽中的昏黑,終於墮下了眼淚。

醒來時周遭仍是一片明亮,我翻身發現薇不在身邊,看看鐘差十五分就是正午,這才輕鬆了些,揉揉惺忪的睡眼,望著空蕩的房間呆了半晌。

下了床,披上睡衣走到樓下。薇一身家居服,圍著圍裙正在炒菜,只見她把切好的蔥丟到油鍋裡爆,爆得整間廚房香氣四溢。我怕她被嚇到,特別加重了腳步慢慢走過去。

她轉頭一笑,開口說:

「醒啦?」

「是啊。」

「我以為你會睡更久呢。」

「我可捨不得。」

「嘻嘻,還沒醒就會說好聽的。」她笑道,拿著鏟子在鍋裡翻了翻:「那你先去洗臉刷牙,我這邊快好了。」

「呃,只有一個下午,妳幹嘛麻煩呢?」

「嘿嘿,這可是最後一頓喔,當然要表示誠意嘛。」她笑了笑,催促道:「快去啦,換好衣服來陪我,不要一副沒睡醒的樣子,總要讓我留個好印象吧?」

「好好好,我去我去。」

我忙道,走回樓上浴室盥洗。刷牙洗臉完畢時看到桌上整整齊齊擺著我的運動服,當下換上衣褲走回廚房。才這麼會兒功夫,薇已經把鍋蓋蓋上不知在悶煮什麼,只見料理台上擺滿了各種材料,從醬油、白醋、冰糖、砂糖、八角、桂皮、蜂蜜、火腿片、蔥粒、蒜末、薑末、薑塊、一大包豆酥、一大把蔥、化冰中的鱈魚片、切好的鮑魚片……什麼都有,看起來既豐盛又麻煩。

我一怔,不禁問道:

「薇啊,妳在弄什麼啊,這麼麻煩?」

「很簡單啊,三菜一湯,還有一點外帶的。」她笑咪咪地說:「凱,你別看東西多,其實都是些很簡單的小菜,多了我們吃不完,別擔心。」

「我是擔心妳太累。」我說:「妳什麼時候起來的?」

「我只睡了一下,大概十點左右吧。」

「呀,這麼早?」我呆了呆,看了她一眼,瞧她果然有點黑眼圈,心中不忍,嘆了口氣:

「薇,真對不起。」

「幹嘛對不起?」她搖了搖頭:「你別在那裡鬧情緒了,真要幫忙就把圍裙穿上,我缺個人手。」說著把圍裙解開交給我,又從門後拿了一條穿起來,問道:

「凱,你會切菜嗎?」

「會。」

「那你切蘆筍。」她說,遞過一盤洗好的蘆筍,盤子裡還有一柄削皮刀:「先去皮再切成三段,平均一點,切菜板掛在水槽上,刀在架子上,木柄那把比較好切,小心切到手。」

我接過盤子,依言取出刀板菜刀。薇看了一眼冒著蒸氣的砂鍋,又顧了一下不知悶煮什麼的炒鍋,洗了洗手,走到一旁看我切蘆筍。

我微微一笑,三下兩下把蘆筍切好擺在盤子裡,沖了沖刀板菜刀:

「好啦,還要做什麼?」

「嗯,不錯嘛,裡面沒有手指頭。」薇嘻嘻一笑:「手腳倒是挺俐落的,在家也幫忙嗎?」

「沒有,」我搖了搖頭:「媽媽教過,但只有過年偶爾幫幫忙。蘆筍又不難切,這有什麼了不起的?」

「嘿,有什麼了不起?你看這個。」她伸出手,指著左手無名指說:「看到這條疤沒有?這就是切菜切的,你從來沒有注意過吧?」

我握起她的手湊近一瞧,果然在無名指靠近手背的指節見到了一道小小的疤。這道疤色澤雖深,但又細又短,沒有認真看很難看到。

我一愣,問道:

「這是什麼時候弄的?」

「去年。」她想了想:「嗯,去年。」

「妳自己弄的?」

「不然呢,被人砍的嗎?」她嘿嘿一笑:「傻問題,你想問我幫誰做菜是不是?沒錯,是仔仔,去年過年我想弄點東西給他吃,畢竟每年過年他都很淒涼。只是當時我還沒下過幾次廚,一不小心弄傷了,又沒處理好,結果留下了這道疤,害他也沒吃到東西。」

「真是的,這麼不小心。」我望著那條傷疤,不禁有點心疼,當下又問:「後來呢,沒去看醫生?」

「這也沒什麼好看的,疤就疤嘛,又不是割在臉上。」她搖頭:「再說也算是個紀念吧,我爸爸手上也有一道,他說是媽媽剛走的時候自己弄傷的,又說什麼有刀疤才有膽量,之後就可以出師啦。」

「胡說,好好一雙手。」我哼了哼,又問:「妳說詩聖每年過年都很淒涼,為什麼?」

「咦,你不知道喔?」薇一怔。

「我從來沒問過他家裡的事。」

「嗯,他家是亂了點,你問他也不一定講。」薇點點頭:「其實沒什麼,他老家住高雄,爸爸是角頭,家裡一共八兄弟加兩個妹妹。仔仔是老六,說到讀書他算第一。雖然只考上復興美工,不過比其他幾個已經強多了,更別提後來又考進成功了。」

「是喔?」

「對啊,不過這家的觀念跟一般本省人不同,並不鼓勵小孩讀書,有點放任主義。」薇嘆了口氣:「其實他們也算不上完全的本省人,仔仔媽媽是江西人,之前嫁給一個海軍軍官,生了老大到老三,之後這個男的游泳投共去了,她在眷村混不下去,只好離開左營跑到岡山去,在外面賣檳榔遇到了仔仔爸爸,之後就跟了他。」

「呃,這麼曲折?」

「說起來也是一種時代悲劇,」薇點點頭:「仔仔跟他爸爸交情很差,老實說這麼多小孩,他們有沒有交情都很可疑。他一個人上台北讀書只帶了兩千塊,半工半讀倒是吃得飽穿得暖,這也是我佩服他的地方。」

「嗯,真的很厲害。」

「他這個人有點江湖味,我看多半是遺傳他爸爸,這算是近墨者黑嗎?」薇想了想,嘻嘻一笑:「不過他有他生存的辦法,這種本事你我都沒有,佩服他還真不冤枉,我就是這麼被他迷上的。只是喔,唉,」薇又嘆了口氣:「真要形容仔仔這個人,我看彼此矛盾的地方可多了。凱啊,你該多跟他聊聊,他跟阿玟一樣非常喜歡你,我不知道他把你當成什麼樣的朋友,不過據他的說法,整個成功裡你是唯一他看得上眼的人物,當然這是不含他自己啦。」說著吃吃笑了起來。

「對了,有件事一直想問妳,」我說:「妳為什麼叫他仔仔啊,因為他很可愛嗎?」

「呵呵,他啊,」薇一笑:「他是可愛。不過我這麼叫是因為他很幼稚,跟小朋友一樣。」

「他哪裡幼稚了?」

「多了,」薇哈哈一笑:「這傢伙不要什麼就躲,要什麼就搶,搶不到就鬧,鬧不成就鬧彆扭,又不大會表達自己的情緒。」薇笑著說:「還有呢,內務一團糟,東西亂得找不到,跟誰都『要不要做好朋友』,這不是小孩子是什麼?」

「哈哈,」我不禁好笑:「妳可別給他聽到妳這麼說。」

「哈,他早聽煩了,不然我哪能叫他仔仔呢?」薇笑道:「凱,我說你跟他很像可不是說好玩的。你的依賴心很重,跟仔仔半斤八兩。他要算是個頑皮的孩子,那你就是個彆扭的孩子。」

「那妳怎麼不給我也起個綽號?」我笑著說:「什麼小baby之類的,我可不介意。」

「我叫他仔仔出過事,」薇吐了吐舌頭,笑道:「他有一掛好兄弟沒事就混在一起,有一次我不小心叫出仔仔這個名字,惹得他生氣了好幾天,說什麼我讓他亂沒面子之類的,嚇得我之後都不敢叫了。」

「這個呀,」我哈哈一笑:「真是他的罩門啊。」

「沒錯,我想他一定……」薇接口,轉頭看了一眼爐上的砂鍋,只見砂鍋邊緣冒著咕嚕咕嚕的水泡,她拿起桌上的一個小計時器瞧了瞧,轉頭對我又說:

「反正就這樣啦,其他的你自己問他好了。凱,我覺得你這人也真奇怪,明明都是自己朋友,卻很少跟別人聊天,對人漠不關心。」

「有嗎?」我一愣:「妳覺得我對妳漠不關心嗎?」

「對我沒有,」薇搖了搖頭:「不過對別人好像都是這樣。仔仔的事你不知道,阿玟的事你也不知道,我還真想問你知不知道小箏妹妹家裡的情況呢。」

「知道啊,他爸爸是清大教授,媽媽是台北國樂團的,兩個人離婚分住台北新竹。」

「為什麼離婚?」

「我哪知道?」

「所以了,幹嘛不問?」薇接口:「這就是漠不關心,或許你知道某種現狀,可是你卻沒興趣知道成因。對你來說這都是別人的事,可是,既然是朋友,我覺得適度瞭解是有必要的,否則就是漠不關心。」說著嘿嘿一笑:

「那我問你好了,你知道馨馨對她繼父過世有什麼感覺嗎?你知道你那個好搭檔小光想不想要有個兄弟姊妹呢?你知道小箏妹妹對她父母離異有什麼看法嗎?你知道琪琪怎麼看你這個人嗎?這些都是發生在你朋友身上的事,我覺得每一點對他們來說都很重要,你都試圖瞭解過嗎?」

「嘿,琪琪可不是我朋友。」

「但她是我朋友,」薇又說:「我在乎她對你的意見,因此她對你有什麼意見還是很重要。」

「呃,」我呆了呆:「她對我是什麼意見?」

「這不是我們討論的重點,不過簡單一句,她覺得你這個人還可以。」薇嘿嘿一笑:「怎樣,很意外吧?」

「幹嘛意外,我本來就不錯。」

「呵呵,自吹自擂,不跟你抬槓。」薇笑了起來:「反正就是這樣,你該想想你平常怎麼對待朋友。不說別的吧,你不是說要跟仔仔、黃益誠還有小箏妹妹去畢業旅行嗎?」

「是啊,怎樣?」

「那你可以利用這個機會好好跟大家相處,搞不好會發現一些原本沒有看到的事。」

「對了,說起這個,」我想起一事:「妳雖然休學了,可是樂班總會去畢業旅行吧?」

「是啊,她們要去中橫。」薇一怔:「咦?問這個幹嘛?」

「妳會去嗎?」

「我喔,她們有找我啦,」薇想了想:「不過還沒決定。怎麼了?」

「為什麼還沒決定?」

「禮拜六見面時才知道的啊,我不曉得到時候你要不要我陪,所以沒有先跟她們說好。」薇皺起眉頭:「凱,你想說什麼?」

「喔,只是好奇。」

「好奇什麼?」

「妳跟班上同學只相處半年,其中又有兩個月不在,」我說:「說真的,妳到底跟她們有沒有交情啊?」

「嘿嘿,看到了吧,你只對我的問題有興趣。」薇小小吐槽一句,又說:「你說得對,我跟高二這班的交情很淺,反而是一樂跟我比較好。寒假跳級大家還很傷心呢。」說著又笑道:

「其實有什麼好傷心的,都在北一女,又不是以後不見面了。」

「咦?對了,」我一怔:「妳高一高二都在樂班啊?」

「是啊。」

「高二不是要分組,怎麼會跟高一同班?」

「喔,我是跳級啊。」薇解釋道:「正好樂班是理組,又是學姊班,直接升上來很合理嘛。」

「這是妳要求的嗎?」

「沒有,其實我還蠻不喜歡這種學姊學妹的。」薇搖了搖頭:「女校嘛,大家都在家家酒。跳上去之後她們什麼『學妹來我們班啦』,可是我年紀又比較大,所以大家都有點不適應。搞不好去別班還好一點。」

「呃,這我就不懂了。」

「反正我休學了,」薇笑著說:「想想一年後又可以跟七字頭同學同班啦,到時候應該還有幾個人還留在班上吧。不過應該不多,畢竟女生第三類組比較少。」

「瞭解。」

「等等,扯遠了,你剛剛在問畢業旅行。」薇又說:「你問這個幹嘛,什麼好奇,想跟我去就直說嘛。」

「喔,沒啦。」

「那幹嘛問?」

「真的是好奇啊,」我說:「不然呢?」

「不然呢,嗯,我想想,」薇笑嘻嘻地想了半晌,隨即點點頭:「知道了,你陪小箏妹妹去不陪我去,怕我心裡不舒服,是不是?」

「不是。」

「咦,錯啦?」薇一怔,又笑道:「嘻嘻,難得。那我知道了,你是想陪我去又不好意思講,所以問問看,如果要你陪我就會主動邀請,是不是?」

「呵呵,想真多,」我笑道:「也不是。」

「呃,那我真的不知道了。」她擺出投降手勢,笑道:「那你說,幹嘛問?」

「真的只是好奇而已。」我笑道:「妳超好笑,什麼事情一定要找理由,我真的只是隨口問問。」

「好吧,嘿,」薇笑道:「那如果我要你陪我去,你去不去?」

「妳少來,妳自己去不去?」

「不去。」

「那不就結了?」

「等等,什麼結了。」她笑了起來:「我是說,如果我自己一個人不去,你陪我去我就去,那你去不去?」

「如果是這樣,那我去。」我也笑道:「不過妳要我陪妳去嗎?」

「不要。」。

「那就是了,這個也拿來玩。」我嘖地一聲:「薇啊,妳真頑皮,還好意思叫詩聖仔仔,我看妳自己才是小孩子。」

「唉,真的可以當小孩子就好了。」薇歎道:「小孩子不懂談戀愛,也就沒有那麼多煩惱了。」

我一怔,她看我一眼,笑了起來。

「凱,你少放大解讀,我沒什麼意思,你拜託一下。」

「呃,是。」

「好啦,雞湯要好了,等等再聊啦。」薇笑著說,掀起鍋蓋聞了聞:「嗯,還要再等一等。凱,你愛喝雞湯嗎?」

「愛啊。」我點點頭:「妳平常會弄雞湯給自己喝嗎?」

「當然不會,這還挺麻煩的。」薇想了半晌:「其實說麻煩也不麻煩,討厭的是要待在廚房,雖然不用等很久,不過就是麻煩。我在家的時間不多,睡覺都來不及,哪有這種美國時間?」

「那妳幹嘛弄?」

「給你喝啊,沒良心。」她笑道:「讓你補補身體,不是明天就要跟小箏妹妹復合了嗎?」

「喂。」

「好好好,對不起,」薇吐吐舌頭,忙道:「算我無聊。那就當明天考試,今天補身體好了。」

「轉得很硬。」

「好吧,那我這麼說,」她嘿嘿一笑:「昨晚辛苦你了,表現不錯,只怕大傷元氣,今天讓你的女朋友幫你補補身體,這樣如何?」

「算了算了,妳對妳對,別說啦。」

我忙道,只見她嘻嘻一笑,走到炒鍋旁邊拿起了一個小型計時器:

「嗯,大概還要二十幾分鐘吧。你要不要喝杯咖啡?」

「好啊。」我點點頭:「我煮妳煮?」

「我煮吧,」她微笑著說,從冰箱拿出了豆子:「能幫你煮咖啡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她輕聲說,打開密封罐,登時香味傳遍廚房。

薇幫我煮了一杯「KAPY」,她自己卻沒有喝,拿出另一個小炒菜鍋,用餐巾紙沾了一點沙拉油把鍋子擦一遍,隨即放到爐上開火預熱,等鍋子冒煙後倒入香油沙拉油,拿起蒜末與薑末的小碟子倒進鍋裡爆香。

「咦?剛剛不是爆過了?」

「那是爆蔥,給排骨的。」薇拿著鏟子在鍋裡微微攪了攪:「看著就是了,幫我把豆酥拿來。」

我依言遞過,薇打開包裝倒了一點進到鍋子裡,只聽劈啪聲消失,隨即又放了砂糖白醋,拿起鍋鏟把豆酥炒得又香又酥。不一會兒豆酥色澤轉深,她把「成果」倒進一個大碗,快速洗好鍋子擦乾水,再一次用餐巾紙沾沙拉油把鍋子擦了一遍。

「嗯,好香喔。」

「是啊,這是豆酥鱈魚的料。」薇點點頭,走到我身邊拿起菜板菜刀,抓了一把蔥切成數段,又拿起一塊薑切了幾片,把蔥薑堆在鱈魚盤子裡擺好,瀝了瀝水,看了砂鍋一眼。轉身拿起裝太白粉的碟子倒進飯碗裡,加點水溶化調勻,放在一邊。

我默默地看著她忙東忙西,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薇笑著看我一眼:

「怎麼啦,咖啡不好喝?」

「呃,」我回過神來:「沒事沒事,很好喝。」

「好喝就快喝,省得涼了。」

她一邊說,一邊把炒鍋鍋蓋打開,看了看裡頭的排骨:

「嗯,差不多啦。」

薇要我遞過一個帶著孔的大鐵杓子,把鍋中的排骨盛了出來。排骨的顏色在金黃中帶點深紅,看起來漂亮極了。薇在鍋底所剩不多的湯汁中加入了一點蜂蜜勾了芡,端起炒鍋,將芡汁倒在裝排骨的白瓷盤上,一邊洗鍋子一邊笑道:

「好啦,第一道蜜汁排骨,幫我拿出去。」

我連忙端著盤子放到外面餐桌上,回來時她已經洗好鍋,一樣是擦好鍋子,把剛剛切的蔥墊在盤底,放上鱈魚,又將薑片蓋在魚上,拿一個小鐵架放進鍋裡,加上水,把鱈魚盤子安安穩穩擺在鐵架上,蓋鍋開火蒸魚。

「這還挺麻煩的。」

「還好啦,都是簡單小菜。」薇點點頭,轉移陣地到剛才一旁炒豆酥的炒鍋旁,點火熱鍋,在鍋子裡加了點油,放入蔥粒炒一下,隨即放進薑、米酒、醋跟鹽,再把蘆筍倒入鍋中大火炒了一陣。隨即關火,倒入調好的太白粉汁收汁,要我遞過一旁的圓瓷盤,把蘆筍盛了出來。

「第二道,清炒蘆筍。」

她把盤子交給我。熱騰騰的蒸氣撲面而來,我流著口水將菜擺好,回來見到她已洗好鍋子,關了鱈魚鍋的火,拿了一個鐵夾子夾著白瓷盤,把魚汁倒在鍋裡,夾走薑片,要我遞過另一個乾淨的白瓷盤,把蒸好的魚倒進盤中,又把剛才炒好的豆酥堆在魚上,笑道:

「豆酥鱈魚,你端出去後進來盛飯。我只要半碗多一點,你的量自己決定。」

我依言擺好魚盤,回來幫兩人盛好飯,跟筷子一起拿出去在餐桌上擺好。這時她正把鮑魚放入砂鍋,看了看爐上的小火,脫下圍裙說:

「好啦,湯還要一下。你把圍裙脫了洗洗手,我們要吃飯啦。」

我們一起掛好圍裙、洗好手,走到餐廳坐下。我望著桌上的三盤菜,心裡忽然有點說不上來的難過,一時沒有拿起筷子。

「咦?怎麼不吃吃看?」薇笑道:「你也要禱告嗎?」

「呃,不是啦。」我回頭望了望她,嘆了口氣:「薇,謝謝妳。」

「謝什麼,一點小菜,又不麻煩。」她體貼地笑道:「你剛剛都看到啦,又不是偷偷做的。別捨不得,有空東想西想不如好好吃一頓,以後要吃可要等一年,開動吧。」

我點點頭,拿起筷子。

薇望著我,溫柔地笑了起來。

三樣「小菜」好吃極了,我一邊捨不得吃,一邊又連伸筷子。蜜汁排骨與豆酥鱈魚的口味都重,因此我又盛了第二碗飯。薇自己吃得不多,我想起媽媽說煮飯的都沒什麼胃口,心裡捨不得,一直幫她挾菜。

薇見我喜歡吃,看起來很開心,邊吃邊聊講了一堆關於這幾樣菜的小故事。簡單來說她小時候住眷村,爸爸常常不在家,村子裡的婆婆媽媽都很喜歡薇,小時候三餐都在鄰居家打秋風。這三道菜,也是分別跟三個鄰居婆婆媽媽學的。

不久盤底漸空,每樣菜都只剩下一點。她見我捨不得吃完,笑了起來,對我說:

「凱啊,你多吃一點,都是為你做的。」

「嗯,我慢慢吃嘛。」

「捨不得,是不是?」她微笑著說:「又不是永遠不會有了,幹嘛捨不得?」

「呃。」

「嘻嘻,你這個人有福不會享,快樂的時候就先別傷腦筋別的事嘛。跟你講件事。」

「妳說。」

「離你們學校不遠有間餐廳,等一下我把地址寫給你,」薇說:「今天做的這三樣那邊都有,我離開後你想我就去那邊吃,今天就別可惜啦。」

「妳做的跟餐廳可不一樣。」

「是啦,不過擋一年還是可以的。」薇笑著說:「你這個小男生,還沒分開就這麼捨不得。好吧,反正我也還沒走,暑假裡什麼時候你有空過來我就弄給你吃,吃頓飯應該不會惹火小箏妹妹吧?」

「呃,我看還是算了。」

「你想找她一起也可以,我不在乎。」

「我不想。」

「那就沒辦法啦,你只好等了。」薇點點頭:「這也是對的,跟她相處要專心,你當我沒說。」

「妳是好意,我知道的。」

「知道就好,反正跟上次不同,這次我們有約定。」薇看了我一眼:「凱,我還真擔心你,我不在你要好好保重,快樂一點,不要想太多。」

「我知道。」

「嗯,雞湯該好了,你等等。」她站起身來,拿個墊子放在桌上,進廚房搞了一會兒,隨即戴著隔熱手套端出砂鍋。砂鍋裡濃濃地是整鍋的雞湯,裡頭一點湯料也沒有。

「咦?只有湯啊?」我一怔。

「是啊,我把雞肉撈掉了。」薇點點頭,又走進廚房端了一盤鮑魚出來:「能吃的只剩下這個,鮑魚透了雞湯還蠻香的,硬不硬就不保證啦。至於雞肉呢,已經被熬到什麼也不剩,吃起來簡直就是嚼完的口香糖,你就別吃了。」

「嗯。」

我點點頭,薇幫我盛了一碗湯放涼,自己也盛了一碗,坐在對面笑嘻嘻地望著我,表情看來既開心又愉快,一點也沒有行將分離的不捨。

我默默吃著,像是想把此刻的幸福都吃進去一般。中午陽光很強,照得房內一片敞亮,頗有某種週末午後慵懶緩慢的氣氛。

我突然發現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將來長大結了婚,每天上班工作,週末跟自己愛的人一起共進午餐,在陽光與美食中享受著不受打擾的氣息,這種生活還真幸福。

薇看著我,依然微笑著,我突然發現其實一年並沒有想像中那麼久。今天是撿到的,想想「那三天」吧,當時的不捨慌亂,今天卻變成了輕鬆自在的一天。我不再感到不捨了,反而覺得這是我們未來生活的「預演」,在分離前讓我嘗試一番,讓我對未來有所期待。這是快樂的,不是痛苦的,是個難得的福氣。

我開心了起來,端起雞湯喝了一口。

薇什麼都給了我,她的愛、她自己,一個讓人安心的承諾。過去我不知珍惜,今天我懂了。這一年是必要的,假如我們有緣份可以一直走下去,代價也只不過是短暫的一年而已。就像她說的,人生很長,一定會發生各種想像不到的變化,我們的年紀太小了,沒有資格談永恆,考驗試煉都是必須的,如果短暫分離可以換來一輩子的感情,那麼這一年根本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望著已經屬於我的她,望著她滿足開心的神情,我終於知道她在微笑什麼了。這種相處是快樂的,無須因分離覺得不捨。她是薇,她說會回來就一定會回來。如果世界上有什麼可以信賴的事,那麼薇的承諾就是其中之一。明天是學期的最後一天,從開學認識她到今天,薇從來沒有對我失信過,只要她說過的事,到頭來都實現了;無論過程如何曲折,她都一直在我身邊鼓勵我、陪伴我,從來沒有離開。

我把雞湯喝完,把碗遞給她。

「我還要一碗。」

「好啊。」她笑著幫我盛了一碗,交給我說:「好喝嗎?」

「好喝。」

「好喝就帶回去喝。」她說:「冰箱裡還有一鍋,回去給你爸爸喝。也幫我謝他一聲。」

「謝什麼?」

「請我吃飯啊。」

「呵呵,最好不要。」我搖了搖頭:「妳是晚輩,白吃他一頓剛好而已。他這個人有點古怪,不喜歡別人回請,說什麼立刻還人家情就是無情。」

「咦?這是什麼意思?」

「喔,這就是說,一個人接受了別人的好處,如果沒事就處心積慮想要還人家的情,代表了這個人不願意跟對方有所牽扯,所以說太快還人家情就是無情。這是從小他教我的道理,我一直放在心上,也變成我對待別人的方式之一。」

「嘿,有道理。」薇點點頭,一副很佩服的樣子:「你爸爸說得真對,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

「所以了,雞湯我會帶回去,妳那句話就算了。」我又說:「其實即使說了也沒什麼大不了,一頓飯而已,不算是什麼人情。倒是他們知道妳煮雞湯給我喝,搞不好又問東問西。」

「問什麼?」

「妳怎麼對我這麼好之類的吧,怎樣?」

「那你可傷腦筋了,」薇一笑:「那天說是你女朋友,結果你明天就要跟別人在一起了,這該怎麼解釋呢?」

「呃,我沒想到這一點。」

「別解釋吧,反正你也沒打算把小箏妹妹帶回家。」薇說:「昨天看你爸爸的樣子還蠻喜歡我的,那就別跟他們說得太清楚,這樣搞不好你以後還有機會外宿,也可以多陪陪小箏妹妹。」

「呃,這不好吧?」

「嘻嘻,你的父母,你自己搞定。」薇笑了起來:「我覺得你如果真的什麼都說,搞不好他們會覺得你的生活亂七八糟,不如不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這也是。」

「所以了,別多說吧。」薇點點頭:「凱,有些事情還是要選擇一下才說,對父母是這樣,對朋友也是。對你感情越深的人對你的話越敏感。很多時候沒必要的話少說幾句,其實對他們是好的。」

「那對妳呢?」

「對我都可以說啊。」

「妳對我的感情就不深嗎?」

「嗯,好吧,這個例外。」薇笑了起來:「嘿,被你這麼一問,我不管怎麼回答都自我矛盾了。不過你對我的確什麼都可以說,你的心事就是我的心事,你說什麼我都不會介意。」

「是嗎?」

「是啊,我介意什麼了嗎?」

「妳介意我跟小箏上床。」

「沒有啊,」薇一愣:「我說什麼讓你覺得我介意了?」

「妳什麼也沒說,就是介意。」我搖了搖頭:「或許就是因為妳什麼都不說吧,反正我知道妳不舒服。」

「呵呵,那我該說什麼,問你她身材好不好嗎?」薇噗哧一笑,點了點頭:「好傢伙,你還挺敏感的。好吧,我承認有點不舒服,不過這也不奇怪吧,畢竟我愛你,雖然知道這是不可避免的,但總會有點不舒服,想不到被你發現了。」

「薇,對不起。」

「喔,不用不用,」她搖了搖頭:「我不舒服的並不是你跟她做愛,這是男女朋友很自然的發展。要是連這個也要介意,那你們牽手親嘴我要不要介意?這種事情哪介意得完,煩都煩死了。」

「那妳不舒服的事情是什麼?」

「呃,這個嘛,」她遲疑了一下,嘆了口氣:「凱,其實我沒介意什麼,你就別問了好嗎?」

「我想知道。」

「知道了又有什麼好處呢?」

「我想知道妳在乎什麼啊,一定要有好處才能問嗎?」

「好吧,跟你說。」她點點頭,想了一想:「其實很簡單,我覺得你永遠不會忘記她。就算日後跟我在一起,你也不會忘了她。」

「為什麼這麼說?」

「凱,你本來就是個什麼都難以割捨的人,」薇解釋道:「小箏妹妹對你是沒話講的了,她完全知道你喜歡她什麼,因此給你的正是你想要的。在你的人生裡,即使把我算進去,也不會再遇到像她那樣的人了。」

「這話怎麼講?」

「那我問你好了,你愛她什麼?」薇反問道:「她的美貌嗎?她的本事嗎?或許這都有,卻也都不是重點,你所愛的她是某種這些外在條件之外的東西,你自己知道嗎?」

「呃,我不是因為什麼愛她的,愛就愛了,沒想那麼多。」

「我知道你愛她什麼。」

「那妳說說看。」

「我不想跟你說,」薇搖了搖頭:「凱,有些話最好不要說破。話只要說出去就收不回來了,我不希望因為你的好奇心,造成任何不好的影響。」

「妳跟我嗎?」

「不,你跟她。」

「為什麼會造成影響,妳覺得我其實並不愛她嗎?」

「不是這麼回事,應該說,我不知道我的話會不會對你們造成影響,我不想冒險。」

「薇,妳應該讓我自己判斷。」我搖頭:「別說妳講的不一定對,就算妳對,也不見得會影響我跟她的感情。我覺得無知才是值得恐懼的,妳的觀察我也很重視,所以請妳跟我說。」

「呃,大帽子加拍馬屁,你越來越會逼供啦。」薇笑了起來,嘆了口氣:「唉,好吧,跟你說。這樣,我先問你一個問題。」

「妳問。」

「這個學期,你快樂嗎?」

「不錯啊,很精采。」

「不要隨便回答,我問的是你快樂不快樂?」

「很好玩啊,有什麼不快樂的?」

「所以快樂,是不是?」她看著我,認認真真地說:「如果是,那請你正面回答我,說你很快樂。」

「呃,這個嘛,」我想了想,不知為何覺得說快樂很困難,只得說:「我不知道,或許該說過得很充實吧。至於快樂不快樂,好像很難回答。」

「為什麼難回答?」她又問:「不然我問你,有沒有同學很羨慕你的生活?」

「有。」

「他們怎麼說?」

「有個演辯社的說過,他說我什麼都有了,又當社長又追到小箏,過得很成功。」

「你同意他的話嗎?」

「不同意,這有什麼好羨慕的?」我搖了搖頭:「我也有我的辛苦啊,他看得羨慕,是因為他要的我都有,我要什麼他哪知道?」

「呵呵,重點就在這裡。你要的是什麼?」薇追問:「光一個學期而已,你交了多少朋友?上過多少次台?當了社長又交了這麼漂亮的女朋友,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還有妳。」

「是啊,還有我。」薇點點頭:「兩個女孩子喜歡你,你甚至跟我們都發生了關係,這個學期很值得紀念吧?」

「呃,是啦。」

「可是你依然不滿足。」薇輕輕地說:「凱,你在遺憾什麼呢?」

「這跟我們要談的話題有關嗎?」

「關係可大了。」薇點點頭:「如果你不知道自己在不滿足什麼,那你永遠也不會快樂,更會影響跟小箏妹妹的感情。」

「等等,剛剛妳說的是我永遠不會忘記她,這跟我快樂與否,跟她的感情是否受影響有什麼關係?」

「好吧,解釋給你聽。」薇見我一頭霧水,不禁笑了起來,握著我的手說:「凱,小箏妹妹是一個形象,與其說你愛她,不如說你愛她給你的感覺。」

「我不懂妳的意思。」

「意思是說,她代表了你這學期,甚至是整個高一生活的理想形象。」薇解釋:「她很漂亮,很有能力,是個校花等級的社長學姊。學期初你很為她著迷,一開始我以為你覺得她很漂亮,後來才發覺,你花了很大的力氣想要趕上她。」

「趕上她什麼?」

「趕上她給你的某種完美形象。」薇想了想,搖搖頭說:「這很難解釋,不過我就是這麼覺得。在你心目中,追到她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好像連這樣的人都願意愛你,你就可以證明自己一樣。」

「我才不是因為這樣跟她在一起的呢。」

「我知道,但是你也不滿足了。」薇點點頭:「不然我這樣問,跟你在一起之後的她,跟之前當學姊有什麼不同?」

「嗯,怎麼說,」我想了想:「其實還是她,只是看到了一些別的地方。」

「不再那麼神祕了,是不是?」薇接口:「她有她的心情,也有脆弱之處,你從一個仰望著的小學弟變成照顧她的男朋友,很難適應對不對?」

「是需要一點調整,但這也不稀奇吧?」

「不稀奇,很多人就是這樣分手的。」薇點點頭:「愛上對方時瞭解不夠,莽莽撞撞在一起了,之後看到了更多,才知道自己愛的是想像中的對方,而不是真的對方。」她頓了頓:「凱,既然說了,那我就不客氣了。你愛的是小箏妹妹從認識開始給你的完美形象,這也是你在這一年來不斷努力想趕上的東西。現在你都做到了,她也是你的了,你才發現這些都不是你要的,所以你不快樂,覺得不滿足。」

「我……真的是這樣嗎?」

「是。」她肯定地說:「跟你不同,小箏妹妹追求的是一個好男生,她希望你能保護她,讓她安心快樂,讓她當個單純的小女生。這跟你希望她扮演的優秀學姊角色是衝突的。簡單來說,她在你對自己建立充分信心之前就把所有的自己給了你,因此你不再覺得她神祕了,所以你們的感情總有一天會出問題。」

「我……」

「等等,我還沒說完。」薇不讓我打岔:「凱,我們的年紀都太小了,對自己的瞭解本來就不夠,我沒說你這樣不對,可是就感情來說,你是不可能跟她走一輩子的。」說著嘆了口氣:

「老實說,像我們這麼年輕,又有什麼權力談一輩子呢?這也是我從一開始就想跟你長期做朋友,不願意輕易冒險的理由。我希望我們一起成長,一起塑造屬於我們兩個人的人生經歷,等時間到了,內外條件成熟後才在一起,這樣我們才不會分開,才有資格談一輩子。你懂嗎?」

「嗯。」

「所以說了,這學期你不快樂,或者說你不那麼快樂,是因為你並不知道自己在追求的是什麼。」薇又說:「表面上過得很充實,其實這也只是你高中生活的起點而已。這麼快就得到了這麼多,對你來說當然有點難以適應。小箏妹妹只是其中一個例子而已,你當社長也是如此,你交朋友也是這樣,一切才剛開始,你還不知道這些事情對你的意義是什麼。」

「是這樣嗎?」

「是,」她肯定地說:「你當社長其實也只是為了出出鋒頭,等到事情一來,馬上會覺得這些事情為什麼該你負責。交朋友也是這樣,其實你是個孤僻的人,或者說很private好了,你不喜歡跟一大堆人往來,交朋友都是單線的,結果你一下子交那麼多新朋友,總有一天會讓你手忙腳亂。」

「那怎麼辦?」

「也沒什麼怎麼辦啊,好好過生活吧。」她搖了搖頭:「凱,你記得要惜福,每個跟你做朋友的人都對你付出了或多或少的感情,感情這種東西是兩面刃,要是沒辦法處理好,到頭來反而會傷到自己。你懂嗎?」

「像我跟馨馨,是不是?」

「很有趣,你會拿她來舉例,而不是小箏妹妹。」薇點點頭:「沒錯,你跟馨馨有做一輩子朋友的潛力,要好好把握跟她的分寸。你記得我剛剛說小箏妹妹的事吧?跟人往來需要點滴經營,不能太快把自己給出去,這樣交情才會長久,也才會更加穩固。」

「就像妳跟我?」

「其實我們也太快了,不過你我又有不同。」薇輕輕一笑:「凱,你很愛跟我聊天,什麼都可以跟我說,我對你也是這樣,這是我們跟別人不同的地方。這種溝通有助於我們的感情,你跟別人沒有講這麼多吧?」

「的確。」

「所以了,慢慢來,多溝通,無論對誰都是這樣。」薇點點頭:「這也是我為什麼提醒你對朋友漠不關心的理由,人家說君子之交淡如水,並不是要我們對別人冷漠,而是說不要沒事就膩在一起,應該要慢慢交心,慢慢培養出長久的交情。就像你我這樣。」

「那現在我們已經更進一步了,」我輕輕地說:「這是好的嗎?」

「或許是,或許不是,我不知道。」她搖了搖頭:「不過我不後悔。」

「我也不。」

「那就是了,我們都不後悔。」她終於又笑了:「那我們趕快吃完飯,時間快到了,別再浪費啦。」

「嗯。」

我點點頭,又盛了一碗雞湯。

吃完午餐,我們把桌子收好,薇要我先去念書,我則堅持陪她一起整理廚房。她拗不過我,只好分配我把碗盤都沖洗乾淨,又教我如何使用洗碗機,自己把所有瓶瓶罐罐收好,佐料一一放回冰箱。不一回兒整理完畢,薇拿餐巾紙擦手,煮了兩杯「KAPY」,兩人各自捧著熱騰騰的咖啡回到書房。

我有點捨不得利用這樣的時間來讀書,薇則笑道「不要等我回來之後還是學弟」。我心想她還蠻嚴格的,只好乖乖拿出地科課本。就這樣一路唸到三點半前後,大致該讀的都讀過一遍。

外頭響起雷聲,天色在不知不覺中暗了下來,薇打開燈,房裡暖洋洋地滿是柔和的光。倏地一道閃電劃過長空,爆裂聲滾滾而來。

我一怔抬頭,外頭下起傾盆大雨。

「下雨了。」

「嗯,」她微微一笑:「很浪漫。」

我點點頭,繼續回到地科課本,一邊看著全球季風圖一邊想著此刻的天氣。薇沒有吵我,也沒有跟我說什麼話,只是靜靜陪我讀書。不久讀完了,我來回翻了幾遍,放下課本正要說話,就見她伸手拿過課本,隨口考了我幾個問題,見我都答得出來,這才把課本還我,點了點頭。

「你還真有唸進去呢。」

「當然啊,明天就要考試了。」我哼了哼:「竟然還抽問我,幹嘛,我是國中生啊?」

「你這傢伙很被動,又貪玩,總要監督一下。」她笑道。

「好啦,那現在要做什麼?」

「你幾點回去?」

「七點前到家就可以。」

「那時間還很長,」薇一笑,望了望窗外的雨勢:「本來想去兜風的,我看現在也出不去了。」

「本來妳想去哪?」

「隨便走走啊,深坑石碇,三峽鶯歌,都沒有多遠。」她聳聳肩:「不過反正下雨了,你有什麼建議嗎?」

「我不想出去。」我搖了搖頭:「想一起走走還不簡單,整個暑假多得是機會。」

「小箏妹妹會同意嗎?」

「我問過了,沒問題。」

「那好啊,你要做什麼?」

「我……我還想要妳。」

我說。薇聞言一怔,咬著下唇,搖了搖頭。

「凱,不行。」

「為什麼?」

「不行的呢。」她輕輕地說:「昨晚……已經夠了,這樣下去我們會越來越難分開。」

「那雞湯呢?餃子呢?幫妳照顧的家呢?我們一年的約定呢?」我望著她,靜靜地說:「妳真的認為,經過了這麼多事情以後,我們還能輕易分開嗎?」

「你怎麼知道我幫你了包餃子?」她一愣。

「我猜的,妳剛剛說有『外帶』。」我握起她的手:「不要改變話題,我要妳。」

「凱……我怕。」

「我也怕,」我望著她:「所以這次讓我來,妳放輕鬆。」

「呃,」她遲疑片刻,輕輕嘆了口氣:「如果你一定要。」

「我一定要。」

「唉,」她緊緊握住我的手:「捨不得,是不是?」

「嗯。」

「這樣不會更捨不得嗎?」

「或許,」我搖了搖頭:「可是我要。」

「好吧,」她認真地點了點頭:「只要是你要的,我什麼都給你。」

我微微一笑,牽著她走到床邊。薇看起來有幾分緊張,雙頰紅紅地,也有些不好意思。我親了她的臉頰一下,伸手到她的腰際。

「凱,」她小聲地說:「你很主動喔。」

「是啊,」在她的配合之下,我脫下了她的鵝黃色Polo衫:「難得一次嘛。」

她點點頭,也讓我脫下了米白色的運動長褲。我把Polo衫與長褲整整齊齊地摺好放在一旁,只見她用手遮著胸口,睜著眼睛瞧著我。

「凱?」

「嗯?」

「衣服你要拿走喔?」

「嗯,」我點點頭,笑了起來:「妳反應真快。」

「為什麼?」

她又問,我沒有回答,走到她的身後,小心翼翼地解開了她的胸罩扣子。她低下頭,雙手還是抱在胸前。我又俯身幫她去掉了最後一件,走到她面前,把兩件衣服都拿走,也是整整齊齊地,摺好跟外衣擺在一起。

赤裸的她臉更紅了,咬著下唇,疑惑地望著我。

我微笑地望著那美麗的她,走上一步,握起她的手。

「薇,別遮著。」

「呃,我有點不好意思。」

她紅著臉笑道,羞澀的表情好漂亮。

「我知道。」我輕輕地說:「別遮著。」

她聽話地放下了雙手。再度讓自己裸著身子,面對著我。

我痴迷地望著她,她紅著臉,悄聲問:

「為什麼要拿走衣服?」

「因為妳幫我忙了半天,衣服上有妳的味道,也有廚房的味道。」

「你要拿去做紀念喔?」

「是啊。」

「臭死了,不要啦。」

她忙道,打算拿走衣服,忽然想起自己一絲不掛,只好停了下來。

我微微一笑,握起她的手腕。只見她怔了怔,低下頭說:

「凱,這樣會越陷越深,對你不好。」

「我早就陷得很深了。」

我說,吻起了她。

其實只是輕輕的一吻,薇卻馬上放棄了抗拒,不再保留吻起了我,大膽而忘情,放縱而恣意,跟昨夜完全不同。

我撫摸著她腰際的曲線,心裡既興奮又不捨,好想緊緊抓著她,卻又怕傷了她。

悠長的一吻結束,我伸手理了理她散亂的髮際,望著她的面容。

像是再也見不到了,我仔細凝視著那張平時信心滿滿,此刻滿是嬌羞的清麗面龐。眼前的她是如此真實,不禁讓我想起在麥當勞的初識。當時我們快樂聊了整個下午,回想起來卻總不記得她的模樣。對我來說,薇是一個聲音、是一種感覺,不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

我們漸漸熟稔,彼此也習慣了對方的陪伴。不知何時開始她的模樣已經變成了生活中自然而然的一部分,就像書包上印著的「成功高中」字樣,想起來很熟悉,卻從來沒有認真地、仔細地瞧過一遍。到底上面是什麼字體?是從左寫到右還是右寫到左?驟然想起,才發現心中的印象是這麼模糊,如此不精確。

之後是社團聯展,我跟小箏在一起了;隨即是那三天,在春末的涼意中我們匆匆道別。一連串無聲的畫面迅速流過,像是一場奇特的夢境,明明震撼強烈,夢醒時卻又覺得如此朦朧。

薇去了北京,我在台灣思念她。她變得更模糊了,隨著分離的日子越來越長,我越來越記不得她的模樣。沒錯,我記得她站在澎湖海中的身影,也能想起她一身綠制服騎在紅色追風上的樣子;除了她的容貌,一切與她相關的場景都那麼清晰。在那慌亂的五十天裡我曾多次後悔沒有跟她要過一張照片,詩聖在報紙上指認她的時候我就想,假如哪天能夠再度見面,我一定要認認真真、仔仔細細把她的樣子記下來,刻在心裡,永遠都不要忘記。

此刻,她站我面前,四周一片明亮,赤裸著身子,沒有任何隱藏。我認真凝視著她,望著她的神情、她的髮線、她的眉角與雙頰,我認認真真望著她,試圖記得每一個她的樣子。不久後就要分開了,未來是漫長的一年,我不要她的照片,我要用我自己的記憶把她記錄下來,讓這一年裡每個思念她的瞬間,都跟現在一樣清晰真實。

薇望著我,笑了起來。

「凱,我好愛你。」

「我也是,」我點點頭:「薇,我也是。」

「那就來吧,」她微笑著說:「最後一次,讓我們好好擁有彼此。」

她伸出手,再度牽起我,帶著笑意,回到了熟悉的床上。

五點半。

雨還在下,浠哩嘩啦地像是沒下過癮。雷聲一個接一個,電光不時閃耀在大雨裡,周遭一片昏黑,這是個夏日午後的標準雷陣雨。水簾沿玻璃流洩,化成一道道絹絲也似的細小瀑布,在星空花園石頭地板上濺起漣漪中的水花。

有別於外頭的萬馬奔騰,房間內是一片溫馨寧靜。融融燈光照在床上,行將分離的薇跟我,再一次地,用原始的自己擁有了彼此。

很奇妙地,我不再覺得傷感了。薇為我開放了自己,用嬌小的身體保護我,對我證明著一切。她的氣味、觸感都如此真實,證明她尚未離開,證明著她終將回來。

抓著她的肩頭,她是那麼柔弱,卻又如此堅強。我像是一個撒嬌的小孩,在她身體裡任性衝撞;她像是慈愛的大姊姊,溫柔接納著我,放縱我發洩所有情緒。

我吻著她,親著她的脖子與肩膀。

她吻著我,親暱又愛憐。

完全沒有保留,毫不躲避退縮,面對貪戀的我,薇化成了一個安全溫暖的避風港,嬌柔地承受了所有的我。這是一場發生在她身體裡頭的風暴,而她卻只是輕輕顫抖著,用那可以融化一切的聲音回應我的激情。

我捨不得就這樣結束,她也不讓我暫停。

我越抓越緊,她閉上眼睛。

跟昨晚一樣,她讓我掌握著她;跟昨晚不同,今天的我不再保留。我們就這樣一路直奔終點,既沒有遲疑,也沒有遺憾。

結束後她摟起我,讓我像個孩子般地躺在胸口。她仍舊喘息,高潮過後的心跳強勁快速;我靠在淌著薄汗的滑膩肌膚上,聞著她的氣息,感覺著她的憐惜。

我們結束了最後一次的結合。外頭的大雨隔離了我們與世界,躺在她的床上,我們在沉默中體會殘餘的溫存。只剩幾個小時就禮拜五了,這場短暫的戀情午夜時就會結束,明天一到,我就要回到小箏身邊。

這一瞬間,我突然體會了童話裡灰姑娘的感受,不禁覺得,這種故事真不是給小孩子看的。

四下一陣寂靜,時間再次變慢了,彷彿這不是分離的前夕,只是一個可以恣意浪費的週日午後。我們可以擁抱著對方都不講話,想睡就就睡一下,想聊就聊幾句,不用著急慌張,還有好多好多時間,還有很多日子可以相處。

如果這就是跟薇的分離,那麼分離也就不那麼感傷了。道別在即,即使暑假還可以見面,到時候的見面也會是尷尬的、必須自我控制的。我不瞭解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只知道這是不可避免的,必須面對的事實。

薇動了動,開了口。

「凱。」

「嗯?」

「差不多了,」她抬起頭,無聲微笑著,深邃的眸子裡盡是滿足的神情:「你該回去了。」

「唔。」

「你要保重。」

「我會。」

「別捨不得。」

「呃。」

「呵呵,該說的、該做的都結束了,還有什麼好留戀的呢?」她坐了起來,拉起被子蓋著自己,對我說:「乖,去穿衣服,記得帶傘。」

「妳呢?」

「我不送你了。」她輕笑著說:「我還要在床上待一下。」

「為什麼?」

她一笑,搖頭不答。

我下了床,走進冰涼的空氣裡,一件件穿好衣服。

她望著我,眼神裡滿是莫名的笑意,像是有點依戀,卻又有著更多祝福。

跟上次她去大陸之前很類似,只是這次角色對換,兩人之間也不再感傷。或許這是好事吧,今天的分離是必須的,在遙遠的一年後,無論天涯海角,我們終將重聚,接續今天的故事,永永遠遠地,在一起。

換好衣服,走到床邊坐下。薇伸手握住我,輕輕地說:

「凱,保重。」

「妳也是。」

「記得,要快樂。」

「妳也是。」

「嗯,」她認真地點了點頭:「快樂是一件需要主客觀條件配合的事,今天以後,所有條件我都有了。」

「真的麼?」

「嗯。」

「那我就放心了,」我也認真地說:「妳放心,我會過得很好的。」

「普通好就好,」她嘻嘻一笑:「剩下的等我回來補齊。」

「嗯。」

「好,那你走吧,」薇輕聲說:「別捨不得,回家好好陪家人,冰櫃裡紅色塑膠袋包的是給你的餃子,冰箱旁有一個保麗龍盒子,盒子裡放了一個大袋子,記得一回家就放冰櫃,可別讓餃子化冰了。」

「妳自己有留一點吧?」

「當然。」

「那……」

「好啦,別撐了。」她笑著把我拉近身邊:「來,親一個。」

我微微一笑,兩人輕輕地碰了碰對方。我聞著她身上的氣息,忽然有種說不上來的擔心。就在此刻,外頭再度傳來一陣連續不絕的,雨中悶響的雷聲。

我一怔,薇抬起頭望向窗外,沉默半晌,笑了起來。

「凱?」

「什麼事?」

「你記得我們初識以後,我一直在等你的電話嗎?」

「記得啊。」我點點頭:「後來我們同一天想到要打給對方,好像是某個禮拜天吧。」

「那天是驚蟄。」

「是啊,妳說過。」我點點頭,嘆了口氣:「想想驚蟄是春天的開始,現在卻已經過了立夏了。」

「一季走了又是一季,時間總是過得毫不留情。」薇忽然說,想了想卻笑道:「凱,我決定了。」

「決定什麼?」

「下次驚蟄,我就回來。」她嘻嘻一笑:「作個小弊,這樣算起來還不到一年。你安心等我,也放心談你的戀愛,只要春雷一響,我們就會再次見面。」

「嗯,一言為定。」

「那就是了,趕快走吧,不要留戀。」她又說:「這樣也不會爽了澎湖的約。這可不只是你我的事,也是對那位陳小姐,以及那張『心心相映』的承諾。」

「我懂。」

「那就是了,海角的約定,不因遠隔天涯而失效。」她笑著說:「別忘了我們在海底說過的話。」

「妳要照顧自己,」我提醒道:「我跟天父有約,妳也別忘了。」

「嘻嘻,我不敢。」

「呃,好吧,」我已經無話可說了,只得說:「那就這樣了?」

「嗯,」薇放開了手:「就這樣吧。」

我遲疑半晌,對她揮了揮手,沙啞地說:

「薇,再見。」

薇還是點點頭,慢慢地,卻很堅決。

我嘆了口氣,起身拿了一個塑膠袋裝走了她的衣服,放進書包,回頭望她一眼。

她微笑著,對我揮了揮手。

「凱,再見。」

我點點頭,避過必然留戀的眼神,轉頭離開房間。

星空花園外還是下著大雨,我獨自走到樓下,在廚房裝好餃子,到陽台拿了傘,從書包掏出鑰匙,走到門口打開大門,回頭望了一眼。

白牆、白地毯、白沙發,一切依然那麼純白。跟第一次來相同,也跟每次來都一樣。唯一不同的是這次樓上有她,我卻必須獨自離開。下次再來的時候,我突然想,或許又將是一片寂靜,再度只有我一個人,陪著這間寬敞卻沒有生氣的房子。

我呆了半晌,搖了搖頭,穿鞋鎖門,走進電梯。

走出大樓玄關,望了望雨勢,我撐傘走進雨中。大雨毫不留情地打在傘面上,劈啪聲驅散了適才的寧靜。此時正是下班時間,路上滿是匆匆的行人;一個又一個的傘面隱藏著人們的焦急,在積水與車燈中編織慌亂的場景。

我在傾盆大雨中回到家,進了家門,餐桌上擺滿準備就緒的晚餐。換好衣服,把餃子放進冰櫃,我走進廚房跟兩天沒見到的媽媽說話。不久後爸爸也回來了,一家三口圍著餐桌共享天倫。爸爸說起了昨晚第地司的事,媽媽笑著問東問西,我則揀了一些怎麼跟薇認識,之後她去北京的事與他們說,隱瞞了關於她即將離去,以及我跟小箏之間的事沒有多提。

爸爸很好奇薇的背景,我沒有保留,通通告訴了他;媽媽問我她是不是那位「電話裡很有家教的學姊」,我搖頭模糊帶過,一邊吃著媽媽煮的晚餐,一邊想著適才獨自躺在床上的薇。想著她的笑容、她的聲音、她的身影,以及她那已然被我牢牢記住的,再也不會忘記的面容。

飯後我們又聊了許久,感覺起來好像很久沒有在家吃飯了,一家三口都很珍惜這樣的團聚。爸爸一直誇讚我「女朋友選得不錯」,媽媽則要我改天帶她回來認識一下。我心中鬱悶,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只好把話題帶開,說起這次考試。

考得不錯,爸媽都很高興,沒有繼續那些「女朋友話題」。就這樣吃完晚餐,我幫媽媽收拾餐桌,洗完碗後回到房間,從書包裡取出了薇的衣服,一件一件用衣架掛好,在衣櫃裡找個空間架起來,望著那套衣服又發了一會兒呆。

衣服上是她的味道。彷彿在說,這一切都是真的,都不是夢。

只是,從此刻起,一切又都只是一場夢了。

照例收好書包,擺好明早的制服,我跟自己抗拒片刻,不甘不願地跑去洗澡。熱水沖在身上的感覺很淒涼,毫不留情地把薇的氣息沖刷掉。我悶悶地洗完澡,看看鐘約莫十點半,走到客廳撥起她的call機,花了老半天功夫,打出了代表「ALWAYSLOVEYOUKA」的訊息。

薇沒有回,我拿著call機坐在床上,盯著液晶螢幕上「STANDBY」的字樣發呆。窗外響著叮咚的雨聲,沒有開燈的房間一片黑暗。就這樣過了許久,終於迷迷糊糊睡著了。

隔天早上醒得很早,約莫四點半就睜開眼睛。雨停了,窗外是帶著濕氣的晨光。call機仍舊安靜,「STANDBY」字樣沒有變化。我有點失望,獨自坐在書桌前等日出,這才盥洗更衣,揹起尚未乾透的書包,六點前後離開家。

一樣坐早班的二三六到了館前路,我走進剛開門的麥當勞。今天馨馨沒來,我坐在跟薇初識的位置上,喝著她所謂的「老外塑膠水」,拿起數學課本翻了翻,直到七點十分才離開。

到了學校,擠在被成功小吃街佔據的人行道上,我跟許多同學一起步進大門。爬上五樓,跟正打算趴下來補眠的老二點點頭,放下書包,掏出菸跟打火機,跑到二樓的另一個哈草樂園窩到升旗結束。

期末考照例高一高二混合考,我的考場在二二四教室。小光老二留在班上,我跟詩聖拎著書包走到忠孝樓。詩聖知道我有心事,沒有多扯什麼,只是小小虧我說「這次總不會跑去機場了吧」。

我傻笑一番走進二二四。沒過多久鐘聲響起,考試開始。

第一堂考地科,昨天在薇家唸得不錯,作答十分順利。考完後我跟嘟嘟對答案,看起來這次可以破九十大關。十分鐘下課結束,第二堂考數學,我望著題目卷呆了半晌,前幾天馨馨教得不錯,雖然還有很多題目沒把握,起碼每一題都有想法,都可以試試看。

鈴響前十分鐘我已經寫完也檢查完了,這大概是國一至今考數學最順利的一次。交卷時忽然想,這學期過得還真豐富,姑且不論那些驚心動魄的、光輝燦爛的事吧,光認識馨馨就已經很值得了。

數學考完後大掃除,掃除完開班會,班會後結業式。我一反常態沒有蹺課跑掉,跟小光一起打掃圖書館,收拾抽屜課本雜物,坐在教室聽狗絹講一堆有的沒的,跟著全班走到操場,站在有點積水的陽光下,聽校長與各科室主任上台發言,行禮如儀,貫徹始終。

十一點半結業式完畢。阿丹跑到班上來,跟我與小光約好七月二號開社團會議。他又提醒我不要忘記補考日期,表示到時候還會再打電話提醒。

我點點頭,三人各道暑假快樂。走到門口被詩聖攔下,他問我要不要出去兜兜風,我搖搖頭,表示跟小箏有約。小光在一旁插嘴問起我跟小箏的事,我一時說不清那麼多,只好簡單表示「已經復合了,開會再聊」。這就跟大家告別,離開成功,結束了我的高一生活。

外頭天氣真好,湛藍的天,雪白的雲,深邃的藍天像是把人的靈魂都吸了進去。白雲透著鬆軟的光芒,陽光蒸乾路上積水,我踏著總統府前長長的紅磚道,走過一年來不知走過幾遍的路,十二點十五分,在一片熟悉的綠海中,來到放學時的北一女校門。

綠衫客們大包小包離開學校,每個人臉上都是迎接暑假的快樂神情。教官也不那麼嚴肅了,門口滿滿都是男校站崗學生。補習班發著傳單,聯考考場紅布條高掛在門口。今天的北一女,跟平常不同。

小箏到了,熟悉的姿勢,把手背在身後,站在大門一旁。我走上前去,她笑著向我走來。美艷依舊,俏麗如昔,她還是她,即使走過分手與復合,依然是我心目中一直照顧我的,溫柔又嚴格的,冷漠裡有溫暖、沉默又直接的她。

我吸了口氣,走到她面前。當著教官、同學與榮服團,牽起她的手。

小箏微笑著,凝視半晌,打破沉默說:

「凱凱。」

「嘉嘉。」

「你考得好嗎?」

「還不錯。」

「那就好。」

她點點頭,望著我的眼睛,靜靜地問:

「你的事情,都辦完了嗎?」

「辦完了。」

「她好嗎?」

「她很好,別擔心。」

她笑了起來。

「凱凱,你回來了。」

「是啊,嘉嘉,」我點點頭,旁若無人地摟起她,當著滿校門的綠衣同學,當著正午的驕陽,毫不猶豫地說:

「妳的凱凱,回來了。」

小箏無聲凝視著我,清麗的面龐上,是一抹停不下來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