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星沙 (中)

「沙子裡埋藏著已經完成的願望,我們的星星,卻還在天上。」

七月二十九日。

周遭一片寂靜,我睜開眼睛,這才想起自己處身馬公旅館。薇躺在床上還沒睡醒,我則在沙發上睡了整夜,蓋著旅館的棉被。

好冷,裹著被子起身,呆了半晌醒了醒,走到床邊,看著熟睡中的她。

很少看到薇睡著的樣子,平常她都是精神奕奕地,看來昨天的確累壞了。她蜷成一團睡得很香。我待了片刻,這才躡手躡腳走進浴室。

昨晚抵達澎湖是十一點半,中明艦沒有靠港,卻直接開上某個無人的沙灘。當時我跟薇被傳令兵帶到艦橋,或者按照他們的說法叫做「舵房」,周叔叔要我們抓緊握把,表演特技般地下令「搶灘」。瞬間中明艦直衝沙灘,一陣衝擊傳來,把沒有經驗的我們甩得東倒西歪。

中明艦沒有立刻停船,反而繼續挺進,直到船底傳來一陣嘰嘰嘎嘎的恐怖聲音,大半船頭都在慣性推進下切入沙灘擱淺,這才停了下來。

超炫的,我從來沒有坐過平底船,這麼大一艘船直接「上岸」真是個奇妙的經驗。兩人拿好行李,周叔叔親自送我們下船,在水兵列隊敬禮中走出中明艦的血盆大口,踏著機具用的延伸鐵橋,一路下到沙灘。

夜空繁星點點,沙灘忙碌異常。周叔叔一邊監督阿兵哥卸載機具,一邊陪我們等待接送人員。灘頭上許多部隊忙進忙出,卡車、推土機的燈光照得晃如白晝。不遠處另有一艘編號218的同型艦也正抵達,乒乒砰砰地,一樣衝上了沙灘。

沒過多久,一輛軍用吉普車亮著頭燈在沙灘遠方停下。周叔叔一馬當先走在前頭,我跟薇吃力地走在凹凸不平的沙灘上追著他。車上跳下一位少尉軍官,見到周叔叔先敬禮,自我介紹是什麼澎指部什麼旅的什麼長,交接了我們兩個老百姓,下令駕駛兵開車。

臨走前我們再三感謝周叔叔,他笑容可掬地表示「有空常來玩」,也不知道意思是指去他家作客還是搭乘中明艦。只見他對駕駛兵揮了揮手,吉普車離開沙灘。

沿路這位少尉什麼長沒有跟我們說太多,只對薇報告一堆「上級交辦事項」。我看著夜裡的大海,浪濤中夜色一片寂靜,滿天都是燦爛的星星。沒過多久開進馬公市區,這才忽然熱鬧起來,來來往往都是人,跟適才的氣氛截然不同。

馬公市街小,軍車又不能亂走,駕駛兵把車開到某個掛著「後勤司令部」招牌的營區停下,換乘軍用轎車送我們到了「長春大飯店」。少尉領我們下車,熟門熟路完成登記,跟櫃檯小姐打情罵俏一番後,把鑰匙交給我們說:

「好啦,你們忙吧。機車已經租好了,明天早上直接到櫃檯拿鑰匙就行了。」

「真是不好意思,」薇客氣地說:「那我怎麼付車錢,給旅館嗎?」

「喔,不不不,」他忙道:「機車、旅館都付清了。長官說絕對不能讓你們出錢,可別多付了喔!」

「啊,那怎麼好意思?」薇一笑:「這樣吧,請你幫我跟艦長謝一聲,就說他太客氣了。」

「不會不會,長官人最好了。」少尉笑道:「妳知道嗎,才送你們一程,安排一下旅館這點小事,我就可以插隊先回台灣放假,其實是我才要多謝你們。」說著點點頭:

「那我先走了。旅館知道怎麼找我。我禮拜三才放假,這段時間有事盡管交代別客氣。」

「好,謝謝,」我們對他揮手致意:「拜拜。」

兩人進房休息更衣。這間旅館看起來老舊,裡頭倒是剛剛更新;雖然設備普通,卻也是乾乾淨淨的。才進房就聞到了一股剛剛完工的油漆味道,薇轉頭一笑,說道:

「凱,這裡比較普通。不過澎湖也只能這樣了,不能跟台北比。」

「喔,不會啊,」我忙道:「已經很好啦,再說我們只是回來睡覺,旅館好不好有什麼重要?」

「說得也是。」

薇點點頭,見時間剛過午夜,我覺得有點餓,她似乎也想找東西吃,於是兩人又出了門,跑到街上找了一間燒烤店大吃一頓。吃完時才一點半,薇的精神不錯,帶我到漁港邊晃了一圈,看看星星、看看漁火,直到凌晨三點左右才回旅館歇息。

輪流洗好澡,我拿出咖啡器材煮了兩杯咖啡。薇沒想到我帶傢伙帶出來,高興得連聲叫好。兩人穿著旅館的浴袍,坐在房間裡聊了一會兒,聊著聊著忽然想起房中只有一張雙人床,不約而同尷尬了起來。

我不想觸碰敏感話題,默默搬了一堆枕頭棉被放在沙發上。薇一言不發等我忙完,嘆了口氣說:

「凱,謝謝。」

我沒有接口,兩人都有點尷尬,聊了幾句各自上床。

薇把燈關了,房間裡只剩窗外透進的夜光。我翻來覆去一時沒有入睡,轉頭一瞧只見她也醒著。

我看著她,不知道該說什麼。黑暗中只見一雙明亮的眼睛,開口道:

「睡不著嗎?」

「嗯。」

「唉,好啦。」她點點頭:「你可以過來,讓我抱抱你。」

「呃,不用了。」我說,轉身往裡頭去,不再瞧她。

又是一陣沉默,房裡靜靜地只有空調運轉的聲音。過了好久好久,當我再度偷看她時,才發現她早就無聲無息地睡著了。

我輕嘆一聲,起身幫她蓋被子,站在床邊瞧著她的模樣。只見她緩緩地呼吸著,胸口上下起伏,彷彿是個安心的嬰孩,卻又像帶著許多心事,微微皺著眉頭。

我躺回沙發,望著天花板發呆,不知多久也睡著了。就這樣地,我們來到期望中的澎湖,在莫名的情緒裡度過了第一夜。

沙發很硬,睡了整晚有點背痛。牆上的鐘顯示著上午九點整,窗外是一片漂亮的藍天。我裹著被子,在沙發上發了一會兒呆,這才起身走進廁所。

梳洗完畢,走出浴室時薇已經醒了,坐在床上,頭髮有點散亂,傻笑看著我。

「咦?妳醒啦?」

「嗯。」

「要不要再睡一下?」

「不用了,」她搖搖頭,伸手順順頭髮:「現在幾點了?」

「剛過九點。」

「喔,那也該起床啦。」她點點頭,拉拉身上的浴袍,確定沒有曝光,起身穿上拖鞋:「你起來多久了?」

「剛醒。」

「昨晚睡得好嗎?」

「還好,就是沙發有點硬。」我說:「妳睡得好快,我過一下才睡著。」

「嗯。」她揉眼睛,想了想後說:「凱,今晚別再睡沙發了。」

「沒關係啊。」

「有關係,」她說:「陪我睡,不用想那麼多了。」

「呃,晚上再說吧。」

「好。」

她點點頭,自顧自地走進浴室。

我趕緊換好衣服,薇在浴室裡頭待了好一陣子,出來時已經換好了外出的衣服。只見她穿著一件白色小短褲,上半身也只有一件細肩帶的嫩綠色小可愛。看上去很有精神,跟平常的她一模一樣。

「妳就穿這樣啊?」

「等等還有襯衫,」她點點頭:「凱,把上衣脫了。」

「幹嘛?」

「幫你擦防曬,省得曬傷。」她說:「今天要去的地方太陽很大,等一下還要乖乖戴帽子。」

「今天要去哪?」

「海裡啊,」她微微一笑:「這是澎湖耶。來,快點。」

我臉一紅,她不由分說地脫下我的T恤,幫我擦起防曬乳液。

乳液涼涼滑滑地,乾了後卻又有種粗糙的感覺。薇擦好肩膀、手臂跟胸口,又把剩下的擦在自己手臂上。

我一笑,打趣道:

「喂,真不公平,我也要幫妳擦。」

「哈,你擦會出事,我才不敢。」

她笑道,讓我穿回上衣,兩人收拾東西準備出門。薇打開大背包,裡頭整整齊齊擺著幾個不透明的防水袋,像是去游泳池會帶的那種。只見她拿出其中兩個,一藍一白,又拿出了一個折成小方塊的中型背包,在床上攤開。

那是一個很輕又很大的黑色尼龍材質背包,上面繡著「FGMB」四個英文字母。薇把防水袋跟化妝包擺進去,拉開外袋拉鍊,把兩人的皮夾、眼鏡一一放入。

「袋子裡是什麼啊?」我問。

「今天要用的東西。」她神秘兮兮地笑著,起身翻了翻原來的大背包,從裡頭拿出詩聖的相機、底片,一包裝得滿滿的防水袋,還有某個用皮套罩著,折傘也似的東西,把除了相機之外的東西都丟到「FGMB」裡,又說:「我不喜歡每天挑來挑去,出發前會把衣服按照行程裝好,早上一抽就走很方便。」說著把背包交給我:

「凱,今天你揹這個,我揹相機。賺吧?」

「為什麼賺?」

「嘿,背包又不重,」她笑道:「照起相來都是你的照片,這還不是你賺到嗎?」

「我又不上相,」我搖了搖頭:「被妳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我都沒有跟妳要過照片,這次應該讓我幫妳照幾張。」

「好啊,不過相機還是歸我。」

她嘻嘻一笑,像是抱著什麼寶貝般地把相機揹在身上,拿鑰匙出了門。

兩人在旅館餐廳胡亂吃了點早餐。這裡的早餐毫無特色,像是品項較少的自助餐。吃完後薇跟櫃檯領了機車鑰匙,一位先生陪我們到外頭取車,只見一台DT停在滿滿的機車旁邊,高高的車架,鮮黃色塗裝既拉風又搶眼。

我一怔。

「喂喂喂,我們騎這個啊?」

「是啊,」她笑了起來,表情很頑皮:「你騎我騎?」

「呃,這車好高。」

我說,轉念又想薇比我矮,我都嫌高她更慘,只好點點頭,無奈地說:

「當然是我騎啦。」

她一笑,拿走我的背包,用網子綁在車身後方,裝模作樣擺了擺手:

「來,請。」

「呃,一定要租DT嗎?」

我唉聲嘆氣接過鑰匙,發動了車。

馬公天氣非常好,晴空中點綴著幾抹白雲。迎面刮著澎湖著名的大風,風裡帶著海的鹹味,還有屬於海島的幾絲暑氣。

早餐時我們討論過今日行程,由於明天就要回去了,她表示這趟沒時間玩本島,待會兒直接出海去一個「很特別的地方」。比起上次,今天行程沒有那麼趕,加上時間不多,充其量只能走馬看花,瞧瞧夕陽看看海什麼的。

她又說,由於前天決定得十分匆促,她有許多「計畫」都來不及準備。等明年再來,我們可以安排一段比較長的行程,馬公湖西、白沙西嶼、七美望安、虎井桶盤,或者吉貝員貝之類的,整個澎湖都可以玩透透。

我對行程安排沒有意見,或者說,只要跟她在一起,其實去哪裡都無所謂。澎湖對我的意義並不在好不好玩,只要跟她在一起,就算單純坐在海邊聊聊天都很開心。偶爾想起四個月前的那一天,當時雖然只有短短幾個小時,但那碧海下的龍宮祕境、夕照中的浪花翦影卻讓我留戀不已。

這段時間無論跟誰在一起,無論去過多少好玩的地方,惟有跟薇在這裡,是別的經驗都不能替代的。

我停了車,兩人跑進雜貨店買了零食礦泉水。當然,也少不了各自習慣抽的菸。我攤開地圖確認港口位置,再度發動引擎,奔馳在上午的陽光與風沙中。

約莫二十分鐘連續過了兩座橋,薇要我把車子轉進某個小巷子內。我在她的帶領下騎到了「城前村」,也就是上次踏浪的地方。只見巷子越來越小,沿著某個寺廟前的廣場,穿過整片不知種植什麼作物的田地,我們在熟悉的高地上停了下來。

這裡是當天踏浪回程時夕陽中的牧場,我把車子鎖好,兩人一起穿越印象中的寬闊草原。或許因為是早上,這回連一頭牛也沒瞧見,記憶中的浪漫黃昏變成了一片寂靜的慵懶豔陽。

我打開背包,取出太陽眼鏡交給薇,她牽著我往海邊走,來到沙灘邊緣。

四下一瞧,一片汪洋海水瀰漫在岸邊,腳下沒有多少沙灘,遠方的大倉島在豔陽下顯得色澤黯淡。環顧周遭,卻找不到上次兩人各自換衣服、準備下水的地方。

「咦?」我一怔:「上次是在這裡嗎?」

「是啊。」薇點點頭:「現在是漲潮,看不到沙灘。」

「一天漲潮幾次?」

「兩次。」薇說:「每天時間不同。上次來的時候是農曆二月二十八,今天是六月二十七,正好四個月。」

「真的耶,」我心想原來只過了四個月,感覺起來過了好久:「那今天退潮時間跟上次一樣嗎?」

「不一樣。」她搖了搖頭:「每天退潮晚五十分鐘左右,如果今天來踏浪,我們必須比上次早一個小時左右。」

「現在是夏天啊。」

「夏天怎樣?」

「天黑得晚。」

「喔,你是這個意思。」她微微一笑,搖了搖頭:「漲退潮跟晚不晚沒有關係,天雖然亮,但是水一樣上來。」

「所以今天不能下水?」

「嗯,不能。」她拍了我一把:「凱,我知道你想再走一次,不過這次時間不夠,再說上次我事先找過港務局拿潮汐表,這次手上卻只有這個。」說著拿出一張小小的,畫著波浪圖型的潮汐表:

「你瞧,這裡沒有幾點幾分,只有大致的漲退潮狀況。澎湖海流急,漲潮又快,幾分鐘差距差很大,靠這個我可不敢下水。」

「呃,知道啦。」

「沒關係啦,每次玩不同的嘛。」她笑道:「澎湖好玩的地方很多,誰叫你這次硬要來,下次多給我一點時間,保證品質不同。」

「嘿,說得跟旅行團廣告一樣。」

「是啊,可惜你不付團費,這叫霸王客。」

她呵呵一笑,拿起相機,推著我站在漲潮的沙灘前:

「來,照一張。」

「我想幫妳照耶。」

「等等嘛,你先來。」她說,拿起相機。

我傻笑一番站好,她指揮我左右修正位置,「一二三say cheese」,在我還來不及搞清楚這句英文是什麼意思前,「啪!」地一聲,迅雷不及掩耳就照完了。

「呃,我笑得很笨啊。」

「不會不會,很像你,」她嘻嘻一笑:「好啦,來合照吧。」

「我要照的是妳,」我說:「再說怎麼合照呢?妳有帶腳架嗎?」

「當然了,我什麼都有帶。」

她笑道,在我背上的大包包裡翻撿一番,拿出那把長得很像折傘的東西。只見她抽開皮套,三下兩下拉開支架,變出一把像模像樣的腳架來。

「呵,這玩意兒還挺方便的。」

「是啊,花錢嘛,」她笑道,一邊把相機鎖在腳架上,一邊說:「這是前幾天去博愛路買的,不過這種東西中看不中用,風一吹就倒了,待會兒動作快一點,別拖拖拉拉的。」

「是。」我說。

薇把相機架好,在觀景窗前對焦半天,撥動定時桿,按下快門,快步跑到身邊,一把摟住了我。

「看鏡頭,笑!」

我連忙「笑!」。鏡頭「啪」一閃,我跟薇有史以來第一張合照就完成了。

薇很開心,要我站著別動,喬來喬去又幫兩人照了好多張。之後收好腳架,捧著相機要我當模特兒把四周都照了下來。我耐心等她照完,開口道:

「喂,那妳的獨照呢?」

「我不要在這裡照。」她嘻嘻一笑:「別急別急,漂亮的人要照漂亮的地方。等一下還照不完呢,就先養精蓄銳一番吧。」

「這裡也不錯啊。」

「是啦是啦,不過我們要走了。」她點點頭,蓋上鏡頭蓋:「不要捨不得,這次時間不對,下次我一定帶你走完上次的路線,一路走到大倉島。好嗎?」

「喔,好吧。」

我點點頭,望了望被海水淹沒的沙灘,心裡有種未來絕無可能完成的感覺,被她牽著離開了海邊。

兩人繼續前行。已經十一點多了,太陽在天頂驕傲肆虐著。沿路風沙越來越大,T恤在風中強勁拍擊著身體。薇縮在後面,緊緊摟著我的腰部。兩人身體相貼,彼此都流了一身汗。

沒過多久來到岐頭港,薇表示這裡是前往東海諸島的出發地。兩人停了車,我想了想還是把鑰匙帶在身上,揹起背包,跟薇走到港邊。

薇像記錄什麼般地一直在照相,兩人穿過幾棟矮矮的建築,還沒過馬路就見到了上次見過的阿德大哥。只見他笑咪咪地站在港邊,瘦高的身影像竹竿一般,黑黝黝的臉上掛著笑容。

「阿德大哥,又見面啦!」薇了起來,快步走上前去。

「叫阿德就好了啦,」阿德大哥熱情地說:「阿薇啊,妳越來越漂亮啦。老闆說好久沒見到妳了,這次一定要去他那邊坐一坐。」

「好啊好啊,看看明天有沒有時間。」薇點點頭,指著我說:「這是凱,你記得嗎?」

「記得啊,妳的小男朋友。」阿德笑了起來,對我揮揮手:「董小弟,你好。」

「叫我凱子就好了啦,」我學著他的台灣國語,笑道:「喂,你怎麼知道我姓董啊?」

「啊我老闆說的啊。」他說,轉頭對薇道:「妳喔,要我保密,我笨笨給妳保密了幾個月,結果老闆知道的比我還多。昨天跟他抬槓,他還笑我不知道董小弟的名字。」

「咦?」薇一怔:「國盛叔叔怎麼知道凱的名字?」

「你爸爸說的啊,」他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老闆說你爸爸很喜歡他,咦?妳不知道喔?」

「真的啊,那倒奇了。」薇呆了呆,想了半晌後說:「國盛叔叔還說什麼?」

「沒啊,他只有說這個。」

「他沒跟爸爸說今天我要來吧?」

「說了啊,」阿德一怔:「怎樣,不能講喔?」

「呃,也不是不能啦。」薇嘆了口氣:「真是的,國際電話這樣亂打啊?」

「他們一起做生意嘛,今天這條船妳爸爸也有投資,給妳坐正好。」阿德笑道,一把拉住我,不由分說地往港邊走:「來來來,看船看船。」

薇嘻嘻一笑,跟在我們後頭,來到這次要坐的船旁邊。

一艘白色的遊艇,塗裝看起來很新,吃水線旁漆著一道藍色的裝飾線。船不大,船尾標示最大載客量為十四人。駕駛艙在船身中央,上面有個看起來很先進的雷達天線轉啊轉地,尾艙則是兩排面對面的座位。

船尾漆著船名,「羅莎一號」,鮮紅字樣在雪白船身襯托下十分醒目。薇望著船名呆了半晌,問阿德道:

「咦?這艘船是幹嘛用的?」

「現在還在海試,老闆說將來要搞什麼環保的東西,我也不知道要幹嘛。」

「喔,」薇想了半晌,又問:「那還會有二號三號嗎?」

「聽說還有,幾艘不知道。」

「瞭解,謝謝。」她又想了半晌,這才回過神來:「那我們上船吧?」

「等等,」阿德皺起眉頭,揮手道:「先問清楚,老闆說送你們到上面就回來,不用在那裡等,是這樣嗎?」

「是啊。」薇笑咪咪地說。

「上面沒人喔。」

「只要沒有炸射練習就好。」

「那個是沒有啦,」阿德忙道:「其實最近也很少了,軍方要練習都會先通知,不會怎樣的。」想了想不放心,又提醒道:「那邊沒辦法聯絡喔,真的不要等嗎?」

「不用,只要東西都有就好。」

「東西沒問題,都準備好了。」阿德搖搖頭,嘆了口氣:「我不知道啦,老闆是這樣講。不過你們還是小心一點,那邊出了問題很難聯絡,你們不要爬到石頭上去,也不要下水,走進去一點不要在沙灘邊緣。」

「不會不會,你放心。」薇笑道。

「好吧,那我們走。」

阿德點點頭,表情有點無可奈何,扶我們上了船。

中午左右,陽光非常耀眼。我們坐在後方船艙內,迎面吹著涼涼的海風。阿德從冰桶拿了兩罐啤酒遞來,薇表示我不喝酒,於是阿德又換了兩罐可樂。

大熱天喝可樂真過癮,冰涼暢快直透全身。發動了船,阿德對薇說:

「現在呢,直接過去嗎?」

「是啊,」薇點點頭:「大概待個兩三個小時就回來。」

「好,那你們坐穩了。」

阿德說,走到船舷放掉纜繩,伸腳將船踢離岸邊,回到駕駛台。

一陣晃動傳來,船尾起了一陣不算太大的水花。我跟薇坐在靠近左舷的位置上,細小的水珠濺了一身。只見船身轉向,在隆隆引擎聲中開了出去。

海上浪頭不小,小小的遊艇在浪濤中疾速奔馳。「羅莎一號」是艘快速遊艇,出海後速度加快,水花在海面拉出一條遠曳的航跡。天上飄著淡淡的雲,遠方是星羅棋布的大小群島。我們坐著屬於自己的船,朝目的地「小白沙嶼」前進。

阿德叼著菸,單手掌舵十分帥氣,天南地北聊起了這座島。他說小白沙嶼是東海諸島最有趣的地方,不但擁有壯麗的玄武岩地形,同時具備一片漂亮的白色沙灘。每年三月大量燕鷗在玄武岩壁上築巢繁殖,直到秋天才逐一離去。

他說小白沙嶼的沙灘是個典型的「沙嘴地形」。「沙嘴」是指底部與岸上相連,一端因泥沙縱向搬運堆積,產生伸向海中的特殊地貌。澎湖有很多沙嘴地形,大倉沙嘴、青螺沙嘴、吉貝沙嘴都是著名景點。

講到這裡,薇接口表示我們去踏浪的城前村也有一個這樣的地形,這個沙嘴被潮間帶包圍,沿上次的路線繼續走下去就可以抵達。阿德聞言連忙搖頭,表示那裡平常沒多少人去,距離又遠,真要走過去恐怕走不回來,潮水一漲只怕跑都來不及,提醒我們不要往那裡亂走。

薇一笑,對我眨眨眼,只聽阿德繼續介紹小白沙嶼。他說島上玄武岩柱狀節理發達,高度約有二十公尺左右,站在下面看很壯觀,不過比較難爬上去,何況現在是海鳥孵化季節,上面全是紅燕鷗、白眉燕鷗、鳳頭燕鷗等各式鳥類,「臭都臭死了」,建議我們待在沙灘上就好。

約莫十五分鐘航程,「羅莎一號」接近小白沙嶼。只見一座深色的玄武岩小島聳立遠方,其下是一片亮白色的、盈盈生輝的漂亮沙灘。阿德放慢船速,在逐漸變淺的海水中緩緩前進。海的顏色從深藍逐步轉為翠綠,不久之後,就可以透過清澈的海水看到沙灘底部了。

關掉引擎,阿德走到船頭下錨,對我們說:

「要下船了,準備好了嗎?」

「不是還沒靠岸?」薇問。

「這艘船的螺旋槳不能擱淺,我們要走過去。」阿德說:「要不要先換一下衣服?」

「喔,不用。」

薇搖頭,脫下長袖襯衫,也要我把T恤脫掉打赤搏。兩人把鞋襪留在船上,換上防滑鞋,薇將衣服、行李與相機都交給阿德擺進一個防水浮箱裡認真扣好。只見阿德又搬過一個保麗龍箱子放在船邊,對我們說:

「下水吧。」

薇一笑,當先跳進水裡,我跟著也跳了下去。一陣冰涼從下半身傳來,軟軟的沙透過防滑鞋傳來奇妙的感覺。

這裡水很淺,剛好淹過薇的腰部。

阿德把兩個箱子搬下來,讓箱子浮在水面上,我跟薇一人一個。他站在船頭問道:

「要不要我帶你們上去?」

「不用了,」薇笑道:「等我們上岸你就回去吧,記得三點鐘來接人喔。」

「我會早點到,你們玩完可以自己上船,不要忘記東西在島上。」阿德說,滿臉的不放心:「記得不要爬岩壁,不要隨便走到水邊,防曬不要忘記擦,帳篷也要紮緊一點。」

「知道啦,我們走了。」

薇笑道,轉過身去,扶著保麗龍箱往岸上前進。

我連忙跟上。此處離岸不遠,走在水裡卻有一點阻力。腳下沙灘很細,走著走著偶爾會陷進去,更別提還有一些不知名的,以為很軟踩上去才知道很硬的水草。我們吃力走了幾分鐘才步上海灘,回頭望去,只見阿德還站在船頭望著我們。

薇對他揮揮手,他揮手回應,沒有移動腳步。

我們把箱子搬到岸上,薇扛起防水箱,我則拖著大大的保麗龍盒,兩人走了約莫十幾公尺,這才一起停下腳步,不約而同喘了口氣。

沙灘很燙,不過走走也就適應了。回望阿德已經走進船艙發動引擎,我跟薇站在沙灘上目送「羅莎一號」離去,這才相視一笑,瞧瞧四周的環境。

島上一個人也沒有,身後是一座高聳的玄武岩山,沙灘又平又白,一路延伸到山腳。山頂海鷗飛舞,天際一片蔚藍,海風響在耳邊,陽光燦爛刺眼。

安安靜靜地,只有自然的聲音。海平面上雖然看得到其他島嶼,卻完全看不到任何人類的活動。

這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除了薇跟我,沒有別人。

我忍不住讚道:

「薇,這裡好棒。」

「是啊,我也是第一次來。」她笑著說:「好,先別急著玩,我們要施工了。」

「施什麼工?」

「搭帳篷。」她把封箱膠帶撕開,打開保麗龍盒:「凱,我們要搭一座簡易型帳篷,我教你怎麼弄,你來架。」

「搭帳篷幹嘛?」

「這裡沒有地方躲太陽,」她解釋:「曬傷就糟了。算是個休息的地方,也可以擺東西。」

我連忙答應,只見她從保麗龍盒裡拿出一堆摺好的塑膠布、金屬棒子、轉接頭之類的東西,一邊對我說明,一邊快手快腳地開始動作。

帳篷是橘紅色的,說是帳篷長得卻很像蒙古包:一個圓形的地墊,六支環繞地墊的金屬棒撐起一片傘狀的頂部,看起來像個小亭子,高度只有一公尺多,直徑跟一張雙人床差不多。

結構很簡單,安裝毫不為難,兩人互相幫忙馬上就架好了。薇從防水箱裡拿出照相機,前後照了好幾張照片,叮嚀一番防水箱別弄到沙子什麼的,從保麗龍箱裡拿出冰桶、飲料,一古腦通通搬進帳篷裡。

「好啦,」她拍了拍手,笑道:「這下子該換衣服啦。」

「為什麼要換衣服?」

「剛剛弄溼了,等一下還會沾到沙子,當然要換泳衣泳褲嘛。」說著從背包裡拿出藍色防潮袋,裡頭是兩人的泳衣,就是上次踏浪穿的那一套。

「呃,」我接過泳褲,臉上一紅:「妳進帳篷換吧,別偷看。」

「幹嘛啊,這裡又沒有別人。」她笑吟吟地說,作勢就要開始換衣服。

我連忙轉過身去,她卻一把拉著我的手,笑道:

「怎麼啦,不好意思啦?」

「喂,這樣不好吧?」

「有什麼關係,你又不是沒看過。」

她笑道,表情很詭異,當場不由分說地脫下了T恤。

我搔了搔頭,心想這可不能胡來,連忙轉過身去,一時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辦。

一陣窸窸窣窣傳來,她開了口。

「好啦,不看白不看,我換完了,你要不要換啊?」

「呃,妳看著我,我沒辦法換。」

「哈,鬧彆扭。」她笑道:「好啦,我不看,你快換吧。」

我不敢轉過頭去,硬著頭皮快速換好泳褲,轉過頭去突然發現她笑咪咪地望著我,表情十分頑皮:

「嘻嘻,小屁屁,被我看光啦。」

「妳喔,唉,」我臉一熱:「就是愛鬧,不是說好這次要規矩點嗎?」

「我很規矩啊。」

她嘿嘿一笑,收了兩人的濕衣濕褲,拿出防曬乳液走到身邊,幫我擦了起來。

我心裡有點異樣,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輕輕幫我擦著乳液,柔嫩的手掌輕觸著每一吋肌膚。

默默讓她擦完,只見她把瓶子遞給我,笑道:

「喂,該你啦。」

「薇,別鬧啦。」

「我都幫你擦了,你卻不肯幫我擦?」

「妳故意的,對不對?」

「當然啦,這還不明顯嗎?」她笑道:「凱,別再裝了,你不想碰碰我嗎?」

「不合適吧?」

「有什麼不合適?這裡又沒有別人。」她堅持,拉起我的手:「快點啦,我要被曬傷了。」

「不要,妳自己擦。」

「你真的不幫忙嗎?」

「真的。」

「好吧,那我也不要擦了。」她哼了哼,從我手上搶過防曬乳液,揚手扔進了帳篷。

我一怔,連忙爬進去撿出來,皺眉道:

「薇,妳幹嘛啦?」

「我生氣啊,你把我當成外人。」

「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她打斷我,搖了搖頭:「凱,你不能又要勉強我,又不讓我勉強你。」

「這是什麼意思啊?」

「你要我陪你,我陪了;你要我來澎湖,我也來了。」她頓了頓:「你腳踏兩條船我不講話,你跟我上完床馬上回去找她。這些我都順著你,只是要你幫忙擦個乳液,又不是幹嘛,你不願意,那就不願意好了。」

「呃,」我狼狽一番,不禁說:「薇,話不是這樣說的吧?」

「不是嗎?」她搶白:「凱,我說過這段時間不該見面的,你卻硬要見面,不跟你見面就生氣。你有沒有從我的角度幫我想想呢?」

「想什麼?」

「我的心情啊,」她哼了一聲:「沒錯,我們講好了,當時也的確是我鼓勵你跟小箏妹妹在一起的。只是當時我沒有這麼愛你,你也沒有這麼愛我。」她頓了頓:「今天狀況不同,我們早就越過那條線了。既然要分開,那你就不該硬要來澎湖。反過來說,既然來了,那就不能繼續裝可愛,擺出一副大家都是好朋友的樣子。」

「那是詩聖的台詞,」我哼了哼:「那妳要我怎樣?」

「擦乳液呀。」

「呃,為什麼這件事這麼重要?」

「當然重要。」她說:「你不肯,因為你把我當成『未來的女朋友』,所以你會避免碰我,畢竟你今天還有女朋友。既然如此,你要嘛承認自己腳踏兩條船,當我是個女朋友,別說擦乳液了,跟我做愛都沒關係;要嘛就認真當個好朋友,這樣一來幫我擦擦乳液也沒什麼。」

「呃,」我搔了搔頭:「所以妳是說,我們之間的關係還是……不確定的,這是妳的意思嗎?」

「不,這是你的意思,不然你為什麼堅持要來澎湖?」她搖了搖頭:「凱,別再自欺欺人了,你愛我,那就不該折磨我。難道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嗎?」

「嘿,我在想什麼?」

「你要我陪你,卻不肯承認自己捨不得我。」

「我哪不肯承認?」我大聲說:「我當然捨不得妳。」

「既然這樣,那你為什麼又裝做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她咬著下唇,語氣低了下去:「凱,我不要再這樣了,只是幾個月的時間,就讓我平平靜靜地離開嘛,好不好?」

「我……」

「我沒有要逼你做什麼,」她搖了搖頭,牽起我的手:「一切都是我選擇的,我不後悔。但你也要知道,每次見到你,我都會覺得很難過。」

「呃,對不起。」

「不要對不起,」她輕輕地說:「我們的時間還沒到,所以你我都必須忍耐。我希望這趟旅行是快樂的,就像上次那樣。既然來了,那就請你把她丟在一邊,好好陪我,行嗎?」

「嗯。」我點點頭,不知道該說什麼。

「好吧,我講完了,」她終於笑了起來,拿出乳液交給我:「那你肯幫我擦了嗎?」

「薇,我怕出事。」

「因為你的心態有問題,」她說:「我幫你擦不會出事,你幫我卻會。」

「這……」

「其實出事就出事,端看你從什麼角度想。」她歎了口氣:「你跟小箏妹妹講好要復合,之後跟我上床,這又算不算是『出事』呢?一切都只是我們自己定義的形式,實質上來說你就是腳踏兩條船。這裡天大地大只有我們兩個人,你如果不說,那又有誰會知道呢?」

「薇,妳真的這麼想嗎?」

「不,」她搖了搖頭:「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你對我的態度很矛盾。」

「才沒有。」

「當然有,不過我不要跟你抬槓了。」她嘿嘿一笑:「再不幫我擦,我就要曬傷了喔。」

「好好好,擦擦擦。」

我嘆了口氣,接過乳液,有點遲疑地擠了一些在手心,小心翼翼地擦了起來。

藍天碧海,我們站在無人島的沙灘上,天地一片開闊,耳邊響著海風與浪濤的聲音。我站在薇身後,緊張地擦著她的背;薇穿著橘紅色的比基尼,俏麗的身影佇立眼前。

海風鹹鹹的,帶著某種涼涼的氣味。她的身體柔順滑嫩,飄著既成熟又青澀的氣息。我幫她擦完了背、肩膀與脖子,只見她微微一笑,轉身面對著我。

「呃。」我吞了口口水。

「不要怕。」她微笑著說。

我點點頭,繼續幫她塗抹著褐色的防曬乳液。從手臂到前胸,從小腹到雙腿,經過每一吋裸露的肌膚,撫摸著那曾經屬於我的,動人美麗的身體。

終於結束了,我喘了口氣,站起身來。只見她依然微笑著,緩緩地說:

「凱,怎麼樣?」

「呼,」我鬆了口大氣:「薇,妳這樣太狠了。」

「嘻嘻,不會啊,你過關了。」她笑道,摸了摸我的頭:「這麼一來,這兩天就可以輕鬆點啦。」

「哦?」我一怔:「怎麼說?」

「你懂的。」她嘻嘻一笑,牽起我的手:

「走吧,我們去瞧瞧這座島。」

兩人披上外衣,牽手在沙灘走了一圈。這裡的沙子很細,踏在上頭十分舒服。我們花了十分鐘逛完沙灘,站在岩壁前仰望半晌,相對搖頭,回到帳篷坐下。

沙灘燙燙地,我們坐在帳篷外陰涼處。薇從保麗龍箱拿出兩頂草帽戴上,兩人一身泳裝草帽,模樣十分相襯。

她笑了起來,敲敲我的帽沿:

「小島一座,看完啦。」

「那我們要幹嘛?」

「沒事啊,聊聊吧。」她說:「你不是有很多話想說嗎?說吧。」

「呃,」我愣了愣,一下子不知道要說什麼:「我沒什麼想說的。」

「嗯,我也是。」她點點頭,輕聲嘆了口氣:「很多時候就是這樣,沒見面覺得好想找你,這下子見面了,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嘿,這倒是第一次。」

「第一次什麼?」

「第一次妳沒話想講。」我說:「認識五個多月了,每次見面都好像時間不夠用,所以說這是第一次。」

「嗯,那是因為該說的都已經說完了。」她想了想:「或者說,能說的已經說完了。今天我們沒有進一步的空間,所以沒有要說的事。」

「這是什麼意思?」

「你跟我是不同的人,我活了十八年,你出現卻只有五個月。」她頓了頓:「本來兩人應該有說不完的話才對的,可是我們馬上就要分開了,分開前這段時間很難用,既不能拿來培養感情,也不能做出什麼結論。」

「所以就沒話說?」

「嗯,不然該說什麼呢?」她想了想:「談情說愛嗎?談談未來嗎?分享心事嗎?還是抱頭痛哭一番呢?我看這些都不合適,所以才說不該見面的。」

「那前天晚上為什麼又想去太平山?」

「嘿,『不該』是什麼意思?」她苦笑了起來:「就是做了,但又覺得不能做,才會覺得不該啊。」

「所以還是想見面。」

「當然啊,傻話。」

「那我們也見了,也出來了,」我看了看眼前的汪洋大海:「現在怎麼辦呢,發呆嗎?」

「可不是嘛,只能發呆了。」她笑著說,卻道:「這也是我安排小白沙嶼的理由。」

「來發呆?」

「是啊,安安靜靜的,也陪著你。」她點點頭,認真地說:「你看,天這麼高,海這麼藍,一個人也沒有。你想做什麼都可以,卻又沒有什麼想做的。」

「所以呢?」

「沒什麼,」她搖搖頭:「我只是希望你瞭解,其實我一直在你身邊,不一定要見面才算在一起。」

我低下頭,思考著她的話。

「凱,你變了很多,」她轉頭望著我:「之前的你很單純,頂多鑽鑽牛角尖什麼的。高興就高興,難過就難過,情緒很直接。今天你變得比較複雜,有時候連我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我沒想什麼啊。」

「有,或許你自己不覺得。」她想了想,點點頭說:「這樣好了,問你個問題。你不要想,憑直覺回答。」

「妳問。」

「憑直覺喔。」

「好。」

「你希望我留下來嗎?」

她忽然問。

「呃,」我一怔,不知道她為什麼又提起這件事,皺起眉頭想了想,搖搖頭說:

「我不知道。」

「看吧,這就是我說的,你變複雜了。」她說:「如果是以前,你會直接說要或不要。都要你別想了,結果你還是想了一下。」

「可是也沒想出什麼來啊。」我臉一紅,忙道:「再說啦,這可不是單純要或不要的問題。」

「為什麼不單純?」

「是否要妳留下來,牽扯到很多的……」

「等等,」她打斷我:「我問的是你『想不想』,而不是『該不該』、『能不能』或『怎麼做』。」說著搖搖頭:「看吧,我一問,你馬上開始想一堆,結果每件都無解,只好說不知道。」

「不然呢,有解嗎?」我哼了哼:「我們約好一年……八個月,跟小箏的關係也懸在那裡,就算我說想好了,妳會答應嗎?」

「不會。」她搖頭:「不過我們討論的是你的反應,並不是這種假設性問題。凱,你都沒有發現嗎,今天的你已經不怎麼憑直覺面對事情了。不管簡單複雜,你都會在心裡權衡輕重,考慮各種因素後才說話。以前的你可不是這樣的。」

「哪有?」我忙道:「剛剛我可沒有答案喔。」

「你的『不知道』就是答案。你考慮了我的反應,考慮了小箏妹妹跟你的關係,也跟自己做了一番道德掙扎。」她搖頭道:「這麼說吧,你考慮得還真不少。充其量想得快,所以看起來好像不加思索,其實還是想很多的。」

「好吧,就算妳對,那又怎樣?」

「沒怎樣啊,人總是要長大的。」她搖搖頭:「只是,我覺得你變了。」

「這樣算變好還是變不好?」

「想得多總是好吧。」

「但妳不喜歡,是不是?」

「你看,反應真快,」她微微一笑,搖了搖頭:「但是沒有猜對,我不會不喜歡,你別瞎猜。」

「那妳提這個幹嘛?」

「喔,我只是覺得,經過這麼多事情,我們的心思都不單純了。」她嘆了口氣,又說:「記得上次來澎湖的時候嗎?當時我們都在努力控制。兩人只是朋友,關係很單純;今天我們雖然還是朋友,關係卻早就變得非常複雜了。」

「這只是一時的吧。」

「嘿嘿,或許,」她點點頭:「『一時』,哈,你還真會避重就輕。不過就是這個『一時』,讓我們的心情都沒辦法輕鬆下來,所以出來玩也就不那麼開心了。」

「妳是說……」

「是啊,」她點點頭:「這也是昨天我說寧願不認識你的理由。愛著你,卻又不知道最後能不能在一起,這種感覺很糟糕。」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她轉過身來,輕輕靠著我說:

「不過,現在我瞭解了。」

「瞭解什麼?」

「我們都太貪心了。」她默默地說:「你我在這裡,旁邊也沒有別人,難道這就不是『在一起』嗎?我問你好了,如果一輩子都能跟我這樣,你會覺得我們沒有『在一起』嗎?」

「呃,」我想了想:「這要怎麼說呢?」

「凱,你想什麼就說什麼,跟我說話不用這麼小心。」她輕輕地說:「你曾經跟誰這樣『在一起』過?高高的天、大大的海?在這麼一個不受打擾的地方,這麼親密,既不用擔心什麼也不用對誰負責任。如果一輩子都這樣,那麼是不是情人,有沒有約定,其實也都不重要了,不是嗎?」

「哼,才不是。」

「所以啦,你貪心,一定要我是女朋友才滿意。」她歎道:「這也造成了你的不舒服,心情不好。」

「那妳就不貪心嗎?」

「我當然貪心,所以心情也不好。」她點點頭:「我不是說這樣不對,只是想提醒你,我走之後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一直想我。」

「說得容易。妳做得到嗎?」

「我會努力。」

「喂,」我推了她一把:「妳不要這樣講話。」

「咦?我怎麼了?」

「什麼努力的,我不喜歡妳這麼說。」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反正不要這麼說就對了。」

「喔,」她坐直身子,望了我半晌,點點頭說:「我懂了。小箏妹妹也這麼說過,是不是?」

「沒錯,」我毫不隱瞞:「我好討厭這句話,好像我很難相處,幹什麼都要妳們委屈自己一樣。什麼努力不努力的,談戀愛那麼努力幹嘛,又不是什麼痛苦的事。」

「你會介意,代表你懂。」她微微一笑:「談戀愛,當然是一件辛苦的事。」

「我說的是痛苦。」

「痛苦是辛苦卻不成功之後的結果,現在還沒到這裡。」

「什麼叫『還』?」

「好吧,挑語病。」她嘿嘿一笑:「我們沒有到那種程度,這樣行吧?」

「妳說得好像一定會那樣一樣。」

「事實證明如此。」

「妳說的是妳自己還是小箏?」

「有意思,」她笑道:「還真會扯。好吧,我說的是所有人。」

「所以妳是說,不管誰跟我談戀愛,最後都會很痛苦?」

「應該說,跟你這種人見人愛的人談戀愛,嗯,一定會很辛苦。」她嘿嘿一笑:「怎樣,這也算拍你馬屁吧?其實你人見人愛沒關係,問題在你見誰愛誰,這就傷腦筋了。」

「哼,才沒有。」

「所以你比較愛她了?」薇笑道:「好啦好啦,我不挖陷阱給你跳,這種對話還是不要繼續比較好。我們辛苦,還不都是為了你。」

「所以跟別人不會,是嗎?」

「也會,不過你比較讓人傷神。」她笑著說,態度卻很淒涼:「你對誰都認真,弄得一團糟,大家卻又沒辦法生你的氣。小箏妹妹是這樣,我是這樣,而且……」

「而且什麼?」

「沒事。」她閉上眼睛,又說:「反正啊,這次來澎湖,我們總算可以面對一些事情了,這也算有意義吧。」

「面對什麼事?」

「面對分離。」她說:「說要分開已經好幾遍了,越來越捨不得,結果分離還是不可免。試了各種方法勉強在一起,現在卻連話都沒得說了。」

「那都是妳在講,」我抓起她的手:「我有好多話想跟妳說,也有很多事想跟妳一起做。是妳自己堅持要離開的,我覺得即使沒有在一起,即使要等一年好了,妳就不可以留在台灣等嗎?」

「不、可、以。」她毫不考慮地說。

「為什麼不可以?」

「凱,別問啦。」她睜開眼睛,伸手按住我的嘴:「好好的一天,別在這個話題上繞個不停。事已至此,說再多也是沒有意義的。」

「我……」

「別說了。」她搖搖頭,打斷了我:「時間不多。相信我,八個月後一切都會變好的,時間可以修正所有錯誤,到時候你就瞭解了。」

「才不會,」我撥開她的手,大聲道:「時間什麼也修正不了。妳不是沒有離開過,回來之後怎樣了,情況比之前更複雜了不是嗎?」

「所以呢,我不該回來?」

「妳不該離開,離開能解決什麼?」

「離開可以解決的事多了,」她柔聲說:「小箏妹妹離開黃益誠,所以他們可以正常往來;我離開仔仔,所以我們也可以正常往來……」

「妳們哪裡正常了?」我搶著說:「妳不說這個還好,既然提到,我才覺得你們都……」

「藕斷絲連,是不是?」她打斷我:「凱,別說出來。這種話很沒良心,這四個人都在成全你,你懂嗎?」

「呃,」我一怔,又說:「就算是這樣,那也……」

「也都是因為你造成的。」她搶白,又道:「凱,你不瞭解我跟仔仔的事,這樣說很不公平。」

「那是妳不肯講的。」

「我真講了,你受得了嗎?」薇搖頭道:「凱,再說一遍,我非離開不可。你越捨不得,我們之間就越難過。這段時間的分分合合證明了一切,我不希望離開前跟你是這樣的。」

「妳不要轉移話題,」我說:「不然這樣好了,問妳一句話,妳老實講。」

「你不用問,」她搖搖頭,毫不遲疑:「我對他,當然還有感情。」

我一怔,她又說:

「是不是?告訴你別問了。很多事是不能說穿的,說了就不能回頭了。」

「我不認為。」

「不認為什麼?」

「妳跟詩聖有感情,我難道不知道嗎?」我哼了哼:「這有什麼好不能回頭的?不說別的吧,他跟阿珍復合妳就很有情緒,我早就看出來啦。」

「你提這個幹什麼?」

「剛剛是妳提的,」我搖了搖頭:「我只是想說,時間既不能修正什麼,也不能治療什麼。」

「凱,你這樣很殘忍,」她輕聲道:「為了證明你是對的,連種話也說得這麼直接。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呢?」

「薇,正好相反,」我轉過身去,抓起了她的手:「不管別人怎樣,我希望妳明白我對妳的心情。打從認識開始我就知道詩聖對妳很重要了,這件事我們必須一起克服,妳不該埋在心裡不跟我分擔。」

「唉,凱,這就是你的邏輯,」她苦笑一番:「你對小箏妹妹也是這樣,你自己知道嗎?」

「什麼邏輯?」

「跟你分擔,因為你覺得你可以幫助我們『克服』。」她點點頭:「社團聯展前你跟我聊過小箏妹妹的事,當時我沒多說什麼,老實講你給我一種很想幫助她,很想陪她『克服』黃益誠陰影的感覺。這就是你,對於愛的人,你會把自己投進去,有種無聊的責任感。」

「所以呢?」我皺起眉頭,不明白她的意思。

「想起來也該怪我,當時不像現在這麼瞭解你。」她嘆了口氣:「我以為你愛她愛得很深。現在我才懂,你的確愛她,只是同情的成分更多。」

「我……」

「不要不承認,想想我的話。」她又說:「這也是我必須離開一陣子的理由。凱,我不要你陪我克服什麼,我要的是一個沒有負擔的你跟我,就跟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一樣。」

「那時候哪沒負擔了?」

「當然沒有啊,」她搖搖頭:「沒錯,當時你我各有心事,不過我們卻沒有對彼此的心事,所以說沒有負擔。自己的心事自己解決,八個月是一段合理的時間。」

「去療傷嗎?」

「這麼說也行啦,」她笑了起來:「好好笑,瞧你說的,哪這麼嚴重啊?我想說的是靜一靜,跳出原來的心情,沉澱一下,想想彼此關係之類的。」

「這就是妳說的,時間可以修正一切?」

「不全然是,不過換個環境總是好的。」她點點頭:「就像讀書讀累了可以起來走走,充個電,休息休息之類的。畢竟情緒是種非常累人的東西。」

「所以說來說去還是要走,對吧?」

「對。」

「那今天在這裡,我們又怎麼面對彼此?」

「就跟以前一樣吧,」她微微一笑,牽起了我:「凱,當初我們怎麼開始的,現在就維持那樣,直到回來後再繼續,好不好呢?」

「我們怎麼開始的?」

「溝通、分享,」她柔聲說:「純粹的朋友,還有『家人』。」

「唉,是啦。」

我長歎一聲,點點頭,不再說什麼了。

太陽高掛天頂,沒戴錶的我們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兩人走到海邊,薇看了看拍打中的浪花,對我說:

「凱,下水玩一玩吧?」

「阿德不是說別下水?」

「他是要我們小心海流,」薇搖了搖頭:「我們又不游泳,在水邊走走就好,不會怎樣的。」

「還是小心點吧。」

「放心放心,這裡很安全的。」薇一笑,牽我走進水裡,直到水深淹過小腿:「你別掃興,難得一座島只有我們兩個人,這裡不是每天都這樣的。」

「哦?」

「嗯,所謂無人島是指上面沒人住,並不是人家都不來玩。其實這裡不但常有人來,之前還有人在這裡採沙、釣魚或者種海菜,講起來還蠻熱鬧的。」

「那今天怎麼都沒人?」

「因為這裡快要變成保護區了。」她蹲了下來,伸手在水裡撥了撥:「我聽國盛叔叔說,小白沙嶼跟錠釣嶼、雞善嶼三座島正在規劃一個自然保護區,以後搞不好不能上來了。」

「真的喔?」我一怔,跟著蹲下來:「保護什麼?」

「保護玄武岩地形,還有鳥類的自然生態,防止人為破壞。」薇點點頭,拍了一點海水在自己的身上,像是想要把身體弄溼:「這是很好的事,台灣這兩年也有人開始注重環保了,這種自然景觀的保護很有急迫性。你看,」指著身後的玄武岩壁:「這座小島,是經過多少萬年前火山活動形成的天然奇景。課本上說是國寶,國軍卻拿來當成炸射練習場,現在才開始規劃都嫌遲了。」

「說得也是。」我點點頭,問道:「對了,以前妳跟妳爸爸去過很多地方,是不是?」

「是啊,」她一怔:「怎樣?」

「妳有去過馬爾地夫嗎?」

「沒有耶,」她搖搖頭:「聽說很舒服,不過我去的大部分都是中南美邦交國,要不然就是歐洲、美國這種地方,像那馬爾地夫這類的度假勝地,我們是不會去的。」

「喔。」

「怎麼突然提到這個?」

「也沒什麼啦,」我笑道:「剛剛聽妳提起環保,我就想到人家的島這麼漂亮,我們卻才要開始搞。一時想到就隨口問問。」

「嗯,聽說那邊的確很漂亮。」她點點頭,微笑著問:「你想去馬爾地夫嗎?」

「嗯,最近有一些旅行團到處在做廣告,我看過幾張照片。」我想了想,又說:「薇,如果有機會,我還真想跟妳一起去那裡玩。」

「呵呵,不用急啊,」她笑了起來:「不是約好了嗎?等你當完兵,我們想去哪就去哪,想想也不過是六七年之後的事,一眨眼就過去了。」

「六七年嗎?」我算了算:「嗯,高中還有兩年,大學四年加上當兵兩年,喂,這樣已經八年了。」

「喔,是啦。」她點點頭,嘆了口氣:「你們男生真慘。不過往好處想,當兵也是一種特別的經驗。人家外國人不能當兵還花錢參加戰鬥營呢。不知道將來你分發到哪裡,搞不好抽到外島,運氣好說不定會來澎湖,那就等於天天度假了。」

「嘿,來幹嘛,炸小島嗎?」我哼了哼:「沒有妳,澎湖也只不過是一堆沙灘石頭罷了。」

「嘻嘻,嘴好甜。」她笑著說:「好吧,這麼一來,以後還非得跟你在一起不可啦。」

「為什麼這麼說?」

「不然澎湖就變成沙灘石頭啦。」她笑嘻嘻地說:「知道我的好,那就好好珍惜我,耐心等我回來,別亂鬧彆扭。才八個月,也沒多久不是嗎?」

「嗯,是啦。」

「怎麼啦?」她一笑:「好像很沒信心的樣子。」

「也不會啦,」我搖搖頭:「只是覺得,那一天還要很久。」

「你是說八個月,還是八年以後?」

「八個月就很久了,何況是八年?」我嘆了口氣:「妳看,我們認識才五個多月,一下子就要分開八個月,怎麼能讓人覺得不久呢?」

「所以說,你覺得已經認識我很久了,是嗎?」

「對啊,」我點點頭:「感覺起來一點都不像才五個多月,好像已經認識妳很多年了一樣。」

「這就是所謂的度日如年嗎?」

「妳少來。」我也笑了起來:「說真的,只有不能見到妳的時候,那才叫度日如年。」

「嘻嘻,凱,你越來越會說好聽的啦,」她笑得十分開心:「講這種話也不嫌噁心。喂,這陣子你到底幹嘛去了,學了這麼多甜言蜜語?」

「這才不是甜言蜜語,妳去大陸就兩個月,放暑假到今天也沒見過幾次,五個多月倒有三個月沒見面。我每天都在想妳,看到報紙就擔心,貨真價實的就是度日如年。」

「嗯,這話倒是不假。」她點點頭,柔聲道:「不過你應該反過來想,光這點時間我們就已經很快樂了,等到以後在一起,那不就更幸福了嗎?」

「唉,妳還真樂觀。」

「你才別老愁眉苦臉的,」她笑了起來:「我答應過的事絕不黃牛,說好回來,我就一定會回來。答應以後帶你環遊世界,那我們就一定會玩遍整個地球。八個月或八年,比起在一起的一輩子都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不是嗎?」

「嗯,是啦。」我點點頭,心裡卻覺得這個「一輩子」十分虛無飄渺,好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一樣,沒有任何真實感。

「所以嘍,今朝有酒今朝醉,這裡這麼舒服,幹嘛想一堆煩惱的事?」她沒有發現我的情緒,續道:「來,乖,別想啦。這裡的海很乾淨,不輸馬爾地夫,我們走一走吧?」

「好。」

我點了點頭,兩人一起站起身來。

踏著及膝的海水,我們沿海岸線相伴而行。四周安安靜靜地,走在島嶼邊緣有種走在海裡的錯覺。這裡的氣氛很特異,浪漫中透著些許寂寞,明明到處都是海鷗,卻覺得孤伶伶地,有種無依無靠的感覺。

薇聊起剛剛的船。她說「羅莎一號」這個名字應該是她爸爸取的,因為她媽媽叫做「怡玫」,自己是「美薇」,玫瑰與薔薇的拉丁文學名分別是「Rosa rugosa」與「Rosa multiflora」。薇笑著說,這也是她剛剛問起是否還有二號、三號的原因。

她又說,近來她爸爸投資了一堆環保生意,也開始贊助一些環境永續發展之類的研究活動,回去之後會好好瞭解一下他到底在澎湖幹什麼,搞不好以後還有更多機會來玩,「順便也做一些有意義的活動」。

講到這裡,她忽然聊起了綠蠵龜。表示馬公南邊有一座望安島,島上擁有台灣僅存的綠蠵龜洄游產卵區,聽說澎湖縣政府正在規劃將望安列成保育區,等下次再來,「我們可以算準時間去看綠蠵龜產卵」。

我一怔,問道:

「綠蠵龜產卵可以看嗎?」

「聽說可以,不過要有人帶。我回去問問爸爸,看他有沒有一些縣府環保單位的朋友可以幫忙。」

「好啊,那一定很有趣。」我讚道:「澎湖縣政府不錯嘛,又是玄武岩又是綠蠵龜的,環保上面還做了不少事。」

「是啊,可惜還是開放大家踏浪。」薇說:「上次不是跟你說過有人開卡車壓過珊瑚礁嗎?我覺得縣府的努力不夠快,很多東西破壞了就回不來啦。這種事應該馬上做,等到公務流程跑完,恐怕已經沒有珊瑚礁要保護了。」

「這是真的。」

「不過總是個開始,還是該鼓勵一下。」她微微一笑,點點頭又說:「對了,凱,平常你跟小箏妹妹都有沒有聊到這類話題呢?」

「咦?怎麼突然提到她?」我一怔。

「嘿嘿,你大概不知道吧,」薇笑了起來:「你這位小女朋友的爸爸還挺有名的,寫過很多篇關於澎湖的文章。」

「他不是歷史系教授嗎?」我呆了呆:「這跟跟綠蠵龜有什麼關係啊?」

「呵呵,他跟綠蠵龜唯一的關係就是有個北一女女兒,人家發表的文章是關於咕咾石建築歷史研究。」

「咕咾石?那是什麼東西?」

「就是珊瑚化石啦,」薇解釋:「台灣有幾個地方產珊瑚,以前的人拿來當建材,這種化石就叫做咕咾石。高雄跟澎湖都有咕咾石蓋的房子,高雄有一座天主教玫瑰聖母教堂也是用咕咾石蓋的。咕咾石跟石滬一樣,算是澎湖名產。」

「石滬又是什麼?」

「『心心相映』就是啊,」薇一怔:「咦,搞了半天,你不知道那是什麼啊?」

「不就是某種海邊的裝飾嗎?」

「才不是呢,海邊搞裝飾幹什麼?」她笑了起來:「澎湖人靠海吃海,以往都是捕魚維生。冬天風浪大沒辦法出海,所以利用石頭在海邊潮間帶築成牆一樣的東西叫做石滬。漲潮的時候魚兒游進來,退潮時就被困在裡頭,這種捕魚的方式叫做『陷阱漁法』,你看心心相映的形狀就知道,兩個心形排得跟迷宮一樣,魚是游不出去的。」

「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咦?小箏爸爸研究這個啊?」

「嗯,他跟一個台大人類學系教授做了一些澎湖先民的研究,我看過幾篇他的文章。」薇點點頭:「不只這個,澎湖還有很多古蹟,像是澎湖天后宮就是最早的媽祖廟,二崁古厝保存了很多古代的建築,其他像拱北砲台、西嶼東西台這些早期的軍事設施,都有很多歷史在裡頭。」

「真的喔,我都不知道。」我歎道,又問:「那我問妳,妳怎麼知道這個教授就是她爸爸?」

「哈,說來害羞,這就叫知己知彼吧,」薇嘿嘿一笑:「她可是我的情敵呢。」

「妳說真的假的?」

「當然是假的嘛,我哪那麼無聊?」薇哈哈大笑,推了我一把:「你還當真了呢。這件事說來湊巧,有一天我去訓導處辦事,正好遇到她爸爸在裡頭跟主任大小聲,回頭問教官才知道這是誰。害我還失望了一下。」

「失望?」

「對啊,」薇歎道:「他的文章很好看,深入淺出,字裡行間給人一種很熱血的感覺。之前我還想找個什麼科展之類的藉口去認識他,想不到訓導處裡見到的竟然是個頑固老頭,搞得我失望得不得了。」

「那妳怎麼知道他就是妳說的那位教授?」

「一看就知道了。」薇說:「他在科學眼發表過幾篇文章,大地雜誌也訪問過他,照片都登在上面,那種長相還真不會認錯。」

「哦?長什麼樣?」

「其實跟小箏妹妹長得很像,」薇想了想,形容道:「不過頭髮全白了,還有一撮國父style的小白鬍子,戴一副徐志摩圓圓眼鏡,穿一件黑色背心棉襖配牛仔褲,我看誰見了都忘不掉。」

「呵,這麼帥氣?」

「是啊,很特別吧?」薇點點頭:「穿著可以顯示個性,打扮成那個樣子,正好顯示出他很難相處。」

「為什麼?」

「一個人敢穿得跟別人不同,代表他不在乎別人怎麼想,那一定不好相處。」薇解釋道:「反過來說,他也可能是刻意打扮成那樣的,表示他想給人一個『我很特別吧』的形象。一個幹什麼都要標新立異的人,保證也很難相處。」

「有道理。」我點頭贊同,又問:「對了,他去北一女吵什麼?」

「教官說跟什麼賣紀念品有關,好像是她們演講社的東西吧,」薇聳聳肩:「我聽不懂,只知道她爸爸對什麼『好好學生不當,變成推銷員』有意見,要訓導處別讓她當社長。」

「真的喔?」我一愣。

「是啊,她推銷了什麼嗎?」

「嗯,應該是個社徽啦。」我說:「我書包上有一個,妳看過嗎?」

「小木牌寫北一女,還有個紅色流蘇,是不是?」

「對,就是那個。」我皺起眉頭:「奇怪了,我幫她們處理了啊,她爸爸來幹嘛?」

「你處理了?」

「嗯。」我點點頭,簡單解釋一下之前買斷社徽的事。薇聽完想了想,點點頭說:

「我懂了,你還真是兩肋插刀,可惜幫得太晚了。她爸爸是下學期來的,大概就是社團聯展前那段時間吧。」

「哦,難怪。」

「難怪什麼?」

「當時她好像很煩惱,提起來的時候都悶悶的。」我回想了一下:「我以為她們傷腦筋賣不出去,結果這個忙一幫大家都很領情,原來後面還有這樣的事,妳這麼一說就都明白啦。」

「哈哈,難怪你在演講社這麼紅。」薇笑道:「你倒好,當個經銷商,還可以抱回老闆娘,還真是不吃虧。」

「哼,妳少無聊了。」

「我說真的啊,這麼個乖學弟,出錢出力,人又可愛,還不趕快抓來當男朋友?」薇取笑,又嘆了口氣:「好啦,不鬧你。說起來你真是歪打正著,小箏妹妹都不怎麼談她家裡的事,是不是?」

「是啊,我們很少聊這種事。」

「那你們平常聊什麼?」

「呃,」我一怔:「被妳這麼一問,我還真想不起來我們都在聊什麼。大概就是一些社團功課之類的事吧,很少聊到我們在聊的這種話題。」

「哦?」她微笑著問:「我們都在聊什麼?」

「我們喔,」我想了想:「不知道耶,好像什麼都聊,妳懂得很多,多半是妳在教我東西。」

「少拍馬屁,說啦。」

「我是真的不知道啊,」我忙道:「妳跟我什麼都說,一下子音樂一下子咖啡的,上次不是還說到什麼量子力學嗎?還真是什麼都有。」

「那都只是閒扯一下而已,我啥也不懂。」她點了點頭:「其實,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在聊你。」

「聊我?」

「是啊,聊你的社團,聊你的生活,」她笑著說:「還有聊你的感情。想起來也真吃虧,每次都聊你,你卻很少問起我的事。」

「哪沒有?」我也笑了起來:「妳常常聊自己啊,妳爸爸妳媽媽,詩聖,以前去過哪裡玩,其實也說了很多。」

「嗯,這也是。」她點點頭:「consider我們認識才五個月,這還真能聊。」

「就是說嘛。」

「這樣很好,希望我們之間能夠一直保持這種溝通。」她忽然說:「凱,情人之間多聊天是很重要的,這也是為什麼之前我不希望跟你進展太快的理由。很多男女朋友一時激情過去,之後就沒話說了,久而久之一定會分手。」她頓了頓:

「就像你跟小箏妹妹一樣,這對感情的持續很不利。」

「嘿,妳怎麼知道我跟她沒話說?」

「你啊,其實並不怎麼關心人家呢。」她搖了搖頭:「這樣說吧,你對別人的家務事很冷漠。我一直覺得假如我們真正關心一個人,就會自然而然在乎對方的事,無論那些事有多麼微不足道。我發現你並不瞭解她,也沒興趣知道她的背景或家庭,因此你們的感情基礎才會這麼脆弱。」

「妳之前提過,」我點點頭:「那我對妳呢?」

「你很在乎我,只是不知道怎麼問。」她點點頭:「跟我有關的事你比較有好奇心,我也很願意跟你講。這種好奇心是很重要的,代表你在乎我,想瞭解我。」

「我也沒有問妳很多啊。」

「因為我是大嘴巴,自己會講,」她笑道:「不過先決條件是你愛聽。要是都沒興趣,那我也就不想講啦。」

「我當然愛聽,」我緩緩地說:「薇,不瞞妳說,妳是我見過最特別的人。講一句噁心的,像妳這樣的人選擇愛上我,我覺得很光榮。」

「啊?這都是哪來的傻話啊?」她笑了起來:「愛你就愛你,什麼選擇不選擇的,還光榮咧,我又不是什麼偉人,你覺得開心比較重要。」

「我開心啊。」

「這就是了,所以更要小心守護。」她點點頭,稍稍嚴肅了些:「凱,這陣子我們的相處方式很不好,氣氛一點也不輕鬆。記得在一起是溝通跟分享,既不該患得患失,也不該讓佔有慾或小心眼在中間造反。這樣才能相處得久,不管是不是情人,永遠都會是最好的朋友。知道嗎?」

「嗯,知道。」

「那就好,」她滿意地點了點頭:「講到這裡,這趟就不虛此行了。凱,你是我生命中最在乎的人之一,我要永遠擁有當時的你,那才是我愛的你。」

「那是個什麼樣的我?」

「很單純、很直接,很溫和……」她想了想,微笑著說:「嗯,也很真情,我喜歡你那個樣子。」

「對妳,」我輕輕地說:「我會一直這樣。」

「希望你對別人也是這樣。」她接口:「凱,仔仔說你這個人對人很真誠,依他的說法叫做『有義氣』,我覺得大家就是喜歡你這個特質, 希望你即使長大了、成熟了,都不要改變這一點。」

「我不會的。」

「我相信你,」她點點頭,澄澈的眼睛看著我:「雖然這很不容易。」

「為什麼不容易?」

「很多事情會改變人,」她說:「隨著年齡越來越大,我們的心思也會越來越不單純。這是很難避免的。」

「或許,」我點點頭,微笑道:「所以就要靠妳了。」

「靠我?」

「是啊,靠妳提醒我。」

「喔,你是這個意思。」她笑道:「我會的,到時候就別嫌我囉嗦。」

「才不會。」

「是啊,如果真能這樣在一起,大概我們也都沒有遺憾了吧。」

她轉過頭去,避開我的視線。

我沒有接口,只是繼續望著她。薇似乎發現了我的視線,微笑著低下了頭。這一瞬間,我輕鬆了下來。通過短短幾句對話,我跟薇好像走出了這一陣子的奇怪情緒,有種終於把話講開了,或是突然想開了的感覺。

忽然又想,或許這一切都只是我的情緒而已。薇對我總是那麼好,無論自己有什麼情緒,一向都是以我的心情為第一優先,既開朗又溫柔,從來不會小心眼。想想自己這幾天的態度,我不禁慚愧起來,停下腳步,認真地說:

「薇,謝謝妳。」

她沒有說話,微笑著搖搖頭。

我心裡充滿著說不出來的情緒,咬著下唇說:

「我想抱抱妳。」

「嗯。」

她一笑,拿下太陽眼鏡,輕輕抱住了我。

就這樣地,站在一片寂靜的海邊,我們緊擁著彼此。頭上是遼闊的長空,腳下是沁涼的大海,我抱著她柔軟而嬌小的身軀,感受著熟悉的觸感與氣息,心裡滿滿地,過了好久好久。

兩人沿岸邊走了一圈,不久後來到沙灘盡頭。放眼望去到處是崢嶸林立的礁石,赤腳的我們無法繼續前行。薇擺了擺手,說道:

「好啦,得回去了。」

「這裡看起來大,其實還真小呢。」我說:「只有沙灘可以走,其他的地方都上不去。」

「是啊,不過也很有趣,感覺起來跟K書中心差不多。」

「咦,K書中心?」我一怔:「為什麼?」

「很舒服,卻什麼都沒有,只好專心在功課上。」薇嘻嘻一笑:「這次我們有很多事情要談,所以特別選在這裡。很浪漫,卻也沒什麼好玩的,只能專心談天。」

「哈,妳還真會想。」我笑道:「話是沒錯,幸好沒有講得不開心。否則要是吵起架來,想離開都做不到。」

「誰會跟你這個小朋友吵架啊?」她一笑:「好啦,快渴死了,我們回帳篷躲太陽,休息一下吧。」

我點點頭,依然牽著她,踩著淺灘回到帳篷。

薇從保麗龍箱裡拿出了一個垃圾袋,要我到海邊裝了一袋水回來。兩人用海水洗腳,一起窩進帳篷裡面。帳篷不高,待在裡頭只能坐著。薇取出兩罐可樂,兩人靠在一起邊喝邊聊。

很浪漫,我不禁想,在這麼一個無人的地方,跟薇享受著一個不慌不忙的下午,這是之前從來沒有過的經驗。

薇跟我都是一身泳裝。她把頭髮盤起來,露出了粉嫩的肩膀與頸子。泳裝襯托著雪白的肌膚,平坦的小腹上有著性感的肚臍。泳裝下是修長的腿,水凝似的肌膚在暑氣蒸騰下泛著紅潤;腳背柔順光滑,腳趾渾圓可愛。

我望著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摟起她的腰。

「凱?」

薇動了動,回頭望我一眼。

「嗯?」

「別這樣。」她輕聲道。

「呃,對不起。」

我連忙抽手,坐直身子,有點不好意思地望著她。

薇沒有不高興,若有所思地瞧了我半晌,緩緩地說:

「要忍住。」

「好啦,知道了。」我搔了搔頭,打算找個話題轉移焦點,只聽她又說:

「馬上就要走了,你要規規矩矩的,知道嗎?」

「呃,我沒要怎樣啊。」我連忙解釋:「剛剛只是……」

「我知道,」她打斷我,語氣並不嚴肅,卻十分堅決:「我也想,只是不可以。」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她也沒有繼續說話,只是怔怔地望著外頭。

我不敢打擾她,只能偷偷觀察她的神情。良久,她忽然笑了起來,坐直身子,蜷起雙腿。

我呆了呆,只見她溫然一笑,柔聲說:

「來,躺這裡。」

我一怔,她笑嘻嘻地拍了拍大腿:

「剛剛太嚴肅啦,算是給你一點福利好了。來吧,躺下來。」

我心裡開心,依言躺下,把頭枕在她的大腿上。

好舒服的感覺。枕著柔軟溫暖的雙腿,她的氣味飄在身邊。

薇輕笑地看著我,伸手摸摸我的臉頰。

「舒服嗎?」

我點點頭,不知怎麼形容的感覺。

「呵,別亂動,你把我弄得好癢。」她笑道:「怎樣,這比吃豆腐好多了吧?」

「我又沒要吃妳豆腐。」

我說,卻靠得緊了些。只見她的胸部就在面前,有點緊張地轉過了頭。

「不要亂想,好好躺著休息休息,讓我疼疼你。」她微笑著說:「唱首歌給你聽。」

「好啊,」我也笑道:「簡直就是搖籃曲了,小心我睡著喔。」

「那就睡著沒關係,還早著呢。」

她輕聲說,想了半晌,哼起了歌。

這是一首陌生的旋律,歌詞也是完全聽不懂的、像是某種歐洲國家的語言。薇哼得很輕,悠揚的曲調裡透散著空靈的氣息。飄飄忽忽地,彷彿山間的氤蘊霧靄。

四周響著海濤聲,像是伴隨著她的節奏。

說是陌生,卻又覺得依稀在哪裡聽過。我怔了怔,薇停下歌聲。

「怎麼了?」

「呃,沒有沒有。」我回過神來:「這是什麼歌啊?」

「這是一首hymn……怎麼翻譯呢,讚美詩歌吧,」薇想了半晌,又說:「就是我們讚頌或祈禱時唱的歌。這首名叫『When he Cometh』,出自瑪拉基書第三章十七節,是一首美國作曲家寫給主日學小朋友的歌。」

「基督教的歌啊?」我愣了愣,又問:「妳剛剛唱的不是英文吧?」

「是瑞典文。」薇笑了起來:「先說了,我可不會講瑞典話,這是我八年級的時候一個同學教我的。她媽媽是瑞典移民,我聽她唱覺得很好聽就跟她學,後來才知道原來這是一首英文歌。怎麼了,你聽過嗎?」

「呃,好像有。」

「這倒稀奇了,哪裡聽的?」

「這個嘛……」

我閉上眼睛,想了半晌覺得腦中一片模糊,只有幾絲飄飄忽忽的、做夢般的印象。想了半晌沒有頭緒,我搖搖頭:

「呃,我想不起來了。妳再唱幾句給我聽好嗎?」

「好啊,你要聽英文版的嗎?」

「不,我要聽瑞典文的,」我搖頭:「剛剛聽妳唱,覺得好像以前聽到的就是這種……聽不懂的語文。」

「我唱我唱,你別亂搖頭,好癢。」

她笑呵呵地說,閉上眼睛,輕聲又唱了起來。

躺在她的腿上,我也閉上眼睛,安安靜靜聽著她的歌聲。

歌聲緩緩地,像是她的身體,飄著清芬又溫暖的氣息。

遙遠的記憶飄著。印象裡是一片黑暗,外頭彷彿下著大雨,黑暗中帶著莫名的惶急,卻又有著安心的感覺。不像此刻,背景是海濤聲,閉上的雙眼透著純淨的陽光。

旋律很動聽,柔美而純淨,薇的聲音很輕,清脆中帶著幾絲寂寞的小調氛圍。沒有這麼清晰,我心想,回憶裡的音樂是模糊的,卻又是乾淨的。在黑暗的背景中發著光,有種燭光的感受。

輕紗般的記憶朦朧飄動,越是努力去想,心裡的感受就越模糊。濤聲緩緩又隆隆,薇的歌聲穿過天寬地闊,像一隻吟唱中的鳥兒。

我逐漸靜了下來,時間變慢了,心也跟著寧定了,海風和身拂過,她也緩緩摸著我的額頭。

不知不覺睡著了。再度醒來的時候,身上已經披著她的長袖襯衫。

「呃,」我動了動,發現自己還躺在她的腿上,轉頭一瞧她仍然微笑著,忙道:

「不好意思,我睡著了。」

「不會。」她輕輕地說:「你睡著的樣子很可愛,舒服嗎?」

「嗯。」我坐起身來,揉著眼睛問:「我睡多久了?」

「沒多久,十幾分鐘吧。」她說:「幹嘛起來?繼續躺著沒關係啊。」

「妳腳麻了吧?」

「還好。」她搖搖頭,又說:「凱,我很喜歡看你睡覺的樣子。好像很舒服,沒有什麼心事。」

「呃。」我搔了搔頭,對她傻笑一番。她又說:

「來吧,繼續躺著。」

「等等,不好意思,」我遲疑了一下,有點糗地說:「我想去上個廁所。」

「呵呵,好啊,你去。」她笑道:「這裡可沒有廁所,你去海邊好啦。」

「妳都不用去嗎?」

「不用。」她搖了搖頭,笑道:「我這次不偷看,別不好意思。還是要我陪你去?」

「不必了,我自個兒去吧。」

我忙道,當下爬出帳篷,回望只見她依然微笑著,連忙踩著滾燙的沙灘,快步跑到海邊。

太陽高掛在頭頂上,白沙邊緣大海一片蔚藍。我站在沙灘邊為難了一下,覺得這麼上廁所很沒有安全感,當下又走遠了些,找到一個岩崖壁旁亂石裡的角落,在海蟑螂陪伴下快速解決問題,跑去海裡沖了沖,這才走回帳篷。

一來一去耗時甚久,薇維持著剛才的姿勢,笑咪咪地望著我來回跑。我拿塑膠袋裝水洗腳,躲進帳篷說:

「抱歉,讓妳久等了。」

「嘻嘻,你幹嘛這麼客氣啊?」她笑了起來:「對著汪洋大海上洗手間,嗯,很不習慣吧?」

「是啊,」我也笑道:「好傢伙,不是答應不偷看的嗎?」

「這裡什麼都沒有,想不看到還挺困難的。」她笑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好啦,繼續躺吧。」

「妳太累了,換我讓妳躺吧?」

「你褲子濕的,我才不要躺。」她拉著我躺回她的腿上,微微一笑,拍著我的肩膀說:「你很喜歡躺在我身上,是不是啊?」

「嗯。」

「我也喜歡你躺在我身上,」她輕輕地說:「不過你太小心了,我不會腿麻,你不必這麼僵硬。」

「我是擔心自己亂動。」

「哈,別亂動就好了。」薇輕輕彈了一下我的額頭,隨即摘下太陽眼鏡,伸手蓋住我的眼睛,輕聲道:

「來,你安靜躺著,跟你說一件事情。」

好溫暖的手,我嗯了一聲,只聽她說:

「凱,你知道小箏妹妹月初找過我嗎?」

我嚇了一跳,當場就要坐起來,薇按住我:

「別急,聽完。結業式那天她打了一通call機給我,約七月一號早上見面。」薇笑道:「她也真用心,代碼原則跟我們的一模一樣,07010830MCZH,接到的時候我還想了半天。」

「那妳就跟她約啊?」

「我沒有馬上回應。」薇說:「當時不知道ZH是誰,後來仔仔正好打電話來,一問之下才知道是她。本來我想回電確認一下的,後來看到發訊號碼是她家,加上仔仔也講了一些你的事,我就知道真的是她找我了。」

「詩聖說了什麼?」

「喔,也沒什麼,就是你跟她分手那天的情況。」薇哈哈一笑:「你跑去北一女堵人,結果你這位好兄弟還拉了阿珍幫忙,是不是啊?」

「呃,別提了。」我忙道:「然後呢?」

「我覺得很有趣,決定不要回覆她,隔天早上直接去麥當勞看她來不來。」薇笑道:「第二天是聯考日,一大早麥當勞都是人。我一進去就看到小箏妹妹穿著制服坐在我們的位置上,見到我還很熱情地打招呼。」

「這樣見面不會很奇怪嗎?」

「其實不會,都是同學嘛。」薇搖了搖頭:「再說了,講起來我跟她算是情敵,而且她還是贏了的一方。她都不奇怪了,我有什麼好奇怪的?」

「好好好,妳對。」我嚥了口口水:「她跟妳說什麼?」

「其實也沒什麼,她說只是打個招呼,順便『正式向我道個歉』。」

「道歉?」

「嗯,道歉,」薇的聲音聽起來很有趣:「因為她搶走了你。」

「都多久了,她講這個幹嘛?」

「哈,你覺得久,其實也沒幾天。」薇笑了起來:「別忘啦,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是社團聯展的晚上,之後我就去北京了。對她而言,很多話還來不及講清楚。」

「什麼話?」

「我跟她『借』了你三天,」薇正經了起來:「想想當時不該這麼做的。那三天很大程度改變了我們三個人的關係,她要找我說個清楚,以她的個性來看一點也不奇怪。」

「那妳們說了什麼?」

「我什麼也沒說,那天是她約的,所以我就讓她講。」薇頓了頓:「不過她也沒有多講,只是跟我道個歉,順便聊了一點你們的事,問我幾個問題。就這樣而已。」

「所以,」我呃了一聲:「她是去踢館的?」

「原本我也以為是這樣,」薇嘆了口氣:「後來越聽越不像。一開始她講了很多你對她多好多好的事,之後也跟我承認你們已經發生關係了……」

「那還不是踢館?」

「別急,先聽完,」薇不讓我打岔,又說:「她講了一大堆,聽起來你們很甜蜜。不過馬上又說,她覺得你愛的是我,不是她。」

「咦?」

「你們社團參加了一個叫做樂聲揚的表演,對不對?」薇忽道:「小箏妹妹說你是說唱藝術社的總指揮,可是表演當天你不但沒有坐鎮指揮,反而跑了個不見人影。有這件事嗎?」

「呃,有。」我一怔:「她講這個幹嘛?」

「那天你去哪了?」

「我在妳家。」

「你在我家幹嘛?」

「沒事,心情不好,躲在妳家。」

「沒事幹嘛心情不好?」

「呃,當然有事嘛。」

「跟我有關,是不是?」

「這個……」我心知難逃一問,只好說:「好啦,其實是件小事。」

「什麼『小事』?」薇笑嘻嘻地問。

「妳去大陸以後……」我遲疑半晌:「我常常騎妳的車,也幾乎每天都去小箏宿舍報到……平常我都把車子停在建中後門,那一陣子有幾天下雨沒去拿車,所以車子也就在那裡淋了幾天雨。」

「喂喂喂,你在說什麼啊?」薇一怔:「凱,我是問你幹嘛心情不好,怎麼談起車子來了?」

「妳先聽完,」我續道:「樂聲揚那天凌晨我去小箏家,到的時候順便繞過去瞧瞧車子。看到車子在淋雨,我忽然覺得很對不起妳,所以就心情不好了。」

「哦,原來如此。」薇噗哧一笑:「拜託,你是小女生啊,這有什麼好對不起的?平常我也把車子放在外頭,別說下雨,連刮颱風的時候都是這樣啊。」

「那是妳的車,妳要扔了也沒關係。」

「我懂,」薇笑道:「這叫多愁善感,跟車子無關。不過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樂聲揚你不去指揮,跑到我家幹什麼呢?還車嗎?」

「不是。」我嘆了口氣:「看到車子淋雨,之後整夜都在想妳。那一陣子我剛跟小箏……呃,那個了,幾天都沒去妳家收信。當天既然有整天公假,我就想說先過去看看,晚一點再去學校。」

「結果一到就觸景傷情了,是不是?」

「沒有,我是聽到答錄機之後才真的不行了。」

「咦?你是那時候才聽到的啊?」

「是啊,」我歎道:「對不起。」

「哎呀哎呀,沒關係啦,」薇忙道:「你不知道我要打,沒去檢查答錄機很合理,別放在心上。」說著嘻嘻一笑:「是啦,留言的時候我是有點失望,你聽了覺得對不起我,所以自己一個人悶著發呆,是不是啊?」

「嗯。」

「你還真是的,輕重不分,有情緒沒關係,事情辦完再煩啊。」

「呃,反正都發生了。」

「好,那我繼續問。」薇又說:「當天你沒跟小箏妹妹承認在我家,對吧?」

「嗯,我沒說。」

「可是她知道,」薇輕聲道:「聽她說,那天她特地幫你準備了便當,你也沒吃,是嗎?」

「是。」

「凱啊,你躲在我家想我,這種事情瞞得了她嗎?」薇長歎一聲:「你太不瞭解女人了,這種直覺每個女人都有,你是騙不了她的。」

「我又沒打算騙她,只是沒事好好的幹嘛提呢?」

「你有心事瞞著她,跟騙她是一樣的。」薇搖了搖頭:「她跟我說,打從那天起,她就明白你愛的人其實是我了。之後你對她越好,她就越覺得那些都只是因為歉疚而做的補償,並不是什麼真情流露的行為,這也是她為什麼決定在我回來當天跟你分手的原因。」

我聞言默然,不知道該說什麼。薇有點意外地停了半晌,問道:

「凱?」

「嗯?」

「你怎麼都不說話?」

「我沒什麼要說的。」

「所以這是承認了?」她更驚訝了,把蓋在眼睛上的手移開,望著我說:「沒有什麼要辯解的?凱,這是你的真心話嗎?」

一陣陽光刺進瞳孔,我皺起眉頭,想了半晌說:

「我沒有承認什麼。不過,我的確愛妳超過愛她,那天之後我就懂了。」

薇怔怔地望著我,我也躺在她的腿上望著她。良久,她開了口:

「所以你是說,你也知道自己不愛她嗎?」

「不,」我搖搖頭:「我的意思是,我愛她,但我更愛妳。」

「你怎麼比較的?」

「這不用比較。」

「怎麼說?」

「只是一種感覺。」我說:「薇,別問了。妳的話還沒說完呢。」

「你說我跟小箏妹妹見面的事?」

「是啊。繞了這麼一大圈,反正妳只是想確認她的話,」我緩緩地說:「現在妳確認了,我愛妳超過愛她;再說她也知道了,那還有什麼好說的?」

「呃,凱啊,你對她怎麼這麼無情啊?」

「也不是,」我搖搖頭:「我只是不想繼續繞在這個話題上而已。」

「好吧,」薇想了想,又說:「後來她又說了一些關於中正紀念堂表演的事。她說從你對六四事件的關心程度,就可以感覺到你有多擔心我了。」

「這不稀奇,小光跟詩聖也看出來了。還有什麼?」

「唉。」薇嘆了口氣,似乎我的反應讓她十分意外:「大致上是這樣,最後她問了我兩個問題。第一個是,假如再來一次,我還會『讓』她嗎?」

「嘿,我就知道。」

「哦?」薇看了我一眼:「好吧,那你猜猜看,我是怎麼回答她的?」

「妳說,妳沒有『讓』她。」我想了想:「嗯,搞不好妳還說,如果再來一次,妳會跟我把界線劃得更清楚,也不會跟她要那三天。」

「咦?這次你倒猜得很準。」

「這跟昨天妳說不如不要去麥當勞認識我,是一樣的意思。」

「好吧,你對。」

「那另一個問題呢?」

「她問我們那幾天有沒有在一起。」

「復合前那幾天?」

「是啊。」

「妳也承認了?」

「是。」薇點點頭:「凱,我不能騙她。她沒問算了,問了我就得說實話。」

「我沒要妳騙她,」我搖頭:「其實畢業旅行路上她也問過我,我也承認了。這就是小箏,她想知道什麼一定會直接問;反過來說,對於那些已經認定的事,她反而會憋在心裡。」

「像什麼?」

「樂聲揚那天我在哪裡,之類的。」我說:「她從來沒有問過我,可是她卻跟妳這麼說,也不怕冤枉了我。」

「你的確在我家,那也不是冤枉你。」

「問題是她並不確定。」

「凱,我覺得你對她太嚴格了,」薇皺起眉頭:「不然我問你,聽完這些,你有什麼想法?」

「薇,我不知道妳說這些要幹嘛,」我坐起身來:「當然,謝謝妳跟我講,不過現在談這些都已經太晚了。小箏找妳的確沒有惡意,妳說不說其實不要緊。之後怎麼辦我心裡有數,畢竟這次旅行她也說過,以後兩人只要當朋友就好了。」

「咦?她又提分手啦?」

「沒有,」我搖了搖頭:「她的意思跟妳之前想做的很像,名份不重要,重要的是溝通與共享。」

「那不是很好嗎?」

「聽起來是,不過就她而言,這跟分手也差不了多少。」

「為什麼?」

「小箏不會真的溝通的。」我搖了搖頭:「薇,或許妳認為我對她很冷淡,不過也請妳聽聽我的想法。小箏跟我是有感情的,問題是,她不像妳,我跟她的溝通很……怎麼說呢,是很單方面的。」

「這話怎麼講?」

「她有心事,不會告訴我;她知道我有心事,也不會主動問。」

「那你呢?會不會自己跟她說?」

「有時候會,但有些話我不能說。」我搖了搖頭:「小箏表面上平平靜靜的,其實情緒很激烈,事情決定得很快,下決心後又很堅持。有些事情不說還好,說了只怕更糟。」

「像你對我的情緒?」

「這個啊,她都知道,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我想了想:「說到頭來,我不能跟她溝通的,反而是對她的情緒。」

「可是你卻能跟我講?」

「是。」

「你想講嗎?」

「想啊。」

「那你說。」

「對她,我有很強烈的無力感。」我整理了一下思緒:「或者說,我很難跟她分享心情。每次對她說什麼,她總給我一種『這沒關係啊』的態度,到頭來卻事事有關係,我覺得很傷腦筋。」

「所以你是說,她很難搞?」

「喔,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連忙解釋:「應該說,每次跟她分享心事,到頭來她的反應都會讓我很驚訝。」

「你舉個例子。」

「就像妳回來的時候好了,我跟她表示會找妳說清楚,整天下來竟然得到了一個分手的結果。老實說這件事蠻傷心的,有種被捅了一刀的感覺。」

「你怎麼會這麼覺得呢?」薇皺起眉頭:「凱,整件事是你不對,她這麼忍耐你,到底是誰捅誰的刀啊?」

「嘿,瞭解,是我捅妳『們』刀。」我哼了哼:「這麼一說,妳也很忍耐我,是不是?」

「其實是,」薇點點頭:「只是,跟她不同,我也有責任。」

「啊,別什麼責任不責任的,越講越嚴肅了。」我搖搖頭:「這可是妳要我舉例的。總而言之小箏常常嚇我一跳,久一點之後我就不大敢跟她講心事了。」我遲疑片刻,又加了一句:

「老實說,這陣子我也不大敢跟妳講心事了。」

「為什麼?」

「妳也心情不好啊,說了不是等於找妳麻煩?」

「你不該這麼想。」薇忽然笑了起來,伸手摸摸我的頭:「什麼叫溝通啊,只能講好聽的嗎?兩個人在一起當然要互相承擔。你知道我心情不好,這就是溝通的結果,懂不懂?」

「我能不懂嗎?都是我害的。」

「哈哈,怎麼又開始鬧彆扭了呢?」薇笑道:「人跟人在一起是不會天天開心的。偶爾有些誤會,偶爾有些煩惱,重要的是一起克服,不逃避問題。這樣你懂嗎?」

「嗯。」

「所以了,這次來澎湖很值得。」薇點點頭:「我們交換了很多新的想法,也多了一些以前沒有嘗試過的溝通方式。凱,我一向相信快樂甜蜜固然好,沒有經過一些風風雨雨,無論什麼快樂甜蜜都是值得懷疑的。」

「那現在呢?」

「嗯,我覺得我們的溝通更好了。」薇笑著說:「或者說,更完整了。討論不愉快的事很不容易,討論不愉快的事還能有結論更難。我認為這是進步,也是我們交往一場後的成果。」

「什麼成果?」

「我們認識、分離、在一起,然後又要分離。看起來很坎坷,就溝通上而言,卻一直在進步。」

「這是必然的吧?」

「才不是,很多人久一點之後就沒話說了。」薇搖了搖頭,卻又笑道:「這樣真好,謝謝你堅持來澎湖。這算是個暫時的句點,我們不要忘掉今天的氣氛,八個月之後再來繼續。」

「呵,講得一副我們一定會在一起的樣子。」

「其實你心裡有數,不用假惺惺。」

「不,這次我會認真跟小箏相處,無論結果是怎麼樣。」我歎道:「之前我太幼稚了,想不到談個戀愛這麼麻煩,很多事情不到發生了都很難說。」

「哈,那你等著吧,麻煩還沒來呢。」薇嘿嘿一笑:「這一輩子啊,你還有得受呢。」

「這算嚇我嗎?」

「嘻嘻,算是善意提醒。」

「是喔,那還真是謝謝妳了。」

我沒好氣地說,只見她聳聳肩,吃吃地笑了起來。

兩人又在帳篷裡待了一會兒,午後的太陽越來越大。薇提議再出去走走,我看了看外頭刺眼的陽光,對她說:

「妳都不怕熱啊?」

「其實不會熱。」她說:「海風吹得很舒服,嫌沙灘燙就到海邊去。倒是防曬還要補一下,不然一定會被曬傷。」

「呃,又要擦了。」

「嘻嘻,給你吃豆腐還不好?」

她笑著說,從包包裡拿出防曬乳液。打開正要擠,我抓住了她的手。

「薇,這次自己來吧?」

「咦?怎麼啦?」

「唉,這裡沒人,我就直說了。」我歎道,抓著她細嫩的手臂:「妳穿得這麼少,這裡又這麼安靜。我有點忍不住,這樣妳懂了沒?」

「哈,我需要你說才懂嗎?」她笑了起來:「凱,我很高興你這麼說。」

「高興?」

「是啊,」她點點頭,水亮的眼睛直視著我:「連這種話都可以直接說出口,我喜歡這樣的你。」

「哪樣的我?」我也笑了起來:「色色的嗎?」

「是啊,你色色的,卻不怕我知道。」她點點頭:「一點距離都沒有,這不是我們一直在努力的事嗎?所以我說,這是很難得的。」

「可惜我們都得忍著。」我嘆了口氣。

「那是你得忍著。」

「呃,這是什麼意思?」我一怔,話剛出口馬上後悔。只見她點點頭,微笑著說:

「你懂,那我就不說破了。」

「這這這……」我吃了一驚,忙道:「薇啊,妳不是說這樣不好嗎?」

「經過剛剛的溝通,我覺得無所謂了。」她聳聳肩,一派輕鬆地說。

「妳……」

「哈,耍到你了!」她忽然放聲大笑,伸手捏我一把,笑道:「你瞧你,小男生,滿腦子都是那種事。我才不跟你那個呢,倒是想得美。」

「厚,有這樣鬧的嗎?」我被她搞得哭笑不得:「妳幫幫忙,這種玩笑很過分呢!」

「嘿嘿,你好意思說我過分?」她取笑道:「自己腳踏兩條船,看我穿泳裝還敢興奮。我不跟你計較,還讓你躺在身上。要是被人家知道了,小心小命難保。」

「妳再這麼說,我要生氣了。」

「你氣啊,我才不怕,至不濟像上次那樣欺負我,你敢不敢呀?」她笑著說,擠了一點防曬乳液在我掌上:「別亂想啦,來幫我擦吧。」

「哼。」

我瞪她一眼,依言幫她擦起了防曬乳液。

薇笑咪咪地看著我,我低著頭自己忙,也不來理她那副取笑我的德性。只聽她說:

「凱啊,你真是個小孩子。」

「幹嘛?」

「想要就直接說,那麼迂迴又何必呢?」

「嘿,妳少來。」我哼了哼:「一個詭計只能用一遍,用兩遍就破功了,我才沒那麼笨。」

「好吧,那算我表錯情。」她笑道,轉過身來讓我幫她擦背後。

我心想她又來了,平常好好的十分溫柔體貼,虧起人來卻毫不手軟,我才不會笨到上這種當。當下又擠了一點防曬乳液,抹在她赤裸的後頸上。

她沒有說話,端端正正地坐著。我也沉默著,擦著她的肩膀。

我避開比基尼的肩帶與背帶,把防曬乳液塗抹在她的肩膀與背上。她忽然說:

「凱,伸進去沒關係。」

「我才不要。」

「只是一條線,真的沒關係。」她的語氣像在微笑:「不要一段一段的,我喜歡你摸我,手熱熱的很舒服。」

「小心我亂來。」

「你不會的。」她搖搖頭,沉默半晌又說:

「好啦,不跟你開玩笑。你想摸摸我,那你就摸好了。」

「我不想。」

「凱,」她忽然轉身,表情既認真又柔和,微笑著說:「我剛剛的確在鬧你,不過現在是認真的。馬上就要分開了,未來怎樣也很難說。今天你要我,我就給你。」

我嚇了一跳,她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在開玩笑。趕緊搖了搖滿是防曬乳液的手,忙道:

「薇,妳別鬧了,我沒有這個意思。」

「你沒有嗎?」她微笑:「等一下可別後悔喔。」

「好啦,我有,可是不行。」

「為什麼不行呢?」她依然微笑著。

「不是講好了嗎?」

「是,不過我覺得也無所謂了。」

「妳剛剛還不是這麼說,結果卻在鬧我。」

「我剛剛並沒有在鬧你,只是一時沒有勇氣,只好說笑話打馬虎眼。」她閉上眼睛,緩緩地說:「凱,你以為我不想嗎?」

「可是……」

「我沒有鼓勵你什麼,」她打斷我:「我已經想開了。過去這段時間堅持很多,我要你跟她在一起,堅持一切照規矩來,堅持要一個完全沒有負擔的開始。堅持這麼多,到頭來事情卻沒有變得更好。剛剛聊完後,我就覺得或許問題都是我造成的。」

「呃,怎麼說?」

「你很好,誰都愛,大家都在禮讓。」她沒頭沒腦地說:「其實這種事幹嘛想這麼多,我愛你,那就應該勇敢把你搶回來,把你綁得死死得才對。我幹嘛要讓她,你也說了,你愛我超過愛她不是嗎?」

「是。」

「那就來吧,」她認真地說:「你要我,我更想要你。我不在乎了。」

「等等,」我吸了口氣,忙道:「薇,妳說的我懂。先讓我問一件事。」

「你問。」

「妳是認真的,是嗎?」

「是啊。」

「好,如果這樣,那我也想要妳。」我點點頭:「只是,這件事一做,妳就要答應我不要走。回台北後我馬上跟她分手。如果妳覺得這樣也可以,那我們就從今天開始在一起,什麼都別管了。」

她一怔,沉默了起來。

「做不到,是不是?」我嘆了口氣,續道:「薇,這就是我不想幫妳擦乳液的理由。妳很矛盾,我也很矛盾,我們都沒有準備好,那就別讓我受到這種誘惑,好不好?」

薇看著我,表情十分複雜。像是有點失望,卻也有幾分讚許。點點頭說:

「凱,說得好。」

「呃,」我愣了愣,傻笑著說:「不客氣。」

「嘻嘻,這下子又呆掉了,」她笑道:「聽你這樣說,那我就放心了。來吧,繼續幫我擦乳液。」

「咦?」

我一怔,想不到她的情緒說變就變,一時很難適應。只見她又轉過身去,笑道:

「還是可以伸進來,我喜歡你摸我的背。」

我有點不知所措,要不是滿手乳液真想搔搔頭,嘆了口氣,聽話地把手伸進泳裝的帶子下面。

兩人在詭異的氣氛中幫對方擦完乳液,爬出帳篷,走在滾燙的沙灘上面。沙灘反射著陽光,海灘一片白茫茫地。我們快步走到海邊,踩進沁涼的水裡。

薇轉過身,望著蔚藍的大海,輕輕地說:

「凱,時間快到了。」

「嗯。」

「我愛你。」

「我也是。」

「我想吻你。」

「我也想。」

「吻你,可是我還是要走。」

「嗯。」我點點頭:「我知道。」

「永遠不要忘記這裡,」她咬了咬下唇:「也不要忘記,在這個小島上,我是願意的。」

「絕對不會。」我用力地搖了搖頭:「跟妳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會永遠記得。」

「那就吻我吧。」

她柔聲道,我心情激盪,緊緊抱起那嬌小的身子,如飢似渴地,吻起了她。

太陽高掛天上,海平面分隔著汪洋與晴空。塊狀雲朵飄在遠方,近處是浪頭的細碎泡沫。周遭景色像是凝結了一般,不知不覺間,幾個小時已經過去了。

我們回帳篷拿了相機,在沙灘上照了好多照片。薇一步步教我如何在大太陽下照相,同時架起腳架,照了很多張兩人的泳裝合照。我們來回跑帳篷換底片,前後用了四卷膠卷。薇珍而重之地將照完的底片收好,放下相機,帶我走回岸邊。

踏著浪花,兩人依偎走進及膝的海水裡,在冷熱交替中享受最後幾分鐘的寧靜,感受著海、感受著天,感受著空無一人的遼闊空間。行程即將結束,不久之後,我們又將回到熟悉的塵世裡。

薇說小白沙嶼將要規劃成生態保護區,也就是說,或許今生我們只能來這麼一次了。回望高聳的岩壁,我不禁開始覺得不捨。山上滿是往來駐足的海鷗,彼此呼叫、餵食或孵育,或飛或停,熱鬧地忙著各種延續生命的活動。站在流動不羈的海裡,我牽著薇,一方面覺得很感動,卻又十分感傷。

不禁有種想飛的渴望,望著忙碌中的海鷗,我突然羨慕了起來。我也想要有那樣堅實有力的雙翅,可以抱著她飛到雲端,如此就可以延續此刻的感覺,就不用跟她分開。此刻縱使處身無人島,卻總有個接應,沒過多久阿德大哥就會駕著「羅莎一號」回來。倘若我有翅膀,那我們就可以遠走高飛,離開惱人的世界,再也不用面對感傷離別。

忽然想起了慧心學姊的「青鳥」,這首去年跟我同台競技的、形容她自己的詩。這首詩原本只有十個段落,慧心學姊在比賽當天加了一段在最前面。她在送我的詩集裡寫了註記,表示「這一段是給你的,作為期許與祝福,希望你有個有趣的人生」。

詩的最後一句是「就在此刻,開始飛行」。我不禁想,被這麼多俗事制約的我們,卻又如何能夠這般瀟灑地,說飛行就飛行呢?

薇沒有說話,靜靜靠在我身上。她是認識慧心學姊的,我不禁開口問道:

「薇,妳喜歡讀詩嗎?」

「咦?」她轉過頭來:「你說聽你朗誦嗎?」

「不是,」我搖了搖頭:「我是問,妳平常會去讀現代詩嗎?」

「不會,我看不懂。」

「也沒那麼難啦,」我笑道:「除了幾個名家,其實大部分都是黑白亂寫一通而已。」

「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沒什麼,只是想到。」

「你想推薦我看什麼嗎?」她笑道:「還是想唸幾首慧心的詩給我聽?」

「咦?我跟妳說過她寫詩送我嗎?」

「有啊,糊塗蟲。」

「其實我也沒有想幹嘛啦,只是覺得,回去以後我要寫一首詩,紀念一下今天在這裡的過程。」我說:「很多感覺我說不出來,如果寫成詩,搞不好比較能夠表達。」

「好啊,記得押韻,有辦法的話字數工整一點。」她點點頭:「等你寫完,我來編一個曲子,我們可以一起唱。」

「嗯,好。」

我笑了起來,把手緊了緊。她無聲地一笑,沒有接口。

就這麼又走了幾步,她又開口說:

「凱?」

「嗯?」

「你跟慧心交情很好嗎?」

「嗯,這也難說。」我想了想:「認識她有一陣子了,不過只有上學期比賽接觸幾次,最近一次見面是六七晚會。我覺得她很特別,想來她也當我是個朋友吧。不過說起交情其實很淺,畢竟沒有那麼熟。」

「那她卻寫詩送你?」

「大概是覺得我看得懂吧?」我笑道:「我瞧她除了寫詩以外的事都沒興趣,難得有個學弟看得懂,某種程度來說也算以文會友。怎麼了嗎?」

「喔,沒啊,」她微微一笑:「慧心很有趣,我走之後你可以常常找她聊聊,應該會覺得很愉快。」

「這是什麼意思啊?」

「你別亂想,」薇笑道:「我是說,難得你認識她,多跟她聊聊,我會比較放心你一點。」

「為什麼?」

「嗯,換個方法說好了,」她停下腳步:「凱,我馬上就要走了,你跟小箏妹妹沒過多久也應該會有一些改變。對於你,我有些擔心。」

「擔心什麼?」

「說不上來,或許擔心你一個人很孤單,或許擔心你會鑽牛角尖,現在還不知道。」她搖了搖頭:「慧心這個人有某種奇怪的感染力,不管別人情緒好壞,跟她聊個幾分鐘馬上覺得一陣輕鬆,好像心裡被洗過一樣,乾乾淨淨的很舒服。」

「咦?妳也這麼覺得喔?」

「是啊,」她笑了起來:「我是在參訪團上認識她的。每次大家忙得很有情緒,她就會跳出來說一些鼓勵人的話。那些話都沒什麼,可是聽完以後大家馬上就會平靜下來,原本爭來爭去的事也就不那麼重要了。」

「真的喔?」我倒是吃了一驚,沒想到連薇這麼有主見的人都會受到她感染,只聽她又說:

「你大概不瞭解,北一女的同學都是天之驕女,參訪團裡都是各路菁英,大家誰也不服誰,沒事就會吵來吵去。再說我又不喜歡跟別人打交道,要不是有慧心幫忙,很多時候都會覺得很生氣,很想把棒子一丟就不幹了。」

「嘿,這倒是第一次聽妳說。」

「所以了,多跟她聊聊,有什麼想不開的,找她問問也不錯。」薇又說:「不過她要高三了,記得顧慮她的時間,也別讓你學長誤會了才好。」

「小丁學長不會的啦。」

「是啊,你說的嘛,他在拚命『淨化』自己呢。」薇笑了起來:「那個故事還真有趣,不過這很像慧心會做的事,你學長覺得是瞎掰的,我倒認為百分之百是真的。天下就有這種couple,浪漫是很浪漫啦,就是有點不食人間煙火。」

「對啊,真好笑。」

「扯遠了,」薇搖了搖頭,續道:「我要你找慧心,其實有點觀音送毫毛的味道。反正人不怕朋友多,不愉快的時候有慧心那樣的朋友,對你來說是很好的。」

「妳說什麼觀音的,那是什麼意思啊?」

「咦?你沒看過西遊記嗎?」薇一怔,笑道:「真是的,到底是誰從小移民國外啊?西遊記裡觀音不是在蛇盤山上送了孫悟空三根楊柳枝變成的保命毫毛,要他遇到危險的時候拿出來用嗎?」

「有這段嗎?」

「有啊,你還真沒童年,講給你聽。」薇笑道:「孫悟空大戰獅駝嶺獅駝洞三隻妖怪,老三雲程萬里鵬拿出陰陽二氣瓶收了孫悟空,孫悟空在裡頭快要被化掉了,突然想起觀音菩薩送的三根保命毫毛,拿出來變成金剛鑽、竹片還有棉繩,在瓶上鑽出一個洞,洩掉陰陽之氣,這才沒被陰陽之火燒死。」說著笑道:「想想觀音菩薩還真偏心,明明豬八戒或沙和尚都在,每次有什麼寶貝卻都送給孫悟空。之後我不在你身邊,要你有什麼過不去的可以找慧心幫忙,所以拿這個故事舉例,懂了沒?」

「嘿,這麼一說,妳是觀音菩薩,我倒成了猴子精啦。」

「嗯,其實還蠻像的,不過拿慧心當毫毛是委屈了她。」薇哈哈大笑,沾了一點海水灑在我頭上,笑道:「乖乖小猴子,給你一點甘露淨水,保佑你一路平安上西天喔。」

「去妳的,我待在台灣,妳坐飛機回加拿大,到底是誰上西天啊?」

我不禁好笑,見薇一臉裝模作樣的德性,當下抄起海水潑了她滿身。只見她嘻嘻一笑,邊擦邊笑:

「對對對,你待在蓬萊仙島上,果然是猴子精。」

兩人大笑不止,開開心心地打起水仗。她打不過我轉頭就跑,我在水裡追了幾步趕上她,一把將她按倒在沙灘上。薇拿起濕沙子抹我,我壓著她的肩膀,讓她躺在淺淺的水裡。

長髮沾著沙子,她的臉上滿是晶瑩的水珠。我握著嬌小的肩膀,看著喘著氣的,躺在水裡美艷無比的她。

「好啦,我認輸啦,讓我起來。」

「不要。」我笑道:「妳這個樣子好漂亮,給我乖乖待在水裡。」

「好啊,謝謝稱讚。」她笑咪咪地說:「凱,我好愛你。」

「我也是,好愛好愛妳。」

「讓我站起來啦。」她嬌笑著說:「這個姿勢真醜,等一下被阿德大哥看到就不好啦。」

「我就不要。」

我頑皮地說。只見她手上用力,試圖掙脫我的控制。我也拿出更大的力氣防止她跑掉。隨即不由分說地,吻起了她。

薇嗯了一聲,閉上眼睛,順從地讓我吻著。滾燙的感覺傳來,雙唇與冰涼鹹澀的海水形成強烈對比。我滿心感動,恣意又大膽地,與她浸潤在鹹滷中的甘甜裡。

就這樣地,在浪漫而快樂的氣氛中,我們結束了這趟小白沙嶼的行程。約莫三點左右「羅莎一號」出現在遠方的海面上,我跟薇回到「營區」收東西。阿德在不遠處下了錨,涉水上岸幫我們把東西一一扛上船。我跟薇穿著泳衣,牽手走在淺灘裡。

薇轉身又望了一眼這座小島,孩子氣地揮手對沙灘道別。她微笑著說,總有一天我們還會再來這裡。希望那時我們還像今天這麼快樂,這裡依然漂亮,還有海鷗飛翔,也還有著「像媽媽一樣的羅莎一號」。

兩人回到船上,披起外衣站在船邊。阿德笑著問我們玩得如何,我倆不約而同地各自點頭。他發動引擎,船身一陣隆隆作響,尾舵濺起茫茫水花,在不捨與依戀中,駛離了小白沙嶼。

回到岐頭港剛好三點半,薇跟我道別阿德大哥,跑到港邊更衣室沖洗更衣。洗好出來時「羅莎一號」已然離開,我點起一根菸,站在下午的驕陽中邊抽邊等。

沒過多久薇也出來了,她換了一件長袖的麻布襯衫,外加一件同款式的寬鬆長褲。襯衫前襟開得很低,沒有扣子反而繫著一串繩子。腳下是出門時穿的羅馬涼鞋,細細的繫繩綁在小腿上,看上去十分迷人。

我們牽了車,彼此都有點餓,沿著公路騎到通樑古榕。這裡有一棵超過三百歲的老榕樹,位在保安宮前,近百根氣根圍成的天然棚架罩著整個廟前廣場。廣場上到處都是攤販與遊客,樹蔭下無風自涼。我們找了一家現炒攤點了幾盤菜,坐在廣場一角,望著整片由同一棵榕樹延伸出來的樹蔭之海驚嘆不已。

不一會兒飯菜上桌,炸花枝丸、絲瓜炒蛤蠣、薑汁小管、涼拌鐘螺,還有一壺冰鎮的風茹草茶,滿桌都是道地的澎湖名產。兩人吃了個盤底朝天,買單時卻發現全部只花了三百多元。之後走到保安宮前上香,一人拎著一杯色澤豔紅、又酸又甜的仙人掌冰,跑到附近攤販買了一堆珊瑚項鍊、文石戒指之類的紀念品。

我對薇身為基督徒卻願意上香這件事很好奇,她嘻嘻一笑,秀了一句台語「有拜有包庇」,表示身為中國人,這種民俗其實並不牴觸信仰,再說台灣到處都有廟,「到哪拜哪,也算簽個名到此一遊,順便跟地方神祇拜碼頭吧」。

五點整,兩人騎了車,在依然漂亮的陽光中來到跨海大橋。跨海大橋是澎湖著名的地標,一道白色長虹連接西嶼與白沙兩座島,兩端分別有一座拱型大門。來去只有單一線道,騎在上頭還挺刺激的。

橋身有點舊,感覺起來只要有大型車經過,橋身就會上下震動一番。薇抱著我,大聲表示這座橋已經很老了,要我「小心別掉下去」。

我知道她在說笑,不過橋況欠佳,騎著騎著還是滿手的汗。好不容易過了橋,我們在橋頭停車,在拱門旁邊又照了好多張照片。天色已晚,太陽斜斜地照在白色的拱門上。金芒襯著藍天,在薇的面龐上泛起漂亮的顏色。

兩人繼續前行,這裡是本島最西邊的西嶼鄉,薇跟我換了手,騎著比她腿還高的DT馳騁在夕陽裡。沿途都是海景,右邊是閃著粼粼波光的大海;迎面的風既強又暖,風裡盡是日暮的氣息。

像是追著夕陽,我們在縣道上高速奔馳,四周景色越來越寂靜,好像來到了一個十分偏僻的地方。就這樣地,趕在夕陽西下的前幾分鐘,兩人來到了西嶼鄉最西邊,一座位在懸崖壁上的燈塔。

薇把車子停好,牽我穿過低矮的草原,沿著燈塔園區的白色圍牆來到懸崖邊。這裡已經沒有路了,放眼望去一片空曠,除了燈塔、軍營之外只有一片壯闊的台灣海峽。而在海平面的另一端,一輪融融紅日,正無聲沉落在整片金色波濤中。

我們什麼也沒說,此刻的感覺既神祕又浪漫。經過了整天刺眼的日照,這段日落前的燦爛充滿溫暖祥和。一身的汗早就乾了,襯衫在風中舒爽地飄動,兩人的手都是熱的,緊緊牽著彼此,掌心裡汗水交融,滿是對方的氣息。

落日的邊緣像是融化了一般,鵝黃變金黃、金黃又轉為澄黃,在海面反照下顫抖游移。海鷗成群飛躍霞光,祥雲千變萬化,萬丈金芒點燃著浪花中的海峽,燎起數不清的亮麗色澤。

落日總是稍縱即逝的,我不禁想,不久之後就是夜晚的開始,直到早晨來臨,大地才會再度回復光明。明天就要回去了,這是薇走之前的最後一夜。等到天明破曉,這場從三月開始的感情,又將邁入另一段天昏地暗的漫漫長夜。

轉頭望了她一眼,薇輕輕一笑,瀟灑地搖了搖頭。或許我們都不捨,不過就像她說過的,所有離開的終將歸來,只要有足夠的信心與耐心,加上一點點浪漫。抬頭望去,天上已然出現第一顆星星,像是鼓勵著我們,陪我們度過漫長黑夜,直到兩人重聚的那一天。

太陽沉落海面,燈塔亮了起來。霞光中燈塔並不刺眼,讓人感到堅定與安心。薇一笑,拿出相機與腳架,裝上閃光燈,跟我一起又拍了好幾張黃昏與燈塔的合照。直到天色完全變暗,周遭一片漆黑的時候,才依依不捨地摟著對方,在剛剛刮起的晚風中走回適才的停車處。

七點整。

經過一盞又一盞的慘白路燈,兩人在寥寥燈火中騎回馬公市。沿路景色跟白天有極大差距,感覺起來荒涼死寂缺乏人氣。氣溫越來越低了,穿得很少的我們都覺得冷,還好回程是我騎,薇還可以躲在背後。

進市區後總算熱鬧了點,把車停回旅館,兩人換了長袖衣物。原本以為要跟阿德他們吃飯的,薇卻只是笑笑地搖了搖頭,「下次再說吧」,拉我出了門,步行至馬公鬧區。

跟上次相比,暑假期間的馬公市街果然熱鬧許多。滿街都是攤販,吃的玩的什麼都有。店家招牌櫛比鱗次爭奇鬥艷,無論海產店、文石印章店、紀念品店或泡沫紅茶店,到處都是擠得滿滿的人。放眼望去琳琅滿目,又餓又冷的我們一時反而不知道該吃些什麼。

薇從背包裡拿出旅遊筆記,翻了翻後拉我七拐八拐走進一條巷子。只見眼前出現一座名叫「北甲宮」的廟,廟前廣場是個小型夜市。夜市裡人更多了,一攤攤的小吃擠得像傳統市場。我們走進一間鐵皮屋搭建的,招牌上寫著「馬路益燒肉飯」的店家前,只見一堆人站在攤位前大排長龍,幾張鐵桌鐵椅擺在鐵皮屋裡,連一個空位子也沒有。

薇帶我擠入人群,笑道:

「凱,我們第一站先吃這個,馬公名產,不吃可惜了。」

「呃,人這麼多,要坐哪裡啊?」

「不用坐,我們只叫一碗,等等還要吃別的呢。」她笑道。

兩人在隊伍裡在排了半天。我望著壓克力招牌上的各種飯、麵、米粉正傷腦筋,薇卻毫不猶豫地只點了一碗燒肉飯。沒過多久老闆娘快手快腳遞過一個大碗公,裡頭除了白飯,就是一顆煎得乾乾的荷包蛋、酸菜,還有所謂的「燒肉」。

這塊燒肉很大,感覺起來頗像台式滷排骨,份量卻比漢口街那幾間老店大得多了。薇拿了兩雙筷子,兩人捧著碗,站在廣場一角吃了起來。

這個什麼燒肉飯還真好吃,汁多肉厚不說,口感既嫩又香,滷汁的味道完整滲透整塊肉。我跟薇三下兩下解決了一碗,本來想試試大家都在吃的臭豆腐,薇卻把碗一放,拉著我又走到旁邊另一間店鋪。

這間店比較小,叫做「嘉嘉碳烤」。我不禁想起了小箏,心想碳烤到處都有,不知這間有何特色。只見薇排進隊伍,點了一堆黑輪、甜不辣、雞肉串、雞屁股、雞脖子之類的東西,隨即遞過幾張百元鈔票,走到另一間攤販買東西。沒過多久拎著兩杯東西回來,順手遞了一杯給我。

這是一杯檸檬汁,我才喝一口就大為驚艷。平常我是怕酸的,什麼檸檬、百香果之類的東西全都敬謝不敏。這杯檸檬汁卻硬生生改變了我對檸檬汁的看法。第一口喝下去滿口檸檬香,雖然放了糖,喝起來卻不怎麼甜,卻又剛好把檸檬的酸味調得恰到好處,不但完全不刺激,反而覺得頰齒留香,當場就被我咕嚕咕嚕一口喝完。

薇一笑,把她那杯遞過來,要我繼續等碳烤,自己又去買了一杯。就這麼會兒碳烤完成,香氣透著熱氣傳來,我拎著滿袋美味與薇會合,兩人邊走邊吃順便逛街。

這家碳烤真不是蓋的,雞肉嫩甜不辣脆都不說了,黑輪吃起來滿口魚漿香,尤其醬汁別有風味,甜鹹交織不知是怎麼調製的,畫龍點睛地襯托出食物本身的香氣。我們搶著分食,三下兩下就把整袋碳烤吃得乾乾淨淨。這時我才知道檸檬汁的重要,吃完滿嘴油膩的碳烤,一杯冰涼現榨的檸檬汁果然解油。我們相視一笑,找個垃圾桶丟了杯子,鑽入人群「再戰」。

薇又帶我吃了北甲宮香腸攤的香腸與米腸,趁著人潮稍退回到馬路益吃了完全沒有勾芡的蚵仔煎跟蛤蠣湯,最後跑到北甲宮剉冰吃了一碗四菓冰,跑到旁邊春仁黑糖糕買了一盒又香又漂亮的黑糖糕,這才挺著快要撐破的肚子,走回港邊散步聊天。

一樣是漁港,一樣看著五個中油的大油槽矗立岸邊,今晚的氣氛卻完全不同。薇牽著我,沿路笑咪咪地,卻又跟平常逍遙自在的樣子不同,像是剛開始談戀愛,沉浸在滿滿的幸福中,有種靦腆而嬌羞的感覺。

沿著港邊走了許久,兩人都沒說什麼話,彷彿不講什麼也很開心。就這樣走了一個多小時,經過港邊一排又一排的漁船,望著無數搖曳在風中的漁燈,我們離開漁港,牽手回到旅館。

才進門她就表示要換衣服,只見她拿出另一個密封袋,抽出兩件一模一樣的白色長袖T恤。我呆了呆:

「咦?不是要休息了?」

「還沒呢,才幾點啊,我們要去看星星。」

她笑道,當場脫下衣褲,毫不避諱地在我面前換起衣服。

我心跳加速,只見她穿著白色蕾絲邊的內衣褲,笑嘻嘻地把換下的衣服摺好收進袋子裡。見我呆在原地,噗哧一笑,把衣服丟了給我:

「小色胚,穿內衣跟穿比基尼有什麼不同?又來亂想了,快換啦。」

「呃,是。」

我臉一紅,連忙換好衣服。只見她也穿上了T恤牛仔褲,整理一下相機、底片、閃光燈跟腳架,對我說:

「先去上個洗手間,記得穿外套,等一下外頭會冷。」

「知道了。」

我點點頭,連忙走進浴室。

九點四十五分。

奔馳在晚間的公路上,薇照例把油門催到了底。離開市區後街景越來越暗,唯一明顯的只有路旁檳榔攤的燈光。夜裡的鄉間冷清寂寞,儘管坐在隆隆作響的DT上急馳,手上抱著的,是既溫柔又愛著我的薇。

我們都沒有戴安全帽,她的長髮不時拂著我。香香的、細細地,既輕又軟。雖然是仲夏的夜晚,帶著鹹味的海風卻依然透著冰涼;薇戴著手套,我則把雙手插進她的外套口袋中。

看星星的地方不遠,薇說叫做「山水海灘」,距離市區只有二十分鐘車程。穿過整片漆黑的田野,越過夜空下冷清安靜的民宅;經過一座突然出現眼前,亮著七彩燈光的電信塔,十點整,我們抵達了海濤聲中的山水海灘。

薇把車停在堤防下,我揹起背包,兩人踏著小階梯走上堤防,一片墨色的大海展現眼前。黑暗的沙灘正值滿潮,浪花一陣又一陣,拍打在無人的沙灘上。

很奇怪的,這裡連一個人也沒有,呼呼的海風異常勁急,周遭有種伸手不見五指的濃沉。

我望了薇一眼,黑暗中她的眼神很亮,神祕又晶瑩,帶著淺淺的笑意。

「這裡好暗。」我打破沉默。

「是啊,」她點點頭,聲音甜甜地:「山水海灘白天人比較多,今晚沒有月亮,太暗了。」

「所以容易看到星星?」

「不只這樣。」她笑著說,取過了背包:「來,先換鞋。我們下去走走。」

「安全嗎?」我把背包交給她,接過她遞來的海灘鞋:「好像還在漲潮,要不要先等一下?」

「不用,」她搖了搖頭,一邊換鞋一邊說:「已經開始退潮了,時間正好,我們去看一個很神奇的東西。」

我點點頭,跟她一起換了鞋。薇把背包放在堤防上,兩人捲起褲腳,走下沙灘。

這裡的沙灘好乾淨,平平整整地沒有垃圾或枯枝。白天的日照猶有餘溫,走在沙上感覺暖暖地。兩人牽手走過沙丘,來到被浪花打溼的海岸線旁。

四周一片黑暗,滿天都是壯闊的星星。月亮早已西沉,遠方的海平面上亮著點點漁火。

好安靜,我不禁想,望著南方海灣,星空下的大海既神祕又詭異。

太暗了,我有點不安心,緊緊握著薇的手。她的手很暖,輕巧又堅定,拉著我一直往海裡走。

「呃,這裡就好了吧?」我說。

「等等,再走幾步。」她笑道:「別擔心,我們不會下海。這裡有個故事很有趣,你要不要聽?」

「好啊,妳說。」

「山水海灘這個名字是光復後取的,之前叫做『豬母水』,」薇說:「聽說以前海灘上出現過一隻大章魚,把一頭豬拉到海裡去,『豬母落水』,所以有這個名字。」

「呃。」我瞥了一眼黑暗的海水。

「哈,你還真膽小,哪裡會有什麼章魚啦。」薇笑道,脫了海灘鞋,踏進淺淺的水裡。只見浪花打在她的腳踝上,又退了下去。

我也脫了鞋,踩進水裡時只覺得一陣冰涼。海水隨著浪花在腳踝上堆著泡沫,退下去的浪頭像是帶走了腳下的沙。流動不羈地,充滿各式各樣的觸感。

「你蹲下來,給你看個有趣的東西。」

薇說,帶頭蹲了下來,伸手撥撥浸濕的沙地。忽然間,地下閃起許多微弱的亮光。

我一怔,只見閃光亮了一瞬,又暗了下去。

薇笑了起來,滿意地說:

「嘿,還真的會亮耶。」

「這是什麼啊?」我忙問。

「夜光沙。」

「夜光沙?」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當下又問:「為什麼沙子會發亮?」

「嗯,不知道。」薇搖了搖頭:「我是聽人家說的,本來也不大相信,沒想到還真的會發亮。」說著又伸手撥了撥另一塊沙地。

一閃一閃的光芒再起,螢火蟲般地發著微弱的綠色螢光;同樣地,也是一瞬間就暗了下去。

「好神奇喔!」我興奮地說,當場也蹲下來,伸手翻起沙子。

「夜光沙」亮度很低,要不是四下一片漆黑絕對找不著。我們蹲在海邊一起翻著沙,只見微光此起彼落亮在四周,稍縱即逝比流星消失得還快。

兩人興奮地翻著沙,沒過多久周圍都被翻過了一遍。浪花一陣陣淹沒著我們翻撿的地方,像是重新覆蓋著亂七八糟的海灘,毫不氣餒地淹沒了翻動的痕跡。我發現乾沙子比較看不到,因此只沿著被海水浸過的沙地翻掘。

薇停了手,蹲在原處笑咪咪望著我:

「怎樣,好玩吧?」

「是啊,太妙了!」我大聲道:「真奇怪耶,怎麼沙子會亮呢?」

「而且只亮這麼一下下。」她接口,點了點頭:「我也覺得很奇怪,之前人家說是海裡的浮游生物,有人說是珊瑚的卵,也有人覺得是魚骨頭析出的磷光。不過我認為是別的東西。」

「那是什麼呢?」

「別問我,要是知道早就說了。」她笑道:「不過啊,看你翻沙子的模樣,倒是有一個很好玩的比喻。」

「什麼比喻?」

「很幼稚喔,你不可以笑我。」

「哪會啊?」我搖搖頭,心想一定很有趣:「妳說。」

「我覺得,夜光沙是埋在沙灘裡的星星。」薇輕輕地說,語氣很浪漫:「之前不是說過一顆星星代表一個故事嗎?我覺得天上的星星是正在發生中的故事;而這裡的沙子,則是已經結束了的,已經說完的故事。」

我一怔,只聽她又說:

「凱,你想想,從古到今有多少人對星空許過願呢?平常我們看星星,同時也有很多人在看星星,每個人都覺得星星是自己的。我覺得只要願望被達成了,那麼星星就會掉到海裡,最後被海浪推到這裡,埋在沙子下面。」

「嘻嘻,妳說得好浪漫。」

「是啊,」她點點頭:「假如真的是這樣,那我們就是踏在大家的夢想上了。」說著伸手又捧起一把沙子,看著手中閃閃發光的「星星」,想了想又說:

「凱,我希望,這裡頭也有我們的願望。」

「不會的。」我搖搖頭:「或許將來會有,今天卻還沒。沙子裡埋藏著已經完成的願望,我們的星星,卻還在天上。」

「嗯,」她點點頭,笑了起來:「八個月後,就會有好多好多。」

「是啊,八個月後。」

「那我們趕快來許個願,」她笑道,用海水洗了洗手,牽著我站起來:「來,跟我一起禱告。」

「跟天父嗎?」

「是啊,還有星星。」薇笑嘻嘻地說:「今天比較特別,天父不會介意旁邊有星星湊熱鬧。」

我點點頭,在她身邊站好。薇閉上眼睛,靜了數秒,開口說:

「親愛的天父,我是林美薇。」

「我是董子凱。」我接口。

「嗯,他是董子凱。」薇一笑,續道:「感謝天父賜給我們這麼快樂的一天。我們馬上就要分離了,祈求天父保佑我們,在這段分離的時間裡一切平安喜樂,積極正面地度過每一個沒有彼此的日子。」

我靜靜地聽,只聽她又說:

「過去我們不懂,做錯了很多事,感謝天父原諒我們的無知幼稚。希望您繼續指引我們,讓我們能遠離各種誘惑與罪惡,讓我們能在相見的那一天,依然是原來乾乾淨淨的,心靈純淨的自己。」

我點點頭,心裡一片寧靜。

「親愛的天父,今天我們看到了夜光沙,心裡有著夢想與期盼。」她緩緩地說:「希望明年我們能再次回來,繼續今天沒有結束的過程,跟對方在一起,永遠永遠都不分離。也請天父保佑我們,在這段分離的時光裡,都能用最好的自己照料身邊的人,讓每個人都能因我們成就自己,變成更好的人。」

我衷心贊成,忍不住又點了點頭。

「謝謝天父的保佑,賜給我們這麼美好的人生。感謝主,奉主耶穌基督之名,阿們。」

「阿們。」我接口。

禱告完了,薇轉頭對我微笑著,表情滿足愉悅,像是不再疑惑,對未來充滿信心。

我的情緒跟她有點不同,雖然覺得氣氛很好,心裡卻浮起了一絲不明所以的緊張。通過剛剛的禱告,我突然發現她對未來也是會擔心的,即使我們非常努力,八個月之後的人生,依然存在許多連她也不能掌握的變數。

薇沒有察覺我在想心事,開心地說:

「凱,我好高興。」

「嗯。」

「你呢?怎麼都不說話?」

「我也高興啊。」

「這就是了,我們都要高高興興的,等到明年重聚。」她點點頭,又說:「這次來澎湖,比上次更好玩。」

「怎麼說?」

「那時候我們剛認識,很多話還不能聊,也沒有這麼親密。」她說:「雖然中間發生了好多事,不過我們的感情還是一直在成長。如果說上次是來建立感情基礎,那麼這一次,就是在昇華。」

「昇華?」

「嗯,」她肯定地說:「我一直相信人跟人交往有好幾個階段。剛開始互相吸引,逐步瞭解對方,有挑戰有試煉,一定程度後就會遇到瓶頸。如果突破了,那麼感情就會更純粹,更乾淨,也就是我說的昇華。」

「的確。」我贊同。

「所以了,今天之後,我們等於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相處方式也會不同。」薇又說:「跟所有需要時間淬鍊的東西一樣,不管是廚藝、琴藝、文筆,直到智慧或修養,都是同一個道理。本來亂七八糟,磨得越久本事越大,最後都返樸歸真,變得游刃有餘。」

「嗯。」

「啊,講得太高調了,真是的。」她笑道:「反正一句話,你要開開心心的。」

「妳也是。」

「我會的,畢竟你在等我。」她認真地說,穿起海灘鞋,在海水中洗了洗腳,又說:「好啦,不說這些了。我們去拿車,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

「咦?要走了喔?」

「嗯,」她點點頭:「你想多待一下沒關係,我們等等回來。現在還是漲潮,退潮之後就沒得看了。」

「什麼東西啊,這麼神祕?」

「呀,跟我走就對了。」

她笑道,拉著我往堤防走去。

騎著DT,我們鑽進一條小小的巷子裡,沒過多久地勢漸高,來到一座平坦的土丘上方。這附近沒有路燈,放眼望去盡是一片漆黑。好在車子大燈很亮,起碼知道我們還在柏油路上。

她把車子停好,帶我走了幾步,前方有個碉堡也似的建築,黑漆漆地不知道有沒有官兵駐紮。

這裡是山水海灘西側的一座小山,地上長滿野草,只有一條小徑通往碉堡的方向。我們換穿球鞋,薇拿著手電筒,兩人走上草坪,往濤聲方向前行。

沒過多久接近碉堡附近,萬籟俱寂中忽然聽到了一聲尖銳的哨音,仔細一瞧原來碉堡上有人站衛兵。我跟薇相視一笑,她拿起手電筒揮了揮,隨即帶我往另一個方向走,沒過多久就來到了山的邊緣。

這裡是個懸崖,滿地都是堅硬的石頭,下方響著浪花拍擊石壁的聲音。我們小心翼翼摸索前行,直到找到一個比較平坦的地方才停了下來。

薇拿手電筒照了照四周,確定沒有什麼坑洞或凹陷之處,隨即熄滅燈光,牽起我的手。

「凱,你聽聽看,有沒有什麼奇怪的聲音?」

我一怔,側耳聽了半晌。除了呼呼作響的風,婆娑沉雄的海浪,四下只能聽到一點夏夜的蟲鳴。搖了搖頭說:

「沒有什麼特別的耶。」

「還沒,你靜下來,應該馬上就可以聽見了。」

「嗯。」

我點點頭,望著腳下接連而來的浪花,不再說話。

沒過多久,底下的山壁傳來一聲「噗」「嘶」的聲音。好像小時候玩水槍發出的聲響。這個聲音悶悶地,有種空空洞洞的感覺。我一怔,只聽聲音再度響起,這次音量大了點,噗哧噗哧地,像是海水被擠壓在一個小地方一樣。

「聽見沒?」她問。

「聽見了,」我點點頭:「這是什麼聲音啊?」

「這是一個叫做『吼洞』發出來的聲音。」薇解釋:「這裡是一座玄武岩山,底下的山壁被海浪侵蝕出一道溝,溝的上方有個像井一樣的洞通過玄武岩節理通到上面來。海浪打到溝裡,海水擠壓了裡頭的空氣,就會發出這種聲音。」

「真的喔?」我愣了愣:「這還真特別。」

「山水吼洞不是很有名,所以你不知道。」她又說:「澎湖最有名的地方在風櫃,這你總聽過了吧?」

「喔,有有有。」我點點頭:「以前有一部電影叫做『風櫃來的人』,小時候好像看過。」

「是啊,就是那個風櫃。」她笑道:「不過風櫃地勢比較低,所以是噴水;吼洞比較高,噴的是空氣。原理是一樣的,跟古代煉鐵用的鼓風爐是同一個原理,所以叫風櫃。」

「我沒看過鼓風爐。」

「你總打過針吧?活塞擠出水或者空氣,就是那樣。」

「瞭解。」

「說起來澎湖好玩的地方真多,」她歎道:「我在蒐集資料的時候就發現了,有漂亮的海跟沙灘,有小白沙嶼那樣的地質寶藏,有綠蠵龜或珊瑚這些保育生物,也有石滬、咕咾石或砲台遺跡這類的人文景觀。通樑古榕、跨海大橋,還有好多這次來不及玩的景點。當然,也有一堆好吃好買的東西。真是人間天堂,離台灣又近,其實是你退伍前最好的『出國』地點。」

「不只這樣,」我微笑著說:「還有妳,以及一個屬於我們的『海角』。」

「是啊,嘻嘻,」她開心地笑了起來:「可惜海角只能去一次,畢竟海底不能定位,每次去的地方都有點不同。」

「那不重要,」我搖了搖頭:「只要我們在一起,哪裡都是『海角』。」

「呵呵,你越來越會耍浪漫了。」她笑了起來,靠在我身上說:「凱啊,我真的好愛你,你知道嗎?」

「我也是啊。」

「那就是了,只要我們一直愛著對方,那就永遠不會分離了。」

「嗯。」我聞言想了想,開口道:「薇啊,問妳一件事。」

「嗯?」

「妳是不是很不放心未來啊?」

「不放心?」她一怔:「什麼意思?」

「我是說,妳對我們明年以後的事,是不是很沒有安全感?」

「你說在一起嗎?」她遲疑半晌,點了點頭:「嗯,有一點。」

「為什麼?」

「未來的事很難說啊。」

「妳是不是怕到時候我對妳沒有感情了?」

「喔,你在想這個。」她恍然大悟,笑著搖了搖頭:「不是,我對我們的感情很放心。」

「那妳是擔心我還跟小箏在一起,是不是?」

「也不是。」她搖搖頭:「我不覺得你們會一直下去。再說如果真是那樣,跟今天也沒有什麼不同。我擔心的是別的事。」

「什麼事?」

「嗯,說起來也不是什麼具體的事,只是覺得未來很難掌握而已。」她想了想:「凱,人生很長的,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或許一切都好好的,或許出了意外,生老病死天災人禍,都不是我們可以預測的。不過你也別擔心,我這個人習慣想多一點,對於不能掌握的事比較小心,並不是在擔心什麼實際的事情。」

「嗯,這我懂。」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妳放心吧,什麼事都不會發生的。」

「但願如此。」

她點點頭,望著滿天的星空,輕聲嘆了口氣。

兩人在小山上待了一個小時左右,我們聊天、唱歌,看著滿天的星星。這裡是附近地勢最高的地方,雖然很暗,依稀還是看得見銀白色的山水沙灘。海浪一波波往岸上拍去,星空下的視野一望無際,大海天際合而為一,是一片沒有盡頭的漆黑。

這裡沒有光害,星空壯闊得讓人震撼,望著望著頗有一種眼花撩亂的感覺。星星這種東西很奇妙,彷彿滿天都是,一直盯著卻又暗了下來。四野風大,吹得星星閃啊閃地,有種搖搖欲墜的感覺。海風中的星空沉默著,彷彿昭示著什麼,又像隱喻著什麼;璀璨地像是嵌在天頂的寶石,游移不定地又像漂浮在海裡的微弱火光。

越來越冷了,薇緊緊靠著我,手掌冰冰地。我把她的雙手握在掌中,輕聲道:

「薇,回去吧?」

「你累了嗎?」

「妳冷,別感冒了。」

「我想多待一會兒。」

「不要撐啊,不是說以後還會再來嗎?」

「嗯,好吧,」她輕嘆一聲,隨即又笑了起來:「那你答應我一件事。」

「妳盡管說。」

「先答應。」

「好,我答應。」我笑道,想不到薇也會玩這種遊戲。只聽她嘻嘻一笑,對我說:

「今天晚上,抱著我睡。」

「呃,」我一呆,忙道:「妳又來了。」

「哈,反正你已經答應了。」她笑著說,聽起來很開心。

「好好好,我答應啊,幹嘛不答應?」我也笑了起來:「人家都是女孩子比較保守,我只是怕出事,不然跟妳客氣什麼?妳喔,就不要到時候我忍不住了,又對我板張臉。」

「我不會。」

「不會什麼?」

「嘿嘿,凱啊,就說你越來越精了吧?」她捉黠地一笑:「我是說,我不會不讓你忍不住。」

「呃,這是什麼意思啊?」我呆了呆,想了半晌搞懂了,笑道:「哈,妳倒是很會推卸責任。嗯,這就是說,妳不會板張臉,對不對?」

「不對,我的意思是說,你忍得住與否跟我無關,我要不要板張臉是我的事。」

她哈哈大笑。我推了她一把,也笑道:

「好啊,妳去擺臭臉吧,到時候就走著瞧。」

「嘻,誰怕誰?」

她笑道,緊緊摟著我的手,離開了嘶嘶作響的「山水吼洞」。

回馬公時將近午夜,我們肚子又餓了,跑去附近泡沫紅茶吃了幾盤小點心當宵夜。兩人坐在露天座位上抽著菸,抱著碩大無朋的金魚缸喝了個肚子飽飽,這才心滿意足地回到旅館。

明天就要回去了,兩人都有點捨不得。進房放下行李,她坐在化妝鏡前,我則坐在床上,一時都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呆著也不是辦法,我提議煮杯咖啡。薇一笑,起身整理背包。不一會兒水煮開了,我小心翼翼地泡了兩杯咖啡,薇也收好了東西,接過熱騰騰的杯子,回到化妝鏡前坐下。

咖啡很燙,薇把杯子放在唇邊啜飲著,動作很小,也很「女孩子」。

我望著她,半晌後說:

「薇?」

「嗯?」

「明天就要回去了。」

「是啊。」

「回去搭什麼?」

「嗯,」她微笑著說:「中明艦跑了,只能搭飛機嘍。」

「幾點的飛機?」

「看情況。」

「看什麼情況?」

「看我們玩夠沒。」她想了想,聳聳肩笑道:「當然啦,絕對玩不夠的。不過總有個結束,我們累了就去搭飛機,不用說好幾點。」

「那就是了。」我點點頭,又問:「那明天去哪?」

「很多地方可以去,隨你高興。」她笑了起來:「今天的小白沙嶼、漁翁島燈塔、北甲宮夜市跟山水海灘都是預先規劃好的,明天我就沒有特別想了。看明天早上幾點醒,醒了再決定不遲。」

「那我們去看『心心相映』好不好?」

「喔,不要。」她搖了搖頭:「那裡將來去,這次算了。」

「下次去嗎?」

「嗯,反正將來就是了。」

「咦?」我發現她的回答有點玄機,又問:「所以下次也不一定去?」

「呃,唉,」薇嘆了口氣,笑了起來:「凱啊,你真是的,反應越來越快啦。是啦,下次也不會去,我想要把那裡留起來,等將來……等有特殊意義的日子再用。」

「什麼特殊日子?」我更好奇了。

「喔,幹嘛一直問?」她臉一紅,輕聲道:「反正人生那麼長,總有值得紀念的日子嘛。」

「像什麼?」

「討厭。」她哼了哼,眉頭一皺,隨即「振作」起來:「很多日子啊,像是四月二十一號這種,怎樣,不錯吧?」

「那是什麼日子?」我一怔,隨即想起那天是北一女社團聯展,也是小箏生日。不禁埋怨道:「喂,幹嘛這樣講,我又沒得罪妳。」

「好啦,對不起。」她似乎也覺得講得太重了,忙道:「我亂講一通,你別當真。不然這麼說好了,三月二號、六月二十九,值得紀念的日子多了,有浪漫的地方,不要一下子就用完了。」

「妳才不是指這些日子呢。」我搖了搖頭:「沒錯,我們認識的那一天,或者我們……在一起的日子都很值得紀念,不過妳的意思不是這樣。」

「不然呢?」她說,望著別的地方。

「我猜猜,猜對了可要承認。」

「嘿,我才不跟你玩這種小孩子遊戲呢!」她嘻嘻一笑,放下杯子站起來:「凱,我要去洗澡了,身上都是海水的味道,頭髮黏黏的也好難過。」說著大步往浴室走去。

「等等,」我一把拉住她的手:「薇,話還沒說完,怎麼就……」

「凱,」她轉過頭來,眼神裡滿是異樣的神色,輕輕地說:

「別這樣。既然知道,就別強迫我一定要說出來。」

「為什麼不?」

我也望著她,心裡滿是疑惑。

「因為,現在還不是時候。」她緩緩地說:「我不要天長地久,也不要海誓山盟。我只要快快樂樂的,別的事情自然會水到渠成。這樣你懂嗎?」

「嗯,」我點點頭:「我懂。」

「那就別問了,」她放輕鬆了點,又說:「你記得那次來我家,我們一起唱Beatles的事嗎?」

「記得。」

「所以你該知道,因為氣氛造成比應有更多的浪漫,不是一件好事。」她搖了搖頭:「很多事情不是拿來耍浪漫的,反而是承諾跟責任。所以,直到那一天,我們都別談這回事,好不好?」

「好。」

「你乖,一說就懂。」她滿意地一笑,反手拉起了我:

「這樣吧,賞你一個甜頭,陪我洗澡。」

「呃,」我吞了口口水:「這樣好嗎……」

「不要就算了喔。」她笑道。

我心中一緊,當下連忙點頭。

薇笑了起來,摸摸我的臉頰,拉著我往浴室走去。

進了浴室,薇四下瞧了一圈。「長春大飯店」浴室雖然陽春,不過或許因為剛剛重新裝潢,看起來還算乾淨。她想了半晌,問道:

「凱,泡個澡吧?」

「好啊,那我來放水。」

「記得拿肥皂洗一下浴缸。」

我點點頭,脫了上衣,捲起褲管走進浴缸。正打算放水,就見她站在一旁笑嘻嘻地望著我。

「幹嘛?」

「沒事啊,怎麼了?」

「那妳笑什麼?」

「哦,我笑了嗎?」她臉一紅:「沒事沒事,我在胡思亂想,你別理我。」

「喔。」

我聳聳肩,轉開水龍頭洗起浴缸。轉頭一望她還是瞧著我,不禁問:

「喂,妳在想什麼啦?」

「呃,」她回過神來,忙道:「好啦好啦,我出去就是了。」

「妳在沒關係啊,我只是問一下而已。」

「其實也沒想什麼,」她搖了搖頭:「只是覺得,好像我要的也只不過是這樣而已。」

「咦?」我一呆:「這是什麼意思?」

「你洗浴缸的樣子。」她說,語氣緩緩地:「我常常覺得不知道兩個人在一起是為什麼。看到你洗浴缸的樣子,我就懂了。」

「懂了什麼?」我一頭霧水:「為了讓我幫妳洗浴缸嗎?」

「呵呵,當然不是嘍。」她笑了起來,解釋道:「只是一種感覺,我說不上來。反正你的樣子讓我很感動,沒什麼可以解釋的。」

「就洗個浴缸,有什麼好感動的?」我笑道:「妳不是請了一個大媽幫妳打掃家裡嗎?那妳有沒有很感動?」

「算了算了,對牛彈琴。」她哈哈一笑,又說:「你洗吧,我在外頭等你,好了跟我說一聲。」

「沒問題,放好水叫妳。」

「嗯。」

她點點頭,對我笑了笑,轉身走出浴室。

洗好浴缸放好水,我披上浴袍走出浴室。薇仍舊坐在化妝鏡前,望著旅遊筆記怔怔出神。我走到她身邊,拍拍她的肩膀說:

「在想什麼,傷腦筋行程嗎?」

「嗯,有一點。」她答道,瞧著筆記本:「很多景點要事先準備,也有幾個地方下次才會去。想來想去覺得怎樣都不好,還真有點傷腦筋。」

「其實不用那麼麻煩啦,隨便走走就好了。」我說:「重要的是跟妳在一起,別的我都不在乎。」

「是嘛,說得大方。」她笑道,轉頭瞧了我一眼:「你喔,好像很好說話,其實也是講究得很。不過這裡最難的是時間安排,你說隨便走走,可沒那麼容易。」

「怎麼說?」

「隨便講好了,玩潮間帶要看漲退潮時間,浮潛這類的水上活動要看海象,」她嘆了口氣:「去離島要看船期、睡太晚看不了日出、飛機班次限制不能看日落、回來太晚沒得還車、去太偏僻的地方又沒東西吃……有一堆考量呢,你說麻不麻煩?」

「一點也不麻煩。」我笑了起來,伸手闔上筆記本:「薇,別傷腦筋。我知道妳對我好,可是這趟的目的是來聊天的。即使活動安排不來,我們港邊走走也很開心。」

「要是下雨呢?」她說:「剛剛打過166,聽說這幾天全台都會下雨。」

「澎湖不是『全台』,台澎金馬是四個地方。」我笑道:「再說下雨又怎樣,可以撐傘啊。細雨濛濛,撐傘走在無人的港邊,哈哈,還挺浪漫的。」

「是喔。」她也笑了起來:「你這個小男生,浪漫浪漫的成天放在嘴上,也不知道害羞。洗澡水放好沒?」

「正在放,快好了吧。」

「那走吧,快洗快睡,弄得舒舒服服的。」她點點頭,站起身來:「明天早點起床,我們撐傘耍浪漫去。」

我嘻嘻一笑,牽著她回到浴室。裡頭氤蘊瀰漫,熱騰騰的蒸氣撲面而來。薇伸手試水溫,滿意地點點頭,突然說:

「凱,等一下要聽話喔。」

「知道啦。」我忙道:「妳覺得不合適,我也可以等等再洗。」

「合適啊,有什麼不合適的?」

她搖搖頭,開始脫衣服。只見她脫下T恤,又把長褲褪下。轉頭一瞧我還站在原地,開口問道:

「怎麼啦?」

「呃,我改變主意了。」我搔了搔頭:「薇,妳這個樣子我受不了,等等控制不了也難看,倒不如……」

「不如怎樣?」她笑著說,銀鈴般的聲音迴盪在浴室裡,伸手解開胸罩扣子,讓胸罩落在地上,走到身邊抱住我,輕輕地說:

「來,別緊張。」

說著她就吻起了我,非常強勢地,緊緊摟著我的肩膀。我再也不願矜持,也抱著她,濃密而不捨地,吻著赤裸的她。

非常投入的一個吻,兩人肌膚緊貼,懷裡的她感覺起來更嬌小了,柔嫩的肩頸彷彿就要融化。我既感動又心疼,有一股想要一直抓著她,不再讓她離開的衝動。

霧氣籠罩,燈光下的水珠折射起眩目的光澤。

浴缸滿溢,熱水嘩啦嘩啦地流洩在地板上。

一吻告終,她的雙唇離開我,雙頰緋紅,微微喘著氣。

我望著她,原本澄澈的眼神已然迷離。只見她咬著下唇,忽然伸出雙手,把我按在浴室的牆壁上。

一陣冰涼傳來,她毫不遲疑地卸下了兩人所有的衣物,按下蓮蓬頭開關,一隻手按著我,另一隻手把蓮蓬頭掛在牆壁上。

滾燙的熱水撒下,溫暖傳遍全身。赤裸的我望著一絲不掛的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凱,來吧。」她說。

「薇……」

「別這樣,」她堅持,咬著下唇:「我捨不得你,這不是你要的嗎?」

「白天不是講好了……」

「沒問題,」她打斷我:「我留下。」

「我……」

「你要我,沒問題;你要我留下,我就留下。」她說:「明天我們去『心心相映』,你要耍浪漫就耍浪漫,你要談未來就談未來。我不是她,你要我留級不需要理由,只要你一句話。」

「薇,這樣不好吧……」

「我要的不是這句。」

「可是,我不能要妳這樣……」

「你是凱,你當然能。」她按住了我的口,認真地說:「只要是你要的,我什麼都答應。」

「呃,我……」我心裡一陣激盪,緊抱著她,心疼地說:「薇,妳別這樣,我們好好洗個澡,妳別難過嘛。」

「你捨不得我,我不難過。」她搖搖頭,讓熱水灑在長髮上,用濺起的水花隱藏淚水,咬著牙說:「凱,告訴我你想怎麼樣,我一切都依你,好不好?」

「好啊,好嘛,妳別哭,」我手忙腳亂地說:「我沒有要怎麼樣啦,妳別傷心,我……只要妳開心就好了,嗯,只要這樣。好不好?」

她沒有回答,只是緊緊抱著我。

熱水一直灑在我們身上,沒有拉起簾子,整間浴室流了滿地的水。她什麼話也沒說,只是一直抱著我。我心想這也不是辦法,只得道:

「薇,聽我說句話好嗎?」

她低著頭,輕輕應了一聲。

「我捨不得妳,妳也捨不得我。」我小心翼翼地說:「可是,就像妳說過的,我們應該有個沒有負擔的開始。是不是呢?」

她沒有作聲,我又說:

「我知道這段時間是要等的,我也願意等,為了妳,等再久都不算什麼。」我頓了頓:「反過來說,假如我們今天一時衝動了,那就不會是個沒有負擔的開始了啊。如果將來心裡留下遺憾,不也很可惜嗎?」

「嗯。」

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薇,我知道妳愛我,也一直很寵我,」我稍微有了點信心:「可是我也要負起責任嘛。希望八個月之後,再度跟妳相聚的我是個負責任的,不讓妳為難或傷心的我。要是今天我們就這樣了,那這樣的我,其實還是一個有缺憾的、沒有長大的我,妳說是不是?」

她搖頭:

「是有缺憾的我們。」

「好,一樣的意思。」我點點頭,心想終於說動了她:「所以啦,我不再說那些話了。讓我們好好相處,等一下抱著睡個好覺,這幾天我們都要快快樂樂的。八個月很長也很短,正好足夠讓我解決所有的事。無論未來有什麼困難,我保證都會在妳回來之前解決,妳什麼也不用傷腦筋,通通交給我,好不好?」

「好,」她終於點了點頭,望了我一眼,忽然又笑了起來:「可是,通通交給你,我才會更傷腦筋呢。」

「好嘛好嘛,我笨嘛。」我也笑道:「反正意思就是這樣,妳別難過,我愛妳呢。」

「要不是這樣,我才不讓你這麼任性呢。」

她破涕為笑,抬起頭來,再度吻起了我。

兩點十五分。

好不容易從情緒中脫離,我們在靦腆的氣氛中幫對方洗完澡。兩人跑進浴缸,泡在沒有遮蔽的,清澈得令人害羞的熱水裡。薇躺在我身上,赤裸的她好漂亮,露出水面的肌膚紅潤而細緻,讓我情不自禁地親吻著她。

她瞇著眼睛,享受著此刻的溫存。我們都知道該停在哪裡,因此也只能相互摟抱、接觸著對方。

偶爾浮起一絲罪惡感,卻又不知該如何是好。我只知道,今天的她,不是我能褻瀆的。

或許早就超過那條線了,我不禁想,這麼毫無隱蔽地「在一起」,此刻的我沒有任何藉口。只是,不知何時開始,我已經不再在乎這些所謂的規矩或規則了。這是薇,如果這是離開前跟我相處的最後一個晚上,那她就是我的一切,其他的事情,我全不在乎。

老實說,是我辜負了她。

或者說,是我辜負了她們。

薇跟小箏,無論是誰,我都辜負了她們。過去這個學期到底怎麼了,為什麼忽然有這麼多人對我這麼好,我卻把每個人都辜負了呢?不說薇或小箏,難道我沒有讓馨馨傷心嗎?我沒有忽略了像遠遠、雅雅或老二這些朋友嗎?享受了這麼多的我,怎麼又跟去年一樣,自私地消費著大家,讓情況變成今天這樣了呢?

這個學期,我得到了好多。

接下來,馬上又會失去更多。

抱著美得難以言喻的薇,我忽然發現,是我自己的疏忽,導致了我們不能輕鬆在一起,必須苦澀分離的結果。

我心裡一緊,伸出雙手,握著她的肩膀。

「薇?」

「嗯?」

「對不起。」

她一怔,搖了搖頭。

「別這樣說。」

「我想說。」

「我懂,」她沒有轉過頭來,只是緩緩地道:「不過還是別這樣說。」

「這是我唯一能說的。」

「那你也已經說了,」她輕聲道:「凱,這一分鐘,你不用覺得抱歉。你知道真正該說對不起的是什麼時候嗎?」

「不知道,」我一怔:「是什麼時候?」

「哈,告訴你,」她笑著轉了身,面對面地抱著我,緩緩地說:

「是我決定嫁給你的時候。」

此話一說,我感動地幾乎掉下眼淚。緊緊抓著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就這樣地,我們在體諒又感動的情緒中泡到了水涼時分,兩人裹著浴巾,一起擦乾了滿地積水。回到房間,我把冷氣關小,她卸下浴巾擦頭髮,讓我望著她潔白無暇的身體,在沉默中貪戀著最後一分鐘。

跟在小白沙嶼一樣,我幫她擦起乳液。

跟在她家一樣,我幫她吹好了頭髮。

她笑咪咪地穿起內褲,披上睡袍,幫我換上睡覺的衣服。兩人牽手上了床,拉起棉被,關上大燈,躲在小小的被窩裡,脫掉了睡袍。

我讓她躺在懷裡,摸著她的長髮,摟著她飄著清香的肌膚。

「凱,我回來以後,你要天天幫我做這些事。」

「什麼事?」

「幫我放水、陪我洗澡、」她甜甜地說:「吹頭髮擦乳液,還有哄我睡覺。」

「沒問題。」我笑著說:「刷牙得自己刷,其他好說。」

「咦?這主意不賴,」她笑道:「明天早上,幫我刷牙。」

「妳是小朋友啊?」

「肯不肯嘛?」

「肯肯肯,什麼都肯。」我笑道:「等妳回來,我幫妳做一輩子。」

「直到我變成老婆婆喔。」

「老婆婆還有牙齒嗎?」

「沒有的話,你就幫我洗假牙。」

「可以,就是噁心了點。」

「不管。」

「好好好,那妳變成老婆婆之後還要擦乳液嗎?」

「當然了,」她笑了起來:「就算變成老婆婆,我也要當個漂亮的老婆婆。」

「人家說氣質好的美女到老也漂亮。」

「那你到時候就別偷懶,乖乖幫我洗假牙。省得我氣起來,氣質就差了。」

「妳才不會。」

「老了很難說。」

「不要緊,到時候我也是老公公。」

「哈哈,比我小兩歲的老公公。」

「那有差嗎?」

「差多了。」

「差在哪裡?」

「說不定我的皺紋比較多。」

「那糟糕,這樣乳液很難擦。」

「死傢伙,那你就一層一層翻開來擦好啦……」

兩人哈哈大笑,在笑語中結束了澎湖之行的第二天。薇享受著親密溫暖的接觸,沒過多久就睡著了。

我閉上眼睛,眼前飄著許多不連續的畫面。想著過去、等著未來,回味著白沙與藍海中的一天,不知不覺間,終於也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