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蓮花夢

秋天已然步向尾聲,即將來到的,卻是個漫長的冬天。

十月二十三日。

國旗剛剛降下,日頭已然西斜。禮拜一,傳統節氣的「霜降」,中正紀念堂起著大風。五點半的長空一片鮮紅豔紫;暮色中傲然而立的,是兩百五十個綠衣黑裙、足踏白靴的北一女樂儀隊隊員。

秋風凜冽,五面大旗在風中擊打著響亮的聲音。飄揚的短髮間,戴著白手套的手,緊抓裙腳。

兩隊教練站在遠方,白底紅字的碼牌劃出巨大的練習區;教官來回穿梭,紅底金字的橫幅,在風中擺動。

依照傳統,走在前頭的橫幅由卸任隊長擔任。這是指引,也是傳承。指引學妹走向下一個舞台,傳承著多年來驕傲光榮的傳統。

同時也承載著雪恥的責任。去年輸給中山,這次要討回來。

從寒訓結束開始,五字頭學姊們就不斷耳提面命提醒著大家:社團聯展只是標兵、新生訓練純為練習,國慶表演叫做慣例,唯有大賽冠軍,才是唯一的使命。

比賽在即,校內充滿謠言。「樂儀隊越來越爛了」「今年還是會輸啦」「晚上練習那麼吵,別人都不用讀書嗎」,就像任何一個失敗過的隊伍,面對再一次的試煉,即使是自己人,口中的利刃比外人更無情。

然而,她們沒有氣餒。

從寒訓到今天,這群六字頭學姊樂儀隊已經出過好幾次隊了。最近的一次是國慶大典,滿足海內外同胞期待。沒有失誤或意外,守住「國慶絕不掉槍」傳統,即將面對樂儀隊大賽的真正考驗。

這次不同,對手都是內行人。老字號的景美樂儀隊,以及銳意革新的中山女中。當然,還有站在我身邊的,成功高中的儀隊朋友們。

詩朗隊練習結束,我依約趕來中正紀念堂看小渝練習。五點半一過,成功儀隊隊員紛紛現身。成功儀隊跟北一女一樣,也是寒假前交接,去年小達還要我們支援他們的交接典禮。當時不知道,原來是五字頭交接給六字頭,蘇家祥他們這些剛上高二的要等下學期才能當家。

不過,跟北一女不同,成功儀隊不是強迫參加的,換言之人數不像北一女那麼多。每年的比賽,還是有一堆高二會「跨屆」,這也是一種榮譽,留給表現特別優異的隊員。

比賽在即,大家都關心對手實力,其中又以北一女的動向最引人矚目。去年輸了,今年或許會另出奇招,難得可以搶先看到,這種機會誰也不會放過。

不只成功,不遠處還有幾個穿藏青制服外套,乍看之下以為是建中學生的人。仔細一瞧,卻發現是咱們的好鄰居,來自開南商工的儀隊同學。

開南制服跟建中很像,卡其服加藏青外套,只有書包皮帶不同。樂儀隊不容小覷,一身軍裝也似的隊服帥氣挺拔,在私立高職素以訓練嚴格出名。比起北一女,他們的槍法毫不遜色,是個揚名全國的堅強隊伍。這幾年偶爾突破北一、中山與景美的長年稱霸,打進過市賽前三名。

這麼想想,其實樂儀隊跟詩朗隊還蠻像的。雖然某些隊伍一向實力堅強,擁有傲視同儕的光榮傳統,卻不能保證每次都拿第一名。上次詩朗隊輸給北一女,去年的樂儀隊大賽,也是出人意表的中山、北一女與中正高中。比賽沒有穩贏的,只有拚命苦練,才有機會摘取勝利果實。

昨夜我去月光和狗,身邊擺著狗弟送我的Ovation。坐在音樂廳階梯上,左近都是成功、開南同學。上次開會的儀隊高二分隊長們都來了,倒是高三的一個也沒有。見我出現,他們只是點點頭,沒有作聲。

小不點沒來,我左顧右盼一番,這才鬆了口氣。小渝跟他分手了,分得非常突然,才半個月前他還來看過小渝練習,之後三人去西來順吃晚餐。當天好好的,豈料一週後他們就分手了。

這件事似乎跟我有點關係,雖然小渝沒有解釋,我卻不得不往自己身上聯想。當然,他們要分就分,輪不到我來干涉。問題是,就在小渝告訴我這件事的當夜,就像失控了一般,我吻了她。

這代表什麼呢?我不知道。之後兩人幾乎天天見面,每天詩朗隊解散後我都會跑到金橋等她,直到七點練習結束,這才轉移陣地到北一女門口見面,吃飯、喝咖啡,順便寫寫「轉不完的槍」。

我們總是牽著手,偶爾也會親吻對方。兩人都沒有多談什麼。我有我的心事,或許她也是,彼此都有放不下的心結。

雖然如此,我們還是天天碰頭,天天一起回家。每個送她回家的晚上,坐在機車後座,她總會舒舒服服靠著我,靜靜在我背上休息。

由於比賽在即,這週起北一女樂儀隊練習時間拉長了,擔心打擾同學上課,地點也改到中正紀念堂。今天是第一天,各校同學蜂湧而至,把握難得機會,觀察之餘順便大飽眼福。

此外,今天還多了一個稀客。

阿義。

詩朗隊練習結束,他要我「順道」載他過來瞧瞧。據他表示,目前為止成功儀隊依然處於分裂狀況,由於高三隊員不參與任何「政治活動」,代聯會選舉相關事宜完全由高二負責處理。眼下兩個分隊長支持阿貴,總隊長與另一個分隊長支持管樂詹。作為演辯社一員,他要「近距離觀察成功儀隊動態」,趕上儀隊要觀察敵情,正好趁機瞭解他們的相處狀況,作為接下來的戰術參考。

我一怔,也不多問,陪他關燈關門,在小吃街買點吃的,這就來到中正紀念堂。當時正好要降旗,我把車子丟在音樂廳外頭,帶阿義奔至廣場,一起觀賞由北一女負責的降旗儀式,隨即各自坐下,欣賞她們的練習。

說真的,我一點也不相信阿義的話。

近距離觀察成功儀隊?嘿,藉口未免太爛了點。選舉是阿貴的事,扯後腿都來不及,他怎麼可能安這種好心?他是來「觀察」我的。觀察我跟小渝的關係,以便確定我跟王藝嵐的真實狀況。經過上週劇院咖啡廳的對話,他的態度越來越客氣,我也越來越覺得事情並不單純。阿義沒有真的買單,他覺得我跟王藝嵐之間必有隱情。我總覺得他隨時都在觀察我,只要背對著他,那一臉的溫和笑容就會倏地收斂,代以懷疑不友善的神情。

當然,我的背後沒有長眼睛,大家卻都看出來了。「總隊長跟社長不和」,流言在詩朗隊裡不脛而走,幾個加入詩社的學弟私下對我咬耳朵。一開始只是好奇問問,沒過幾天,竟然跑來「提醒學長注意」。彷彿這是個嚴重問題,已然影響到詩朗隊運作一般。

當然有影響。詩朗隊團結第一,任何勾心鬥角,即使事情再小都會反映在練習效果上。一週下來狀況連連,雖然因為「開南壓力」大家練得很順,但我總覺得,在一片激昂的士氣中,某種隱伏的,說不上來的詭異氣氛正在蔓延。

這種感覺非常明顯,畢竟我們的工作是「唸詩」,必須培養默契、投入感情。如果身為最主要負責人的總隊長與社長存有心結,那麼團隊的士氣就會受到打擊。十月十五號與開南PK,十六號我對詩朗隊精神訓話效果不錯,原以為就此一帆風順,哪知一個禮拜練習下來狀況惡化,連帶使得練習過程也「空洞化」了起來。

所謂「空洞化」是指沒有投入感情,只在朗誦技巧上玩花招的簡稱。這是成功詩朗隊經常遇到,卻一定得小心處理的課題。詩朗隊傳統多,多年來累積許多技巧,無論練習過程、詩句處理方式、腹音訓練、節奏掌握都有一定規程。這些都是前人的寶貴經驗,可以在短期內讓一堆烏合之眾化身成聞名校際的成功詩朗隊。然而,只要一個不小心,也可能造成大家只追求表面華麗,卻不重視氣氛與感情營造的,所謂「行『詩』走肉」效應。

別人就算了,用「我在長城上」打敗慧心學姊的我最懂這個道理。既然唸「洛神新賦」心裡要有洛神,那麼練習「念李白」心裡當然就得有個李白了。「念李白」的主旨在「念」這個字,整首詩裡李白並不明顯,重點在那股「追隨李白足跡,遙想詩仙風範」的飄渺感。從開元到天寶、從洛陽到咸陽,冠蓋滿京華的囂鬧,一夕化成胡馬與羌馬交踐的節奏;時代由盛而衰,詩仙放跡江湖,在樽中月影裡「水遁」失蹤,只留酒入豪腸後的詩句,供後人癡癡仰望,感嘆「究竟你遁向何方?」

這樣的詩,是不容我們「空洞化」的。

詩朗隊集訓第一天,老烏龜組過一個「念李白小班」,由我、他自己、小沙、河馬、平平與黃肥六人一起示範給大家聽。在這個超強組合中,小沙平平有著柔順細膩的漂亮高音,河馬黃肥具備天賦異秉的洪鐘腹音,老烏龜跟我則是「全能選手」,六人組合威力驚人。我們不分句子,大家想唸哪句就唸哪句,結果唸下來幾乎沒有一句是重複的。換句話說,雖然沒有事先講好,我們卻都知道自己該唸哪一句,配合自身音色,彼此提攜互助,看起來就像練了很多遍一般。

這就是成功詩朗隊,大家不但有實力、懂技巧,更重要的是那種水乳交融的默契,以及對詩稿本身的詮釋與投入。六人都是詩朗隊訓練出來的,理論上詩朗隊每個人都能練成這樣的本事,只要各級幹部遵循傳統,全體隊員上下一心,幾個禮拜下來誰都做得到。

可是,我跟阿義之間發生了問題。

因此,「一心」消失了,心有旁騖的我,愕然發現「念李白」開始空洞化。這是一種很難形容的感覺,乍聽之下大家都很專心,但只要稍有訓練,就能聽出裡頭味道不對,小和尚唸經有口無心,雖然技巧純熟,卻沒有投入感情。

不只我自己,學長們也感覺到了。才兩三天而已,變化已經明顯地出現在詩朗隊裡。一開始我不知道問題所在,禮拜四還罵過人,直到禮拜六下午練習完畢,正準備趕搭火車去基隆找聖心之前,老烏龜留下我,站在軍訓視聽教室門口,語重心長地說:

「學弟,你這幾天怎麼了?」

「咦?」我一怔,搖搖頭說:「學長問的是我,還是詩朗隊?」

「我問的是你。」

「沒啊,學長為什麼問?」

「我覺得這兩天氣氛怪怪的,句子有點空洞化。」

「呃,」我呆了呆:「學長也這麼覺得喔?」

「你也感覺出來了,是不是?」他像是放心了些:「你知道問題在哪嗎?」

「在我自己嗎?」

「沒錯,」他望著我:「總隊長很辛苦,完全不能休息,每一分鐘都必須在情緒上。可是,我發現這兩天你的詩興沒了。教是教得不錯,節奏感分明,分部訓練紮實有力,帶隊也很幽默,不像以前我們那麼機車。」

「可是?」

「可是你的情緒有問題。」他想了想:「嗯,這樣吧,花你幾分鐘,唸一遍給我聽。」

「呃,我要趕火車耶。」

「坐下一班。」

「呃,是。」

學長嚴肅地說,我不敢抗辯,開鑰匙回到軍訓視聽教室,也不開燈,就說:

「那我就唸了喔?」

老烏龜沒有作聲,只是靜靜望著我。

我靜下心來培養情緒,正要開口,忽聽他說:

「停。」

我一怔,只見他搖頭:

「學弟,不用唸了。」

「咦?為什麼?」

「你的書包。」他緩緩地說:「你看,你還揹著書包,代表你急著走,心裡還有別的事情。」

「呃。」我臉一紅,連忙把書包一扔:「是啦,學長抱歉。」

「這你就懂了吧?」他說:「總隊長啊,你不能這麼急,唸詩的時候心裡一定要乾淨,這個道理怎麼還要我來跟你說呢?這個禮拜下來你有點芒刺在背的感覺,自己知道原因嗎?」

芒刺在背,既然用上這個詞,想必老烏龜已經看出來了。

「呃,知道。」

「因為陳天義,是不是?」

「嗯。」

「他跟你怎麼了?」

「說實話,我也不大清楚,」我嘆了口氣:「應該跟他的女朋友有關,他好像在懷疑我搶他馬子。」

「哦?」老烏龜一怔:「這怎麼可能?」

「那是他在懷疑啊。」

「我覺得不是。」老烏龜搖頭:「除非你真的這麼做,否則我覺得跟這個無關。」

「為什麼這麼說?」

「嘿,你還裝死,」他笑了起來:「幾個禮拜下來多少小道消息啊,希特勒說了,你跟北一女儀隊分隊長打得火熱,每天練完詩朗隊都去找人家,有沒有這回事?」

「好啦,有。」

「那就是了,北妖儀隊耶,還分隊長,怎麼可能去搶他馬子?」老烏龜搖搖頭:「陳天義的馬子是誰?」

「北一女辯論社社長。」

「嘿,那還真是門當戶對。」他想了想:「他們最近感情不好嗎?」

「阿義說有點爭執。」

「跟你有關?」

「我不覺得,」我皺眉道:「上禮拜阿義跟我談了一下,他問我是不是跟王藝嵐……就他馬子啦,跟人家搞來搞去。這多冤枉啊,我們只是坐同一班公車,再說這陣子我都騎車上學,算算已經兩個禮拜沒有碰到她了。」

「嗯,是這樣嗎?」他又想了半晌:「學弟,你老實說,有沒有跟人家馬子亂搞?」

「天地良心,絕對沒有。」

「一點可以被質疑的地方都沒有嗎?」

「一點也沒有。」

「那問題就不在這裡了。」他接口:「這樣,我再問你一件事。」

「學長請講。」

「你跟北妖儀隊那個,是真的在談戀愛嗎?」

「呃,這要怎麼說呢,」我為難了一下:「其實也很難講。我們有點曖昧,但還不能算是談戀愛。」

「瞧你說的,」他哈哈大笑:「哪有這麼多囉嗦啊,一聽就知道是了。喂,幹嘛不承認?」

「我們都有一些問題嘛。」

「好好好,不逼你說。」他笑道:「那你聽學長建議。下禮拜找個時間,抓陳天義的馬子把話說清楚,男子漢大丈夫,真沒怎樣就把嫌疑釐清,省得兄弟鬩牆,爭風吃醋的很難看。」

「是,我知道了。謝謝學長提醒。」

「另外,」他又笑咪咪地說:「再給你一個建議。你去找儀隊那個,把『念李白』唸給她聽。」

「咦?為什麼?」

「你去唸就是了,看看人家會說什麼。當年你菜找施慧心,現在是大高手啦,要找個儀隊美女才有效。」

「這啥意思啊?」

「哈哈,唸完你就知道啦。」

學長神秘兮兮地說。當時趕著去基隆沒多想,就這麼一路忙到晚上七八點。之後陪民俗技藝社、小光、阿丹與馨馨吃晚餐,回到台北時剛好十一點。跟小光、阿丹在車站揮手道別,走到哈帝漢堡騎樓下拿車,就見小光跟了過來。

「咦?怎麼又回來啦?」

「我想找你聊聊,不想給阿丹聽到。」他說:「怎樣,有沒有空,難得打屁一下?」

「當然有,明天又不上課。」我一笑:「去哪聊?」

「你決定。」

「中正紀念堂?」

「媽的,老去那裡,蔣家後代都沒那麼勤。」他笑了起來:「這樣吧,去個新鮮地方。你知道巧怡住哪嗎?」

「巧怡?」我呆了呆:「知道啊,她住東門附近。」

「嗯,換地方了。你騎車,我帶你去。」

小光說,也不管我意見如何,催我發動車子,坐上後座,帶我來到重慶南路南海路口。

停好車,小光說:

「就在對面,跟我走。」

我不知他葫蘆裡賣什麼藥,老老實實跟他走。這裡離小箏宿舍很近,上學期我常過來,走在路上有種人事已非的唏噓。不久之後,兩人來到了某個黑成一片的騎樓下。

小光停下腳步。看我一眼,指著對面說:

「在那邊,頂樓,最靠左邊的一間。燈還亮著。」

我一瞧,對面有一棟乳白色的十二層高樓,小光所指之處有一扇窗子還亮著燈,暖暖的黃色燈光,感覺很有氣氛。

「巧怡住那啊?」

「是啊。」他點點頭:「凱子,我想問你一件事。」

「你說。」

「你覺得我跟她到底合不合適?」

「咦?」我一怔:「怎麼又問起這個了?」

「你說嘛。」

「合適啊,有什麼不合適的?」

「你知道我跟她那個了,對吧?」他忽然問。

「呃,」我措手不及,只得承認:「嗯,我知道。」

「巧怡跟你說的吧?」他點點頭:「知道也好,那我就不用瞞你了。沒錯,我跟她上床了。」

「那還問什麼合適不合適?」

「唉。」

他長歎一聲,隨即緩緩地,講起了兩人之間的事。

簡單來說,小光跟巧怡越來越親密了。發生關係以來幾乎每天黏在一起,早上一起吃飯,下課後一起回宿舍,週末假期也都會見面,一起出門走走,再不然就是窩在巧怡宿舍裡一待就是整天。

國慶日,在我跟大姊溜進北一女,跑到光復樓頂的同時,小光也跟巧怡擠在介壽路上,一起打著傘看煙火。當天晚上回到巧怡宿舍,正巧馬桶壞了,水箱噴得整間浴室都是水,小光無奈,只好捲起袖子幫她修。

或許對別的男孩子來說這沒什麼了不起,但對小光而言,叫一個既有潔癖又什麼家事都不做的公子哥動手修馬桶,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馬桶看似沒什麼學問,真要修好卻不是小光能力所及,搞了半個小時,渾身濕透的他,只好關掉總開關,帶巧怡去旅館過了一夜。

隔天巧怡聯絡不上房東,小光見她坐在那裡悶悶不樂,開口表示「那就自己找水電行嘛」。想不到巧怡一口回絕,表示「這是房東該負責的,怎麼可以要我們出錢」。小光搔了搔頭,不管提議「我們可以先墊,回頭再找房東拿」或「不然我出也可以」巧怡都不肯,一路堅持到晚上還找不到房東,於是又去旅館住了第二夜。

隔天小光回家,由於連續兩天不假外宿,被家裡好好罵了一頓。這傢伙心頭火起,乾脆離家出走,搬到巧怡家住了幾天。後來他媽媽總算屈服,好說歹說地把他請了回去,這才結束一場鬧劇。

然而,就在這幾天中,小光也正好有了一個跟巧怡朝夕相處的機會。兩人一起讀書、一起做飯,一起洗澡睡覺,也一起收拾宿舍,像是一對同居的小情人。十一天時間,小光經歷了從來沒有經歷過的自力更生,在「水很沒力」「衣服竟然還要自己拿出去洗」的一連串不便後,竟然乾脆掏錢幫巧怡搬了家,來到今天這個「水很夠力」「有洗衣機」的新地方。

小光行動力很強,沒事攤成一團像具死屍,真動起來誰也擋不住他。從找房子、談價錢、清理除蟲,一直到打包搬家,這傢伙竟然才花五天就完成了。巧怡起先不肯,拗不過小光堅持,到頭來也興沖沖地忙進忙出,搬進這間嶄新的「愛的小窩」。這麼一說我才知道,原來那幾天小光沒事就蹺課,都是在當搬家公司,當起巧怡的金主兼工友。

很甜蜜,小光卻遲疑了。

回到自己家,小光有種做了一場夢的感覺。兩個禮拜跟巧怡的同居,讓他對很多事情起了新的想法。經過整個禮拜思考,決定跟我談談,把一些長久以來一直困擾著他的問題跟我說,「順便瞭解一下我兄弟最近到底怎麼了」。

於是,我們騎車離開重慶南路,回我家泡咖啡聊天。一路聊到昨天清晨,兩人無話不談,從他到我,從巧怡到小箏,過去一年的風風雨雨,對未來的擔心憂慮,毫不保留地告訴了對方。

當然,最主要的話題還是圍繞在巧怡身上。一開始他問了一堆從小玫、小箏到薇的問題,仔仔細細「調查」最近在我身邊出沒的「新女人們」的近況。隨即話鋒一轉,問起「你覺得我跟巧怡真的能夠走下去嗎」,這個總是困擾著他的問題。

說真的,小光還真癡情,越癡情的人越會患得患失。我拿自己為例鼓勵他好好跟巧怡走下去;也在不時被他虧一下什麼「你這色胚還有資格談專心」的戲謔中,勸他不必想太多,表示「談戀愛啊,再多計畫都沒用的」。

我們聊著愛情、聊著社團,也聊著彼此的近況。天色逐漸變亮,四周響起鳥鳴聲。

兩人談到選舉。我把自己如何周旋在三大陣營的事對他說了一遍。他問起詩朗隊,我則談到阿義最近的「意見」。

他沒有多說,只是仔仔細細地聽,頗有一種「好久沒關心你了」的感覺。當然,他是小光,問什麼我說什麼,甚至連我在月光和狗的「進度」,那天跟大姊一起看煙火的事,也都跟他講了。

旭日東昇,兩人都倦了,一起打地舖睡到中午。醒來後媽媽幫我們準備了一頓豐盛的午餐,小光笑嘻嘻地把我家當自己家,逗得爸媽開懷大笑。下午我要去中正紀念堂找小渝,小光打電話跟巧怡「報備」完畢,陪我在音樂廳臺階坐了整個下午。傍晚儀隊練習結束,他甚至跟小渝聊了半天,在小渝邀請下,帶我們跑到仁愛路圓環,擺闊氣請我們吃了一頓沾美西餐廳。

不出意外,小渝很喜歡小光,回程路上問了一堆關於小光的事。第二天,也就是今天早上,當我跟小光提起小渝時,他卻忽然說:

「凱子,我覺得梁文渝跟你很不合適。」

「咦?」我呆了呆:「你在說什麼啊?」

「嗯,我的意思是說,你們不該繼續交往下去。」他認真地說:「當然啦,這種事情我沒你經驗多。不過既然你們還沒開始,我建議你停在這裡,不要跟她進一步發展。」

「為什麼?」

「她太單純了。」小光看著我:「一開始聽小道消息,我還以為她是個多麼厲害的女人。前天晚上跟你聊一聊,昨天又跟她吃過飯,我覺得大家根本就搞錯了。」

「哦?」

「她真的很單純,不像你心機這麼重。」小光說:「不瞞你說,我覺得你最近很亂,她搞不定你。」

「我跟她又沒怎樣。」

「嘿,沒錯,這倒是我第一次相信你這句話,」他哈哈一笑:「所以才要你停在這裡。凱子啊,她的心思太單純了,就算在一起也不能幫你解悶。反過來說,你整天都不知道在想什麼,跟你在一起她很辛苦,我瞧你就別害人了吧。」

「靠,講這樣。」

「你相信我一回,」他又說:「過去哪一次我勸你不要出手了?這次不同,梁文渝真的不行,加上樹大招風,你老人家動見觀瞻,最好不要再傳出什麼流言。」

「我又沒說我要出手。」

「看表情就知道,你少裝。」他搖搖頭:「凱子,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不過我總覺得你們不是那麼合適。還有,我也覺得最近你跟一堆人往來得太頻繁了,最好小心一點。」

「你指的是誰?」

「我說不上來,」他想了想:「或許是胡財貴那一掛吧,還有那個唐宇同。前幾天我還聽別人講,豬哥糖到處在造你的謠,想趁管樂詹佔上風的機會打擊你,把你逼到胡財貴那邊變成『輸家陣營』。你自己小心,不要以為自己吃得開,搞到後來到哪兒都吃不開。」

「你放心吧。」

「你有本事,我的確放心。」他點點頭:「這陣子聽了很多,之前算我錯,你的確有兩把刷子。不過呢,你的罩門人不知我知,所以才要你小心。」

「我的罩門是什麼?」

「女人。」他嘿嘿一笑:「是啦,你很強,玩什麼像什麼,相聲朗誦樣樣精通,又會騙師長又會騙同學,代聯會主席一職應該給您老人家雙手奉上才對。可是呢,每次一遇到女人,你就把正事擱一邊。今天不能這樣,已經不是小高一了,你身兼社長跟詩朗隊總隊長,沒事接一堆『案子』,加上前天跟白珛靈又答應了那麼多,這段時間可不能出事。」

「嘿,要說幾遍……」

「你沒怎樣。」小光接口,笑道:「是是是,你說沒怎樣就沒怎樣。反正記住我的話,女人少搞,小心小人,孔子的話千萬別忘記。」

「嘿,你說的是哪個孔子,老二的副社長嗎?」我一笑:「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我都做到了,你還囉嗦什麼?」

「媽的,那是曾子說的。」小光推了我一把:「你瞧你,國文都退步了,紅顏真的是禍水。我說的不是這句。」

「那必然是『朝聞道,夕死可矣』嘍?」

「少拍馬屁。」小光一笑:「巧言令色鮮矣仁,自己小心就是,聽懂沒啦?」

「哈哈,好個友直友諒友多聞,知道了啦。」

我嘻嘻一笑,不再多談。

然而,玩笑歸玩笑,整天下來我卻一直都在想著小光的話。下午詩朗隊集合,我趁大家還沒到齊,找了阿義躲到蹺課平台小樓梯,對他說:

「喂,上禮拜你跟我說過王藝嵐的事,記得吧?」

「嗯,」他點點頭,表情很自然:「記得啊,怎麼啦?」

「你接受我的解釋了嗎?」

「接受啊,」他一怔,忙道:「不是都跟你道過歉了嗎?當天是我糊塗,你就別介意了。」

「該怎麼講呢,這種事情不怕講清楚,」我想了想:「阿義,我們一年交情,可別因這件事情產生誤會才好。之前或許沒有考慮到你的感受,一些行為有欠檢點,你可不能真的誤會了。」

「不會不會。」他搖了搖頭,微笑道:「凱子,很多事情不用多說,你是情場高手,大家都知道你的豐功偉蹟。本事大難免惹人亂想,不過你也很有義氣,整件事情是我不對,再這麼說我就沒臉見你了。」

「呃,講這樣。」我鬆了口氣,拍拍他的肩膀:「反正一句話,我不會對不起你。上禮拜的事不要再提,以後我會跟王藝嵐保持距離。」

「呵呵,這也不必,」他笑著說:「這可是你來找我提的,我早沒事啦。藝嵐還常常提到你呢。」

「唉,還是別提到我吧。」

我苦笑一番,隨他進了軍訓視聽教室。

練習開始。本來今天是規劃中「黑暗期」的第一天,不過學弟狀況不錯,練習時間並未減少。整個下午都在搞「帶段詩」,反而沒有其他進度。

所謂「帶段詩」,是指在每一段詩稿前,加上幾句跟段中內容相符的,可收點題效果的唐詩。這是今年的特殊設計,畢竟一來內容跟李白有關,來幾句唐詩頗有懷古意味;二來「念李白」氣氛比較柔和,段落間缺乏某種震聾發聵的經典句子,是故我們特別選了「贈李白」,杜甫寫給李白的「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將進酒」,李白自撰的「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還」以及「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同樣是李白自撰的詩句「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替整首詩三大段分別做出詮釋。

此外,我們也找了杜甫紀念李白的「寄李十二白二十韻詩」,選出赫赫有名的「昔年有狂客,號爾謫仙人。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四句,作為整首詩的開場白。這四句被大家擺在報題、報校名之前,一上台就以獨誦先聲奪人;而負責這四句「光榮獨誦」的,則是全隊腹音第一,過去的獨誦代表河馬本人。

「開場白」是河馬的,另外三首馬上變成大家的爭奪焦點。詩朗隊裡獨誦是榮耀,我特別把這三首唐詩當成誘餌,要大家公開競爭。辦法很簡單,「贈李白」讓第一部搶,「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給第二部爭;至於「將進酒」,則因「黃河之水天上來」向來是大夥兒開嗓練腹音的專用句子,因此音不分高低,人不分年級,一一上陣,以腹音能力決勝負。

今年學弟資質好,唸起來不輸高二高三學長。當然啦,詩朗隊裡除了河馬,腹音方面還是黃肥稱霸。比試結果黃肥不出意外搶到了這一句。不料正當我要把句子「發」下去的時候,高一于鳳鳴站了起來。

「學長,我有話說。」

「哦?」我一笑:「那你說。」

「黃肥學長去年參加過詩朗隊,練習時間比我們多,這樣不公平。」

「幹,烤雞魚,你不爽嗎?」黃肥哼了哼,「烤雞魚」是于鳳鳴的外號:「這叫實力。上台比賽人家評審才不管你高一高二,實力差就坐一邊去,明年看看你跟不跟學弟搶。」

「呵呵,這話沒錯。」我笑道:「學弟,上了台就不分學長學弟了。不過你說得也對,畢竟集訓至今還不滿一個月,你們的確練習不夠。這樣吧,」我轉頭對黃肥說:「黃肥,你是學長,別跟學弟計較,這句留著等賽前再分。到時候學弟如果還沒練成,那也就死而無怨了。你意下如何?」

「死凱子,就是偏心學弟。」他嘿嘿一笑:「好啊好啊,放馬過來。那這段時間怎麼辦?」

「找人代唸吧,不然就請你來唸。」

「我才不要。」他搖搖頭:「既然要我讓,那我就讓到底。對了,乾脆你自己唸吧?」

「我就不必了。」

「等等,」他笑了起來,轉頭對眾人說:「你們這些死學弟,沒事就跟學長搶句子,大家都沒注意到凱子自己一句獨誦句都沒有嗎?我看這樣,剛剛每個人都唸過這句,就總隊長大人一個沒唸,大家掌聲鼓勵鼓勵,請總隊長示範一下,幫我們設個標準如何?」

詩朗隊鼓譟起來,尤其是學弟們,嘻嘻哈哈地連聲催促我「表演」。我搔了搔頭,心想雖然我的腹音在詩朗隊裡也是數一數二的,但畢竟是苦練出來的功夫,就天賦而論沒有河馬或黃肥這麼舉重若輕,這種句子平常沒事不會出手,省得替自己拆台,被他這麼一亂不唸也不行了,眼看老烏龜、河馬都微笑望著我,只好點點頭,對大家說:

「好吧,我試試看。不過話先說在前頭,我的腹音比不上黃肥或河馬學長,人各有專長,這是大家逼我唸的。」

「少來。」黃肥笑道。

「唉,真是的。」

我歎道,吸了口氣,靜下心來,一口氣把「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還」唸了出來。

學弟們一陣掌聲,我吁了口氣,只見黃肥愣了愣,脫口道:

「喂,凱子,你是什麼時候練成這種腹音的啊?」

「沒錯,」我尚未回答,老烏龜已經站了起來,走到前面說:「大家看到了吧,這就是成功詩朗隊總隊長的實力。烤雞魚?」

「是。」于鳳鳴起身。

「你剛剛不服氣學長的本事,」老烏龜笑道:「這樣吧,我問問你,凱子學長唸得怎麼樣?」

「呃,很好啊。」

「好在哪裡?」

「他的腹音很厲害,有震動感。」

「震動感有什麼了不起,高二隊員誰都做得到。」他搖頭:「還有什麼?」

「呃,我不知道了。」

「嘿嘿,我就說吧,你沒聽出人家真的厲害之處。」他笑道:「功力是什麼?不在天生音色,完全靠後天苦練。這兩句拉得很長,你學長卻一口氣就唸完了,中間甚至不用換氣,這你都注意到了嗎?」

「咦,沒有耶。」

「還有,」他又說:「『黃河之水天上來』並不難,充其量唸完『之水』後很容易沒氣而已,隨便練練就可以突破了,真正難的是下一句。」他頓了頓:

「好不容易第一句完成了,氣都不換,下一句卻把音量壓低,又要把速度放慢,把『奔』『海』『還』這三個字強調出來,同時維持足夠厚重的腹音,這才難。不然你也試一次,兩句之間別換氣,看看在哪裡會覺得沒力。」

于鳳鳴點點頭,用力吸了口氣,當場唸了一遍。

「瞧,」老烏龜等他唸完,哈哈一笑:「沒力了對吧?『奔流到海不復還』,你只能撐到『流』,『到海』等於是嚥在喉嚨裡的,『不復還』就真的沒回來了。這句很難的,『海』唸完又有『不』,兩個都是悶音,人家學長不但毫不在乎,行有餘力還把最後的『還』拉長聲,甚至可以逐漸放低慢慢消失,不是唸完就立刻斷掉。這就是本事,你懂了沒?」

「呃,懂了。」

「會唸是本事,會聽也是。」老烏龜又說:「單純以腹音來看,黃肥的確比凱子強,可是凱子一唸完黃肥馬上嚇了一跳,這就是本事。我們的訓練講究高低轉折,不但團誦有搭配變化,獨誦方面更強調句子的層次感。這就是獨誦句多半都短的理由,畢竟這種功力不是每個人都有的,因此連續獨誦還是得靠大家互相幫忙。別說唸了,你連聽都聽不出來,還能跟學長搶嗎?」

「呃。」

「凱子是獨誦冠軍,又是總隊長,本事好是應該的,不會來跟你搶句子。」老烏龜又說:「問題是你自己練得如何?學長剛剛說了,上了台不分年級,比不過人家就讓出來,再說人家也懶得跟你搶。還有,我問問你,你不是也有一句獨誦句嗎?」

「是。『大江東去』。」

「就四個字,回家之後練多久?」

「嗯,會練一下。」

「在哪練?」

「洗澡間。」

「看著浴缸水流唸『大江東去』,嗯,很有意境。」老烏龜一笑,轉頭問我說:「這樣,凱子我問問你。『海祭』裡你有幾句獨誦句?」

「七句。」

「每一句練多久?」

「嗯,我沒計算,」我想了想:「不過每天總有一個多小時吧。」

「聽見沒,功力就是這樣練出來的。」老烏龜點點頭:「去年我們有四個月時間,今年只有兩個月,人家有七句,你只有四個字,結果你只在洗澡的時候練。洗澡間有回音,練起來很容易覺得自己很厲害。凱子,你都在哪裡練?」

「中正紀念堂。」

「嘿,懂了沒?」老烏龜一笑,又對于鳳鳴說:「你們這屆蠻臭屁的,大概因為天賦好吧。不過苦練才是正道,成功詩朗隊不講究天賦,所有本事都是練來的。既然總隊長讓大家有時間回去練,那你就好好練,等到比賽前一週再來搶,看看搶不搶得到,如何?」

「是,我會努力。」于鳳鳴認真地說。

「好吧,那就繼續,我們還有兩段沒分呢。」

老烏龜一笑,把隊伍交還我,退回自己的座位。

將近五點練習結束,我照例對大家講評今天的練習成果,分配作業,之後阿義又點了一次名。等一切搞定,我站上講台,對眾人說:

「各位隊員,禮拜三是台灣光復節,當天有事的請舉手。」

眾人互相看了看,約莫十幾個隊員舉起手來。

「剛剛提過,這次比賽時間很趕,所以我們要加強練習。」我又說:「舉手的各位,請在回去後想辦法把時間挪出來。禮拜三我們預計從早上十點練到下午六點,全體穿制服。」

學弟們一陣騷動,我不為所動,又說:

「學長都沒說話,學弟們請自行檢點。不能到的自己跟社長請假,社長不准就要來。另外,當天還有一個節目。」

大家聞言都靜了下來,我微笑著說:

「兩個禮拜前,我們見識過開南的實力。後天,大家將要跟北一女代表隊交手。」

「咦?」碩彥問:「她們比完啦?哪一班出線?」

「恭班啊,不然呢?」我說:「上禮拜六比的,我也是昨天才知道。各位,恭班實力不容小看,極光詩社幾乎把資源都投在那一班,難怪脫穎而出。我跟她們約好禮拜三在新公園露天表演台,早上十點一到就比,她們先我們後,不要遲到。」

隊員個個露出躍躍欲試的表情,我微微一笑,又說:

「去年我們輸給她們,今年人家比我們更早開始練習,詩名叫做『落暮』。」我頓了頓:「各位隊員,今年我們一定要拿回冠軍寶座,這也是我為什麼沒事就找大家出去跟敵手打擂台的原因。這次比賽一共十三支隊伍,除了開南北一女,聽說建中也要回來。過去四間學校一向是宿敵,過去幾年開南建中都缺席,這次捲土重來,想必有場硬仗要打。希望大家認真努力,趁著對手尚未站穩腳步,一次把他們通通趕回去,讓他們再也不敢回來,有沒有問題?」

「沒有!」大家同聲說。

「好,那就這樣,解散。」

我一笑,結束了今天的練習。

此刻,坐在音樂廳的階梯上,我望著廣場中的北一女樂儀隊。跟我們一樣,她們也是去年慘敗,今年重整旗鼓立誓復仇。兩百五十人練了一整天,依然精神抖擻,站在秋風裡一動也不動,默默準備著又一次的練習。

忽然有種奇妙的感覺,彷彿台下的那些樂儀隊同學們,無論是苦練中的高三學姊,或者陪在一旁正在練習校慶的高二隊員,才是真正瞭解我的人。

就在此刻,一聲響亮的「嗶」傳出,兩百五十個高三隊員同時邁出步伐,「啪」地一聲,整整齊齊走進廣場中央,開始另一次的練習。

我忍不住看了看阿義,只見號稱要來觀察成功儀隊動態,若有所思的他,正目不轉睛地望向廣場中央。神情專注,沉默無語,彷彿在裡頭找著什麼,完全沒有發現身邊的我,早已默默觀察他了許久。

六點四十分。

樂儀隊來回練了五、六遍,夕陽早已西沉,四周是華燈初上的朦朧不清。部分成功同學已經離開,音樂廳階梯上,倒是來了一位意外的客人。

詩聖。

跟我一樣,他也揹著吉他,身邊站著一位白衣黑裙的短髮女生。由於站得遠,面目看不清楚,背的是中山書包,想必是他的新女朋友,Toby,中山旗隊的許瓊琳。

她也來「觀察」了。只見詩聖左肩是吉他,右肩上卻揹著去年的草綠書包。新制服的書包是黑色的,平常只有穿軍訓服才背草綠書包。此刻,望著兩人一模一樣的白襯衫、草綠書包與黑褲黑裙,忽然覺得,詩聖是故意選擇背草綠書包的。

他早就發現我了,一來就朝我眨了眨眼。或許因為阿義在身邊,也沒跟我打招呼,逕自走上階梯,在頂端坐下,剛好坐在成功儀隊諸人附近。

阿義開了口。

「凱子,那是你們班柯秉楠,對不對?」

「是啊,你認識他?」

「上次九三九見過,講話很有意思。」

「這話怎講?」

「他是管樂詹軍師,跟我有個共同的吉他社朋友,人家介紹我們認識的。」阿義笑道:「那天阿貴也在,柯秉楠一見到阿貴,竟然馬上說『喂,胡財貴,你到底收編我麻吉了沒啊?』。」

「他指的是……」

「你啊,」阿義嘿嘿一笑:「當時阿貴蠻尷尬的,不過總算有點風度,笑了笑沒跟他計較。我倒是問問你,最近你跟管樂詹的交情如何了?」

「就那樣啊,」我閃避道:「他把我當朋友,我就跟他以朋友相交。你問的是選舉吧,我們很少談這件事。」

「所以你已經確定幫阿貴了,是嗎?」

「我以為你很清楚,我幫的是我自己。」

「是啦,說唱藝術社也要生存嘛。」他點點頭,又問:「隔壁那個女的是誰?」

「看不清楚,好像是個中山的。」

「我知道是中山的,不是他馬子嗎?」

「我哪知道?」

「嗯,好吧。」

阿義點點頭,沒有接口。

一個成功儀隊的見到了詩聖,左右張望一番,走到他前面講起了話。

「看。」阿義又開了口。

「嗯,我看見了。」我點點頭:「那是儀隊第二分隊分隊長吧?」

「是啊,蘇家祥。」阿義嘿嘿一笑:「你猜他們在講什麼?」

「搞不好跟選舉有關。」

「那當然,二分隊跟總隊長已經投靠管樂詹了。」阿義冷笑一聲:「沒參選真是件好事,大家因為這個爾虞我詐,到頭來又壞了交情。」

「你雖然沒有參選,卻也不算置身事外。」

「沒錯,不過也不會得罪了誰。」他笑了笑,推我一把:「喂,有人來找你了。」

我轉頭一瞧,只見詩聖把東西放在原地,牽著Toby,跟蘇家祥一起走下階梯,朝我們走來。

「嘿,你怎知道他們是來找我的?」

我嘴裡這麼說,暗中卻打起精神。三人來到身邊,詩聖看看阿義,嘿嘿一笑:

「演辯社陳天義,對吧?」

「我是龍吟詩社的。」阿義一笑:「柯秉楠,家祥……咦,這位是?」

「我馬子。」詩聖哼了一聲:「陳天義,我們有事找凱子,你先閃一下可以吧?」

「當然,你們聊。」

阿義不以為忤,起身走到遠處,一副無所謂的表情。詩聖等他走遠,嘖地一聲,對我說:

「喂,凱子,這位是……」

「儀隊蘇分隊長,」我點點頭,對他一笑:「又見面了,蘇兄,上次是你們隊慶,恭喜你當上分隊長喔。」

「不敢不敢,上次多謝你們來表演,超有趣的。」他忙道,看了看詩聖,對我說:「董兄,儀隊這邊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不知道……」

「喂喂喂,你們兩個吃錯藥啦,稱兄道弟假客氣什麼?」詩聖哈哈大笑,轉頭瞧瞧Toby,對我們說:「我麻吉外號叫凱子,成功裡誰不知道?這位高個子叫木頭,凱子你叫他木頭就好了。什麼董兄蘇兄,噁心斃了。」說著對我道:

「凱子,木頭幫管樂詹帶話給你,要你想辦法幫幫儀隊的忙,問你肯不肯。」

「哦?什麼事?」

「嗯,還不是因為選舉……」詩聖正要說,想想推木頭一把:「靠,你自己講。」

「呃,好。」蘇家祥有點尷尬:「董兄……呃,凱子,聽說你跟北一女儀隊有交情,是不是?」

「只跟其中一個人,」我一笑:「是啊,怎樣?」

「說來尷尬,原本這件事不該請你幫忙的。」他臉一紅:「我們有個學長叫金文燦,他的馬子是這屆北一女儀隊旗官……」

「哪一支?」

「市旗。」

「嗯,好,請繼續。」

「我們學長是這屆三分隊隊長。」木頭續道:「學長本來不大管我們閒事,畢竟高三了嘛,專心比賽都來不及了。可是最近儀隊裡有點狀況,他沒事聽說一堆,回去跟他馬子一講,結果……」

「被馬子碎碎唸,說什麼儀隊要團結的,是不是?」

「呃,你怎麼知道?」他一怔,連忙點頭:「是啊,傷腦筋。本來這只是他們之間的事,可是學長被這個女的天天唸一堆,可能是被洗腦了,沒事就下來跟三分隊囉嗦,要他們好好『團結』。」

「咦?這是好事啊,不都要比賽了嗎,團結很重要啊。」

「是啦是啦,問題是三分隊目前為止還是支持胡財貴的,」他搔著頭說:「我跟總隊支持管樂詹去了,可是一、三分隊人數比較多。儀隊學長制很厲害,學長下來講話,說一堆什麼『原本支持誰,就不能到頭來又失信』,這麼一來兩個分隊就很難表態了,反而一天到晚跑來我這邊囉嗦,大家搞得不愉快。」

「那我能幫什麼忙?」

「你可以請你那個……」他頓了頓:「……好朋友,去跟她們家旗官說一聲,就說這是成功自己的事,要她不要跟學長一天到晚講一堆有的沒的,這樣行嗎?」

「等等,」我一怔:「你們都是儀隊的,難道沒有自己的管道嗎?」

「嗯,怎麼講,北一女的很臭屁,我們沒什麼交情。」

「原來如此,」我心裡偷笑:「問題是,即使我跟梁文渝講,她也不一定能讓人家旗官買單啊。」

「不會不會,北一女儀隊有隊長崇拜,只要她出馬一定有效。」木頭忙道:「再說了,你的交情又不只梁文渝,聽說你跟今年的總隊長也很好是不是?這個比分隊長還有用,你幫幫忙關說一下,我們全都承你的情。」

「呵呵,我跟方儀蘋只能算是點頭之交,她們班是今年北一女詩歌朗誦比賽代表,算是成功詩朗隊的敵人,『很好』說不上。」

「你不是還受邀幫人家表演相聲嗎?」

「嘿,你倒是消息靈通。」我笑道:「好啦,這麼一說也的確有點交情。跟你確定一下,你派給我的工作是找梁文渝,要她跟那個市旗旗官說一聲,叫人家別干涉成功儀隊內政,是不是?」

「呃,不能說派工作啦,請你幫忙可以嗎?」

「可以可以,不過我去說沒什麼效果。」我搖搖頭:「北一女儀隊很有紀律,不會介入你們的事;人家旗官跟你們學長是男女朋友,有道是疏不間親,可能性恐怕趨近於零。」

「這話怎麼說?」

「我當然可以請梁文渝幫忙,」我解釋:「問題是她能不能讓那位旗官同學閉嘴很值得懷疑,甚至她肯不肯幫忙都很難講。再說了,人家旗官說得很對啊,團結的確很重要,之前我跟胡財貴找過你們兩個分隊長,最後也是不了了之,還不都為了讓你們團結,不希望因為代聯會選舉,破壞了儀隊的優良傳統嗎?」

「等等。」詩聖插口:「凱子,先讓我問一句。你當真在幫胡財貴嗎?」

「我的立場一直沒變。」

詩聖會意,點點頭,沒有繼續往下問。木頭看了看他,又望了望我,接口道:

「凱子兄,我理解你的立場。詹信雄都跟我們說過了,你明著在幫胡財貴,其實是潛伏在胡財貴那邊的暗盤。這就是剛才我們要陳天義走開的理由,不會替你帶來困擾吧?」

「不會不會,」我暗暗嘆氣,管樂詹未免太大嘴了:「你繼續講。」

「你說的也有理,不過我們也不要你找人家旗官來關說學長,只要別干涉就好了。」

「我懂。」

「那你願意幫忙嗎?」

「好,」我點點頭:「不過還是那句話,我不看好,只能盡力而為。」

「沒問題,光這句話就夠了。」

他高興地說,喜孜孜地與我握了握手。詩聖打發兩人離開,悄聲道:

「喂,凱子,你覺得如何?」

「唉,這沒用的。」

「我知道啊,」他嘆了口氣:「儀隊的都是成功呆,學長放個屁也當真。詹信雄也是,為了這麼一件屁事把你的身分都曝光了,我要幫他都很難。」

「這沒什麼,」我搖了搖頭:「倒是他最近出手太早,對他自己不利,你知道嗎?」

「我知道。」

「那你也不跟他說說?」

「幹,白痴一個,聽不懂人話你拿他怎麼辦?」

「好吧好吧,反正我已經說過了,儀隊這件事我沒把握。」

「你當真要幫忙啊?」

「咦?不都答應人家了?」

「嘿,因為我在,對不對?」詩聖笑了起來:「你在想什麼我會不知道嗎?先問你一句話,待會兒你會跟梁文渝見面吧?」

「會,怎樣?」

「我們打個招呼就走,你看怎樣?」

「嘿,」我會心一笑:「瞭解,這算幫我解套嗎?」

「這是幫你做人情。」

「沒問題,那你們看著辦。」

「那就待會兒見。」

詩聖嘿嘿一笑,轉身離開。

就這麼會兒功夫已經七點了,廣場上北一女樂儀隊已然收隊,樂隊們扛著樂器收拾碼牌,儀隊整隊正要離開。阿義走回來,笑道:

「嘿,講完啦?」

「是啊。」

「對阿貴不利吧?」

「其實還好。」

阿義不置可否,坐了下來。只見儀隊們緩緩離開,樂隊留在廣場上,看樣子樂器沒那麼快收好。

我跟阿義沒有交談,晚風呼呼吹在身邊,風中傳來樂隊同學的說話聲。不久之後,小渝照例從大中至正門走來,也跟往常一樣,不知從哪兒拿到了書包,手裡拎著一個袋子。

阿義似乎不打算離開。我心想這可麻煩了,還沒決定怎麼支開他,就見小渝走上臺階,快步朝我們接近。

阿義望著她,嘴角浮現微笑。

小渝走到我們身邊。雙頰紅紅地,額上一層薄汗。「嗨,陳天義。」她笑咪咪地對阿義揮了揮手:「你也來看我們練習啊?」

「是啊,」阿義起身,微笑著說:「很精采呢。」

「凱子。」小渝轉過頭來,對我笑道:「怎樣,等了很久了吧?」

「不會,我有朋友作伴,一點也不久。」

我說,只見詩聖、木頭跟Toby再度向我們走來,心中念頭一轉,對小渝眨眨眼:

「小渝啊,待會兒妳不急著走吧?」

「咦?」她一怔:「不急啊,有什麼事嗎?」

「介紹妳幾個朋友。」我說,等詩聖走近,不等大家開口,指著詩聖他們說:「小渝,介紹一下,這位是我最好的朋友,成功吉他社的柯秉楠。」

小渝一笑,向詩聖點點頭。詩聖笑笑地沒有作聲,我又說:

「這一位嘛,跟妳是同行,成功儀隊第二分隊分隊長蘇家祥。」

「哦?真的嗎?」小渝一怔,笑了起來:「蘇分隊你好。」

「啊,幸會幸會。」木頭一副很榮幸的樣子,見小渝戴著手套,硬生生縮回本來打算伸出的手,笑道:「這還真是巧遇了。」

「嘻嘻,你少來。」詩聖笑道:「就是來偷看的嘛,還裝死?」

「這是交流啊,有什麼關係?」小渝熱情地說:「我們表演得如何?」

「很好很好,嚇死我們了。」

木頭忙道。大家都笑了起來,我見Toby站在一旁,當下又說:

「至於這一位嘛……」

「我自己介紹好了。」Toby打斷我,對小渝一笑:「我是中山旗隊許瓊琳,幸會了。」

小渝一怔,連忙脫下手套,伸手與她一握,神情既認真又親切:

「呀,真是不好意思,我是北一女儀隊梁文渝,真高興認識妳。」

「妳不認識我,我卻早就認識妳啦。」Toby笑道:「妳上次也去了九三九,後來這位凱子先生要找妳,還是我去找伍心蕾幫忙,這才找到妳的呢。」

「哦,真的喔?」小渝又是一怔:「妳也認識心蕾啊?」

「是啊,我跟她同個補習班嘛。」

「是喔,世界還真小呢。」小渝笑咪咪地說,放開Toby的手:「妳剛剛有看到我們的表演嗎?」

「有啊,很厲害,不愧是北一女。」

「唉呀,我們還很擔心妳們呢。」小渝忙道:「趕快趕快,有沒有什麼建議啊,禮拜五就比賽了,妳是專家,不要藏私呢。」

「我是旗隊的,儀隊表演我可不會。」Toby笑道:「妳別客氣,我是來當小偷的,真不好意思。」

「不會不會,大家都是交流嘛。」小渝客氣地說。

我見眾人寒暄已畢,打斷她們,看了阿義一眼,牽起小渝說:

「好吧,那我們也要走了。今天正好大家都在,認識一下也很開心。你們要走了吧?」

「沒錯。」詩聖搶著開了口,從書包拿出一個牛皮紙袋交給我,意有所指地說:「凱子,這是你要我準備的東西,待會兒別急著跟人家分隊長鬼混,先看完再走,我們就不打擾了。記得要先看再走,別忘了上次阿誠那個紙袋的教訓喔,要看喔,嗯?」

「喔……好。」

我一怔,見他表情詭異,一時不知用意為何。當下只能點點頭,就見Toby、木頭轉身離去,跟詩聖一齊消失在廣場彼端。

阿義一直站在旁邊沒作聲,我轉過頭來,問他道:

「咦?你還沒要走啊?」

「呃,也該走了。」他點點頭,滿臉堆歡地說:「很高興今天跟你們見見面,那我走了,凱子你就別送了。」

「好,不送。」

我笑道。只見阿義稍稍遲疑,轉身離去,連個再見都沒說。

這下子只剩我跟小渝了。我們牽著手站在臺階上,直到阿義走遠,這才互望一眼,我嘆氣道:

「唉,謝了。」

「怎麼啦?」她微笑著說:「發生什麼事了,是不是?」

「說來話長,待會兒再講好了。妳餓了嗎?」

「餓是餓了,不過還不能走。」她笑道:「凱子,等一下如果沒事,我希望你跟儀蘋見個面。」

「咦,怎麼了?」

「儀蘋這兩天很緊張,」小渝說:「因為比賽壓力太大了。我看她那樣很辛苦,所以就想,如果你願意的話,那我們陪她吃吃飯,別讓她一個人這樣回家了。好不好呢?」

「儀蘋緊張什麼?她又不去比賽。」

「她要去,」小渝嘆了口氣:「今年提早讓我們上校慶,教練說隊長都得參加,先有點經驗才不會在校慶上丟人。問題是我們五個隊長這次都是以黑槍身分出隊,我們沒練黑槍一個多月了,不只她,我也很緊張啊。」

「那沒關係啊,妳去陪她吃就好啦。」我搖頭:「她跟我不熟,我去妳們不好說話,豈不適得其反?」

「不不不,有你更好。」她忙道:「你記得上次在咖啡店跟我說的話嗎?凱子,你很會鼓勵人,我希望你能跟她聊聊,搞不好她聽完你的話還比較開心也說不定。」

「哦?我來安慰她反而比較好?」

「嗯。」小渝點點頭:「你說話的樣子很穩重,比我有用。」

「好啊,如果妳覺得我幫得上忙。那我們去北一女找她嗎?」

「不用,她會回來找我們。」

「妳已經跟她講定啦?」

「沒有,我跟她約好在這裡碰頭,」小渝搖了搖頭:「那就這樣,我們在這裡等。順便也換個鞋子,穿了一天,兩隻腳都好痛喔。」

「沒問題,妳換吧。」

我一笑,揹起書包與吉他,牽她走上臺階,來到音樂廳西南側的「山坳」。

兩人找了根大柱子坐下。小渝對我一笑,拉裙擺蓋住膝蓋,拉開長靴拉鍊。

我連忙轉過頭去,心想就算再熟好了,也不適合看著她換鞋子。當下打開詩聖交給我的牛皮紙袋,打算先瞧瞧裡頭的東西,等她換完鞋子後再轉過頭去。

紙袋鼓鼓地,裡頭有一疊「文件」,還有一件四四方方的硬物。才抽出來就見到一張便利貼,上頭是詩聖的字跡。

「凱子,這東西給你做人情,大嘴巴就阿魯巴。」

我呆了呆,翻開文件一看,當場大吃一驚。雖然馬上就知道東西是怎麼來的,卻完全不瞭解詩聖的用意。

做人情,嘿,這玩意兒可是個天大的人情。我又瞧了瞧袋子裡的「硬物」,心忖這個人情啊,我真送了出去,對方可就不是隨便可以還得完的啦。

小渝把靴子脫下,敞開著靠在牆邊。見我瞧著她,有點不好意思地一笑,把手中兩隻白色的運動襪掛在靴子邊緣,像是想要晾一下。

她打著赤腳,彎起膝蓋,百褶裙一路蓋到小腿上緣。只見她伸手按著雙腳,看樣子正在按摩。

「腳痛嗎?」我開了口。

「嗯。」她點點頭,一邊揉著腳趾,一邊微笑著說:「還好穿了運動襪,熱是熱一點,不過就不那麼痛了。」

「這鞋子不好穿吧?」

「是啊,鞋子很新,跟又高,很難走。」她點點頭:「這就是好看的代價,難走就算了,還很難保養。」

我望了望那雙敞開中的金絲長靴,只見一隻靴子裡寫著我的名字,另一隻寫是她的名字。董子凱、梁文渝,成雙成對,字跡整齊娟秀。

「白色的嘛。」我逼自己回過神來:「那為什麼不買兩雙?這樣就可以換著穿了。」

「不行,」她說:「這樣兩雙都打腳,怎麼穿都穿不軟。」

我心想原來如此。只見她揉著腳趾,小腿修長勻稱,趾頭又小又整齊。裸著的雙足細緻圓潤,趾甲紅潤剔透,沒有一點瑕疵。

認識她的時候,她也是光著腳的。

六月七日在危樓,我躲起來抽菸看劇本,她躲起來「打混摸魚」。認識她還不到五個月,兩人竟然已經如此親暱了。

她望著自己的手,神情安靜專注。就像小光說的,外表看來是個厲害角色,打著天之驕女的北一女儀隊分隊長旗號,骨子裡卻只是個單純的女孩子。

我怔怔地望著她,她彎著腰,壓著裙子省得曝光。忽地一陣衝動,挪挪身子,靠近了她。

她微微一笑,沒有抬頭。

我抓住了她的手。

「小渝,我幫妳按。」

「咦?」小渝怔了怔,當場臉一紅:「別啦,人家有味道。」

「不要緊。」

我微笑著說,輕輕推開她的手,握住她的雙足。

小渝咬著下唇,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水亮的眼睛望著我,雙頰泛起暈紅。我微笑著,握著她渾圓的腳掌,只覺手心一片溫熱,當下輕輕地按了起來。

她雙手抓住裙腳,似乎有點緊張。

「放輕鬆。」我說。

她點點頭,閉上眼睛,咬著的唇邊帶著淺淺的笑。

很舒服的感覺,不知怎麼形容,手裡暖暖地,心裡也暖暖地。她慢慢放鬆了,我也跟著放鬆了,一隻又一隻按著她的腳趾,從拇趾到小趾,從腳趾到腳背,從腳背慢慢按到腳掌。

不像穿了一整天的靴子,她的腳掌既乾淨又細嫩。有一點汗,不知因為穿靴子,抑或心情緊張。我笑了起來,把她的雙腳擱在自己腿上。她笑咪咪地順著我,不設防地靠著牆壁,閉上眼睛,享受著片刻的溫存。

好親暱的感覺,我的心情擺盪著。流了整天的汗,她的制服上透著淡淡的白色汗跡。身邊飄著香,手中的觸感既柔又細,這是個多麼大的信任啊,我不禁嘆了口氣。

「嗯?」她抬起頭來:「怎麼啦?」

「沒有。」

我望著她,微笑著。

風很大,裙擺在風裡微微飄動。兩人默默對望片刻,她又說:

「凱子?」

「嗯?」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我做了什麼嗎?」

「幫我按摩啊。」她吐了吐舌頭:「臭腳一雙,你也不嫌棄我。」

「我喜歡妳啊,再說一點也不臭。」我一笑:「怎麼了,這很奇怪嗎?」

「嗯。」

「哪裡奇怪了?」

「喜歡我的並不只有你,」她說:「可是,卻也只有你才會幫我按摩。」

「呵呵,那是妳不給人家機會吧?」

「才不是這樣。」

「給了機會,人家卻不肯幫妳按摩?」我笑道:「這是哪個笨蛋啊?我才不信。」

「也不是啦,」她笑著解釋:「我的意思是說,從來沒有人想到要這麼做。」

「嗯,搞不好並不是這樣,」我搖了搖頭:「妳是今年才開始穿靴子的吧?」

「也是啦。」

「所以嘍,人家的確沒機會。」

「你指的是英凡嗎?」

「不然還有誰?」

「唉,」她輕輕嘆了口氣:「凱子,你很介意他的存在,是不是?」

「不能這麼說。」

「那該怎麼說?」

「我看是他很介意我的存在吧,」我停下手,緩緩地說:「小渝,問妳一件事。」

「好,你問。」

「妳為什麼跟他分手?」

「唉,為什麼一定要問呢?」她搖搖頭:「凱子,不是我不跟你講。我怕一跟你說了,你就馬上不見啦。」

「哦?為什麼?」

「我不知道,只是擔心。」她望著我:「那你會不會?」

「不會。」

「好,那我說。」她點點頭:「其實理由很多,不過導火線是他要我退出儀隊。」

「哦?為什麼?」

「他說儀隊讓他很沒安全感。」

「因為追妳的人變多了嗎?」

「是啊。」

「這也不能怪他吧?」我笑道:「北一女儀隊耶,多少人流口水啊?擔心一下也是應該的。」

「儀隊又怎麼樣?」

「美女啊,追求的人多嘛。」

「這跟儀隊有什麼關係?」她皺起眉頭:「要真是美女,那不管怎樣都是美女。再說我也沒有多好看,頂多是身材比較合適當儀隊而已。」

「嘿,妳聽過多餘的客氣就是矯揉造作嗎?」我哈哈一笑:「妳喔,不是我在講,是不是儀隊都是美女。再說又是儀隊的,還是分隊長,說什麼『沒多好看』,豈不氣死人嗎?」

「我不同意,」她搖了搖頭:「不然我問你,你是因為我在儀隊才喜歡上我的嗎?」

「不是。」

「那你為什麼喜歡我?」

「嗯,就是喜歡,說不上來。」

「那你為什麼要幫我按摩?」

「咦?」我呆了呆:「嗯,沒有什麼理由,覺得妳很辛苦吧。這跟剛剛的話題有關嗎?」

她沒說話,偏起頭想了半晌,這才歎道:

「凱子,這就是你跟他的差別。」

「什麼意思?」

「他不大管我,」小渝說:「我在做什麼,他通常都不大知道。」

「這跟幫妳按摩又有什麼關係?」

「沒什麼關係,只是一種感覺。」她想了想:「或許該說,他不怎麼體貼。不像你,我們才認識多久,但我說的你都懂,還會想到一些我沒想到的事情。」

「像什麼?」

「很多啊,就像剛剛提到的,之前在咖啡店,你曾說過我們是國寶級團體,應該好好堅持傳統,你記得嗎?」

「記得啊,這是實話。」

「我跟儀蘋說過這件事,她一聽就好高興,還說你真的很瞭解我們。」她說:「可是,我跟英凡這麼說,他卻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那他怎麼說?」

「他說『喔,是這樣,那很好啊』。」

「沒啦?」

「是啊。」

「嗯,」我想了想:「其實這也不奇怪,頂多只是這人說話不大好聽而已。他又不是儀隊的,不懂也不稀奇。」

「你也不是儀隊的,可是你就懂。」她輕輕地說:「凱子,你很瞭解我,很多話我們都不用說出來。我喜歡這樣的默契,久一點之後,不知不覺就喜歡上你了。」

「嗯。」我點點頭,心滿滿地,不知道該說什麼。

「英凡要我退出儀隊,這件事我做不到。」她又說:「或許他覺得我重視儀隊還超過重視他吧,可是,我卻覺得他很不瞭解我,不知道我對儀隊有很深的感情。」

「所以失望了?」

「嗯。」

「失望到必須跟他分手?」

「分手是他提的。」

「理由是什麼?」

「他覺得,我跟他越來越遠了。」

「因為儀隊?」

「應該是。」

「那妳卻不想辦法把距離拉近?」

「如果條件是退出儀隊,那我寧願失去他。」

「嘿,只怕不是。」我搖了搖頭:「小渝啊,我覺得妳太苛求他了。」

「為什麼?」

「他不是儀隊的,不瞭解身為儀隊一份子,妳的感覺……或者說妳的感動是什麼。」我解釋:「無論他再怎麼體貼好了,都只能被動接受儀隊對妳來說是很重要的說法,憑空體會儀隊到底有多重要,而不能跟妳有一樣的感覺。這只能靠體諒,而不是理解。妳知道我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可是我不懂,為什麼你能他卻不能?」

「或許因為詩朗隊。」我想了想:「詩朗隊跟儀隊很像,都有傳統,隊員也都很有認同感。嗯,如果有人要我退出詩朗隊,那我大概也會翻臉吧。」

「不,這不是理由。」她搖了搖頭:「你會為我想,瞭解我的感覺。這跟你我有類似經驗無關。」

「好吧,那就算我很瞭解妳好了。」我笑了起來:「這就是有緣吧,頻率很合,隨便妳怎麼解釋都行。」

「那我還要問你一件事。」

「妳問啊。」

「你想不想跟我在一起?」

「呃,」我呆了呆:「說真的我不知道。目前為止我們關係很好,可是,我總覺得有些對不起小不點。」

「也對不起學姊?」

「這個倒還好。」

「怎麼說?」

「我跟小箏早就分手了,理由也不是因為妳。」

「你覺得小不點跟我分手是因為你?」

「我這麼覺得。」我點點頭:「小渝,我跟他才見過一次面,你們平常相處的情況我並不清楚。不過,我的確覺得他是因為我才跟妳分手的。」

「那他放棄這麼快,我幹嘛跟他繼續下去?」

「妳確定這不是以退為進嗎?」

「如果是這樣,那我也不要繼續下去。」她搖頭:「凱子,我覺得兩個人之間應該是完全誠實的。可以有話不想說,但如果他還想跟我在一起,那就不該這麼做,應該主動要我做出選擇,不是跟我玩心機。」

「或許是這樣沒錯,」我點點頭:「但是,或許也是因為他愛妳愛得很深,不願讓妳為難也說不定。」

「所以自動退出?」

「我就見過這種人。」

「他不是這種人,」小渝搖了搖頭:「英凡很有毅力,除非他想放棄,否則無論如何都會堅持到底。這次他跟我分手,儀隊的事才是重點,跟你無關,你不要自己跳進來。」

「好吧。」

「唉,別再提他了。」小渝嘆了口氣:「凱子,好好一個晚上,我們不要講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好不好?」

「好。」

「對了,」她似乎很想趕快從剛剛的話題裡「逃離」,問道:「剛剛你介紹那些朋友給我認識,是不是有什麼目的?」

「嗯,目的有一點,不過都跟選舉有關。」

「哦,原來如此。」她笑了起來:「你喔,拿我當擋箭牌,是不是?」

「呵呵,也可以這麼說啦。」

我點點頭,簡單幾句把成功儀隊跟兩大陣營的關係講了一下,小渝聽完後點點頭,卻說:

「這我理解,不過我有個問題。」

「什麼問題?」

「那陳天義來幹嘛?」她問,水亮的眼神望著我。

「唉,妳也注意到了,是不是?」我點點頭:「沒錯,他好像喜歡上妳了。」

「你確定嗎?」

「嗯。」

「奇怪呢,我才跟他見過一次……兩次面,」小渝皺眉道:「他怎麼會喜歡上我呢?」

「就說啦,妳很漂亮嘛,」我一笑:「又是儀隊分隊長。或許妳不覺得這有什麼了不起的,可是人家覺得了不起,這就叫煞到妳,什麼道理都沒有。」

「既然是這樣,那你帶他來幹什麼?」

「我跟他之間還蠻複雜的,暫時不能撕破臉。」

我說,見小渝一副很想知道的樣子,於是把跟阿義之間的事情也說了出來。

小渝聽完想了半晌,點點頭說:

「唉,好吧,你還真為難呢。」

「這也是人在江湖吧。」

「而你卻從來沒有找我幫忙,」她忽然說:「凱子,為什麼?」

「找妳幫忙?幫什麼忙?」

「你的『困擾』還蠻多的,」她笑了起來:「這就叫人紅是非多嗎?就像你剛剛說的成功儀隊好了,我沒問你就沒說,不是答應人家要找晴晴關說嗎?」

「晴晴是誰?」

「就是市旗旗官,胡雯晴。」小渝說:「我跟晴晴交情最好了,這件事交給我沒關係,我一定幫你轉達。」

「不,妳別去跟她講。」

「哦?為什麼?」

「回答妳上一個問題,我之所以不來跟妳關說,就是因為妳我的交情是單純的,沒有雜質的。」我說:「就跟妳拒絕我們學校那幾個演辯社的一樣,我也不希望妳幫我做這些事情。剛剛找妳認識他們就已經能夠交代了。這樣就好,我不希望妳被捲入我們學校代聯會選舉那些臭事裡頭。」

「不會啊,其實要晴晴別跟她男朋友多說,也等於是要她不要捲入不是嗎?」

「人家說疏不間親,我認為這很不好。」

「那你能跟人家交代嗎?」

「可以啊,我不是當著他們牽了妳嗎?」我笑著說:「妳我之間流言很多,這麼一來,大家就會覺得我真的跟妳很親密,請妳幫忙並不困難,要是成果不彰,那也是妳們旗官不買單,不是我不幫忙。」

「嘿,你想得還真多。」

「就說人在江湖嘛,」我輕嘆一聲:「但還是犧牲了妳,要妳當擋箭牌幫忙演戲。」

「這沒什麼,」她搖搖頭:「我們本來就很親密,這不算是騙人。其實要我幫忙也只要一句話就好,你不讓我去跟晴晴說,讓成功儀隊的以為你有說,那才是騙人。」

「哈,他們又不是妳,我們很單純,他們心機可多啦。」我笑道,又說:「當然,幫他們或許不為難,妳既然願意那就不算是我強迫妳。不過我總覺得這樣是錯的,所以才沒開口。」

「關說?還是關說的內容?」

「都錯。」

「好吧,如果你的判斷是這樣。」她望著我,不禁伸手摸了摸我的臉:「身不由己,卻還要想這麼多,你還真辛苦呢。」

「不會,」我心裡暖暖地:「謝謝妳。」

「好吧,那我們也該走了,」她看看錶:「快八點啦,儀蘋應該已經到了,我們下去找找她,別讓她以為我走了。」

「嗯。」

我點點頭,依依不捨地放開了手。這才發現自己一直把雙手放在人家的腳掌上,握了好久好久。

她微微一笑,紅著臉抽回雙足。從袋子裡拿出鞋襪穿好,把長靴與運動襪放回袋子裡。

我本來想聞聞自己的手的,她不知為何發覺了,羞澀地抓住我的手,「唉呀」,兩人離開了音樂廳。

方儀蘋到了,坐在大中至正基座上,已經換下長靴。我跟小渝快步走去,只見她笑了起來。

笑得很累,我心想,開口說:

「總隊長,今天練習得很精采,辛苦妳啦。」

「唉,真的很辛苦,叫儀蘋就好啦,下班了我不要當總隊長。」方儀蘋苦笑:「小渝,既然你們要見面,那就儘管去玩好了。我沒事的,明天再聊也可以。」

「喔,沒關係啊。」小渝忙道:「我們也聊完了,一起吃頓飯吧,妳別一個人回去。」

「我沒事啦。」

「不行,我不放心。」小渝說,走到她身邊坐下,挽著她的手臂說:「儀蘋,凱子不是外人,妳不用武裝起來。大家陪妳吃吃飯,人家會說相聲,逗妳開心一下,明天才好繼續加油啊。」

「唉,這多難為情啊。」方儀蘋嘆了口氣,轉頭看看我:「凱子,你跟小渝感情那麼好,我可沒把你當成外人。最近大家壓力都很大,你別介意。」

「不會,比賽就是這樣。」我微微一笑:「總隊長,請教妳一個問題。」

「叫儀蘋就好了啦。」

「好,儀蘋,」我點點頭:「妳在煩什麼,因為比賽嗎?」

「是啊,還能是什麼?」

「妳們練得很好啊,幹嘛煩?」我笑道:「因為去年輸了,今年要雪恥,是不是?」

「原來你也知道。」她看小渝一眼:「沒錯,就是這麼回事。今年大家都很緊張,直到今天還問題一堆,樂隊還好,儀隊這邊士氣很糟。」

「難免的,」我笑了起來:「我懂妳的意思。我在帶詩朗隊,今年還要跟妳們班比呢,都是復仇雪恥總會患得患失的,幸好已經偷看過妳們練習啦。哈哈。」

「嘿,諭琦說你建議我們不要換詩,是不是?」

「沒錯。」

「所以我們的實力你都知道了,」她沒好氣地說:「那還緊張什麼?」

「我說的是『難免患得患失』,可沒說我緊張了,再說我們也有別校對手,光知道妳們有多強還不夠。」我笑著說:「那妳在緊張什麼,擔心對手實力不明嗎?」

「這是主要的原因。」她點點頭:「我參加的是學姊的比賽,學妹一個也不能多說什麼,看著學姊緊張自己更緊張,我們的實力對手都知道,她們的我們卻一點也不清楚,超可怕的。再說我的槍法也不如學姊,要是比賽那天掉槍了,豈不是成為千古罪人了嗎?」

「妳才不會掉槍呢,少在這邊。」我追問:「為什麼她們會知道妳們的實力?」

「中山沒事就派人來看,」她苦喪著臉:「順便打擊我們士氣,週末假日穿制服就算了,還穿著靴子一副生怕我們不知道她們是同行的模樣,大搖大擺晃來晃去,什麼隊形練習進度用哪幾首歌她們都清清楚楚,這還要比什麼?」

「聽小渝說,妳們之所以要來這邊,是因為怕影響到學校同學讀書,是不是?」

「是啊,怎樣?」

「那中山呢?」

「她們都在學校練,」方儀蘋忿忿不平地說:「梁素霞為了打敗我們,什麼都讓她們方便,加上中山沒有路線問題,經費又多,哪像我們自己人打自己人,把士氣都弄壞了啦。」

「梁素霞是誰?」

「就中山校長啊。」

「瞭解。」我點點頭,笑了起來:「所以可以說,因為對手實力不明,學姊們的士氣怎樣都好不起來,這麼說對吧?」

「對啊。」

「要是知道了呢?會不會因為對手實力真的強,反而更沒士氣了?」

「才不會呢!」她哼了哼:「我們是北一女,本來就比她們強,去年中山只是出人意表而已,說起來也就只是多了那幾面旗子而已。凱子,不怕你笑,如果我們有機會偷看一下她們練習,無論人家有多強,我們也不會瞎猜一通,自己嚇死自己了。」

「原來如此,那好辦。」我一笑,遞出詩聖給我的牛皮紙袋:「這樣吧,總隊長大人,這個妳拿回去看,我外行看不懂,妳們內行一看就明白,看完就不用瞎猜了。」

「咦?」她一怔,接過紙袋:「這是什麼?」

「中山的樂儀旗三隊大場走圖、曲目、人員名冊、旗子設計圖,」我笑道:「還有最重要的,綵排的錄影帶。」

方儀蘋跟小渝大吃一驚,連忙打開紙袋,拿出資料看了起來。只見兩人興奮地連喘大氣,連客氣幾句都忘了,一頁頁翻著資料,發抖的雙手就像是捧著什麼寶貝一般。偶爾交談幾句,也都是「哦?還有這個喔?」「嘿,原來如此」「這跟去年一樣,沒什麼了不起啦」「哈,知道這個就有用了」之類的。

我笑吟吟地望著她們,兩人終於想起我在一旁,不約而同抬起頭來。方儀蘋不敢置信地說:

「天啊,凱子,你是從哪裡找來這份資料的啊?」

「我麻吉給的,」我微笑著說,對小渝道:「就剛剛那位吉他社同學,中山旗隊許瓊琳是他女朋友,他知道我跟妳們交情好,所以特別偷來給我瞧瞧。」

「啊,那他怎麼對女朋友交代?」

「這妳們就別擔心了,」我笑道:「不過保密至上,妳們別到處亂講。東西可以給妳們,條件是不能說出來源,頂多說到我這關,我朋友那邊絕對不能說出來。」

「為什麼?」小渝問。

「大家說來說去,總有一天風聲會傳到中山去,」我解釋道:「循線一查,那不是害慘了我朋友嗎?儀蘋,妳剛剛說士氣問題產生於對未知的恐懼,那麼既然已經知道了,妳們又來不及針對對手長處修改表演內容,那我給妳們這份資料,也就沒有什麼道德壓力了。」

「你放心吧!」方儀蘋信心滿滿地說:「我們是北一女,才不會因為別人的表演來改變內容呢!」

「是,算我失言。」我一笑:「失敬失敬,請別介意。」

「哪兒的話!我謝謝你都來不及!」她高興得手舞足蹈:「凱子,大恩不言謝,我就不打擾你們了。你們兩個快去吃點東西,我可要回家看錄影帶啦!明天一早我就拿去給學姊,等一下還要先想辦法轉錄一下……這要找誰幫忙呢……」

「等等,」小渝忙道:「哪有這樣的,我也要看啦!」

「不行不行,妳去陪他!」

「好好好,都別客氣,小渝妳陪儀蘋看吧,我有什麼好陪的?」我笑道:「這跟少年快報一樣,買到就要看啦,哪能等到明天呢?妳們先走,我自己隨便吃吃就好了。」

「可是……」

小渝還在遲疑,我搖了搖頭,揮手笑道:

「那就這樣,我先走了。我們明天見,一樣是七點在這裡?」

「呃,喔,」她呆了呆:「好……好吧。」

「那晚安啦,別太興奮了。」

我哈哈一笑,轉身就走,離開了中正紀念堂。

十月二十四日。

不知是否因為幫上了小渝的忙,昨晚難得睡了一夜好覺。今早天氣不錯,醒來後我發呆了一陣子。想到昨天阿義詭異的表情,心裡不知為何有點不高興。阿義這傢伙,我心想,明明自己流小渝口水,反而硬栽贓我跟王藝嵐怎樣怎樣,虧我之前還這麼挺他,看來阿貴對他的評語也不是隨便亂講的。

我越想越不滿,回頭想想老烏龜說得也沒錯,應該趕快跟王藝嵐把話講清楚。當下決定不騎車,算準時間走去站牌搭公車。上車果然見到王藝嵐,只見車裡跟往常一樣沒多少人,她照舊坐在後頭雙人座上,把書包擱在身邊。

我一笑,走到她身邊,打招呼道:

「嗨,好久不見了。」

王藝嵐一怔,抬頭瞧見我,笑容滿面地說:

「凱子,真的好久不見啦!最近跑哪兒去了,都沒在車上遇到你?」

「我開始騎車了。」我等她把書包移開,在她身邊坐下:「妳呢,最近好嗎?」

「忙死了,」她笑道:「一邊準備段考,一邊剛搞定辯論比賽。你呢,不是也要開始詩歌朗誦比賽了嗎?」

「是啊,兩個多禮拜以後。」

「緊張嗎?」

「要打敗北一女雪恥,」我笑道:「嗯,還挺緊張的。」

「我看阿義還好好的。」

「那是因為他心裡有別的事情。」我嘿嘿一笑,單刀直入地說:「我今天特別不騎車,就是來找妳談這件事的。」

「談什麼?」她一怔。

「阿義,」我說:「妳跟他最近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呀,」她臉一紅:「他都跟你說了喔?」

「沒啊,」我呆了呆,原來她知道:「他的樣子像,倒是沒跟我承認什麼。我先問妳一句話。」

「呃,你問。」

「妳知道他之前找過我,指控我們兩個怎樣怎樣的事情嗎?」

王藝嵐一怔,臉上表情頗有一種被突襲的感覺,遲疑半晌,點點頭說:

「嗯。」

「那妳知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麼說?」

「呃……」她紅著臉,緊張地說:「凱子,你確定他什麼都沒跟你說嗎?」

「好啦,他有說妳跟他不大愉快,只有這樣。」

「我們……唉,」她嘆了口氣,點點頭說:「沒錯,我們是吵了幾架。一開始是因為那串鑰匙,你要他轉交給我,結果他就問了我一堆跟你怎樣之類的問題,講著講著不高興,我們就吵了起來。」

「呃,真抱歉。」

「這不關你的事。」她揮了揮手:「鑰匙是我的,我有權力給任何人,他憑什麼不高興?」

「嗯,也是。」我點點頭:「然後呢?」

「吵一天,安靜幾天又吵幾天,吵著吵著就不講話了。」

「所以這幾天你們都沒有講話?」

「什麼幾天?都快兩個禮拜了。」

「好,那我問妳,」我望著她,只見她馬上閃避了我的眼神:「妳知道真正的問題是什麼嗎?」

「知道。」

她低著頭,靜靜地說。

「哦?」這回輪我吃驚了,她已經知道阿義對小渝有意思啦?

「還不都你害的?」她輕輕地說,聲音在公車的噪音裡幾乎難以分辨:「凱子,你這人真糟糕,一上車就馬上追問,也不先培養氣氛一下。」

我一呆。

「他一定跟你講了,你幹嘛明知故問?」她紅著臉,似乎羞得不得了:「好啦,反正話都承認出去了,他要跟你講我有什麼辦法?我對你有感覺,你們就是這樣翻臉的,是不是?」

我呆在原地,怎麼也沒想到事情是這樣。只聽她又說:

「凱子,原本我不大清楚自己在想什麼,跟阿義吵一吵,反而不能騙自己了。沒錯,就是這樣,反正你也有別的女朋友,那就當成不知道,我們好好做朋友就是了,好嗎?」

「呃……」我努力控制著自己,卻還是脫口而出:「我沒有別的女朋友。」

「你跟程嘉箏學姊不是還藕斷絲連嗎?」

「呃,那也要看妳對藕斷絲連的定義是什麼。」我緊張得滿頭是汗,連自己都覺得講出來的話亂七八糟:「反正沒有啦,可是這也不代表……」

「凱子,我跟你是好朋友,所以什麼都不瞞你,」她忽然說:「你不用說好聽的,我本來就沒打算讓你知道。別忘記我是誰,你會講話我也會,冠冕堂皇的話你講不過我。真的當我是好朋友,那就別說一堆有的沒的。」

「呃,是。」

「那就是了,我們別再說了吧,」她嘆了口氣:「我需要想想,你給我幾天時間靜一靜。就這樣,今天不陪你坐車啦。拜拜。」

話說完她馬上拉鈴,跨過我下到走道上,頭也不回地走向司機旁邊。

我一時難以決定,不知道該走上去,還是坐在原地別動來得好。稍一遲疑,車子來到武功國小站,只見車門一開,她快步下車,三步兩步跑得遠遠地,綠色背影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可慘了,整個上午我都在傷腦筋。原本想迂迴警告她一下關於阿義喜歡小渝的事,順便暗算阿義一下,結果反而聽到如此震撼的「真相」。我一邊覺得自己很糟糕,一邊又覺得難以面對阿義,就這麼心神不屬地混到中午,正打算去拿便當,就見唐宇同出現在班上門口。

「董子凱,」他隔著老遠,聲如洪鐘地說:「你給我出來。」

班上同學都愣了愣,我心裡正煩,這下子更是火大,哼了哼走到門口:

「幹嘛?」

「聽說蘇家祥昨天找過你,是不是?」

「是啊,得罪你了嗎?」我冷笑一聲:「這麼衝幹嘛,午餐吃了沒?」

「我問你,你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

「嘿,」我提高警覺,他這麼大呼小叫只怕別有企圖,冷笑著說:「這種問題啊,你問起來倒是不覺得害臊。」

「有種講清楚來。」

「嘿,欠你的不成?」我哈哈大笑,一瞥只見平平、詩聖、碩彥,甚至黃肥都湊了過來,當下眼珠一轉:「好啊,我說就是。嗯,我還沒決定,你要不要幫我決定一下呢?」

「他媽的,你跟我耍什麼嘴皮子?」他嘿嘿一笑:「還沒決定?正好兩個陣營都在這裡,你說個清楚的,到底算是哪邊的人?」

「我說啦,還沒決定,需要你幫忙。」我笑道:「簡單一個原則,我站在與你為敵的那邊。你算哪邊的人?原本自己選,後來跟王又勤整合,整合沒幾天跑去找胡財貴勒索,勒索完了又變成管樂詹的人啦。您老幫幫忙,主意打定一點,不要天天變,省得跟你作對不大方便,老得跑東跑西的。」

「幹,你他媽到底說不說?」

「我說啦。」我笑了起來:「你算管樂詹的是吧?那好,請你去跟管樂詹說,我這就站到演辯社那邊去了,不好意思之前他對我那麼照顧,這叫無可奈何,既生瑜何生亮,天下之大,竟然沒有你我皆可容身之處。」

「哈哈,」詩聖忽然笑了起來,閃身到兩人中間,推開我們說:「就說人家是相聲大師吧,講起話來真有趣。死胖子膽子不小,竟敢跑來我們班上大小聲,凱子說不跟你合作了,那你就幫他跟詹信雄轉告一聲吧?」

「嘿,到這裡你就護著他了。」唐宇同哼了哼:「我會的,不只信雄,沒幾天全校都會知道他是反覆小人。到時候你就別再幫他講話,省得被他拖下水,連朋友都做不成。」

「朋友就是餃子,本來就是有事一起下水嘛,呵呵。」詩聖笑道。

唐宇同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知道有詩聖在沒辦法拿我怎樣,把門一摔,揚長而去。

前腳剛走,後腳全班馬上一片譁然,同學們紛紛指責唐宇同「目中無人」,又圍著我連聲詢問。我見兩方關鍵人物都在,嘆了口氣,一手搭著平平,一手拉著碩彥,對兩人說:

「唉,你們都是候選人,大家又都是詩朗隊的好兄弟,這下子我可為難了。」

兩人對望一眼,一時都沒說話。我又說:

「你們也知道,從頭到尾我都只是管閒事幫幫忙,誰找我出主意我都願意,選舉歸選舉,這可不是什麼你死我活的鬥爭。可是呢,」我頓了頓,心知阿貴一定沒跟碩彥多提,又說:

「看樣子我也沒辦法繼續鄉愿了。念在我從來都沒有要求過什麼,碩彥請你幫我一個忙。」

「呃,你說。」

「你去跟阿貴講,請他以後別來找我了,他的狀況並不嚴重,之後努力點還有機會。」

碩彥一呆,我又對平平說:

「平平,你也跟管樂詹打聲招呼,就說既然他用了唐宇同,那就別讓我為難。我請碩彥說的話你也聽見了,一山不容二虎,他對我是沒話講的,可惜我心有餘力不足,雖然不幫他忙,卻也不會扯他後腿,這樣行嗎?」

「呃……」平平看了看碩彥,面有難色地說:「凱子,我覺得你大可不必……」

「不。」我斬釘截鐵地說:「平平,碩彥也在這裡,我說一句話你們兩個一聽就懂。十一月十六日,嗯,記得嗎?」

「比賽日。」兩人同聲道。

「那就是了,」我正色道:「兩位隊員,你們都是候選人,我可不是。代聯會是內部鬥爭,詩朗隊這邊卻要替學校雪恥復仇。明天還要決戰北一女恭班,兩個多禮拜後就要上台。你們說,作為總隊長,今天我能分心嗎?作為詩朗隊骨幹,你們又能因為區區一個代聯會選舉,讓我夾在中間為難嗎?」

「不能!」兩人異口同聲,堅決地搖了搖頭。

「所以啦,整件事情到此為止,我在此退出選舉,專心帶我的詩朗隊。」我一笑,拍拍兩人肩膀:「你們去跟阿貴、管樂詹轉達一下,大家各自努力,誰當選我都很開心。就這樣了,我去哈草樂園消消氣,有教官來講一聲,省得總隊長被記大過貼出來,學弟面前也不好看。」

話一說完,我立刻揚長而去,只見兩人面面相覷,不知該說什麼。

一根菸剛點,砰砰砰敲門聲響,三聲之後又是一聲,這是詩聖的暗號。我打開門,只見詩聖小光都在。兩人二話不說進來關上門,詩聖扔了一根菸給小光。幫他點上火。

我看著他們古怪的表情,忍不住噗哧一笑,兩人都搖了搖頭。

「媽的,跟真的一樣。」詩聖罵道。

「你也太噁了吧?」小光笑著說。

「厚,不要馬上戳破好不好?」我忍俊不禁,吃吃笑了起來:「好啦好啦,我是瞞不過你們的,沒錯沒錯,總是要好好演一下嘛。」

「你耍寶沒關係,問題是你到底站哪邊?」詩聖嘖地一聲,噴了口煙說:「你確定要幫胡財貴了,對吧?」

「暫時是這樣。」

「所以看情勢發展,最後亮出關鍵少數底牌?」

「是啊。」我吐了吐舌頭:「你可別介意。」

「他媽你從第一天就打這個主意,我有什麼好介意的?」詩聖哼了哼:「你會幫管樂社,其實還不是衝著我跟平平來的?跟你說啦,我才不在乎,老早就跟你預言過詹信雄會落選,你乾脆直接幫胡財貴就是了,幹嘛還要維持什麼恐怖平衡呢?」

「對啊,這也是我想問的。」小光說:「那天你跟我講一堆,沒錯你很高明,問題是選舉總有一邊會贏,你是覺得胡財貴看起來搖搖欲墜,是不是?」

「不。」我搖搖頭:「搖搖欲墜的是管樂詹,你問詩聖就知道。」

「沒錯,」詩聖嘆了口氣:「他快玩完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哦?」

「你笨死了,還沒凱子精明。」詩聖歎道:「選舉要快狠準,他這傢伙老是慢半拍,好不容易搞了個『尊儀隊捨糾察』,卻又出手太早。胡財貴先蹲後跳,最後還是白忙一場。」

「原來如此。」小光點點頭:「那很好啊,就幫胡財貴嘛,勝算不是很大?」

「這樣拿得少。」詩聖解釋:「最好胡財貴一路被修理,不然起碼管樂詹也得一直追得很緊,這樣凱子的牌才好打,才能用最少的牌換最多東西。凱子?」

「嗯?」

「你知道我昨天給你那玩意兒是什麼用意?」

「說真的,我不知道。」

「跟你換個條件。」他說:「你去偷搶拐騙,到時候幫詹信雄留點本錢。」

「瞭解。」我點點頭:「好,我會努力,問題是你也知道這有多困難。」

「我知道,你去努力吧。」他嘿嘿一笑,又說:「反正你早就被我看破手腳啦,重色輕友,社團發展算什麼,撈點能騙女生的東西才是真的。」

「你屁啦。」

「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哼了哼:「我還有一個要求。」

「你說。」

「如果詹信雄真的可以保持一路領先,」他聳了聳肩:「不管有多不可能好了,如果是這樣,你得答應我不能幫胡財貴翻盤。」

「呃。」

「我知道這很難,也知道這是強人所難。」他點點頭:「不過,這是我請你幫的忙。如果詹信雄可以憑實力打敗胡財貴,我不希望因為你的干涉害他落選。」

「好,一句話。」

「那你跟胡財貴換的東西就沒了喔!」

「沒關係,既然是你的要求。」我點點頭:「龍吟詩社算什麼,就憑你我交情,這件事我一定做到。」

「嘿,果然是龍吟詩社。」詩聖嘖地一聲。

「啊,這件事還沒完啊?」小光嘿嘿一笑:「你還真不放棄要演辯社割地賠款呢。」

我搔了搔頭,傻笑一番,吸了一口菸。

抽完菸,小光獨自回教室吃便當,我跟詩聖轉移陣地跑到軍訓視聽教室邊吃邊聊。詩聖說了一堆選舉的事,沒過多久話鋒一轉,提起之前我關說幫忙進吉他社的,高一學弟汪明益。

詩聖表示,這位學弟可說是吉他社高一第一人,本來就很會彈了,一手電吉他華麗燦爛,連他聽了都自嘆弗如。他又說,要是每個學弟都像這樣,成吉在下次樂聲揚上必有突破性發展,「只怕明年九三九啊,就不歸建中稱霸了」。

聽他提起建中吉他社,我忽然想起小不點。問道:

「喂,你認識建吉這屆社長嗎?」

「嗯,不認識。」詩聖搖頭:「幹嘛,他又是你麻吉?」

「沒事,你繼續說。」

「他們這屆有點亂,」詩聖皺眉道:「小李人還不錯,就是不大會帶學弟。幾個學弟誰也不鳥他的內定人選,自己推了一個小帥哥社長,叫做……叫做……」

「張英凡。」

「唉,對對對,你怎麼知道?」詩聖一怔,也沒繼續問下去:「就這傢伙,上次九三九沒看到人,阿誠說這人平常很低調,想不到當了社長。你問這幹嘛?」

「沒事,純粹好奇。」

「你算了,每天胡思亂想,哪一次『純粹』過了?」他嘿嘿一笑,搖搖頭說:「你喔,少管人家建中閒事吧,吉他練得如何了?」

「還可以啊。」

「還可以是怎樣?」

「嗯,進度還不錯,」我想了想:「從公演到今天也練了一個多月了,這陣子進度很快,狗弟說難以置信。」

「他不信我信,」詩聖點頭:「你本來就學什麼像什麼,頂多事到臨頭有點混而已。對了,這陣子你跟大姊很好是不是?」

「什麼叫『很好』?」

「嘿,聽你這麼說,馬上知道有問題。」

「什麼問題?」

「她對你越來越好了,你都沒看出來嗎?」

「她一直對我很好。」

「我說的是,她越來越照顧你了,你發現了嗎?」

「她一直很照顧我。」

「媽的,你到底聽懂沒啊?」詩聖皺眉,推了我一把:「我是說,她對別人都冷冷淡淡的,本來只把你當成一個小弟弟,這陣子卻有點改變,好像……」

「好像什麼?」

「幹,我也不知道,所以才問你啊。」

他哼了哼,我見他吞吞吐吐地,搶在前頭把國慶日當夜的事情說了一遍。詩聖恍然大悟,忙說:

「靠,原來是這樣,她已經跟你說了喔?」

「是啊。」我歎道:「之前都不明白,原來她有這麼沉重的過去。」

「沒跟小乾妹講吧?」

「當然沒有,」我忙道:「這種事情馨馨不知道會怎麼想,我才不敢大嘴。」

「我看那個小妹妹很有男人味兒,應該不會因為這個看不起大姊。」詩聖搖搖頭:「只是,畢竟是個婦道人家,就別去亂講了。」

「這個當然。」

「我要說的不是這個,」他依然皺著眉頭:「凱子,你這傢伙真是妖精,先問你一件事,你跟阿薇還好吧?」

「咦?還好啊,怎麼了?」

「那跟程嘉箏呢?」他不理會我的問題,續問:「這陣子沒再煩人家了吧?」

「我跟小箏很好,她也靜下來了,偶爾會打打電話。」

「那跟儀隊那個呢?」

「我跟她又沒怎樣。」

「幹,你不要沒事就說這句行不行?」詩聖惱火地說:「你把這句話當發語詞嗎?昨天我們走了以後發生什麼事?」

「沒事啊,我跟她聊聊,之後見到北一女儀隊總隊長,我把東西交給她們,她們就急著回去看錄影帶了。」

「嘿,出手倒是挺快的。」他哼了哼:「有沒有記得跟她們說……」

「講了講了,來源要保密,我哪這麼不夠意思啊?」我打斷他:「你幹嘛問我小渝的事?」

「你對我不老實,王八蛋,」他伸手敲我一個頭:「你躲起來幫人家按摩,搞得噁心兮兮,什麼叫做沒怎樣?說真的啦,是不是早就跟人家上床了?」

「靠,你怎麼知道?」我一呆:「喂喂喂,你他媽偷窺我啊?我沒跟她上床,她連我的女朋友都不是。」

「那上幾壘了?」

「兩好三壞一壘有人,一局上半零出局。」

「媽的不肯講是吧?」

「不懂棒球少囉嗦,我講得超級清楚的。」我忙問:「你別轉移話題,你偷窺我嗎?」

「說出來讓你氣死,」他冷笑一聲:「偷窺的可不是我,是你的詩朗隊麻吉陳天義。這王八蛋心術不正,偷看到你跟人家儀隊隊長卿卿我我,一早就跑去跟豬哥糖咬耳朵,拿八卦當敲門磚,聊著聊著就把你出賣了。」

「出賣什麼?」

「他說你為了跟胡財貴換東西,因此把豬哥糖從演辯社那邊擠走,又仗著跟我交情好,打算兩邊通吃,講了一堆昨天蘇家祥找你幫忙的事,教豬哥糖如何搞你。」詩聖笑道:「剛剛那招就是陳天義想的,嗯,的確是個高招,當著林碩彥跟平平逼你表態,想不到被你破解得乾乾淨淨。有意思,我他媽服了你。」

「哼,好個阿義,爭風吃醋也不用吃裡扒外吧?」我哼了哼。

「所以的確是爭風吃醋,是不是?」詩聖嘆了口氣:「唉,就說紅顏禍水吧。昨天一看那種豬頭德性我就知道他迷上梁文渝啦,竟然不顧社團義氣。你是什麼時候發覺的?」

「說來慚愧,也是昨天。」

「你這人,小心陰溝裡翻船。」詩聖笑道:「好啦,扯遠了,我跟你聊陳天義幹嘛,看樣子你自己也知道要防小人。我說的是大姊,你未免也太會亂放電了。你知道她對你很有意思嗎?」

「幹,別亂講啦。」我沒好氣地說:「詩聖,大姊都……你還亂開她玩笑。沒錯我最近是有點胡搞,但是大姊跟我真的沒……真的很自然,被電到的另有其人,你少胡說八道。」

「媽的,自然個鬼。」詩聖一怔:「你還電了誰?不只儀隊的喔?」

「你先講大姊。」

「不,你先講哪個女的這麼倒霉被你電。」

「大姊先。」

「倒霉女子先。」

「好啦好啦。」我拗他不過,只得把王藝嵐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原本以為詩聖會譏笑一番的,孰料聽完後他馬上嚴肅起來,有點緊張地說:

「凱子,這事真的假的?你不是吹牛的吧?」

「我吹這種牛幹嘛?」

「那可糟了,這種怨仇結下去可不得了。」詩聖忙道:「如果只是因為儀隊那個還沒什麼關係,畢竟陳天義本來就是癩蛤蟆一隻。問題是你撈過界搞人家馬子可不行,男人最受不了這一點,從現在起你要好好防範那隻笑面虎,不能只是隨便應付應付就算了。」

「喂喂喂,你聽清楚沒,我沒有喜歡她,是今天早上才知道她喜歡我的,之前一點感覺也沒有。」

「你是個豬頭,沒感覺很合理,天下哪裡有有感覺的豬呢?」詩聖罵得很有趣:「我分析給你聽:他是詩社社長,結果詩朗隊總隊長被胡財貴指定給你當;他迷上你的馬……你的沒怎樣,結果目睹你幫人家按摩美腿。這下子你連他的馬子都搞上了,這叫侵門踏戶,管你有理沒理都是你不對,這口氣換成我就忍不下去。」

「那我該怎樣,自宮明志嗎?」

「你這個狐狸精,搞不好這也是個辦法。」他笑了起來:「不過看在阿薇份上,葵花寶典這次就不讓你練了。自己小心,暗箭難防,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一件事是確定的,他絕對會想辦法搞你,你再不認真對付他,只怕到頭來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好,我會小心。」我點點頭,不想再講這件事,嘆了口氣說:

「好啦,該你了,大姊怎樣?」

詩聖呆了呆,半晌後又是長歎一聲,這才慢慢地,講起了大姊的事。

聊著聊著鐘響了,兩人又抽了根菸,我一邊想著詩聖的話,一邊走回教室拿書包,來到軍訓視聽教室時已有幾個學弟到了。見我出現,神情古怪地停止了對話,一個個乖乖地坐在位置上,呆望著我。

我眉頭一皺,走上前去。

「學長。」學弟們說。

「你們剛剛在幹嘛?」

「我們在聊天。」徐名耀搶著回答。

「聊什麼?」

「呃……」他怔了怔,于鳳鳴接口:

「我們在聊龍吟詩社的事。」

我點點頭,四下看了一圈,只見左右尚有齊雲鵬與范天佐,四人都是詩社社員。於是問:

「詩社什麼事?」

「這個……」于鳳鳴有點遲疑,小心翼翼地問:「學長,請教你一個問題。」

「你說。」

「聽說學長下學期要接掌龍吟詩社,是不是?」

「咦?」我一怔,搖搖頭說:「你聽誰說的?」

「大家都在傳。」

「傳我會接龍吟詩社?」

「嗯,還說學長要把詩社併進說唱藝術社。」齊雲鵬接口,小小的個子看來面色不善:「學長,有這回事嗎?」

「嘿,謠言不要亂聽。」我哼了哼:「詩社是寫詩的,說唱藝術社是講相聲的,兩個社團能合併嗎?」

「所以沒有?」他追問。

「當然沒有。你們擔心什麼?」

「我們擔心的是,如果謠言是真的,參加詩社就沒有意義了。」齊雲鵬說:「我們幾個都是因為喜歡寫詩才填龍吟詩社的,進去後卻發現詩社只是演辯社附庸。要是之後又被當成選舉酬庸給來給去,變成另一個社團的附庸,那就沒有意思了。」

「嗯。」我點點頭,這話雖然說得直,卻是真心話:「我理解你的看法。」

「學長?」他又問:「聽說你跟演辯社鬥得很兇?」

「你問這個幹嘛?」

「呃,」他稍稍遲疑:「我們只是想要知道一點內幕。」

「知道又怎樣呢?」我嘿嘿一笑:「學弟,聽學長一句話。成功社團很複雜,彼此合縱連橫,總在搞一堆亂七八糟的事。既然你們不是從演辯社派去詩社當幹部的,那就不要牽扯進去。專心寫詩賞詩,玩得開心就好。知道嗎?」

「問題是,演辯社對我們管得很多,『專心』並不容易。」

「像什麼?」

「什麼都管,」徐名耀接口:「社費他們收、課程他們定,開會找我們當人頭,還要我們出公差。忙都忙不完了,還談什麼寫詩賞詩?」

「是嗎?」我微微一笑:「你管他們的,不做不就好了?」

「不行啊,社長就是演辯社的人。」

「你說阿義喔?」我說,見逐漸有人走進來,當下笑道:「你們放心好了,阿義最照顧學弟了,有什麼問題跟他好好商量,他一定會很樂意幫你們解決的。」

「不,」徐名耀壓低聲音:「陳天義學長根本沒有把心思放在龍吟詩社上,大家都知道他準備回去演辯社當社長,我們有事找林碩彥學長還比較快。」

「哦?這又是謠言?」

「沒有,這是他自己說的。」徐名耀說:「他說下學期他會回演辯社,詩社就交給學長負責。卻又說,學長會把詩社併進說唱藝術社,要我們多為自己打算一點。」

「嘿。」我冷笑一聲:「如果是這樣,那你怎麼反而來跟我說呢?」

「學長不會騙我們,」他搖搖頭:「我們都知道學長說什麼就是什麼。所以,如果學長沒有打算要把詩社併進說唱藝術社,下學期又會來接掌龍吟詩社,那我們高興都來不及,這樣詩社就不會倒社了。」

「為什麼詩社會倒社?」

「因為詩社目前只有十一個人,陳天義學長說,再少兩個就會倒社了。」

「嗯,是這樣沒錯。」

「所以了,如果學長會來接詩社,那麼我們就不會在下學期換社團,這樣詩社就不會倒了。」

「瞭解。那詩社目前有多少個高一學弟?」

「不算正副社長,其他九個都是我們這屆的。」

「是這樣嗎?」我一笑,心裡已定下之後對詩社的策略,拍拍他的肩膀說:「那還蠻有趣的,代表這屆詩社真的是個『詩社』,跟演辯社的關係不是那麼密切。這麼說好了,我不一定會接掌詩社;就算接了,也不會把詩社併進說唱藝術社。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既然你們喜歡寫詩賞詩,那就好好去寫詩賞詩。社團存續的事學長會想辦法,保證不會讓你們變成孤兒,也不會讓詩社倒社,這樣行了嗎?」

「嗯。」他點點頭,看起來很高興。

「你們記得,」我看著四人:「龍吟詩社是個有傳統的老社團,肩負著詩韻盃與對外比賽的重任。你們不要被謠言影響,也別管那些選舉、政治面之類的事。社團鬥爭是成功惡習,我希望這種事到我這屆為止。別的社團我管不著,身為詩朗隊總隊長,詩社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們安心吧。」

「謝謝學長!」四人同聲道。

「小聲點。」

我忙道,見人來得差不多了,起身走上講台。

練習開始。明天就要與恭班打擂台了,今天必須走完整首詩,我掌握時間,一開始就要求大家整個走幾遍。兩三遍下來效果不甚理想,我卻也不催促大家,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讓大家「熱身」。

下午有模擬考,高三全數缺席,我代唸了好多句子。第一節下課鐘響,我讓大家稍事休息,正打算出去抽根菸,就見林碩彥走了過來。

「凱子,借一步說話。」

我點點頭,兩人走出軍訓視聽教室。他左右張望一番,低聲道:

「早上的事我跟阿貴說了,你要我轉告的話,我也跟他講了。」

「多謝。他有沒有說什麼?」

「他要我跟你說,請你『量力而為』。」

「瞭解。」

「呃,你瞭解我不瞭解,」他皺眉道:「我問阿貴他也不講,你們這是什麼密碼啊?」

「這話很直接啊,他不讓我為難,卻還是希望我幫忙。」

「那你會幫忙吧?」

「會啊,只要能力所及,多少幫一點,這就叫做量力而為。」我想了想:「不過呢,我也需要你的幫忙。」

「你說。」

「你注意到阿義這幾天怪怪的吧?」

「嗯,沒錯。」他點點頭:「原來你也發現了,他怎麼了嗎?」

「碩彥啊,你憑良心想想,演辯社派阿貴跟你出來選,阿義會怎麼想?」

「他當然不服了。」

「關公也是。」我提醒道:「所以了,等你們選上,如果阿義打算回來搶演辯社社長,也不是那麼不合理,對不對呢?」

「對是對,可是不能。」碩彥連連搖頭:「凱子,我知道你跟他交情好。可是呢,對我們來說他是個亂源,說什麼也不能讓他回來當社長。」

「為什麼?」

「因為這麼一來,阿貴的選區就不穩了。」

「不是都當選了,還怕什麼?」

「我指的是演辯社,畢竟這是大家的根,演辯社不穩阿貴施政也困難。」碩彥歎道:「再說最近選情很糟,你又退出了,能否夠當選還是個大問題。你剛剛說要我幫什麼忙?」

「別擔心,時候一到,我就會回來幫你們固票。」我笑著說:「我要你幫的忙是,從現在起,注意未來演辯社社長職務的動向,隨時準備爭取。」

「你說的是我嗎?」

「是啊。」

「我要去當副主席耶。」

「碩彥,」我搖了搖頭:「你要想遠一點。之前一帆風順不要緊,現在選情告急,很多人會跑來跟你們搞關鍵少數。屆時形勢比人強,阿貴有可能要你讓出副主席,這你懂吧?」

「呃,」他呆了呆,似乎被我說破了內心的最大恐懼:「或許。」

「所以了,不要忘記準備後路。」我說:「我當然會想辦法讓這件事不要發生。你不用緊張,只要阿貴回穩,你絕對是最好的副主席,他才不希望跟外人共治天下呢。我只是說,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準備不嫌周到,這個道理你懂吧?」

「嗯。」

「另外,剛剛提到阿義,其實他是在跟我爭風吃醋,這你知道嗎?」

「啊?真的喔?」他一怔:「吃誰的醋?」

「兩個女生。」我嘆了口氣:「一個你見過,北一女儀隊的梁文渝,另一個是王藝嵐。」

「咦?他跟藝嵐怎樣了?」

「他在『哈』梁文渝,王藝嵐大概發覺了,跟他吵了好一陣子。」

「真的喔,」碩彥睜大眼睛:「凱子,我先問一句,你真的跟梁文渝在一起了嗎?」

「嗯,『還』沒。」

「嘿嘿,那我懂了。」他笑了起來:「你要我幫忙把消息傳到北一女,是不是?」

「喔,不是不是,」我笑道:「北一女我自有管道,你幫我傳到演辯社去。」

「為什麼?」

「嘿,剛剛不是講過了嗎?」

「哦!」碩彥恍然大悟,雙手一拍:「我懂了,這麼一來,他扯你後腿的事就會在社團內發酵。你既是阿貴的軍師,又是詩朗隊總隊長,這麼不重大局……」

「之後社長就沒望了。」我笑道:「這都是幫你想,懂了沒?」

「呃,懂了懂了,」他忙道:「凱子謝了,虧你幫我想這麼多,我自己可想不出來。」

「不客氣。這些只是因應你可能讓出副主席的應變措施,」我搖了搖頭:「最好還是用不上。我會暗中幫阿貴努力,表面上還是遊走兩邊,你可別大嘴說破。」

「放心,」他一拍胸脯:

「你的秘密,就是我的祕密。」

休息時間結束,回教室練習繼續。今天不知怎麼了,大家散散漫漫地,頗有一種帶不動的感覺。我心裡著急,心想該不會是「黑暗期」來了吧,知道來硬的沒用,叫停大家打算精神訓話。還沒開口門就開了,只見小丁、希特勒、小楊、河馬與小沙幾個高三學長走了進來。

我一怔,問道:

「學長們,考完啦?」

「是啊,」小丁笑道:「趕快回來練功,輸給學弟就不好看了。」

大家都笑了起來,我心想機不可失,當下吼道:

「喂喂喂,你們笑什麼笑?」

眾人都是一呆,我冷冷地說:

「明天就要上台了,上次輸給開南不夠丟臉,明天還打算輸給北一女是不是?練成這樣虧你們還笑得出來,有沒有一點羞恥心啊?」

總隊長權力大,我平常很少說難聽的,見我發火,大家都乖乖地默不作聲。我又說:

「學弟們狀況外就算了,你們這掛高二的去年哪個沒唸過『海祭』?當時我們有這麼爛嗎?是不是只要沒有六字頭,我們就搞不起來了呢?」我瞪著大家:「藉口一堆,剛剛有人說高三學長不在實力不足,結果學長回來了你們又嬉皮笑臉。不想練是不是?好啊,不想練的立刻離開,滾回班上上課去。」

「好啦好啦,」小丁連忙打圓場:「學弟,都是我們幾個老人家進進出出害的,我看你就……」

「學長,現在是我在講話。」

「呃,是。」小丁忙道:「抱歉。」

我對他點頭示意,謝謝他尊重我的職務,又對大家說:

「為了隱藏實力,明天高三學長不出馬,」我哼了哼:「問題是,就憑今天這種實力,我看明天還是不要出去獻醜了。喂,不想練的可以走啊,幹嘛不走?」

這種情況誰敢走啊?大家都坐在原地悶不吭聲。我哼了哼,點點頭說:

「好吧,都不肯走是吧?那就賴在這裡沒關係。反正今天我不想聽你們練了,練成那樣你們傷喉嚨我傷耳朵。這樣吧,讓大家瞧瞧今年獨誦代表的功力,看看你們這些學長害不害羞。吉斌?」

「是。」

吉斌學弟起身,我問他說:

「你的獨誦練得怎樣了?」

「嗯,還好。」

「還好就是不好。」我瞪他一眼:「上週白訓練的嗎?唸一次給大家聽。」

「呃,在這裡嗎?」

「不然要去哪?」

「是。」

他點點頭,走到講台上來,緊張地望著滿教室的詩朗隊隊員,閉上眼睛,靜了下來。

我頗感滿意,吉斌的「味道」已經出來了,就像之前的我們一樣,放空自己培養氣氛,光憑這個動作就知道他已經進入狀況,不再是個毫無經驗的小學弟了。

吉斌是詩韻盃第一名,目前加入合唱團,算是河馬平平的直屬學弟。他的身材很瘦,頗有一種文弱書生的味道。天生一副張雨生嗓子,以天資來說比小沙學長還強,算是詩朗隊的明日之星。

他不大講話,總是一個人悶悶的,偶爾加入大家,也只是靜靜坐在一旁聽人家說。他的詩叫做「蓮花夢」,跟詩韻盃相同,上禮拜五練習結束,我特別留他下來,對他進行過一番「特訓」。

吉斌在詩朗隊裡很自制,連話都不講,更別提出鋒頭了。跟徐名耀、于鳳鳴那掛人完全不同,既不搶獨誦句,也不倚仗天生音色壓制第一部隊友。若非特別關照,有時甚至還會忘了他的存在。上禮拜五大家都走了,我跟他花了一個多小時「玩感情」。不但不讓他唸「蓮花夢」,反而拿了一堆詩韻盃上別人過用的詩,要他一首首練,學習如何「投入感情」。

一開始他覺得很彆扭,唸得只怕比外行人還差。不一會兒慢慢習慣,這才把「感情」逐步表現出來。我不斷換著各種形態的詩,讓他學習如何掌握情緒;他也努力地一一唸出,試圖在短時間裡抓到每一首詩的神髓。

吉斌悟性極好,就算只有幾分鐘,他卻可以大致掌握每首詩的基本情緒。這些詩的內容什麼都有,從愛國詩到情詩,還有一些詩連我也不知道在講什麼的玩意兒。唸著唸著,我發現吉斌其實是個感情異常敏銳的人,隱藏在畏縮的外表下,擁有一顆透明的、敏感又易於激動的心。

最後,我終於讓他回到「蓮花夢」。

拿起自己的詩,吉斌馬上開心起來,我默默聽著他朗誦,不禁想起去年慧心學姊訓練我的場景。沒過多久唸完了,我讓他稍事休息,開口說:

「學弟,學長請教你一件事。」

「學長請講。」

「你為什麼選這首詩?」

「嗯,不知道耶,就喜歡吧。」

「這首詩很陰暗,」我看了看手中的詩稿:「蓮花很美,卻只能綻放在短暫的夏天裡。等到秋天一到,馬上變成了蓮蓬下的殘枝敗葉。你為什麼喜歡這樣的詩?」

「嗯,就是喜歡。」

「好吧,那這樣,」我點點頭:「你聽學長唸一遍,我用我的方式詮釋給你聽。記得兩件事。」

「什麼事?」

「第一,那是我的詮釋,跟你的感受絕對不同,不要被我影響。」我說:「第二,請你忘記所有的技巧,不要管什麼氣音腹音,也不用在乎我怎麼切割句子,只要聽感覺就好。」

「嗯。」

他認真地說,眼裡閃耀著奇異的光芒。

「好,那你就聽聽看。」

我說,閉上眼睛,讓自己陷入一片黑暗當中。

「蓮花夢」。黑暗裡慢慢浮現起滿池漂亮的蓮花。這是印象中的蓮花池,在植物園裡,被夏天的陽光照得一片嬌豔。

我什麼時候看過這樣的蓮花池了,我忽然想。

其實沒有,植物園裡都是荷花。真正的睡蓮池很小,只在外頭有那麼小小一灘。眼前出現的是荷花,並不是蓮花。

然而,我也沒有看過植物園滿池的荷花。寒假時小玫剛走,當時還在寒訓,我跟自己約好夏天要去看荷花,之後卻爽約了。

咦?其實還是看過啦。剛跟小箏在一起時,有個雨過天青的午後,我們從宿舍出來,一路散步到植物園,當時就看到了滿池含苞待放的荷花。

是週末嗎?不,那是個段考後的下午。就在前夜,我跟小箏第一次擁有了彼此。隔天雨好大,我們渾身濕透地回到宿舍,再度與對方結合,之後舒舒服服待在床上直到雨停,這才牽著對方的手,在清涼的霞光裡走進植物園。

才過了五個月呢,我不禁想,今天的我們卻已經分手了。

那是個春夏交界的時刻,一切都發生得這麼快。不久後大家都走了,雖然前陣子通通回來過,卻紛紛在幾天內再度離去。秋天已然步向尾聲,即將來到的,是個漫長的冬天。一切倏忽而來,又倏忽而逝。今天的植物園裡,卻又是什麼景象呢?

於是,我帶著感傷,唸起了「蓮花夢」。

站在一旁的吉斌,只剩下了張口結舌的驚奇。

就這麼地,我唸完了。吉斌試圖學習我的唸法卻被我制止。我要他回家好好想想,收拾東西離開學校,兩人一起走到車站等車。一路上吉斌什麼都沒有說,像是體會了什麼,又像思考著什麼問題。沒過多久公車在遠方出現,他抬起頭來,輕聲道:

「學長,謝謝你的指導。」

「不會,」我搖了搖頭:「希望對你有所幫助。」

「幫助很大,」他認認真真地點頭:「我得回去想想。學長?」

「嗯?」

「有一天,你要把剛剛詩裡的故事講給我聽。」

我聞言一怔,只見他微微一笑,揮手上了公車。

如今,經過一個週末,吉斌再度站在這裡,閉著眼睛。瘦弱的身形穩重了些,帶著稚氣的面龐上,也流露著神遊物外的神情。

好快,我不禁想,這麼快就能進入情緒,一點也不像個小高一。

就在此時,吉斌抬起頭來,漂亮又高亢地,唸起了「蓮花夢」的第一句。

好得不可思議,我邊聽邊讚嘆。吉斌的聲音本來就漂亮,此時卻帶著幾分淡淡的沙啞。不再字斟句酌,也不再生澀猶豫,就像去年的我,全心全意地,追逐著詩句裡的感覺。

眾人都迷住了,就跟當時我聽到慧心學姊唸詩一樣,在平凡中流散著強烈的感情。

四分半倏忽而逝,唸完時軍訓視聽教室一陣寂靜。隔了好久好久,這才響起一片不可置信的,真心誠意的掌聲。

吉斌唸得好極了,連我聽了都十分感動。我走到講台中央,拍拍吉斌讓他回座,對大家說:

「各位,這就是獨誦代表的實力。今天這裡坐著三位獨誦代表,河馬學長當年比賽我沒趕上,不過我敢說,去年我的表現絕對比不上今天的吉斌。」

「你別客氣,」河馬笑了起來:「去年你也很厲害。」

「謝謝學長。」我點點頭:「各位同學,明天我們就要跟北一女恭班比試了。之前我看過恭班表演,我必須說,在施慧心學姊的訓練下,今年她們變成了一個勁敵。」

大家都望著我,我又說:

「剛剛大家也都聽見吉斌學弟的獨誦了。今年我們是來雪恥的,練習時間這麼短,加上強敵環肆,環境跟以往截然不同。然而,身為成功詩朗隊,我們竟然連一個獨誦代表的實力都比不上,各位自己想想,這樣的實力能出去見人嗎?我說的不只是高一學弟而已,你們這些高二的,是不是該檢討一下了呢?」

高二隊員紛紛露出不平之色,我嘿嘿一笑,續道:

「不爽是嗎?那就拿出實力來,光瞪我有什麼用?明天也去瞪人家北一女不成?還有三週就比賽了,我希望大家不要拿練習時間不夠當藉口。去年練成那樣都只有第二名,今年如果再不振作,只怕我們會輸得更慘。」

「媽的,」黃肥忍不住,開口吐槽道:「死凱子光會拍北一女馬屁,我們時間不夠人家也不夠,誰會輸得更慘了?」

「不會是吧?那就讓我瞧瞧。」我哈哈一笑:「好吧,再讓你們走一遍,省得說我不給機會。各位聽清楚了,我說一遍就是只有一遍,這一遍的好壞就是我們的實力。希望大家不要丟了成功詩朗隊的臉,也別輸給了吉斌這位高一小學弟。更重要的,不要對不起自己,去年我們約好今年雪恥的,不要隔了一年,就把當時的誓言都忘光了。全體起立。」

隊員們「刷」地一聲,整齊地站了起來。

「關燈。」

兩旁學弟拉上窗簾,阿義走去關了燈,軍訓視聽教室再度陷入熟悉的漆黑。

「河馬學長,準備好自動開始。」

黑暗裡河馬沒有回應,眾人靜了下來。唯一聽到的,只有大家逐步慢下來的,均勻又寧定的呼吸聲。

氣勢起來了,我心道。不用看表情,光憑這種呼吸聲,我就知道大家已經準備好了。

於是,在倏地傳出的河馬朗誦聲中,我們開始了這學期以來最成功的一次練習。一遍走完意猶未盡,河馬完全不理會我剛剛說的,什麼「只練一遍」的鬼話,自顧自地回到第一句,帶領大家又唸了第二遍。隨即是第三遍、第四遍……就這麼一直練到了放學鐘響,這才總算開燈開窗簾,結束了今天的練習。

六點半。

結束練習,我跟幾個高三學長留在軍訓視聽教室檢討成果。阿義沒有離開,加入了我們的討論。從學長眼中看來我們練得還不錯,卻又覺得好像「缺了些什麼」,有點外表看起來不錯,骨子裡尚未振作的感覺。

河馬是去年總隊長,表示「或許真的是時間不夠」,畢竟去年這個時候黑暗期才剛開始。小丁則說,「或許學弟不斷找人鬥牛可以激勵士氣,起碼上次開南那招還蠻成功的」。

希特勒笑嘻嘻地要大家別緊張,「我這個寶貝學弟很會激勵士氣啦,現在時間還早,搞不好賽前精神講話還比較有用一點」;小沙則聳了聳肩,一副「船到橋頭自然直,不是每次都這樣嗎」的無所謂表情。

小楊學長一直沒說話,皺起眉頭思考半天,忽然說:

「喂,學弟啊,問你一個問題。」

「學長請說。」

「你不喜歡『念李白』,對吧?」

「嗯,也還好啦。」

「我知道你不喜歡,少騙人。」他一笑:「我看這才是問題所在,你教得不賴,比河馬好多了,很多東西你都能自己示範,不像那個人只能耍腹音,高音都找小沙撐場面。」

「媽的咧。」河馬哼了哼。

「好啦,不虧你,」他笑道,對我說:「我想說的是,學弟啊,你是不是太注重技巧面的傳承,反而不大講究精神訓話啦?」

「哦?」

「你還蠻守舊的,好像生怕咱們的傳統在你手中失傳了一樣。」他想了想:「嗯,沒錯,以往那些老招數你都有傳下去,什麼快接慢唸一堆口訣,或者分部方式之類的,看上去什麼都沒少,甚至還會發明新東西,連出勤狀況都很順,就總隊長來說還算蠻稱職的,比那隻河馬……算了我們不提他。可是呢……」他笑道,指了指小丁:

「你好像有一點對不起他馬子。」

「咦?為什麼?」

「去年你不是跑去當她徒弟了嗎?」小楊學長嘻嘻一笑:「這麼說來,你就要叫小丁師母啦。施慧心教你什麼,不就是喜歡你的詩,在你的詩裡找什麼意義嗎?你怎麼不把這些東西傳給學弟呢?」

「我有啊。」

「我聽說了,平平說你把吉斌訓練得很好,」他點點頭:「剛剛我聽了,的確一級棒,跟去年的你不相上下,只怕遠遠超過河馬……好好好我們還是不提他。可是呢,你卻沒有把這樣的訓練拿來給詩朗隊,我覺得很不能理解。」

「呃,訓練一個人,跟訓練一堆人畢竟不一樣嘛。」

「那就要花時間,一個個訓練。」他正色道:「總隊長,你別忘了,詩朗隊才是重點。你練了一身本事,結果只能訓練菁英團體,這可怎麼得了?」

「對對對,死小楊說到重點了!」希特勒插嘴:「凱子,你應該比誰都瞭解這一點才對。想想小達吧,你不是一直認為應該多訓練社員嗎?詩朗隊也是一樣的道理,你該把施慧心教你的教大家,而不只是吉斌而已。」

「呃,那我回去想想該怎麼做。」

「我教你,很簡單。」小楊學長又說:「你回去自己唸一下『念李白』。不蓋你,你唸一遍就知道,你自己都不喜歡這首詩,怎麼還能鼓勵隊員呢?」

「好,我試試。」

「那就這樣吧,總算也提出了一點方向給學弟參考啦。」小丁笑道:「明天我們不去,學弟你要好好表現,可別讓我學弟輸給慧心的學妹啦。」

「你少來,根本就是怕老婆。」

小楊一笑,學長們各自離開,我照例跟阿義關門關燈,離開軍訓視聽教室。

外頭已經天黑了。兩人默默走出校門,他忽然問:

「咦,你的車呢?」

「今天沒騎來。」

「喔。」他應了一聲,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遲疑半晌,開口道:

「阿義,我早上見到你馬子了。」

「是嗎?」他嘿嘿一笑:「所以呢?」

「原來她喜歡我,你卻沒有跟我說。」

「那是她的事,我為什麼要跟你說?」阿義冷笑著說:「你倒好,她跟你什麼都能講?」

「那是她主動提的,今天找她本來是為了把話講清楚。」我耐下性子,好聲好氣地說:「你介意我理解,問題是,這不是我的錯,我對她一向規規矩矩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嗎?」他微微一笑:「好吧,你說是就是,所以怎樣?」

「我只希望你能理解。」

「凱子,你要求的未免也太多了。」他停了腳步,淡淡地說:「很抱歉,我無法理解。我馬子你愛搶就搶,搶不贏你算我沒本事。你又不是第一次幹這種事了,去年在社團聯展上是這樣,這陣子每天纏著梁文渝,不也還是這樣嗎?」

「隨你說,反正我跟你馬子清清白白,你要誤會我也沒辦法。」

「沒錯,你沒辦法。」他點點頭:「很多事情你可以操縱,可是,別人腦子裡在想什麼,你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我一怔,只見他立刻轉身離去,快步離開學校。

七點十五分。

帶著鬱悶的情緒,走到中正紀念堂時樂儀隊已然解散。樂隊正在收拾場地,音樂廳臺階上坐著幾個修長身影。我快步走去,只見小渝、儀蘋都在裡頭。小渝起身走來,毫不避諱地拉著我的手,帶我走進眾人當中。

眾人都站了起來,我連忙走上兩階,省得自己看起來太矮。只見儀蘋開心地說:

「呀,你來啦,我們都在等你呢。」

「呃。」我臉一紅,只見周圍都是高頭大馬的儀隊美女,除小渝之外個個足登白靴:「不好意思,找我有事嗎?」

「喔,沒有沒有,只是跟你說聲謝謝而已。」儀蘋忙道:「錄影帶學姊都看了,幫助很大,真是太重要了。」

「喔,妳說這個,對手強嗎?」

「很強。」儀蘋點點頭:「但是,我們不怕。」

這麼一說,周圍幾個都連連點頭,表情很有信心。顯然不只高三學姊,這屆隊員都看了那卷錄影帶。

「凱子,這卷錄影帶對士氣有很大的幫助,」小渝說,神情裡帶著某種隱藏的得意:「儀蘋一早就拿去給學姊看,後來樂隊的也看過啦。對手強歸強,不過也跟預期中差不多。之前太緊張了,現在知道了就不怕了。」

「那就好,」我客氣地說:「很高興幫得上忙。」

「凱子,你自己帶隊伍,最清楚士氣好壞對團隊的影響。」儀蘋又說:「看完錄影帶,學姊今天下午的表現脫胎換骨。比賽完你跟小渝約個時間,我要好好請請你。」

「喔,這不用了啦。」我忙道:「舉手之勞,再說也是過路財神。這樣吧,真要謝我就拿個冠軍回來,這才是正經的。」

「你放心。」她信心滿滿地說:「不過,請你一頓也是要的啦,你別客氣。」

「好啊好啊,北一女儀隊總隊長要請我吃飯,我何樂不為?」我笑著說:「這樣吧,這事不急,等學期末表演完再說好了,屆時總要見面的。」

「沒問題,就這麼約。」

「那我也要回去了,」我看了看小渝:「如果妳們沒事……」

「沒事沒事,你們小倆……」儀蘋連忙改口:「你們有事快去忙,小渝妳的鞋子給我,我幫妳拿回去放。」

「喔,好啊,謝謝。」小渝把袋子交給儀蘋,忽然說:「喔,對了,晴晴那邊……」

「對對對,我都忘了。」

儀蘋忙道,伸手拉過一位更高的隊員,對我說:「凱子,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的市旗旗官胡雯晴,」又對胡雯晴說:「晴晴,凱子幫了我們的忙,他這邊也有一件事情想拜託妳,我讓他自己說吧?」

「嗯。」胡雯晴點點頭,神情瀟灑英挺,頗有某種女中豪傑的味道。

「呃,其實也沒什麼要幫忙的啦,」我搔了搔頭,不知怎地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就是說喔……唉,這要怎麼講呢,妳男朋友是我們學校儀隊學長,對吧?」

「對。」她簡潔有力地說。

「成功儀隊的說,這位學長沒事就下來管閒事,所以……」

「瞭解。」她笑了出來,掩著嘴道:「要我叫他不要干涉你們選舉,讓學弟自己決定。對不對?」

「呃,他們的確要我這麼轉達。」

「好,這簡單。」她笑道:「不過呢,我也要問問你。」

「問什麼?」

「你認為成功儀隊應該被選舉分化嗎?」

「不該,」我一怔,想不到她竟然這麼直接:「所以更不要學長參一腳了。」

「這我懂。」她點點頭:「問題是,你們學校各種勢力都在拉攏他們,分裂是必然的。」

「不一定。」我皺起眉頭,心想她知道的可不少,不知站在哪邊:「妳自己是儀隊成員,應該信得過成功儀隊有能力自己整合意見。或許某些別的團隊愛搞小圈圈、見利忘義什麼的,不過儀隊性質不同,講究紀律與團隊精神,就算一時分裂,沒過多久還是能夠整合。」

「說得好。」她看著我,神色裡儘是贊同之色:「那我知道了,我會去跟文燦說。你回去跟成功儀隊『交代』吧。」

「哈,我又不欠他們什麼。」

我笑道。只聽儀蘋忽然嘆了口氣,拍了小渝一把。

小渝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好吧,那就這樣,」儀蘋對我說:「那我們也該回去了,凱子謝謝你,記得常常來幫我們加油。」

「我天天來。」我笑道。

儀隊諸人客氣一番,隨即前後離去。小渝一直牽著我,見眾人走遠,這才轉身說:

「凱子,你剛剛講得真好。」

「妳說成功儀隊嗎?」我一愣:「本來就是這樣嘛。」

「是啊,問題是你懂,卻又不是儀隊的。」

「哈,我的身高啊,給儀隊提鞋子都嫌矮。」我笑了起來,點點頭說:「好啦,那我們去吃個飯吧,妳也餓了吧?」

「嗯。」

小渝笑著說,溫熱的手牽著我,兩人離開中正紀念堂。

兩人跑到愛國東路上吃了一頓簡餐,外頭又開始下雨了。今年秋天好奇怪,傍晚老是下著雨。小渝一樣有點疲倦,卻仍舊笑吟吟地說了一堆練習的事。據她表示,昨晚她在儀蘋家看錄影帶,兩人認真研究對手實力,回神時竟然已是午夜。儀蘋留她過夜,小渝媽媽接到電話時還好好囉嗦她了一頓。

早上回到學校,學姊搶著看錄影帶,鬧得連教官都知道了這件事。教官把儀蘋找去問明詳情,下午練習時兩隊教練還特別針對對手實力作出分析。這麼一來,大家都有了信心,團隊士氣一夕之間神奇大逆轉,原本的緊張與不安,都在整個下午的練習中變成了誓挫對手的同仇敵愾。

我吃了一驚,想不到小小一卷錄影帶竟然能帶來這麼大的效果。不禁嘆了口氣,心想如果詩朗隊也有這種「大力丸」就好了。就聽小渝問:

「咦,你嘆什麼氣?」

「呃,」我回過神來:「沒事。我在想詩朗隊。」

「詩朗隊怎樣了嗎?」

「這要怎麼講呢……」我想了想,只覺得千頭萬緒:「這次比賽時間很趕,加上詩朗隊裡有一些內部問題,整體氣氛不像去年那麼上下一心。聽妳說妳們的情況,我還真的有點羨慕咧。」

「哈,怎麼會呢?」她笑了起來:「凱子,你最知道怎麼鼓勵人了。連我們都可以被你鼓勵起來,更何況是你熟悉的詩歌朗誦隊嘛。」

「這個嘛,有點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妳們本來就很團結,問題在未知的恐懼。」我解釋:「成功詩朗隊從來不怕對手,卻怕自己實力不足。今年詩朗隊的實力啊,唉,連我自己都很懷疑,這種事情不是靠士氣就能解決的。」

「所以你是說,你們的技巧還不夠純熟?」

「這倒還好,技巧方面的訓練都已經完成了。」

「那還有什麼?」

「這是唸詩啊,投入感情最重要了。」我說:「今天我來得晚,就是在學校跟高三學長們請教。學長覺得連我自己都沒有投入感情,那還怎麼能夠鼓勵大家呢?所以問題顯然在我自己,其實接總隊長之前我就已經擔心過這個問題了,今天果然如此,想來應該是我的錯。」

「是這樣喔?」她說,表情頗不認同:「當然我是不懂啦,不過我不這麼覺得。」

「為什麼?」

「如果你認為問題在你自己,」她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那不是比較好解決嗎?」

「怎麼說?」

「如果問題在團隊,那很糟糕,畢竟鼓勵大家不是那麼容易。」她解釋:「如果問題在你,那就簡單得多啦,只要搞定你一個人,整個團隊就……充滿感情了,是不是這樣說?」

「那叫『投入』感情,是這樣沒錯。」

「所以了,來研究研究吧。」她笑道:「你說你自己沒有『投入』感情,那我問你,為什麼不投入?」

「這我哪知道啊?」

「想想嘛,別偷懶,」她嘻嘻一笑:「不然這樣,去年你也參加過詩朗隊,是不是?」

「是。」

「那去年的感情是怎麼『投入』的?」

「不知道耶,學長怎麼說,我就怎麼想,」我想了想:「嗯,當時學長都說『成功是最好的』,我們傻傻地一點也不懷疑這句話,他要我們投入感情,我就馬上跑出那些所謂的『感情』來投入,每件事都很自然,並不需要鼓勵自己。」

「那今年跟去年有什麼不同?」她問,又補充道:「我指的是你自己。」

「嗯,我變多了。」

「哪裡變?」

「呃,總是會變的嘛,這要從何說起啊?」我一怔,不知為何覺得十分滄桑,想想此刻的自己,跟「海祭」時真的完全不是同一個人。只得道:「去年只是一個隊員,今年我是總隊長,或許因為扛起責任了吧,唸起詩來不再那麼單純,反而……」

我啞然住口。小渝追問:

「反而怎樣?」

「呃,等等。」

我呆在當場,一股奇異的心思轉過腦海,瞬間好像抓到了什麼,一時卻又難以捉摸。

小渝知道我在思考,笑咪咪地不加催促。我皺起眉頭,覺得答案馬上就要出來了,卻總是差了那麼一步,好像只要更努力幾分,就能明朗了一般。

幾秒鐘過去還是出不來,我掏出皮包交給小渝,忙道:

「妳去結帳,我在門口等妳。」

小渝點點頭,我走到外頭。只見騎樓邊緣滴著水,下著雨的陰霾夜空,反射著城市的澄黃與暗紅。

默默想了片刻,小渝出來了。

我二話不說,抓她走進雨中,過馬路進了中正紀念堂。

九點剛過,裡頭尚未熄燈。地燈在雨裡往廣場裡延伸,滿地積水的水塘,在漣漪間反射著陰暗的光線。

我帶小渝爬上紀念堂階梯,高頭大馬的她不知何時接過我的吉他,兩人氣喘吁吁上到最高層,眼前出現一片壯麗而神祕的,在夜色中泛著薄霧的黑暗廣場。

我急著調勻呼吸,對小渝說:

「來,妳幫我聽聽看。」

小渝微笑著,臉上掛著晶瑩的水花。

「這首詩叫『念李白』,」我試著言簡意賅:「內容不重要,妳只要聽感覺就好。我的問題在連續與否,要一氣呵成,就像……就像妳耍刀法一樣,中間不能斷掉,也不能有那種很費勁的,看起來好像想要砍人的感覺。懂了嗎?」

「超級懂。」她笑道。

「好,那妳聽著。」

我說,當下連醞釀都不必,一口氣從「帶段詩」的「昔年有狂客」,唸完了最後一句的「故鄉在樽中」。

好痛快的感覺,我不禁想,捨棄了不必要的部分,剩下的只有瀟灑的李白。我怕忘了修改之處,連忙又唸了一遍,想想實在記不得那麼多,乾脆拿出隨身聽,不管裡頭的帶子是什麼,要小渝幫忙拿機器,對著麥克風再度唸了一遍。

小渝耐心陪我唸完。終於,連我自己都沙啞了,想起明天還要跟恭班打擂台,只能勉強自己停下來。喘了口大氣。

就在此刻,我才想起小渝正在淋雨。我心中滿是歉意,忙道:

「啊,真不好意思,都忘了幫妳打傘了啦。」

「不要緊。」她微笑著閉上眼睛:「小小的雨,很舒服。」停了片刻,又說:「跟你的詩一樣。」

「呃,」我臉一紅:「我的詩怎樣?」

「先回答你剛剛的問題,」她輕輕地說:「凱子,你的詩好極了,我聽得好感動。你問我是不是一氣呵成,我想說不但一氣呵成,甚至還懷疑你是不是有換氣呢。」她笑著說:「我的刀法可沒那麼流暢,你唸得一點都不費勁,比起我的刀法嘛,哈,那我還真是慚愧得想砍人。好啦,這是你剛剛問的,接下來我要說點別的。」說著偏起頭,想了想道:

「凱子,我覺得你就是李白。」

「啊?」我一呆:「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說,你把自己變成了詩中的李白。」她好像有點表達問題,下意識咬起食指,想了想說:「嗯,你這首詩很好懂,就是作者在想念李白嘛。不過呢,你唸起來的感覺好像自己就是詩中的李白,雖然是別人在懷念他,李白這個人卻從你的……該怎麼說呢……你的『表演』中表演了出來,結果大家都感受到李白在那邊了。」

「喔,」我靈光一閃:「這麼一說,詩裡雖然是第三人稱,字句上李白從來沒有出現,卻還是隱隱出現在聽眾心裡,結果還是有李白。是不是這個意思?」

「唉,你真的比較會說話。」她笑道:「沒錯,就是這個意思。」

我不接口,望著小渝淌著雨水的髮梢,默默想著她的話。

我就是李白。

或者說,成功詩朗隊,我們都是李白。

我不喜歡這首詩。若非為了老烏龜的復仇,我一點也不想用這首詩去比賽。這是我的高二、我的詩朗隊,就算明年回來,我也只是一個高三學長,不再是骨幹的高二隊員,更不再是總隊長了。

明年的我,會不會「念」著今年的「李白」呢?

應該是會的。我的高二、我的詩朗隊,我的「念李白」。

李白寫詩仙氣縱橫,我們唸詩也應該是這樣的。「念李白」裡頭的我是詩朗隊總隊長,我的顧慮太多了,報仇雪恥、傳統傳承、選舉考量、謀奪詩社……什麼李白,我根本是李林甫、高力士或楊國忠。

詩朗隊是責任。不像吉斌,「蓮花夢」是一股飄逸的情緒。

沒錯,我示範「蓮花夢」,比帶「念李白」強好幾倍。為什麼呢?因為那是吉斌的比賽。詩朗隊團體大於個人,「蓮花夢」是吉斌的,就像去年「我在長城上」是我的一般。示範「蓮花夢」時的我單純只是個唸詩的人,我可以想著去年的荷花池神遊物外,讓那些溫暖倉皇的高一回憶滲透在每個句子裡,無論沉吟或嘆息,都是我的感情,飄蕩在心裡,瀰漫在身邊,不用「投入」。

「念李白」是詩朗隊的,我是總隊長,不是我自己。既不是李白,也不是「念」著李白的詩人。

但是,小渝覺得我就是李白。

為什麼呢?

因為她是小渝,不是詩朗隊。對她而言我只是在唸詩,對我而言,我也只是在唸詩。

於是李白就現身了。

通過唸詩的我,通過欣賞的她,李白在我們之間迴盪。

小渝靜靜望著我,神色既溫和,又溫暖。

不知怎地,就在這個瞬間,我心裡忽然湧起一股久違了的、十分熟悉的感覺。微微細雨中周遭暖了起來,在這個傳統節氣裡已然算是冬天的中正紀念堂內,在一片黑暗朦朧間,我再度見到了滿池的荷花。

很靜很靜,又很敞亮,跟此刻四周的感覺完全不同。這是一股既安詳又平靜的氣氛,像是夏天無人的午後,或是秋天高遠燦爛的夕陽。

豔陽、蟬鳴、和暖的風,荷花在風中擺動。

細雨、詩句、陰鷙的夜空裡,有著小渝柔和的神情。

我不願再忍耐了,不顧一切地抱起了她,連書包都丟在積水的地上。小渝揹著我的吉他,拿著我的隨身聽,紅著臉站在原處,不知如何是好。

「小渝,謝謝妳。」我低聲說。

「啊,不會啦……」

「不,」我輕輕地,在她飄香的頸邊,認真地說:「謝謝妳。」

「嗯。」

她不再抗拒,微笑起來。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做,也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充斥著這麼多的、難以言喻的感受。是因為「念李白」嗎?還是她身上飄著的氣息?小雨灑在兩人身上,像是一層薄薄的霧簾。經過整天的爾虞我詐,此時此刻,我只想這樣抱著她,靜靜感受這些曾經圍繞在身邊,卻不知何時悄悄遠離我的,好久好久以前的感覺。

是的,這些感覺,我經驗過。

地下室裡小燕學姊的模樣、夕陽迴廊裡菲子的模樣、假日午後操場上小玫的模樣、國軍英雄館後台小箏的模樣,以及長空碧海中,薇的模樣。

是的,就是這些感覺。消失了好久好久,就在此刻忽然回到身邊,透過小渝的神情,還了給我。

就這麼地,兩人在雨中佇立。

空無一人的中正紀念堂裡,再也沒有任何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