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贏家

於是,選舉落幕,我終於輸掉了自己。

十二月一日。第二屆代聯會主席選舉。北一女校慶頒獎儀式預演。

一早雨停了,積水在朝陽下閃著金光。我穿著一套嶄新的制服,考慮半晌,決定收起鑰匙,改搭公車上學。

昨晚睡得不錯,九點半上床,一覺睡到早上七點。校慶預演在中午,離此刻還有幾個小時。今天出門得晚沒遇到娃娃,我在館前路下了車,還沒走進麥當勞就發現馨馨。只見她坐在窗口,隔著玻璃對我揮著手。

進去還沒坐下,就聽她笑吟吟地說:

「哥,今天挺晚的嘛。」

「咦?八點多了,妳怎麼還沒去學校?」

「我有公假啊,不急呢。」

「校慶預演?」

「不是不是。」她搖了搖頭:「那是你,我代表學校參加演講比賽,等一下就要過去了。」

「什麼演講比賽?」

「慶祝行憲四十二週年,擴大慶祝活動。」她吐了吐舌頭:「題目是『邁入民國八十年,新時代社會裡的憲政與法治』。」

「嘿,好個囉嗦題目。」我笑了起來:「妳這人愛講話,竟然連個題目都這麼長。邁、入、民、國、八、十、年、新、時、代、社、會、裡、的、憲、政、與、法、治。好傢伙,十九個字,大概要講個半小時了吧?」

「才沒有呢!」她嘟起嘴巴:「你講話小心點,這可是主任定的題目,演講稿也是她審核過的。如果被聽見,我看你這個『好小孩』就要當場黑掉,到手的獎章也泡湯啦。」

「是是是,我不敢。」我笑著又問:「對了,怎麼是妳去比?不是一向都派校內比賽冠軍去嗎?」

「那是國語文競賽,我這個只是一個活動而已。」

「所以抓演講社的?」

「對啊,這是我們的工作嘛。」

「地方在哪?」

「你們家。」她嘻嘻一笑:「這次是成功主辦,原來你不知道。你們學校代表叫金國強,你認識這個人嗎?」

「認識,我們班演辯社的。」我點點頭:「這人沒什麼,妳隨便兩下就能打贏他。」

「你說得容易,聽說你們演辯社的個個能言善道。」

「打屁聊天或許,其他就難講了。」我笑道:「來,練一下給哥聽吧?」

「不要。」

「害羞了是怎樣,不是馬上就要上台?」

「拿人家開心,我才不要。」她哼了哼:「你少廢話,我是專門在這裡等你的,好在你到底還是來了,總算沒讓我白等一番。有件事情要跟你講。」

「什麼事?」

「巧怡說前天你去找主任,對吧?」

「對啊。怎樣?」

「你是不是跟主任告了若婷她們的狀?」

「咦?」我一呆,連忙解釋:「等等,那是主任逼我說的,她想知道……」

「有哪些人捲入你們學校代聯會選舉,」她打斷我:「這我知道。我要問的是你幹嘛出賣她們?」

「這可是主任問的,我能不說嗎?」

「你就不會裝傻喔?」

「我幹嘛裝傻?」我嘿嘿一笑:「這幾個目中無人的傢伙又不是我朋友,我愛講就講,怎麼啦?」

「你好意思問怎麼了,」她嘆了口氣:「昨天是全校週會,主任在台上對這件事情講了重話,之後整天都在調查到底大家是怎麼介入你們家選舉的。班聯會、北青、辯論社,甚至連樂儀隊都有人被抓包。」

「喝,搞這麼大?」我忙道:「喂喂喂,我只跟滅絕師太說了伍心蕾、韓若婷與楊淑芬三個人而已。辯論社那邊還幫娃……王藝嵐澄清了老半天。至於樂儀隊更不用講,我怎麼可能會出賣她們呢?」

「是啦,看交情,跟你胡搞的都沒事。」她瞪我一眼:「你當主任這麼笨嗎?她當然有自己的管道,充其量只是跟你確認一番而已。你沒事幹嘛跟她扯,害大家的計畫通通泡湯,今天一個也走不了。」

「什麼計畫?」

「就一堆人要去『觀戰』嘛,你不知道嗎?」

「觀什麼戰?」

「成功的選舉啊,不是今天要投票?」

「咦?那是中午啊,這些人哪能去『觀戰』?」

「這你就不懂了。」馨馨嘖了一聲:「這些傢伙哪個沒有一堆辦法?班聯會的早就請好公假了,樂隊有幾個藉研討會之名打算溜過去,辯論社的甚至還拿到了救國團的邀請函。好嘛,你這一擺道,大家全被禁足啦。說句好笑的,北一女全校六千多人,今天只有我能去成功,哈哈。」

「等等,不然呢?她們原本都要去成功啊?」

「不但去,還要當啦啦隊呢。」

「什麼啦啦隊?」

「咦?你真的不知道嗎?」馨馨皺起眉頭:「她們說投票箱在司令台上,到時候還有貴賓席。三個候選人會在那裡站台拉票。原本她們各自都約好去幫忙的,這下可好,只要我們學校的一個也去不了。」

「哈,這可妙了。」我哈哈大笑:「原來還有這種活動,那真抱歉,破壞了大家的興致。」

「你還笑得出來,若婷她們都慘透了。」

「有什麼慘的,頂多不能去成功,又有什麼了不起的?」

「不能去是還好,問題是主任因為這件事情大發雷霆,決定給社團上緊發條。」馨馨說:「幾個『大人物』不用講了,昨天起訓導處開始全面回收公假,之前請的有理沒理通通收回去重新審核,大家都說以後日子難過了。」

「真的嗎?」我一怔:「嘿,就因為這件事,我看不至於吧?」

「你不信嗎?」

「不信。」我搖了搖頭,想起滅絕師太循循善誘的表情:「主任才不會那麼不講理呢。頂多只是殺雞儆猴作作樣子罷了。別的不說,如果妳說的是事實,那今天妳還能坐在這裡跟我打屁嗎?應該只能準時到成功比賽,比完就乖乖回北一女了吧?」

「哈,你倒是開始幫主任說話啦。」她冷笑一聲:「這要感謝你,演講社交到好朋友,這次事件沒有掃到我們。巧怡說主任愛屋及烏,對我們另眼相待,全校唯一公假覆審全數過關的就是演講社,甚至一早就批准了。」

「哦?」

「你喔,就是唯恐天下不亂,這下子天下大亂,小心莫名其妙結上仇家。」馨馨無奈地說:「我跟巧怡當然不會講出去,問題是訓導處那邊會不會說溜嘴很難講,我自己就是跟教官聊天聊出來的。再說前天你多明顯,一個男校學生跑來找主任,萬一消息走漏,被猜到是你告的密就糟了。」

「嘿,我怕她們嗎?」

「這些都是小心眼,跟你們學校一堆人交情又好,還是留意一下好。」

「是是是,我小心點還不成嗎?」

「你算了,要你小心點只怕做得更誇張,我才懶得理你。」她沒好氣地說:「反正你做你的乖小孩,別的事還是少碰為妙。不是要段考了嗎?」

「下下禮拜。所以?」

「你讀書了沒?」

「喂喂喂,別東扯西扯好不好?」我忙道:「妳今天是怎樣啦,一見面就囉嗦人,真的是因為主任在嚴管社團嗎?」

「不只。」

「那還有什麼?」

「我懶得說,反正你不是好東西。」她瞪我一眼,歎道:「算你運氣好,今天我沒空跟你囉嗦。另外問你一件事,禮拜天你會去吧?」

「當然啊。巧怡不是還交代任務了?」

「那好,我這裡有件事找你幫忙。」她點點頭:「上次提到小笙妹妹想留在戲劇社,你還記得吧?」

「記得,怎樣?」

「前幾天我跟她談了一下,看樣子情況有變。」

「有什麼變?」

「她改變主意了。」

「哦?」我一怔:「打算回來嗎?」

「嗯。」

「為什麼?」

「理由很複雜,」馨馨偏起頭想了想:「一來戲劇社被巧怡『滲透』得蠻厲害的,最近裡頭是非很多。一部分幹部覺得反正合併不可避免,所以反而跟演講社走得越來越近。」

「嘿,」我笑道:「巧怡還蠻厲害的嘛。」

「那是她們不瞭解演講社內部狀況,否則就難說了。」馨馨搖搖頭:「所以了,小笙妹妹好像有點騎虎難下,畢竟合併之後她就會面對出路問題。第二個理由是因為庭安學妹,你知道這個人嗎?」

「不知道,她是誰?」

「林庭安,庭院的庭,安全的安。她是演講社八字頭表現最好的學妹,目前是演講組,跟小笙妹妹同班。」

「了。這人怎樣?」

「她跟小笙妹妹交情很好,當然,巧怡是不知道的。」馨馨吐了吐舌頭:「這兩個學妹很……怎麼說呢,很有默契,跟你和小光的感覺很像。」

「所以這位學妹發揮影響力,勸小笙妹妹回演講社?」

「嗯。」

「那很好啊,要我幫什麼忙?」

「當然是巧怡嘛。」她推了我一把:「巧怡這人沒別的缺點,就是心眼小了點,她跟小笙妹妹的心結已經變成在賭氣了。你不是跟她談過嗎?她都沒講這件事喔?」

「她只講了一堆妳們幹部彼此不和的事。」

「誰跟她不和了?小雪宜君她們之所以跟巧怡冷戰,說到頭來還不都是為了小笙妹妹。」馨馨說:「哥,你又不是不知道小箏學姊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巧怡這樣對待小笙妹妹,許多人都看不下去。」

「所以你要我跟巧怡說說,請她接納小笙妹妹?」

「沒錯,你肯不肯?」

「肯當然肯,不過呢……」我想了想:「當然啦,這是妳們的內部問題。妳要我幫忙我就幫忙,不過我是幫妳的忙,不代表我個人意見。要是問我,我不覺得小笙妹妹回演講社是一件好事。所以必須是妳要我這麼做,不然我是不肯的。」

「為什麼?」馨馨一怔,笑道:「你講話前提真多,你是榮譽社員,少裝得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榮譽社員都是妳在說,每次有事就拿出這句,我看根本是出公差社員。」我嘿了一聲:「她跟巧怡不和,之後生活也不會快樂,所以我不贊成。只是參加社團而已,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就算她是姊姊的妹妹也不一定非待在演講社不可。長得又高又漂亮,樂儀隊我看都搶著要。幹嘛非得回演講社不可?」

「嘿,你以為儀隊樂隊是想去就能去的嗎?」馨馨大搖其頭:「小笙妹妹喜歡舞台表演,北一女裡就這兩個社團,難不成要她去國劇社嗎?巧怡只是面子問題,如果能夠接納小笙妹妹,那麼我想大家都會跟她言歸於好的。再說還有庭安學妹在,巧怡很欣賞這個學妹,看樣子有意思栽培她當下屆社長。」

「現在就要決定啊?」

「當然還沒,不過放眼八字頭學妹,我也覺得庭安最有潛力。」

「好嘛好嘛,所以就是要我去跟巧怡說一聲,希望她放下成見,別顧面子問題,念在姊姊一番栽培照顧,大發慈悲讓小笙妹妹回歸演講社,是不是?」我笑了起來:「嗯,這樣一來,小雪她們才肯放她一馬,重新把她當個社長看,否則以後走著瞧,對這種忘恩負義的小心眼女人,她們是絕對不會妥協的。這是妳的意見嗎?」

「喂喂喂,」她跳了起來:「哥,你是想幫忙還是想造反啊?這麼說還得了,大家不打起來才怪!」

「嘿,我當然不會這麼說嘛。」我哈哈大笑:「不過馨馨啊,其實這就是妳想說的話,我只是沒有修飾而已。跟妳講個認真的,這件事情幫忙可以,不過我真的不看好小笙妹妹將來在演講社的日子。」

「只因為跟巧怡不好嗎?」

「不,巧怡小心眼是一回事,重點在小笙妹妹的心態。」我正色道:「公歸公私歸私,她作為學妹,本來就不該天天亂跳槽。妳我都是社團幹部,難道不知道社團紀律很重要嗎?她不是姊姊,妳們幾個把對姊姊的感念放在她身上,縱容她破壞紀律、背叛巧怡託付,這都是不對的。」

「呃。」馨馨一怔:「你是這麼想的啊?」

「沒錯,我不喜歡她這樣,」我又說:「是沒什麼理由啦,不過妳們喜歡她也沒什麼理由。她不是姊姊,妳們這叫一廂情願,非常不專業。」

「嘿,斌斌也這麼說。」

「所以了,就我的看法,小笙妹妹將來保證是個亂源。」我續道:「不過這都是我個人意見,妳要我幫忙我就幫,誰叫妳是我妹妹呢?」

「哈,好一個個人意見,我是你妹妹。」她笑了起來:「既然這樣,那我不問你的『個人意見』就是。當我沒聽見,也沒發現其實你也是在以私廢公。」

「嘖,我不是演講社的,沒有這種問題。」

「要說幾遍,你是榮譽社員。」

「卻不是真的社員。」

「那我這麼說,你是學姊夫,又是大功臣,還是我們的神主牌。」

「我才不受妳拍馬屁,」我哼了哼:「真這麼想就更該把我貢著,妳們愛拜就拜,我泥菩薩一尊啥也不講誰也保佑不了。再怎麼神出了手就是凡人,神主牌不是拿來用的是拿來擺著安心的,反正不要讓我扯進這種小心眼小女生的小小糾紛。」

「不管啦,你一定要幫忙。」

「好啦好啦,幫幫幫,少囉嗦。」我嘆了口氣:「待會兒不是還要比賽嗎?虧妳有心情扯這些。這樣好了,禮拜天聯誼時讓我跟那位庭安學妹聊聊,先摸清楚一點,再看看能不能通過這位學妹對巧怡下手。這樣總行了嗎?」

「好,主意不錯,」馨馨高興地說:「那就交給你了。哥出馬巧怡一定答應,這也不算新聞了。」

「嘿。」

我哼了哼,這才起身點餐。

陪馨馨吃到九點出頭,她揹起書包先行離開。我望著她修長的背影,這才注意到今天她也穿著長袖黑皮鞋。這是北一女打校外比賽的固定穿著,希望她一切順利,拿個冠軍回來。

看看書聽聽音樂,十一點半離開麥當勞。抵達北一女時離下課還有十分鐘,換證登記、順便跟門口大媽聊幾句,走進活動中心時正好聽到下課鐘響。

活動中心大門不寬,上次跟滅絕師太狹路相逢就在此處。我到得早,大家都還沒來,只得一個人站在門內,望著擺了滿牆的獎盃獎牌發呆。

這裡多半是運動項目獎盃,其他的不是擺在校長室就是校史室。北一女真厲害,搞什麼都有模有樣的,連體育活動都有這麼好的成績。只見兩排櫃子延伸而去,裡頭什麼獎盃都有,桌球籃球羽毛球,游泳賽跑高爾夫,真不知道這些小女生哪來這麼多美國時間可以練習。

一會兒開始有人了,綠衣同學三三兩兩走進活動中心,一樣穿著黑皮鞋,看學號多半是高二,想必都是來參加預演的領獎者。每個人見到我都忍不住多看兩眼,似乎知道這次校慶有「特別節目」,幾個男校的要來領獎。

沒過多久熟人出現,方儀蘋與孫諭琦一齊來了。兩人同班,方儀蘋代表樂儀隊,孫諭琦代表恭班本身。三人見面寒暄幾句,我正想旁敲側擊打聽打聽關於滅絕師太「整肅」社團的事,就見慧心學姊也出現在門口,身邊跟著一位長髮及肩,神態瀟灑的高三學姊。

慧心學姊一樣戴著黑框眼鏡,腳下也穿著黑皮鞋。我一怔,打招呼道:

「學姊!」

「咦?你們都到了。」她微笑著對儀蘋、諭琦點點頭,對我說:「不錯不錯,制服還燙線呢,光一個預演就這麼認真啦?」

「其實只是新衣服的褶痕,妳誤會了。」我笑道:「學姊也是來領獎的?」

「是啊。」

「詩歌朗誦比賽的?」

「喔,不是不是。」她忙道:「我跟秀如參加攝影比賽拿了全國高中組冠軍,來,大家認識認識。」說著一指那位學姊:「學弟,這位是攝影社的常秀如學姊。上次晚會我不是跟你過說我打算跟她搭配參加比賽嗎?想不到就拿到了全國冠軍。學校記兩支大功發獎狀,其實照片都是她照的,你說我是不是很好運啊?」

「哈。」我笑了起來,對這位常秀如學姊點頭致意。

「秀如,」慧心學姊又說:「這位就是董子凱,妳是見過的啦。」

我一愣,不知道自己在哪裡見過她,只見對方笑道:

「我知道啊,這不是咱們的男主角嗎?」說著摸摸我的頭:「學弟,你不認識我,我可認識你。要不是你,只怕今天也沒這個獎可以領呢。」

「咦?這話怎麼講?」

「你是模特兒啊,」她笑道:「原來慧心沒跟你說。上次晚會我跟慧心都去了,她選主題我照相,最後出去比賽的是一張你跟學妹上台前夕的照片。當時你正在準備上台,跟幾個演講社學妹講話講得很專心,被我偷拍了還不知道。」

「真的啊?」我臉一紅:「結果妳們用這張拿了冠軍?」

「是啊,」慧心學姊接口:「本想拿某張九校工作人員收拾場地的照片去比的,後來秀如說你那張比較好,所以就聽她的了。」

「那照片呢?我可以借看一下嗎?」

「嗯,圖書館有展,校慶當天自己去看。」慧心學姊對秀如學姊說:「這樣,不如請妳洗一張大的送給學弟好了。人家是模特兒,也該留一張紀念紀念不是嗎?」

「好啊。」對方點點頭:「學弟,校慶那天你來找我拿。我是三年御班,知道怎麼走嗎?」

「知道。光復樓三樓。」

「嘿,熟門熟路,看樣子常來玩。」

她笑著說,與慧心學姊一齊走進活動中心。

十二點二十分。

人到齊了,上次那位胖胖的盧教官正在場中指引眾人整隊。北一女活動中心是個標準籃球場,看臺向上延伸,約莫五層樓高。由於沒有太多窗戶,裡頭照明很亮,站在場中頗有一種聚光燈下的感覺。

我的位置還蠻前面的,跟一堆「特殊貢獻獎」站在一起。司儀一樣是演講社的岑家鳳。好一陣子沒見到她了,只見她燙了個漂亮的捲髮,陪著教官一一數人頭,見到我嫣然一笑,放下手中小簿子走來。

「凱子,」她微笑著說:「又見到面啦,你這傢伙,不是說要舉辦一個『演講比賽老選手聚會』的嗎?」

「呃,對耶,妳不說我都忘了。」

「倒是禮拜天先搞了個聯誼。」她笑道,又問:「怎麼只有你?學長他們呢?」

「咦?沒人跟妳講嗎?」我呆了呆:「我跟滅……妳們主任報告過啦,學長們高三要用功,叫我自己一個人來。」

「呀,沒人跟我講耶。」她傷腦筋地看了看教官:「那可糟了,之前準備的台詞是五個人分別介紹,你確定到時候只有你一個人嗎?」

「是啊,這有什麼難的,加一句『成功高中說唱藝術社社長代表領獎』不就結了?」

「嘿,你說得簡單。」

她哼了哼,也沒解釋為什麼不簡單,嘆口氣就繼續數人頭去了。盧教官對我聳聳肩,頗有一種「這位同學還真嚴肅」的表情,似乎覺得十分有趣。

不一會兒整隊完畢,教官走到隊伍前頭說明如何分組、誰來頒獎,以及每組排頭負責喊的「立正」「敬禮」口號等規定。北一女就是北一女,什麼事情都很認真,連頒個獎都這麼麻煩,跟成功比起來真有天壤之別。

講解結束,排練開始。教官充當校長與頒獎貴賓,煞有介事地一組組頒發獎項。說起來頒獎都是同一個樣子,不過人家北一女就是比較精實,不但每個獎項都有「事蹟簡介」,準備了足夠份量的空白獎狀、獎章空盒;甚至還有一個樂隊的小喇叭手在一旁獨奏頒獎樂,以便模擬到時候的樂隊奏樂,控制時間並排除變因。

我是第三組上台,排在學業成績優異、科展得名的兩組受獎人後頭。果然是北一女,「特殊貢獻」到底比不上「成績優異」。即使這次我拿的是獎章,在北一女的獎懲辦法裡是頂級榮譽亦然。

由於是分組上台,家鳳必須先把整組受獎人名字與事蹟全部唸完,之後才會讓大家一起上台領獎。說唱藝術社的台詞是「協辦本校今年六月七日舉辦之『歷史的傷口募款晚會』,指導並協助設計表演活動成果斐然,表現出過人的愛國情操與專業能力,增進本校校譽,提供校際合作優良範例足堪範式,特頒特等獎章以示獎勵」。至於我的「個人事蹟」,則是「領導兩校合作有方」「創意與實踐能力過人」「組織能力超群」與「舞台表現出眾」云云。

哈,「有方」「過人」「超群」「出眾」,詞藻真華麗,聽得我不禁懷疑這些話指的是什麼人。難怪家鳳傷腦筋,我那句「成功高中說唱藝術社社長代表領獎」實在插不進去。不過她也很聰明,乾脆把小達等人的台詞通通刪掉,改成「董子凱暨社員共五名」。想想還好小達沒聽見,否則不知道又會怎麼小心眼了。

隨著她一聲令下,第三組魚貫上台。這組一共有六個人,其他幾個都是高三學姊。有的是促進國際合作、有的是代表學校在去年國慶大典上幹嘛幹嘛,一個個功勳顯赫,相形之下我這種程度的「貢獻」只能算是個小角色。

難怪大家都說北一女獎是「殊榮」,瞧瞧別人幹的事情多偉大。別的不說,其中一個是去年新加坡參訪團團長,曾經在新加坡的外交場合以中華民國學生代表身分,以中、英、法三國語文發表演說,之後又組織參訪團拜會東參訪西,替北一女與國家都露了極大的臉。想想我只是辦個表演而已,比起人家真是差了老大一截。

轉念又想,幸好這次小達他們不來。真要來了一傢伙上去五個,小光就算了,其他幾個呆頭呆腦,站在這位「外交使節」身邊只怕光模樣就丟人。自己驢不打緊,回頭被人笑成功呆根本是破壞校譽。想到這裡不禁覺得很有趣,若非場面嚴肅,差點噗哧一聲笑出來。

接下沒有獎章的空盒,教官裝模作樣地幫我「別」獎章,之後跟教官握手,把空盒放在左手立正站好,乖乖等後面兩個領完獎,依學姊口令立正敬禮完成,「向左轉!」魚貫下台,這才算大功告成。

整場預演沒花多久時間,中間有些小錯誤,教官要求重來了兩遍。解散時還不到十二點四十分。我把空盒交回,心想這下子可以閃了,就見教官對我一笑,點點頭說:

「怎樣,好玩嗎?」

「我真開了眼界。」我認真地說:「貴校紀律果然不是蓋的,值得學習。」

「哈,講得這麼好聽。」她哈哈一笑:「辛苦你了。對了,待會兒先別走,我有話要跟你說。」

「喔,是。」我忙道:「那這樣,我先去福利社買點喝的,待會兒再過來可以嗎?」

「那我們直接去訓導處見,買完就回來,別在校園裡亂跑。」

「是。」

我忙道,轉身離開會場。

上福利社買了一罐桂花紅茶,快速逛完一圈,買了點印有北一女校徽的信封信紙筆記簿之類的紀念品,我三步併作兩步回到訓導處,就見盧教官站在門口,身邊跟著儀蘋。

儀蘋對我嘻嘻一笑,教官開了口。

「跟我進來。」

我隨兩人步入訓導處。這是我第一次進來,一時之間不禁有點緊張。教官帶我們走到後方一個有點類似「櫃子審訊室」的地方,招呼我跟儀蘋在沙發上坐下。左右看看四周沒人,對我說:

「等一下就要回成功了吧?」

「我會先吃個午飯再回去。」

「喔,還沒吃飯啊?」她點點頭:「好,那我長話短說。你認識一位建中吉他社的同學叫張英凡,對吧?」

「咦?」我吃了一驚:「呃……認識啊。」

「他跟儀隊的梁文渝是什麼關係?」

我當場警覺起來,她為什麼要問我這個呢?心裡快速轉了一圈。面上不動聲色,輕輕鬆鬆地說:

「他們是鄰居,從小玩在一起,算是青梅竹馬吧。」

我回答得很有彈性,既可以被解釋成男女朋友,也能被視為是一般朋友。我的資訊太少了,不足以分析教官想問什麼事情,可以確定的只有教官不怕儀蘋聽,也知道我跟小渝關係匪淺而已。到底後面有什麼事,還得看接下去她問的內容才能決定。

「嗯,這我知道。」她瞧瞧儀蘋,又問:「那他們兩個……嗯,怎麼講……算是男女朋友嗎?」

「這我就不敢亂講了。」

我繼續避重就輕。小渝說他們分手了,但既然教官這麼問,顯然兩人還有什麼我所不知道的往來。她又問:

「你知道這位同學的背景嗎?」

「建中吉他社社長。我只知道這個。」

「你是怎麼知道的?」

「梁文渝跟我說的。」

「你見過他嗎?」

「見過,」我點點頭:「有一次貴校樂儀隊在中正紀念堂練習,我有事過去找梁同學,正好遇到他在那裡,就順便聊了幾句。」

「那你跟建中吉他社的人熟嗎?」

「嗯,認識幾個。」

「怎麼認識的?」

「教官知道啊,」我故示輕鬆:「我跟成功吉他社柯秉楠同班,他跟建中那一掛都很好,介紹我認識過一些人。」想了想又說:「不過那幾個都高三了。」

「像黃益誠那幾個?」

「呃,是啊。」

「那這屆呢?」

「只認識一個張英凡。」

「不是有個叫沈致良的也跟你很熟嗎?」

「喔,對對對,我忘了他。」我暗暗吃驚,教官竟然連阿良都知道:「他是我國中同學。」

「這就是了。」教官似乎鬆了口氣,偏起頭來想了想,忽然抿嘴一笑,搖了搖頭說:

「唉,你這小子,講話挺小心的嘛。」

「啊?」

「文渝很喜歡你,你們也交往一陣子了,沒錯吧?」

「呃。」我狼狽不已,忍不住伸手擦了擦汗:「我們交情還不錯,交往什麼的……那就得看教官怎麼解讀了。」

此話一說,連儀蘋都忍不住噗哧一笑,若非身在訓導處,只怕當場就要虧人了。教官微笑著沉默半晌,點點頭說:

「我不是主任,跟我講話不用這麼小心。這樣吧,跟你說一句話。你回去想想,這就不耽誤你吃飯了。」

「是,不會,教官請說。」

「文渝是個好孩子,」她看著我:「認真讀書,也是個認真的隊長。就這點來看你們蠻……蠻合得來的。教官說這些話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聲而已。」

「提醒我什麼?」

「有好的事物要好好珍惜,不要弄壞了。」她語帶保留地說:「你懂不懂?」

我呆了呆,這話說得既明又不明,說懂也不是,說不懂其實也懂了幾分。當下不禁問:

「呃,懂一半。」

「呵呵,那你問。」

「教官說的我大致瞭解,」我小心措詞:「只是,我不明白為什麼教官要特別找我講這些。」

「這是為了文渝。」教官毫不遲疑:「書上說良禽擇木而棲,交朋友也是這樣。不都說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嗎?我希望文渝能選擇一個好的……朋友,不要跟著別人學壞了。」

「呃。」

「這樣你可以懂了嗎?」

「多謝教官稱讚。」

「嘻嘻,真是聰明的孩子。」她輕笑一聲,轉頭對儀蘋說:「那就這樣。儀蘋,妳不是也沒吃飯嗎?陪人家吃個午餐,記得在下午第一節下課之前回來。」

「是。」

儀蘋露出一副嘖嘖稱奇的模樣,起身與我告別教官,快步退出訓導處。

一點二十五分。

時間不多,兩人沒跑遠,殺到桃源街吃了一頓溫州大餛飩。我滿腹疑問,一出校門就忙不迭詢問儀蘋教官那些話是什麼用意。儀蘋嘆了口氣,看看錶覺得時間不夠,只得加快速度,把她知道的情況講了一遍。

原來在我跟小渝「分手」後,小不點幾乎每天都來北一女站崗。之前他與小渝很低調,北一女知道的沒幾個,一眾教官同學甚至以為從頭到尾我都是小渝的男朋友。是故,一時之間儀隊的都在傳「凱子被甩掉了」,只有儀蘋心知肚明,卻也不知道該怎麼跟大家解釋。

女生愛八卦,沒幾天連教官也都聽說了這件事。建吉名聲在北一女很臭,教官不希望小渝被「帶壞」,因此利用某個討論儀隊隊務的餘暇找她聊了幾句。儀蘋說到這裡頓了頓,表示「她們說什麼沒人知道,可是最近張英凡好像出了點事,搞得亂七八糟,教官主任她們都曉得」。

倘若只是這樣,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然而儀蘋卻說這裡頭一定有什麼文章。因為,小渝從教官室出來後就悶悶地,似乎哭了一場,隨後幾天也不大講話,「任誰看都心事重重」。

我聞言表示「小渝跟小不點交往那麼多年了,分分合合的也是會影響情緒的嘛」。儀蘋卻用力地搖了搖頭,堅稱「絕對不只這樣」。就聽她說:

「凱子,我跟小渝朝夕相處,我是她的隊長,她有不能解決的困難我一眼就看得出來。不然這樣,我提一個問題給你思考,你一聽就懂。」

「好,妳說。」

「剛剛教官跟你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呃,她是在鼓勵我跟小渝交往?」

「沒錯,說得那麼明白,也不可能誤會成別的意思了。」她點點頭:「那我問你,這像是教官會說的話嗎?」

「我也覺得很奇怪呀。」

「你的形象很好,教官贊成你們交往並不奇怪,頂多是不主動鼓勵,反對是絕對不會反對的。」她搖頭:「她這麼說已經很稀奇了,更奇怪的是前面那幾句,你注意到她問了一堆建吉的事吧?」

「是啊,這很奇怪嗎?」

「鼓勵你跟小渝交往是一回事,扯建吉幹嘛?」

「小不點是建吉社長,大概是因為這個吧?」我想了想:「嗯,建吉很黑,妳剛剛也說啦,教官不希望小渝被帶壞什麼的。」

「不,那只是表面上的話。」她越搖越起勁:「教官是在暗示你,你大可像當時跟黃益誠搶程嘉箏學姊一樣,把小渝搶過來。」

「呃,連妳也知道這回事啊?」

「哈,你的『英雄事蹟』,只怕無人不知。」她嘿嘿一笑:「別說宜君跟我同班,程嘉箏學姊可是儀隊出來的。你搞清楚,這可是女校,女校裡是沒有秘密的。」

「嘿,我見識到了。」

「教官當然不能跟你明講,所以才扯出一堆建吉、黃益誠什麼的。其實你的作為連主任都知道,之前跟程嘉箏學姊是一對,前陣子跟小渝走很近,最近聽說還因為辯論社社長跟上次詩朗隊那個陳天義翻臉了,這都有沒有?」

「我的天,」我唉聲嘆氣:「儀蘋,哪天妳有空,一定要告訴我這些消息都是怎麼傳的。真的是太恐怖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再說也沒人因此就看不起你了,管他消息是怎麼傳的呢?」儀蘋微笑著說:「小話傳起來當然不好聽,不過看人還是要看全面一點。教官之所以暗示你,主任之所以喜歡你,甚至儀隊大家都站在你這邊,要小渝『回心轉意』,其實都是看到了你的優點,知道你這人很單純,沒什麼壞心眼罷了。」

「呃。」

我臉一紅,這話說的,連我這麼厚臉皮都招架不住了。連忙把話題帶開,問道:

「好吧,那我們先回到主題。換我問妳了。」

「你說。」

「就算我形象好……」我搔了搔頭:「靠,這樣講話真彆扭。就算我形象比建吉他們強一點好了,那教官也不用特地跑來『鼓勵』我跟小渝交往啊。妳不覺得這很奇怪嗎?」

「是有一點,」儀蘋同意:「在教官打算找你之前,我就問過她了。」

「那教官怎麼回答妳?」

「她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什麼近朱者赤之類的話。」

「所以妳就認定這裡頭有文章?」

「嗯。不過我實在問不出來了,小渝也不肯說,更讓我覺得裡頭別有隱情。」儀蘋皺起眉頭:「不蓋你,要北一女教官來跟男校同學講這種話,要不是在做夢,就是明天要世界末日了,趕快幫人類配一點優良基因什麼的。所以我猜教官有其他的考量,或者小渝有什心理問題,只有你能幫她解決,這才出此下策,對你這麼說。」

「嘿,妳講話還真難聽,勸小渝跟我在一起叫做『出此下策』。」我哈哈大笑,見儀蘋急著解釋,笑道:「妳別急,我開開玩笑別當真,妳稱讚我基因優良,我代替我爸媽謝謝妳。這麼說好了,妳要我做的是什麼?」

「等等,我沒要你做什麼。」她連忙說:「我反而想問你呢,你有沒有想做什麼?」

「呃,這個嘛……」

被她這麼一問,我突然也覺得不知道自己能夠做什麼。之前跟小渝發展得很快,兩人甚至已經表白過了。若非詩朗比賽前一天的「變化」,說不定今天已經在一起了也未可知。此刻,被儀蘋一問,我反而措手不及,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凱子,」她見我吟哦不語,皺起眉頭,疑惑地說:「怎麼不講話了?難道你不喜歡小渝了嗎?」

「呃。」我回過神來,搖搖頭說:「不是這麼回事。」

「那是怎麼回事?」

「嗯,這很難解釋。」我想了半晌:「妳也知道我跟小渝說好暫時別見面了,這陣子她來找過我兩次,一次沒遇到,一次欲言又止。我只能說,自己還沒有準備好,也不希望傷害到她,這妳明白嗎?」

「明白。」她答得爽快:「這是你的誠意。」

「唉,多謝,這也是一種說法啦。」我長歎一聲,沉默片刻,點點頭說:「好吧,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

「小渝的事妳放心,我會跟她談談。」我說:「或許她有別的心事,或許只是教官雞婆,這都不重要。小渝的確有話想跟我講,我也有義務讓她把心事說出來。我跟她有我跟她的溝通方式。給我一點時間,說開就沒事了。」說著微微一笑:「至於妳或教官的『建議』,那也只能走著瞧。這種事勉強不來,感覺是有頻率的,頻率合了也要有緣份才能成事。她跟小不點……就那個張英凡之間藕斷絲連,我猜還有一些我們不知道的事;至於教官那頭,搞不好也是像妳猜的那樣,因為知道小渝有一些很難解決的困難,找我幫忙『調劑』也說不定。」

「我想不是這樣啦,」她笑道:「瞧你說的,你哪那麼沒價值呢?我看你跟小渝很有緣份,總有一天會在一起的。」

「緣份,」我嘆了口氣:「我跟小渝算是非常有緣,至於這個『份』,就得看未來發展了。」

「這我同意。」她點點頭,看起來很滿意。

「好吧,」我伸手攪了攪碗裡還沒吃完的餛飩,揹起書包:「那就到此為止,妳時間到了。」

儀蘋一怔,跟著也揹起書包,兩人付賬離開,往北一女方向走去。

這是個奇怪的一天。送儀蘋回去後我去金橋喝了杯咖啡,之後信步逛逛重慶南路,晃來晃去晃進新公園,既不直接回家,也不肯乖乖回學校。

當然,我有整天公假,不回去也沒什麼。學校能有什麼事呢,還不就投票而已,橫豎我這票是沒得投了。再說,真要我投,我也不知道應該投誰。

那我在等什麼?

不知道。望著水池裡悠哉遊哉的烏龜,我心裡滿是焦躁。彷彿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只是一時忘了,此刻尚未忙完,還有很多問題等著處理一般。

是小渝嗎?還是答應馨馨要跟巧怡溝通的事?

都不是。小渝的事很難辦,別看我跟儀蘋講得輕鬆,後頭保證有一堆內情。一年多來我學會了,人跟人相處是很複雜的,講好的事情都會出包,認定好的狀況也會一夕變化。愣著瞎猜沒用,見到小渝自有分曉。

再說,當時講好的是「暫時」不見面,又不是以後都不見面了。小渝跟我的關係很尷尬,就算要講個清楚的,也不該是因為教官或儀蘋說了什麼。從上週六開始,短短七天裡先後跟娃娃、大姊與小箏都有過情緒上的風波。我實在不能在這種時候再橫生枝節,再跟小渝亂講什麼了。

跟巧怡溝通也不急,禮拜天就要見面,到時再說就好。小笙妹妹那邊一波三折,小雪她們公私不分;換成詩朗隊或說唱藝術社我早翻臉了,哪容她要走就走,想來就來呢?

那麼,我是在擔心投票結果了?

哼,關我什麼事?糾察隊都給阿貴了,再不當選就是他自己智障,我什麼辦法也沒有。這次選戰打得元氣大傷,學校裡人際關係混亂,老實說真是好戲一場。我一直是個局外人,事到如今,就該好好當個局外人,冷眼旁觀一番,順便譏笑他們那副汲汲營營、機關算盡的樣子才對。

可是,我還是在乎。

媽的,我不滿地站起身來,踢了一個小石頭到池子裡,只見幾隻烏龜紛紛走避。我幹嘛在乎呢?又不是我在選,也不是小光、希特勒或詩聖在選,阿貴或管樂詹是跟我有多熟啦?這些人沒一個好東西,無論誰當選我都只贏不輸,阿義什麼的說實話我也沒那麼擔心,阿丹又不讓我去當龍吟詩社社長,說真的要詩社搞不好是沒事找自己麻煩。既然這樣,我又幹嘛蹲在這裡在乎來在乎去,搞得心神不寧呢?

好啦好啦,回去看看就是了,反正今天不看明天也會看,就不要待會兒call機響個不停回電都麻煩。我哼了哼,點起一根菸,強迫自己別去想小箏的表情,轉身大步往學校走。

四點二十分。

放學了,校門口都是人,小吃街熱熱鬧鬧地跟平素沒什麼不同。糾察隊站在門口維持秩序,機車洪穿著軍便服夾克,站在門口指揮放學。

挺正常的,我心想,才走幾步他就瞧見我。只見機車洪對我揮了揮手,要我過去。

「教官。」

「你回來啦?」他看起來還蠻輕鬆地:「怎樣,預演得如何?」

「還不錯。」

「沒丟臉吧?」他不放心地問,看了看我打得好好的領帶。

「沒啊,北一女規矩很多,照做就好了。」

「那就好。」他點點頭:「那你回來幹嘛?不都放學了?」

「看看投票結果吧。」

「哈,」他笑了起來:「不放心是不是?貼在穿堂上呢,自己去看吧。」

「呃,好。」

「喔,對了,昨天你沒來,賴小姐說有事找你,待會兒去訓導處報到一下吧?」

「是。」

「你怎樣,病好一點了沒?」

「好了,」我一怔,今天他異常親切:「小小發燒,休息過已經沒事了。謝謝教官。」

「不會,那你進去吧,我還要忙。」

他點點頭,轉過身去,繼續指揮放學。

我轉身擠進去。由於正值放學,穿堂上擠得水洩不通。過去常常覺得每到這種時候就有種「放犯人回家過年」的感覺,更何況是今天,所有人都擠在訓導處那一側的公佈欄前,一邊七嘴八舌議論紛紛,一邊看著玻璃櫃裡墨瀋未乾,寫在血紅全開圖畫紙上的當選佈告。

「賀!本校二一七班胡財貴同學高票當選第二屆學生代表聯席會主席!」

這一瞬間,我不禁皺起眉頭。

學校幹嘛寫這種佈告呢?胡財貴當選並不稀奇,一路上雖有波折,但他總是保持著優勢。學校應該是中立的,寫張公文蓋個章貼出來就好,幹嘛搞成這樣,一副歡欣鼓舞、張燈結彩的樣子?

佈告一邊貼著小小的公文,公文附件是開票結果。一一九三比零比一一六九,胡財貴以二十四票差距勝出,二號王又勤棄權,高一高二總投票率是百分之七十五點六。

咦?我一怔,只差二十四票?

怎麼會?王又勤的確棄權了啊,表示糾察隊那邊並未食言,的的確確投入了胡財貴陣營。糾察隊的票都是鐵票,再說原本一定有些空氣票會投給阿貴。兩方的差距怎麼可能那麼近?近到幾乎翻盤的結果?

而且,這麼一來又有變數了。

選舉辦法規定,只要票數差距在百分之一以內,落選人就可以提出驗票要求。如果驗票結果發現舞弊情事,則舞弊一方自動喪失資格。我算了算,若依總投票人數三千一百二十一個人來看,那麼差距是千分之七點六,管樂詹有權力提出驗票要求。

驗票就有風險了。我們又不是中央選委會,選票品質或監票機制應該都很馬虎,屆時何謂「舞弊」就很難說了。兩方鬥得這麼兇,票數差距又那麼近,說實話真有什麼舞弊也不是不可能的,到時候只怕事情可沒那麼容易解決。

等等,是這樣算的嗎?

我的算法是票數差距除以所有擁有投票權的高一、高二人頭數,選舉辦法寫的是什麼?我走到一邊,看著之前公佈,現在被冷落到一邊的辦法公告。

「各候選人得票數差距與總選票數比值在百分之一以下者,得由得票數較低候選人提出驗票。」辦法十六條這麼寫。

這又是什麼意思?我呆了呆,「總選票數」,代表的是「所有高一高二選舉人數」,還是「實際投出的有效票數」呢?

我又算了起來,若依投票率來算,實際總投票數為二三六二張,二十四除以二三六二,嘿,這是百分之一點零一。

靠,這要怎麼算啊,剛好過關,那就不必驗票了嗎?

等等,這裡的百分之一「以下」含不含百分之一啊?依照以往國中數學的名詞定義,「以下」是有包含基準數字的;不包含的叫做「低於」或「不滿」,並非「以下」。是故,以此標準,準準百分之一也須驗票。

還有,既然是比率,那就沒辦法那麼準。如果包含基準數,那麼「百分之一點零一」裡頭的「零點零一」,是要無條件刪除呢,還是算成超過?算成超過就不須驗票,無條件刪除,則驗票恐怕逃不了。

啊啊啊,我想這個是要幹嘛啦?我不禁苦笑,這是管樂詹的問題,他要不要驗票關我屁事?我的數學又不好,心算數字只怕問題一堆。真正該想的是「兩方得票差距為什麼這麼小」,而不是「這麼小該怎麼辦」。

想來想去百思不得其解,正自沉吟,忽然被人拍了一把。

「咦?凱子,你怎麼回來了?」

轉頭一瞧,儀隊蘇家祥。

「呃,」我回過神來,忙道:「我今天公假去北一女,事情辦完就回來了。」

「那太好了,阿貴急著找你呢。」他高興地說:「你今天可錯過好戲啦,開票過程真是精采極了!喂喂喂,你別聽我廢話,趕快去演辯社社辦,阿貴跟總隊都在那裡,還有王又勤,他們有大事急著找你商量呢!」

「呃,都當選了,還商量什麼?」我聳聳肩:「什麼『大事』?」

「好像是關於如何處理叛徒的事,阿貴說要看你的意見。」

「叛徒?是誰?」

「陳天義啊,還能有誰?」

我一驚,想不到選舉剛結束,清算鬥爭竟然馬上開始。只聽蘇家祥又說:

「不光是陳天義,卡漫社、天文社都要處理。阿貴說了,這回要不是你說動王又勤,我們這一輸就是一百二十幾票,什麼你是他的再造恩人之類的,打算公開感謝你一堆。」

「嘿。」

「咦?怎麼啦?」他一怔:「你看起來好像不是很高興?因為票數差距太小了嗎?」

「呃,沒有沒有,我幹嘛不高興?」我忙道,又問:「阿義人在哪?」

「不知道啊,中午投票的時候還在司令台上看到他,後來下午廣播開票,之後就人間蒸發了。」蘇家祥笑了起來:「大概是知道要死了吧,先閃一步。對了對了,阿貴還說你在訓導處耍的那招真過癮,這下子陳天義不但沒有出路,阿貴也不必信守承諾,把演辯社社長讓給他了。」

「呃。」

「這個小子,活該!」蘇家祥幸災樂禍地說:「我最討厭這種表裡不一的小人了,想想阿貴對他真好,什麼『凱子放他一馬我就算了』。天下哪有這種好事,換成在儀隊啊,我看不但馬上趕出去,被大家阿魯巴到死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等等,」我一驚:「阿貴說要我處理?」

「是啊,你是受害人嘛。」他點點頭:「本來大家都不相信陳天義真的會背叛演辯社,阿貴不是還答應讓他回任社長嗎?搞了半天原來只有你跟阿貴兩個人知道真相,難得你們都能忍下來。阿貴說了,陳天義在選前掏走演辯社選票,放謠言中傷你名譽,暗中跟管樂社合作,還利用你不願得罪人的個性逼你把說唱藝術社的票給了管樂詹。這簡直欺人太甚,你卻都忍了下來,還知道先去訓導處幫阿貴運作讓陳天義當不了演辯社社長。這麼一來,阿貴就可以把事情壓在演辯社,不用『公開處決』。我還真佩服你,面面俱到,連阿貴的面子也顧了,不愧是諸葛亮,這一手還真是漂亮呢!」

我啞口無言,想不到阿貴如此深沉,當選興奮不過幾個小時,就已經把後續圍殺阿義的壞人丟給我當了。

「想想真是便宜了他,」蘇家祥續道:「凱子你人好,跟陳天義又是詩朗隊的交情,大概也只會從輕發落吧?你這人喔,勸你有時候還是得心狠手辣一點,省得……」

蘇家祥繼續囉嗦,我卻只能怔怔地站在原地,連一句話也聽不進去。滅絕師太說得對,只有「實踐」卻沒有「主義思想」,這就是血淋淋的下場。

我長歎一聲,阻止他繼續往下說。

「木頭,不好意思,我還有點事要去訓導處。」

「喔,好好好,」他忙道:「那我不打擾你了,待會兒記得去演辯社社辦喔!」

「唔。」

「對了,還有一件事。」他又笑了起來:「這次多謝你幫忙讓儀隊整合,又幫我們選對了邊。這份交情,成功儀隊永遠不會忘記。」

「呃,別客氣。」

我苦笑一番,搖了搖頭,連忙逃離了穿堂。

被蘇家祥這麼一搞,我的心情不禁大受影響。心煩意亂找到賴小姐,只見她一怔,皺起眉頭說:

「咦?你怎麼回來了?」

「搞定了嘛。」我點點頭:「什麼事情找我呢?」

「三件事。」她緩緩地說,看起來不是很高興:「第一個,你們學長不去北一女領獎,對吧?」

「呃,對。」

「你怎麼不來跟訓導處報告?」

「啊,」我一呆,連忙解釋:「我……禮拜三那天我有點慌,所以一放學就去找滅……找丁主任先交代一聲。本來覺得自己學長闖的禍自己收拾就好,不想麻煩訓導處,所以……所以就這麼辦了。」

「嘿,倒是一番好意?」她哼了哼:「好,你跟人家訓導處交情好,我拿你沒輒。那你昨天幹嘛不跟我說?」

「我昨天請病假。」

「那今天早上不會來講一聲啊,」她瞪著我:「有公假非用完不可,是不是?北一女那邊是中午預演,你早上就不能勞駕過來說一聲嗎?」

「……」

「算了,你們學生都是這樣,好像把學校當成是監獄了。那我問第二件事。聽說你答應丁主任派詩朗隊參加明年中等運動會的節目表演,是不是?」

「呃,我那個不能算是『派』啦……」

「哪不算?不是還建議兩校合作嗎?」她冷笑一聲:「好小子,學校派哪個團體出去是訓育組的決定,你有建議不是不行,老實說建議得也不錯,知道替校隊找機會而不只是為自己的社團著想。問題是,你就不能先來跟我們說一聲,讓我們自己去回覆北一女嗎?」

「等一下,」我忙道:「當時是丁主任自己提議要找說唱藝術社的,我當場覺得詩朗隊比較好就隨口說說,結果她一口就答應了,我本來就跟她講好要先回來問過訓導處,她才發公文的。」

「那人家已經打電話來確認了,你怎麼講?」賴小姐滿臉不高興:「你有意見幹嘛跟她說?為什麼不先等一下,跟我們談好之後再讓訓導處去說?」

「呃,這個我有話講。」

「你講啊。」

「一來那是聊天聊到的,」我拚命解釋:「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有什麼中等運動會,是她主動提要說唱藝術社講相聲,問我意見我才說的。在那之前她正好跟我客氣了一堆成功詩朗隊表現很好,所以幫詩朗隊爭取表演機會也是順理成章的。這是難得的機會,我身為詩朗隊總隊長,幫校隊爭取機會是我的職責,連自己社團都不顧了好嗎?既然能夠當場說動她自然不能拖延。反過來說,如果沒有先說服她詩朗隊比較好,那麼人家發公文來找說唱藝術社,之後你們又要怎麼回應呢?跟她說不要嗎?派我去跟她翻案嗎?」

「你能言善道,幹嘛不去當演辯社社長?」她哼了哼,似乎也覺得我有道理:「那你為什麼不趕快回來報告,拖到人家打來了我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昨天請病假嘛。」

「好好好,你生病最大。有去看醫生嗎?」

「沒有。」

「少來這套,」她壓低聲音,不讓四周人聽到:「明明就是蹺課,昨天早上你在麥當勞。我去北門郵局經過看到你在裡頭,還敢跟我狡辯?」

「呃,我是真的生病啦,」我心中感激,知道她在幫我遮掩,連忙拿出放在書包裡還沒丟掉的感冒糖漿空瓶,又抽出皮夾裡還沒整理過的發票,低聲說:「妳看啦,真有感冒,只是懶得去看醫生而已。本來也是打算要來上學的啊,妳既然看到那就知道我穿的是制服不是嗎?結果還是不舒服,所以就回去了嘛。」

「好啦好啦,真是的,連證據都準備好了。」她噗哧一笑,敲了我一個頭:「我是訓育組幹事,你跟我講這麼多做什麼?自己照顧身體,不要一天到晚都生病,比賽前還生病的總隊長開天闢地就你一個。不舒服就要去看醫生,就算不來打個電話也行嘛。昨天陳組長接人家丁主任電話的時候什麼都不知道,之後很不高興,我還幫你講了好多話呢。」

「呃,對不起啦。」

「好好好,年輕人嘛,以後辦事記得回報。」她點點頭,似乎終於不生氣了,低著聲音說:「最後一件事,你上次要教官跟我講的事,我已經幫你做了。」

「呃。」

「其實我也沒做什麼,陳天義的名額的確不在演辯社,他是詩社的,不具備接任演辯社社長資格。」她點點頭:「之前你對王志強就用過這招了,我覺得這很不好,這是最後一次,下次我可不幫忙了。」

「呃,」我搔了搔頭:「謝謝啦,真對不起。」

「不過,你也得答應我一個條件,否則我也隨時可以放水。」

「什麼條件妳說,我通通答應。」

「放陳天義一馬。」她認真地說:「演辯社那幾個小朋友勾心鬥角,你本來就不該參加在裡頭。訓導處暗中支持胡財貴是為了管理方便,並不代表胡財貴真的有多好。你跟陳天義鬧不愉快我們都有聽說,大家都在傳胡財貴要你決定怎麼處理叛徒。不過考量到人家先被趕下社長現在又站錯邊,你這邊絕對不可以趕盡殺絕,聽到沒有?」

「這個妳放心。」我鄭重地點點頭:「我不是那種人,阿貴把這件事往我頭上推也不是什麼好意。不然這樣,乾脆妳當我沒說,就讓他回任演辯社社長好了,我自己去跟阿貴交代。」

「不,我們不能再干涉了。」她搖了搖頭:「訓導處不該介入這麼多。而且,這麼做對你也不好。」

「怎麼說?」

「你答應幫林碩彥爭取演辯社社長,他跟我說過,你不能又對他失信。」賴小姐說:「其次,陳天義這孩子……怎麼說呢,說唱藝術社的未來還是要顧。」

「呃。」

我一怔,賴小姐竟然什麼都想到了。

「唉,反正這次選舉太亂了,下次學校不可能再讓大家這麼搞啦。」她語重心長地嘆了口氣:「這次你做得很好,只是外頭流言也多,你自己小心,注意不要讓別人誤會你了。知道嗎?」

我點點頭,心裡一陣暖意。她對我還是很好的。

「那就這樣了,之後我們會回覆北一女,你好好準備詩朗隊,別丟學校的臉。」她微微一笑,饒有深意地說:

「畢竟,詩社前途也在你手上。」

隨後幾天就熱鬧了。當天我沒去演辯社,禮拜六一早阿貴跑來「登門拜謝」,表示若無我最後關頭出手整合糾察隊,這次保證大敗虧輸。我不置可否,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著說了聲「恭喜啦」。

管樂詹那頭倒是一點也沒有怪我。我利用第一節下課跑去管樂社社辦,他一見我就熱情地握起了手,表示「你的努力我都看到了,可惜我做人失敗,沒能把握住慈幼社那幾個社團」。他又說,「既然輸了那也只好認了,聽說你還是拿到了胡財貴一席財委,恭喜恭喜,未來請你在代聯會幫大家照顧著點,幫音樂性社團聯盟把關拿預算,別讓胡財貴惡整大家」。

我聞言面紅耳赤,心想他還是一直這麼信任我,我為一己之私出賣人家,真想挖個地洞鑽進去躲起來。

票數差距方面,管樂詹也幫我解了部分的疑惑。原來整件事根本是我豬頭。開學時利用六本海王子跟老二換票源,本來是為了對付演辯社的,之後決定支持阿貴,卻忘了通知卡漫社一聲。孔子聽老二的話要求社員投給管樂詹,甚至還私下跟管樂詹報告了整件事。管樂詹感激不已,千叮嚀萬交待要孔子守口如瓶,不能說出這是我的主意。孔子那邊拿了六本海王子當然什麼都好,老二又不管事,卡漫社這一局竟然完全密不通風,大家都覺得是孔子自己的想法,完全沒有牽扯到我身上。

再者,卡漫社的紀律比較差,催票效率也不怎麼樣,因此投票出來兩個陣營各自瓜分一半,阿貴這邊也不覺得有什麼異樣。在陰錯陽差多了四十幾票,幾乎一口氣追平票數,又不知道我私下運作糾察隊投入演辯社陣營的情況下,管樂詹對我「默默出手」的作為感激不已。「至於說唱藝術社那邊,算起來你也真的一票沒跑,小弟佩服,果然領導有方」。

這就怪了,告辭管樂詹,我連忙跑去找阿丹,一問才知內幕更多。禮拜四我請假沒來,阿貴找阿丹咬耳朵,要他「看在大家同班一場,你也別讓凱子為難,表面上說唱藝術社投給管樂詹,私底下你就幫凱子當個壞人,叫你們社員把票投給我吧」。

阿貴自作聰明,這招竟然弄巧成拙。阿丹表面答應,心裡冷笑一番,本來他就很討厭阿貴了,這麼一來更是絕不買單。牛脾氣發作找上小光商議,之後跑遍各班社員,確認大家把票全數投給管樂詹。原本答應阿貴說唱藝術社開放自由投票,這樣才能勉強小勝管樂詹一點;這下子說唱藝術社加卡漫社突然翻盤,若非糾察隊來了一場及時雨,阿貴甚至可能大輸一百多票也未可知。

當然,阿丹跟小光也有自己的想法。兩人分析即使扯我後腿,未來管樂詹當選後社團一樣可以混得很好。龍吟詩社或許拿不到了,但他們也無所謂,「你本事那麼大,頂多生生咱們的氣,回頭滲透詩朗隊什麼的照樣拿得下詩社,再說管樂詹也可以幫你壓制胡財貴,加上合唱團一堆詩朗隊大砲學長,靠山很硬」。

這一切都是私下運作,無論卡漫社、說唱藝術社的狀況阿貴都不知道,反而讓管樂詹欠了我一堆情。禮拜六下午阿貴開慶功宴,席上論功行賞,雖然沒有強調我整合糾察隊的「功績」,卻還是公開推我為「第一功臣」。

我心裡不舒服,一來阿貴心機太重,二來也不想當他的「臣」,客氣幾句之後宣布自己不會進入代聯會,希望大家幫我「照顧學弟」。同時也在會議上要求各社團幹部公開保證捐棄成見,修補與音樂性社團的關係,「不要連環報復,破壞成功人的團結」。

阿貴沒說什麼,看表情另有想法,儀隊與糾察隊卻同時起立鼓掌,表示「凱子本身就是示範,大家應該好好記得這番話」。我利用機會,又表示阿貴應示以大量,不要追殺阿義與豬哥糖,甚至願意放棄龍吟詩社讓他繼續擔任社長。阿貴面有難色,看看王又勤,看看林碩彥,見兩人連連點頭,加上不用割讓詩社,只得表示「好,就依凱子說的辦吧」。

回說阿義,這次他是最大的輸家。一番圖謀鏡花水月,最後落得人人喊打。幾天後兩人私下見面,他看起來很落寞,眼神中滿是恨意,不但對我起碼幫他保留龍吟詩社這件事一聲謝謝都沒有,甚至還冷冷地說:

「這次你贏了。如果還有下次,最好別參加在裡頭。」

豬哥糖方面倒是出人意表,隔週他找上門來,一見我就哈哈大笑,粗大長毛的手臂一掌拍得我幾乎摔倒,不但爽朗地認輸了事,還公開約我下次出馬「替學弟操盤競選」。經過這次折騰,我滿心只是不願,當場唯唯諾諾沒說什麼,臉上笑了笑,對他說:

「唐宇同,我還真是佩服你。」

要講贏家,其實這次最大的贏家是碩彥。雖然必須辭去副主席,卻也換到了擁有實權,演辯社裡人人稱羨的社長一職。只見他天天開心地逢人就笑,見到我則稱兄道弟,三句話不離「大家就此休兵」「說唱藝術社是演辯社最堅強的盟友」之類的,得意忘形的話。

作為表面上的贏家,阿貴被儀隊、糾察隊包圍,婆婆多到幾乎沒有實權;論敗軍之將,管樂詹在「成功社團大休兵」的前提下什麼都沒有損失。阿義當著原本的詩社社長、豬哥糖夢想著下次當藏鏡人;不想當副主席的平平瞎忙了一場,想當主席的王又勤卻只當上了副主席。放眼這次選舉,其實沒有一個真正的贏家;回顧一番,好像每個人都輸了一把,換來的都是一些不盡滿意的東西。

至於我自己,則是有贏有輸;贏了面子,輸了底子。

我贏的很多,代聯會席位、許多朋友、一堆人情、「智多星」「諸葛亮」封號,以及從此不受演辯社干擾,算是完成了四大任務其中之一。

我輸的,則是每當想起滅絕師太的話、阿義的眼神、對未來阿貴要如何施政的不安、以及對人的信賴感崩解等等,一股無可抑制的,像是把自己污染了、心裡有一塊地方爛掉的,一份再也不能抹去的骯髒感。

想到齊教官馬上就要回來,不知道他會怎麼看待整件事。

想到要跟薇寫信,我卻不曉得該怎麼對她解釋這些行為。

總而言之,我才是最大的輸家。我輸了對自己的信任,也輸了原本被馨馨稱道的,「透明乾淨」的自己。一場選舉下來,我發現自己是個既無誠意,也欠缺「主義思想」的人。或許別人都沒發現,我卻清楚明白,過去那些做錯了的事情,曾經傷害過別人的作為,其實都是必然會發生的,因為我就是這種人。無論對阿貴或管樂詹,對小箏或薇,甚至當年對遠遠或吳仁甫,其實我只是不斷地搶,試圖換取最大利益,妄想什麼都拿,什麼都贏,也不管那些拿了贏了的東西,到底是不是自己真心想要的,只是一昧爭奪,蒐集也似地撈著、搶著。

走到今天,我總算贏了,整條路上贏了好多好多,贏了滿手的東西。

於是,選舉落幕,我終於輸掉了自己。

十二月三日。說唱藝術社演講社聯誼。

禮拜天。一早豔陽高照,是個難得的好天氣。今天是說唱藝術社與演講社的聯誼日,兩個情誼深厚的社團,第一次合辦一個與社團無關的活動,出現在政大門口,準備往貓空出發。

今天我是有任務的,作為「榮譽社員」,我必須找機會幫巧怡修補與幹部之間的關係;同時也要帶領學弟,跟那些從未謀面的學妹們建立感情,就像當時的自己一般。

由於兩社交誼深厚,雙方幾乎傾巢而出,說唱藝術社來了四十一人,幾乎所有高一社員都到了;演講社方面則是全員出動,人數高達五十四個,可說是踴躍參加,「座」無虛席。

兩社約好九點在政大門口見面。我到時已經有很多人了。只見學弟多半散落四方,女生通通聚集一處。兩邊都穿著便服,五顏六色花枝招展,跟平素總是整齊制服的演講社非常不同。

政大比較偏僻,馨馨怕遲到,昨晚還睡在宜君家。這位副社長學姊大人不改三八個性,一到就嘻嘻哈哈地跟學弟妹們鬧在一起。見我到場,更是一把挽起我的手臂,「哥」長「哥」短喊個不停,也不管我滿臉通紅,大多數學弟妹也都不知道我跟她的關係。

九點前夕演講社到齊了,甚至還有跑來插花的阿珍學姊。說唱藝術社這邊還算給面子,除了小光大牌沒出現,其他人都十分準時。今天巧怡特別穿了短裙,見小光遲到有點不高興,哼了一聲,「我們走」,嚇得我特別派黑若澤溜出去打電話,叫醒尚在呼呼大睡的這位少爺。

在巧怡安排下,我跟她分頭整隊,將隊伍分成十組,讓兩社不同年級的社員彼此交錯。我有騎車來,部分學弟也有車,於是各自呼朋引伴,我載家鳳,學弟們載著不知何時認識的學妹,餘人搭公車,分頭往貓空進發。

家鳳在演講社比較沒朋友,這也是我負責載她的主要理由。她很大方,坐在後座老實不客氣地抱著我,暖暖的身子讓我想起陽明山上的娃娃。這是一個十分奇怪的組合,我讓小時候「驚艷」的比賽對手抱著,騎著薇的追風,在一個暖暖的初冬日子裡,往國中時跟實習老師去過的茶藝館疾馳而去,心裡的感覺難以形容。

我們的目的地是「邀月」,位在之前與大姊、小箏去過的「寒舍」隔壁。可惜小箏沒來,我不禁想,要是早辦幾個月,今天的我就還是個學弟,也還是「最漂亮的學姊」的男朋友了。

當然,也就會有小達那傢伙啦。想想還是算了吧。

我騎車比較快,抵達「邀月」時只有一組抵達。家鳳下了車,我把車停好,對她說:

「還好吧?」

「沒問題,你騎得很溫柔。」她微笑道:「真有趣,認識你這麼久了,這還是我們第一次出來玩呢。」

「當年是對手嘛。」

「說得也是,小時候對輸贏很認真的。」她點點頭:「先進去坐吧,也可以單獨聊聊。」

「呵,聊什麼,『自強年五週年紀念』嗎?」

「也不錯啊,不然就聊你的『假如我是清道夫』,哈哈。」

兩人走進「邀月」。這裡的大門蓋在路邊,門是幾根木頭搭的,後方有條長長的泥土路。路的盡頭是一棟磚造平房,沿山坡錯落有致設置著座位。平房是櫃檯,也有幾個座位,裡頭茶香濃郁,一個長髮大姊姊正在招呼其他社員入座。

我跟家鳳步出戶外,找了個偏僻位置坐下。第一組的伍傳芳學弟跑到我們身邊,很有禮貌地說:

「學姊、學長。你們要喝什麼茶?老闆說要先點。」

「家鳳?」

「我都可以。」

「那我們喝金萱。」我吩咐軍閥:「你跟老闆提醒一聲,我們要本地種的。」

「呃,好,我去說。」

學弟看來不曉得我在說什麼,乖乖轉身跑去點茶。家鳳一笑,問道:

「這是什麼茶,本地種的比較好喝嗎?」

「嗯,量比較少,貴一點。」我解釋:「金萱是茶樹品種的名字,一般都叫二七仔,是國內品種改良出來的。喝起來有一股很特別的奶味,多半種在南投附近。木柵這一帶比較少種,都是利用空地種的,所以要特別點,不然喝不到。」

「比南投種的好喝嗎?」

「嗯,各有特色。」我想了想:「因為種得少,照顧起來比較認真,想來應該好喝,不過我沒喝過不知道。」

「咦?那還知道得這麼清楚?」

「其實是妳家小箏學姊說給我聽的。」我輕嘆一聲:「姊姊愛喝茶,教過我一點關於茶的知識。我一直想喝喝看這種茶,只可惜今天她沒來,沒辦法陪她一起喝。」

「唉,這也是無緣了。」家鳳說,笑了起來:「沒關係,我幫學姊陪你喝。你是獎章得主呢,這可是我的榮幸。」

「榮幸什麼,『有方過人、超群出眾』是吧?」我笑了起來:「妳們那個台詞是誰寫的,這麼誇張,講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哈哈,當然是我寫的嘛。」家鳳笑道:「這就是作弊了,我畢竟是演講社的,幫榮譽社員寫稿子能不認真努力嗎?小箏學姊說過了,斌斌巧怡她們都是為了你才特別開放演講社社員出任司儀的,這點地利之便不佔白不佔,再說你也是我當年的好戰友啊。」

「說起當年,」我笑道:「之前的事妳跟妳男朋友聊過嗎?」

「聊過了,」她點點頭:「他叫王博裕,順便讓你知道。裕哥說了,看你們幾個什麼時候有空,有聚會他一定奉陪。另外還有件事,你是不是認識他啊?」

「沒有啊。」我一怔:「妳說他叫什麼?」

「三橫一豎王,博士的博,富裕的裕。」

「我不認識,為什麼這麼問?」

「他說聽過你的名字,」家鳳皺眉,細細的眉毛很好看:「問他在哪聽過,他又說想不起來。這傢伙很糊塗,早上講的事情下午就會忘記,你們真的不認識嗎?」

「嗯,至少我沒印象。」我搖了搖頭:「他唸中正對吧?」

「你怎麼知道?」

「姊姊說過,上次六七晚會人家不是也去了?」

「你有看到他啊?」

「主持人嘛,很厲害的。」

「那你大概真的不認識了,否則看到不會認不出來。」家鳳思索半晌,搖搖頭說:「算了,不認識就不認識吧。下次聚會再說,說不定是當年比賽時留下的印象。」

「我猜不會,」我笑道:「你說他糊塗,那麼久的事哪會記得呢?」

「這也對,他真的很糊塗。」

家鳳嫣然一笑,表情充滿甜蜜,想來這位「裕哥」是個十分可愛的男朋友。我望著她的表情,心裡浮起一絲莫名的羨慕。還沒繼續往下想,就聽外頭嘰嘰喳喳,又是一組社員到了。

巧怡還沒來,這組是顧燕玲領軍。燕玲是演講社文創組組長,人比較文靜,跟我也沒有太多往來。見我正在跟家鳳聊天,也不打擾,帶著學弟妹坐到一旁,招呼點茶,跟大家聊了起來。

不一會兒又是一組。這組是我的組,帶頭的是宜君。宜君就吵了,一到就老實不客氣地讓組員坐到我們這桌來,嘰嘰呱呱講了一堆公車難等,小型巴士在貓空山路上雲霄飛車之類的話。阿珍也在我們這組,那就更囉嗦了,講起巧怡在山下打電話罵小光的事,講得口沫橫飛,無論我或家鳳,一眾學弟妹,竟然完全插不上口。

就這麼著十組陸續到齊。過程中小光搭計程車飛車趕來,竟然搶先巧怡一步,巧怡是跟著第九組到的,小光剛喘完氣她就來了。只見小光裝模作樣笑道「妳們還真慢哩」,氣得巧怡走到他身邊,狠狠捏起小光的腰。

小光倒是厲害,明明痛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臉上卻還是一副輕鬆自在的樣子,在場除了我大概誰也看不出來吧。

活動開始。早上的活動比較文靜,由於人數高達九十五人,大家光自我介紹,彼此互虧就花了好久時間。巧怡跟我聯手主持,小光負責最後的自我介紹。只見他大剌剌地往空地一站,用某種單口相聲的語調,即席講了一段非常爆笑的自我介紹兼「說唱藝術社成立史」,拿當年的小達、小傑與希特勒當主角開玩笑,讓一眾「傳說中的學長」,在這些從未接觸過他們的學弟妹們心中,留下了完全不正確的、近乎搞笑藝人般的奇妙印象。

自我介紹後稍微嚴肅了點,巧怡講起兩社之前怎麼合作、彼此交情如何深厚的故事給學弟妹聽。原本有點悶的,孰料她一講完,馬上換馨馨講起了「你們家社長怎麼追我們家學姊」的八卦故事。馨馨不改老毛病,講一句添三句,聽起來簡直就是一齣賺人熱淚、纏綿悱惻的愛情廣播劇。我聽得滿肚子火,學弟妹卻聽得如痴如醉,聽到後來越來越認真,害我都不好意思反駁了,生怕掃了學弟妹的興。

天氣很好,晴空中飄著沁涼的風。大家分組出節目玩,我跟小光作為「說唱藝術社之光」自然免不了要露一手。小光今天不知道吃錯什麼藥了,或許是為了給巧怡面子吧,模仿上學期成果展跟巧怡講「反正話」的方式,即席拿今天剛認識的學妹名字當題材,抓我表演「反正話」給大家聽。我們默契好,表演這個並不為難,真正困難的是小光,難為他只聽過一遍,就能記住所有演講社學妹的名字。

大家熱鬧一番,沒過多久就打成一片,彼此之間也逐漸分成小團體,三三兩兩玩了起來。時過中午,大家改換陣地跑去烤肉。貓空有個在地人才知道的地方,原本是茶田,老闆因為某種特殊理由一直荒廢著沒去管,一堆政大人沒事就到那邊烤肉野營。國中時實習老師帶我們去過,這次故地重遊,一切竟然維持著當年的模樣,沒有任何變化。

茶田在山坡地上,層層排列著很像愚有餘茶藝館。這裡是迎風坡,午後的山巒飄著霧氣。大夥兒沿山坡散落各處,依照分組生火烤肉。器材食材方面演講社帶得十分齊全,阿丹他們也早有安排,沒幾下就搭建了十個用磚塊堆成的烤肉爐灶。

我跟小雪、宜君與庭安學妹一組,同組的還有一個叫做趙鈺如的學妹。加上跟來湊熱鬧的阿珍學姊、「猴子」陳式彬、「大胖」肖武德,還有號稱「說唱藝術社第一美男子」的黑若澤,一共是九個人。一個高三學姊、兩個高二演講社學姊、兩個高一演講社學妹,三個說唱藝術社學弟,加上我自己,算是十分平衡。

這個配對是馨馨的精心安排,一方面讓我跟庭安學妹混熟,另一方面則讓我有機會跟小雪與宜君單獨說話,以便替巧怡「疏通」。說唱藝術社方面是我自定的名單,希望靠黑若澤使美男計吸引話題,替陳式彬尋找在演講社對口的搭檔,肖武德則辛苦一點,負責實際的烤肉工作。

我比較專制,加上公演餘威,學弟對我非常尊重。其實說尊重是好聽的,講起來應該算是害怕吧,畢竟我對他們的管理十分嚴格。不像之前小達、希特勒沒什麼威嚴,我用詩朗隊那套帶學弟,竟然也在說唱藝術社建立了某種總隊長也似的絕對權威。是故,跟我一組,三個學弟都蠻小心的,講什麼都「是」「好」「立刻去辦」,看得小雪宜君,甚至阿珍學姊都嘖嘖稱奇。

阿珍學姊心目中的我是個小學弟,小雪一向覺得我很溫和,宜君跟我雖然老是互虧,一場比賽下來也產生了某種「戰場情誼」。我們邊烤肉邊聊天,沒過多久,阿珍就笑了起來,推我一把說:

「喂,凱子,聽宜君說你最近好像『戰績』很多,是不是啊?」

「呃,胡說。」我瞪宜君一眼:「妳這傢伙,少跟學姊亂講。」

「那是儀蘋自己講的喔,」她笑咪咪地說:「她那個分隊長,有事沒事就跟儀蘋說一堆跟你有關的事。你不講我還忘了問,儀蘋要我好好拷問你一下,這段時間到底為什麼都不跟人家聯絡啊?」

「我在忙啊,昨天才選完,妳們校慶後還要段考咧。」我說:「再說比賽到今天才多久,又不是男女朋友,沒事聯絡那麼勤幹嘛?」

「哈,問題就在這句『又不是男女朋友』上。」宜君毫不放鬆:「樂儀隊比賽之前天天見面,還找人偷出中山錄影資料當詹姆士龐德,不是男女朋友哪會這麼幹?是不是因為小雪在這裡,不敢把自己移情別戀的事情講出來啊?」

「嘿,別扯上我。」小雪一笑:「凱子跟小箏學姊分得很漂亮,他一樣是學姊的『凱凱』呢。妳再亂講,一池春水又要吹皺啦。」

「就是說嘛,還是小雪識大體。」我忙道:「宜君妳這傢伙口不擇言,學妹都在,傳到姊姊那邊讓她不舒服,回頭我找巧怡打妳屁股。」

「哈,凱子你越來越會吃女生豆腐了。」阿珍學姊哈哈大笑:「學姊你都不怕,還管什麼學妹在場?宜君沒說我還不知道,原來你在中山儀隊也有麻吉啊?」

「哪有,那個資料是陰錯陽差得到的。」我暗叫不妙,儀隊資料是Toby給的,這可千萬不能讓阿珍知道:「有好康的留在我這裡幹嘛,當然是貢獻給北一女,感謝貴校長期以來的栽培與愛護嘍。」

「這話你跟主任說去,跟我講沒用。」阿珍學姊笑道:「馬屁也要看人拍,少說廢話快講內幕,到底是怎麼個陰錯陽差?」

「嘿,這可是妳自己問的,扯到妳老公就別怪我。」我一聽阿珍這麼說,就知道八成她也瞭解部分內幕,什麼都不講反而會露出馬腳,還是先看看情況再說。於是道:「詩聖跟中山樂儀旗的人有交情,這妳知道嗎?」

「知道啊,」阿珍表情如常:「有個叫Toby的是他乾妹,九三九還見過。」

乾妹?我心中嘀咕,嘴上輕鬆地說:

「對,就這人。詩聖幫我們學校管樂社助選,管樂社有事想找妳們儀隊關說,就派這女的偷出中山表演資料,當成禮物托我麻煩人家。全部就這樣,有什麼了不起的?」

「哈,他找你卻不找阿誠,代表你這小子關係更好,這叫無風不起浪。」阿珍笑得很開心:「不說還好,越說馬腳越多啦。要是你跟那個分隊長沒什麼阿楠幹嘛找你?好傢伙,儀隊關係勝過阿誠,這可是後浪推前浪,成功高中壓倒建國中學啦。」

「喂喂喂,他的『關係』都是二十五屆的,我認識的是學妹,人家管樂社找的是二十六屆,這有什麼不對?」

「對對對,學妹學妹叫得這麼親熱,」宜君插嘴:「儀蘋說了,梁文渝比你還老喔。」

「我是從阿誠角度來說的,妳幹嘛說什麼老不老的?」

「哈,大家瞧瞧,這人已經開始幫人家分隊長出頭啦!」

「嘿,年紀不是妳們女人最在乎的事嗎?」我哼了哼:「老太婆,妳自己生日幾月幾號?」

「比你年輕一點,」宜君笑道:「凱凱。」

「凱凱是妳叫的嗎?」我臉一紅,看了看正在觀戰的學弟學妹:「妳生日什麼時候講出來聽聽,竟敢跟我拚小?」

「八月二號,你認輸吧,『哥』。」宜君嘻嘻一笑:「你是前任學姊夫,生日誰敢不知道呢?教你個乖,既然認了馨馨當乾妹,那就沒有隱私,只有陰私啦。」

「死馨馨。」

「哥白叫的嗎?」阿珍插口:「學弟你害羞什麼?大家都沒跟你計較小箏的事。當年小箏多開明,大家問她就講,這才是社長風範,凱凱多學著點。」

「哼,社長是有資格針對性的,演講社老人閃一邊去。」我轉頭問三個學弟:「喂,你們三個,『社長』在這裡,有什麼八卦要跟我打聽啊?」

「呃。」三人面面相覷,黑若澤代表發言:「報告學長,沒有。」

「看到沒?他們也可以問啊,我哪沒給機會?」

眾人當場大笑。只見小雪掩著嘴巴笑個不停,宜君推了一把推黑若澤:「厚,長那麼帥,你就這麼沒種喔?」又對我說:「好個沒出息的學長,就只會欺負學弟,比起小箏學姊差遠啦。」

「嘿,我當然比不上姊姊,這有什麼好說的?」我心想扯了半天就等這個話題,好不容易醞釀成功,趕緊道:「對了,講到姊姊,我有件事情想請教大家。小笙學妹最近怎樣,在社團裡過得好嗎,怎麼這次沒來聯誼?」

此話一說,幾個學姊級的通通不講話,學妹們不敢造次,學弟什麼都不知道更是沉默,當場沒有一個人開口。

阿珍一怔,轉頭問小雪道:

「咦,妳們怎麼啦?都不講話?」

「呃,」小雪皺起眉頭,有點遲疑地說:「這個喔……怎麼說呢,她現在在戲劇社。」

「我知道啊,她說想去看看,順便幫巧怡臥底。」阿珍點頭道:「不愧是小箏的妹妹,說唱藝術社有〇〇七,我們有川島芳子。之前我還以為她跟小箏處得不大好哩。所以怎樣?」

「學姊,」小雪吞了口口水:「我的意思是說,她已經決定去戲劇社,不回來了。」

「哦?」阿珍也是一愣,皺起眉頭道:「真的假的?」

「是啊,還不就那個謝宜津,」宜君罵了一句:「不知道她對小笙說了什麼,結果小笙這一去就不回來啦。前陣子巧怡大發雷霆,說什麼跟她沒完,等合併戲劇社之後要封殺她出路,不讓她回演講社。」

「嗯,這是犯了巧怡的忌。」阿珍皺眉:「學妹這樣很不好。巧怡是文文學姊的妹妹,人家姊妹感情多好,原本已經對小笙妹妹跟小箏之間的態度有點意見了,再加上這件事,生氣也是合理的。巧怡身為社長,於公於私都不能不表示態度。」

「問題是,這件事跟合併戲劇社扯在一起了。」小雪說。

「怎麼講?」我忙問。

「凱子,這件事你也脫不了關係,正好趁今天講個清楚,我也想聽聽你的意見。」宜君接口,看了看學弟學妹:「要不要先清個場?」

「幹嘛清場?」我一笑:「我家學弟很聽話,不會亂講,除非妳信不過庭安她們。」

「呃,講這樣。」宜君嚥了口口水,對小雪說:「這裡妳官最大,不然還是妳講吧。凱子跟巧怡太好,你們兩個是筆記之交,起碼還可以平衡一下。」

「呵呵,什麼筆記之交?」小雪微微一笑,對我說:「凱子,先確定一下。你對合併戲劇社有什麼看法?」

「很好啊,社團擴張有什麼不好?」我說:「不都幫妳們寫『新世代相聲創作記』了嗎?我怎麼想應該很清楚吧?」

「問題是,如果合併得很勉強呢?」

「合併總是勉強的,問題在之後的『皇民化』。」

「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合併之後的內部整合,這才是重點所在。」我一笑:「歷史課本不是寫過嗎?日本佔領台灣,剛開始搞得血肉橫飛,什麼霧社事件又噍吧哖事件幹嘛的,這都是暴力。佔領後就要好好統治了,搞台糖、搞森林小火車,造橋鋪路拉電線,甚至要大家學日文取日本名字,這都是統治的一環。對了,不是還搞了一間什麼台北州立第一高等女學校,簡稱第一高女,培育頂尖女生,一傢伙培養出一堆正強淑兼備、公誠勤毅什麼都有,有真有善獨缺美的現代女性,『為我女界爭光耀』嗎?」

「你瞧這傢伙,又拍馬屁又虧人,實在不是什麼好東西。」宜君哈哈大笑:「我們學校歷史你倒知道得多,正強淑只是傳說,那塊碑早就沒了。」

「妳啊,正是夠正,強也很強,講到淑的話就差了點,那塊碑真的出現豈不愧對先賢?」我嘻嘻一笑:「聽說這次校慶妳們要揭幕一塊什麼菁圃石,到時候我再去觀摩觀摩。不開玩笑,這些都是舉例。合併總要火拚一場,真正的問題在合併後如何整合,整合得好就是好事,整合不起來搞得軍閥割據,那還不如別合併來得好。」

「所以你並不堅持?」

「這話問得奇怪,我堅持什麼啊?」我搖頭:「堅持就是缺乏溝通,對妳們這麼大的社團來說是件非常危險的事。我覺得如果還有顧慮,那妳們就該先整合好意見,不然投票決定也是一個辦法。」

「問題是……」

「不願意傷害和諧,是不是?」我打斷她:「我是不知道啦,不過有話憋著不講也算不上和諧。妳們女生比較彆扭,男生最多吵一吵,吵沒用就打一架,打贏的讓打輸的阿魯巴,打完意見整合,之後就團結力量大了。」

「呃。」

「瞧妳的樣子,顯然跟巧怡不和。」我又說:「這也難怪,巧怡是堅持了點,不過妳自己也不見得很好說話。妳們有意見跟巧怡談過嗎?還是說,巧怡都不肯聽妳們的意見?」

「這個嘛……」她稍一遲疑:「跟她講過幾次,不過她好像不想跟我們討論這件事。」

「『我們』是誰?在場這幾位?全部幹部?還是全體社員?」我搖頭:「很多時候巧怡必須堅持己見,這是社長的辛苦,再說她那個人也不大習慣解釋自己的行為,遇到事情只會悶頭做,不會找人幫忙。」

「凱子說得沒錯。」阿珍插口。

「不過呢,」我對她一笑,阿珍顯然在幫忙:「姊姊選她當社長也是衝著這點,知道她會貫徹始終,也找了馨馨當副手協助妳們一心一德。宜君……還有小雪,為演講社好,妳們應該直話緩說,好好跟巧怡溝通,讓她明白妳們反對合併戲劇社。」

「我們其實沒有反對……」宜君開口。

「真正的問題在她很……」小雪同時說。

「妳們等等。」我一次打斷兩人:「一個說沒有不想,另一個馬上把問題推給巧怡,所以妳們很贊成,也都盡到了幹部的義務,全心全力支持人家社長嘍?」

「我支持的是演講社,不是巧怡個人。」宜君認真地說:「我的意思是,合併戲劇社是既定政策,要我配合沒關係,問題不在目的而在手段。巧怡一個人合併得了戲劇社嗎?你不是說怕軍閥割據?只怕大家拚全力把人家鬥倒了,之後變成戲劇社割地為王,搞得天下大亂。」

「帶人要帶心,」小雪接口:「巧怡對一個小笙學妹就這麼趕盡殺絕的,你說戲劇社進來之後怎麼得了?到時候人家口服心不服,一起退社出去等於白忙一場。我們要的是一個強而有力的新組織,並不是為了消滅戲劇社的招牌。」

「說得好,」我雙手一拍:「那麼就該從妳們自己做起。連演講社幹部都不能跟社長溝通,妳們還能期待戲劇社的配合嗎?」

「這是我們的錯嗎?」小雪哼了哼。

「不是,不過總要有人踏出第一步。」我點點頭:「照這樣聽來,妳是覺得巧怡對小笙學妹太糟糕,讓妳心寒了是不是?」

「老實說,凱子,」她輕嘆一聲:「我的確有這種感覺。」

「正好相反。」我笑了起來:「如果不是妳站在小笙後頭給她當靠山,搞不好妳會發覺巧怡很能溝通。巧怡妳還不瞭解嗎?跟她來硬的一點用也沒有,好好溝通搞不好還十分爽快。小笙學妹這樣進進出出的也不像話,換成在說唱藝術社我早翻臉了,難得巧怡忍了這麼久,我看她根本是衝著妳的面子才肯忍下來的。」

「所以呢?不管她,讓巧怡繼續生學妹的氣?」

「我看巧怡生的是妳的氣。」我哈哈一笑:「這樣好了,我先整理一下。小雪妳在乎的是小笙學妹,要巧怡對她好一點;宜君的重點在巧怡專制頑固,其實並不反對合併戲劇社。這樣沒錯吧?」

「我是這樣。」小雪點頭:「宜君妳呢?」

「應該說,我沒有反對不反對,合併這件事大概跑不了。」

「為什麼這麼說?」

「巧怡很厲害,」宜君歎道:「這件事情我不得不佩服她,表面上一個臭脾氣女人,竟然不知道從什麼管道下手,在戲劇社運動了好幾個幹部贊成合併。程序上訓導處已經同意了,下學期中就要比賽,對手分崩離析,我們隨便怎麼比都贏,更別說凱子你也會來幫忙,想不合併都難。」

「嘿,我沒那麼大本事,」我點點頭:「那問題就很單純了。這樣吧,小笙學妹那邊我找巧怡溝通,妳們幾個跟巧怡把話說開,別一天到晚大眼瞪小眼,這樣行嗎?」

「誰是小眼了?」宜君哼了哼,忍不住噗哧一笑:「好啦,凱子,我就知道你總是幫著巧怡的。行行行,衝你面子什麼都好,不過你得負責讓小笙學妹回到演講社,否則跟你沒完。」

「嘿,這叫一廂情願。人家要不要回演講社還是問題呢。」

「呃……」一個細小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學姊、學長,我可以說句話嗎?」

終於開口了,我心道,是庭安學妹。

「學妹妳說。」小雪溫言道。

「小笙的確想要回演講社,不過……」

「不過什麼?」阿珍問。

「她說如果學姊們……」

「喔,知道了。」我笑道,接了下去:「如果學姊們因為她不和,之後她也待不下去是吧?學妹妳放心,這件事交給我。」

「哦?」她一怔:「學長想怎麼做?」

「首先,學姊們不會因為她不和。」我笑道:「妳別看這些學姊都很機車,其實每個人都古道熱腸滿腔熱血,頂多有時候腸子比較直,腦筋比較不好而已……」

「你講話小心點,」阿珍笑道:「小箏也是學姊。」

「是啦,總有幾個例外的。」我嘻嘻一笑,續道:「她們討論事情比較火爆,不過她們這樣也不是一天了,每個人都是為了演講社好,不會因為個人好惡耍小心眼,反而會因為替大家著想,主動拋棄成見,幫別人爭取權益。宜君妳說是不是呀?」

「嘿,你問我幹嘛?」宜君臉上一紅。

「宜君學姊這句話就是肯定的意思。」我笑嘻嘻地說:「所以了,她們跟妳社長吵,其實只是為了爭取小笙學妹的權益,並不是真的有什麼不和,這是捨己為人,可以說是高貴的情操啊。」我笑道,隨即正色說:「問題是小笙學妹這樣進進出出的實在很不像話,畢竟兩社正在打仗,這樣的行為有點不顧大局。」

「她沒有這個意思。」學妹辯護。

「照妳這麼說,妳一定跟她很熟了?」我一笑:「那好,妳去跟她說一聲,就說學姊們都很喜歡她,社長因為社團紀律必須裝出一副鐵面無私的模樣,她身為小箏學姊的妹妹,不能只從個人角度想事情,也要尊重社長立場,不能當眾削她的面子,更要顧慮到小箏學姊,畢竟在場每個學姊都是小箏學姊的寶貝學妹,如果因為親妹妹造成學妹們的爭執,豈不是讓學姊為難嗎?」

「所以她該怎麼辦?」

「當時怎麼去戲劇社,現在就怎麼回來。」我說:「她要自己去找巧怡,讓巧怡同意,不能靠這幾位學姊關說。」

「問題是……」

「巧怡很可怕,是不是?」我笑了起來:「學妹啊,巧怡一點也不可怕,可怕的是社長。這妳聽得懂嗎?」

「嗯。」她點點頭:「學姊人很好,但是她當社長必須鐵面無私,學長的意思是這樣嗎?」

聰明。我心裡讚賞,微笑著說:

「懂就好。所以小笙學妹要自己找巧怡,就當回去做工作報告好了,不管怎樣都得自己面對。」我頓了頓:「不過呢,就妳跟我,我們可以在旁邊幫她一把。」

「哦?怎麼做?」

「這個不急,妳找小笙學妹來,我一起跟妳們講。」我停了停,轉頭問小雪、宜君說:「前提是,妳們兩個也要對巧怡……對社長客氣點,公開支持她的政策,別老是吵吵鬧鬧的。」

「好嘛。」小雪點點頭。

「哼。」

宜君撇過頭去,看樣子拉不下臉。我嘻嘻一笑,威脅道:

「宜君,要是妳連我的面子都不賣一個,那麼中等運動會就沒妳的份嘍。」

「啊?什麼中等運動會?」

「明年妳們學校主辦中等運動會,到時候有個開幕表演大會,北市高中都要聽妳們家滅絕師太的命令出節目。」我笑道:「妳知道北一女出什麼節目嗎?」

「找演講社嗎?」

「不,北一女出樂儀隊。」我搖搖頭:「不過呢,經過我跟主任爭取,她同意派恭班跟成功詩朗隊組個表演聯隊一起上台,算是成功的節目。」

「真的假的?」宜君跳了起來:「哇塞,凱子你太猛了,你敢跟主任要求這個喔?」

「這又不是第一次。」小雪笑道:「凱子是我們的最佳公關。」

「問題是,」我續道:「這個是成功的節目,又是詩歌朗誦,加上我是成功詩朗隊總隊長,考量需要的人員總數,這個參加的名額喔,就得看實際的……」

「唉呀唉呀,知道了啦!」她滿臉懊惱,推了我一把:「厚,有這樣威脅人的嗎?我去跟巧怡談心就是了,你這傢伙好陰險,軟硬兼施借題發揮,到時候你敢不讓我去我就叫儀蘋找你算帳!」

「好好好,我怕妳。」我一笑,轉頭對學妹說:「好啦,妳也看到了,學姊們自己會去『談心』,剩下的只要小笙學妹好好跟巧怡說幾句,人家社長就不會介意了。」

「是。」庭安學妹掩嘴一笑:「那我要什麼時候帶小笙來找學長?」

「嗯,妳們是學妹很可愛,那我辛苦點好了。」我點點頭:「就妳們校慶,我去找妳們。」

「好。」

她高興地笑了起來。阿珍嘿嘿一笑,搖了搖頭。

就這麼地,我跟學妹約好校慶見面,之後大家烤肉,玩團康遊戲,不再討跟論戲劇社有關的問題。在馨馨的刻意安排下,我跟巧怡一個在東一個在西,兩人幾乎沒有機會碰到頭。是故我也利用機會,跟小雪、宜君她們聊了很多。兩人其實都不討厭巧怡,只是個性直接,對巧怡既專制又頑固的領導方式有所不滿。這麼看來,小笙妹妹充其量只是個藉口罷了。

庭安學妹一直聽著我們說話,藉著倒飲料或分配食物的空檔聽完了所有討論。她並沒有真的在聯誼,反而花了所有時間偷聽我們這掛「老人」講話。至於其他人,則跟想像中一樣,嘻嘻哈哈玩得很開心。

過程中有段空檔,我找黑若澤問了問聖心的進度。據他表示,白珛靈那頭已經算是練習完畢了。阿丹找小光討論後決定帶她們去中青社加強基本功,近來她們去得很勤,一個禮拜兩堂課,放學後從八堵趕來,竟然連一堂都沒有缺席。

我心中一動,想起去年的自己,忽然有種好像已經很久沒有練功的感覺。當下隨口考了他幾句,只見黑若澤接招接得舉重就輕,無論捧逗都表演得收放自如。我換個方式考他傳統段子,竟然也是問什麼會什麼,一口氣七八個段子個個背得滾瓜爛熟。

我一驚,隨口嘉獎幾句,走到斌斌那組叫過小光,低聲問:

「喂,跟你打聽一件事。最近學弟練得很勤是嗎?」

「嗯,算是吧。」他嘿嘿一笑:「怎麼啦,突然想到問這個?」

我把剛剛的事說了一遍,小光聽完只是聳聳肩,一副「這有什麼好意外的」樣子,對我說:

「凱子,我想提醒你一下。從公演之後你就很少管說唱藝術社的事了,這段時間學弟們進步得很快,要是再不努力,恐怕我們就得提前交棒啦。」

「什麼叫做提前交棒?」

「就是說唱藝術社第一把交椅,你跟我,我們的地位。」小光有點憂慮:「我不是說學弟不該好好學,但是呢,尊重是以實力為前提的。你在公演上的餘威猶存,學弟還不敢跟你嗆聲。就不要哪天發現自己強過你了,那我看這掛痞子就帶不動啦。」

「連你都覺得有壓力啦?」

「嘿,要我覺得有壓力,叫他們再回去練個十年。」小光搖頭:「不過你必須承認我們一直在原地踏步,別人卻都在突飛猛晉。特別提醒你一聲,只有我或你一個人進步是不行的,你們要一塊兒進步。這就是對口相聲的問題,一個人練沒用。」

「我退步了嗎?」

「我哪知道,這要真的表演才看得出來。」他還是搖著頭:「不過我們之間的默契好像有點差了,這比一個人退步還糟。我就說到這裡,你看著辦。」

「知道了。」

「你最近忙,我跟阿丹都能體諒,」他難得這麼認真:「不過一來你忙的事我們使不上力,二來高二也快過一半了。自己注意一下時間,嗯?」

「呃。」我想起公演那天阿誠說的話,認真地點了點頭:「好。」

「那就這樣,你今天要忙著『滲透』演講社,馨馨都跟我講了。」他笑道:「有趣,連你也會被我馬子奴役,這也算是還演講社的風流債吧?」

「你屁啦。」

我哼了哼,走回自己那組。

回去時東西差不多快被吃完了。小雪貼心地幫我準備了整份食物,我見大家各自跑到別組去串門子,利用空檔陪小雪說了好一會兒的話。講起來小雪是我在演講社第一個認識的好朋友,經過一整年,兩人反而不大常見面。我們聊著寒訓時的趣事、聊著「數學筆記」與小虎隊,天南地北地,一直聊到了將近下午三點鐘。

之後大家再度聚集,收拾垃圾、清理環境,一齊唱歌玩團康,搞到將近傍晚才下山。下山時我們不坐車了,九十幾個人沿山路慢慢走下去,整條隊伍拖得好長。我再度載起家鳳,在沿路不斷聽到的「學長姊再見」聲中,先一步騎車離開了貓空。結束了這次的聯誼。

回到政大門口,我放家鳳下車。家鳳笑咪咪地整了整短裙,對我說:

「凱子謝了。」

「不客氣,」我微笑著說:「那就校慶見嘍?」

「沒問題。」她說:「我會回去跟裕哥約時間,你們什麼時候比較有空?」

「其實都好,不然妳先問巧怡,巧怡自己搞得定小光,時間上我都可以配合。」

「知道了。」

她點點頭,抬頭望著車上的我,微笑著。

莫名地,我又想起了當年比賽場上的她。一樣是漂亮的捲髮,也一樣是讓人驚艷的模樣。心裡唏噓,揮手道別,離開了傍晚時分的政大校門。

十二月六日。傍晚五點半。

安安靜靜過了兩天。今天是禮拜三,昨天晚上小渝打電話給我,約我今天放學在學校門口碰頭。放學時間剛過,小吃街滿是高三學長,我穿起嶄新的「風衣」,才走到校門口就看到了小渝。

正打算上前招呼,忽然間,一個兇猛的聲音響起:

「董子凱,」是賤人李教官,只見他滿臉怒色,盯著我身上的「風衣」,對我吼道:

「你是怎麼回事,早上說過的話都當耳邊風了是不是啊?」

我一怔,低頭看看身上的風衣,嘖地一聲。

這是一件質料、顏色皆與制服相同的黑色短風衣,左胸也依照規定,繡著金色的學號、姓名與年級槓。然而,就款式而言卻是我的「設計」。前些日子跟遠遠見面時聊過,這學期剛換新校服,我突發奇想,從爸爸衣櫥裡拿了一件他在國外買的,價格極高的Guzzi風衣,跑到中華商場找商家依式仿造了一件,打算平常騎車穿在制服外頭,省得積水總是把外套背後搞得一團髒。

孰料,拿到成品時我也吃了一驚。國際名牌的設計果然不同,穿在身上拉風極了;加上質料相同,顏色無異,與制服外套簡直是絕配。原本的制服外套有點驢,短短的下擺有點像餐廳服務生,如果把這件穿在外頭,看上去簡直是脫胎換骨,活像電影裡的年輕富豪。

意猶未盡,我也針對衣服上的小缺點加以改善。原本領帶太細,制式皮鞋太醜,外套沒有背心,扣子長得很廉價之類的問題,全都予以「更新」。這麼一來,雖然乍看沒有多大差別,穿上去卻高下立判,整個人都帥氣了起來。

昨天傍晚拿到風衣,還來不及繡學號,今天一早就急著穿來。豈料才進校門就被賤人李攔住,要我遵守規定「把沒有繡學號的其他服裝穿在外套裡」,我表面上答應,趁中午爬牆出去把學號繡好,放學時間照樣大剌剌地穿著離開。

小渝見我被教官攔下,立時停步。我哈哈一笑,轉頭對賤人李說:

「這可是繡了學號的,依照規定可以穿。」

「這是便服,你繡學號幹嘛?」他一怔,皺起眉頭:「少跟教官狡辯,脫下來。」

「教官說得好,如果是便服我幹嘛繡學號?」

我哼了哼,正打算繼續爭執,就聽一旁有人開了口:

「教官,董子凱這樣穿並沒有違規喔。」

「咦?」教官一怔,轉頭瞧瞧,原來是正在執勤的陸醒哲。

「這樣哪沒有違規?」

「這要看規定怎麼寫,」陸醒哲笑道:「制服規定上說顏色須統一,不得更改制服與學號式樣,另外就是『未繡學號之常、便服需穿著於制服外套內,長度以外套下緣為限,不得超出』。教官啊,他這件顏色統一,式樣沒改,怎能算是違規呢?」

「這樣還叫式樣沒改啊?」

「規定上寫的是『制服與學號』的式樣不能更改,」陸醒哲伸手拉開我的風衣,露出底下的制服外套:「教官你看,『制服』的式樣,學號的式樣的確都沒改啊。」

「呃,」教官一呆:「喂喂喂,我說的是外面這件!這件不是學校配發的,怎麼能穿在外頭?」

「剛剛說啦,規定是『未繡學號』的才要穿在制服外套內,他不是繡了嗎?」

「這是什麼邏輯啊?」教官皺眉道:「你這個糾察隊,把每一條規定都分開來看,能說是按照規定嗎?」

「我沒有分開來看啊。」他依然面帶微笑:「教官啊,規定上並沒有說不能把『同樣顏色質料、繡了學號的風衣』穿在外頭。如果依照教官所說,那同學不是連雨衣也不能穿了嗎?人家穿雨衣也沒繡學號啊。再說,」他一笑:「依照昨天第一次代聯會決議,只要『外觀近似並符合既有規定』,同學就可以自由搭配穿著到校。這件風衣的確外觀近似,也符合既有規定,按照決議糾察隊不能登記違規。」

「哦?代聯會已經有決議啦?」

「是的。」

「胡財貴不是禮拜一才上任嗎?」

「這件事情同學們都很關心嘛。」我插口,笑道:「阿貴特別把議程調到前面來,至於原本要談的福利社項目增加議題,已經被大家改到下禮拜三了。」

「這樣嗎……那好吧。」教官不甘不願地瞪了我一眼:「好傢伙,動作蠻快的嘛,代聯會昨天做出決議,今天你就有新花樣了是不是?」

「不只我呢,」我嘻嘻一笑,指了指正在放學的同學們:「今天大家不都自動把黑皮鞋改成黑球鞋上學了嗎?我穿的還是皮鞋喔,已經算是很乖了。」

「很乖?」賤人李嘖了一聲,不以為然地放我離去:「有了代聯會,你們都要造反啦。」

就這麼著,這件風衣就「合法化」了。小渝見我安全過關也嘖嘖稱奇,從上到下仔細打量了一番。北一女剛換季,她穿著長褲與冬季制服外套,看起來身材更高了。幸好有這件風衣「塑身」,才不會讓她看上去比我高太多,顯得自己是個矮冬瓜。

這是我頭一次看小渝穿長褲,跟她說的一樣,褲子的確短了些。我一笑,點點頭,拉著她離開校門,問道:

「好幾天沒見了,妳這幾天好嗎?」

「嗯。」

「上次不好意思,我真的急著去開會。」我望著她的表情:「妳有點不開心,是不是?」

「呃,不會啦。」

她臉一紅。

「不會就好了呢,別因為小事情不開心。」我笑著說,牽起她的手。

小渝一怔,下意識像是想要甩開,遲疑瞬間卻又讓我牽著。

她果然有點介意,我不動聲色,微笑著說:

「今天怎麼想到要來找我呢?」

「唔,其實沒什麼事,」她輕輕地說:「只是好一陣子沒見到你了,想知道你好不好。」

「我反正就那樣,代聯會選完了,詩朗比賽也比完了,倒是清閒了些。」我說:「那我們去吃個飯,聊一聊,前陣子我心情很亂,有很多事情都講得很糟,一定讓妳心情不好了。」

「才沒有。」她低聲說:「見到你,我心情就好了。」

「那就開心吃頓飯。」

我嘻嘻一笑,也不牽車,見外頭開始飄雨,當下撐起傘,帶她往建築家走。

兩人吃了一頓燭光晚餐。整頓飯的時間小渝都沒說什麼話,只是笑咪咪地望著我,神情裡像是想要說什麼事,卻又像只要見到我就心滿意足了。當然,特別跑來找我好幾次,她一定有什麼話想說。好一陣子沒相處了,我利用機會不著痕跡地問她這兩次找我有什麼事,她卻只是搖頭,沒有多說。於是我也不多問,只是陪著她,在燭光中慢慢聊天。

回家時剛過九點,外頭還在下雨。我把風衣脫下來披在小渝身上,只見長度、版型無一不合。她臉一紅,無聲地笑了起來,鑽進傘下,挽著我直到公車進站。

很奇妙的氣氛,送她上車後我想了好久。照理來說小渝應該是有事要跟我說才對,結果整個晚上竟然就這麼靜悄悄地過去了。當晚回到家她又打來了,約我隔天傍晚一樣見面,電話裡的聲音很輕,跟昨晚一樣。

隔天是禮拜四,我們依約見了面。這次我們去水鯤,兩人幸運地搶到了包廂。禮拜五又見面,雨終於停了,我騎車帶她去淡水,在飄著寒風的老街吃小吃,沿海邊一路走到港的盡頭。

連續三次見面,也是三個浪漫而私密的場所。小渝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不斷表示想要見到我,跟我聊聊天什麼的。她的行為太奇怪了,我心知其中必有緣由,卻也不強迫她說出來,只是默默陪著她,在無休無止的冬雨中連續相處了三個晚上。

禮拜六中午,她再一次出現在成功門口。昨夜開始又下雨了,正午時好不容易稍微停了一陣子。我穿著風衣跑到校門口,忽然發現她的身邊跟著儀蘋。

我一怔,快步上前,還沒打招呼儀蘋就開了口:

「凱子,等一下你有沒有事?」

「咦?」我愣了愣:「沒事啊,本來就跟小渝約好要……」

「那好極了,走,請你找個安靜的地方,大家有事要談。」

她說,拉著滿臉心事重重的小渝,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

我心裡狐疑,不知道這兩個儀隊的有什麼事情需要跟我「談」。心想金橋常有熟人,當下攔了一輛計程車打算再度去水鯤。哪知一到才發現今天公休,心念電轉,想起高一上帶小玫去過的,位於永康街對面的愚有餘茶藝館。於是三人又撐起傘,沿信義路走下去。

儀蘋說要「安靜」,顯然小渝發生了什麼大事,這裡平常沒什麼人,應該是個合適所在。我們到了愚有餘,沿小樓梯上到三樓,在階梯狀的閣樓裡找個角落位置。只見此處既寬敞又隱密,的確是個合適聊天的地方。

老闆送來茶具,我們點了普洱、茶點與麻油麵線。三人各有心事,待老闆擺好茶具離開,儀蘋這才開了口:

「凱子,真不好意思,特別麻煩你跑一趟。」

「別客氣,什麼事妳講。」

「小渝想退出儀隊,你來幫我勸勸她。」

儀蘋開門見山地說。我一怔,轉頭只見小渝低著頭,忙問:

「小渝,這是真的嗎?」

「嗯。」

「為什麼?」

「我有我的理由。」

「是嗎?」我點點頭,心想這可嚴重了,小渝那麼愛儀隊都要退出,這次絕對不是什麼容易解決的小事。當下轉換方式,問儀蘋說:

「喂,妳知道人家為什麼要退出嗎?」

「我哪知道啊?」儀蘋看起來很傷腦筋:「問她又不講。下禮拜就校慶啦,結果她今天一早就跑來說要退隊。這禮拜明明練得好好的,哪知道這位大小姐說退就退,甚至還跑去找教官講,我說什麼都沒用。」

「是喔?」我轉頭看看小渝:「那教官怎麼說?」

「當然是不同意啦,分隊長耶,怎麼能說退就退?」儀蘋幫小渝回答。

「那不就結了,妳擔心什麼?」我哈哈一笑:「我就說嘛,妳們又不是社團,北一女儀隊紀律多嚴格啊,就算要退也得先經過學校同意。儀蘋,妳是不是有點大驚小怪了呢?」

「凱子,你……」

「大家都不是外人了,有話慢慢講,妳急成這樣小渝當然不想說。」

「所以跑來找你啊,」儀蘋有點不知所措,皺眉道:「人家說了,有什麼話只能跟你當面講,竟然不肯跟我說。」

「妳這麼夾纏不清,換成是我也不跟妳說。」我笑道,儀蘋真是個沒有心機的女人,轉頭對小渝道:

「好啦,我在這裡,妳慢慢說,別急。」

小渝這才抬起頭來,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儀蘋。半晌後道:

「儀蘋、凱子,我要休學了。」

這話一說,兩人當場大吃一驚。儀蘋急得跳了起來,我把她按住,輕聲問:

「小渝,為什麼呢?」

「我有我的理由。」

「嗯,這妳剛剛說了,」我點點頭,不慌不忙地問:「是妳家裡的事,對吧?」

小渝一怔,點了點頭。

「媽媽還好嗎?」

我追問。只見小渝沉默半晌,忽然眼眶一紅,流下了眼淚。

儀蘋見狀慌了手腳,連忙上前摟住小渝,我心想果然如此,暗中推敲一番,又問:

「所以,是因為錢的事?」

她不答,然而光從表情我就知道自己已然猜中了。小渝這麼灑脫,真有什麼事情逼她非休學不可,那就只能是家裡的債務問題。看來這段時間狀況嚴重惡化,已經到了小渝必須犧牲學業,出去打工的程度。

儀蘋驚訝萬分,睜著大眼看著我,忍不住問:

「凱子,你已經知道啦?」

「不,我只是猜一猜。」我搖頭,又問小渝:「那妳哥哥呢?」

「在學校。」

「嗯,他唸軍校不方便請假,你們也不想讓他傷腦筋,所以哥哥完全不知道,被你們蒙在鼓裡。」我點點頭:「換句話說,是爸爸出事了?」

小渝終於忍不住,點點頭,抱著儀蘋哭了起來。

這下子什麼都別問啦,儀蘋手忙腳亂地摟著她安慰,我趁空檔先把茶泡起來。只見老闆送來吃的,一時滿桌麵線、滷味、蜜餞,加上什麼脆菓子開心果之類的,倒是十分豐盛。

又過了好一會兒,小渝終於平復下來,我替她們斟好茶放在面前,開口說:

「來,先吃點東西,有話慢慢說不遲。」

小渝點了點頭,儀蘋拍著她,勸了好久才讓小渝動起筷子。小渝心事多沒胃口,吃了幾口就擺著不動,我微微一笑,接過她的碗筷吃了起來。

安安靜靜地,愚有餘連一個客人也沒有。小渝望著榻榻米,我則毫不客氣地吃著麵。這可苦了儀蘋,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只能一直拍著小渝,像個小姊姊一般。

兩人都是儀隊隊長,身材高挑的她們一向讓人覺得英氣勃勃,這種小女生模樣反而還是首次見到。我三口兩口把麵吃完,放下筷子擦擦嘴,這才打破沉默,問小渝說:

「小渝,缺多少錢?」

她不答,只是搖了搖頭。

「妳家狀況我知道,」我毫不氣餒:「妳爸爸是公務員,薪水只夠維持生活,家裡既有債務,媽媽又要復健,還有妹妹要養,說起來的確很辛苦。妳家怎麼了我不清楚,不過休學打工也不是辦法,別說妳一個未成年少女哪能負擔家計,就算真的找到工作,一來一個只有國中學歷的女生實在也賺不了什麼錢,更別說妳是家裡表現最好的女兒,要是連妳也放棄學業投入工作,那你們家未來的希望在哪裡?」

小渝一怔,抬起了頭。

「這麼說是很殘酷啦,」我又道,這番話早已組織完畢,幸好有一碗麵的餘裕時間:「不過我必須說,天下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感情的問題從感情解,錢的問題從錢上解,上次儀隊士氣的問題不是順利過關嗎?解法是什麼,還不是回到士氣本身找辦法?」

「這是不一樣的。」她終於開了口。

「我知道,所以妳要說清楚一點。」我點點頭:「妳還沒回答我呢,缺多少錢?」

「也沒多少。」

「沒多少是多少?」

「五、六十萬吧。」

「這含醫藥費嗎?」

「含。」

「生活費?」

「也算進去了。」

「那麼,」我想了想:「這樣好了,以三個月來算,光醫藥費要多少錢?」

「那是不多,一萬不到兩萬。」

「那不嚴重啊,」我一怔,心裡快速計算:「也就是說,其實一般性的支出並不多,問題在收入出現困難嘍?爸爸沒辦法工作了?」

「嗯。」小渝浮現一絲訝異,似乎沒想到我追問得這麼緊。

「是暫時沒收入,還是長期性的?」

「呃……應該是暫時的。」

「那是多久?」

「起碼要一年。」

「所以了,問題在沒收入,所以沒辦法按期還債,被債主逼得急了。」我點點頭:「妳上次說還欠人家三十幾萬,對吧?」

「現在少一點,不到三十萬了。」

「小意思,」我一笑,毫不遲疑:「這樣好了,我借妳三十五萬,生活費你們自己想辦法,這就沒問題了吧?」

此話一說,兩人當場張大了嘴巴。小渝不可置信地望著我,儀蘋期期艾艾開了口:

「喂喂喂……凱子啊,這可不能開玩笑,你哪來的三十五萬啊?」

「誰開玩笑了?妳少管閒事,又不是借給妳的。」我笑道:「小渝,我不要利息,這也不是送妳的,所以未來妳得還給我。慢慢還倒是沒關係,眼前最要緊的是把心情穩下來,幫助家裡恢復正常。」

「呃……這個……」

「我的想法是你們拿三十萬還債,五萬塊擋一下過生活,」我補充:「或者你們要分開來還一點存一點也成,先解決燃眉之急,細節方面就看你們怎麼安排了。」

「凱子,這樣不行啦……」

「又不要利息,有什麼不行?」我不讓她思考,追問道:「就這麼決定。來,說說看,爸爸到底怎麼了?」

小渝咬著下唇,帶著淚痕的模樣彷彿一時轉不過來,半晌後才搖了搖頭:

「他沒有怎樣,問題是別人造成的。」

「所以不是身體有問題?」

「不是,他被停職了。」

「咦?停職?他是幹嘛的?」

「他是捷運局員工,負責工程什麼的。」

「然後?」

「上上禮拜出了一點事,我也不知道是什麼事,反正就是有公務員貪污,他被牽扯到裡頭去了。」

「哦?」我一愣:「不好意思問一聲,他自己沒貪污吧?」

「沒有沒有,當然不會。」小渝忙道:「我爸爸最正派了,他就是因為做人正直才被陷害,結果現在被政風處撤職查辦,一時沒有薪水。」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那不能去做點別的嗎?」

「不能,他說什麼這會送到法院去,如果鬧大了,搞不好還會被收押。」

「這麼嚴重啊?」我一驚,想起媽媽也是公務員,之前提過國家對貪污犯罰得非常嚴:「可是他不是無辜的嗎?沒有做的事總能解釋清楚吧?」

「爸爸說能是能,但是有人陷害,一到法院就完了。」

「這是什麼意思?」

「我也不知道啊,」她像是又要哭出來:「他說法院會收紅包,別人貪污那麼多,只要花一小部分就可以買通法官判他有罪,拿他來當替死鬼。」

「呃,那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嗯,是有一個變通的辦法,可是……」

「什麼辦法?」

「要他認罪。」小渝不禁又流下了眼淚:「政風處的跟他說,只要他承認是自己做的,把錢交出來辭職就行。問題是他根本沒做啊,我們又哪來的錢可以還給人家呢?」

原來如此,我心道,這根本是逼他走路嘛。想來此君必定得罪不少人,被人栽贓陷害,除之而後快。

「他說如果這樣,」小渝擦了擦眼淚:「那他就再也不能回來當公務員,也不知道要幹什麼去了。」

「是喔,我不懂。」我想了想,此事遠超我的能力範圍,找時間應該問一下順子,搞不好他有點辦法也未可知:「所以妳是說,短期之內還不會送到法院,只要妳爸爸自己走路,其實也沒有什麼後果,是不是?」

「還要湊錢給人家。」

「我想錢不是問題啦,」我搖頭:「人家只是想要拔掉妳爸爸這個眼中釘,什麼法院收紅包之類的只是因為妳爸爸不肯配合才出此下策。所以問題在短期的生活費與債務,還有長期的收入來源。」

「呃,有道理。」儀蘋不禁說:「凱子啊,那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啊,」我搔了搔頭:「我能幫的就是三十五萬,但這也只能解決掉短期問題。小渝,那我問妳,這段時間家裡靠什麼生活?」

「呃。」

小渝臉色一沉,搖了搖頭,沒有接口。

她的表情很奇異,剎那間某個很不好的想法忽然飄過我心裡,一時不知道該不該問下去,只得說:

「那不重要,我再請教妳一件事。妳有把家裡的狀況跟學校說嗎?」

「盧教官知道一點。」

「就是那天預演後……預演時那位盧教官。」儀蘋小心翼翼地補充。

「我知道是她。」我瞪儀蘋一眼:「其他還有誰知道?」

「呃……」小渝有點遲疑:「英凡也知道一點。他……他……」

「他有『幫忙』,是不是?」

我追問。小渝一驚,低下了頭。

嘿,果然如此,顯然我猜的八九不離十。心中暗暗生氣,又說:

「好吧,妳跟他的事我管不著。妳也別難過了,回家問問爸媽意見,真有需要就跟我講。」我頓了頓:「今天就問,問完立刻跟我說。我這邊需要四天時間分頭從提款機領出來,所以不能拖到最後一天。我等妳通知,不用利息,只要寫個借據就行。」

「借據?」儀蘋皺起眉頭:「凱子,你信不過小渝嗎?」

「嘿,妳笨死了,」我笑道:「我當然信得過,借據是寫給小渝爸媽看的。」

「咦?這話怎講?」

「我是誰?一個萍水相逢的高中生,」我嘆了口氣,解釋說:「一下借人家那麼多錢不奇怪嗎?所以才說要寫張借據,否則人家搞不好還會覺得『這個小子有什麼企圖』呢。」

「有理。」

儀蘋恍然大悟,卻聽小渝說:

「凱子,我不能拿你的錢。」

「嘿,妳在想什麼我知道,」我微微一笑,拍拍她的肩膀:「錢是拿來用的,書上說朋友有通財之義。妳家有困難並不可恥,只要這點錢能解決問題,那麼花得就有意義。」

「問題是,我怎麼能……」

「怎呢能跟我拿是吧?當然能,為什麼不能?」我打斷她,這時候可不能讓她東想西想的:「小渝,妳以為這個錢是送給妳的嗎?不是的,妳必須還我,這只是財務調度而已。再說,其實我也不是借給妳的。」

「咦?」她一怔:「那是借給誰?」

「借給北一女儀隊。」我笑了起來:「怎樣,這個理由很偉大吧?妳一個小高中生,沒有這麼厲害的背景我才不肯借給妳呢。開什麼玩笑,分隊長休學回家打工貼補家計,講出去不是讓人覺得北一女太殘酷了,竟然不幫學生解決問題?」說著嚴肅起來:「小渝,每個人都會遇到困難,再說困難也不是妳造成的。我是妳朋友,所做的只是為了不讓妳休學而已。這麼一來妳就可以繼續讀書,儀隊也不用損失一個優秀的分隊長。考上北一女這麼容易嗎?妳不還是什麼日本綠會、南非親善大使之類的?多少人期望著妳,區區數十萬,妳認為足夠培養一個像妳這麼優秀的人才嗎?」

「說得好,就是這句話!」儀蘋拍桌子說:「凱子說得太對了,小渝,妳怎麼可以這麼想不開,竟然想要休學去打工呢?」

「她們家面對的是黑道、是有權有勢的惡人,妳少放馬後砲。」我搖頭:「這也是我願意幫忙的理由。小渝妳要換個角度想,一樣是借錢,跟我借總比跟黑道借好一點。起碼妳還錢的對象是我,還的時候可以陪我吃吃飯聊聊天,不用面對一堆刺龍刺鳳的傢伙。再說了,我這個不用利息,你們不必錢滾錢越還越多,就當成打擊地下經濟,對國家做點貢獻好了。」

「哈,這麼好康的事,哪天我倒霉起來也找你幫忙。」儀蘋笑道:「小渝啊,就這麼說定了吧?凱子說得很對,這就接受人家的好意了,如何?」

「呃。」

小渝滿臉為難,一時無法決定。我心想這畢竟不是什麼一時三刻可以決定的事,當下說:

「沒關係,小渝妳先回去跟家人討論一下。如果可以就寫個借據來,不能的話我也不勉強當好人。不過,」我頓了頓:「妳也答應我一件事,算是條件,這樣我們就扯平了,錢欠我慢慢還,人情就不欠了。」

「什麼事?」她緊張地望著我。

「家裡的事,讓家裡解決。」我正色道:「我借妳的錢足夠把黑道還完,外加一個月的生活費還有醫療費。之後缺什麼錢讓妳爸媽去湊,不可以扛在自己身上。」

她一怔,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

「妳懂就好。」我點點頭,不願在儀蘋面前說太多:「反正都是同一個道理,妳不能因為錢委屈自己。」

「好……我懂了。」小渝眼眶又是一紅,低聲說:「我也沒有什麼委屈啦,凱子,你……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瞎猜的。」

我忙道,連忙胡說八道一番,把話題扯開。

後續我們又一路聊到傍晚,我利用儀蘋的心直口快逐步瓦解小渝心防,總算讓她願意回家跟父母講。六點左右離開愚有餘,小渝本來想私下跟我說說話的,我心想夜長夢多,還是等她先回去跟家裡溝通一番再講,於是假意不知,開口要儀蘋送她回家。

儀蘋看起來很開心,畢竟我幫的忙是她幫不了的。本來說要請我吃頓晚餐,我也只是一笑,婉拒了她的好意。

送兩人去信義路搭公車,我等她們一走,當下撥一〇四查號碼,打去南陽街某間K書中心,找到應該正在用功的阿誠。

「咦?」K書中心小姐找人找好久,好不容易阿誠才接了,聲音帶著倦意,剛才想必睡得很爽:「凱子啊,你是調查局嗎?怎麼知道要打到這裡來找我?」

「畢業旅行的時候你說都會在這裡,」我笑道:「都幾月了,還不用功嗎?」

「哈,那你就錯了,」他也笑了起來:「我剛剛去北妖混,剛回來休息休息你就打來了。現在幾點?」

「六點二十五。」

「啊,那我也該走了。」他說:「對了,找我幹嘛?約我下禮拜去北妖校慶嗎?」

「這你哪要我約啊?」我噗哧一笑:「是這樣的,我要跟你問點事,你待會兒要去哪?」

「我跟你學姊有約。」

「小箏喔?」

「啊哈,騙到你了!」他哈哈大笑:「媽的,你這小王八蛋跟我吃什麼醋?沒啦,我跟Miko碰頭,問我什麼事?」

「媽的,Miko喔,那改天好了。你們復合啦?」

「這個嘛……」他似乎有點糗,電話裡的聲音模糊不清:「反正就是每天囉嗦,我他媽最怕這種魔音穿腦了。到底什麼事啦?」

「還蠻重要的,不過Miko在……」

「沒關係啊,她不能一起聽嗎?」

「最好不要。」

「好吧,那這樣,」他想了想:「你動作快點,一小時搞得定的話我們就約在館前路吉野家,搞不定就改天。」

「好,那你等我,十五分鐘後吉野家見。」

「靠,這麼趕,我還要穿褲子咧。」

他笑著收了線。我掛上聽筒,奇怪他在K書中心脫什麼褲子,當下冒雨搭計程車趕到館前路。

來到吉野家,阿誠已經到了,一身建中制服皺皺地,人倒還是英挺如昔。招呼我坐下說:

「靠,好帥的風衣。成功冬季制服這麼屌啊?」

「沒啦,這是我自己做的。」

「嘿,那還繡學號?」他點點頭:「好吧,反正我也來不及重考念成功當你學弟了。什麼事這麼急啊?」

「跟你打聽一個人。」

「誰?」

「張英凡。」

「喔,小不點啊?」他眉頭一皺:「靠,這小子找你算帳了是吧?」

「找我算帳?」

「他是這麼說,誰叫你沒事騷擾人家馬子。」他哼了哼:「你這傢伙也夠了,小箏不夠好是不是啊?最近聽說又搞上了一個辯論社學妹。你問小不點要做什麼?」

「你別聽人亂講,」我忙道:「我想知道他家是幹什麼的。」

「為什麼?」

「待會兒有空再講,你先說。」

「這小子喔,嘿,好像是個什麼上市公司小開吧。」他想了想:「嗯,我所知道的只有這樣,他老子在一間電子公司當總經理,也是那間公司創辦人之一。怎樣?」

「所以很有錢?」

「應該是。」

「幹嘛說應該?」

「家裡搞上市公司會沒錢嗎?」阿誠哼了一聲:「不過小不點小氣得很,老裝一副死窮鬼樣子連菸都抽伸手牌,人緣爛爆了。」

「是喔?」我一怔,想起上次一起去吃西來順的事,又問:「那據你所知,他跟小渝……跟儀隊的梁文渝還有在一起嗎?」

「嘿,你問我嗎,這反了吧?」他不懷好意地一笑:「我還想問你咧,聽說你跟人家始亂終棄,橫刀奪愛在一起沒幾天就甩了,這都有沒有?」

「屁啦。」

「那是怎樣?」

「我們根本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對,這麼辣的普通朋友,你好強的定力。」他笑道:「好啊,反正我也只是聽說。不過這也有道理,小不點這陣子好像又把人家追回去了,成天往北妖跑,聽說前兩天還去北一女偷看練習被老楊趕出來。」

「誰是老楊?」

「就北儀教練嘛。」

「這你都聽誰說的?」

「北儀二十五屆我一堆朋友,隨便聽就有。」

「好,你對。」我想起小箏那兩桶冬瓜茶,又問:「那我再問你……」

「等等,」阿誠揮手制止我:「喂,凱子,打聽事情不能這個樣子,問一堆沒頭沒腦的是在審問我嗎?有什麼事你說出來我們研究研究,搞不好有些消息我知道得比你多,不用繞圈子。」

「呃。」

「又有難言之隱?」

「這是別人隱私,你答應不亂講我才告訴你。」

「我他媽又不是小李。」

「好,講給你聽。」

我點點頭,當下把小渝的事情簡單跟他說了一遍。阿誠聽我願意借小渝三十五萬當場豎起大拇指,佩服地說:

「你還真夠義氣。這下好啦,她總沒問題了吧?」

「等等,還沒完。」

我話鋒一轉,提起了預演那天北一女盧教官找我,以及之後儀蘋跟我講的那些話。阿誠一聽當場呆住,滿臉疑惑放下筷子,看樣子正在思考什麼難解的事。

我把「故事」繼續說完,他又問了幾句我跟小渝交往到什麼程度,之後怎麼「劃清界線」的細節。沉默片刻,皺起眉頭說:

「喂,這也太詭異了吧?」

「就是說啊。」

「不然這樣,我再跟你確認一下,」他想了想:「你說葫蘆勸你『好的事物要好好珍惜』?」

「誰是葫蘆?」

「就盧教官啊,姓盧的胖子,腰帶勒那麼緊,不叫葫蘆叫什麼?」阿誠哼了哼:「她的意思是要你去追梁文渝,這對吧?」

「我解不出別的意思了。」

「是啊,這蠻明顯的,還『良禽擇木而棲』咧。」阿誠點點頭:「又扯到小不點,看樣子她對你很欣賞,不然就是對小不點意見很多。幹,這可是我頭一次聽說北妖教官會幹這種事,你他媽乾脆轉校穿綠制服好了。」

「我沒機會。」我笑了起來:「所以?」

「我還在想,你等等。」

阿誠說,閉上眼睛,又沉默了許久。

我望著他,正自胡思亂想,就見阿誠雙眼一睜,開口道:

「凱子,你的意思我懂了。靠,我不敢相信。」

「小不點會這樣做?」

「嗯。」他表情凝重,認真地說:「當然了,他到底在幹嘛我們誰也不知道。不過不管怎樣這都是不對的。你看你,都跟人家講好保持距離了,一聽有麻煩馬上跳出來,一掏就好幾十萬。他這算什麼玩意兒,打不過你,就趁人之危嗎?」

「我可沒說他趁人之危,」我忙道:「他們是青梅竹馬,或許有這個交情也說不定。我只是希望你幫我查查看,瞭解一下他跟小渝提了什麼『條件』。」

「這你放心,包在我身上。」阿誠一拍胸脯:「好歹我也是建吉學長,這種沒出息的事情不能幹,他媽不為梁文渝也為了建中吉他社的面子。這要傳出去還得了,我們在北妖不就黑了?」

你們早黑了,我心裡偷笑。

「凱子,多謝你來跟我講這個。」他認真地說:「你不錯,不虧是阿楠麻吉,兩肋插刀的本事我佩服。這樣,順便跟你講一聲,要是手頭緊不夠幫忙的話就來找我。幾個錢誰沒有,梁文渝我不認識,不過北儀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說她考慮休學打工是吧?」

「她是這麼說。」

「開玩笑,那不就缺了一個分隊長了?」阿誠的表情很滑稽,一副「北儀缺分隊長那可不成」的模樣:「你放心,我有一點小存款,小李那邊存款更多,這事兒也不能讓你一個人扛了。」

「喔,沒關係沒關係,我扛得動。」我吃吃笑道:「你幫我好好打聽就成了。」

「哼,打聽?真是那樣我還要打人呢。」

阿誠罵道,呸了一聲,看樣子十分生氣。

隔天是禮拜天,一早call機直響,小渝約我去上次那間咖啡店見面。我一到才發覺代誌大條了,敢情她把爸爸媽媽都請了出來,身邊還跟著妹妹梁文欣。我在勢難逃,硬著頭皮上前打招呼,只見她爸爸滿頭白髮,穿著白襯衫,看起來果然是個公務員。

小渝媽媽很漂亮,跟她一樣五官端正、氣態雍容。妹妹坐著看不出來有多高,不過小渝說過她是家裡最高的人。只見她偷偷望著我,神情既好奇又頑皮。

意外的會面,我毫無心理準備,對方也有點不知如何啟齒。一開始大家都繞著彎講話,什麼「聽說你很會講相聲」之類的扯個沒完。胡亂客氣了將近半小時,這才終於切入正題,談起了那三十五萬。

小渝爸爸的聲音很好聽,既穩又亮跟河馬差不多,看樣子很合適加入成功詩朗隊。他先問了一遍我為什麼要幫忙,錢是怎麼來的之類的問題,隨即開門見山地,拒絕了我。

這是預料中事,畢竟我只是個高中生,跟我拿三十五萬成何體統?昨天阿誠也提醒過「你沒成年,就算你願意,其實也沒有權力支配這些錢」。當場只是點點頭,微笑著看著對方。

她媽媽一直沒有作聲,見我只是微笑,打圓場似地出來客氣了幾句。我利用機會,在對話中逐步釋放訊息。「喔,我家是開工廠的」「對啊,我是獨子」「嗯,他們不大管我,反正給了就是我的,平常上學也沒什麼機會花錢」等等。

當然,這只是個開端。對方畢竟是成年人,做人處世都比我們謹慎得多。我一來不是非幫這個忙不可,二來那也是薇的錢,因此只是點到為止,沒有多說什麼。

不過,很多事情是很現實的,梁家有錢早拿去還債了,哪有功夫坐在這裡跟我一個高中生胡扯?我知道他們實在沒有辦法啟齒,趁氣氛已到,對他們說:

「梁伯父、梁伯母,容我說一句話,請你們參考。」

兩人都點了點頭,我吸了口氣,鼓起勇氣說:

「我知道你們是正派人,我也只是一個高中生,認識文渝又沒多久。」我吞了口口水:「只是,既然是朋友,我總認為大家都應該過得快快樂樂的才對。文渝跟我都是學生,我們該做的就是好好讀書考大學,不該因為別的事情傷腦筋,把功課耽誤了。」

兩人沉默不語,我又說:

「文渝比我優秀得多,北一女儀隊分隊長,這可是頂尖中的頂尖。比起她來我算什麼,只是個第三志願的學生,頂多是帳戶裡有幾個存款而已,再說那也不是我自己賺來的。」

「所以更不能跟你拿。」她爸爸說:「不過,你的好意我們都心領了。」

「心領於事無補,」我搖頭:「請兩位不要介意我這麼說,這是面子問題嗎?還是擔心我一個紈褲子弟,會帶壞你們家優秀的寶貝女兒?」

此話出口,她爸爸當場就要開口,我不讓他打斷,微笑著說:

「梁伯父,你的顧慮我瞭解,不過我想你是多慮了。我跟文渝只是好朋友,彼此之間並沒有任何超過同學以外的關係。再說我也有女朋友,並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呃,我不是這個意思啦。」

「那就好,我就怕您誤會。」我點點頭,這關突破就簡單了:「至於錢反而是次要的。我的錢沒地方花,擺在帳戶裡只是一個數字。昨天跟文渝說過,需要幫忙不用客氣,這錢也是要還的,借據你們寫,我什麼都好。」

「文渝有講,」她媽媽接口:「可是,孩子啊,我們怎麼可以拿你的錢呢?」

「因為文渝啊。」我毫不退縮,這可不是客氣的時候:「文渝是你們女兒,你們又怎麼可以看到她因為短期困難放棄長期努力呢?對我來說這些錢只是一筆無用的數字,對她來說卻是解除心理壓力、能夠快樂生活的及時雨。你們當然可以跟我拿,唯一條件是必須還我,這樣我跟文渝以後才能做朋友,整件事才會圓滿,才不會有別的枝節。」

兩人目瞪口呆,完全不能相信一個高中生會說出這樣的話。我嘆了口氣,補充道:

「我的想法很單純,文渝是個正派人,那你們也就一定會還我錢,所以週轉一下又有什麼關係呢?這筆錢當然不小,卻也只是借用一下而已。跟同學之間借借橡皮擦、立可白沒什麼兩樣。反正有借有還,什麼都沒少。」我頓了頓:「或許我很天真吧,你們成年人看過社會險惡,不能相信一個陌生人也是很正常的。不過我總覺得,就是因為大家都不願意互相幫助,整個世界才會這麼亂,這麼討厭。」

「我們當然相信你,」她媽媽眼眶一紅:「問題是,這麼做下去,我們就還不了你的情了。還有你家裡怎麼交代?這不是幾百塊的事,你一個學生,怎麼可以做這樣的決定呢?」

「好啊,那就欠我的情嘛。」我一笑:「有人曾經告訴我,欠人家情不要老想著還,這代表不想與對方有所瓜葛,想要趕快切乾淨,這其實是一種十分無情的作為。梁伯母,」我看著她的眼睛:「我是個高中生,代表我的人生也才剛開始。我不知道自己將來要做什麼,也不知道未來會遇到什麼困難。妳在我這個年紀的時候應該也沒想到會遇到今天的困難吧?所以了,我也希望自己能夠多積善緣,搞不好將來我也遇到什麼困難需要幫忙,既然妳欠了我的情,到時候應該也不會吝惜伸出援手,帶我走出難關的,對不對?這麼一想父母那邊就不是問題了,畢竟這是我的錢,我替自己積德,就算我爸爸媽媽知道了,我想他們也不會反對的。」

這話一說,她終於掉下了眼淚。我瞧狀況差不多,今天應該說到這裡就好,當下點了點頭:

「兩位,我覺得自己有點失態了。這件事要靠你們決定,我一個後生晚輩不該在這裡對長輩亂講話。這樣吧,我先去補習了,我的成績比不上文渝,那就不多說嘍?」

兩人一怔,我對小渝一笑:

「對不起啊,我對妳爸爸媽媽太沒有禮貌了。這件事再說好了,妳記得別跟盧教官說太多,我只是雞婆一下,不要又驚動滅絕師太啦。」

「呃,別急著走啊。」她爸爸忙道:「小老弟,你說的都很有道理,我們只是……」

「我是真的要補習啦,」我嘻嘻一笑:「反正我有call機很好找,你們想想再跟我說不遲。我是晚輩,一通電話馬上就到,不用客氣什麼的。頂多只是要麻煩兩位不要跟學校說太多,她們北一女的師長都嘛大驚小怪的。」說著當場告辭。

小渝爸媽對望一眼,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同時起身相送。

我趕往櫃檯付賬,她爸爸跑來跟我拉扯半天。我堅持「什麼忙都沒幫上,怎能讓你們請客」,他則表示「你是晚輩,沒有讓你出錢的道理」。上次那位老闆從頭偷聽到尾,此時不禁哈哈大笑,或許因為覺得「這小子知道什麼是貓屎咖啡應該比較有錢」之類的理由,總算讓我搶贏了帳單。

就這樣地,眾人一番客套走到門口,我對小渝爸媽鞠了個躬,這就連忙騎車走人了。

欲擒故縱果然有效,隔天是禮拜一,早上跟娃娃約好一起坐公車錯過班次,走進麥當勞時小渝忽然出現。她一見到我眼眶就紅了,撲在胸口哭了半天,這才表示經過整夜的反覆討論,她們家終於決定接受我的好意,要她找我再次碰頭。

我搖搖頭,昨天的場面很尷尬,說實話我也不想再來一次,當下溫言安慰幾句,帶她離開麥當勞,快步往對面銀行提款機走去。

小渝見我就要領錢,急忙拉住我說借據未寫,她不能現在就跟我拿錢。我一笑,對她說:

「小渝,妳別這樣,只要答應我兩件事就好。」

「什麼事?」她拉著我的手不放。

「妳得親口答應會還我,」我說:「這比借據好多了。借據有什麼用?真的不還我也沒辦法打跟妳官司啊。妳梁文渝的一句話比什麼都值得信賴。妳懂不懂?」

「我當然會還你啊,可是……」

「好啦好啦,我聽到了,再說就不只一句啦。」我笑道,用力把手抽回,將提款卡插進提款機:「第二件事,妳答應我這件事到此為止,別去跟教官她們說,也別再讓我見到妳父母了。」

「為什麼?」

「我受不了這種連續劇場面,這是我跟妳之間的事,不要扯一堆別人在裡頭。」我正色道:「我真怕妳爸媽又去北一女亂講一通,到時候滅絕師太小題大作,又傳到成功講東講西。拜託喔,我跟妳就這樣單單純純地……做朋友,這樣才能長期相處,才會沒有負擔。好不好?」

「嗯。」她咬著下唇,點了點頭。

「這才是,我認識的妳是個自由自在的女生,希望妳一直是這樣,否則就不像妳了呢。」我笑著說,鍵入密碼,打進數字,連續操作幾次,不久之後就領了十萬塊錢。

「好啦,好好拿著別掉了。」我老實不客氣地打開了她的書包,隨便抽出一本課本,把錢插進書套內側:「一天只能領這麼多,反正明天校慶還要見面,到時候記得拿個信封來裝好了。」

「凱子……」

「別吵別吵,妳要遲到了,還是趕快走吧。」

我笑道,牽起她的手,在尚未停歇的小雨中往北一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