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面具與包袱 (上)
驚覺之時 四野已是暮色的蒼茫
九月十一日。
強颱莎拉登陸了。週六傍晚氣象局發佈陸上颱風警報,整個週末都在風雨交加中度過。強烈雨勢在窗上擊打著瀑布般的水簾,整個世界籠罩在陣陣風暴裡;窗外天搖地動,不時傳出鐵皮撞擊或汽車警報聲。狂風穿過嘰嘎作響的窗縫,發出恐怖的聲音。
本來要去印刷廠看打樣的,這下子也去不成了,打電話過去沒人接,我獨自坐在桌前,望著翻騰的世界過了一整天。直到天色近晚,才被媽媽挖出來,吃了一頓食不知味的晚餐。
飯後狗弟打call機給我,回電時他不在月光和狗,電話中的聲音很輕鬆,表示「颱風天,這禮拜就別過來了」。我鬆了口氣,心想從九三九至今還沒去過呢,回到房間,把原本放進書包的便服又拿了出來。
晚上停電了。才剛吃完飯,「隆」地一聲,周遭驀地一片漆黑。只見這一帶全黑了,連路燈都不亮。媽媽找了半天沒有蠟燭,我想起之前小玫好像給過我一個,摸黑回到房間,找了半天,這才從抽屜深處摸了出來。
蠟燭是粉紅色的,粗短的柱頂有朵精緻的玫瑰。我稍一心疼,掏出打火機點燃燭心。甜香隨著火焰飄起,暖暖的火光瞬間驅散周遭的恐怖。媽媽笑道「這是哪來的浪漫蠟燭啊」,我輕嘆一聲,趁著黑暗,沉默著沒有回答。
入夜後風更大,電卻還是沒來。我把電池放進床頭音響,聽了半天也不知道明天要不要上課。突然想起星空花園,這段時間都沒去薇家,不知最近阿姨有沒有過去打掃。我搔搔頭,心想自己又來了,答應看家卻總忘記過去。薇離開一個多月,這段時間我都在做什麼呢?漫長的暑假早已結束,換言之,再過不到七個月,她就會回來了。
真的嗎?我不禁想,躺在床上聽著風聲,心裡毫無真實感。燭光映在牆壁上,微小的火焰在風中搖曳。廣播傳出人事行政局宣布台北市照常上班上課的消息,我心情鬱悶,逼自己吹熄蠟燭,在一片吵雜聲中闔上了眼。
次晨雨更大。濕氣從縫隙透入,房裡滿是薄薄的水霧。不知小箏如何了,我忍住打給她的衝動,把平常擺在書包裡的綠色雨傘取出,抽了把大傘,頂著風雨出了門。
颱風天、禮拜一,加上捷運施工,所有不利因素通通加在一起,二三六擠得無比艱辛。整車都是提早出門的北一女,每人都有一把溼漉漉的傘,塑膠味混著女生的呼吸,寂靜的車廂裡透著詭異的氣息。
我抓著拉環,把身體縮在一起,好不容易才讓自己與身邊的高三學姊保持些微距離。不禁想起王藝嵐,今早又沒看到她,本想跟她說聲謝謝的,看來也只能等下次再說了。
好不容易抵達館前路。麥當勞照例沒什麼人,風雨大作,連討厭的推銷老頭都不見蹤影。我胃口不佳,隨便點個蘋果派裹腹,混啊混地直到八點才去上課。
由於颱風來襲,學校通融不記遲到。我收起傘,甩甩濕透的衣服,滴著水走進教室。
剛坐下就上課了。早上連兩堂數學,第一堂下課前還有同學陸續到校。郭寶英老師點名嚴,每進來一個就質問我一次「為什麼沒記遲到」;後來火大了,乾脆把我叫上講台,試算一題無人解得出來的一元二次方程式以作懲戒。
不用說,我當然算不出來,站在台上怎樣也畫不出一條正確曲線。小光見林碩彥坐在一旁看好戲,舉手表示「老師,林碩彥說他會算」,當場把這位堂堂代聯會副主席候選人推上了講台。
哈,他也不會算,陪我站在台上被老師修理了一頓。下課後林碩彥找小光理論,小光一副懶得理他的模樣,胡說八道幾句,拉著我跑二一七班找阿丹。
三人去福利社買貢丸湯。我問起發表會狀況,阿丹表示「簡直是大成功」。原來除了場面熱鬧、表演順利外,以招生而言可謂徹底達成目標。發表會上阿丹準備了一份問卷,除了必要的制式問題,還附了一份包含「是否有意願加入說唱藝術社」「是否有表演經驗」等問題的意願調查表,結果今天一早就收到了五十幾份回函,遠超預期。
尤有甚者,還有幾個學弟曾經參加過才藝表演型態的相聲演出,雖稱不上專業,卻也跟當年的我或遠遠差不了多少。看來本屆新生水準很齊,等聯課活動正式開始,社團應有一番新的氣象才對。
小達也出席了。當天大家都忙,直到會後才發現他獨自坐在角落裡。希特勒不知他要來,小箏卻早就發現了他,兩人簡短交談幾句,等眾人把事情忙完,再來找他客套時,這位創社前社長早已走了個不見人影。
上課鐘響,阿丹回教室。小光拉我跑蹺課平台小樓梯講話,這才終於提起小箏。原來當天小箏忽然出現,表演開始獨自走進會場,身邊跟著一位北一女高二學妹。小光反應快,瞬間認出國中同學王藝嵐,幾個念頭一轉馬上知道這是小箏的「護花使者」。等表演結束,偷偷請希特勒託王藝嵐傳話給我,又找藉口把小箏拖在校門口等我出現。王藝嵐回新生盃會場通知,另一頭小箏卻已識破小光企圖,挑明表示「學弟,我不想見凱凱」,二話不說轉身就走,連一聲再見都不肯說。
小光無計可施,見馨馨默默退在一旁,知道只有她明白原委,於是不動聲色打發諸人,私下跟馨馨詢問。
馨馨當然什麼也不講,不過小光的機智也不是蓋的,從話裡聽出一絲端倪,回去自行拼湊,終於瞭解了全盤真相。當晚再度打給馨馨,劈頭就問「凱子是不是讓小箏懷孕了?」馨馨這才知道瞞不住,約小光隔日在基隆火車站見面,「討論討論哥最近的狀況」。
禮拜天,我在家望著窗外發呆,小光馨馨竟然冒著風雨在基隆車站見面。兩人跑到附近咖啡店,馨馨把我跟小箏從九三九以來的事鉅細靡遺告訴了小光。她不斷提醒小光「多幫我照顧哥」,小光保證「凱子的事就是我的事」。兩人聊到將近七點,之後小光請馨馨吃飯,送她回和平島,搞到十一點多才回台北。
這堂是英文,老師比較好講話,於是我們也不回去,信任嘟嘟幫我們頂著,就這麼聊了整堂課。小光問我對整件事情的想法,我想了半晌,覺得說什麼都不對,只得道:
「反正都太遲了,什麼想法也不重要啦。」
小光無計可施,拍我一把說:
「好吧,你不想說我也沒辦法。不過事情都發生了,你要趕快打起精神。公演在即,兩個禮拜後還有五十幾個學弟要加入社團,你身為社長,不能只因為感情問題就六神無主了。」
「你放心啦,我沒怎樣的。」
「唉,」小光一怔,皺起眉頭:「我就怕你這句。」
週六就要公演了,中午我跑訓導處請賴小姐發公文到北一女與基隆女中。賴小姐很幫忙,除郵寄外又幫我發了傳真,完成了對兩校的報備手續。之後請外出跑了一趟印刷廠,老闆不在,一個晚娘模樣的小姐拿了印好的入場券給我,囉嗦一堆什麼「幹嘛搞得這麼趕」「學生做事不可靠」之類的,也不管我有什麼意見,忙不迭打發我離開。
幾百張入場券原來這麼大一疊,我把裝在塑膠袋裡的「成品」小心塞進書包,打起傘往學校走。回到軍訓視聽教室時演講社已經來齊了。巧怡看上去有點心事,拉著小光在外頭講了半天。不一會兒相聲社也到了,大家寒暄幾句,開始分配入場券。
雲彩紙印的入場券非常漂亮,字體是我選的,仿宋加古典外框,拿在手上很有質感。撕票裁切線作工精細,試撕之下人人滿意。眾人高高興興分配著各校比例,倒是把我晾在一邊。
我有點不耐煩,叫阿丹統一處理,打斷大家,要求分組練習。
外頭風小了,雨還是很大,嘩啦啦打在軍訓視聽教室的窗戶上。教室所在的大樓比較舊,外面紹興南街平常沒人打掃,雨水洗著大樓外牆流下黑灰色髒水。我看著不舒服,伸手拉上窗簾,教室裡登時一片漆黑。
忽然想起詩朗隊。下週就是詩韻盃了,複賽後新的詩朗隊又將組建。不知詩社那邊準備了沒,瞧林碩彥早上的模樣,想必不會同意讓我出任總隊長吧?阿義身為社長不能兼任,想來想去,竟然完全想不出任何替代人選。
管他呢,反正我一定會參加,總隊長由誰來當是演辯社那掛人的事。今年是學長了,不知跟去年的感受有何不同。轉頭見小憶很開心,一邊練著「開場曲」,一邊不忘陪我聊天說笑。
她沒有發現我在想心事,也沒有因為我的神遊物外受到影響。這就是沒默契了,想起週末跟她打電話的事,不禁有點生氣,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練到放學。
鐘聲響起,阿丹跑小吃街買了一堆東西回來請大家吃。由於是颱風天,小吃街沒有太多攤販,倒是餓肚子的學長們排了個人山人海。好不容易買好回來,阿丹渾身都濕透了,眾人感激地圍成一圈,邊吃邊聊氣氛十分融洽。
我獨自坐在遠處看著他們,直到五點半左右,這才要求大家把垃圾收好,開始預演。
這陣子都是分組練習,練得如何只有自己知道。此刻走過一遍,我才發現大家都已經準備好了。除了阿強一樣乏善可陳,其他人即使今天就上台也不會出什麼亂子。我決定明天起不再集合練習,反正公假請在那裡,想練的自己找搭檔練。倒是實踐堂事情很多,應該利用最後一週加強準備。
結束時剛過八點,我陪馨馨跟基女的去火車站搭車。一眾蘇格蘭裙中有個綠制服,幾把粉色雨傘打在昏黃的街燈下。馨馨似乎想說什麼,礙著小憶在卻不大方便。就這麼來到台北車站,我在東三門前道別大家,小憶忽然把我拉到一旁,悄聲問:
「凱子,明天能不能跟你約個時間再練一下?」
「好。」
「那一樣成功見?」
「嗯,我出來好了。」我說:「下午一點,金橋?」
「就這麼辦。」
她微笑著說,跟著眾人,在嶄新的水銀燈下走進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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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二日。
禮拜二,外頭一樣下著大雨,風勢比昨天還大,人事行政局卻還是要大家上班上課。凌晨五點詩聖打call機,表示今天不去學校,八成一定又去月光和狗喝到天亮了。擠公車當落湯雞,去了半條命終於抵達學校,剛要幫他請假卻發現今天狗腿賢、林碩彥與金國強都有公假,張志皓生病沒來,黃益夫更是一早就不見人影。我一邊甩水一邊打點,林文慧老師還把我唸了一遍,什麼「點名員要認真點名」之類的。
當點名員真麻煩,上學期誰沒出席根本不干我事,想不到升上高二反而每天都得幫同學護航。今天小光跟馨馨、向瑞陵約好下午在學校碰面,地理課一結束他就急著往外頭走。我跟小憶約在金橋,跟嘟嘟交代一聲幫忙點名,揹起書包跟出去,陪小光在校門口等人。
小光看了看錶,問道:
「待會兒你要去哪?」
「跟小憶約在金橋練習。」
「幹嘛不在學校練?」
「外頭方便啊。」
「那點名怎麼辦?」
「我請嘟嘟幫忙了。」
「哈,那不是慘了?」小光笑道:「昨天我們蹺課聊天,早上一來被他唸了半天,幸好李美琪幫我們講話,不然昨天他還是把你我都記曠課了。」
「咦?我昨天看點名簿沒有啊。」
「那是他等你離開之後才填的。」
「那不是已經記了?」
「早上李美琪消了啊。」
「嘿,她倒是挺好的,」我一笑:「看吧,之前就跟你說導師人不錯,你還說什麼要多觀察?這下子信了吧?」
「信什麼?」小光哼了一聲:「兩堂蹺課是小事,她賣好又不花本錢。下次有這種狀況你找我,嘟嘟什麼事都公事公辦,找他幫忙根本是與虎謀皮,陷害大家退學。」
「問題是你也不在啊,不然我幹嘛找他?」
「好啦好啦,這件事不用談了。」小光沉默半晌,忽然說:「喂,你最近好像常跟小憶見面嘛?」
「是啊。怎樣?」
「不是很討厭她嗎?」
「已經沒事了啊。再說馬上就要上台了,總該多練練吧?」
「沒事了,嘿,」他冷笑一聲:「多練練,小心練到床上去。」
「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自己知道什麼意思,我懶得講。」小光哼了哼:「我就一句話,心情不好是一回事,小憶並不合適你,最好不要跟她走得太近。」
「我跟她又沒怎樣。」
「又是這句。」
小光嘖地一聲,眼見馨馨來了,一身綠制服撐傘出現在門口。見到我們,先跟小光打過招呼,說了聲抱歉就把我拉到一旁,悄聲問:
「哥,你跟學姊見過面啦?」
「沒錯,」我一怔,小箏還是跟她說了:「禮拜六。」
「沒事吧?」
「嗯,」我心想一時三刻也沒辦法說清楚,只得道:「是啊,沒事。」
「真的嗎?」
「真的啊,能有什麼事呢?」我歎道:「妳幹嘛問我這個?學姊怎麼了嗎?」
「咦?」馨馨一怔:「你叫她什麼?」
「喔,呃,我的意思是『妳』學姊怎麼了嗎?」
「她好得很,問題就在這裡。」馨馨皺眉:「早上我去找她,小箏學姊一副很高興的樣子,說了一堆什麼加入畢聯會,又要幫忙製作畢業紀念冊的事。哥啊,你到底跟她怎麼了?」
「真的沒怎樣啊,」我奇道:「她很高興妳還不滿意嗎?我跟她分手了嘛,怎樣都沒了。」
「等等,這兩句話的意思可不一樣。」
「哪兩句?」
「『沒怎樣』跟『怎樣都沒了』,」馨馨關心地說:「一個是沒事,一個是想要有事卻無計可施,兩句話大有不同。哥,她提起你來就學弟學弟的,結果你也在這裡學姊,你們是不是真的分了?」
「我們暑假就分了,妳又不是現在才知道。」
「我的意思是說,你們吵翻了,所以不見面了,是不是?」
「沒有啊,我們幹嘛吵?」
「那之後還見不見面?」
「她說會『再』『見』的,」我哼了哼:「就是這個意思,暫時不見,以後看情況再說。這不是妳要求的嗎?」
「等等,我的意思是……」
「好了好了,我跟小憶有約,要遲到了。」我打斷她:「小光在等妳,妳們先去練習,有什麼事公演完再講,不要讓我賠了夫人又折兵,好不好?」
「所以真的是賠了夫人,對不對?」
「對啊對啊,賠好久了。」
我連忙轉身,不讓她繼續多講,快步離開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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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風小了點,雨還是很大,好不容易乾了的褲腳又濕了個透,我邊走邊埋怨自己幹嘛不約在學校,就這麼來到金橋二樓。
小憶前腳後腳也到了,一樣穿著蘇格蘭裙,白襪白鞋倒是乾乾淨淨地沒有弄髒。女生到底是怎麼讓鞋子不濕的呢,我望著她的小腿,不禁有點懊悔之前從來沒有問過小箏這類的問題。
小憶看著我,我回過神,連忙打起招呼,招呼她在對面坐下。小憶的表情上滿是微笑,似乎因為能夠在這種天氣裡跟我獨處整個下午感到十分開心。金橋照例只有我們這桌,暖暖的燈光,乾乾淨淨的毛玻璃,過濾著外頭的雨聲,隔絕了風暴中的世界。
忽然覺得,其實今天根本不用練習的。「開場曲」作為引子,內容只有短短幾句介紹表演團隊而已。主持人台詞不是重點,充其量背熟點就是,真要忘了也可以臨場瞎掰,根本不用練得這麼勤。
小憶大概也這麼想,並不急著練習,從書包裡拿出一本筆記簿,交給我說:
「凱子,這個給你。」
「咦?」我一怔,順手接過:「這是什麼?」
她笑而不答。我望了望筆記本,只見封面是粉紅色的,印著基隆女中字樣。翻開一瞧,裡頭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字跡墨色各異,內容都是相聲表演技法、段子寫作、社務安排注意事項、課程內容之類的東西,顯然是相聲社的「秘笈」。
「這是?」我呆了呆。
「這是學姊傳給我的,」小憶解釋:「周學姊,你不認識,我們上屆副社長。相聲社慣例由正副社長各自跟學妹交接,這是我的交接資料之一。」
「那怎麼可以給我?」
我連忙闔上筆記本還給她。她搖頭不接,輕笑著說:
「當然不是送你的嘛,你拿去看看,有價值的部分影印下來留存沒關係,原件還我就好。」
「呃,我方便看嗎?」
「方便,」她答得乾脆,笑道:「我跟你不一樣,沒那麼多戒心的。本來合辦公演就是交流,你擔心龍團資料外流有你的理由,說唱藝術社也沒把我們的資料當成什麼了不起的東西。盡管拿去沒關係,我有權作主。」
「阿芝知道嗎?」我咕噥著問,她的話裡帶著骨頭。
「她不知道,不過向學姊知道。」小憶說:「學姊非常看好跟你們的合作,加上小彬又加入說唱藝術社了,她覺得這種交流很好,一點也不反對。」
「嘿。」
我看著手上的筆記本,只見書套很舊,想必傳了很多屆。她倒是挺放心的,我心想,說不定這是向瑞陵的授意,弟弟交給我,怕我不認真教,用這種辦法取得我的信任。
瞬間就想婉拒,我遲疑半晌,卻忍不住想看看裡頭的內容。小憶微笑地望著我,眼神在燈光下反射亮晶晶的光澤,我心想呆著也不是辦法,只得點點頭,收下筆記本說:
「那就謝謝了。」
「嘻嘻,考慮這麼久。」她笑著說:「你還真的很小心呢。」
我臉一紅,連忙亂以他語,扯了一堆印刷廠小姐多討厭的事,開始練習。
兩人練到六點金橋打烊,出來時雨小了點,滿街都是下班人潮,一把把雨傘把昏暗不明的街道塗抹得雜亂不堪。我轉頭問她:
「那現在呢?妳要回去了嗎?」
「沒有。」她搖頭,背對金橋大門,身影在燈光照耀下朦朧不清:「我明天早上請假,今晚不回基隆。明天下午看你要不要練,如果不練,那就待在台北直到禮拜五才回去上課。」
「那禮拜四呢?」
「中秋節啊。」
「喔,那天是中秋節啊?」我怔了怔,忙道:「糟了,那明天得去印刷廠。東西應該好了,再不拿就沒時間啦。」
「那要不要現在去?」
「應該來不及,」我搖頭:「昨天印刷廠小姐跟我說,印是很快,但是銅板紙要時間乾。本來今天可以拿的,昨天卻又說什麼下雨乾得慢,總而言之明天才能拿就是了。」
「那我明天下午陪你去?」
「嗯,好啊。」我點點頭:「那現在呢?」
「吃個飯好了。」她微笑著說。
我稍稍堅持,見她站在原地沒有動作,只得打起雨傘,乖乖讓她鑽入傘下。
她好像很高興,有意無意挽起我的手。我一怔,想要掙脫,卻找不到合適的力道。今天的她比平常更主動,挽著的手暖暖的,飄著香味的頭髮離我好近。這是一股陌生的親近感,傘下的陌生對象、陌生的粉紅色制服,以及陌生的體香。什麼時候跟她已經到了共撐一把傘的地步了呢?我一邊想一邊走進雨裡,傘面響起了劈劈啪啪的雨點聲。
我有點不知所措,看著滿街的北一女又覺得很不舒服,於是帶小憶跑遠一點,去西門町去木吉他吃晚餐。木吉他在西門圓環,平常這裡很熱鬧,不過今天是颱風天,想必也不會有很多人。
這間店是新開的,九三九前狗弟跟我提過一次。國中時期跟小玫去過獅子林那邊的「木船」,記得當時她也穿了一身粉紅色,短袖花邊連身長裙,外頭還有一件白色綴飾花邊的小背心。
不知小玫過得如何?獨自在國外念書,到底能不能適應呢?這陣子已經很少想起她了,再度來到民歌餐廳,看著嶄新的石窟式牆壁與小小的舞台,心裡浮起一股難以形容的滄桑感。店員招呼我們坐下,小憶低頭研究菜單,幽暗的燈光下,身影竟然跟小玫有幾分類似。
今晚駐唱的是一個白白淨淨,長髮及腰的女大學生,吉他彈得一級棒,一首「野百合也有春天」聽得感觸良多。「記憶中那樣熟悉的笑容」「難道你不曾回頭想想昨日的誓言」,一時眼前都是小玫的影子。國三時的校園、畢業旅行時的營火,大雨中的早餐店或陽明山上的芒草;兼而有之出現小箏或薇的面容,飄在清脆的吉他聲中,像是許多遙遠而古老的記憶,一時全都湧了上來。
然而,此刻身邊的人卻是她,一個小箏曾說「這個學妹對你有意思呢」的小憶。
濃湯沙拉收走後牛排來了,外熟內生,火候掌握得很好。紅白小格子的桌布上鋪著花邊紙桌布,環境幽暗透著暖意,水杯也很乾淨。小憶點的是魚排,拿起刀叉邊吃邊跟著台上的音樂哼著曲子。雙頰在吊燈下顯得粉嫩透紅,一雙白淨的手掌,彷彿帶著香味。
忽然驚醒過來,繼續下去不是辦法,這陣子接連見面,我跟她竟然已經出現在這種地方了。連忙收斂心神,清清喉嚨,對小憶說:
「小憶?」
「嗯?」
「問妳一件事,」我說:「是關於剛剛那本社團資料的。」
「喔,」她怔了怔,彷彿被我從別的空間拉回現實,點頭說:「好啊,你問,什麼事?」
「那裡頭的資料看起來很豐富,」我邊講邊想,其實根本只是沒話找話說:「都是歷屆學姊累積下來的,對吧?」
「是啊,所以呢?」
「那要是寫完了怎麼辦?」
「就換一本嘛,把兩本釘在一起就好了。」她一呆:「所以呢?」
「呃,這樣不麻煩嗎?」
「嘻嘻,你的問題很奇妙,」她笑了起來,水亮的眼睛望著我:「反正還沒寫完,等寫完那天再傷腦筋不遲。我拿到之後還沒什麼東西想寫,說不定這次公演過後就有題材啦。想想這還是我們第一次跟外校合辦演出呢,第一次就能找到你們,嗯,還有演講社,也真是幸運。」
「哪裡幸運了?」
「你們很厲害嘛,」她吐吐舌頭:「北一女的也名不虛傳,以前我們總認為自己是無敵的,直到遇到你們,才知道台北市果然人才比較多。」
「妳謙虛了。」我忙道:「對了,妳自己是台北人,幹嘛去考省聯啊?」
「怕考不上前三志願啊。」她答得乾脆。
「基女也不見得好考吧?」我搖頭:「第一志願耶,就算台北競爭比較激烈,回來考考總也排得上前三吧?」
「或許,不過我的成績不是頂好,還是寧為雞口吧。」她掩嘴笑道:「再說也有一點別的理由,才會決定乾脆放棄北聯考省聯的。」
「哦?什麼理由?」
「家裡的事,這就不方便說了。」她無聲嘆了口氣,忽然反問:「對了,聽說你有個國中女朋友出國移民了,是不是啊?」
「呃,」我一怔:「妳聽誰說的?」
「馨馨,她說她也是聽來的。」
「唉,對啊,這是事實。」我點頭:「問這個幹嘛?」
「只是好奇。」
「好奇什麼?我難不難過?」
「難過是一定的吧?」她笑道:「這有什麼好問的。我倒是很好奇,你花了多久時間才開始重新談戀愛啊?」
我一怔,小玫是一月三十離開的,社團聯展是四月廿一,算算前後不滿三個月。正要回答又停了下來。姑且不論這段時間真的短了些,其中又有薇的一段算不清楚,什麼時候才算「開始」之類的問題好了,小憶問我這個要幹嘛呢,我又有什麼義務回答她這種私密問題呢?於是說:
「有一點時間吧,怎樣?」
「一點時間是多久?」
「差不多幾個月。」
「實際是幾個月?」
「呃,問這個有什麼意義嗎?」我不願回答,搖頭說:「說長也不算長,不過很多事情並不能拿時間長短來衡量影響程度。回答妳的問題,我認為自己花了一段時間。所以呢?」
「所以我想知道,」她接口:「這次跟演講社程學姊分手,你認為自己需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再度開始談戀愛呢?」
「嘿。」
我恍然大悟,原來繞了半天是要問這個。瞬間想也不想,故意嘆了口氣,搖搖頭說:
「這次可能就要很久了。」
「哦?」她望著我,似乎在觀察我的表情。
「是啊,」我點點頭,語帶無奈地說:「妳也知道,一年分手兩次,總會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的錯,或者談戀愛的意義在哪裡這種問題。之前的女朋友就不說了,小箏既能幹又漂亮,從哪個角度來看都不是一般女生可以相提並論的,好不容易追上她,結果不到幾個月就失去她,難道不是我有什麼問題嗎?」
「所以?」
「所以要檢討一下,」我搖頭:「或許我不懂怎麼跟女孩子相處,也或許真的是什麼年齡的因素也有關係。不過反正都是學生,這種年紀交往下去也就只能這樣,或許等我成熟一點再來談戀愛,到時候就不會這麼失敗了吧。」
「嘿,」她笑了起來:「你少來,言不由衷。」
「我哪裡言不由衷了?」
「你才不認為是自己的因素呢,」她忽道:「你的意思很明顯,『不懂怎麼跟女孩子相處』,那就是覺得女孩子太難搞了,並不是自己有問題;年齡或者學生什麼的都不是理由,你很知道怎麼跟女孩子往來啊,馨馨、陳巧怡她們,不是個個都喜歡你嗎?」
「她們都是好朋友啊,我跟她們相處並沒有性別之分。」
「所以一定要性別之分,才能感受到對方是女孩子?」
「這是一定的吧?」我聳聳肩:「我跟演講社都是哥兒們,她們是夥伴,我就拿夥伴的角度來對待她們。」
「那馨馨呢?」
「她是夥伴兼妹妹,那就再加上一個哥哥的角度,也很容易。」
「你為什麼要跟她結拜兄妹?」
「因為她可愛啊。」我一笑,她的問題個個犀利:「再說人家很護著我,我當然也要護著人家,特殊待遇就要有特殊身分,省得外人說一堆有的沒的多尷尬啊?」
「那就沒有性別之分,沒有感受到對方也是個女孩子嗎?」
「呃,」冷不防這麼一問,眼前不禁浮起上次自動證照機布簾下馨馨雪白的小腿,連忙收攝心神,搖頭道:「當然有,妹妹嘛,總得是個女的啊。不過那種情緒是不同的,妳不是有個弟弟,難道也用對待男孩子的角度來看他嗎?」
「倒是問起我來了。」她噗哧一笑:「那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我看過我弟弟小時候的模樣,你認識馨馨的時候,她已經是今天這樣的大美女啦。」
「哈。」
我乾笑一聲,決定避過這個話題。小憶也沒有繼續追問,只是嘻嘻一笑,低頭繼續吃魚排。
一陣尷尬沉默。小憶的意思很明顯,我不希望繼續在這種問題中繞圈子,拿起刀叉,切著已然有點涼了的牛排。
吃著吃著,歌聲中的時間緩緩流逝。我們再度開了口,卻也不約而同不再接回適才的討論。服務生收走盤子,上了附餐蛋糕與咖啡紅茶。我們隨口聊了幾分鐘,我看看錶,對她說:
「嗯,差不多也該回去了。」
「才九點出頭,」她連錶也沒看:「你這麼早就要回去了啊?」
「颱風天,別搞太晚了。」
我堅持。只見她依然笑著,順從地站起身來。兩人推讓一下,決定各自結帳。結帳後離開,我們走在接近打烊時分的中華商場天橋上。
店家逐一拉下鐵門,或許因為颱風吧,今晚的這裡顯得比平常更加冷清。舊報紙、紙屑與菸蒂隨處可見,壞了的電視機收音機錄影機擺在走廊上無人搭理。偶爾走來幾個穿著洞洞背心的老人家,有的叼著菸,有的捧著收音機,短褲褲頭拉得高高的,整個身體被皮帶分成兩半,活像個碩大的膠囊藥丸。
夏天快過完了,後天就是中秋節,空氣裡滿是濕涼的風。中華路上是川流不息的車燈,收工的圍籬後有著即將地下化的鐵路。忽然想起去年這個時候,當時剛考上成功,也才剛剛結束新生盃初賽。不同的是當時我並不是一個人,每天下課後都有小玫的陪伴。才過了一年而已,身邊的人已經陸續換了小玫、薇與小箏,她們卻又各自離去,此時此刻,反而是小憶走在我身邊。
小憶默默陪我走到忠孝西路。說真的,別看她八卦講很兇,其實多數時間都是安安靜靜的。或許因為對我有好感吧,只是這種好感又能夠如何呢?這年頭大家都是成雙成對的,從小光到巧怡、從阿丹到小雪,九三九上的小李楊淑芬,上禮拜遇到胡財貴跟韓若婷,還有談著「公車之戀」,郎才女貌的阿義與王藝嵐,或者小渝跟她的男朋友,嗯,一個叫做張英凡的人。
真是青春期,大家都不甘寂寞。不過這都跟我無關,跟小箏的經驗是一場教訓。我是不會接受小憶的,就跟之前不接受馨馨一樣,我的心早就被佔滿了,一點多餘的空間都沒有。
胡思亂想中來到台北車站。我在廣場停步,對小憶說:
「那就這樣了,妳快回去吧。」
「嗯,」她甜甜地一笑:「明天還要見面練習嗎?」
「不練了,休息休息吧。」
「那還要去印刷廠嗎?」
「我自己去沒關係。」
「噢,」她的語氣有點失望:「那中秋節也不練了?」
「不好意思,我想休息。」
「不用不好意思。」
她點點頭,仍舊望著我。
瞧著她的模樣,我忽然有種說不上來的歉意。心想這也不是辦法,趁著事情尚未發生變化,或許直接把話說出來才是對的。吸了口氣,鼓起勇氣說:
「小憶,問妳一件事。」
「你說。」
「我直說了,妳別見怪。」我停了停,緩緩地問:「妳是不是喜歡我?」
她一怔,沒想到我會這麼直接,瞬間臉就紅了,連忙轉頭避過我的凝視。
一陣尷尬的沉默,我默默等著她回應。過了不知多久,她才抬起頭來,用力揮了揮手,輕輕地說:
「凱子,拜拜。」
說完轉頭就走,踏著積水奔進雨裡,什麼話都不讓我再說。
望著她消失在南一門,我鬆了口氣,掏出菸跟打火機。這才發現,自己早已流了滿身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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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三日。
禮拜三,早上風小了,雨卻還是很大。照舊坐公車跑館前路,麥當勞不知為何擠了一堆人,我看得心煩,撐傘走到南陽街,改去麵店吃早餐。
郵局尚未開門,麵攤有一兩桌客人。老闆穿著藍色夾克有點蔣故總統感,雲霧般的蒸氣飄在涼颼颼的空氣中。忽然覺得其實應該常來的,比起冷冰冰的麥當勞,暖暖的麵攤與濃濃的芝麻醬,似乎更能補充飢腸轆轆的肚子,替接下來的冬天清晨帶來一絲暖意。
麵來了,記憶中的麻醬麵,土黃色與白色交織,還有翠綠的青菜。不知道薇過得如何了,約好一個月一封信的,她的信至今尚未寄來。拿起筷子攪拌幾乎溢出來的芝麻醬,麵條溼漉漉地帶著水氣,在碗中閃閃發光。很久沒跟馨馨吃早餐了,這陣子她都在哪裡吃呢?我夾起粗厚的麵條,在空氣中涼了涼,心裡想東想西,獨自吃著熱騰騰的麵。
自己吃早餐比較快,吃完還不到七點,老伯笑容滿面收了我的錢,放進一個既像杯子又像罐子的不鏽鋼碗裡。銅板發出清脆的聲音,雨水從屋簷滴下,嘩啦啦地,交奏著清晨的旋律。
回到學校,安安靜靜上了四堂課。中午一到小光就捧著便當跑軍訓視聽教室,看樣子今天還要跟馨馨向瑞陵練習;我回訓導處填外出單,去印刷廠取件。
今天老闆在,見到我還蠻熱情的。絮絮叨叨說了一堆趕件如何、裁切怎樣的事。要我檢查最後成品,提醒幾句小心邊緣銳利之類的話,點收尾款說:
「小老弟,下次可別搞得這麼趕嘍!」
「是,」我乖乖地說:「叔叔謝謝你,這次沒你幫忙,只怕一定要開天窗了。」
「不用客氣,」他搖頭笑道:「印東西的人都嘛這樣,一開始老是拖,說什麼設計師又有意見要改,等到來不及了又急得要命,習慣就好啦。」
「反正謝了。」我笑道:「下次要印東西一定找你,我也會推薦其他社團來跟你做生意。」說著低聲道:「另外就是你家小姐太兇了,前天還罵我一頓。麻煩你跟她講一下,就說火氣別那麼大啦。」
「哈哈,她不在啦,你不用這麼小聲。」老闆吐吐舌頭,笑道:「她只是嘴壞,人還是挺好的。我接急件她趕工,你說是誰該脾氣大呢?反正下次早點來,省得連我也一起挨罵。」
「沒問題。」
我笑了起來,老闆幫我把成品裝在大袋子裡,貼心地又罩了一層塑膠袋。我讓他送出門,離開雨中的印刷廠。
回到學校午間靜息剛結束,我跑二一七把節目單交給阿丹,他見我一身是水,接過東西笑道:
「呀,這就叫奮不顧身啦。」
「別提了,」我問:「講到印刷品,你這邊票分完了沒?」
「分完啦,怎麼了?」
「比例怎樣?」
「成功跟北一女都是三成,基女兩成。」
「那剩下的百分之二十呢?」
「給師長、公關票,之類的。」
「這麼多啊?」我一怔:「師長是誰?」
「教官老師之類的,三校都有。」
「那公關票呢?」
「就其他社團嘍,」阿丹一副「這還用說」的表情:「機會難得,我拿來展示實力,一堆人要咧,想看統計表嗎?」
「改天好了。」我搖頭:「那演辯社有嗎?」
「有啊,都給胡財貴了。」
「小達請了沒?」
「請了,幾個老社員都有。」他笑道:「怎麼,你不想找老骨頭?」
「只是問問不行啊?」我沒好氣地說:「那代聯會呢?」
「代聯會?」阿丹一怔:「那掛看守內閣有什麼用?我有發給管樂詹跟王又勤,如果這是你想問的。」
「誰是王又勤?」
「就糾察隊的候選人嘛。」
「喔,對,我老沒記得還有這號人物。」我點點頭:「好吧,那算很完整了。你還有剩下來的票嗎?」
「有是有,但是不多,你等一下。」他說,走進教室拿了一疊票回來,遞給我說:「哪,就這些,大概四十幾張吧,原來你沒有。」
「那麼多都發完啦?」
「其實另外還有四十幾張,不過都在小光那裡。」阿丹一笑:「兩百張公關票,我跟小光先扣下一百張怕大家亂發。後來果然不夠,之前那一百張早就發完啦,小光說他已經開始動用他的『戰備庫存』了。你要來幾張嗎?」
「好啊,你的分我一半。」
「沒問題。」阿丹點了二十四張給我,提醒道:「記得別亂用。成功這邊師長都發了,不過我猜北一女沒有。馨馨只分配到三十張,給社團都不夠,什麼滅絕師太的大概都沒拿到。」
「我想不會,北一女社團有表演都要知會訓導處,就算不去也會給票。」
「那也給不了幾張。」阿丹笑了起來:「乾脆這樣,你把這些拿去北一女做公關,你不是跟滅絕師太熟嗎?說不定你的票比馨馨的更值錢。」
「最好是這樣啦。」
我哼了哼,揮手離開二一七。
難得有公假卻留在班上,下午我又乖乖上了三堂課。禮拜三下午最難熬,兩堂軍訓一堂公民,機車洪上課耍機車,張炳炎上課喊萬歲;就這麼捱到放學時分,小光一直沒有回來。
放學後無處可去,雨下得讓人心慌。想起早上吃麵的事,我決定去薇家看看。傍晚計程車超級難叫,搭公車又得轉車,我一直走到接近光華商場才搭上一輛舊得發臭的藍色計程車,抵達薇家時已經快六點啦。
警衛認出我,笑容可掬地幫我按電梯。薇的信箱是空的,想必阿姨有幫她收信。我掏鑰匙卡上到十六樓,電梯出來時燈光自動亮起,鞋櫃前空無一物,一切都跟上次來時相同。
薇是父親節走的,之後我只來過一遍,當天趕著拿Ovation,順便把帳單收回去繳。薇家帳單不多,「五加一」,她要我這麼記,水電瓦斯電話管理費用劃撥,剩下阿姨薪水用現金裝信封擺在桌上。帳單各有繳款日,每月十一日前都會來齊;廿四日前繳清就不會過期,阿姨的薪水則須在每月一號前放好。
由於有阿姨,維持這個「家」很容易。薇還有七個月才會回國,除非我要來,否則也不用倒垃圾,更沒有牛奶、蛋或咖啡豆之類過期的問題。我掏鑰匙走進家門,只見裡頭一如往常,乾乾淨淨地,只有客廳茶几上開著一盞燈。
阿姨好貼心,我不禁想,簡單的一盞燈,就讓這裡有了生機,不會冷冰冰地。
說也奇怪,今天的薇家比平常溫暖。空氣涼涼地彷彿開窗換過氣,家裡飄著莫名的氣息,有種薇還沒走的感覺。來之前有點緊張,怕又像上次那樣覺得了無生氣。想想或許都是自己的問題,之前擔心她身陷大陸,這次兩人有約,心理作用之下竟然連房子都暖了起來。
上到十七樓,薇的房間一樣敞亮清新,感覺起來毫不氣悶。幾張帳單擺在桌上,卻都只有存根聯,彼此用釘書機釘在一起。我一怔,原來她也請阿姨幫她繳錢啊,那這個月我就不用繳了。看來薇對我沒那麼大信心,還是準備了備案。
薇的床鋪很整齊。她不喜歡摺被子,平常都學老外把被子在床上鋪平。窗簾是拉著的,或許因為怕曬吧,我掀起一角向外看看,只見星空花園空空蕩蕩地,想必知道颱風要來,事先清理過省得難收拾。
阿姨真不錯,哪天等她過來我要好好跟她說聲謝謝。我決定待會兒冒雨去買點豆子,趁明天中秋節放假,過來練練久沒煮的「KAPY」。
這麼一想突然高興了起來,也不久待了,四下環顧一番後離開。雨終於停了,七點剛過,街上一樣熱鬧擁擠。我跑公館買了兩磅新鮮豆子,老闆幫我依比例混合完成分裝成四袋,沒有密封的咖啡飄著香氣,在回程公車上瀰漫了整個車廂。
當晚難得睡了場好覺,隔天醒來颱風已然出海。這次的颱風造成東部慘重災情,倒是台北市只刮了一天的風。今天是中秋節,早上陪爸爸媽媽回基隆奶奶家過節,下午爸爸要加班,媽媽跟基隆分局同事約好看電影,我們一起從奶奶家出來,三人在基隆車站分道揚鑣。爸爸開車離去,媽媽搭公車,我趕火車回台北。火車在終於透出雲層的陽光中穿過山洞,我聞著書包裡的咖啡香,一路悠哉遊哉地轉車換車,約莫三點來到薇家。
雖然昨天才來過,今天的薇家又有點不同。一封廣告信扔在餐桌上,客廳燈關了,倒是臥房亮著小燈。窗簾也是開的,星空花園種了一些花。禮拜四是阿姨會來的日子,不過今天是中秋節耶,她還真勤快,早知道昨天就寫張紙條感謝她了。
走進廚房把豆子放進冰箱,我煮了一壺「KAPY」,獨自留在星空花園品嚐。阿姨種的不知道是什麼花,小小的植株只有葉子,綠油油地在陽光下很漂亮。說得也是,我心想,薇果然有留錢給她,否則光買花種滿整片星空花園,就已經不只那些薪水了。
很舒服的下午,我在薇家混到將近晚餐時間。這陣子心情不大好,直到此刻終於稍得平靜。畢竟是薇家,雖然想起小箏依然很有情緒,但只要在這裡,躲在這間屬於薇的房子中,我就還是能夠感受到她的存在,彷彿她還在身邊,像以往一樣開導我一般。
咖啡喝完了,時間也晚了。我吁了口氣,起身離開薇家。在颱風剛過的清爽中搭公車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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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五日。
過了一個平平靜靜的中秋節,今天是禮拜五。早上天氣極好,高遠的晴空透著神祕的蔚藍。明天就是公演日,我特別利用下午公假跟范胖、小憶、馨馨與阿丹跑了一趟實踐堂。五人在空無一人的舞臺上討論明天的工作分配,搞到將近三點半才離開。
說真的,我實在不喜歡這個場地。就不說每個設施都出毛病,也不管地處偏僻,十分荒涼好了,走進實踐堂第一印象只有「陰森」兩字可以形容,布幔既髒又舊,觀眾席不是破損就是嘰嘎作響、聚光燈有的亮有的不亮、甚至連舞臺地板都凹凸不平,踩在上頭有種馬上就要破掉的感覺。
裡頭是這樣,外頭就更糟了。實踐堂正廳在二樓,從一樓走上去幾乎每扇窗都關不緊,因此窗邊總是有點積水,蚊子與發霉的味道瀰漫在早已變色的紅地毯上。牆壁滿是壁癌,廁所味道不堪,加上或許是經費不足造成的低瓦數燈泡,讓我覺得這根本不是一個專業表演場地,反而是某種管理鬆散的公家單位,類似殯儀館之類的地方。
準備了四個月,最後不得不在這種場地,老實說我心裡非常不舒服。這段時間不只一次有種打算砸下薇給我的四十萬把場地換回中山堂的衝動,不過每次事到臨頭都阻止了自己。今天一番巡禮,我突然感到非常後悔,不禁怪自己幹嘛不早點下決心這麼做。
離開後大家分道揚鑣,阿丹要去北一女找小雪確認海報、文宣與工作組進度,范胖要去中華商場領戲服,小憶則把視線轉開,一句話也沒有說。
或許因為前天的事吧,今天小憶一直避免跟我獨處。我有點後悔當天一時衝動問了那個問題,不過當著眾人卻不能解釋什麼。陪馨馨送走大家,她問我說:
「哥,你要去哪?」
「回去了吧,也沒什麼事要做了。」
「那你陪我吃晚飯。」
她笑著「摟」起我,我不禁想起前天雨中小憶挽著我的模樣。兩人走在延平南路上,往中山堂方向前行。
從實踐堂走到中山堂只有十分鐘路程,中間還會經過國軍文藝活動中心後門。我在經過時停了停,開口說:
「馨馨?」
「嗯?」
「我想進去看看。」
馨馨一怔,抬起頭來,觀察我半晌,搖搖頭說:
「哥,還是算了吧?」
「只是進去看看有什麼關係?」
「你要看什麼?」
「看看真正的專業場地,跟實踐堂嘔氣啊。」
「你這樣不是辦法,」她柔聲說:「你少來,我知道你在想學姊,可是你總有一天還是得走出來的。這幾天你情緒不好,那就別再睹物思人,讓自己更難過了。」
「唉。」
「再說你也進不去啊,」她笑了起來:「又不是有什麼活動,即使有你也不是工作人員。這麼一想國軍文藝活動中心真厲害,你連我們學校都暢行無阻,竟然在這裡吃閉門羹。哥,我們一起吃個飯,再不然去看場電影都好,你當人家乾哥哥都沒給什麼好處,我覺得好吃虧喔。」
「呵呵,好啦,」我笑道:「我都心情不好了,妳還在這邊打秋風。要看什麼電影?」
「這幾天嘛,唉,好看的不多了。」她想了想,懊惱地說:「你看吧,暑假都不帶妹妹出去玩。今年好看的電影很多呢,暑假檔有印第安那瓊斯第三集、有蝙蝠俠、還有一片當哈利遇上莎麗聽同學說很好看。你說,你怎麼賠我?」
「那就等影碟出來後去看MTV嘛,吵什麼吵?」
「好,就這麼約定,到時候不可以反悔。」
「我哪會啊?」我忙道:「妳這人多沒良心,我什麼時候對妳小氣過了?」
「哪沒有,之前說要請我看MTV,結果只知道請學姊,一次都沒跟我去過。」
「哪有,我不是請過妳,那次還有阿珍、巧怡……」
「還有學姊。」她接口:「好啦,不開玩笑,跟你說正經的。這陣子你心情不好,我們不要都不見面,有空我就陪你出去走走,吃飯看電影都好,我覺得你一個人悶著很不好。」
「我沒一個人悶著啊。」
「那就是兩個人悶著,」她忽然說:「聽說你這陣子跟小憶走得很近,對不對?」
「呃,要練習啊。」
「你少來,」她捏了我一把:「哥,你跟她沒怎樣吧?」
「沒啊,我能跟她怎樣?」
「你不會想跟她在一起吧?」
「才沒有,少亂講。」我停下腳步,轉身面對著她:「馨馨,妳怎麼可以這麼說?我心裡只有一個姊姊,妳又不是不知道。」
「嘿,這次不能扯什麼『妳學姊』了吧?」馨馨望著我:「你不要不承認,相聲社早就傳了好久,連小光阿丹都看出來了,只有我一直在幫你說話,結果你連我都不肯說實話了嗎?」
「問題是真的沒有啊,」我忙道:「沒錯,這陣子我的確跟她常常見面,明天就要上台了,有一堆事情要搞定,但是我真的沒有跟她怎樣啊。」
「好,那我問你,要是她跟你表白了,你接不接受?」
「她那跟表白了也沒差多少,」我哼了哼:「妳以為我這麼呆嗎?那種表情超明顯的,再說前天我也問過她了,是她自己不說的好不好?」
「你問她什麼?」
「問她是不是喜歡我啊。」
「那她怎麼說?」
「逃得好快,跟默認差不多。」
「那你呢,怎麼繼續?」
「我沒要繼續,」我搖了搖頭:「挑明講就是不給她機會,不然呢,一直這樣曖昧曖昧的有什麼好處?」
「可是,她卻跟阿芝說你對她表白了。」
「嘿,那是她一廂情願,我看霸王硬上弓的成份居多。」我沒好氣地說:「這人妳又不是不瞭解,她愛拿這種方法自慰我也管不著,反正這種事要兩方同意才算數,我不想跟她在一起,誰也強迫不了我。」
「我知道你不想跟她在一起,」馨馨點點頭:「可是,我怕你覺得寂寞,沒事跟人家亂來一通,搞得難以收場就糟糕了。」
「我能怎麼亂來,像小光跟阿芝那樣嗎?」
「所以他們的確有亂來,對不對?」馨馨嘿嘿一笑:「好傢伙,你終於承認了,可憐巧怡被你們兩個壞男生蒙在鼓裡。沒錯,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當天我沒跟他們一起去KTV,後來果然出事了,我覺得很對不起巧怡,所以這次不能……」
「不能再讓我被仙人跳了,是不是?」我搶過話頭:「馨馨,妳當我是什麼人,小光在這方面是白痴,我跟他可不一樣。」
「是啊,你經驗多,所以我更擔心。」
「擔什麼心?」
「我不擔心你被小憶騙,我擔心你騙小憶。」她正色說:「哥,有些事情不能做,你要謹守本分,知道嗎?」
「這就是妳要陪我吃飯看電影的目的,是不是?」我哼了一聲,甩開她的手:「監視我,怕我亂搞?」
「我只是想陪你。」
「不用,」我搖了搖頭:「馨馨,我以為妳算夠瞭解我了,搞了半天原來不是這樣。沒錯,姊姊不要我了,但也不代表我要跟小憶幹什麼啊!我是花痴嗎?沒事一定要找個人陪才過癮是不是?你當我是胡財貴那種色狼嗎?」
「胡財貴是誰?」她一怔,見我發了脾氣,連忙軟下語氣:「哥,你幹嘛不高興啊?你當然不是花痴啊,我的意思是女生投懷送抱很難拒絕,希望你跟小憶保持距離,別讓人誤會了。」
「妳才不是這個意思。」
「冤枉啊大人,」她忙道,笑嘻嘻地試圖緩和情緒:「哥,我們認識多久了,你是怎樣的人我怎麼會不瞭解呢?我真的只是提醒你一聲,誰敢監視你了,我是真的很想看電影才這麼說的啦。不然我自己陪你嘛,真要騙你騙我好啦,我當妹妹的奮不顧身,再說有個紅遍全校的大帥哥陪我還真的很有面子哩,嘻嘻。」
「唉,好啦好啦,」瞧她緊張兮兮的模樣,我不禁覺得很好笑,嘆了口氣說:「對不起就是了,我的確心情不好,妳的好意我知道,我不該亂發脾氣的。」
「哼,就是說嘛。」
她嘟起嘴,卻又噗哧一笑,再度挽起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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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繼續前行。經過剛剛的對話,馨馨知道我不想再提小憶,轉移話題聊起一些有的沒的。我們走到中山堂前,看看錶才三點五十分,吃飯早了點,於是坐在中山堂前廣場上,一邊曬太陽,一邊聊天。
馨馨再度提起小箏。她說小箏恢復得很快,不但精神很好,跟人相處、關心學妹的模樣也「幾乎不覺得她剛剛經歷過那麼嚴重的打擊」。尤有甚者,她還三不五時找巧怡與馨馨瞭解公演進度,鼓勵之餘,也要兩人「多幫我照顧學弟,他身上挑著很大的壓力」。
馨馨擔心地說,這種狀況很不好,小箏越裝出一副堅強模樣,心裡就越需要被人照顧。馨馨又說,如果不覺得尷尬,她會在明天公演時請小箏來看表演,希望「學姊能看看你,就算回去哭一下都好」。
我心裡不舒服,很想跟馨馨講一講上週發生的事,卻不知為何一直無法開口。兩人聊到四點出頭,我終於無法忍耐,起身說:
「馨馨,陪我去妳們學校。」
「啊?幹什麼?」她一怔,連忙站了起來:「你要去找學姊啊?」
「沒錯。」我點點頭:「要說什麼我跟她說,再說我也有一個問題要問她。」
「什麼問題?」
「跟妳無關。」
「跟我說一下嘛。」
「好啊,既然妳要問。」我哼了哼:「九三九那天我遇到Miko,她說她其實還沒有跟阿誠分手。我發現小箏有很多事情都不跟我說清楚,所以要找她問一下。」
「問什麼?Miko跟阿誠?」
「不是。」我搖搖頭:「我要問的是,既然決定永遠不見面了,那她禮拜六為什麼還要來成功找我?如果是來說再見的,那為什麼又要把鑰匙、紙鶴那些東西留在我這裡,讓大家藕斷絲連的?」
「什麼紙鶴?」
「暑假她回老家,折了一罐紙鶴給我。」我解釋道:「她說一隻是一個承諾,四百多隻,無論分手與否,只要我拿一隻紙鶴給她,她就會答應我一個要求。」我咬了咬牙:「我身上總是帶著一隻,我要拿去給她,要她回到我身邊來。她承諾過的,只要拿紙鶴換,無論什麼要求都答應我。」
「哥,」馨馨忙道:「不能不能,你不能這麼做。」
「妳少囉嗦。」
「哥,你這樣太殘忍了,」馨馨急忙說:「她不會回來的,這不是逼她對你失信嗎?你說她禮拜六怎麼樣了?」
「她站在新生盃比賽場地外頭看著我,」我說:「後來我請人幫我穩住場面,衝出去找她。」
「你們說了什麼?」
「她叫我學弟,說以後再也不見面了。」
「那你怎麼說?」
「我能怎麼說?」我大聲道:「我不肯答應,她轉身就走;我拉住她,她把我的手甩掉。馨馨,或許我對不起她,她要跟我分開只能怪我不好。可是她怎麼能這樣對待我呢?永遠不見面?連當朋友都不行嗎?」
「你們當朋友,行嗎?」馨馨長歎一聲:「情緒下得這麼重,彼此愛得又這麼深,哥,她要高三了啊。」
「所以大學比我重要,是這樣嗎?」
「哥,你不可以說氣話……」
「我偏要說,妳拿我怎樣?」我哼了哼:「好,沒關係,那我換個方式跟她要求。高三又如何,女生不用當兵,晚一年怕老不成?我拿紙鶴換她留級,這總沒問題了吧?讀兩年書,大學可以考好了吧?」
「哥,你不會這麼做的。」馨馨柔聲道:「你對學姊最好了,不會對她這麼無理的。」
「妳等著瞧吧。」
我說,轉身往北一女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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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點四十分。
秋天傍晚非常舒服,天空高遠遼闊,一路延伸到看不見的遠方。迎面吹著風,風裡帶著乾爽的氣息,跟我的心情形成了諷刺的對比。
我快步走在總統府前長長的紅磚道上,馨馨一言不發地在後頭追。北一女剛放學,迎面都是綠衣黑裙的女生。我穿過擠成一團的同學,來到北一女對面,在那盞必須等好久的紅綠燈前停下。
馨馨跟了上來,氣喘吁吁地說:
「哥,別這樣。」
我不答話,哼了哼。
「你想做什麼都好,」她又勸道:「只是別衝動,就算提出什麼要求好了,也等明天公演完再說,好不好?」
「不好。」
「哥,算我拜託你。」
「妳少管閒事。」我轉頭對她說:「這件事妳別插手,覺得尷尬可以先回去。」
「我怎麼能回去呢?」她皺著眉頭,一副既焦急又無計可施的苦臉:「哥,算我拜託你嘛,別這麼做。」
「我偏要這麼做。」
「我可不幫你通報喔!」
「不幫算了,我自有辦法。」
我哼了哼,眼見紅燈轉綠,當下過了馬路,來到北一女門口。
一樣是教官榮服團,一樣是滿坑滿谷的下課同學。門口又是盧文秀教官,高高的個子有點微胖,管學生的時候眼神銳利,認出是我,倒是開心地笑了起來:
「咦?董子凱,又來找人啊?」
「是,」我點頭:「明天有活動,我來發邀請函的。」
「是這樣喔,好啊,那你要進去嗎?」
「呃,我沒有公文,」我忙道:「只是找個人而已,不用進去。」
「找誰?」
「三毅的程嘉箏學姊。」
「喔,哈,找『學姊』是吧?」她聞言一笑,一副「那還說什麼社團活動嘛」的表情,點了點頭,看馨馨一眼:
「咦?戴雅馨,妳不是演講社副社長嗎?」
「呃,是。」馨馨忙道。
「那你幫他傳話吧。」
「呃,好啦。」
馨馨皺起眉頭,不情不願地走進校門。教官等她走遠,又問我說:
「你說明天有什麼活動,邀請函怎麼今天才發啊?」
「喔,其實也不算是邀請函啦,」我解釋道:「是我們社團跟貴校演講社,還有基隆女中相聲社一起舉辦相聲公演,地方就在後面延平南路實踐堂,我是特別來拿票給學姊的。」
「哦?真的嗎?」她一笑:「什麼時候?明天下午嗎?」
「晚上。」
「你還有票嗎?」她忽道:「有的話給我幾張,之前聽其他教官說你很會表演,上次中正紀念堂晚會的時候我在指揮秩序沒看到,這次可以去捧你的場。」
「喔,好啊好啊,」我連忙抽出了一疊入場券,拉開橡皮筋說:「教官要幾張?」
「你可以給幾張?」
「這一疊都是多出來的,留幾張給我,其他給妳都沒關係。」
「好啊,那就都給我吧。」
她老實不客氣地說,我從裡頭抽走四五張,把剩下的票整疊捆好通通交給她。
教官把約莫二十張左右的入場券夾在文件夾板上,跟我聊了起來。什麼「這票還印得真漂亮」「也是你設計的喔?」「真是什麼都會啊」「要好好用功喔,別光玩社團了」「你學姊成績很好呢」說了一堆。就這麼聊了十分鐘,就見馨馨跟在小箏身後,一齊走出校門。
「『學姊』來啦,好好聊吧。」教官笑咪咪地說,揮手走到一邊。
小箏把手背在身後,微笑著走了過來。表情恬淡從容,隔著一步之遙停下腳步,對我說:
「學弟。」
馨馨站在她身邊,流著滿頭大汗,綠制服變得更綠了。
「姊姊,」我咬了咬牙:「我有一句話想跟妳說。」
「好啊,你說。」
她微笑著,看著我的眼睛。
「這個給妳。」我從皮夾裡掏出那隻本來已經還她的,又被她退回來的綠色紙鶴:「我不想分手了,請妳回來。」
「喔,這可不行呢。」她輕鬆地說,表情依然溫和開心:「學弟,紙鶴不是這樣用的。之前答應你的是『即使分手,也可以叫我做別的事』。所以分手本身並不包含在內,抱歉。」
「好啊,算妳會講,」我哼了哼:「那我換個要求。我希望妳留級一年,陪我一起考大學。」
「喔,這倒可以。」她一副不在乎的樣子,微笑著說:「不過我要先問一件事。假如我答應了,結果只留級卻沒有跟你復合,那你還要不要我留級?」
「呃,」我一怔:「我指的當然是在一起嘛。」
「這就是了。不分手、復合、在一起,都不是我答應的前提。」她嘿嘿一笑,伸出手道:「來吧,紙鶴給我,我答應了就會做到,下學期末保證留級給你看。不過你可別搞錯了,即使留級也不會跟你復合的,學弟。」
「姊姊,妳真的這麼絕情嗎?」我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咬著牙說:「我知道之前對不起妳,可是妳不也說了,妳沒有怪我嗎?」
「我沒有啊,乖乖凱凱,你哪有對不起我?」她溫柔地說:「是我騙你的,怎麼會覺得我在怪你呢?凱凱啊,我只是不想繼續跟你在一起而已。當然,你辦法多,我躲不了你,那麼以後想來找我就來吧。只是我一點也不想再見到你了,這樣見面只會難過,不會開心的呢。」
她依然伸著手,一副「你想拿給我就拿來吧」的樣子。
兩人就這麼望著對方,許久之後,我長歎一聲,頹然說:
「好吧,那妳也不用留級了。紙鶴給妳,明天來看我表演。」
「看表演不需要紙鶴,給我入場券。」
我心裡一痛,想不到她說什麼也不接下這個「信物」,當下遞出入場券。
小箏伸手接過,我卻不放開自己的手。不知怎地,好像這樣就可以讓兩人還有一絲聯繫,就不算完全切斷了一般。
「學弟,放手。」
「姊姊……」
「哥,放手吧。」馨馨終於開口:「再這樣下去,對你們都不好的。」
我咬了咬牙,這才「放了手」。只見小箏微微一笑,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光復樓裡。
馨馨咬著下唇,回頭望了望小箏,快步奔了進去。
我緊緊抓著那永遠遞不出去的紙鶴,忍著不知是傷心或者生氣的情緒,終於徹底死了心,離開了暮色中人潮洶湧的北一女校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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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六日。說唱藝術聯合公演。
終於到了公演日,今天是禮拜六,全員皆有公假。阿丹、小張與范胖一早就去實踐堂;小光跟馨馨、向瑞陵約在新公園露天表演台進行最後練習。只有我一個人留在學校,老老實實地上了四堂課。
放學時向瑞彬跑來找我,高大的身材出現在後門,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
「學弟,什麼事?」我走出教室:「你怎麼還在這裡,不是要去新公園找姊姊嗎?」
「她要我來看學長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喔,我沒事,你去忙。」我搖頭,微笑著說:「對了,聽說發表會上你表現很好?」
「啊,沒有沒有,」他忙道:「那天我忘詞了,全靠小光學長幫忙才沒被觀眾發現,後來跟他道歉,他還說第一次難免這樣,沒有跟我計較。」
「哈,第一次的確難免這樣,」我哈哈一笑,想起中新友誼之夜的自己:「那你先去新公園找姊姊吧,記得別打擾他們練習。晚上有被分配工作嗎?」
「有,姜誠學長要我在門口負責迎賓,說只要有來找學長的,就到後台通知你一聲。」
「嘿,」我心想阿丹倒是想得周到,只可惜今晚不是北一女社團聯展,不會有什麼「貴賓」找我,於是說:「好吧,那你幫我帶話給小光,就說我差不多四點到,到時候預演一遍,要大家先集合完畢。」
「是。」
他點頭告退。我揹起書包剛要離開,就見林碩彥走了過來,身邊跟著金國強。
「凱子,借一步說話。」
「幹嘛?」
「阿貴要我轉告你,下禮拜一放學在我們社辦有場會議,要你參加。」
「什麼會議?」
「跟成青社。」
「嘿,整合敵手是吧?」我笑了起來:「你們開你們的會,找我幹嘛?」
「阿貴給你面子,我哪知道他找你幹嘛?」他哼了哼:「一件事說在前頭,阿貴當你朋友,這個消息你可不能跟管樂詹講。人家說盜亦有道,既然不是自己打聽的消息,那就請你少開尊口。」
「我又沒逼你講,你愛洩密是你的事,我愛跟誰傳小道消息你管不著。」
「那隨便你了,反正整合一定會成功,你一個人也無關大局。」
他瞪我一眼揚長而去,把金國強晾在一邊也不加理會。只見金國強聳聳肩,事不關己地說:
「凱子,你跟碩彥還真是水火不容咧。」
「嘿,那個小心眼。」
我哼了哼,虧我在新生盃上還幫他們演辯社好話說盡。想想林碩彥也真的是個公事公辦的傢伙,找我當評審很客氣,大家彬彬有禮地像是多好的朋友,活動一結束,回到班上就是這副德性。
「說句正經的,」金國強左右環顧一番,壓低聲音說:「阿貴對你夠尊重了,大家都有交情,你幹嘛偏不跟我們合作呢?是不是因為討厭碩彥?」
「喔,我有我的立場,這傢伙自己愛找麻煩,我才懶得理他。」
「他防著你也是應該的,」金國強又說:「你什麼事情都壓他一頭,獨誦比賽贏他,阿貴對你比對他還客氣,聽說今年詩朗隊還考慮找你當總隊長,人家眼紅得很呢。」
「總隊長?」我冷笑一聲:「沒這回事啊,詩朗隊都還沒組呢,哪來什麼總隊長?」
「這是阿義的主意,原來他還沒跟你說。」金國強一副說溜嘴的樣子:「靠,我不該多嘴的。不過阿義本來就跟你比較好,小丁學長也站在他那邊,加上阿貴贊成,碩彥反對也沒用。」
「呵呵,林碩彥是詩社幹部又不能當總隊長,他眼紅什麼?」我冷笑一聲:「你們演辯社習慣不好,什麼都是內線交易。阿貴以為給個總隊長我就該感恩圖報,奇怪了,怎麼沒都想到先問一聲啊?總隊長很忙,我才不要沒事找事做。你回去報告吧,就說我沒興趣好了。」
「凱子,你這人還真奇怪。」他皺了皺眉頭:「總幹事、代聯會幹部、詩朗隊總隊長,這些都是別人搶不到的位置。你一個外人,阿貴雙手奉上你連理都不理,難道非當上代聯會主席才甘心嗎?」
「什麼主席,我又沒參選。」
「那你要什麼?」
「唉,怎麼這陣子每個人都在問我要什麼?」我嘆了口氣:「我什麼都不要,你們演辯社都覺得出鋒頭很爽,沒聽過懷璧其罪嗎?鋒頭越大麻煩就越多。」
「你喔,少來了,」他哈哈大笑:「從高一到現在你出過多少鋒頭,講這樣不怕被阿魯巴嗎?」
「好啦好啦,唉呦,」我也笑了起來:「那些都是別人給的,算我好運行不行?再說最近我很倒霉,真要亂搞只怕死得難看。講實話啦,能好好活著就不錯了,我沒什麼野心的。」
「你的確很好運,」他點點頭,羨慕地說:「之前那個馬子超辣的,聽說最近又有一個儀隊的是不是?別的不講,光女人緣你就超好了。」
「我跟小渝只是朋友,」我解釋:「至於『之前』那位,你又知道她辣不辣了?」
「上學期社團聯展我有去啊,你搞那麼誇張,誰會不知道啊?」金國強沒好氣地說:「好歹程嘉箏學姊也是辯論社出身的,她在我們社團的影響力比小丁學長還大,你裝死要裝像一點,跟我講這些有什麼用?」
「好啦好啦,陳年舊事提來幹嘛?」我忙道:「對了,阿義說你們去找小渝了,聽說死得很慘是吧?」
「唉,是啊,」他嘆了口氣:「糗爆了,四個講不過一個,不是都說波大無腦嗎?凱子,你眼光不賴,人家對你忠心耿耿,說什麼也不肯幫我們忙。」
「誰叫你們拖無關的人下水?」我嘻嘻一笑:「小渝跟我真的只是朋友,我根本沒跟她說過任何代聯會的事。看吧,被人家笑了,真是活該。」
「說句正經的,你跟她到底是什麼關係?」
「朋友啊,幹嘛不信?」
「朋友有一起捐血的喔?」
「這樣感情才好啊,沒聽過血濃於水嗎?」我不禁好笑:「你到底想問什麼啦,她是不是我的女朋友?不是不是,人家有男朋友了,青梅竹馬,你們口水白流了。」
「又不是我要追她,」金國強連忙撇清:「只是幫忙確認一下,跟我無關喔!」
我聞言一怔,登時明白了他的意思,哈哈大笑說:
「媽的,繞脖子說了半天,原來你是在打聽這碼子鳥事情。你說實話,是誰想知道?」
「呃。」
「瞭解,是阿貴。」
「幹,你反應這麼快幹嘛啦?」他沒好氣地說:「喂喂喂,我可什麼都沒說,這都是你自己猜到的喔!」
「哈,一個北青的還不夠,現在看上儀隊了。」我笑了起來:「真是的,見一個要一個,隨便他啦,反正我只是政敵不是情敵。勸他最好別試,個子比人家還矮一截,就算追上走在外頭也沒面子。」
「呃,那女的真的很高。」
「儀隊啊,又不是你我這種耍嘴皮子的。」我點點頭:「好啦,不跟你哈啦了。多謝告知,今天又聽到一個新的八卦。」
「喂喂喂,別跟阿貴說喔!」
「不會不會,我跟他沒那麼麻吉。」
我笑道,轉身離開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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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陽光很好,微風吹在下班時分的濟南路上,乾爽中透露著初秋的氣息。正打算買個雞排,忽見老二也在排隊,胖胖一個人,即使穿了新制服也不改呆頭呆腦的德性。走到身後拍他一把,笑道:
「嗨,好久沒見啦!」
「咦?凱子啊!」他一怔,開心地說:「好久沒有看到你了,晚上不是有公演嗎?怎麼還在這裡鬼混?」
「晚上的事啊,你會不會來?」
「小光有給我票。」他點點頭:「你怎樣,最近好嗎?」
「勉勉強強啦。」
「馬子呢?」
「嗯,分了。」
「兩個都分啦?」他一怔,笑了起來:「你倒好,每學期換一次,這學期的搞定沒啊?」
「你有點好聽的沒有?」我推他一把:「還有,誰說我有兩個馬子來了?」
「不是一個演講社學姊,一個麥當勞認識的嗎?」
「演講社的才是啦,再說現在也沒了。」
「你還真奇怪,那麼漂亮的女生都不要,」他搖了搖頭,一副完全搞不懂的樣子:「喔,瞭解了,聽說最近你又跟一個儀隊的搞上了,人家還比你高對不對?」
「你都聽誰說的?」
「胡財貴啊,我跟他同班。」老二笑道:「不蓋你,你快變成我們班風雲人物了。開學才多久,一堆演辯社的天天跑我們班,講沒幾句就提到你。對了,你是怎麼認識胡財貴的,他一副跟你很麻吉的樣子,還說要找你當總幹事呢。」
「誰跟他麻吉了?」我哼了哼:「他在想辦法『收編』我,怕我跑到管樂詹那裡去幫忙。」
「你支持管樂詹喔?」
「其實沒有,我只是跟他的副主席候選人同班,大家都是詩朗隊的而已。」
「你說魏治平啊?」
「咦?」我一怔:「連你也知道這些事啊?」
「我是卡漫社社長啊,沒事一掛人跑來拉票,煩都煩死了,當然知道嘛。」
「你是卡漫社社長?」我更奇了,連忙問道:「你不是萬事嫌麻煩嗎?怎麼當起社長啦?」
「唉,別提了。」他嘆了口氣,對賣雞排的說:「老闆,兩個雞排,都要加辣。」
「我的不要辣。」
「我吃兩個,你要吃自己買。」
「媽的,幫一下會死啊?」我沒好氣地說:「老闆,我也要一個,不要辣,三個都我出錢。」
「這才對嘛,老規矩了。」老二笑道,看了看微笑中的老闆,轉頭對我說:「我這個社長啊,其實是不得已才當的。你知道卡漫社在幹嘛吧?」
「看卡通漫畫吧?」
「是啊,」他點點頭:「所以社團要大家貢獻漫畫。上學期末我媽說我功課太爛,本來打算把漫畫通通賣給舊書商,幸好最後被我搶下來,沒辦法只好捐給社團了。」
「哈哈,」我一笑:「喔,捐漫畫就可以當社長啊?」
「是啊,這是社規,捐越多官越大。」他也笑了起來:「後來發現這也不錯,漫畫歸社長管,不但可以光明正大帶來學校,還可以管那些不是我捐的,等於免費擴充資料庫,想想其實一本也沒少。頂多畢業後充公,那也是將來的事。」
「你捐了多少?」
「三百多本吧。」他聳聳肩:「不算多啦,光古靈精怪就多少本了?青少棒揚威記、鄰家女孩都是整套的。都是一些老東西,什麼無敵鐵金剛啊、超人神童、怪醫秦博士、小叮噹之類的東西。」
「喂,這些都不錯看耶。」
「我知道啊,不過都嘛盜版的,最近東立一直在談版權,未來有正版的可以買,品質應該也會比較好,所以捐出去也不心疼,反正未來都要重買。」他點點頭:「這陣子我都在存錢看原文書,一比之下才曉得以前盜版的翻譯有多爛,將來正版進來,就比較沒有這種問題了。」
「你會日文喔?」
「我有在上課。」他點點頭,笑道:「總要有點本事嘛,不然怎麼當社長呢?又不是黃色漫畫只有擬聲字,我最近在看沉默的艦隊,不蓋你,全部看完連日本報紙都能讀了。」
「好好好,我佩服。」
我笑著說,見老闆把雞排遞來,付了錢,陪老二邊吃邊往公車站走。我又問:
「對了,剛剛說到代聯會,卡漫社支持誰啊?」
「都可以啊,之前我答應胡財貴了,你有意見嗎?」
「卡漫社內聚力怎麼樣?」
「我們喔,」老二想了想:「嗯,大概還可以,反正都是書獃子,只要給漫畫看,我看大概叫投誰就投誰吧。」
「你們社團有多少人?」
「四十七個,不含高一新生。」
「這麼多啊?」我吃了一驚,想不到老二管的社團這麼大,忙問:「這樣,再問你一件事,你們家副社長是誰?」
「你認識啊,去年同班的,魯希聖。」
「喔,孔子是你家副社長?」我笑了起來,點點頭說:「那好極了,幫我一個忙。」
「你說。」
「孔子在哪一班?」
「二一二。」
「這個好,你去跟他說,要他在十二月投票前夕叫大家改投管樂詹,」我一笑:「這件事不急,等靠近投票日再跟他講就好。你自己答應胡財貴沒關係,到時候如果胡財貴怪你失信,你就說副社長動員的,你也沒辦法。」
「咦?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你跟胡財貴同班,」我解釋:「要是現在就要大家改投管樂詹,沒過多久消息就會跑到演辯社去,既然同班就別得罪他,這小子報復起來很厲害,你是招架不住的。」
「可是我不知道孔子怎麼想耶。」
「這樣,問你一件事,你看過手塚畫的海王子嗎?」
「看過看過,」老二雙眼一亮:「小時候租書店有,好像有四本對不對?」
「六本,我有整套,都包了書套。」我說:「你跟孔子說,假如他照我的要求做,那我這六本就送他。」
「喂喂喂,這可是寶貝耶,你捨得喔?」
「大家目標不同,那幾本我早就丟在箱子裡沾灰塵,比起來打倒胡財貴重要得多。」我搖搖頭:「不然這樣,整件事歸你安排,照我的方法辦,高一高二社員票算你八十張,到時候我把書給你,你要捐社團送孔子都隨你高興。」
「好,一言為定。」老二認真地點了點頭:「書先給我,好久沒看到那幾本了。」
「沒問題,禮拜一。」
我笑道,與老二揮別,目送他上了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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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台大女二舍牽了車,左右無事,我跑中華商場吃了一頓點心世界。週末下班時間到處是人,走在中華商場堆滿雜物的屋簷下,望著路上塞得動彈不得的車陣,我不禁想起戰國策的「車轂擊」「人肩磨」;當然,走在人潮中的我,也就跟著「揮汗成雨」啦。
這可不行,我心想,晚上還有表演,不能搞得狼狽不堪。看看錶才一點出頭,決定脫離這一帶,等集合時間再回來也不遲。
把車停在力霸百貨騎樓下,從中華商場走去必須經過一段曲折又高低不平的天橋。這座天橋東起衡陽路力霸百貨,西至成都路西門町圓環,南北沿中華路連接「信」「義」兩棟商場,以商場為中心,由三座天橋組合而成。三橋寬窄不同,高低各異,其上攤販也彼此劃分勢力範圍。力霸端多半是販賣口香糖、抹布面紙的甚至乾脆乞討要飯,西門町側花樣百出,有人變魔術賣紙牌、有人發傳單搞義賣,募捐的、發衛生紙的什麼都有。
至於信義兩棟中間那段,賣的多半是科技玩意兒。平日比較荒涼,一到週末假日,就會湧出一群不知打哪兒來的,賣紅外線望遠鏡、放大鏡、手電筒、電子錶、電子寵物,或者會發出聲音的鑰匙圈的「高科技」攤販。當然,這些東西到底是誰生產的,品質如何,價格是否合理就不堪細究了。
我一邊逛著各式攤販,一邊跟路人擦撞著來到力霸百貨那端。正要下橋,就見到了著名的「斷腳加小孩」。這個名詞是詩聖取的,指的是一位帶著三個髒兮兮的學齡前幼童,雙腿齊斷只能爬行,渾身惡臭膿瘡,用紅筆在厚紙板上用血紅拙劣字跡寫著什麼「狠心女賊喪盡天良」「可憐無辜稚子」字句的乞丐,看來怵目驚心,讓人不忍卒睹。
每次經過我都忍不住想給點錢,不過從來沒有一次真的出手。上學期有一次跟詩聖經過,當時我正要掏錢,詩聖卻立刻阻止了我,表示「這些都是黑道啦,你以為沒有兄弟在後頭,他能在這裡討飯嗎」,拉著我快步離開,不讓我「同情」對方。
當時我還跟他辯論了一番,只可惜沒講幾句就被詩聖敲了個頭。據他表示,「斷腳加小孩」跟台北車站天橋的「狠心雇主事故不賠」、北門郵局地下道的「社會局受賄包庇」皆為「黑道直營」,跟那些交保護費的盜版書攤、測字算命、賣首飾假玉的比起來更惡劣。別的小販起碼自食其力,「出保護費換逃稅,順便省店租」;這些傢伙則「上下班專車接送,他媽連點本錢都不肯花,專騙你這種笨蛋的同情心」。
老實說,這些話我是相信的,從那時開始我就一直覺得自己不該「花錢養黑道」。但是,「斷腳加小孩」的狀況實在特殊,就算是黑道養的吧,起碼黑道也讓這一家子有吃有喝。看著斷腳人滿地爬行,三個小孩磕頭跪拜的模樣,我嘆了口氣,掏出皮包,抽了兩張一百元放進便當盒。
小孩子一齊磕頭,斷腳人沒辦法跪,趴在地上咕噥了一句聽不懂的。我心想這掛人起碼還會客氣一番,哪像館前路麥當勞賣報紙的阿伯,明明好手好腳的,給他錢還一副欠了他的死臉。我不願受人跪拜,閃到一旁正要下橋,忽然被人拍了一把。
我轉過身去,只見一個短髮女生站在面前。綠衣黑裙,三條槓的白字學號上繡著「審」,竟然是許久沒見的,薇的補校麻吉琪琪。
「董子凱,」她望著我,冷峭的表情中帶著疑惑:「你在幹嘛?」
「呃,好久不見,」我忙道,心想我在幹嘛干妳屁事,當下說:「我來逛街。」
「拿阿薇的錢當散財童子,不錯不錯,總比跟演講社辣妹吃吃喝喝好。」她冷笑一聲,二話不說抓著我的手臂,拉我走下天橋。
這人還真不懂客氣,我被她「拉」下橋,站在人行道上,她又問:
「下午不是有表演嗎,你怎麼還在這裡混?」
「表演是晚上。」我一怔:「妳怎麼知道我有表演?」
「小渝說的。」
瞭解,我心想,沒錯,妳這傢伙也認識小渝。只聽她又說:
「你最近改邪歸正啦?聽小渝說你去捐血,這下子又來散財了。」她嘿嘿一笑:「嗯,我懂了,跟演講社社長分手,覺得應該積點陰德了是不是?」
「嘿,妳快去上課吧,高三了還管那麼多閒事,」我沒好氣地說:「有像妳這樣的人嗎?見面沒一句好聽的,要講什麼快點講,我沒空陪妳打屁。」
「哈,我今天有事不用上課。」她笑道,又是一把拉起我:「學弟,請我吃午飯,反正阿薇的錢給你也是亂花,不如拿來孝敬學姊。」
我呆了呆,只見她不由分說地「挽」起我,抓我過馬路,來到桃源街的「趙記菜肉餛飩」。
真是個詭異的狀態,明明剛吃午飯,卻被琪琪拉來點了一碗菜肉餛飩;明明不想跟她有什麼瓜葛,一拉之下卻又無法拒絕。她拿了兩雙筷子,扔了一雙給我,笑道:
「這裡的菜肉餛飩很好吃,比隔壁好,阿薇很喜歡。」
「哦?」
「你不知道,對不對?」她冷笑一聲:「阿薇什麼都依你,你不知道她喜歡什麼也不稀奇。怎樣,她一走就分手,是不是打算改追小渝啊?」
媽的,又是這種問題,剛剛金國強才問過。我哼了哼:
「才沒有,妳少亂講。」
「賴蛤蟆,還不承認?」
「就是這句話,她太高了,跟我不適合。」
「你倒很有自知之明,」她一怔,笑道:「長頸鹿加土撥鼠,看上去的確怪了點。你跟阿薇有聯絡嗎?」
「妳這個男人婆,長得比土撥鼠更矮,真是冬瓜笑西瓜。」我嘖地一聲:「我有跟她寫信。」
「嘿,就你有地址。」
「咦?她沒給妳嗎?」
「我沒問。」
「妳要嗎?」
「就跟你說沒問了,當然是不要啊。」她瞪我一眼:「又不像你,婆婆媽媽的,她才去幾個月而已,還沒聯考就回來了。想想都是你的錯,否則她也不用休學了。」
「我的錯?」我也瞪回去:「愛吐槽隨便妳,話可不能亂說。她要回去陪爸爸,這也是我的錯嗎?」
「哈,就說你沒良心。」她笑道:「沒錯,我一見你就想吐槽,真不知道她看上你哪一點。你對她始亂終棄,人家回去等你自己覺醒。看吧,她一走,你不就分手了嗎?」
「妳怎麼知道我分手了?」
「小渝說的,難不成你騙她嗎?」
「我根本沒跟她講這種事。」
「嘿,那就是你臭名在外,她自己聽到的。」琪琪幸災樂禍地說:「你這人一看就不是好東西,當年在麥當勞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可惜阿薇交友不慎,先認識那個浪子,後來又認識你。」
「誰在麥當勞見過妳啊?」
「嘿嘿,你忘了,對不對?」她盯著我的眼睛:「去年,好像就這時候,你跟一個胖子同學跑到麥當勞找不到位置,還是阿薇讓了你的。」
「去年這時候?」我一呆:「哪有這回事?我是今年三月才認識薇的。」
「忘得真乾淨,虧你當時還一直偷看她。」她哈哈大笑:「果然色狼一個,人家漂亮就一直盯著瞧。沒錯,那時候你還不認識她,剃個平頭快醜死了。只可惜啊,你不認識她她卻認識你,你跟你同學在麥當勞大放厥詞,她一聽就知道你是誰了。」
「我是誰?」我滿心疑惑,完全不知道什麼時候發生過這件事。只聽她不耐煩地說:
「厚,豬腦袋。當時你說什麼我還記得,說給你聽,看你打算賴到哪時候?」她哼了哼:「你說你參加什麼比賽,在比賽中認識了演講社社長程嘉箏,又說演講社是『阿嬤社』,還提到了那個死傢伙柯秉楠,這都有沒有?」
「喔,有有有!」我猛然想起,大吃一驚:「哦?當時讓我位置的就是妳們啊?」
「不是我們,是阿薇。」她哈哈大笑:「我才不讓呢,兩個男生坐在旁邊,看了就煩。」
「天啊,」我瞠目結舌地說:「世界上竟然有這麼巧的事。」
「哪有什麼巧的?」她哼了哼:「你們說話不看場合,阿薇回去後打電話給柯秉楠說起這件事。當時他跟你不熟,隨便說幾句『這人是我們班的沒錯』『看起來很白痴』之類的話。後來兩個白痴變成好朋友,他要阿薇去麥當勞鬧你,誰知道一鬧阿薇就愛上你了,我看八成是柯秉楠在後頭作怪,幫你佔阿薇便宜。」
「喔,原來是這樣。」我恍然大悟:「這還真是陰錯陽差了。」
「這話說得好,『陰錯』,她不該愛上你;『陽差』,你不是好東西。阿薇倒了八輩子霉認識你們兩個白痴,結果只好回加拿大療傷。只是,誰也想不到,」她搖了搖頭:「你這小色鬼不知哪來的管道又認識了小渝,我已經跟她說過你的惡行了。你有自知之明最好,要是以為還可以像騙阿薇那樣騙小渝,嘿嘿,到時候只怕被人家打一巴掌,就跟那個什麼機車廣告一樣。」
「靠,郭富城是被潑水啦,」我沒好氣地說:「妳這大嘴巴就會亂講,難怪小渝知道姊姊……知道程嘉箏的事,原來都是妳在後頭傳播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她哈哈大笑:「不是說了嗎?臭名在外,連我們補校的都知道你。之前還有一個女朋友是我們學妹,聽說你也是天天來站崗,站到人家躲去國外移民了是不是?」
「呃,才不是這樣。」
「反正啊,你規矩點吧。」她嘆了口氣:「阿薇喜歡你,誰勸她都沒用。我警告你,要是她回來的時候你旁邊又有別人,這次再想騙她當小老婆,可就難如登天了。」
「嘿,這不是正好讓妳趁心如意嗎?」
「的確,不過保護了阿薇,不免就犧牲了小渝。」她皺起眉頭:「我真不懂她們看上你什麼,我見過的死男生裡就是你最會騙女孩子。喂,你要騙就去騙別人,敢動小渝的話我跟你沒完。」
「要說幾遍,我跟她沒怎樣。」
「今天沒怎樣,明天誰知道?」她白眼一翻:「小渝提到你跟提到什麼偉人一樣,我聽了就想吐。我問你,你知不知道她已經有男朋友了?」
「知道啊,一個叫張英凡的。」
「嘿,連名字都問出來了,果然陰謀不小。」
「是小渝自己講的,我又沒問。」
「那她就是在暗示你要守規矩,不要沒分寸。」
「這話妳跟自己說比較合適。」
「嘿嘿,上了高二,講話也犀利了點。」她笑道:「不錯不錯,這樣吵起來比較過癮。再問你一件事,阿薇這次又把房子交給你管了,沒錯吧?」
「沒錯,怎樣?」
「你什麼時候要過去?」
「隔幾天吧。」
「記得幫她繳帳單。」
「我知道啊,這還要妳提醒?」
「她幫我買了一點東西,你記得拿給我。」
「什麼東西?」
「你少管閒事,反正寫的是我名字,寄到她家。」
「好啊,那我要怎麼拿給妳?」
「拿來北一女啊,不認識路嗎?」她哼了哼:「昨天不是去過了?」
「妳又知道了?」
「我當然知道,不但我知道,連教官都知道。」她笑著說:「今天我也會去實踐堂,你好好表演吧,我會幫你照相,到時候給阿薇看你那副呆子樣。」
「咦?妳有票喔?」
「在這裡,」她從書包裡掏出一張公演的票,看了看說:「不錯嘛,雲彩紙印的,磅數也夠,是不是用阿薇的錢來印的啊?」
「我才沒用她的錢。這票誰給妳的?」
「你說呢?當然是小渝嘛。」
「妳倒是願意來看?」
「小渝邀的啊,換成你邀我絕對不來。」她把票收進書包:「你以為我去看你說笑話嗎?告訴你,我是去盯著你的。一堆色鬼男生,小渝沒我保護怎麼行?」
「哈,那妳也不去九三九,」我笑道:「那裡色鬼更多,小渝被一票著名色狼圍起來囉嗦,怎麼沒看到妳出來英雄救美啊?」
「柯秉楠去的地方我才不去。」
「哈,他今天說不定也會去。」我嘿嘿一笑:「詩聖又哪裡得罪妳了?」
「那個王八蛋,得罪的只怕不只我。」琪琪呸了一聲:「學弟,一句話好言奉勸,跟這人當朋友最後一定下場不好,阿薇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你離他遠點吧。」
「不會啊,」我笑嘻嘻地說:「不就讓我認識薇了嗎?『下場』還不錯嘛。」
「所以了,換成阿薇下場不好。」
琪琪長歎一聲。只見老闆把兩碗菜肉餛飩端了過來,她拿起筷子,「啪」地一聲,拆成了兩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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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點半。
坐在菜肉餛飩騎樓下,我跟琪琪邊吃餛飩邊鬥嘴。很奇怪地,雖然兩人沒幾句好話,彼此惡感遠大於好感,我們卻相安無事地過了一個多小時。她似乎虧我虧得很爽,我不知為何也覺得這樣講話很有趣,聊著聊著,話題再度回到了小渝。
琪琪有意無意地說了一堆小渝的事,簡言之,她對小渝的綜合評語是「很乾脆的學妹」。就琪琪而言,這可能是她給人的最大讚譽了。不知為何,雖然她老是「你這人很差勁」「真是個色狼」什麼的,我卻覺得她有種想告訴我什麼,或者話只說一半的感覺。較之上學期的冷言冷語,一番對談下來,反而讓我覺得她不再那麼討厭了。
她提起了今天的「約會」。原來小渝不知從哪裡聽來我要辦公演,跑去找了北一女班聯會看看她們有沒有票可以拿。楊淑芬受她委託找小李幫忙,小李跑去找詩聖,詩聖自然找上小光,一傢伙拿了將近二十張票。小渝發完了還剩一張,心想既然拿了就得發完,於是昨天特別留在學校等琪琪,把其中一張給了她。
補校上課得晚,小渝在北一女門口等人時看到我。一開始我在跟教官講話不方便打岔,後來小箏出來了更不能上前打招呼。小箏跟我講了不到五分鐘,之後我快步離去,小渝為了等琪琪不能就此走人,只好眼睜睜地看著我「像跑一樣地走掉」。後來琪琪來了,小渝把這件事一說,琪琪當下表示「這個學弟最近心情不好,我看八成跟演講社那個分手了」。
小渝沒有發表什麼意見,只是點點頭,對琪琪說「既然這樣,那我們就一起去捧他場吧」。琪琪本來不大願意的,後來見到小渝認真的神情,這才終於答應了她。之後兩人又聊了幾句,直到鈴響打鐘,小渝才送琪琪進去上課。
昨晚儀隊有練習,九點半補校下課時小渝還沒練完。琪琪聽著操場上儀隊的呼喝聲,決定留下來等小渝。約莫十點練習結束,琪琪拉了她一起吃宵夜,這才忍不住,把她所知道跟我有關的事一古腦都跟小渝說了。
我聞言連忙打聽哪些是「她所知道跟我有關的事」,琪琪嘿嘿一笑,搖搖頭說:
「緊張了是不是?還不就那些,小渝知道的反而還比我多。」
「她知道什麼?」
「她知道一堆,你自己問她去,我才不跟你講。」琪琪哼了一聲:「你這小子,沒聽她講我還不曉得,這一年來可幹了不少好事。」
我皺起眉頭,心想不知道「不少好事」是什麼意思,問是問不出來了,思忖片刻說:
「學姊,我想請教妳一件事。」
「不敢當,你要問什麼?」
「是關於薇的,」我頓了頓:「她有沒有跟妳說,等她回國以後,我們會繼續交往下去?」
「這還用說嗎?」她一怔:「她對你這麼好,難道你不要她了不成?」
「妳沒意見嗎?」
「我有意見又能怎樣?」她哼了一聲:「要是她肯聽我的,早該一腳把你踢得遠遠的了。」
「那麼,我要問的是,」我立刻接口:「既然如此,妳跟我說那麼多小渝的事幹嘛?」
「呃……」她呆了呆,有種忽然被突襲,一時不知如何回答的樣子。我抓緊機會說:
「學姊,妳不喜歡我是妳的自由,不過我對薇是真心誠意的,她跟我的感情跟一般男女朋友不同,是逐漸發展出來的,比朋友或男女朋友更親密的感情。」
「哼,所以呢?」
「所以妳也應該尊重她的隱私,少跟別人說東說西。」我單刀直入地說:「還有,也別擔心我傷害妳學妹,對她有興趣的色狼很多,不缺我一個。」
「嘿。」
她偏起頭,饒有深意地望了我一眼,半晌後終於點點頭,嘿嘿一笑:
「不錯嘛,總算有點長進。」
「過獎了。」
「那好吧,我慢慢觀察。」她嗯了一聲,又說:「既然被你發現了,那我就不客氣直說了。小渝對你很好奇,我的確擔心她又被你騙。如果真的這麼有良心,那你答應我一件事。」
「沒問題,我答應。」
「我還沒說呢。」
「反正還不就那樣。」
「好,你痛快,不愧是阿薇選上的人。」她點點頭,伸出左手小指:「這一回算我多管閒事,你跟我打個勾勾。如果做到了,以後我算你是號人物,當你是我的朋友。」
「那還真是我的榮幸。」
我笑了起來,伸出小指與她勾了勾,這就完成了兩人的「約定」。
琪琪似乎很滿意,揹起書包站起身來,兩人買單離開,在菜肉餛飩騎樓下,第一次地,像個朋友般地揮手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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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點整。
跟琪琪一席話下來,我的心情莫名輕鬆了點。想想時間還早,決定走進新公園看看小光他們還在不在。才進去就發現裡頭很熱鬧,露天表演台上滿滿的人。仔細一瞧,原來是一群北一女二年恭班的同學正在練習詩歌朗誦。
應該是校內比賽吧,我心想,不知道她們什麼時候比。北一女詩朗隊向由高二優勝班級代表出賽,開學才兩週,這班竟然已經敢在新公園公開練習了。看來有點本事,屆時冠軍隊伍就是她們也說不定。
我稍稍遲疑,權衡輕重後決定還是聽一下,找了個稍遠角落坐下,戴起耳機裝出一副路人模樣。簡直是間諜嘛,我不禁好笑。
一個看起來十分帥氣的女生是指揮,站在表演台下觀眾席對台上同學大聲講話。表演台距離觀眾席約有兩三公尺,她又站在第四排,以距離來說非常遠。然而,這位女生嗓門很大,加上拱型表演台又有回聲,即使坐得這麼遠,我還是清清楚楚聽見她說的每一句話。
她正在批評第三部,「聲音亂七八糟,都不看指揮嗎」。我看了看台上的隊形,只見四排女生拿著詩稿間隔站開,也不知道第三部在哪裡。幾個學姊也似的人站在一旁,看起來是下來幫忙的高三直屬學姊。
指揮模樣的人講了約莫兩分鐘,隨即雙手一舉,高聲道:
「好,再來一遍,這次別亂了,詩社學姊在看喔!」
我一怔,原來那幾個是極光詩社的。只見台上眾人立刻站定,準備開始。
指揮戴著白手套,雙手一揚,各排裡頭冒出了約七、八個人的團誦聲。
南方沒有候鳥 北方不見雪花
只有遙遠的西邊啊
燃燒著熾烈的火光
我一怔。這是「落暮」,慧心學姊的詩。一年前傍晚,也是在這裡,她唸給我聽的其中一首。
我連忙打開書包,掏出慧心學姊的詩集。她貼心地寫了目錄,我把那本北一女制式筆記本的綠色封面翻開,找到這首詩,第九首的「落暮」。
這是第三段,整首詩一共有六段。慧心學姊詩寫得很工整,總是兩段兩段對仗著寫。只聽台上唸著紙上的字句,此刻唸著「廣闊的四野無邊無際」的,已經換成了後兩排左右兩端的三個人,一共十二個人的「小團誦」。
一樣的詩,完全不同的唸法。慧心學姊唸起來輕輕鬆鬆,有種慢慢引導聽眾沉醉其中的魔力。這些恭班同學卻大異其趣,不但清脆快速,更安排了某種非常奇怪的、意想不到的團誦方式。
在成功詩朗隊裡,習慣的排列方式是「左一右二」與「前低後高」。亦即面對評審第一部站左邊、第二部站右邊;兩部各自又分高低音,高音在後低音在前,防止低音被高音掩蓋。獨誦句則散在各部裡,輪到誰唸誰就唸,除了總隊長、報題的詩社社長之外沒有特定位置。
恭班的隊形十分特殊,沒有明顯分部,甚至整首詩完全沒有一句獨誦句,要嘛全部一起團誦,要嘛就是某些分散在隊伍中的人負責「小團誦」。我觀察片刻,已然數出了超過十個「小團誦」組合,大則十幾個,小則兩三人,聲音既平均又有特色。
如此一來,每個獨誦都變成了「小團誦」,以音量來說比只有一個人的獨誦來得強,雖然缺乏個人音色加持,卻能加強詩句力量。配合指揮,反而變成另一種前所未有的朗誦方式。
非常突破性的方式,虧她們想得出來。我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學姊,只見裡頭並沒有慧心學姊,心想搞不好這是她的設計,只是今天沒有出席而已。
一遍還沒走完,唸到最後一段時指揮停了手。全班席地坐下休息,一個學姊走到隊伍前面,朗聲說:
「各位學妹,妳們辛苦了。」
學妹們一起點頭,一旁有兩三個幹部也似的人開始發送飲料。學姊說:
「剛剛練習得不錯,學姊這邊有幾件事跟大家討論一下。首先,班長,今天有多少人沒來?」
「七個,」指揮走到台邊,原來她是班長:「六個樂儀隊的下午有集訓,還有一個去指導學妹國慶排字了。」
「這七個有沒有小部團誦?」
學姊又問。原來那叫「小部團誦」。
「有的有,有的沒有。」班長回答。
「把她們的小部團誦取消,分配給別人。」學姊說:「九月底就比賽了,沒時間等她們回來。排字的要等國慶完才結束,樂儀隊不但有國慶,另外十月底還有比賽,都來不及。」
「是。」
「成功的詩韻盃複賽在十月七日,」學姊忽道:「依照他們的慣例,國慶結束成功詩朗隊就會組織完成。別以為妳們早練一個月有什麼了不起的,以過去經驗來說,他們平均只要一個半月就能練成一首詩。去年射班打敗他們純屬僥倖,今年對方實力更強,大家都知道去年成功獨誦代表打敗了慧心學姊吧?這位冠軍同學聽說是今年的總隊長,不說人家實力堅強,連妳們現在唸的這首詩,他也聽慧心唸過。」
喝,好傢伙,這話說的不就是我嗎?胡財貴跟阿義找我當總隊長,整件事八字都還沒一撇,這掛恭班的竟然什麼都知道。我當場警覺,今年對手可是有備而來。
問題是,這些消息又是如何流出去的呢?
「所以,這就是我們要換詩的理由。」那位學姊又說:「『落暮』對方很熟,因此我們拿到校內冠軍後就要馬上換詩,也不能再到校外練習了。」她頓了頓:「新公園是個很好的練習場地,下面有路人在看,可以讓大家更專心。成功的消息很靈通,換詩後只能在學校練習,這一點先跟大家說明。」
眾人都點了點頭,看起來十分認真。
「月底比賽,時間非常趕,」她又說:「學姊希望今天能練完最後一段,我們預計五點解散。大家有沒有問題?」
「沒有!」全體一齊回答。
「好,那現在休息十分鐘,想上廁所的可以去上。新公園的廁所很髒,妳們可以去旁邊的公園號、金橋書店或者金石堂書局,遠一點的衡陽路上肯德基跟德州炸雞都有廁所。十分鐘準時集合,請學妹不要遲到。」
說完眾人各自解散,只一瞬間,就剩下那位指揮班長,以及幾個詩社學姊還留在原地。
我嘿嘿一笑,收起隨身聽,起身往她們走去。
沒走幾步已經有人發現我了,眾人各自低語,學姊轉頭望了我一眼,當場目瞪口呆。
我看了看她的學號,「60247」「信」,容貌有點熟悉,不知道在哪裡見過。走到她身邊,微微一笑,開口道:
「學姊好。我是成功詩朗隊董子凱,剛剛正好經過這裡,聽見學姊稱讚我們詩朗隊,特別來說一聲謝謝。」
「呀……」被我當場抓到,她臉上一陣白一陣紅,神情尷尬地說:「學弟,我知道你是誰,去年你打詩韻盃我們都有去。」
「喔,瞭解。」我點點頭,心想原來如此,難怪覺得見過她。當下說:「學姊,可以請教妳一個問題嗎?」
「好,你說。」
「剛剛的表演我看了,處理方式很特殊,佩服佩服。」我打個哈哈,單刀直入地問:「我想請教的是,妳們是從哪裡得知詩韻盃比賽日期之類的事情的?」
「呃,這可不能跟你說了。」
「好吧,那就算了。」我微笑道:「另外一件事,我沒有要接總隊長,學姊的資訊是錯誤的。」
「哦?」她一怔:「可是你還是會去詩朗隊吧?」
「那當然。」我驕傲地說:「一日詩朗隊,終生詩朗隊。」
「所以,你也會跟他們說今天的事嘍?」
「這是一定的。」我點點頭:「不過,容我奉勸學姊一句。妳們換不換詩對我們來講沒有差,成功詩朗隊不需要刺探對手才能得名。倒是妳們自己,十月又換詩,熟悉新詩稿的速度絕對快不過我們。剛剛的『小部團誦』很有創意,要是真能拿到校內冠軍,妳們重新練一首並不會比『落暮』更具優勢。以上是我個人淺見,請學姊參考。」
「呵呵,你這學弟還真有趣,根本是來踢館的嘛。」另一個學姊冒出頭來,「61429」「書」,看樣子是極光詩社學姊:「先當密探,然後又來打擊士氣,難怪慧心說你是個人才。這樣吧,要不要來指導一下啊?」
「好啊好啊,指導不敢,這首詩我從來沒有練過。」我哈哈一笑,心想這種「踢館」很有趣,不但可以單挑一下對方,更能從中看出恭班的真正實力。看看錶才三點二十不到,走到實踐堂只須十分鐘,當場點頭說:
「既然學姊有令,那我就跟大家切磋一下。不過一件事說在前頭,這可不是踢館,妳們練得那麼好,我只有一個人,也沒辦法搞團誦啊。」
「好傢伙,膽子不小。」書班學姊笑道:「那你等大家回來,我們來個鬥牛吧?」
「好啊,怎麼鬥牛?」
「我把處理方式給你看,」她掏出詩稿:「找一個小部團誦給你,你加入學妹班一起唸,只要輪到那一部就歸你,學妹不唸,這樣行嗎?」
「可以可以,這有趣。」
我笑著說,接過她遞來的詩稿。學姊們商量後指定了第七部,我當場二話不說,專心默唸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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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鐘休息結束,恭班同學準時回到露天表演台。學姊們跟班長密商半天,班長先是訝異地瞧瞧我,隨即答應了學姊的要求。走到隊伍前,朗聲說道:
「各位同學,剛剛發生一件很奇妙的事,請大家聽我這邊。」
同學們依言轉過頭來,只聽班長笑嘻嘻地說:
「學姊才說成功詩朗隊消息靈通,想不到正好就有一位成功詩朗隊的同學坐在下面刺探軍情。大家看右手邊,」說著往我一指:「這位偷偷摸摸的成功同學,就是剛剛學姊提到的校際獨誦冠軍,去年打敗我們慧心學姊,今年成功詩朗隊總隊長董子凱同學。學姊抓到他在下面偷聽,特別邀請他來加入我們練習,讓我們領教領教這位同學的本事,也有個公平機會看看對手實力。請大家鼓掌歡迎。」
此話一說,登時全班同學都拍起了手,隊伍中不斷響起「哦?」「咦?」「真的是他嗎?」的聲音。我臉一紅,心想這可比我原先想的誇張許多,正打算客氣幾句,忽見一位女生站起身來,對我揮手道:
「咦?凱子,你怎麼在這裡?」
我定神一瞧,原來是演講社新聞組組長王宜君。
「呃,宜君。」我忙道:「我只是經過,也不是來刺探的。」
「今天不是有三社聯合公演嗎?」
「等一下就會過去啊。」
「哈哈,那你還真悠閒,又要辦公演,又跑來當成功詩朗隊密探。」她笑道,轉頭對恭班同學說:「凱子……呃,董子凱是成功說唱藝術社社長,今天晚上在實踐堂跟我們演講社合辦公演,想不到竟然還特別抽空跑來偷看我們練習,證明恭班實力堅強,連成功詩朗隊都緊張啦。」
大夥兒聞言一陣歡呼。宜君是演講社大砲,跟她鬥口絕沒好事,當下笑了笑,沒有接口。
班長拉著我走到隊伍前,又對同學說:
「好,不說廢話。剛剛學姊交代了,這位凱子同學要加入我們練習,等一下第七部通通不要唸,只要有第七部的都歸這位凱子先生。人家是校際冠軍,一個抵我們六個,我們從頭到尾走一遍,看看他實力到底有多強。」
「從頭到尾?」我一怔:「妳們不是只練到第五段?」
「哈哈,真的都被看光啦!」班長笑道:「沒錯,就第五段。算你好運,我們第六段還沒練成。」
「好,那來吧。」
我嘿嘿冷笑,既來之則安之,成功詩朗隊校際獨誦冠軍,只怕妳們區區一個班隊根本不是我的對手。於是問:
「那我站哪裡?」
「你是客人,讓你站中間。」她笑嘻嘻地說,一邊要大家起立,一邊要我站在第一排正中央,又說:「凱子同學,等一下你要看好我的指揮。」說著比了一個「七」的手勢:「我比這個的時候就輪到你,有沒有問題?」
我微笑搖頭。
「好,那就別丟臉。」
她一笑,走回觀眾席指揮位置,朗聲對大家說:
「來,各位同學,等一下人家還有事要忙,這是唯一一次練習,大家認真點,好好『歡迎』一下成功詩朗隊總隊長,讓他們再也不敢小看北一女。全體預備!」
我吸了口氣,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只見班長雙手高高舉起,當下拿起詩稿,背好了第一句「一個溫暖的日子」,摒氣凝神,望著那雙蓄勢待發的手。
「三!二!一!」
班長高喊,雙手同時落下,練習正式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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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一場別開生面的練習啊,我站在一群女生裡,拿著詩稿,按照上頭的註記唸著「落暮」,這首表面是愛國詩,實際內容卻是描寫慧心學姊初戀的詩。當年慧心學姊指導我時用的就是這首,在她的「詩集」後面,也曾寫過一段發想文字,表示這是「寫給藍藍,第一個給我愛的人」。
我不知道「藍藍」是誰,卻完全明白詩裡濃濃的愛戀之意。這是慧心學姊的「雙關語」,就像課本裡的詩經一樣,那些「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講的是明明是男女情愛,後世儒者卻偏偏解釋成對君王家國的敬意。慧心學姊反其道而行,表面上寫著「祖國在灰燼中飄散」,真正想表達的卻是對「藍藍」,這個謎般人物的追憶。
恭班選擇這首詩很聰明,一方面詩裡頗有愛國字句,符合北一女忠黨愛國的保守校風;另一方面詩句溫柔娩約,也容易讓一群青春期的女孩子發揮。我默想慧心學姊當時的神韻,模擬她對「藍藍」的思念情懷,跟著指揮,放膽唸起了這首詩。
第一段過去,我已寧定下來。這段有三句屬於「第七部」,我很順利地按指揮一一唸出。這是我第一次跟女生合作團誦,不過要領也差不了多少,加上我是詩朗隊裡的高音部,又有指揮,配合起來比想像中容易得多。
我依著詩朗隊傳統,在所有不該唸的地方進行「小跟句」,等於整首詩都跟著大家唸完了,也就不會發生什麼該唸的沒唸、接不齊、放砲,或者音量差距之類的問題。期間偶有速度或韻律的落差,在對方有指揮的前提下也不難遮掩。
第二段沒有「第七部」,唸起來很輕鬆,我逐漸適應了女生唸詩的速度。跟男生團誦不同,或許因為女生聲音比較輕吧,只要有一點接不齊就會有種嘰嘰喳喳的感覺。直到第三段結束,我總算掌握了這種唸法,也開始有了唸詩應有的流暢感。
第四段出了點小問題,某句「小部團誦」有點參差不齊,連帶使得下一句全體團誦跟著亂了起來。全體團誦後是我的句子,一出亂象我馬上放棄「小跟句」,使出腹音加入全體團誦穩住陣腳。這些都是女生,算算四五十個人,論腹音誰也不能跟我相比。也因如此,我等於連續唸了兩句,讓其後的「第七小部團誦」順利接上,沒有因為之前的亂象破壞了整首詩的氣韻。
最後一段。這裡有四句我的詩,隔沒多久就是一句,因此我也乾脆把全體團誦、左半邊的一、二、四部團誦都唸了出來。這麼一來唸得更順了,加上對這首詩又不陌生,心裡充滿了當年在這裡跟慧心學姊一起練習的感覺,就這麼行雲流水、起伏有致地搞定了第五段朗誦。
第六段不用唸,我卻停不下來了。慧心學姊的詩一向一氣呵成,越後面情緒越強烈,第五段最後一句更是個又強又長的全體團誦,在這麼強烈的情緒下,我說什麼也沒辦法當場煞車。當場心一橫,就在指揮已停,眾人正要休息的當口,在大家的訝異神色中,單獨唸起了第六段。
是個狂亂的意象 旗幟飛揚
鼓動激勵的夢想 烈燄齊張
夢中的你
焚毀於紅日之下
驚覺之時
四野已是暮色的蒼茫
我回了口氣正要繼續,就在此刻,一個熟悉漂亮的聲音,毫無徵兆地接下了後面的句子。
告別的時候到了 我的夢土
收拾行囊之日 辭廟倉皇
數十載的隔離 枕畔有淚濕的痕跡
百里天涯 夢中的你
卻又在何方?
人未到聲先到,這個聲音既輕又重,毫無斧鑿痕跡,赫然竟是慧心學姊。我訝異地望著她,只見她一身綠衣黑裙、帶著熟悉的逍遙笑容,緩步從台邊走來。
於是,訝異又高興的我重新開口,兩人同聲唸出下一句。
道別吧 我愛的你
切斷親密相連
再會吧 愛我的你
裂解之後是陌生的猙獰
慧心學姊聲音高亢,朗聲唸道:
等那一天 我將歸來
我點點頭,接下去唸:
再次投進你的懷抱
她閉上眼睛,放低聲音:
到那一天 請你承諾
我滿心感動,與她一起完成這首詩:
再次接納浪跡的我 相依相擁
一起追回失落的夢
「落暮」唸完了,我與不知何時出現的慧心學姊對望一眼,同時喘了口氣,相視一笑。
她走近身邊,推我轉過身去,讓我滿臉通紅地看著大家。我不知如何是好,就見她伸手摸摸我的頭,對大家說:
「學妹們,妳們真有本事,竟然請到了董子凱學弟來幫忙練習。」
此話一說,恭班同學這才像是從適才的氣氛裡回神,打破沉寂,響起一陣連續不絕、瘋狂熱烈的掌聲。隨即又紛紛哈哈大笑,此起彼落對學姊「告狀」說:
「學姊,他是自己跑來的!」
「他剛剛來偷聽被我們抓到!」
「是詩社學姊要我們跟他鬥牛的!」
「學姊,這人好臭屁喔!」
學妹們鬧個不停,慧心學姊對我一笑以示鼓勵,擺擺手要學妹們稍安勿躁,對大家說:
「學妹,妳們真有福氣,這位學弟去年跟我同台比賽,連我都輸給了他喔。」
「雅芬學姊說了,」班長站在隊伍外面,打量著我說:「學姊,去年妳真的輸給他嗎?」
「那是學姊讓我的啦,」我連忙客氣:「去年也是在這裡,賽前學姊還特別訓練過我,這首『落暮』就是當時她教我的。」
「學弟,不用客氣。」她笑咪咪地說:「你有本事大家都知道,晚上不是還有個活動嗎?怎麼跑來這裡跟學妹打擂台啊?」
「呃,我剛剛真的是經過啦。」
「好好好,那你什麼時候要走?」
「現在幾點?」我看了看錶:「呃,差十五分鐘就要集合啦,我也該走了。」
「那我送你幾步。」她點點頭,轉頭對學妹說:
「好啦,我們就不耽誤他時間了。大家再給學弟一點掌聲,下次有機會再找他一起練習。」
恭班同學很有風度地給了我再次的熱情掌聲,我有點不好意思,連連對大家滿口致謝,之後又向詩社學姊點頭致意,這才在慧心學姊的「陪同」下,離開了新公園露天表演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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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走出公園後門,並肩漫步在懷寧街人行道上。慧心學姊看起來很高興,微笑著說:
「學弟啊,真想不到會在這裡碰見你呢。」
「是啊,」我搔著頭,傻笑道:「剛剛經過,聽到妳們詩社學姊說什麼成功詩朗隊怎樣怎樣的,一時想不開吐槽幾句,想不到就被抓去鬥牛了,真不好意思。」
「不會啊,你唸得很好,沒丟成功的臉。」她笑道:「這也不錯,讓她們知道天外有天。我一回來就看到你跟學妹在台上唸詩,當時還以為是學妹們找你來指導的呢,後來才知道你是來踢館的,真是初生之犢不畏虎啊。」
「學姊啊,妳就別笑我了啦。」
「我沒笑你啊,這種交流很有意義,就跟你當時找我一樣。」她點點頭,又是一笑:「你還真有意思,等一下就要公演了,竟然還有心情跑來湊熱鬧。你知道我今天也會去嗎?」
「咦?不知道。」
「我會去,畢竟是你的表演嘛。」她說:「票是小丁給的,他說無論如何都要去捧你的場,聽說你最近跟他們演辯社學弟鬥得很兇,他一直在想辦法調和你們,是不是啊?」
「呃,也不算鬥得很兇啦。」
「你跟演辯社從第一天就不和,這與我無關,你不用不好意思。」她搖頭說:「反正我是去捧場的,小丁也會去。你知道我剛剛在哪嗎?」
「不知道,妳在哪?」
「我在實踐堂。」她笑了起來,似乎覺得很好玩:「有幾個演辯社學弟跑去實踐堂找你,小丁有點不放心,本來跟我約好吃飯的,見面之後卻老是心神不寧,我一問之下才知道他怕學弟跑去鬧場。所以啦,就跟他一起過去看看了。」
「啊,演辯社的去實踐堂鬧場啦?」
「哈哈,才沒有。」慧心學姊笑道:「你說小丁這人多糊塗,聽話只聽一半,到了之後才發現是烏龍一場。你有一個好朋友,龍吟詩社的陳社長對不對?」
「是啊,阿義。」我一怔:「他幹嘛?」
「他看到你們社團的海報,說你很不夠意思都沒通知他,約了幾個詩社幹部說要去捧場,決定直接去表演場地找你拿票。」慧心學姊笑道:「這個學弟還蠻英俊的,講起話來客客氣氣地很有禮貌,一見面就說好久不見,原來他之前早就見過我了,真不好意思都不記得人家。」
「是啊,妳去詩朗隊看過表演,他也是詩朗隊的一員。」我鬆了口氣:「原來是這樣,真糟糕,我忘記通知他了。」
「沒關係,他已經有票了,還是特別去拿的呢。」她微微一笑:「真好玩,我去你的場子找你,結果你在我的場子跟學妹玩。我回去寫首詩紀念一下,下次有機會你拿去唸給恭班她們聽。搞不好她們開心起來,乾脆換這首詩跟你們比賽了也說不定。」
「呃,最好不要。」我忙道:「如果給詩朗隊知道我搞私下交流啊,大概會被河馬咬死。」
「哈哈,被河馬咬死,就不要給汪和民聽到你這麼說他。」
她掩嘴笑了起來,陪我走到寶慶路口,這才停下腳步,點點頭說:
「學弟,學妹在等,我就送你到這裡了。」
「是,謝謝學姊。」
「唉,要你直接叫慧心,都講一年了還這麼生疏。」她笑著說:「你加油,希望今晚表演一切順利,到時候我會過去看你的。」
「謝謝學姊……呃,」我傻笑一番:「唉呀,這還真不好改口。妳一直叫我學弟,我怎麼不叫妳學姊嘛?」
「呵呵,好啊,子凱,」她點點頭:「那就這樣了,拜拜。」
「呃……好,拜拜。」
我忙道,只見她飄然遠去,而那聲「慧心」,到底還是沒有叫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