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新制服

我真正介意的是,都做這麼多了,為什麼我還是一個人?

八月十七日。

禮拜四。打起精神集合大家,進行一次從頭到尾的公演彩排。這次每個人都來了,從小光到向瑞彬無人遲到。我表示這是暑假最後一次彩排,之後各組分開練功,直到開學第一週才會再度見面。

或許是最後一次吧,大家都很認真,既沒打屁也不聊天。雖然阿強一樣讓人生氣,卻也沒有造成太大干擾。在小光巧怡互瞪、向瑞彬專注,以及小憶的莫名眼神中,完成了今天的彩排。

我不讓眾人離開,叫pizza請大家邊吃邊開會,討論開學前的場務工作細節。阿強沒事就放砲,小光尋釁反唇相譏。巧怡坐在一旁冷笑,阿強講沒幾句突然扯到她身上,說什麼「你跟小光是一對,講話哪會客觀」之類的話。巧怡豈是好欺負的,挺身而出跟阿強好好吵了一架,後來還是小光一句「巧怡,人家就算留級也是學長,咱們別跟他一般見識」,這才氣得阿強奪門而出,結束了這場混戰。

會後本想找小光巧怡聊聊,不料這兩位一散會就閃人,無奈之餘抓了范胖、小憶、馨馨與阿丹去實踐堂看場地。眾人一齊記錄需要加強之處,三位副社長各自安排分工,收工散伙,結束了忙碌的一天。

相聲社工作不多,小憶抄完筆記離開;范胖最忙,要去中華商場找戲服廠商。馨馨領現金給阿丹,簽收登載完成,也離開了實踐堂。

會後阿丹陪我在衡陽路德州炸雞聊到將近九點。兩人安排招生發表會細節,針對下學期課程交換意見。他表示龍團開價太高,除魏老師一樣免費指導外我們付不起下學期的指導老師費用。這是個老問題了,我表示只要魏老師在,其他找誰都無所謂。白大哥傅老師都是魏老師弟子,沒有誰強誰弱的問題。

阿丹聞言鬆了口氣,表示「只要你不堅持傅諦就好」。我搖搖頭,請阿丹儘快敲定指導老師人選,再完成課表,開學前交給我確認。

離開德州炸雞,兩人走到博物館搭公車。走在冷清的重慶南路上,阿丹忽然說:

「凱子,你跟小憶講開了,是不是?」

「嗯,算吧。」我聳聳肩:「那天怪她一堆事,結果反而被她訓了一頓。想想她說的也對,我敵意太重了。」

「對相聲社嗎?」

「是啊。」

「所以是在擔心對手實力,這話沒錯吧?」

「唉,跟你總得說實話了。」我歎道:「沒錯,她們很有實力,表面上一堆小女生,但是水準都很平均,有種扮豬吃老虎的感覺。雖然你我小光都比她們強,不過說唱藝術社底子薄,除了我們三個就沒人了。小達說要多培養新人,可惜他自己也沒這麼做,反而把責任都丟給我了。」

「話不能這麼說,起碼他培養出了你跟小光。」

「嘿,培養。」

「你不承認嗎?」

「我承認啊。」

「那還這麼酸?」

「我沒酸啦,」我一笑:「瞧你說的,我哪這麼沒良心啊?只是小達實在小心眼,沒事陰陽怪氣的,我做不到的他生氣,真做到了又要吃醋。」

「他吃什麼醋?」阿丹哈哈一笑:「那瓶醋不是說唱藝術社,而是小箏學姊吧?」

「唉。」

「反正高三了,你管他呢?」阿丹搖頭:「說句難聽的,你跟學姊分手了,搞不好私底下他還有點幸災樂禍。說件別的事,你聽聽就好,不用太當真。」

「什麼事?小憶嗎?」

「咦?你知道啊?」

「你跟她單獨出去嘛,什麼事情我不知道。」

「其實沒什麼,就是人家對你有意思。」阿丹嘿嘿一笑:「那天跟她吃晚飯,她問起你跟小箏學姊的事。只是我不清楚細節,沒得跟她說。後來越說越深入了,我乾脆直接問她是不是喜歡你。」

「那她怎麼說?」

「她承認得還蠻爽快的,另外又講了一堆事。」

「什麼事?」

「不外乎她喜歡你,相聲社個個反對之類的。」阿丹嘆了口氣:「你對相聲社充滿敵意,跟對演講社差別太大,當然到處樹敵,從這件事情就看得出來。」

「嘿嘿,小憶喜歡我,我在相聲社樹敵也不礙事。」

「我懂,不過合作要緊,就算對她沒意思,你也可以虛與委蛇一番吧?」

「你要我跟她走近一點?」

「喔,不是,你誤會了。」阿丹忙道:「我只是說,你這陣子比較衝,聽我說完不要馬上跑去找小憶攤牌。當沒這回事好好相處,先把公演搞完再講。」

「好啊,我跟她們一直都是好好相處的。」

「嘿,那你的『好好相處』還真不好相處。」

他嘻嘻一笑,見公車進站,掏月票上了公車。

八月十八日。

禮拜五。今天睡了個飽,午後跟狗弟約在月光和狗,兩人針對九三九交換意見。狗弟覺得小心一點比較好,對我決定不上台沒有任何意見。卻又表示,既然打算加入Ansery,就算這次不上台也該開始練功。決定設計一系列課程,由他親自指導,「把該會的趕快教你」。

兩人在月光和狗混了整個下午,他帶我走上舞台,一項項樂器示範了好多東西給我看。狗弟真不是蓋的,看上去一副無所謂的模樣,玩起樂器卻樣樣精通。從吉他到貝斯,從鍵盤到爵士鼓,東彈兩把西敲幾下,聽來各自成調,彷彿每項都是他的專長。

狗弟又說,由於我的加入,他會把自己的角色重新定位在演奏方面,讓我跟大姊專心練和音。問道:

「對了,一直忘記問你。晚上能出來嗎?」

「可以啊。」

「我說的是整夜喔。」

「只要不是天天就好。」

「你一個禮拜可以出來幾天?」

「其實每天都行,只是我白天還要上課,週末也不方便。」我想了想:「最好一個禮拜只有兩個晚上,不然連練習都沒時間啦。」

「這沒關係,你可以利用平常放學後來練習。」他點點頭:「那是哪兩天?」

「嗯,禮拜一跟禮拜三好了。」

「咦?你說的是禮拜一跟禮拜三晚上,還是一跟三凌晨?」

「凌晨。」

「所以是禮拜天晚上跨夜,還有禮拜二對吧?」

「是啊。」

「這是怎麼訂出來的?」

「禮拜天家人比較早睡,出來方便。」我解釋:「下學期社團課在禮拜四,前一天晚上要睡好,禮拜三凌晨熬夜當天晚上一定會睡得比較好,禮拜四就有精神了。」

「嘿,想得還真周到。」他笑道:「小心,這種隔天就熬夜一次的頻率會打亂你的生理時鐘。」

「沒關係,我受得了。」我搖搖頭說:「其實禮拜五夜裡也可以,畢竟隔天是週末,學校中午就放學了。」

「好,那我知道了。」

「對了,剛剛說的時間可以從開學後才開始嗎?」

「可以啊,你暑假很忙是不是?」

「也不是,不過暑假畢竟沒藉口,早上看我不在家裡會囉嗦。練習倒是無所謂,只要不通宵,暑假時間更多。」

「好啊,反正這段時間我們也休團,本來就沒有安排表演。九月開始好了。」

「你這邊安排得過來嗎?」

「當然,月光和狗是我們的主場,當然以我們的時間為主。」

「我說的是大家,森怪小嘟他們?」

「他們沒問題,你放心。」狗弟溫然一笑:「凱子,你知道我那天為什麼跟你說要常見面嗎?」

「讓大家更熟吧?」

「這是一個理由,」他點點頭:「不過最主要的原因是大姊。」

「怎麼說?」

「她很疼你啊,再說這陣子發生了一點不大愉快的事,」他想了想:「你沒那麼多『過去』,又是個陽光大男孩,對她來說,看到你還是很開心的。」

「呵呵,什麼陽光大男孩。」

「的確是這樣,你跟我們很不一樣。有你加入,我們都很開心。」

「我會努力。」

「哈哈,說成這樣,哪有這麼嚴肅啊?」

他一笑,晃晃直到腰際的馬尾,繼續教了起來。

兩人一個教一個學,不知不覺混到將近十點,大家陸續來了,連說帶講扯到午夜過後。這掛人很有趣,湊在一起光打屁就停不下來。只有森怪總是沉默不語,偶爾說一句話,還被大家罵是「笑話殺手」。

十二點一到大家都餓了,大姊提議吃宵夜,大家又是一頓七嘴八舌,最後終於決定吃清粥小菜,一傢伙包含順子詩聖總共七人擠進狗弟的吉普車,殺到復興南路吃了個酒足飯飽。

說是清粥,大夥兒吃了三鍋;號稱小菜,整排有肉有雞有魚的吃得比晚餐還油。眾人一個比一個猛,有種白天睡覺,晚上覓食的感覺。瞧那副狼吞虎嚥的德性,我不禁覺得,眾人在月光和狗的收入一定有很大的問題。

吃著吃著,我忽然想起一事,出去打了個電話給小光,約他隔天傍晚見面聊。

小光還沒睡,表示「只要跟巧怡沒關我就出來」。我嘻皮笑臉胡扯一番,掛上電話馬上打去巧怡宿舍找人。巧怡已經睡了,聽我說「小光想跟妳當面講講」只是咕噥半天,語氣言不由衷,被我半強迫半笑鬧地約了明天下午碰頭。

這麼一來,隔天可就忙了。吃完宵夜本來打算直接回家,大姊卻又約我出去晃晃。兩人告退眾人,回月光和狗取車,一路殺上小油坑「看星星」。

大姊騎得很快,又不戴安全帽,長髮在夜裡飄得滿天飛舞。我坐在DT後座摟著她的腰,兩人後心前胸相貼,暖暖的觸感傳遍全身。

她大大方方地讓我靠著,薄薄的無袖上衣飄著她的氣味。大姊很瘦,修長的身子有種弱不禁風的錯覺。由於騎得快,每次煞車時我都緊緊貼在她的身上。她彷彿很喜歡這樣,挪挪身子修正姿勢,轉頭一笑,銀鈴般的聲音響在夜空裡:

「抱緊些。」

就這麼著,我們奔馳過仰德大道,在薄霧中來到了黑暗的陽明山。我從來沒有在這種時候上過山,夜裡的風吹得比白天更響。她把車停在小油坑上頭的停車場,兩人下了車,她吁了一聲:

「呼,頭髮好亂。」

「妳應該戴安全帽的。」

「沒關係,我有離子燙,」她笑著說,伸手撥撥頭髮,亂成一團的頭髮馬上恢復整齊:「這種程度的亂還算小意思,跟人上床更亂,離子燙就是這點好,不然長頭髮打結很難梳開。」

「呃。」我臉一紅:「原來你有男朋友啊?」

「嘻嘻。」她一笑:「小傢伙,滿腦子想的都是那種事。我沒有男朋友啊,想幫我介紹一個嗎?」

「我沒妳這種年紀的男生朋友啦。」

「是啊,我是老女人嘛。」

「厚,我沒這個意思啦。」

我搔搔頭,不知該接什麼話才好。好奇卻又不敢問,被她拉著手,走進黑暗的小徑裡。

這裡離小油坑噴氣口不遠,周遭沒有路燈,只是一片月光下的朦朧。我有點緊張,她卻輕輕鬆鬆地,冰涼的手握著我的手腕,彷彿對這條路很熟。

夜裡風大,呼嘯間盡是硫磺的氣息。今晚天氣霧霧地,沒什麼星星,月光倒還蠻亮的,水藍色照得四周一片淒清。我想起了MTV裡的小箏,不禁轉頭望了望她。

大姊輪廓好漂亮,長髮在風中無聲飄著。比馨馨更艷麗的雙頰映在月色裡,有種失了顏色的蒼白。她一笑,問我說:

「怎麼啦?」

「呃,沒事。」我呆了呆,脫口而出:「妳的模樣好漂亮。」

「嘻嘻,是嗎?」她笑道,緊了緊抓著的手:

「謝謝你的稱讚。」

於是我們繼續走,來到路的盡頭。

這裡是小油坑最高的地方,前方面對山壁,腳下是高聳的深谷。噴氣口隱沒在黑暗的氤蘊裡,嘶嘶的聲音,在夜裡聽來格外恐怖。

我退了一步,大姊沒有移動,只是柔聲說:

「你別怕,掉不下去。」

「看不清楚嘛。」

我有點不好意思,只見她點點頭,牽我往後頭走了幾步,來到一塊石頭旁邊。

石頭上方很平坦,附近有個小小的池塘。池上冒著煙,池水咕嚕咕嚕地起著泡泡。就見她老實不客氣地坐了下來,拍拍石頭說:

「來,坐在我身邊。」

我稍稍遲疑,依言坐下。這塊石頭不大,給兩人坐有點擠。大姊稍微讓了讓,伸手摟住我的腰,靠在我的身上。

這麼坐很親密,我完全無法保持距離。她穿著一條皮短裙,黑色的裙子下方是雪白的雙腿。一雙黑色長靴直到膝蓋,靴口一環水鑽綴飾,在月色下閃著光芒。

或許因為她是大姊,雖然有點緊張,我卻不那麼堅持「保持距離」,就這麼讓她靠著,聞著她的氣息,感受著她的接觸,沒有移動。

她隨口聊了幾句,忽然問:

「對了,聽狗弟說你不去九三九啦,是嗎?」

「是啊,怕出事。」

「怕出什麼事?」

「就北一女那個訓導主任嘛,」我歎道:「搞不好她也會去。要是當場抓包,之前建立的信用就一次還給她了。」

「嘿,真厲害。」大姊點頭:「不過你還是去看看。頂多穿個便服,戴個棒球帽什麼的。有事馬上蹺頭,滅絕師太不是警察,不會一個個留下來驗身分證的。」

「妳要我去看什麼啊?」

「看什麼都好啊,」大姊一怔:「這活動雖然小兒科,不過也算是小型版的『搖搖大會串』了。你知道什麼是搖搖大會串嗎?」

「狗弟說過。」

「所以嘍,過去開個眼界,就算不上台,對你或許也有點幫助。」

「有什麼幫助?」

「去了才知道。」她搖搖頭,只是拍我一把。

兩人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大姊也沒真的要我做決定,沉默半晌又說:

「問你一件事,不想說別說。」

「妳問沒關係。」

「跟小美女分手幾天了,有沒有很難過?」

「呃,總有一點吧。」

「你的樣子看起來還好。」

「嗯,怎麼說呢,」我搔搔頭:「應該說我試著不去想這件事,那就比較好一點了。原本以為要調適很久,不過自從那天跟妳們碰頭之後就覺得好多了。」

「因為她對你還是很友善的關係嗎?」

「或許。我們又不是吵架分手的。」

「你們上過床吧?」

「呃,」我臉一紅,點頭承認:「嗯。」

「那是你的第一次嗎?」

「嗯。」

「那就不會這麼快結束。」她忽然說:「跟初戀情人的親密接觸是很……怎麼講呢,黏性很強的。這形容很怪,不過就是這個意思。」

「什麼意思?」

「就是應該還會有一些藕斷絲連之類的,我也不知道。」她皺眉想了想:「嗯,聽人家說是這樣,我沒經驗,這就很難說了。」

我怔了怔,這句話很沒有道理。本想繼續問下去,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正遲疑間,她看我一眼,笑道:

「有話就說啊。」

「呃,」我臉一紅:「沒什麼啦,我只是沒聽懂。妳說妳沒經驗是什麼意思?」

「喔,嘿,」她望著我,眼神飄飄忽忽地:「我是說,我沒有跟第一次上床的男朋友的分手經驗,聽人家說這樣會很難分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那……」

話到口邊我就嚥下去了,大姊這話等於沒說,看樣子不想繼續解釋,那我也不該問下去。只見她輕嘆一聲,搖搖頭,苦笑著說:「算了,這是你的事,我沒什麼意見。」說著又補充道:「不過還是常常關心人家一下,知道嗎?」

「嗯。」

我點點頭,不知是累了,或者是周遭的環境,只覺得心裡迷迷糊糊地,無法思考下去。

就這麼地,兩人在小油坑的芒草中聊了整夜。

氣溫越晚越冷,月亮不知何時隱沒在山峰稜線之後,四野泛著流動不穩定的微光。風越來越大了,我們的聲音被山風掩蓋,彷彿說了很多很深,卻又不確定說了些什麼。

薇曾笑我「跟不熟的人沒辦法做朋友」。如果是這樣,那我跟大姊到底熟不熟呢?漫漫長夜彷彿過了很久,卻又像倏忽而逝。四點出頭,正是夜最濃的時刻,黑暗的周遭不知不覺暖了起來,某種帶著黎明氣息的空氣,滲透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黝黑裡。

於是,我們抖掉身上的露水,在凌晨的寒氣中下了山。

回到台北已經快五點了,大姊在日出前後把我送回家。我下了車,她也跟著熄火下車,對我說:

「凱,快回去睡覺吧。」

「妳也是。」

「今晚謝謝你陪我聊天。」

「不會啊,是妳陪我聊天。」

「以後常常這樣聊聊,」她笑了起來,艷麗的面龐上染著一層粉色的暈紅:「跟你說話,我覺得很開心。」

「嗯。」

我微笑著點了點頭。告別了她,趕在家人起床前進了門。

八月十九日。

今早睡到十一點半,醒來時外頭強光耀眼。我洗好澡,正要出門就接到了馨馨的電話。她說車子已經修好了,給了我「金旺機車行」林老闆的電話。又笑道「幫你省了將近三千塊,下次見面可不能裝作忘記了喔」。

掛下電話,我掏出皮包發現沒錢,連續幾天沒見到媽媽,這個月的零用錢一直沒機會拿到。考慮半晌,打開抽屜,拿出薇交給我的信封。

提款卡在裡頭,其他還有一大疊各式各樣的資料。薇是上週二走的,至今不到兩個禮拜,感覺起來卻像過了好久好久。我嘆口氣,把提款卡收進皮包、整袋資料放進書包,拎著鑰匙出了門。

「金旺機車行」在和平西路,我照馨馨指示領了四千五找到地方,毫無困難領到了車。老闆是個穿著洞洞背心、滿臉皺紋的胖子,厚繭的手上黑漆漆地沾滿油漬。他似乎跟薇的車很熟,唸了一堆什麼「說了好幾遍,早就知道這裡那裡會出搥」之類的話,囉嗦半天,這才放我離去。

跟巧怡約好下午三點,這時剛過一點半,左右無事,我下意識騎到寧波西街。想起大姊昨晚的話,我考慮半晌,終於決定按下電鈴。

小箏接了,對講機裡傳出熟悉的聲音。

「哪位?」

「我是凱凱。」

「喔,凱凱啊。」她似乎在忙什麼,心不在焉地說:「你怎麼來了?」

「下午跟巧怡約在附近,還有一個多小時,過來看看妳吃過午飯沒。要是還沒……」

「我吃過了。」

「喔,」我呆了呆:「好吧,那就算了。妳在忙嗎?」

「嗯。」

「好吧,那我不煩妳,妳先忙就是了。」

「好,你快去吃飯,有空再見面吧。」

她說,隨即掛上對講機。

我愣了半晌,想不到她竟然這樣就收了線,一副不想跟我多說的樣子,跟前幾天她打call機找我的態度有好大差別。一時心裡頗不是滋味,卻也不知道能怎麼辦,只得悶悶地離開了寧波西街。

跑到南門市場吃了一頓魯肉飯,發洩似地嗑掉了一份頂邊銼,我不甘不願地往中正紀念堂走。沒過多久來到平林新月,獨自在露天座位坐下,點了一杯茉香綠茶。

平林新月啊,又是一個跟小箏的紀念地。想想這一年都在附近混,走到哪裡都有她的記憶。今天不該去找她的,分都分了,牽腸掛肚的,也該有個了斷才是。馬上就要開學啦,高三的她本來就沒有多少時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分手了就該有個分手的樣子。

可是,明明都說好了,就算正在讀書吧,跟我講講話又有什麼關係呢?吃頓午餐花得了多少時間呢?就算不出門也可以樓下見啊。又不是有什麼不愉快,皮夾裡明明放著她的紙鶴,難道只有不到一個禮拜的時間,一切都已經改變了嗎?

小姐把茶送來,好大一杯金魚缸,不是都說杯底不可飼金魚嗎?我叼著吸管喝了幾口,就在此刻,見到了一個人。

小笙妹妹。

她穿著一件連身淺綠色短洋裝,下半身套著窄管牛仔褲,揹著嶄新的北一女書包走進平林新月。我愣了愣,還沒打招呼她就發現了我,微笑著朝我走來,客氣地說:

「董子凱學長,你好。」

「呃,學妹好。」

我忙道,只見她毫不猶豫,在我對面坐了下來。

望著她跟小箏幾乎一模一樣的臉蛋,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小箏的確有心事,卻不是針對我。

見到小笙妹妹出現,我頓時知道自己錯怪小箏了。天下哪有這麼巧的事,我跟巧怡約在這裡,小笙妹妹莫名其妙也就出現在這裡,還一副跟我很熟的樣子坐在對面。想來一定是巧怡約的,之前她跟小箏保證聊了什麼。

雖然不知道內情,不過她在這裡出現必定跟小箏有關。兩人這麼尷尬,小箏心情不好也情有可原。瞬間情緒馬上好了起來,幾個念頭電光火石在腦中轉了轉,當下笑道:

「妳是巧怡約來的,是嗎?」

「是啊,」她笑著說:「學姊說下學期我們跟學長社團有很多合作,要我跟學長聊聊,混熟一點。」

「那也是應該的,」我點點頭:「巧怡想得很周到。還沒開學,妳已經決定加入演講社啦?」

「是啊。」

「演講社不錯,學姊們都很厲害,活動也很多。」

「學姊說了,不只有演講而已。」

「的確,北一女社團不容易改名,演講社的領域雖然多,不過還是叫做演講社。」我想了想:「巧怡應該都跟妳說過了,其實跟說唱藝術社的合作只限於相聲,未來在演講社,妳還是需要選擇自己喜歡的組別。」

「相聲很好啊,」她笑道:「演講也不錯。以前我常常參加演講比賽,還拿過台北市第二名喔。」

「咦?妳國中在台北唸啊?」

「是啊,」她點點頭,表情一派輕鬆:「我跟姊姊沒有住在一起,我跟媽媽住。」

「嗯,」我點點頭,忍住心裡的話:「妳是哪年拿北市亞軍的?」

「去年年底。」

「喔,難怪。」我點點頭,心想我一直到國二還參加比賽,在賽場遇過我一定會記得:「國三還出去比賽啊?」

「是啊,老師派的嘛。」

「那妳一定很優秀了,又比賽又讀書,還考得上北一女。」

「媽媽逼的,要我跟姊姊看齊。」

她說,停了半晌,似乎在決定如何開口,這才小心翼翼地問:

「學長,可以請教你一件事嗎?」

「妳要問我跟妳姊姊的事,是不是?」

「是啊,如果可以。」她吐了吐舌頭,一副被抓到的模樣,笑嘻嘻地問:「大家都說你是姊姊的前任男朋友,你們分手啦?」

「是啊。」

「為什麼呢?」

「她要高三了,我不想影響她的心情。」我裝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不知道妳談過戀愛沒有,這件事很花精神,姊姊要考大學,不能因為跟我談戀愛受到影響。」

「不能一起讀書嗎?」

「讀的書不同,她是第三類組,再說很多科目我還沒碰到,像是三民主義之類的。」

「所以就要分手?」

「嗯,也算是宣示性意義吧。」

「呵呵,你說得還真偉大,」她笑了起來:「那等到她考完聯考之後,你們是不是又要復合啦?」

「那要等到時候才能決定,一來她考到哪裡去了還不知道,二來我也要高三啦。」

「嗯,那倒是。」

她偏起頭來,若有所思地想了半晌。模樣跟小箏好像,我不禁多看了她兩眼。

就在這個當口,平林新月的小姐跟巧怡同時出現在桌邊。巧怡見我們已經聊開了,微微一笑,幫小笙妹妹跟自己點了喝的,拉張椅子坐下。

「呼,好熱。」她臉紅紅地,額頭上滿是小小的汗珠。拿出面紙擦了擦,問小笙妹妹道:

「妳來多久啦?」

「剛到,跟學長才聊了一會兒。」

「嗯,你們多聊聊吧,」巧怡拿起我的水杯,老實不客氣喝了一口,放下杯子說:「學長很厲害,上次說的那幾個活動全是他一個人設計的,我當上社長也全靠他幫忙。」

「因為他是姊姊的男朋友嗎?」

「才不是呢,」巧怡忙道:「妳不瞭解妳姊姊,小箏學姊是個公事公辦的人,從不把私事扯進社團。凱子幫忙之處全靠把活動辦好,學姊覺得我……嗯,怎麼說呢,我跟他合作的效果不錯,所以才把社團交給我。」

「才不是這樣,」我笑著插口:「妳學姊客氣了,其實妳姊姊今年寒假就打算把社團交給巧怡啦,當時我們可還沒有在一起。巧怡妳變謙虛了,記得寒訓時姊姊指定妳跟我上台的事嗎?」

「呃,也是啦。」

「所以了,別看社長學姊個子小小的,將來妳就知道她的厲害啦。」我笑道,不著痕跡地幫巧怡做球:「演講社紀律十分嚴格,作為學妹,妳要好好跟學姊學習。去年巧怡也是這樣跟妳姊姊學習的,妳看今天人家多優秀啊。」

「凱子你夠了,跟學妹吹牛也不會不好意思。」巧怡微笑著說,對小笙妹妹道:「學長說的沒錯,演講社講求紀律。我跟妳姊姊學了很多,希望未來在社團裡,我可以把她教我的通通教妳。」

「謝謝學姊,」她點點頭:「請問學姊喔,我姊姊在社團裡很兇嗎?」

「不會啊,」巧怡一怔:「妳怎麼會這麼想?」

「昨天我問戴雅馨學姊的,」她解釋:「學姊哈哈大笑,說什麼『小箏學姊啊,我最怕她啦』。」

「妳別理她,馨馨最愛胡說八道了,」巧怡一笑:「戴學姊人很好,不像我這麼公事公辦的。她喜歡說笑,妳別信她那個。」

「原來是這樣。」

「反正社團可以學習的東西很多,」巧怡又說:「不只活動本身,其他怎麼組織社團、如何辦活動,怎麼跟人相處都是真正要學的東西。反而演講、戲劇或相聲之類的內容還是其次。」

「這話不假。」我附和。

「所以了,加油吧,希望妳喜歡演講社。」巧怡又問:「對了,妳幾點要走?」

「我跟林雪寧學姊約三點。」

「在哪?」

「她說在師大門口。」

「喔,那也沒幾分鐘了,」巧怡看看錶:「已經兩點半啦,走過去還要花時間,我看妳也別聊了,叫老闆幫妳把喝的裝外帶杯,這就過去了吧?」

「好。」

小笙妹妹點點頭,起身往櫃檯走。

巧怡等她走遠,看了我一眼,悄聲道:

「怎樣,你跟她聊了什麼?」

「其實沒幾分鐘,她問我為什麼跟姊姊分手。」

「你怎麼說?」

「我說她要高三了,必須專心。」

「嗯,我就知道你反應快,不用事先喬好。」巧怡追問:「還有什麼嗎?」

「沒了,幾分鐘也聊不了什麼。」我推了她一把:「妳嘛幫幫忙,找她來也不先講一聲。要是我今天找姊姊出來喝泡沫紅茶怎麼辦啊?」

「你又沒找,吵什麼?」她吐了吐舌頭:「今天純粹是碰巧,早上我去學校,馨馨跟小雪都在社辦裡跟她講話。原來小雪正在傷腦筋招生的事,既然小笙妹妹決定加入演講社,小雪就說乾脆找她一起幫忙。什麼也是訓練之類的,不是我約的啊。」

「那她怎麼會來這邊?」

「還不是馨馨那個大嘴巴,你昨天打電話都幾點了,我被叫醒聽得一團糊塗,早上見到馨馨就問她知不知道你要找我幹嘛。」巧怡哼了哼:「她不知道就算了,當著小笙妹妹說了一堆我跟小光的事,還嘻嘻哈哈地跟人家說『要拜見凱子學長今天是個好機會,別錯過了喔』,真是口不擇言。死馨馨。」

「哈哈,妳的副社長,自己帶回去管教。」我笑著說:「對了,那妳今天去學校幹嘛?」

「還不是怪你,前天你跟馨馨去實踐堂,回來後馨馨打電話講了一堆你的交辦事項。我想半天大家手上都有事忙不過來,只好跟她約好早上學校見,讓她『交辦』我啊。」

「好好好,怪我怪我。」我笑了起來:「喔,對了,妳們有社辦了啊?」

「哈,忘記跟你講了,」巧怡笑道:「這件事還要多謝你,返校時我去訓導處安排事情,順便問一下訓育組下學期給我們哪間教室當活動地點。結果你猜怎樣,主任說我們上次晚會表現很好,『加上還有很多外校合作需求』,所以幫我們安排了一間社辦。就中正樓地下室,舞蹈教室旁邊那間。小是小了點像個雜物間,其實只是旁邊舞蹈教室隔間出來的。不過我們很多活動在中正樓地下室辦,算是很方便的。另外就是也要跟辯論社共用,人家一堆文書資料,兩社東西堆一堆,其實只能算是倉庫,只是名義上有個辦公室。」

「那還是很棒呀,恭喜恭喜。」

「是啊,多謝你了,」巧怡點點頭:「什麼外校合作,其實就是你面子大。這一點我不得不謝謝你,從之前賣社徽到今天的社辦,加上一堆活動都是你幫忙才搞定的。搞不好未來出了什麼事,你幫我們跟主任說還比較有力呢。」

「喂喂喂,小心我信用額度用完,真有什麼事反而幫不上忙了。」

「這我當然懂,哪用得著你囉嗦啊?」巧怡一笑,轉頭見小笙妹妹走了回來,問道:「妳要走了吧?」

「是,改天再跟學姊學長請教了喔。」

「等會兒見到小雪,妳多辛苦幫她點忙,」巧怡叮嚀:「招生是大事,妳多學著點。學期初的班際演講比賽雖然是斌斌的工作範圍,但小雪也會幫忙。回頭妳問問她吧。」

「好。」小笙妹妹微笑著說,對我們揮了揮手:「那再見嘍,學長學姊。」

「拜拜。」

我倆同時揮手。只見她揹起書包,拿著一個大紙杯離開。

巧怡等她走遠,這才開了口:

「凱子,你說今天小光要找我,他人呢?」

「這個嘛,」我一笑:「他晚點才會來,我先跟妳聊聊。」

「是他找我,還是你雞婆?」

「嘿,講這樣,」我忙道:「沒錯,是我安排的。起碼我跟妳說了他會來,他那邊我可沒講,等一下還請妳配合,別一見面就吵架。」

「我才不要跟他談什麼!」巧怡哼了哼:「是你約的我才出來,要是只有他,我連理都不理。」

「巧怡啊,這就是我想問的,」我說:「明明都對彼此有意思,你們為什麼總是吵個沒完呢?妳說什麼他跟阿芝的我不認同,前幾天聊過了,他明白表示喜歡的是妳。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裝出一副神氣模樣,不跟他好好談談呢?」

「問題是,」巧怡皺起眉頭:「你說他喜歡我,他可從來沒有說過啊。」

「他跟我說啦。再說你們又牽手又親嘴的,幹嘛一定要逼人家說出來,這種形式很重要嗎?」我微笑著說:「就算沒說出來好了,那也不用一見面就吵架嘛。聽說你們昨天又槓上了,這又是怎麼回事啊?」

「小光跟你告狀喔?」

「我問的,他可沒主動講。」我連忙遮掩:「他說他去妳家了是不是?特別跑一趟,妳難道看不出來他的誠意嗎?」

「我知道啊,可是他說得很難聽。」

「他說什麼?」

「他說要不是你建議他來找我,那他寧願去找阿芝。」

「唉,」我暗暗嘆氣,小光這話說得不高明:「巧怡啊,這就是想讓妳生氣嘛,妳怎麼這麼笨呢?男女朋友有什麼不高興的,特別找對方覺得最難聽、最不高興的來說,藉此要對方吃醋、在乎。如果那是他的真心話,那找妳幹嘛,直接找阿芝不就結了?」

「我得罪他了嗎?」

「妳必須承認,妳自己講話也不好聽。」

「不好聽怎樣?又沒人求他聽。」

「好啦好啦,賭什麼氣,又不是三歲小孩。」我哈哈一笑:「你們兩個講話都是同一副德性,我幹嘛跟妳聊這個,還不就是他找我幫忙疏通嘛。你們都要面子,骨子裡都很在乎。阿芝只是小光測試妳的藉口而已,他越這麼說,就代表越在乎妳。」

「有這樣在乎的嗎?」

「是啊,他蠢嘛,妳別理他。」我點點頭:「巧怡,這種事不用我提醒,妳只是當局者迷。恕我說句難聽的,當時跟姊姊在一起,我就是犯了這種錯誤才會導致今天的結果。小光的作為的確不聰明,但妳千萬不能當真,不然只要心裡有了陰影,到時候就會像姊姊一樣,無論說什麼心裡都有芥蒂。」

「你還好意思說,」她瞪我一眼:「六七晚會上你看call機的樣子大家都看出來了,後來又去澎湖怎麼解釋?根本就是腳踏兩條船,還跟我說得那麼漂亮。」

「喂,妳別扯我行不行?」我忙道:「跟妳提這件事,是勸妳不要有先入為主的想法。我跟姊姊的事說來話長,今天也不是在談這個吧?」

「好啦好啦,對不起可以吧?」

「不用對不起,妳只要知道小光不是真的像妳說的這樣就成了。」我搖頭:「巧怡,緣份緣份,有緣也要有份。難得走到這一步,結果拚命鬧彆扭,不歡而散是妳的期望嗎?」

「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小光明明……」

「怎樣?」

「他明明就是腳踏兩條船!」巧怡眼眶一紅:「凱子,你不知道,小光跟阿芝有一天在基隆唱歌,結果後來……後來就……」

「就怎樣?」我裝作不知情地問,心想這可糟糕,不知道巧怡怎麼知道這件事的。只聽她說:

「他們在KTV包廂裡……那個了!」

「哪個?妳指的是上床嗎?」我一邊裝傻,一邊鬆了口氣。這麼說就是不曉得詳情,這下找到切入點,哈哈大笑說:

「巧怡啊,妳又搞錯了。」

「我錯了?」她抬起頭來,眼角濕濕地。

「是啊,不但錯得離譜,還笨得真扯。」我笑道,遞上衛生紙:「小光是處男,哪有什麼『那個』?KTV門不能鎖,幾分鐘就有人進去倒茶加水,這種地方能幹什麼?沒知識也要有常識,小光有潔癖妳總知道吧?基隆KTV品質那麼爛,吃完飯照三餐刷牙,這種機車傢伙就算『那個』也會選個好一點的地方,哪會選在基隆的KTV啊?」

「是喔?」巧怡一怔,似乎信了我的話。

「當然了,妳快笨死了,竟然會因為這種胡思亂想哭出來,虧妳還是個社長,還好程嘉笙剛走,不然被學妹看到了超級丟臉。」我哈哈大笑:「告訴妳吧,小光在這種事情上笨得跟妳一樣,你們最好趕快在一起,真的『那個』一下,省得兩個沒經驗的老是問些笑死人的問題,你們不會不好意思,我還覺得很害羞哩。」

「你……」巧怡不理會我的戲謔,皺眉道:「凱子,你是我朋友,這話真的假的,你可不能騙我。」

「哈,妳這麼白痴,騙妳哪用得著說這麼多?」我推了她一把:「阿芝是不是處女我不清楚,不過我那個沒出息的兄弟保證是處男。妳自己怎樣就不用提了,光看這副白痴德性,就知道妳絕對沒經驗。」

「好啦,你討厭死了,幹嘛一直罵我白痴啊?」

「妳就白痴啊,交了一個男朋友還不知道人家有潔癖,難怪小光生氣。」我笑著說:「妳這樣想好了,換成妳被他栽贓會不會生氣?所以問題在妳,是妳把他逼瘋了,胡亂怪他不說,還抹黑他的『貞操』。」

「你最討厭了,明明是他不對,反而來怪我。」

「他不對在哪裡?幫我跟阿芝做公關嗎?」我搖頭道:「這是我派給他的工作,妳又不是不知道我跟相聲社那掛人不對盤。妳自己是怎麼知道他跟阿芝去KTV的?小憶說的對吧?」

「呃,嗯。」

「那傢伙想離間我們兩個社團,偏偏妳就這麼容易上當。」我嘆了口氣:「巧怡,還好今天妳肯跟我說,否則謠言傳到妳這邊就算成功了。妳該跟馨馨學點本事,什麼是八卦什麼是內幕要分清楚一點。小憶沒事跟妳說這個幹嘛?要是真有其事,她瞞都來不及了,幹嘛巴巴跑來通知妳,跟妳交情很好是不是?」

「嗯,這麼說也有道理。」她點點頭,拿起衛生紙擦了擦眼睛,終於笑了起來:「好啦,我就是笨嘛。還是凱子你最厲害,誰也騙不了你。」

「嘿,那可不一定。」我嘆了口氣:「重點是跟小光修補關係。小光這個人一根腸子通到底,妳這樣怪他當然會生氣。奉勸妳一句話,待會兒見面的時候好好道個歉,說幾句好聽的,馬上什麼事都沒了。」

「我才不要!」

「等等,巧怡,」我正色道:「妳跟別人不同,是非分明,這是我最佩服妳的地方。既然誤會澄清了,誤會又是妳自己豬頭造成的,跟人家道個歉其實也沒什麼。再說還有我在,他跟妳拿俏我馬上站出來講話。妳知道該怎麼做,我就不多說了。」

「你才豬頭啦。」她哼了哼:「那我該怎麼道歉?」

「我幫妳跟他說明,就說是被小憶胡說騙了。」我點點頭:「妳只要說一聲不好意思誤會了就好,後面什麼都不要說,妳覺得如何?」

「哼,好啦。」

「這才對,都當學姊了,心胸要寬大一點才好。」我說:「這話我也會跟小光說,不過他這傢伙只是嘴壞,其實心地最好了。重修舊好都來不及,才不會說難聽的呢。」

「唉,凱子啊,」巧怡長長地嘆了口氣,抬起頭望著我,認真地說:「其實你才是心地最好的,我們這麼麻煩,你也沒有不耐煩。」

「知道就好,妳好好珍惜著吧。」

我哈哈大笑,拍拍她的手背。巧怡一怔,輕輕嘆了口氣,咬著下唇,漂亮的雙頰一片暈紅。

巧怡跟我在平林新月聊了兩個小時,兩人無話不談,從我跟小箏的事講到了她與小光的進展。一如預期地,她問起了我跟薇與小箏的三角關係。我也毫不隱瞞,問什麼答什麼,把一切過程都告訴了她。

巧怡對這一切有種不知如何回應的樣子,默默聽完我的故事,兼而有之問了幾個問題。不知為何,兩人之間有種莫名的默契,她知道該問什麼,我也對她的接受度很有信心,就這麼一路聊著,不知不覺已過五點。

小光總算到了。見到巧怡先是一愣,隨即皺眉瞪我,一副當場就要走人的模樣。我起身拉住他,還來不及花言巧語,就見巧怡靜靜起身,緩步走到小光面前。

我跟小光都沒開口,巧怡望著他,輕輕地開了口:

「小光。」

小光沒有作聲,略帶緊張,防禦似地瞧著她。

巧怡吸了口氣,伸出手來,牽住他的手。

「對不起,我錯怪你了。」

一句話,簡簡單單說了出來。小光張口結舌,愣在當場不知如何是好。

機不可失,我立刻推他一把。就見小光滿臉尷尬,遲疑半晌道:

「好啦,我沒關係的。妳不要生氣了。」

此話一說,巧怡登時眼眶一紅,毫不客氣地滴下了眼淚。小光見狀大急,手忙腳亂抽出一包面紙,也不知道把面紙打開,胡亂往巧怡手裡塞去。

巧怡低著頭,接過面紙沒有打開。小光搔了搔頭,無助地望我一眼。

我嘻嘻一笑,走到遠處抽菸。這種時候已經不需要我了,講什麼都是多餘的,剩下他們自己搞得定,我的「工作」已然了結。

老實說,巧怡果然是直性子,這活兒還真輕鬆。連續抽了兩根菸,見兩人都坐了下來,我笑嘻嘻地走回去,拎起書包說:

「好啦,那我就先閃了。你們慢聊吧?」

巧怡沒作聲,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小光拍拍她的手,悄聲說「等我一下」,這就拉我來到一旁,拍我一把說:

「凱子,謝了。」

「快別這麼說。」我笑道:「你好好陪她,記得人家是女孩子,有什麼事情都擔待著點。」

「我知道,你放心。」他壓低聲音:「靠,你是怎麼跟她說的?我他媽真服了你。」

「也沒說什麼啦,巧怡有點誤會,幫你解釋一下而已。」

「KTV?」

「嗯。」

「你怎麼講的?」

「就說是小憶刻意離間你們。」

「喔,瞭解。」他心領神會,臉一紅說:「幹,這也不能算是實話。這下慘了,以後得瞞一輩子啦。」

「沒關係啦,換一輩子,說點小謊不傷陰德。」我笑道:「反正死無對證,你別大嘴就好。」

「知道了。」他想了半晌,歎道:「凱子,要不是你,我看今天大概就是最後一天了。」

「何必嘛,有女朋友要好好珍惜。」我也嘆了口氣:「好吧,我不當電燈泡了。答應我別再出事,有事改天再說。」

「沒問題。」

「那我閃了?」

「等等,還有一件事要跟你說。」

「不好吧?巧怡在等,別搞出一副講悄悄話的樣子。」

「呃,好吧好吧,那我再找時間跟你講。」他忙道:「這件事跟你有關,很重要,記得問我。」

「好啦,什麼事都沒有巧怡重要,你快回去吧。」

「嘖,那可不一定。」

他點點頭,不放心地看了我一眼,轉身走回巧怡身邊。

望著小光坐下,我放下心,快步離開了平林新月。想起車子還停在小箏家樓下,於是又折返寧波西街,回到了熟悉的宿舍樓下。

窗口燈亮著,窗簾也拉著。小箏在家。

沿路我都在想小箏。聽巧怡說起早上的事,顯然小箏的態度與小笙妹妹無關。我很想再按一次電鈴,問問她到底在想什麼,望著電鈴卻又不敢按。踱步遲疑半晌,終於決定不要莽撞。掏出車鑰匙,在剛起的晚風中離開了寧波西街。留下滿心疑惑,離開了近在咫尺的小箏。

回家吃飯,洗澡睡覺中又過了一天。今天是禮拜天,昨晚回家打了個電話給遠遠,約他今天下午在以前的國中校門口碰頭。聽見是我,他當場掛了電話,我毫不氣餒再撥一次。這次他撐了好久都不接,直到響了四十幾聲後才拿起話筒,劈頭一句「你他媽還記得我們這些老傢伙嗎」,毫不客氣地吼了起來。

我沒有嬉皮笑臉,也沒有跟他解釋什麼,只是擇要說了一遍這段時間以來發生的事。遠遠一開始還冷言冷語的,沒聽幾句就默不作聲了。我講了將近一個小時,連話筒都熱了起來。遠遠這才長歎一聲,不勝唏噓地說:

「凱子,以後有狀況要先講,兄弟永遠是支持你的。」

我沒答腔,約了時間地點。中午一過,我一樣揹起書包出門,漫步在昔日熟悉的上學路上,來到久違了的國中門口。

還沒開學,校園大門緊鎖。小門開著讓周圍住戶進學校運動,穿堂上貼著今年的錄取紅單。

一樣是建中附中掛零,今年倒是有兩個成功的,一個我不認識,一個是當年的樂隊鼓手;女生班更強,北一中山各有一名,周碧檠與白郁蘭,竟然也都是當年的樂隊學妹;反倒是附中景美都掛零。

我望著紅榜上斗大的「賀」字,想起去年上頭出現過自己的名字,神遊物外間,遠遠來了。

他騎著腳踏車,在我身前停了下來。一樣剃著再興光頭,聲如洪鐘地說:

「喂!凱子,又在發呆啊?」

我微微一笑,走上前去。

「等你啊,今天總算我先到了吧?」

「靠,你這個重色輕友的,只有女人跑了才會想起老朋友。」他哼了哼,停好車,一把摟起我的脖子:「你他媽的也太衰了吧?這就是腳踏兩條船的報應,不是老跟你說別耍花痴嗎?」

「這就是你想說的話嗎?」

「哈哈,這已經是去蕪存菁後的版本啦。」他哈哈大笑:「怎樣,還是兄弟好吧?跟破腳踏車一樣可以隨手亂丟,要用的時候扶起來就好。等一下要去哪?出去台北還是在附近混?」

「附近走走吧?」

「沒問題,那就去墳墓山好了。」

他笑著扔了根菸給我,鎖好腳踏車,兩人邊抽邊往山上走。

所謂的「墳墓山」就是台北市第十一公墓,沿著福興路走到蟾蜍山腳就能抵達。蟾蜍山除了軍事基地就是公墓,沿山佈滿墓園。我們的國中就在山腳下,以前沒事就會上來逛逛。由於一待就是三年,大家對這些墓園早就習以為常,偶爾還會幫忙撿撿垃圾、扶起倒掉的花瓶什麼的。山上草木茂盛,一向是大家遊樂與自然採集的天堂;夏天捕蟬捉蝴蝶,冬天蒐集掉落的果子,年復一年地,滿是浪漫有趣的回憶。

墳墓山底下有一條隧道,裡頭是國軍的雷達站基地,傳說可以一路直通公館。門口戒備森嚴、陰森肅殺,過去曾經不只一次嘗試「突破」,每次都被哨兵驅趕阻攔,直到今日不能一窺究竟,是大家共同的遺憾。

我們的國中叫做「興福國中」,校徽是一隻胖胖的蝙蝠,取「幸福」諧音,是景美地區最早的國民中學。或許因為蓋在公墓附近風水不好吧,升學率一向敬陪末座,學區住戶想盡辦法遷出戶口,以致學生數量老是稀稀落落地。也因如此,同學之間感情特別好,可惜畢業後各自紛飛,以往那些好朋友,今天都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兩人沿著階梯,沒過多久來到山頂。說是山頂,其實也只是公墓的盡頭而已。這裡視野很好,遠眺可以看見公館的台電大樓。身後是整整齊齊的公墓,藏在茂密樹林背後的,則是一向無人管理的亂葬崗。

兩人在「老地方」張氏墓園坐了下來,熟悉的「張」字刻在墓碑頂端,較當年褪色不少。兩人規規矩矩地把菸蒂放在口袋裡,遠遠開了口:

「靠,好久沒來張家玩了。」

「是啊。」我一笑,當年到哪個墓園混就說「去某某家玩」,想不到他還記得這個說法:「遠遠你看,張奶奶還活著呢。」

「對耶,」遠遠望著墓碑上「張氏夫人某某某」的紅底刻字,笑道:「你講話真難聽,才畢業一年而已,什麼叫做『還活著』啊?

「我擔心她啊,」我忙道:「你看,張爺爺民國六十七年過世,今年都民國七十八年了耶,張奶奶可比張爺爺可多活了十一年。」

「你又不知道張奶奶幾歲。」

「誰不知道了?你看,」我指著墓碑上的字樣:「民國九年生,她也六十九了。不過張爺爺是民國前七年生的,所以活了……嗯,七十四歲耶。」

「看吧,張奶奶現在比張爺爺生前的年紀還小。」遠遠點點頭,笑了起來:「喂,要不要再來一次?」

「什麼?」

「積功德啊。」

「好啊好啊,積功德最好玩了。」

我笑道,兩人一起走到墓碑前,跟以往一樣並排站好,雙手合十道:

「張爺爺,謝謝您讓我們來你家玩。請您保佑張奶奶壽比南山長命百歲,下個世紀再來陪您。」說著一起鞠了個躬,相視微笑一番。

「好傢伙,你還記得喔?」遠遠笑道。

「是啊,我發明的台詞嘛。」我也笑著說:「你還記得『拜票』嗎?」

「當然記得,」他笑道,卻又嘆了口氣:「唉,就說那時候不該笑吧。就你這王八蛋最會演戲,掃了幾百個墓都維持那張死臉,難怪考得上前三志願。」

「哈,誰教你有口無心,其意不誠?」

我哈哈大笑。所謂「拜票」是指當年跟班上弟兄上山義務掃墓的事。聯考前大家都很緊張,某天晚自習時有人說「應該多積點陰德」,於是大家就決定上山把所有墓園義務打掃一遍。當時眾人湊錢買香,找了個黃道吉日連袂上山,除草的除草,打掃的打掃,掃完一家替一家上香,花了兩個週末,終於掃完了整山的墓園。

這項「義舉」轟動四鄰,附近的墓園管理人、豬農與掃墓的家屬都連聲稱讚我們「真是好小孩」,搞到後來連山下的國軍、附近的警察也來幫忙,回學校後每人記大功一支,也算得上是「有償的社會公益」了。

當時大家跟郊遊一樣玩得很開心,我不斷提醒「上香的時候嚴肅點」,這堆傢伙卻個個嬉皮笑臉,毫無慎終追遠的樣子。聯考之後果然人人懊惱,還被我恥笑「早聽我的話,不就都前三志願了嗎」。

「唉,這就叫掃墓不認真,被鬼剃頭。」遠遠指著他的小平頭,歎道:「都高中了還得搞出這副德性,全台灣大概只有再興還沒開放髮禁了吧?」

「我覺得這樣很好啊,光頭一顆沒煩惱。」我笑道:「講起這個,你知道成功要換制服了吧?」

「聽說啦,報上有寫。」

「等新制服發下來之後,我打算訂做一件很炫的東西。」我說:「我爸有一件超帥的風衣,在國外買的,專門穿在西裝外頭。成功新制服其實就是一件西裝,我打算把他那件拿到中華商場去複製一件,之後在外頭繡上學號,當成冬天上學的衣服穿。怎樣,很炫吧?」

「靠,你他媽的真會搞怪。」他羨慕地說:「要是在再興啊,這麼做保證被記過。成功管得這麼鬆嗎?」

「是啊,都繡學號了,教官想怎樣?」

「公立的真好。不過你未免也太誇張了,還有別人這麼搞嗎?」

「嗯,好像沒有。」

「又想拿這種招數騙女生了,對不對?」他哼了哼:「你這傢伙不知感恩,上次那個北一女學姊有什麼不好,辣成那樣還不珍惜,難道又看上了什麼新貨色嗎?」

「沒啊,我現在心如止水,乖得很。」

「你敢說自己乖,小心張爺爺活起來罵人。」遠遠瞪我一眼:「我說你啊,色就色吧,不要這麼喜新厭舊的。有馬子要好好疼,就算分手了也不該不理人家。」

「我哪有這樣?」

「我哪知道,你說沒有就沒有好了。」他搖頭:「講到這個問你一件事,你有多久沒給小燕學姊掃墓了?」

「呃,」我一怔:「今年沒有。」

「你忘了對不對?」

「我哪有忘?」

「那為什麼不去?」

「那天有事啊,總不能過了才去吧?」

「少來,不會之前去啊?」遠遠推了我一把:「你再唬爛沒關係,那天有什麼事?」

「那天是北一女社團聯展啊,」我忙道:「你光說我,那天你還不是有去?你有去掃墓嗎?」

「她愛的是你,我去掃墓只會惹學姊討厭。」遠遠哼了一聲:「你這人,只知道釣馬子,卻把小燕學姊晾在一邊,這叫新人笑舊人哭,難怪下場不好。凱子啊,我每次想起這件事情就不大舒服,你最好找一天去上個墳,跟小燕學姊解釋一下,搞不好兩個馬子就通通回來了也說不定。」

「呃。」

我點點頭,忽然想起那天也是小箏生日。不知為何,忽然有種毛毛的感覺。

「算了,反正這也是迷信,我沒有真的要你幹嘛。」遠遠還是搖頭:「只是,經過前陣子的事,我總覺得你這個人有點喜新厭舊。凱子,人跟人的交情是需要長期培養的,你不能老是這樣。」

「好啦,知道了。」

「你知道個屁,我們認識也不是一天了,越唸你越不聽,唸了也是白唸。」他嘆了口氣,看著山下的校園:「唉,才畢業一年而已,怎麼覺得好像過了好多年一樣。」

「很少回來嘛。」

「我看以後也不會回來了。」他忽然說:「日子一天天過,等到未來考完大學,只怕大家永遠都不會見面了。」

「幹嘛這麼說?」

「難道不是嗎?才一年耶,你這傢伙跟我見過幾次面?」

「我事情很多啊,又不是故意不跟你見面的。」

「你事情多我知道,我說的也不只是你。」他搖了搖頭:「過去那掛都嘛這樣,大家各忙各的,說起來最常見到的竟然還是你。前陣子我就在想,或許我們這種交情都是有條件的。過去是同學,待在同一間教室就是條件;條件一消失,交情也就差不多完蛋了。」

「才不是這樣。」

「我也希望不是,不過看起來就是如此。」

「遠遠,」我嚴肅了起來,認真問道:「你最近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咦?」他一怔:「為什麼這麼問?」

「我覺得你的語氣很奇怪,」我說:「老是唉聲嘆氣的,這很不像你。難道全是我害的嗎?」

「呃,好啦,也不是。」他搖了搖頭,緩緩地說:「不瞞你說,我交女朋友了。」

「啊,恭喜恭喜!」我一呆:「喂,有了馬子不是應該很爽嗎,你這麼悶是要幹嘛?對方很醜是不是?」

「醜你媽啦,」遠遠罵道,卻又嘆了口氣:「唉,這件事情說來話長,我就怕你問。」說著轉過頭去,半晌後才糗糗地說:「好啦,說就說,你聽了可別介意。」

「我幹嘛介意?」

「答應我啦。」

「好啊,你交馬子,我不介意。」我笑道:「他媽的這什麼跟什麼?說吧,是哪個大美女,我也認識對吧?」

「對啦,」他稍一遲疑:「我這就說了。是菲子。」

「什麼?」我吃了一驚:「你說菲子喔,喂,這不是開玩笑吧?」

「就說吧,一講到菲子,你馬上變成這副德性。」他有點手忙腳亂,連忙解釋:「凱子,我把話說在前頭,我跟她之間原本真的沒怎樣,一切都是意外發生的。我們當朋友多久了,無論如何你起碼都得相信我。」

「哈哈,你緊張個屁啊?」我哈哈大笑:「都多久的事了,你跟她在一起很好啊,我只是嚇一跳,哪會介意啊?」

「人家畢竟是你的初戀情人啊。」

「初戀沒錯,情人說不上吧?」我輕嘆一聲,苦笑道:「當年真夠糗的,我每次想到那件事都頭皮發麻。幸好後來講開了,不然這輩子還要放件事在心裡。你跟她怎樣,過得好嗎?」

「好是好,就是有點尷尬。」

「怎麼說?」

「還不都因為你,她從來不跟我提起你的事,顯然心裡還有芥蒂,害我也不敢跟她罵你。」

「沒事罵我幹嘛?」

「誰叫你重色輕友。」

「好啦好啦,你找別人罵去,雅雅還是誰,隨便找就有一堆。」我催促:「快講菲子啦,你跟她怎麼搞定的?」

「就你生日啊,不是說好她要來嗎?」遠遠哼了一聲:「後來你放我們鴿子,雅雅菲子都很失望。我覺得反正時間都空下來了,你不來我們自己見面總可以吧?所以就跟她們約了。」

「然後呢?」

「當天雅雅生病,」遠遠續道:「她是這麼說,不過我覺得她是唬爛的,搞不好是去找男朋友洩憤也說不定。結果一碰頭只有我跟菲子,兩個人沒事幹,就去看MTV啦。」

「然後就搞定了?」

「才沒有,誰跟你一樣,專門找些黑漆漆的地方亂摸女生?」他搖了搖頭:「是菲子提議要去的,你知道她選哪一片嗎?」

「呃,不會是『大魔域』吧?」

「嘿,不愧是初戀情人,一猜就中。」遠遠一笑:「沒錯,就是這片。我心裡有數,什麼也沒說地陪她看完。之後跑去你的大本營喝咖啡,跟她一直聊到當天晚上。」

「金橋啊?」

「是啊,我以為你會躲在那邊,一問之下才知道你也好久沒去了。」他點點頭,續道:「當天我跟菲子聊了好多有的沒的,她卻連一句話也沒提到你。本來還沒發現,不過想想那片『大魔域』就知道了。我跟你講吧,人家從來沒有忘記你,也沒有從那件事裡頭走出來。」

「呃。」

「之後我送她回家,隔沒幾天她又約我出來。就這樣見了幾次面,然後……」

「就搞定了?」

「不,」遠遠搖搖頭,咬了咬下唇說:「然後就出事了。」

「出事?」我一怔。

「嗯,出事。」他點點頭:「凱子,我跟你交情不同,這話我就直說了。我們上床了。」

「呃。」

我一怔,心裡莫名浮起某種奇怪的感受。只聽他說:

「靠,這麼講實在很奇怪,我覺得即使你跟她從來沒怎樣,這麼做還是有種對不起你的感覺。」

「啊,不會啊,你幹嘛這麼想?」我忙道:「你們搞定很好啊,都嘛老朋友了,為你們高興都來不及,有什麼好對不起的?」

「她還是愛你啊。」

「胡說,不是跟你在一起了嗎?」

「那是上床之後才逐漸改變的。」遠遠默默地說:「凱子,我常常覺得我根本是你的代替品。那天她對我很主動,可是我卻知道,她是把我當成你了。」

「才不是這樣,你少亂講。」

「真的是這樣,我心裡清楚。」

「你屁啦,一個光頭,跟我差很多好不好?」我試圖把氣氛弄輕鬆:「大家認識都多久了,從小學到現在耶,她跟你同班多少年,怎麼會認錯?」

「唉,我說的不是認錯,你少裝糊塗。」他搖搖頭:「你不信算了,反正一個多月下來什麼都變了。今天我跟她在一起,在這裡跟你說個清楚的。既然你不介意,那以後我就不要覺得對不起你了。」

「你這傢伙超白痴的。」我搖了搖頭,正色道:「遠遠,有些話這麼多年都沒說出來,今天我看也不必講了。你們好好在一起,你們的事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好,就你這句話。」

「不過,」我又提醒:「一句話講在前頭,像你這種心態將來保證出問題。我希望你心裡不要有芥蒂,她是個好女生,你要真心對待她。你們的世界裡不該有我,過去是這樣,未來也是這樣。」

「就像你跟小玫,是不是?」

「呃,好吧,也是。」

「他媽的,這話也對,」他忽然笑了起來:「我幹嘛這麼好心?你當年追小玫的時候也沒管過我不是嗎?好,從今以後我們兩不相欠。菲子是我的,你就算不爽我也不管。」

「我又沒有不爽,你幹嘛這麼說?」

「張爺爺都聽見嘍,你可不能反悔。」

「當然了,張爺爺作證,我是真心誠意祝福你們的。」

兩人相視一笑,不約而同停止了這個話題。

兩人在墳墓山聊到夕陽西下,見時間已晚,跟張爺爺再度鞠躬,把菸頭收進菸盒裡,下山買菸買飲料,改換陣地到國中操場繼續聊。

在這裡抽菸真爽,頗有一種「當年抽被揍,現在誰也管不著老子們」的感覺。兩人走過熟悉的跑道、草坪與司令台,在沒有國旗的旗桿下駐足回味。心血來潮,甚至還把旗桿繩結解開,學著當年的模樣,一左一右地拉繩「升旗」。

國一時我跟遠遠都是旗手,直到後來我加入樂隊才結束了這個組合。遠遠跟我從國小五六年級就同班了,兩人交情卻是在當旗手時才建立的。我們默契最好,動作合拍又富節奏感,不像其他人總是急著拉繩子,結果國旗歌還沒演奏完畢,旗子就到頂了。

兩人走上司令台。我加入樂隊後遠遠就辭了旗手,在金組長安排下變成了朝會司儀。國二時我當上樂隊隊長,這傢伙每次都在喊「唱國歌」時鬧我。他知道我們演奏前會深吸一口氣,喊口令時每每故意拉長音,全體肅立後這麼「唱……國……歌……」的,讓整個樂隊幾乎憋死。

國二下兩人開始談戀愛,他拚命追小玫,我跟小燕學姊搞了個亂七八糟。之後小燕學姊畢業了,小玫也公開拒絕了遠遠。反而是獨自一人的我,在那個溫暖的週末午後,重新找到了自己的感情,藉著畢業旅行追走了小玫。

說實話,遠遠真是個好朋友。我一直汲汲營營追求著什麼,他卻總是站在身邊協助我。成功時提醒我不要忘形,失敗時陪我度過低潮;遇到什麼好機會,我總是跑在前頭,從來沒有拉過他一把,也沒有顧慮過他的面子或感受。

想到此處不禁有些羞愧。開口道:

「遠遠?」

「嗯?」

「跟我做朋友,是不是一件很煩人的事啊?」

「咦?」他一怔:「不會啊,幹嘛這麼說?」

「呃,只是問問而已。」

「嘿嘿,你也會內疚嗎?」他不懷好意地一笑:「凱子,少在這裡發神經了。跟你做朋友自有樂趣,否則就不跟你做朋友了。沒錯,你這傢伙重色輕友,很多時候不夠意思;不過那就是你,跟我認識的凱子沒有不同。既然我都知道,那就是我的選擇,怪不得人。」他頓了頓,又笑了起來:

「就跟吃臭豆腐一樣。好吃的是那股味道,臭的一樣也是那股味道。你這傢伙就是臭氣燻天的才有趣。好啊,終於也開始覺得自己臭了,是不是啊?」

「媽的,給你點面子,說我是臭豆腐。」我推他一把:「你這個逐臭之夫,給我閃遠點。」

遠遠哈哈大笑,拍拍我的肩膀說:

「凱子啊,真的,常常見見面吧。我們這種交情可不是人人有的,如果這次沒說開,我看以後也見不了面了。」

「是啊,好險。」

「嗯,真的很險。」他點點頭:「一樣那句話,有事找我,沒事也聯絡一下。大家互相交換一下情報不好嗎?跟你說吧,那天跟菲子『那個』,回家我第一個就想打電話給你。」

「怎樣,來示威嗎?」

「屁啦,」他放低聲音:「這是我的第一次,媽的,真是一塌糊塗,我回去想想睡不著,這才發現只有你可以跟我聊聊,不會笑我什麼的。」

「怎麼個一塌糊塗?」

「進不去啊,靠,」他臉一紅:「健教十四章畫的那個叫什麼圖,長得一點也不像,菲子又不肯開燈,我他媽快急死了。」

「後來搞定了吧?」

「你說呢,當然啊,不然豈不羞死人了?」他瞪了我一眼,歎道:「唉,反正事情都做了,人家說第一次多好多好,我看都是唬爛的。」

我沒接口,心裡想著小箏,輕輕嘆了口氣。

「那你自己呢,」他又問:「搞定了吧?」

「你說『那個』喔?」

「是啊,兩個馬子,跟哪一個?」

「呃,都有。」

「靠,死色鬼,」他推了我一把:「哪個先?」

「你見過的那個先。」

「我兩個都見過,上次在國軍文藝活動中心小光都講了。」

「呃。」

「哪個先嘛?」

「好啦,學姊先。」

「那是你的第一次嗎?」

「是啊。」

「所以,」他吞了口口水:「你從來沒跟小玫那個過,是不是?」

「媽的,我就知道你在問這個,」我哼了哼:「沒有沒有,小玫跟我最多kiss一下,剩下的什麼都沒做。怎樣,覺得好點了嗎?」

「哈,好多了。」

「那你上了我的初戀『非』情人,豈不是比我更糟?」

「哈,『菲』情人,」他笑了起來:「這叫現世報還得快,誰叫你不忠人之事,叫你傳話結果自己追走了。」

「喂喂喂,傳話是一回事,我真正跟她開始的時候你們早就確定沒搞頭了好嗎?」

「對啦,浪漫的下午,我知道這個故事,不是還有孫老師的女兒?」

「講這麼酸,你不是說小玫的事情你不介意嗎?」

「當時介意啊。」

「當時你說不介意的。」

「怎樣,騙你不行嗎?」

「小心眼,還裝得那麼大方。」

「我跟你學的,記得四班那個嗎?」

「唉唉唉,好了好了,別再提那件事了好嗎?」

我忙道,只見遠遠哈哈大笑,不禁也笑了起來。

夕陽西下,我們離開國中校園,遠遠牽著腳踏車陪我走路回家。兩人都餓了,他把車鎖在樓下,我騎車載他去水鯤吃了一頓,直到十一點半水鯤打烊,這才依依不捨地道別離開。

當晚我睡不著,躺在床上想著陳年舊事,眼前飄著許多斷續不連貫的場景,直到天亮前後才勉強闔眼。醒來時已經是禮拜一中午了,家裡空空蕩蕩地,陽光照在書桌上,泛著迷濛的光暈。

暑假即將結束,難得有個沒事的日子,我翻開暑假作業,試圖讓自己「醒」一點。成功的作業很囉嗦,每科都有不同的作業本,外加一堆參訪報告、讀書心得之類的東西。寫了整個下午,說也奇怪,既不想抽菸也不想上廁所,除了肚子沒事咕咕叫之外倒是連站都不用站起來。

跑去廚房找吃的,冰箱裡除了餃子之外沒別的東西,不禁又想起了薇。

薇的冰櫃裡,還有好多餃子。

五種餡,兩百五十顆。

呃,我突然發現,自從送她去機場以來,我竟然完全沒有去過她家一次。

跟上次離開差別好大,當時沒事就去她家,甚至白天見過小箏,晚上還到薇家去睡。今天恢復「單身」了,反而每天回家,連一次也沒去過。

沒錯,帳單什麼的月底才繳,平常有個阿姨會打掃。但這都不是理由。我怎麼了呢?難道真像遠遠說的一樣,喜新厭舊,才兩個禮拜就把她忘了嗎?

不,當然不是。

薇哪這麼容易忘記啊?就算再無情好了,這幾天沒事就會提到她。無論跟巧怡、跟遠遠,甚至跟梁文渝,我都提過跟她有關的事。要說忘記她了,不如說不願想起還更有道理。

我不願想起她嗎?

都約好每月寫信了,都承諾了那麼多,對我而言,薇應該是個充滿希望的存在才對。八個月後她就回來了,七封信的時間,想想實在不算長。既非生離死別,亦非前途難料,幹嘛覺得沉重呢?

然而,我就是不願想起她。

或者說,我一直避免去想她。這段時間發生太多事情了,小光巧怡、小憶的「情緒」、大姊家發生的事,甚至昨天聽遠遠說了一堆菲子或小燕學姊,身邊充滿男女話題,每件事都帶著複雜的情緒,讓我不想多聽,不願參與,好像一談到這類的事,就會「污染」了我對薇的感覺,覺得對不起她一般。

這段時間是我的調適期,我該做的是「清滌」自己,讓自己乾乾淨淨地等她回來。

想到這裡又高興了。沒錯,難怪最近都不想她。這段時間的我的確不該「想」她,反而應該趕快調適自己,準備日後的相聚。不是要寫信嗎?一個逐步調整的我,把過程一步步寫給她看,相信也是她樂見的。

當下也不覺得餓了,回到書桌收起暑假作業。從抽屜裡翻出好久沒用的信紙,坐在書桌前,靜下心來。

信紙有點泛黃,唉,是不是該找個像樣點的信紙寫給她呢?

算了,薇不會在乎這種事的。信紙再好她也不在乎,不如省下時間,把信寫好才是重點。忽然想起去年跟小玫去北一女校慶時在她們福利社買過一包印有北一女字樣的信紙,乾脆下次去印刷廠問問價錢,印一點說唱藝術社的信紙也不賴。

靠,別浪費錢了,想這些幹嘛,好好寫信吧。

我望著一片空白的信紙,想了許久,這才提起筆,寫下了第一句話。

薇:

今天是八月二十一日。我決定以後分天慢慢寫,所以每封信都會寫一堆雜七雜八的事,希望妳不要介意。

第一件事跟妳報告,我跟小箏分手了。看樣子兩個人都覺得時間到了。我們分得很和平,那天帶她去爬石碇皇帝殿,她爬到一半就說要跟我分手,當時我就知道,這次是來真的了。

第二件事,我跟梁文渝見過面。她這人還蠻好玩的,跟我說了一堆以前妳陪她蹺課的事。她還說,可惜妳退隊了,之前跟妳一起去國慶表演的願望就不能實現了。她還跟我提到琪琪,我提醒她別跟琪琪講認識我。省得那個女人又在我背後碎碎唸,說我的壞話。

下一件事情保證妳會很驚訝。原來小箏有個同母異父的妹妹叫做程嘉笙。她今年也考上北一女,聽演講社社長說當年小箏發現了這個妹妹其實不是她爸爸的,跳出來質疑媽媽,這才造成了父母離異。小笙妹妹我見過了,長得跟小箏一模一樣,跟姊姊不大講話,卻也加入了演講社。後續發生什麼事情我再跟妳說,裡頭內情很多,一時我也只知道這些。

最近在準備公演,妳不能來看我表演真是遺憾。我有安排錄影錄音,到時候再寄一份給妳好了。

Ansery那邊大家都在休息。我跟狗弟約好出任主唱,他自己改彈bass。不過他也要我每項樂器都學一點,以便跟大家有點默契。這週開始我會常常過去練習。前幾天他教我一首歌叫做「One by One」,超酷的,我已經拿到妳抄的歌詞了,如果真練得成,妳回來後可以聽我唱唱看。

大姊他們都很好,前幾天我還去過她家一次。中間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簡單來說就是她想跟我說一個「秘密」,我猜就是之前妳要我自己問她的那件事吧。只是她要我陪她泡澡才說,我沒答應。所以這件事就算了,彼此後來也沒有覺得尷尬,雖然當時我快嚇死啦。

詩聖過得還不錯,還是那副老樣子。妳有什麼話可以寫給我,我可以幫妳轉達。

薇,以上是這兩個禮拜以來最新發生的幾件事。說真的,我也沒辦法一一跟妳細寫其中詳情。不過,剛剛我發現一件很重要的事,所以才會先把那些事大概寫出來,讓妳先有個底。

妳知道嗎?自從妳離開以後,我一直陷在某種迷迷糊糊的精神狀態裡。我發現,自從三月認識妳以來,妳一直是我最重要的支持力量。過去一個學期是我人生裡最精采的半年,而在其中,又以跟妳在一起的時間最為充實。

妳走了,或許還會回來,不過我發現這樣下去不行。過去的我很糊塗,不懂如何珍惜妳,把自己的生活步調搞得亂七八糟。這樣的我,只會給妳帶來麻煩,也不是我所樂見的。

在這八個月裡,我決定把自己清乾淨。讓我恢復到妳認識的,那個自由自在的我。沒有別的情緒干擾,沒有牽絆與掛念。這樣的我,才有資格好好愛妳,承諾那些可以承諾的事,才能真正的,跟妳在一起。

這就是我這兩個禮拜以來最想跟妳說的事。今天先寫到這裡好了,我回去寫暑假作業,下個月再繼續吧。我很想妳,希望妳早點回來。

凱 1989/08/21

寫完了,我抬起頭來,看著已然漆黑一片的房間。

爸媽還沒回來,肚子依然咕咕叫。這是給薇的第一封信,不知為何,寫完的瞬間心裡好輕鬆,彷彿薇並未離開,還在身邊,跟以往一樣,天南地北陪我聊著天。

把藍色的信箋放進燙金「D」字樣的信封,貼上早已預備好的郵票與紅色標籤,我興奮地跑到樓下把信放進從未使用過的紅色郵筒裡。「航空」字樣第一次與我這麼接近,有種只要把信件丟進去,薇就會立刻收到的錯覺。

這是個值得慶祝的一天。

薇會不會很高興收到我的信呢?她會寫什麼給我呢?回程時我雀躍地想像著。家裡還是黑漆漆地,我也不等家人吃飯了,慶祝也似地下了盤水餃給自己吃。媽媽跟爸爸今天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七晚八晚還沒回家。不過這也不錯,家裡安安靜靜地,寫起作業效率很高。

就這樣地,我一路寫到十點左右,洗完澡後大家依然沒有回來,想想明天還要去北一女看樂儀隊表演,當下收起作業擺好制服,這就上了床,心滿意足睡到隔天早上。

八月二十二日。北一女新生訓練。

一早下雨了,廣播說有個輕度颱風正在形成。「外圍環流籠罩下,全台今日天氣均受到影響,除外島金門馬祖外各地降雨機率極高,民眾外出記得攜帶雨具。」

嘿,坐在擠得要命的二三六上,我不禁替那些樂儀隊學姊擔心。八點半就要表演了,外頭雨勢不小,滴滴答答地有種下個不完的感覺。樂儀隊穿成那樣,不知今日表演是否取消。

跟一堆穿著嶄綠制服的高一學妹一起下車,我撐起傘,在人群中來到北一女。好久沒看到那麼多北一女了,即使還沒開學都覺得心情很好。想想經過整個暑假,還是回去上學比較有趣。

大門開著,門口高掛「台北市立第一女子高級中學歡迎高一新生進入綠園」的布條,此外還有十幾個儀隊隊員身穿隊服,神氣地分列在大門兩側。只要有家長或師長經過,一個隊長模樣,繫著與眾不同的圓形扣環腰帶,手持黃穗金刀的學姊就會高呼「敬禮!」。

兩旁隊員同時舉槍,「錚」地一聲,讓人精神一振。

還是北一女氣派,成功可沒這種排場。我掏出梁文渝幫我準備的假單,逕自往門口走去。

門口教官立刻擋住我。這位教官見過好幾次了,一個微胖的少校,六七晚會當天在活動中心遇到滅絕師太時就站在旁邊。見一個穿成功制服的大剌剌走來,她先皺起眉頭,隨即認出了我,換上一張笑臉說:

「呀,原來是董子凱,你來啦。」

「教官早!」我識相地大聲問好,遞出假單:「請教官過目,這是我的假單與邀請函。」

「不用了,你收起來吧。」她溫和地一笑:「這是我簽的啊,給我看幹什麼?你進去吧,記得找個人比較少的地方,別讓新生家長看到男校同學在學校裡晃來晃去的。」

「是,那我去光復樓四樓好了。」

「很好,那裡都是高三,家長不會過去。」她滿意地點點頭,露出一副「小子還挺熟的嘛」的表情,毫無留難放了我進去。當下快步走進光復樓,這才收起傘。

傘是小箏幫我買的,深綠色跟周圍環境真是絕配。沿光復樓一樓長廊往樓梯走,身邊盡是北一女師長與校務人員。忽然覺得不該穿制服來的,正打算快速脫離這一帶,就見一位身著旗袍,個子小小的老婆婆,從走廊尾端辦公室走了出來。

尾隨其後,略高的中年女性走在老婆婆身邊,身穿褐色套裝,神情嚴肅,正是滅絕師太。

我微感緊張。滅絕師太已然發現我,我一邊埋怨自己的卡其服,一邊硬著頭皮,維持原本路線,慢慢走到她身邊。

「主任好!」

我主動打招呼,聲音不大不小。滅絕師太尚未回應,我瞥過辦公室上頭的招牌,心中一震,迅速對老婆婆說:

「校長好!」

滅絕師太一怔,臉上堆起笑容,點頭說:

「你也來啦?」

「是啊,邀請函在這裡。」我馬上遞過去,幸好還沒收進書包。

滅絕師太不接,轉頭對老婆婆說:

「校長,這位就是上次中正紀念堂晚會支援我們表演的董子凱同學。今天應該又是過來支援其他社團活動的,正好讓校長瞧瞧他。」

嘿,她反應比我還快。就見校長微笑著說:

「喔,我記得。你就是結尾時站在中間的那位同學嗎?」

「是。」

「呵呵,」她的笑容很溫和,皺紋中帶著如沐春風的感覺:「好,好,表演得很好。那天辛苦你了。」

「不會不會,」我忙道:「謝謝校長。」

「主任說過了,你很愛國,真是好學生。」她又問:「今天來支援什麼啊?」

「呃,貴校演講社下學期初跟我們合辦校外公演,我是來接洽一些事情的。」我背上淌著汗:「我是成功高中說唱藝術社社長,是一個學說相聲的社團。」

「喔,相聲啊,民俗技藝嘛。」

她邊笑邊點頭,一副「這種社團不錯」的樣子,口中「好好好」,隨滅絕師太離開。

呼,我喘了口大氣,心想再不消失就真的白目了,一溜煙竄上校長室旁階梯,躲進光復樓四樓。

光復樓四樓有扇窗,面對大操場,地勢既高風景又好,是個看表演的絕佳所在,去年跟小玫就是在這裡看儀隊表演的。由於是暑假,不像校慶那麼擠,兩個高三學姊靠在窗邊聊天,見一位男校學弟走近,互看一眼,默默退開窗邊。

七點五十分,離表演還有四十分鐘。操場上來來去去都是人,家長、老師們撐著傘,陸續往活動中心移動,典禮即將開始。

放眼望去沒有幾個北一女的,新生們大概都已經在活動中心集合完畢了。北一女紀律森嚴,加上又是新生,顯然比我們男校容易管理。不知待會兒儀隊表演會不會改在活動中心舉行,真要那樣,今天就白跑一趟啦。

時間還早,我拿出衛生紙擦窗櫺,老實不客氣地在窗框上坐下。這裡是樓梯轉角,旁邊就是女生廁所,沒幾分鐘來去了不少人,每個人經過時都瞄著我,還真不好意思。

拿出邀請函看了看。活動不少,從早上到下午,幾點幾分幹嘛幹嘛寫得清清楚楚。邀請函是訓導處發的,蓋了訓導處印章,另外還有教官附註,「准成功高中董子凱同學於新生訓練當日蒞校支援樂儀隊活動」,簽名是「盧文秀」,顯然就是剛剛那位教官。

嘿,說唱藝術社支援樂儀隊活動,真是從何說起。果然朝中有人好辦事,如此不通的理由,竟然也可以讓我溜進來。正自好笑,就聽有人喚起我的名字。

「咦?董子凱學弟,你怎麼在這裡?」

我嚇了一跳,抬頭一瞧,原來是六七晚會認識的演講社錢幼欣學姊。身邊還有另一位學姊,兩人學號上都繡著「信」,看來是同班同學。

「呃,幼欣學姊好。」我忙道,幸好記得她的名字:「我有朋友在儀隊,邀我來看表演。」

「哈,你的交遊真廣闊,」她嘿嘿一笑:「小箏也來了嗎?」

「沒啊。」

「她知道你要來嗎?」

「我沒跟她說。」

「哈,被我抓到啦。」她不懷好意笑了起來:「你這學弟真調皮,小箏不在就亂來,小心我跟她打小報告。」

「學姊冤枉啊,我沒亂來啊。」

「啊,我想起來了,」她又說:「所謂的『儀隊朋友』,就是晚會當天跑來找你的那位,是不是啊?」

「呃,是啦。」

「嘻嘻,很漂亮的學妹喔,小箏只怕會氣死。」她一笑,又是一怔:「咦,那位是學妹吧?已經可以出隊了嗎?」

「她跟我同屆,」我解釋:「今天不是她表演,只是邀請我來看而已。」

「我就說嘛,學妹這屆應該還沒交接才對。」她點點頭:「班上那幾個天天喊要復仇,聽說今年練得比以往還拚命,整個暑假都沒休息,待會兒倒是可以瞧瞧她們的成果。」說著又笑了起來:「好啊,你倒是辦法很多,今天什麼日子啊,竟然大剌剌穿著成功制服跑來看學姊屆表演。來,給學姊什麼好處,讓我幫你保密啊?」

「嘖,我又沒要瞞著小箏,」我忙道,心想她還不知道我跟小箏分手了,只得說:「學姊妳別鬧啦,我只是來看表演的,還有訓導處邀請函,真要亂搞哪敢出現在這裡啊?」

「好吧,解釋接受。」她笑道,轉頭對身邊學姊簡單介紹幾句,什麼「這是演講社社長的小男朋友」「就是他打敗黃益誠的」「連主任都很喜歡他喔」,說得我滿臉通紅,連聲客氣半天。

兩位學姊好像沒事幹,站在窗邊陪我聊了一會兒,聽我說遇到校長時還嚇了一跳。她們高三了,整個暑假都在學校K書。我心想北一女高三果然不同,正打算結束對話,就聽幼欣學姊說:

「喔,對了,跟你打聽一件事。」

「什麼事?」

「聽說小箏的妹妹今年也考上我們學校,是不是啊?」

「是啊,原來妳也知道。」

「有阿珍在嘛,」她理所當然地說:「你見過這位學妹了嗎?」

「前幾天碰到過。」

「聽說她跟小箏都不講話?」

「呃,」我一怔,心想女校八卦傳真快,搖頭道:「這個嘛,我也不知道耶。」

「你少來。」她笑道:「聽阿珍講,她還要加入演講社是不是?」

「巧怡是這麼說,詳情我也不清楚。」

「果然是小箏的男朋友,你口風真緊。」她歎道,又問:「那我再問一件事。你去不去『九三九』啊?」

「咦?」我一怔:「我不去,原來妳也知道這個活動。」

「誰都知道,尤其是主任跟教官。」她吐吐舌頭:「提醒你一聲,當天很危險,不過還是去一下。」

「怎麼說?」

「你知道黃益誠之前跟一個小箏的同班同學在一起嗎?」

「知道啊,Miko,」我點頭,「之前」,學姊資訊真快:「不過好像又分了?」

「沒錯,所以善意提醒你,小箏要看緊一點。」她正色道:「你是學弟,大家都覺得你很可愛,比起那個大色狼好多了。大家都要高三啦,小箏老在這種事情上走不出來也不是辦法。你喔,當人家男朋友,就要好好保護你的『戰果』,別讓大色狼趁虛而入了。」

「呃。」

「你大概不知道,那天晚會下台之後黃益誠跑到我們這裡找過小箏。我看他們一點也不像早就分手了的樣子,你自己注意,知道沒?」

「是,我會小心。」我忙道,心想這個資訊又太慢了,光聽八卦果然不是那麼精確:「謝謝學姊提醒。」

「知道就好,我們大家都在擔心,小箏那個人你知道,沒人能跟她多說些什麼。」學姊嘆了口氣:「你要加油讀書,記得多幫幫巧怡她們的忙。我們這屆已經完全退出了,未來演講社的發展就靠你們了喔。」

「我會的,學姊放心。」

「那就好,」她又笑了起來:「呀,你看我啦,老人就是會碎碎唸。你去看儀隊表演吧,記得我的話喔。」

「是,學姊再見。」

我忙道,只見她挽著另一位學姊的手,離開樓梯口。

這麼一攪和,我忽然有點亂糟糟的情緒。想起小箏前天的冷淡,我不禁覺得這些事情聽起來真的有點煩。幼欣學姊晚會時負責第二組,幾次接觸都覺得她嚴肅沉默,不料竟然這麼多話。

小箏,唉,我不禁又嘆了口氣。分手半個月了,那些在一起的印象宛如夢境似地每天都在快速消褪。也許這些學姊都是小箏的好朋友,可是誰又能知道,今天的我們早已不像上學期一樣,是一對讓人羨慕的情侶了呢?

胡思亂想已是八點二十分。吵雜的聲音從活動中心傳出,不知何時,樂儀兩隊早已在操場上集合完畢。

兩位中年教練各自站在樂儀隊中央巡視,樂隊各部帶開練習,小聲吹奏著聽不出旋律的樂曲;儀隊操槍暖身,把握最後一分鐘,揮刀的揮刀,拋槍的拋槍,幾個掌旗的旗官排成一列,在教練監督下進行某種行進間排列轉彎的練習活動。

什麼時候集合的啊?我心想,看了看還在下雨的天空。操場上滿是積水,水窪遍佈樂儀隊中央。單膝跪姿的黑槍隊員不畏積水,膝蓋上的絲襪浮現泥水痕跡。

好辛苦,我心想,當個樂儀隊隊員真不簡單。只見幾個隊長排成「山」字型練習刀法,隨著總隊長哨音,整齊劃一地轉動著手中的指揮刀。

瞇起眼睛瞧了半天,隊伍裡沒有一個認識的人。想想除了梁文渝,整個樂儀隊我也只認識Miko一位學姊而已。從這種距離看起來每個人長得都一樣,樂隊那邊雖然可以憑樂器辨認,但光憑那幾支薩克斯風,也沒辦法認出哪一個是Miko。

操場邊人潮聚集,穿制服的、穿便服的,穿軍服的什麼都有,沿跑道團團圍住中央兩百多人的樂儀隊。樂儀隊人好多,以一屆二十九班,每班五十人來計算,平均一班就有八、九個樂儀隊成員。這可不是個小數字,想想每屆幾乎有將近五分之一的學生都是樂儀隊隊員,這個團隊的規模還真恐怖。

作為這麼大團隊的隊長候選人,想想梁文渝還真了不起,別看她一副天真爛熳的模樣,能夠在這麼多天之驕女中脫穎而出,想來必有過人本事。看著場中無法辨認的學姊們,回憶著過去照片裡的小箏,心裡想東想西,幾乎忘了自己在哪裡。

八點半,表演準時開始。跟印象中一樣,前任隊長推著紅色橫幅當先進場,後頭依序是隊長、白槍拱衛的旗官,以及排得整整齊齊的黑槍大軍。

樂隊站在圖書館門前,比儀隊還多的紅衣隊伍手持閃亮樂器。儀隊進場完畢,橫幅退至一邊,隊長們分列隊伍前方,整齊劃一地向大會主持人敬禮。

漂亮的動作、信心滿滿的神情,即使隔了那麼遠都能瞧見。雨越下越大了,風也刮了起來,場中一百二十個隊員個個紋風不動,英姿颯爽地挺立在「泡泡操場」中央。

總隊長「嗶」的一聲吹響哨子,各分隊長同時耍起刀。由於距離很遠,刀身又薄,看不大清楚刀法的全貌。唯一看得到的只有她們帥氣的動作,與一眾隊員修長漂亮的,隊服襯托下的曼妙身材。

去年的小箏,是不是也是這個模樣呢?

忽然想到,自己從來沒有看過她穿儀隊隊服的模樣;比她小一屆的我,也從來沒有參與過她那段青澀又亮麗的高一生活。

阿誠參與過,我心想,他曾看過她身穿立領雙龍背心,黃穗白帽,一身讓人不敢逼視的白裙白鞋,戴著白色金絲手套的模樣。或許衣服是借來的,小箏來不及穿上隊服,然而那又是一幅多麼美麗的形象呢?我羨慕地想像著,難怪阿誠一直無法忘情過去的小箏,願意在漫長的十一個月裡默默等待,巴巴跑到國軍文藝活動中心門口,不顧形象與我針鋒相對,冒著狼狽混亂的大雨,辛苦找尋著她,只為追回早已變心的,曾經也屬於過他的小箏。

這一瞬間,我忽然懂了。

就像場中認真美麗的每一張容顏啊,小箏也曾如此漂亮。本就美艷的她,穿起儀隊隊服一定更迷人了。這是一道難以破解的魔咒,對阿誠而言,小箏是唯一的、既無法拋棄,卻又遙不可及的存在。

然而,幼稚的我,竟然就這樣讓她離開了。

莫名的慌亂襲上心頭,場中隊長們早已結束刀法表演。旗官緩緩退下,黑槍白槍變換著眼花撩亂的隊形。

不知為何,忽然沒辦法繼續欣賞下去了。場中的她們如此耀眼,我訝異地發現原來「英氣」真的可以「逼人」。眼前是難得一見的表演,我手持近乎特權的邀請函。可是,此刻的我,所見所想的卻只有一個小箏。

或許一切都還不太遲。幼欣學姊說得對,我該好好保護我的「戰果」,比起癡情的阿誠,我真的太不惜福了。

好,就這樣吧,我咬了咬牙,等一下就去宿舍找她,約她去「九三九」。跟社團聯展時一樣,我要在那個滿是各校風雲人物的場子裡把她追回來。小箏最不會應付眾人眼光了,這是個好機會。我不要再這麼被動了,我也不要因為她在對講機裡的冷漠,就這麼無計可施地,覺得不舒服了。

就這樣地,我在正要退場的儀隊隊形中離開光復樓。今天人這麼多,我壓根不知道梁文渝在哪裡。眼看樂隊開始進場,雄壯的鼓號聲響徹雨中的校園。我走過熟悉卻又空無一人的綠園,撐起小箏幫我買的傘,快步離開校園。

離開北一女,我在越來越大的雨勢中抵達寧波西街。小箏不在家,電話電鈴都沒人接。我忍住直接開鑰匙進去的衝動,徘徊許久,終於不甘不願地,離開了她的宿舍。

隨後幾天都找不到她,我越來越相信她其實是在刻意躲我。想起前兩天的冷淡,搞不好這是她調適自己的辦法。沒錯,我們分手得很和平,但不代表兩人已不再相愛。她需要一個沒有我的空間,好好沉澱自己的情緒。

想到這裡又寧定下來,我似乎不該這麼急著找她。能見到面固然好,不過這件事也急不了一時。就像她說的,她很好找,不在家就在光復樓,開學後再找她並不算遲。就算不能在一起吧,起碼也可以用比較健康的態度來面對彼此,或者說,面對自己對她的情緒。

說得也是,不捨有什麼關係,如果可以常常見面,想來也沒什麼好「捨」的。小箏對我的感情跟別人不同,我手中還有整瓶的紙鶴。這種承諾都有了,只是找不到人,何必這麼擔心呢?

暑假即將結束,很多事情尚未完成。這幾天首要之務是認真收心,不能繼續胡思亂想。我好好整理了一遍手上該做的事,跟小憶安排了兩次練習,之後幾乎全都待在家裡寫暑假作業。就這樣地,在一頁頁完成的暑假作業裡,安安靜靜過了好幾天。

禮拜一是返校日,當天發了新制服與新課表,我去繡了學號,也把舊書包洗好晾乾。隔天是註冊日,我帶著好不容易完成的暑假作業回學校繳費註冊,去訓導處拿了新的社團工作表。禮拜三跟阿丹見面填完,禮拜四拿去到學校交給賴小姐,確認了聯課活動的開始日期,也高興地發現這學期的社團教室還在二〇三,不但熟悉,也正好是自己的班級。

九月一日。禮拜五。開學日。開學第一天只上半天,昨晚在家裡試穿了好幾遍新制服,今早換上時,忽然覺得自己變了一個人。

黑褲白衫黑領帶,嶄新的黑色書包。漂亮的「成功高中」字樣,底下還有金色的英文校名。不像卡其服那麼灰暗沉悶,取而代之的,是屬於新衣服的獨特氣息。

胸口繡著兩條槓,藍色學號閃閃發光。我把只有禮拜四軍訓課才會穿的,還有一件留在小箏宿舍尚未拿回來的,從此改稱「軍訓服」的卡其制服掛進衣櫥,又把內側用立可白畫了一顆大大的愛心,寫著「凱凱」與「嘉嘉」,掛著一對成功北一娃娃徽章,卻再也不會使用的草綠書包收進抽屜。書包上掛著馨馨送我的演講社社徽,我把它別到新書包上,金環紅穗的「北一女」木牌,在黑色襯托下格外耀眼。

今天是個新的開始,升上高二又是社長的我,莫名地令人振奮。我沒去麥當勞,一路坐到校門口下車。小吃街買了早餐,擠在人山人海的同學中走進校門,往熟悉的二〇三教室走去。

小光到了,正好在穿堂碰到,一身整齊燙線的新制服。兩人走過晨間的操場,打起了招呼。

「早。」他笑嘻嘻打量我:「你穿這個,哈,沒我帥。」

「那當然,」我笑道:「您老風度翩翩,難怪搞定了演講社女王。」

「豈敢啊,」他也笑了起來,跟著打趣道:「您老戰績輝煌,多承義助。」

「好了好了,扯不完的啊?」我嘻嘻一笑:「現在不是上台,這種屁話公演台上講去。這幾天跟巧怡還好吧?」

「不錯,完全沒事了。」小光點點頭:「這件事真要謝謝你,不光是幫我們調解。幾天下來她都乖乖的,差點以為認錯人了。」說著拍我一把:「你這本事了不起,巧怡被你一番話說得個性大變。難怪打遍天下無敵手,聽說這陣子又搞上了一個儀隊的?」

「咦?」我一怔:「你怎麼知道梁文渝的事?」

「巧怡說的,上次晚會出現的那個。」他也是一怔:「喂,我只是隨便虧虧,原來真的跟人家搞定啦?」

「沒有沒有,我跟她沒怎樣。」我忙道,忍不住笑了出來:「好啦好啦,這句話沒信用,不過我真的跟她只見過一次面,她邀請我去北一女看她們學姊表演,其他什麼事也沒有。」

「今天沒有,不知明天會如何。」小光一笑:「算了,反正你也當不了和尚。上次說有件事要跟你講,結果你他媽還是忘記提醒我。現在有空聽嗎?」

「沒問題,你說。」

「你到底要不要去那個什麼『九三九』啊?」

「有,」我一呆:「不但要去,還打算找小箏一起去。」

「哦?說好了嗎?」

「還沒,不過總會說好的。」

「喔,」小光點點頭:「既然是這樣,那我的話也就不重要了。」

「怎麼說?」

「其實也沒什麼,」他搖搖頭:「只是想提醒你,小箏跟你分手搞不好只是一時糊塗。你隨隨便便放棄她,將來搞不好又要後悔。」

「所以呢?」

「所以不管你要不要把她追回來,起碼要繼續保持聯絡。」小光頓了頓,似乎難以措詞:「講個難聽的好了,不管要不要復合,你去把她看緊一點,省得別人趁虛而入。她畢竟是個大紅人,就算高三了也還沒過氣。」

「嘿,這都是什麼說法啊?」我一笑:「你就只是要跟我說這個喔?」

「是啊,發生了那麼多事,你要小心點才是。」

「這跟九三九有什麼關係?」

「我聽詩聖講,那裡『壞人』多,你也該找機會宣示主權。」他想了想:「不過既然你有把握帶她過去,那我就不擔心了。」

我一怔,小光講的跟前幾天幼欣學姊的口吻好像。忙問:

「原本你在擔心什麼?」

「也沒什麼,只是怕她覺得你很無情,結果被別人追走了。」

「喔,才不會呢。」

我這才輕鬆下來,兩人走進教室。

新的學期,班上超過一半都是新同學。由於尚未分配座位,大家都隨便找個位置亂坐一通。我跟小光找了兩個連在一起的位置放好書包,一邊跟老同學打招呼,一邊打量周圍的生面孔。

一個臉尖尖地,身穿襯衫牛仔褲的女人站在蒸飯箱前,跟上學期的班長嘟嘟正在聊天。頭髮黑白夾雜,看上去約莫四十幾歲;神態精明講話熱情,想必是本班導師。

還沒來得及說話,嘟嘟眼尖瞧見我們,伸手招呼道:

「小光、凱子,你們來一下好嗎?」

我看了小光一眼,他笑嘻嘻地拉我上前。嘟嘟說:

「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今年的導師,李美琪老師。」又對老師說:「老師,這兩位就是我剛剛跟妳提到的,說唱藝術社的紀衡光和董子凱。」

「老師好。」我跟小光齊道。

「你們好,」她微笑著說:「說唱藝術社的最佳拍檔,我聽說了。聽說你們正在舉辦校外公演?」

「咦?」

我跟小光都是一怔,小光問:

「老師,妳怎麼知道我們在辦公演?」

「訓導處說的,」她解釋:「我要帶這班,當然要多瞭解一下同學。你們兩個在訓導處很出名,賴小姐陳組長都對你們讚不絕口。聽說上學期還在某個晚會大出鋒頭是不是啊?」

「那是他,我沒什麼。」小光指著我笑道:「這位社長大人一路從成功紅到北一女。連北一女訓導主任都想收他當乾兒子,妳說紅不紅?」

「老師別聽他胡說,」我忙道:「下學期他也要去北一女領獎,此君為標準的風雲人物,須要好好管理。」

「這話對一半,」嘟嘟插嘴:「兩個都是風雲人物,都要好好管理。」

「喂,風雲人物跟老師講話,您插什麼嘴?」小光笑道。

「咱們是風雲人物,您吃味兒了是吧?」我笑著說。

老師嘟嘟都笑了,嘟嘟說:

「老師妳看,我說的沒錯吧?這兩個人講話跟唱雙簧一樣,跟他們講話永遠是一對二,佔不了便宜。」

「好好好,真是好朋友。」老師微笑著說:「董子凱,聽說你多才多藝,去年還參加過詩歌朗誦隊是不是?」

「呃,是。」

「那這學期的詩歌朗誦比賽,就派你當班上代表了喔?」

「喔,好,」我點點頭:「就詩韻盃嘛,反正只是形式而已。」

「這話怎麼講?」

「詩韻盃的目的是選出詩朗隊隊員,像我這種參加過的,今年一定得回去。」我解釋道:「至於詩韻盃名次,老實說多半是龍吟詩社內定的。不過他們大概惹不起我,所以拿個前幾名應該不成問題。」

「咦?龍吟詩社這麼黑啊?」嘟嘟一怔。

「你才知道。」

「沒關係,反正代表班上就要爭取榮譽嘛。」老師又說:「還有啊,班際演講比賽,你們兩個有興趣嗎?」

「這個喔,老師妳找他。」我一指小光:「跟老師報告,他是北一女演講社社長的男朋友。兩個人從小打演講比賽認識,談情說愛就是演講比賽,找他保證為國爭光。」

「你屁啦。」小光忙道:「老師,我跟這個人不熟,他的話妳別信。凱子從小就是校際演講比賽長年冠軍,別看他一副笨笨的樣子,其實扮豬吃老虎,是前任北一女演講社社長男朋友,我追小的,他追老的,薑是老的辣,學姊只有比較會講的才追得到。」

「好好好,龍兄虎弟,兩個都是人才。」老師哈哈大笑:「以後在班上,可得注意秩序了。」

「嘿。」我跟小光都是一怔,不約而同往嘟嘟看去。

「等等,我是無辜的。」嘟嘟連忙撇清:「你們兩個的德性洪教官全跟老師說了,什麼不上課淨蹺課之類的。要不是齊教官掛保證,我看還沒開學就列入觀察名單啦。」

「哼,道聽塗說,德之棄也。」我哼了哼。

「黑面白目,還好意思姓洪。」小光罵道。

「你們兩個真有趣,」老師忍不住噗哧一笑:「對教官要禮貌一點。畢竟還要相處一年,不要處處作對,有事可以來找我,洪教官那邊我會幫你們溝通。」

「是,瞭解。」小光點頭。

「謝謝老師。」我說。

兩人告退老師,一起回到座位。小光嘆了口氣,搖搖頭說:

「靠,機車洪很難搞,以後可得小心點了。」

「老師還不錯啦,有什麼事請她幫忙疏通,沒問題的。」

「這個嘛,我看還要好好觀察。」

他說,望了望其他同學,找別人打屁去了。

同學陸續走進教室。關公、黃肥都來了,連詩聖都沒有遲到,搖搖晃晃地拎起菸就往廁所走。我正打算跟上去,就見魏治平一派輕鬆,瀟灑地走了進來。

「咦?」我一怔,打招呼道:「好久不見了,原來你也在二〇三啊?」

「嗨,凱子!」他也是一怔,高興地說:「真巧,竟然跟你同班耶。」

「是啊,黃肥也在這一班。」

「哦?那麼詩朗隊的人還真多。」他微笑著說:「不只你們,馬永鳴、林碩彥也都跟我們同班。」

「小馬跟林碩彥也在這班啊?」

「是啊,世界很小吧?」他點點頭,微笑著說:「跟你說個有趣的小八卦,你知道陳天義跟胡財貴都被分到二一七去了嗎?」

「嘿,這不是冤家路窄嗎?」

「是啊,不過他們看起來還好。」魏治平吐了吐舌頭:「演辯社兩大派系主力都在二一七。搞不好這根本是訓導處的餿主意,要大家和平相處什麼的。」

「哈,你真是個爛好人。」我笑了起來:「對了,講到冤家路窄,剛剛我才跟導師說過話,她打算找我去詩韻盃。既然你跟林碩彥都在,那我乾脆不去,你們兩個看誰有興趣就去好了。」

「喔喔喔,那可不行。」他連忙搖手:「你跟林碩彥不是講好今年再比一次的嗎?我可不跟你們爭。」

「一班也只能有一個代表啊。」我笑道:「不然讓他去好了,這樣累的是他,卻也還是無法雪恥。我反正贏過一次,趁機溜跑,這叫光榮退休,不跟他一般見識。」

「你去年也只拿第二啊,不想跟陳天義再拚一次嗎?」

「我跟他很好啊,他第一就第一吧,」我嘆了口氣:「阿義也很衰,好好一個演辯社社長,不但讓出了代聯會主席提名,還被胡財貴趕下台,變成去管龍吟詩社了。」

「所以嘍,他也不能參加高二詩韻盃。」魏治平搖搖頭:「球員兼裁判,詩社規定幹部不能參賽。咦?照你這麼說,林碩彥不是也不能比了嗎?」

「所以嘍,就你去吧。」

「你是校際獨誦冠軍呢,我怎麼成?」

「呃,那是對手太弱,加上施慧心學姊的實力被我摸清楚的關係,勝之不武。」我忙道:「老實說吧,這麼一想我更不能去啦。去年是獨誦冠軍,今年一不小心輸了多沒面子?阿義跟我很好沒錯,林碩彥跟我可沒交情。只要他隨便改個分數我就從第一變最後了,到時候聽他風言風語豈不自取其辱?」

「哈,他們演辯社的風氣,你還真的很瞭解。」魏治平笑道,轉移話題:「凱子,聽說你打算參與代聯會選舉,是不是啊?」

「沒有沒有,我們這種小社哪能參與啊?」

「咦?你不是支持糾察隊嗎?」

「我沒有表態啊,」我連忙搖頭:「成青社、糾察隊與演辯社三組人馬,我充其量不支持演辯社,其他的事看情勢發展再說。不過啦,上學期我也答應過某人不要參與了,除非阿義退社參選,否則我不想淌渾水。」

「你的資訊過時了。糾察隊跟成青社整合成功,倒是管樂社半途殺出,已經投入了選舉。」他搖搖頭:「你的意思是說,假設陳天義另起爐灶跟胡財貴拚,你就會參與?」

「不一定,」我想起對教官的承諾:「一來我不相信阿義會背叛演辯社,二來我也不想涉入這種權力鬥爭。如果阿義真想這麼幹,我搞不好還會勸他打消念頭。畢竟胡財貴很陰險,阿義是鬥不過他的。」

「你講話小聲一點,」他壓低了聲音:「你忘了嗎?林碩彥跟我們同班,他可是演辯社推出來的副主席候選人,你在想什麼最好別讓他聽到了。」

「哈,我怕他喔?」

我打個哈哈,心想這一班還真的很熱鬧,我跟林碩彥有恩怨,林碩彥跟關公水火不容。想來都是演辯社不好,沒事搞東搞西,鬧了個天下不寧。當下又問:

「喔,對了,你是合唱團副團長對吧?」

「對啊。」

「合唱團支持誰?」

「呃,唉,」他嘆了口氣,遲疑半晌道:「聽你這麼說,本來我是沒打算麻煩你的。不過既然問了,我也不能不說跟你實話啦。不是告訴你管樂社已經投入選舉了嗎?我們合唱團討論一番,大家都不喜歡成青社那個唐宇同,所以也就沒辦法支持糾察隊了。改跟管樂社合作參選,管樂詹選主席,副主席由我們指派。」

「喔,瞭解。」我點點頭,笑道:「那你是不是要跟我拉票啊?」

「是啊,如果可以。」他有點不好意思:「我們社長派我出馬,所以這次的副主席,是由我跟管樂詹搭檔。」

「哦?真的啊?」我吃了一驚,想不到真正的黑馬在這裡,這麼一來光副主席候選人我們班就兩位了:「呀,失敬失敬。既然如此我當然支持你。我跟糾察隊沒往來,就算不論你我交情,我們家副社長不也是你麻吉嗎?」

「是啊,姜誠人最好了。」他微微一笑:「我跟他商量過,另外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什麼事?」我問,忽然瞭解了他想說什麼,當下搖搖頭,開門見山地說:

「我懂了,不行。」

「我還沒說呢。」

「你想叫我去找阿義,請他參加你們陣營對不對?」我說:「平平啊,恕我說個直接的,這件事不能做。阿義不會背叛演辯社的,再說你們能給他什麼呢?人家本來是演辯社社長,論資排輩都夠格參選主席了。沒有演辯社資源,你覺得管樂詹能夠讓賢嗎?」

「我可以讓啊,」他忙道:「老實說,合唱團比較溫和,我們支援有餘,上前線打仗起來其實很沒力。」

「所以你是說,副主席讓給阿義,讓他跟管樂詹配。是不是?」

「嗯,你看怎樣?」

「阿義不會同意。」我搖頭:「而且就算他同意,我也會勸他放棄。為一個『副』主席跟演辯社翻臉,被認定是叛徒,又要丟掉龍吟詩社社長,這叫晚節不保,是朋友的話就該阻止他這麼做。再說演辯社手段那麼厲害,本來集所有社團力量可以一拚的,現在管樂社跟你們合唱團自己出來搞,只怕分散票源,反而便宜了演辯社。」

「呃,你的分析很有道理。」他一怔:「那怎麼辦?大家都已經說好了。」

「沒關係啊,你們可以反過來整合成青社。」我想了想:「我這麼說吧,成青社其實是個小社團,頂多歷史悠久一點罷了。糾察隊的人還沒儀隊多,我要是你,就會先設法破壞儀隊跟演辯社的關係,把儀隊的票源拉到管樂合唱聯盟裡去;之後不要急著正面對決,先跟糾察隊、成青社談。」我頓了頓:

「如果儀隊真的倒戈,那麼比起票數來糾察隊、成青社聯盟還不到你們的三分之二,禮讓他們兩個幹部跟副主席,取個名字叫什麼『反演辯社大聯盟』之類的,搞個八國聯軍聲勢浩大,讓演辯社陣營的小社團感到壓力。之後各個擊破,找各班同學分開拔樁,社員拉社長,大社吃小社,每個社團承諾一點好處,就可以在選舉時大獲全勝了。」

「嚇,我的老天爺,」魏治平大吃一驚:「那我問你,儀隊可能背叛演辯社嗎?」

「儀隊啊,不是沒有可能。」我點點頭,心裡浮起梁文渝的面貌:「不說找外校儀隊來『疏通』了,光是分析利弊得失,我看他們也有機會倒戈。」

「怎麼個利弊得失?」

「這樣想好了,儀隊雖然人多,卻沒有參選野心。」我解釋道:「之所以會加入演辯社陣營,其實是因為跟糾察隊不和,又不是跟演辯社有多好。去年儀隊社慶找說唱藝術社表演,卻不是找演辯社幫忙就可以證明。管樂社跟儀隊是有交情的,整合之後管樂詹是主席,雖然副主席給了糾察隊,可是代聯會畢竟是主席說了算。再說誰說一定是糾察隊派人選副主席啊?搞不好最後的代表是成青社派也說不定。」

「對,你這話太有道理了!」魏治平聽得連連點頭:「凱子,你還真是個諸葛亮,三下兩下想得這麼清楚,這可真是真人不露相了。」

「你這叫當局者迷,」我搖頭:「比起一個無依無靠的阿義,我的策略比較容易成功。其實我當然有私心,你不用覺得奇怪。」

「嗯,演辯社輸,就是說唱藝術社贏?」

「這個倒是其次,」我解釋:「胡財貴一輸,演辯社必有內部鬥爭。屆時我們可以趁亂鼓動阿義回鍋搶演辯社社長,把那個敗軍之將胡財貴打下來。這樣既幫了他,也幫了我,順便幫關公出口氣,這叫一舉三得。」

「瞭解。」他心悅誠服,放低聲音又說:「這樣吧,我回去把你的建議跟管樂詹講一講。如果他有興趣,你要不要乾脆加入我們當軍師,幫我們操盤?」

「我喔?」我一怔,笑了起來:「平平啊,我就算了吧?你說什麼諸葛亮的我可不敢當,再說我有我的困難,不方便出來表態。你有事可以找我商量,我當你一個人的軍師就好。」

「因為怕我們輸,到時候被演辯社報復?」

「喔,不是不是,」我笑道:「演辯社那邊該搶的我早就搶完啦,之後大家各走各路,我也不來跟他們大眼瞪小眼。我的問題在齊教官,上學期他跟我交換過條件,要我不要淌代聯會渾水。」

「咦?」魏治平又是一怔:「他跟你交換條件?」

「是啊。」

「交換什麼條件?」

「其實也沒什麼,就樂聲揚司儀之類的,」我嘿嘿一笑:「反正都是演辯社的東西,跟代聯會的利益無關。」

「呃,」魏治平恍然大悟,長歎一聲說:「這麼一說,他哪是齊天大聖啊,根本就是如來佛嘛。原來他早就看出來你這麼聰明了,乾脆直接用訓導處權力滿足說唱藝術社需求,不讓你走投無路投入選舉,省得你的手段比誰都高明,到時候連訓導處也控制不了。」

「瞧你說的,我哪這麼壞啊?」

我笑道,轉頭一望林碩彥正好走進教室,當下對魏治平眨眨眼,停止了這段討論。

早自習開始,李美琪老師站上講台,自我介紹後要大家「聊聊自己」。全班同學輪流起來說話,不外乎「我是哪個社團誰誰誰」之類的。這才知道本班真是臥虎藏龍,不說幾乎個個都是社團幹部,光算社團正副社長,就計有合唱團副團長魏治平、演辯社兼龍吟詩社副社長林碩彥、慈幼社社長狗腿賢、吉他社副社長詩聖、國樂社副社長嘟嘟、口琴社社長王文忠、手語社社長張誠恭、拳擊社副社長黃益夫,以及說唱藝術社社長我本人一共九名。

除此之外,本班的演辯社辯論隊隊員也不少,除了關公、林碩彥與黃肥之外,去年新生盃見過的金國強、林文雄跟張志皓都在我們班。那三個傢伙去年都是一一四班的,彼此交情不錯,一起參加新生盃,一起加入辯論隊,又一起選了第一類組,進了二〇三。

同樣地,包含黃肥、林碩彥、小馬、平平與我,詩朗隊隊員也有五個人。馬上就要集訓了,到時還真精采,一次五個請公假,加上國樂社嘟嘟一共有六個,這麼一來班上立刻少了九分之一的人。

之後是分配座位,老師很民主,讓大家大風吹。我跟小光當然選在一起,連帶也讓關公、狗腿賢與平平湊成了一堆。詩聖懶得跟人打屁,選了最後面的座位,過程中還跟拳擊社黃益夫爭了半天。演辯社那掛人則以林碩彥為核心,除了本來就是「關公派」的黃肥外,全都窩到蒸飯箱前那一塊去。

座位分配完成,還沒寫完課表就是升旗時間。老師指定嘟嘟暫代班長,整隊帶到操場集合。天氣很悶,校長、各處室主任到主任教官講個沒完;機車洪一直在班上附近晃來晃去,沒事就盯一下大家的服裝儀容,真是討厭斃了。

之後回到班上,老師繼續剛剛的活動要嘟嘟在黑板上寫下課表,隨即發表一篇「高二可以好好玩,不過還是要記得高三在即,大學聯考不遠」的演說。話雖說得短,聽來卻語重心長。我默默想著她的話,沒過多久就開始選舉班長、班代與各級幹部。

班長是苦差事,在原本一二四班底推薦下全體無異議通過請嘟嘟續任。班代是未來在代聯會的發聲管道,各路人馬一陣廝殺後選出人畜無害的狗腿賢總算擺平。之後關公在平平推薦下當了副班長,小光在不明就裡的全體掌聲中變成了康樂股長;平平見大家興趣缺缺,自告奮勇出面扛下了衛生股長這個爛缺。

最詭異的是,沒事就放砲的黃肥竟然被選為風紀股長;過去一向是蹺課加公假之冠的小弟本人,則在莫名其妙的狂熱支持中出任點名員。

真是一團糟啊,我不禁好笑,叫我當點名員簡直就是肉包子打狗嘛。大家哄堂大笑,黃肥裝模作樣地大聲吼道「你們這些膽大包天的給我通通安靜,凱子當點名員是大家的榮幸,吵個屁啊,看不起本股長是不是啊?」

老師微笑著任我們胡搞,之後按規定召開班會。在嘟嘟主持下,節奏明快地訂出了班費、值日生、整潔秩序比賽目標、教室佈置比賽幹部等議題。隨即又依訓導處要求,完成詩韻盃、班際演講比賽、作文比賽、辯論比賽、游泳比賽等各項賽事的選手選拔。

詩韻盃代表是我,林碩彥恨恨地望著我似乎覺得雪恥無望;辯論隊由金國強、林文雄與張志皓三人組出任,他們球員兼裁判,本班保證冠軍。唯一的運動項目游泳比賽由演辯社關公出馬,演講比賽代表是手語社社長張誠恭,作文比賽代表是最會唱歌的平平,都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班會後分配打掃範圍。我跟小光一樣負責外掃區,兩人自告奮勇選了最難掃的後門,林碩彥一怔,大聲抗議「那是我們演辯社門口,這兩個說唱藝術社的太奸了」。然而,這時他才知道平平出任衛生股長的厲害;只見平平嘿嘿一笑,不由分說地就在分配單上寫下了我們的名字。

簡而言之,這是個胡鬧嬉笑與爾虞我詐兼具的一天。老師宣布散會,我們揹起書包前往掃地工作區。約莫中午鐘響放學,我跟小光收起掃具,回教室拿書包。

詩聖還沒離開,見我走來,劈頭就問:

「喂,點名員,你到底要不要去九三九啊?」

「呃,」我一怔,心想今天還沒機會說到話,一開口竟然問這個:「怎麼說呢,我想找小箏一起去,她去我才去。」

「她去嗎?」

「那次在月光和狗她答應過狗弟,後來打電話跟我說算了。狗弟跟大姊前兩天要我還是過去看看,這兩天我找不到小箏,看樣子得等找到再說。」

「所以你不上台?」

「是啊。」

「幹,變來變去的,女人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他瞪我一眼:「九三九有什麼不好?幹嘛一定要跟程嘉箏一起過去?原本我以為你會上台的,結果今天凌晨才聽狗弟說你又改變主意了。」

「喂喂喂,你別怪人好不好?」我忙道:「這件事說起來還是你的錯,之前不跟我講,原來你在北一女會黑就是因為上屆九三九。聽說這次滅絕師太要去,明哲保身,你不覺得不去比較好嗎?」

「明哲保身?嘿嘿,你真的想當綠園榮譽校友是不是?」他取笑:「我懂了,原來是沒種,這也有點道理。好吧,不去拉倒,說好不去就別去,不要到時候又改變主意,突然殺出來。」

「等等,我還是要找小箏,如果她願意我就會去。」

「她不是要你別去嗎?」

「我不想上台,並不表示我不想去看看,所以要找她,畢竟之前答應她不去在先。」我皺起眉頭,心想這樣解釋還真麻煩:「反正一句話,看她,她去我就去。」

「她不會去的啦。」

「你怎麼知道?」

「她本來就是為了你才去的,之前你跟阿誠鬧得那麼兇,後來阿誠當你是朋友邀你去,她想不答應都不成。」詩聖解釋:「今天你們分了,她會去我頭給你,不用白費心思了啦。」

「喔,這也是。」

「等等,」一直沒有出聲的小光開了口:「詩聖啊,你不覺得凱子還是去一下好嗎?」

「幹,為什麼?」

「唉,好吧,我說就是。」他嘆了口氣,轉頭對我說:「凱子,我早上大概沒講清楚,我聽人家說小箏會去。」

「喂,我還沒跟她提呢。」

「不是因為你,她原本就打算自己一個人去。」

「咦?那你早上怎麼不說?」

「我以為你知道,你不是說要跟她『一起』去嗎?」小光忙道:「聽你跟詩聖講我才懂,你根本什麼都還沒做。」

「你聽誰說的?」

「你別管,反正有人就對了。」他搖頭:「你們分手了,她又不是原本就想去,我覺得她自己偷偷過去很奇怪。何況你又說她打電話叫你別去。」

「呃,」我聽得有點亂:「所以呢?」

「沒什麼所以,我覺得她的行為很詭異,才建議你去看看。」

「這就是你上次說的『很重要的事』嗎?」

「起碼我覺得很重要。」

「屁啦,有什麼重要的?」詩聖打斷我們:「小光,程嘉箏那個人你一點也不瞭解,少在這裡裝懂管閒事。凱子跟她分了,她想幹什麼跟凱子毫無關係。至於你這邊,」詩聖對我道:「我不喜歡你決定事情老是變來變去的,更不喜歡你每次都被女人帶著走,連去不去九三九都得讓婦道人家幫你做決定。既然分手就分得乾脆一點,我看你八成是捨不得。幹,男人要拿得起放得下,如果去的目的只是為了跟她糾纏不清,那你還是別去好了。」

「好啦好啦,」我搔了搔頭:「那我不去了就是。」

「不去的理由是什麼?」他追問,一步不放鬆。

「剛剛說過啦,滅絕師太,一點經驗換這麼大的風險划不來。」

「好,這才對,你有你的考量,說唱藝術社要顧,未來你想在北妖混名聲更重要,一個九三九去不去根本沒什麼。」他點點頭,又對小光說:「至於你這傢伙,明明什麼都不懂是個菜鳥,不要學大人說話,先把自己的馬子搞定再講。」

「靠,好啦。」

「那就這樣,我下午有牌局,先閃了。」

「喂喂喂,」我忙問:「你就為講這個留下來的喔?」

「廢話,等你自己決定要等到哪一年?」他哼了哼:「跟女人一樣,我瞧你陰氣太重了,最好少跟那掛北一女的走太近,他媽都快變成女人啦。」說著自顧自離開了教室。

我跟小光面面相覷,一齊聳了聳肩,相顧苦笑。

一片混亂中,開學第一天結束了。隔天是禮拜六,只上半天課,科任老師大多換了新人,頭兩節是李美琪老師的國文課,後面分別是林文慧老師的歷史與郭寶英老師的數學。李美琪是導師,講課之餘還會跟大家聊上幾句,看來很想快點認識同學;林文慧老師去年是一二四歷史老師,大家早已習慣她嚴肅認真的個性,以及一上課先寫板書,把這堂課的範圍通通列出來的教法。

至於郭寶英老師,則是一個超級嚴肅,冷口冷面的數學老師。她的不苟言笑讓我十分擔憂,不禁覺得,這學期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會發生上學期的「六十分奇蹟」了。

好不容易混到放學,我沒跟任何人打招呼,打掃完立刻離開學校。暑假放太久了,一時蠻不適應坐在教室的,出來後覺得頭暈腦脹,本來想找阿丹討論社團的事,也只能等到下禮拜再說。

在成功小吃街買了雞排,走到放機車的台大女二舍後門時剛好吃完。左右無事,公車站牌邊擠滿了等著回家的人。突然有種不知道為什麼這麼閒的感覺,想想過去一年的忙碌,都高二了,怎麼會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孤伶伶地站在馬路邊呢?

這種感覺好糟,明明一片豔陽是個好天氣,才開學又沒有功課或社團要忙,我竟然完全不知道該去哪裡。望著公車站牌,眼前朦朦朧朧飄著寒訓時小箏跟我在此巧遇的影子,連忙搖搖腦袋,逼自己回到現實。

去印刷廠好了。剩沒幾天啦,趕快把這件事情辦一辦。想到這裡突然又急了,這兩天情緒混亂,竟然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當下連忙從書包掏出筆記本,確定小光給我的地址,往仁愛路方向前進。

印刷廠離學校不遠,是小光推薦的。本來范胖馨馨小憶各自找到一間,「這間根本是印名片的」「媽的,這麼貴是在印鈔票嗎」「他媽找間基隆的是嫌不夠遠喔」,小光看了通通打槍。搞了半天原來小光家裡是做廣告公司的,回去一問,隔天就給了我這間印刷廠的聯絡方式。

中午剛過,天氣熱得讓人焦躁。我按照地址來到仁愛路林森南路口的巷子裡,七拐八彎地,終於看到一塊位於一般公寓樓下的招牌。

印刷廠在地下室,我滿腹狐疑走下去,直到聞到一堆油墨味才確定就是這兒。裡頭幾張辦公桌零散擱著,坐著一位中年男子,留短髭,身形微胖,連個櫃檯小姐也沒有。

見到我走下來,他面露微笑,問道:

「同學你好。有什麼事嗎?」

「你好,我這裡是成功高中說唱藝術社,」我道:「我要印表演活動的節目單跟入場券。」

「是,請坐。」他拉張椅子讓我坐下:「原稿設計好了嗎?」

「好了,」我抽出之前在金橋畫的節目單,有點缺乏信心地交給他:「就是這個,你看看能不能印?」

他接過瞧了瞧:「就印這樣?單張雙面?」

「是。」

「紙質呢?」

「我希望用銅版紙。」

「哪一種銅版紙?」

我皺起眉頭:「這我可就不懂了,有很多種嗎?」

「當然啦,」他一笑,從零亂的桌上取出一本紙樣翻給我看:「你瞧,光銅版紙就有這麼多種,磅數還可以選,有光面的、有去光的……」他邊說邊翻:「……進口的、國產的、有花紋的,一大堆呢,你要用哪種?」

「哪種便宜?」

「基本上磅數越低,」他解釋:「也就是越薄的紙越便宜。不過太輕的紙看起來比較沒質感。此外國產的便宜,沒有花紋的也便宜。假如你要去光,就一定很貴。」

「什麼是去光?」

「你看這張紙,」他指著紙樣的一個選項:「是不是會反光?這是銅版紙一定會有的情形。要是你怕印刷品會反光,那就要去光,就是打霧面啦。不過這個動作很花錢。」他想了想:

「當然,這要看你預算,只印一張我覺得不必太考究。」

「我也這麼想。」我道:「對了,紙張的顏色可不可以選?」

「不能。」他道:「銅版紙就是這種白色,你要是想上色,可得另外加錢。」

「那油墨可以選顏色嗎?」

「這倒可以。」他又拿出一本色樣:「這些顏色是現成的,比較便宜;假如你要選特別色,那不但油墨要算,工錢也得加,划不來。」

「你倒是挺替我打算的嘛。」我一笑。

「學校生意接多了,」他也一笑:「我知道你們學生的情況。」

「那多謝了,」我道:「不過我還是要上底色,白白的不如影印算啦,油墨用這個。」說著指指色樣本上的一種深棕。他問:「紙色呢?」我反問:「也是特別色加錢?」他點頭稱是,於是我又找了一種米黃。

「嗯,傳統色系。」他點點頭,看看節目單內容:「這也不賴,原來是要講相聲啊。你要印幾份?」

「一千五百份。」

「這麼少?」

「這樣不行嗎?」

「行是行啦,不過數量少,成本相對比較高。」

「那沒差。」我鬆了口氣:「反正多了也沒用。」

「好吧。那紙質呢?」

「別忙,我還要印別的。」我說,又拿出了入場卷設計稿及廣告頁。

兩人商量了半天,最後決定以240磅國產銅版紙印八開對折節目單,A4大小廣告頁各一千五百份,紙上色,用普通棕色油墨印內容,此外選用米黃雲彩紙印入場卷。如此剛好符合我們的預算,八千元整。

之前分別跟小憶馨馨跟范胖討論過好幾次關於印刷的預算與時間問題,根據三人當時說法,八千塊絕無可能辨到我所提的要求。當時我不懂,沒辦法跟他們爭,此刻事情如此容易解決,反而讓我吃了一驚。當下也不多說,繼續跟老闆討論時間問題。

「九月十二?」他雙眼睜得老大:「只有一個星期?太趕了啦!」

「沒辦法。」我苦笑一番:「只有這麼點時間。」

「為什麼不早點來?」他問。

此話一問,當場我突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老實說吧,印刷這件事的確被我拖了時間,八月中就設計完成了,為什麼直到今天,我才會「突然」想起還有這件事情要做呢?

一個星期太趕了嗎?或許吧,我從來沒有印過什麼東西,自然也不知道該花多久時間。問題是,正因不知道多久,就該提早拿過來,不是等到都開學了,只剩兩個禮拜就公演了,才在這麼一個無事可幹的中午,拿這件事情來打發時間。

我看著老闆,兩人一陣靜默,都沒有說話。

這件事為什麼該是我弄?我忽然想。

作為總負責人,我很少從這種角度想事情。然而,突然被老闆一問,我不禁問起自己,為什麼我要為說唱藝術社付出這麼多呢?

明明可以派出去的事,我為什麼必須辛辛苦苦又設計節目單又跑印刷廠?廣告多半是我拉的,場地決定權卻不在我,印好看的節目單入場券能幹嘛,公演一樣辦在殘破陳舊的實踐堂。早知如此,之前不是可以輕鬆點,也不用跑那麼多家教班補習班的,為了這幾個花不完的廣告費跟人磕頭跪拜。

整件事是我的主意嗎?公演是小達交代的,為什麼我必須在這裡完成他的志願;而他留給我的,卻只不過是一個要人沒人,要錢沒錢的小社團,加上那天在中青社門口的臭臉?

更進一步,說唱藝術社到底給過我什麼?表演機會嗎?我要表演機會幹什麼?站在台上,觀眾個個都是陌生人。小箏嗎?今天還不是分手了,再說分手就分手吧,小達有什麼權力對我冷言冷語的?這是我的私事,他作為前社長,憑什麼對我擺這種嘴臉?

阿強是什麼東西,社長當不上,教官幹嘛幫他出頭,硬要我安排讓他上台?

相聲社有什麼了不起,幾個女生在沒有競爭對手的省賽上得名,我幹嘛這麼在乎,為什麼非找她們合辦不可?

前幾天沒往下想,其實社團浪費了我很多時間。或許我得到了一些什麼,但所謂的「一些什麼」的價值又在哪裡?「小小一個說唱藝術社」,只要碰到演辯社就會聽到這種話;「龍困淺灘」「真是委屈了你」,小丁學長說得對,換成在演辯社,說不定今天真的是我在競選代聯會主席。

誠然,這些都不重要,什麼代聯會主席只有那些死要權力沒事找事的笨蛋才當回事。我真正介意的是,都做這麼多了,為什麼我還是一個人?

孤孤單單地,開學第二天下午跑到這種不見天日的地方。身邊沒有一個人,沒有親友弟兄,沒有紅粉知己,沒一個願意跟我聊天的人,只有我自己,還有眼前胖胖的老闆。

老闆見我半天不說話,忽然問:

「很煩吧,小老弟?」

我回過神,強笑道:「對不起,對不起,我……」

他微微一笑,打斷了我:

「小社長事情很多,是不是?嗯?」

「是啊。」我嘆了口氣。

「別放在心上,」他笑道:「你年紀還輕,不知道忙才是好事。年輕人有機會多學點東西、多做點事情也可以累積經驗,遇到挫折也沒關係,不然怎麼會進步呢?哈哈。」說著望了望狹窄的地下室:「你看看我,年紀都一大把了,還只能在這個見不得人的地方,開著這麼一間陰死陽活的一人公司。你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

我隨口反問。他感歎地說:

「就是小時候沒認真歷練,仗著家裡有幾個錢,成天吃吃喝喝都不知道在幹什麼。」他望著我:「不像你是個前途無量的學生,當年我一點也沒想過讀書的事,考個高職念印刷,心裡想的還是將來靠父母養。」

我怔了怔,想起剛認識薇時,兩人曾在麥當勞裡聊過職技學校的事。

「我爸爸很早就過世啦,」他續道:「家裡的外貿生意歸我管,前兩年母親生病,花掉半生積蓄。跟我合伙的長輩看我成天喝老酒,一副成不了氣候的樣子,就帶著所有的客人跟資金跑了。母親去世後一毛錢也沒有,債主上門只好一逃了之,偌大一間外貿公司,當場連個鬼影子也不剩了,連幾根燈管都被掃地阿姨拿出去賣,以前看到我打躬作揖的小姐,打電話過去問章在哪裡連話都懶得跟我多說一句。」他頓了頓,嘆了口氣,喝口茶又說:

「後來開了兩年計程車,總算沒老婆沒小鬼,才積下這點資本,在這個破爛地方重起爐灶,掏出當年學校亂學的幾招接你們學生小生意,七搞八搞活了下來。想想真不知道是為什麼,他媽的……」說著微微一笑:「對不起,一時忍不住。其實這也沒關係,我早就看開了。反正大概上輩子欠了人家債,這輩子還完乾脆。欠到下輩子不是還得倒霉嗎?哈哈,人生就是要想開點,什麼都不過這樣啦!」他爽朗地笑著,又道:

「小兄弟,你們年紀小,小小的問題看得很大。其實只要不放棄,什麼問題都不是問題,知道嗎?」

我長歎一聲,點了點頭。不知為何,覺得眼前這位身穿工作服,滿身油墨的胖老闆,是這陣子對我最親近的人。聽他雜七雜八說了一堆,心裡充滿莫名的情緒,既無法回應,也不知道該怎麼解讀。

「唉,對不起,人就是這樣,總愛囉囉嗦嗦的,」他見我低頭不語,似乎有點手足無措,伸著黑黑的手搔了搔頭,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真是的……好啦,我下禮拜二一定會印好的,好不好?」

我抬頭看他一眼,忍不住地,輕輕又嘆了口氣。

約好交貨時間,付完訂金,我告別老闆走出印刷廠。外頭天氣很好,空氣飄著暖暖的氣息。回學校拿車,安安靜靜回到家,望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心裡莫名一片空白,有種麻木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覺。坐在書桌前,望著彷彿完全沒有改變的藍天白雲發呆,不知不覺趴在桌上睡著了。

醒來時天已黑,我嚇了一跳,竟然睡了這麼久。媽媽早就回來了,我等麻木漸消,出去陪正在煮飯的她邊聊邊弄菜。爸爸今晚不回家吃飯,兩個人簡單弄弄,在餐桌上聊到將近九點。

明天是禮拜天,爸媽似乎有活動一大早就要出門。我盤算著晚上去月光和狗,先去洗好澡,坐在床上等他們睡著。想不到看了幾分鐘閒書,竟然昏昏沉沉地一路睡到隔天早上九點半。

呃,怎麼睡這麼多啊?望著一早的萬里晴空,我不禁有點懊惱。盥洗後精神好了點,坐在書桌前鬼混半天,終於決定出門走走,別一個人待在家裡氣悶了。

騎上車,一時不知該去哪裡。這是個完全沒有節目的一天,當下催動油門,毫無目的地騎在街頭。

今晚就是「九三九」了,經過滿是工地的羅斯福路,我心想。

該不該再去找小箏呢?我又想。都開學了,她總在家了吧?

陽光很亮,天際高遠有種秋天感,這是一個涼爽乾燥的上午。我沒戴安全帽,迎面吹著暢快的風。夏天結束了,空氣卻帶著春天的氣味,有點像剛跟小箏在一起時的感覺。不禁懷念起來,把心一橫,轉進和平東路,來到寧波西街。

把車停在尚未開門的冰店騎樓下,我拔下鑰匙,望著小箏的窗口。

小燈亮著,代表她還沒睡醒。看看錶已經十點半了,想必昨夜讀得很晚。

我忍著開鑰匙上去的衝動,掏出皮包,看了看裡頭放著的紙鶴。站在樓下,怔怔望著窗口。

整整一個小時,我就這麼站著。冰店開門了,老闆擺出桌椅。我進去點了一盤冰,坐在騎樓下,不時看看窗口的燈,就這麼又等了一個小時。

這間冰店是個很有人情味的地方,之前聽小箏講「冬瓜茶」故事時就這麼覺得了。只不過吃一碗冰,卻可以坐這麼久;比起麥當勞之類的速食店,禮拜天中午的這裡,是個舒服溫暖的地方。

十二點半。燈依然亮著。

不知為何,從昨天下午開始,我的精神狀態就一直不大好,有種睡眠不足、反應很慢的感覺。都睡這麼多了,眼前卻一直模糊不清的,是因為太陽太刺眼,還是其實根本沒睡醒呢?望著望著,我忽然發現自己很笨,起身掏出零錢,撥起小箏的電話。

沒人接。響了將近二十聲,原來她早就出門了,看樣子根本只是忘記關燈。我一邊埋怨自己是笨蛋,一邊忍不住衝動,掏出鑰匙過了馬路。

小箏不在家,這麼幹頗有闖空門感。緊張之餘睏意全消,打開鐵門,遲疑著上到二樓;穿過幽黑長廊,來到位於盡頭的宿舍門口。

她說過的,歡迎我「任何時間過來」。

我鼓勵著自己,微微顫抖地,轉開了門。

沉悶的氣味傳出,剛開門我就知道她不在家。作為拖鞋的帆布鞋整齊擺在門口,掛鑰匙的鉤子空無一物。幾封帳單放在鞋櫃上,這是她的習慣,這樣才不會忘記繳,被斷水斷電什麼的。此刻卻擺在那裡,是她忘了嗎,還是繳費的時間還沒到呢?

我脫了鞋,走進熟悉的房間。被子是摺好的、水槽是乾淨的,桌椅標齊對正,椅子規規矩矩地推在桌子下方。

洗好的制服掛在衣櫃上,制服口袋裡放著一雙潔白的襪子。這是小箏的習慣,總是把隔天要穿的制服掛出來。兩條槓已經繡上了第三條,嶄新的金色線條,較之其他已然褪色的學號格外明顯。

陳舊的北一女書包掛在桌邊,桌上空無一物,卻有一個鉛筆盒。四四方方木製黑盒,正是上學期找我畫透視圖時,用以試畫的那一個。

咦?我一怔,她沒帶鉛筆盒出門,代表她並不是出去讀書的。看到制服時就覺得有點奇怪,轉念又想她不一定非去學校讀書不可;看到書包覺得更怪了,卻還是對自己解釋她可以帶別的包包。直到看到鉛筆盒,我才不得不相信,她是有事出門了,並不是去讀書的。

嘿,不都高三了嗎?把家裡收拾得這麼乾淨,這可不像只是出門買買東西而已。我已等了兩個小時,買什麼都該回來了。這麼一說,她到底去哪兒了呢?

唉,不能這樣胡思亂想的,我告訴自己。已經不是女朋友了,她出門去哪裡,跟誰在一起都不是我能干涉的。偷跑進來本來就是我不對,趁她還沒到家,這就趕快離開了吧?

我走到門口,望著整潔的房間愣了半晌,想起窗口燈沒關,走去幫她關上,這才換上鞋,把門鎖好,像是做了虧心事般地快步離開。

兩點不到回到家,我悶悶地坐在書桌前發呆。整個下午都不知道該做什麼,又不能在家裡抽菸,進進出出倒也抽了七八根。四點半call機響起,回電給馨馨約好週一放學北一女門口見。掛電話前她有點擔心地問「哥,你的聲音聽起來很怪,真的沒事嗎?」我嘆了口氣,說聲「沒事放心」,這就收了線。

上床睡了一下,約莫半個小時就醒了,窗外天空已經泛黃,華燈初上的當口,這一天即將結束。

忽然間,我下了一個決定。

幹嘛這麼不知所措的?想去就去嘛,又不是沒有邀請函。我管小箏要不要我去,小箏不要阿誠要,我倒要去九三九會場看看,小箏是不是像小光說的那樣,其實根本就在會場,只是騙我不要過去而已。

想到這裡不再猶豫,從抽屜取出阿誠給我的牛皮紙袋。照片早就還給小箏了,裡頭只有簡單兩張邀請卡。我穿起尚未繡學號的,去中華商場訂做的蝴蝶袖襯衫,套上最挺的一條牛仔褲,抓起鑰匙出了門,在剛起的晚風裡,毫不猶豫地往「九三九」會場疾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