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青鳥 (下)

通過這段長久又辛苦的過程,我們一定是、絕對是最好的。

十二月二十四日。

下午下了一場難得的大雨,把陰霾密布的天空洗得乾乾淨淨。傍晚放晴了,走在前往教會的路上,陽光灑滿整條街,看上去一片金光燦爛。

今晚是聖誕夜,滿街都是聖誕節裝飾。路上的商店不是擺出個聖誕老人,就是架起一棵棵呆板的塑膠聖誕樹;麥當勞賣起聖誕老玩具,肯德基爺爺也戴了一頂可笑的紅色帽子;總統府與中正紀念堂假裝慶祝行憲紀念日,一盞盞亮著節慶燈;就連路上的公車,也貼滿了跟聖誕節有關的車體廣告。

我不喜歡聖誕節,不只因為不信教,也覺得那些活動跟我沒有任何關係。以前每到聖誕節,同學們總在那裡送卡片、送花送蛋糕,要不然就結伴出遊,拿某個兩千年前猶太人的生日當藉口玩得不亦樂乎。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會一個人躲起來,把自己搞得孤伶伶地。

我討厭一大群人熱鬧,畢竟人一多,彼此之間的互動就少。兩兩相處都有那麼多猜忌不和了,更何況是一堆人聚在一起胡說八道,這樣的交往非常淺薄,只是混時間而已,既沒有自我,其實也沒有對方。

跟小玫在一起後情況更嚴重。她是教徒,聖誕節是一年中最忙的日子。去年聖誕節兩人剛在一起,她費盡唇舌,好說歹說勸我去教會「跟大家同樂」。當天去教會找她,還沒進去就看到窗戶裡頭她跟教友歡笑的樣子,瞬間覺得其實少了我也沒多大差別,於是轉頭離去。此後只要這種活動我都敬而遠之,不管小玫怎麼講我都不去。

也因為教會,每個禮拜天小玫總是不見人影。有一次被她纏著做禮拜,結果碰到她媽媽,不但被說了一頓英文成績不好,也被強迫坐在那裡跟大家一起阿們阿們個沒完。這種傳教方式實在讓人反感,不是要傳教嗎?那就得「傳」啊,認真解釋一下教義,講講聖經故事什麼的都好,先讓人認同教義,之後再進行各種儀式才對吧?像他們這樣只會抓人唱歌崇拜,什麼都不解釋就說你是罪人,要你當著一眾教徒自我「見證」……這哪是傳教啊,根本是文革的批鬥大會吧?

我討厭這些信教的。這個宗教不但剝奪了我跟小玫相處的時間,也讓我永遠無法擁有全部的她。除非強迫自己參與那些活動,口是心非陪她敬拜某個指控我有原罪、打算審判我的上帝,否則我就不能打進她這塊生活,永遠都有某些面向的她,是我不能理解的。

想想還真不公平,我的活動她不用參加,甚至常常還得面對她或社團的選擇;她的活動我必須配合,即使犧牲兩人相處時間也只能自認倒霉。顯然上帝才是生活必需品,少了我沒差,沒有上帝就不能活了。

走在往教會的路上,我心裡只是埋怨。這是什麼聖誕夜,根本只是個強人所難的禮拜六下午而已。太陽要下山了,雨後的空氣濕潤清涼;路燈剛剛亮起,晚霞與橘色路燈交織奇異的光澤。照耀地上積水,刺得人睜不開眼睛。

教會位於離小玫家不遠的巷內,某棟公寓一樓,有個泛黃的燈箱亮著教會名稱。才走近就聽裡面傳出一群人聲,有男有女,有國語,也有英文。

猶豫半晌,決定等一下再進去,找了一戶對面公寓,在門口階梯坐下來。

這個位置不錯,前面一堆摩托車,還有電線桿擋著。天色已晚,加上是路燈死角,乍看之下誰也不會發現這裡有人。教會在一樓,窗子很大,裡頭動靜清清楚楚。我可以先混一下,直到小玫開始表演、不得不進去時再進去。

陸續有人出現,有的是一個人,有的是一家大小,男女老少不缺,一個熟面孔沒有。

還好沒去,我心想,陌生人還真不少。我討厭陌生人。

又隔了一會兒,咦,熟人出現了。幾個國中時代跟小玫同班的女生,還有兩三個我們班的也來了。彼此像是約好一起出現,開心地打起了招呼。有種還在念國中,尚未畢業的時空錯置感。

不知為何,這些熟人看起來也十分討厭。

看著不斷進去的熟人與陌生人,我益發不想走進去。我總認為參加什麼活動都得有個目的,沒有明確目的、或者目的與期望不同的活動都不值得參加。一個聖誕節的團契,不管目的是信教、聯誼、應景,甚至只是晚上沒事幹找地方聊天打屁都不是我的目的。我是為小玫來的,問題是,這裡的小玫並不是我的,而是上帝的。

我憑什麼跟上帝爭呢,我心想,如果真有這個上帝,那我哪來的本事與祂搶小玫?反過來說,即使上帝並不存在,我也沒有權力要小玫放棄信仰,只能尊重她的選擇啊。

這就是信仰。不跟你講道理,也不用科學論證。反正她就是信,上帝存在與否並不重要,你既不能跟她辯論,也沒辦法要她拿出證明來。

更糟的是,因為她信,所以她覺得你該信,你不信變成了某種很糟糕的事。這麼一想未來還有得受呢。我們會一直走下去,意即上帝也會一直跟著我們,永遠都是個必須處理的問題。好嘛,我哼了哼,「今在、昔在與永在」,簡直是趕不走的第三者。當年不管遠遠、甫仔都搶不過我,只有上帝最厲害,可以跟我分享小玫,可以把我印上一個「異教徒」或「無神論」的標籤,讓我跟小玫之間,永遠存在一個難以跨越的鴻溝。

又隔了十幾分鐘,小玫與她媽媽來了。

她們沒有看見我。兩人有說有笑走到門口,停下腳步。

小玫在門口左右張望,似乎想確定我來了沒有。她媽媽陪她站了半晌,兩人隨即走進教會。

老師也老了些,我心想。

其實只有幾個月沒見而已,怎麼就覺得她老了呢?最近常常有這種感覺,好像成功已經念了好多年,國中時代已經離我很遠很遠了一般。

隔著窗戶,小玫跟裡頭的人聊天,偶爾往門口的方向看看,帶著期待。

呃,心理壓力真大。我起身舒展一下,忽然覺得有點冷,走到巷口商店買了罐熱咖啡,順便抽根菸,這才走回剛剛的地方,坐下來繼續混。

裡面已經開始了,一個年紀老老的牧師走到講台上,嘰嘰咕咕說了一串,大家跟著他唸了一堆,聲音高低參差,換成詩朗隊一定被罵。之後陸續有人走上講台,也是囉哩囉嗦,不知發表些什麼。

教會外頭有個小院子,院子裡有幾棵樹,樹上掛著一串串彩燈。彩燈五顏六色閃爍著,一明一滅,隱隱透出某種聖誕節的氣氛,有點孤單、也有點淒涼。

裡面開始分組活動了。眾人分小組帶開,應該是某種分享時間。嘿,幸好沒進去,跟一堆陌生人搞「性靈分享」或「經驗見證」真可怕。我沒見過上帝,既沒辦法見證也沒有經驗可以分享,總不能跟他們講「我不相信地球是七天造成的」,或者「亞當夏娃是猶太人,我的祖先不是他們」吧?

其實這種辯論蠻好玩的,過去跟小玫鬥嘴過不只一次了。創世紀裡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那水在哪裡?不是說萬物都是神造的嗎,那水又是誰造的呢?伊甸園幹嘛沒事種分別善惡樹?種來是給誰吃的?耶和華幹嘛讓那條蛇囉嗦,為什麼不把牠抓去泡藥酒就算了?人不信上帝,祂就焚城、淹大水什麼的,這個上帝是不是兇狠了點?耶穌流血洗淨世人罪惡,那麼我們不就沒有原罪了,幹嘛還受審判?彼得三次不認耶穌,這種欺師滅祖的傢伙憑什麼被稱為聖人?

小玫最討厭我拿聖經跟她辯論,我則表示「盡信書不如無書」;她說聖經是經不是書,是聖靈感動使徒記錄的喻示,我則說這本「經」翻譯得簡直慘不忍睹,根本只是一本猶太人的上古歷史紀錄。她警告我不可詆毀神的教訓,我則反擊說上帝也說丈夫是妻子的頭,要她這個「沒頭的」少跟我囉嗦,不是都說不可妄稱上帝的名嗎,那妳幹嘛還老拿祂來壓我,恐嚇我一堆有的沒的?

於是,她翻了臉,好幾天不跟我說話,不跟我聊任何關於信仰的事,也不再提起聖經上的內容。

唉,我望著窗戶裡眾人認真的樣子,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原罪」吧。只要我不信,那就有罪,就是我不對。

天黑了,外面越來越冷,只穿學校制服的我忍不住發抖。之前聽過一則報導,表示聖誕節早已商業化,某個著名攝影記者拍了一系列專輯,專照那些在聖誕節凍死於禮品商家櫥窗前流浪漢的照片。我忽然又想到,賣火柴的少女,好像也是死在聖誕節的。

這就是我跟小玫的隔閡。這個宗教有太多我不接受的面向了,課本上的宗教法庭、電影裡的十字軍東征、上帝的選民老愛拜金牛、異教徒總是獲得最後勝利、用分隔紅海作弊順便殘殺埃及追兵、小小一個西奈半島四十年就算烏龜也爬完了、諾亞方舟怎麼可能裝得下所有物種、五餅二魚吃那麼久都沒吃完難道不會餿了嗎……無論歷史、神蹟、傳說或迷信,這個宗教都是浮誇的、殘酷的、不講理的,透露著逆我則亡的霸道,令人難以接受。

然後,這些教徒只是要我跟一堆陌生人聚會,卻不跟我傳教,告訴我上帝慈愛在哪裡,我到底誤會了什麼。

裡頭開始唱歌了,耳熟能詳的聖誕歌曲。Jingle Bells到Joy to the World,Silent Night或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小玫負責鋼琴伴奏,我怔怔著望著她,忽然想到,在一起那麼久了,我好像從來沒有聽她唱過歌。

其實不是沒有,只是,她從來沒有為我唱歌。她唱的歌,都是為神唱的。

歌唱完了,大家笑鬧成一團,隨後開始表演節目。首先是幾個小朋友唱詩,依依呀呀很可愛;之後有個打著領節的男孩子拉小提琴,曲子沒聽過。又過了幾個唱歌跳舞的,終於,輪到小玫了。

她穿著一件花邊的連身裙,裙子很長,把鞋子都蓋住了。她在大家面前講了幾句話,又往窗外看了一眼,見我還是沒來,當即坐到鋼琴前,彈起了她的表演曲。

第一首是Jingle Bell Rock,爵士鋼琴,很輕快的歌。

第二首是Let It Snow,也是爵士鋼琴。很多外國人唱了起來。

突然覺得,我好像不該繼續站在這裡了,不管喜歡不喜歡,都得進去了。

大家唱得很高興,一個大鬍子老美拿甚至拿起麥克風上台去唱,簡直像是跑到野外唱卡拉OK的老頭子。整間教會人聲鼎沸,簡直像想把屋頂掀掉才甘心。我不知道這時候進去對不對,就見小玫唱起來了,看樣子很開心。我一邊可惜聽不到她的歌聲,另一方面,卻又覺得其實少了我也沒什麼差別。

忽然聽到一句歌詞,「And my dear, we're still good-bying」。瞬間覺得非常過意不去,我咬了咬牙,逼自己站起來,開門走進去。

剛推門就歌聲就結束了。小玫闔上琴譜,看樣子表演已經告終。她沒有起身,只是往外面看了一眼,正好看到我走了進來。

她一怔,表情很複雜。像是很高興,又像是很吃驚。

幾個國中同學見到我紛紛揮手,我也揮手打招呼。小玫默默打開琴譜,翻了幾頁,走到前面,對大家說:

「大家好,今天有一位稀客,請大家拍手歡迎董子凱弟兄。」

認識或不認識的,大家都拍起手來。我有點不知所措。小玫又說:

「凱,歡迎你來我們教會。要不要跟我一起唱首聖誕歌呢?」

大家紛紛拍起手,這種場面說不要都不行,只得硬著頭皮走到鋼琴旁邊。

小玫的神情很奇異,微笑望著我,悄悄地問:

「喂,你要唱哪一首?」

「隨便妳啦。」

我搔了搔頭,腦中一片空白。

「那這樣,你還記得Jolly Old St. Nicholas嗎?」

我想了想,這首歌之前國中時音樂課教過,我還唱給小玫聽過。

「記得。」

「那就這首。」小玫點點頭,也不多說什麼,直接開始伴奏。一個教會的媽媽把麥克風拿來,我覺得很糗,卻還是跟著唱了起來。

這首歌很簡單,只有三段歌詞,講的是一個小朋友許願拿禮物的事。小玫把拍子放得很慢,像是怕我不記得歌詞。

其實我是記得的。當時在音樂課聽到這首歌,我覺得很好聽,就找小玫媽媽抄了英文歌詞。歌詞生字多,背起來可費了一番功夫。後來開始追小玫,投其所好唱這首歌給她聽,甚至還用我的彆腳英文加寫了一段歌詞。當年她很感動,得知英文歌詞是找她媽媽問的,卻又好好譏笑了我一番。

小玫把曲子彈完,回到前奏。我一愣,她忽道:

「第四段也唱。」

我連忙搖頭,只聽她又彈了一次前奏。我不肯唱那段彆腳情歌,只得再唱一次剛才的歌詞,她眉頭一皺,回頭再彈,就聽其他人也唱了起來。

合唱聲中,又是三段歌詞即將唱完,我看了小玫一眼,怕她堅持要我唱,只見她也望著我,表情十分期待。我急了,對她使個眼神表示不要;她點點頭,這才進入尾聲,把歌彈完。

眾人一起拍手鼓掌,我拎著麥克風正要下台;不料小玫尾奏還沒結束,另一段旋律忽然傳了出來。

是「卡農」。

那首她答應我演奏,只為我演奏的歌。

台下的教友們不知情地又拍起了手,我拿著麥克風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真是個尷尬場面啊,我心想,轉身面對小玫,只見她正認真演奏著這首曲子。

「卡農」很長,也很好聽。旋律起伏綿延,D大調的往復音階,帶著讓人迷醉的美。

緩緩地、很安靜,撫平著周遭的喧囂,曲調帶著溫柔,以及一點淡淡的寂寞。

忽然間,我發現了一件事。

她堅持要我來,演奏一首屬於我們的歌,其實是在告訴我,無論在什麼環境裡,她都會替我保留一個獨一無二的、專屬於我的位置。不管在哪裡,不管還有誰,我都不會被排除在外,都是最重要、最特別的那個人。

「卡農」進入高潮,即將結束。

忽然想通了,長久以來我一直患得患失,不願意陪她來教會,突然發現這真是件蠢事。小玫是愛我的,怎麼會因為教會就把我丟在一邊呢?換個角度看,其實不願意陪她來教會的我,才真的是把她丟在一邊。她的聖誕節,跟我的國慶日一樣,她覺得開心感動,所以才想找我分享。

「卡農」結束,小玫卻沒有停下來。同一套和弦,竟然天衣無縫地接回了「Jolly Old St. Nicholas」。兩首歌和弦相同,旋律交織而出,絲毫沒有衝突。「卡農」作伴奏,「Jolly Old St. Nicholas」當主旋律,她繼續彈著這別出心裁的歌曲。帶著企盼,熱情地望著我。

我明白了。她為我準備了「卡農」,表明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我也該以自己寫的,「Jolly Old St. Nicholas」的第四段歌詞,對她表白。

於是,我把第四段歌詞唱了出來。

歌詞很簡單,台下眾人英文再爛都聽得懂。大家先是一怔,隨即在大鬍子老外帶頭中,給了我們如雷貫耳的、轟然不絕的掌聲。

小玫笑得很開心,同時結束兩首歌。閤上琴譜,蓋上琴蓋,起身牽起我的手,旁若無人地陪我走下台。

台下眾人,正歡呼不絕。

經過一個特殊的夜晚,我跟小玫的感情彷彿深了一層。

離開教會時剛過十點。她要去報佳音,要我先回家休息。我心想既來之則安之,接過一個燭台,在她訝異的神色中掏出打火機點上,牽起她的手,走進寒風當中。

一群人走在黑暗裡,彈著吉他,唱著對我來說十分陌生的聖誕歌曲。燭火在風中明滅不定,搖曳的微光倒映在小玫的眼中。聖誕快樂,聲聲佳音迴盪在夜晚的巷弄;願主保佑你們一家平安,路上的行人,微笑著對大家揮起了手。

很奇特的經驗,我們一路「報」到將近午夜。小玫媽媽熱情地跟我聊著天,關心我在成功的生活。送她們回到家,小玫讓媽媽先上樓,站在大門口,又陪我聊了好久好久。

當夜的她,非常快樂。

也就值得了吧,我心想。緊緊摟著她,依依不捨說了聲晚安。

隔天早上,行憲紀念日加聖誕節,我再度起了個大早陪她做禮拜。經過昨晚的「表演」,教會的人對我十分友善,看樣子已經把我當成了他們的一份子。我雖然還是不適應,也依然沒有人跟我傳教,卻也陪著大家唸經唱詩,試圖摒除成見,融和在這樣的環境當中。

中午出來時,我對小玫表示這種轉變真是超乎預期;她對我嫣然一笑,表示「聖誕節,本來就是個奇蹟的日子」。

下午要去崇光女中找雅雅,小玫表示家裡有事,已經跟雅雅說好不去了,要我自己玩得開心,順便幫她買點紀念品。兩人簡單吃了飯,送小玫回家,我搭計程車趕去新店。

崇光校園不大,門口來來往往都是人,賣花的、賣紀念品的女生笑得很開心,熱熱鬧鬧攔著每個走進去的男生。我沿路花錢,捧著一手東西找到雅雅那一班,在門口找了個打扮成小天使的女生,請對方幫我叫出雅雅。

見我出現,她高興極了,開開心心跟同學介紹自己的「乾哥」。一堆女生圍著我們,嘻嘻哈哈地又虧又鬧,糗得我滿臉通紅,雅雅卻毫不在乎,跟大家嘰嘰呱呱說個不停。

崇光校舍不大,跟北一女一樣分成兩區,校舍建築多半集中於校門附近。或許因為是私立學校吧,有點擁擠的感覺,不過也因如此,看起來熱鬧非凡,上上下下滿滿都是人,每班都有活動,有著別出心裁的佈置。

雅雅帶我一班班逛、一攤攤玩。我不好意思讓她出錢,自己買了一大本遊園會券。她笑道「哥還是那麼大方」,我說「這可是給妳做面子」;她聞言搖頭,甜甜地說:

「你來了,我就已經很有面子了。」

我們邊逛邊聊,將近四點時兩人都累了,各自買了一杯某班自製飲料,跑到大禮堂一個沒什麼人的角落坐下來休息。雅雅問起昨天晚上的狀況,聽完後睜著大眼,佩服地說:

「她真的好用心喔!」

「是啊,」我說:「只是太突然了,把我嚇了一跳。」

「很不好意思吧?」

「豈止不好意思,都快羞死了。」

「她很高興啊,這樣即使丟臉也值得了。」

「不知道她媽媽怎麼想。」

「管她呢,」雅雅笑道:「反正她已經不是你的老師了,哈哈。」

「對了,」我忽然想起一事:「妳男朋友呢?今天怎麼沒看到他?」

「他有事,要來也會晚一點。」雅雅嘟起了嘴:「他跟你不一樣,對這種事情比較沒興趣。」

「妳還是沒跟我說他叫什麼名字喔。」

「哼,我才不說,你一定會去找他啦。」

「我找他幹嘛?」

「誰知道,說不定會跟他說一堆我的糗事。」

「妳又有什麼糗事了?」

「我才不提醒你。」雅雅哈哈一笑:「反正我不講就對了,你別問啦。人家是我的男朋友,你是我哥哥,哥哥的事可以跟男朋友說,男朋友的事嘛,就不能跟哥哥講了。」

「嘿,當哥哥還真吃虧。」

「哈,誰叫你不是男朋友?」她說,驀地臉一紅,忙道:「唉呀,不要斤斤計較了,我們這樣很好啊,什麼事情都可以講,開開心心的又不會吵架。你最好了,要你來玩你就來,哪像他事情一堆,要他來還囉嗦。」

「他不來嗎?」

「我只是提一聲,他愛來不來。」

「妳不希望他來嗎?」

「希望啊,」雅雅點點頭:「不過我不是小玫,不會花那麼多精神要他陪,再說你也來看我了。」

「我跟他總有一點不同吧?」

「那當然,一個是男朋友,一個是哥哥,」她一笑:「不過都很好,誰來都一樣。倒是你真的很好叫,那天在金橋聊天,本來以為你兩個活動都不到,結果你每個都到。」

「妳們兩個都很重要,我當然都會到。」

「呵呵,」雅雅一笑:「壞哥哥,就是嘴巴甜。」

兩人又在學校玩了一個多小時,看看活動時間快要結束,她要與同學善後場地,我就先回去了。雅雅送我到公車站,意味深長地表示,能跟小玫相處時間不多,能多陪她就多陪她,少去點社團不要緊。

我搔了搔頭,傻笑一番,在她目送下上了公車。

一九八九年,民國七十八年。一月四日。

又是新的一年。隨著新年假期與牆上嶄新的月曆,八〇年代悄悄進入尾聲。聖誕週末過後,不知道是因為被雅雅說了幾句,或者是跟小玫的感情更深了一層,我越來越捨不得每天陪伴小玫的時間了。索性整整一週沒去詩朗隊,打著練習獨誦旗號跟小丁學長請假,外帶早上蹺課陪她。幸好因為行憲紀念日跟元旦都在禮拜天,兩個補假下來,這個禮拜本來也只有三個練習日而已。

然而,就算小丁學長不講話,也不代表這樣蹺課會沒事。昨天中午教官廣播找我,表示狗絹跑到訓導處調查我的公假時數,打算找詩社社長逼我退出詩朗隊。孰料平日一向好好先生的訓育組長竟然一反常態,堅持不讓她干涉詩朗隊內政,既不讓她查公假也不同意讓我退隊,表示「這是多年來的慣例,不能因為導師破例」,硬生生把事情了擋下來。

教官又說,既然學校這麼挺社團活動,你自己更要注意,不准再用社團活動的名義蹺課鬼混。我連聲保證不會,他冷笑一聲,這才告訴我北一女校慶當天學校有派教官去蒐證,所有人的「不法行為」,沒一個逃得出訓導處法眼。

我搔了搔頭,心想教官對我們真夠意思,包含小達、希特勒、小光與我都被抓包,卻都沒有出現在前兩天貼出的記過名單裡。他嘆了口氣,表示說唱藝術社是個新社團,很多事必須從頭做起,「外頭的關係」也要辛苦經營,「忙一點是可以理解的」。加上希特勒在訓導處風評不錯,這次算了不跟我們計較。不過,他也警告,如果繼續這樣下去,「夜路走多了總會碰到鬼」。

我流了一身冷汗,打躬作揖表示一定會跟學長們轉達。教官嘿嘿一笑轉身離開。

幾天沒去詩朗隊,回到隊上有點心虛。果不其然,下午一集合,馬上就被滿臉不滿的河馬學長抓去問話。

「凱子,」河馬學長問:「怎麼這兩天集合都沒見到你?」

「我在忙獨誦。」

「忙?」河馬學長說:「連高三學長都天天來,你忙誰不忙?」

「知道了啦。」我像個被父母捉到的犯錯小孩:「學長抱歉,下次保證不會啦。」

河馬學長哼了一聲不置可否,又問:

「那獨誦練習得如何?」

「已經沒問題啦。」

「有把握?」

「有。」

「好吧,就聽你這句話。」他似乎對我很有信心:「趕快入列,我們要開始了。這幾天狀況不是太好,你專心點。」

好多天沒來,大夥兒看起來還是一樣散。今天老烏龜有事沒到,大家彷彿預先知道一般紛紛遲到。下午第一節是一點二十分,竟然遲至一點五十分才全員到齊。整頓整頓,維持一下秩序,兩點左右才開始練習。

一路練到五點半,人疲馬睏,隊伍愈來愈帶不動。河馬學長和幾個高三的學長小聲商量是否要放人,密談半天得不出結論。最後李爾王學長終於開口了,走到隊伍前,痛心疾首地,對我們這票不買帳的傢伙說:

「各位學弟,安靜一下好嗎?」

高三又留級,跟老烏龜同屆的氣勢果然不同,大夥兒瞬間安靜下來。

「各位學弟,我知道你們都很累了。」李爾王看看我們的反應,找了張桌子坐在上頭:「其實我們也累,說真的誰不想馬上回家呢?不過,你們也知道,練成這樣實在不能上台見人。所以,很抱歉,我們絕對不會放人。」

隊伍中響起一片竊竊私語。李爾王停了下來,等大家都閉上嘴,這才說:

「各位,經過這麼長時間的練習,覺得厭煩也是很正常的。這種經驗我也有過,我也希望趕快結束這場比賽。不過咱們是成功詩朗隊,出了校門就代表學校,你們的表現就是成功的表現。過去的紀錄都是前兩名,只要低於這個名次,就是我們的失敗,也就是成功的恥辱。」他頓了頓:

「再說吧,相較其他學校,成功詩朗隊水準本來就應該比較好。拿北一女舉例,她們的詩朗隊是班際詩朗比賽冠軍班隊,這種選班不選人的辦法,是不是一定會有同學之間的水準落差呢?一個班上總不是每個人都合適來朗誦吧?其實不只北一女,大部分學校都是這樣,不像我們是獨誦比賽選出來的菁英,大家都有功力,都是人才,理所當然比較強。要是這樣還輸,那真是……怎麼說呢,是一件十分可恥的事。」

講到這裡,大夥兒已經完全安靜下來了。

「我比較不常來練習……高三嘛,各位可能不太認識我。」學長笑了笑:「我跟老烏龜一樣是四字頭的。有些事情各位不知道,我想這些東西應該跟你們講講,或許會讓你們比較有感覺一點也說不定。高一那年我們比賽……」

「學長,」河馬學長插嘴:「好像要注意一下時間喔。」

「我知道,」學長點點頭:「沒關係啦,乾脆這樣好了,既然大家都沒精神,我看今天也別練了。現在是五點五十分,稍微精神訓話一下,讓我講講古,六點就放人,總隊長覺得呢?」

河馬學長想了想,嘆口氣點點頭。李爾王一笑:

「那就謝謝總隊長學弟開恩了。嗯,剛才我說到哪兒啦?對,高一那次比賽。當時的成功詩朗隊可比今天嚴格得多,因為……其實我也不知道因為什麼,大概因為我們比較笨吧,練的時候都很專心,通常都是一下子就進入情況了。只是……」他臉色一沉:

「誰也沒想到,那年我們竟然同時輸給建中北一女。加上正好從那年起特優只有兩名,我們變成了優等。成績公布時大家都傻了。一聽到『優等』,忽然一點聲音都沒了,之後也不知道是誰開始的,大家一起放聲大哭,一路從成績宣布哭到頒獎,像是一掛小女生一樣。」學長坐了下來,瞇著眼睛說:

「哭了半天,總隊長學長罵人啦,他要我們不許再哭,一起整隊唱校歌離開。我進成功到今天三年多,那次是我唱校歌最大聲的一次。大家唱著走,走著唱,唱到『青年各努力,萬事在人為』的時候又有人哭了出來。」

我們全呆了,沒想到還有這段歷史。

「回來後大家都不肯解散,我們在教務處地下室一直待到天黑。最後三字頭社長站起來跟大家講話,他說各位同學別再哭了,輸了就算了,輸陣可以輸人不行。萬事在人為,明年再加油就是了……」

「然後呢?」有人催學長講下去。

「然後,嘿,這還用問嗎?」學長抬頭一笑:「哪這麼遜啊?第二年我們當然是第一名啦!」

大家像是當事人般地歡呼了起來。學長要我們稍安勿躁,又道:

「第一就第一吧,本來就該第一的,那有什麼了不起?比較扯的是那個建中,哼,拿到第三就放棄了,沒出息的東西,以後就再也沒有出來比賽過!」

大夥兒這個樂就別提了。學長等我們安靜下來,又說:

「而且,各位,當年我們用的詩稿,就是各位現在用的這份,就是『海祭』!」

這句話力量無窮,全部人突然震動了起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地彷彿第一名是我們一般。只見李爾王從桌上站了起來,對我們說:

「各位學弟,成功還是成功,海祭依然是海祭。我們能拿一次第一名,當然就能再拿一次!大家有沒有信心?」

「有!」大家齊聲回答。

「我沒聽見,你們聲音太小了,」學長又問一次:「有沒有信心?」

「有!」震耳欲聾的回答。

「還是沒力氣。你們到底有沒有信心哪?」

「有!」這次的聲音簡直可以震破玻璃。

「既然有信心,那就試試看。」他一笑,點點頭說:「我們再走一遍。我要這一次就有水準,就當是上台比賽吧。大家有沒有問題?」

「沒有!」

眾人迅速起身,瞬間排好隊形,動作之快、紀律之嚴整,跟過去幾個月完全不同。

李爾王笑著退到河馬學長後面。河馬學長佩服不已,轉身數一二三,大家以最整齊的聲音,開始了今天第一次的認真練習。

一月五日。

今天河馬學長找來國樂社替我們配音。詩朗隊配國樂社是我們的傳統,一開始大家都不知道國樂社是來幹嘛的,後來看到河馬學長不加思索指定了幾支曲子,竟然跟「海祭」配得天衣無縫,甚至使這首詩的氣氛更加感人之時,我們才不得不服氣這個「傳統」的確有其厲害之處。

國樂社也很讚,不愧是「成功之寶」。今天來的是南胡、琵琶、一個鼓,還有什麼馬頭琴。幾個人就像點唱機一般點什麼拉什麼,事前也不用先練一下。當然,那個彈琵琶的老是走走停停,鼓也總是敲得太大聲,不過再怎麼說他們跟詩朗隊還是很搭。套一句河馬學長讓大夥兒捧腹大笑的話,這叫「在詩韻笙歌中盡情徜徉了一個下午」。

國樂社調整完成,眾人也累了,河馬學長讓大家稍事休息,要我表演「我在長城上」當成餘興節目。我的準備早已完成,當下在眾多高手前開始表演,輕輕鬆鬆地,完成了第一次的正式演出。

表演完畢,大家反應很奇怪,原本以為起碼會聽到一點掌聲的,想不到大家卻都只是坐在原地一言不發,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心事重重地皺著眉頭。

我一陣心虛,就算表現不好,大家的態度也太詭異了。忽聽小楊學長哼了哼,起身對大家說:

「媽的咧,連學弟都練成這樣了,我們還坐在這裡是要等死嗎?」

此言一出,眾人彷遭雷擊,瞬間一齊站了起來。只見大家不待老烏龜要求,更毋須河馬學長發令,二話不說地,投入一段直到晚上九點都沒有休息的,拚命也似的瘋狂練習。

一月六日。

今天起整天公假。連續練了整個早上兼午睡時間,大夥兒看起來都有點吃不消。兩點左右老烏龜命令關門關窗拉窗帘,要大夥兒在伸手不見五指的軍訓視聽教室裡先休息半個小時。兩點半叫醒大家,老烏龜不准我們開燈,說什麼這也是個「傳統」,要全隊在黑暗中練習,以期「在無干擾的情況下加強情感投入」。

這招還真靈。軍訓視聽教室的窗簾很厚,我們在黑暗中一口氣走了好幾遍。人家說盲人聽力好,一練之下我們才發現詩裡竟然還有那麼多瑕疵。一下子這裡獨誦句接太快,一下子哪一部接不齊,平常聽學長嘮叨還不覺得,這下子人人都成了批評家。三個月下來大家聽熟了彼此的聲音,黑暗中不管獨誦團誦,只要有問題馬上現原形。「碩彥你放砲了」「凱子你自己才在唸什麼東西」「小楊,高二也可以破音喔」「希特勒!你團誦沒唸,以為我們都聽不出來嗎」,監督聲此起彼落,比平常光聽學長唸人嚴格得多。

尤有甚者,因為缺乏視覺干擾,我們每個人都像是被「封閉」了起來。感覺觸角延伸在黑暗裡,像是飢渴地搜尋著什麼。每個人的心神都專注了,每個人的情緒都投入了,像是不再保留,一心一意把自己投進這首詩裡。

連續幾遍練得大家氣喘吁吁,河馬學長總算下令開燈,在瞬間的刺眼燈光裡放出了剛才的練習錄音。大夥兒訝異地發現自己有多厲害,錄音帶中的情感之強,技巧之好及配合之巧,連身為表演者的大家都佩服得不得了。希特勒甚至打趣道:

「還好這是我們唸的,要是這是對手啊,哈哈,那就只能認輸棄權,別出去找死啦。」

四點十分放學,老烏龜讓大家各自去晚飯,約好六點整在中正紀念堂集合。我們站在國家劇院的臺階上,在有點害羞卻又帶著自傲的情緒中練到將近九點。過程中遇到劇院表演進場,老烏龜竟然不顧大家的面子要求繼續練習,使得我們這群穿著卡其服的詩朗隊隊員們,變成一群雲門舞集表演前夕,站在劇院門口「友誼加演」的街頭藝人啦。

一月七日。

一反常態地,當學長宣布今天必須留校練習時,全隊竟然毫無意見,午飯後集合也不見任何折損。這種精神令河馬學長吃驚萬分,連老烏龜也讚不絕口地捧了大夥兒一番。

下午我們去體育館司令台練台步。老實說詩朗隊的隊型還真沒創意,規規矩矩四排人,一排排上又一排排下,真不知道這種東西有什麼好練的。不過也像詩朗隊的所有活動一般,看起來容易,練起來卻總是問題百出。四排人必須毫無差錯、間隔相同地在國樂演奏結束瞬間抵達指定位置,只見眾人亂成一團,每次都有幾個趕不上的。不管高一高二,無分高音低音,落隊狀況怎麼修都修不好,大家彼此怪罪指責,學長吼人謾罵不在話下。

我們練了一個半小時,六十幾個隊員不斷重複上台下台,你撞我我撞你,偶爾還有幾個糊塗蟲會跌成一堆。或許是咱們的樣子太蠢了,加上學長又一直「成功呆啊」「毛毛蟲都比你們會爬」什麼的,逗得一旁籃球隊隊員們笑個不停。河馬學長惱羞成怒,捲起袖子打算下去找對方理論。幸好小丁學長一把拉住他,說一堆「喂喂喂,學弟在看啦」「一隻河馬打不過一群長臂猿」什麼的,這才沒有搞出意外事件,勉強維持了兩支校隊之間的和平狀態。

當然,咱們也不是好欺負的。中場休息十分鐘,大家坐在場外看他們打籃球。成功籃球隊一向成績普通,大夥兒極盡嘲諷能事,這個被蓋火鍋也笑,那個投不進也虧;黃肥更誇張,見有顆球飛出場外,竟然一把抄起衝進場內,「刷」地一聲,在籃球隊反應不及中來了個空心三分球,看得大家歡聲連連,氣得籃球社的落下狠話,要咱們「有種練完朗誦就來鬥牛」。

隊形練成,大家轉移陣地,再度跑中正紀念堂。今天不知道有什麼節目,廣場上竟然出現了大名鼎鼎的北一女的樂儀隊,正在進行某種穿靴子加綠制服的隊形練習。我們本來想換地方的,老烏龜卻不讓我們換,逼大家在旗桿下集合,面對人家樂儀隊,打擂台也似地開始練習。

北一女樂隊帶著樂器,我們連國樂社也沒來。老烏龜不斷揶揄「喂喂喂,你的腹音輸給女生吹的喇叭了」「乾脆請人家儀隊隊長來唸算啦」「哈,有女生就軟掉啦」「個子比女生矮,膽子也就小人一截了是不是」,氣得大家拚盡全力,在廣場上來了一場別開生面的,好似跟那些女生控訴著什麼的古怪練習。

真是個害羞的場面啊,那些身材修長、面容姣好的小女生站在廣場上,高傲神氣地耍著槍;詩朗隊們站在一旁,感情豐富地唸著詩。一邊是六十幾個人的腹音團誦,另一邊則有過百人的鼓號齊鳴。這麼稀奇的場面,看得那些參觀中的外國人們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當然啦,糗事之後一定會發生一點好事的。隨著兩方不斷較勁,到頭來彼此都筋疲力盡地坐在一起搞起聯誼。也因如此,我們才得以欣賞史上唯一一次北一女樂儀隊專門為成功詩朗隊進行的特別演出。只見大家都開心地吹起口哨大聲歡呼,那些北一女的美女們,竟然也不負眾望地幫起「敵人」,讓我們見識到兩百多個辣妹同聲高喊「成功詩朗隊加油」的超級快感啦。

一月八日。

大夥兒都瘋了!今天是禮拜天,在老烏龜要求下,竟然又是一個不缺地集合了。我們沒有反對,沒有胡鬧,在倒背如流的「海祭」中,為著一個「成功是最好的」的信念,休息也不必地拚命苦練。

從早上十點一直練到傍晚七點,大家一共走了二十幾回。我們都相信勝利是屬於我們的,屬於這個每年比賽從不缺席,充滿傳統傳承的,陣容堅強的,信心十足的成功詩朗隊。

七點前後老烏龜宣布解散。大家意猶未盡地坐在軍訓視聽教室裡,沒有一個人打算起身離開。老烏龜望著這一群親手帶出來的學弟,微微一笑,走上講台,對我們說:

「各位學弟,你們辛苦了。」他頓了頓:「這段時間我們經過了很多事,從開始集訓時的彼此討厭,一路練成了今天的水準。我覺得非常驕傲。」

我們個個抬頭,大家都覺得很驕傲。

「成功詩朗隊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團體,卻是我們的汗水結晶。過去學長就是這樣練成的,通過你們的犧牲奉獻,新一屆的詩朗隊再度站起來了。你們的水準跟歷屆學長一樣,只有『完美』可以形容。」他感性地說: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無法自拔地愛著這裡,愛著這個平常大家都討厭的團體。高一比賽前學長說『成功是最好的』,當時只把它想成一句口號。然而,等我下台之後,卻發現他說得一點也沒錯。其他隊伍勝了固然高興,輸了卻也沒有多難過。我們當年是輸了,這件事李爾王跟你們說過,相信你們也都知道當時我們多傷心。不過,輸贏都是一時的,詩朗隊卻是永遠的。因為我們有傳統,會告訴一屆又一屆新的學弟們,當時我們是如何如何,你們又該怎樣怎樣。」他一笑,抬起了頭:

「我們有傳統,就是這個傳統,讓我們不斷創造別人做不到的新技巧、新感覺,以及新的處理方式。這就是成功詩朗隊……或者整個成功人的精神。今天你們已經感受到了,希望這份精神也能被你們傳承下去,讓日後的學弟知道,身為成功人,我們一定是最好的,因為我們有成功精神。」

我們感動地望著彼此。沒錯,我們都是成功人,無論高一或高二,不管是高三或已畢業,大家所共有的,就是那份屬於成功詩朗隊,也屬於全體成功人的精神。

正如校歌最後一句,「青年各努力,萬事在人為」,成功詩朗隊是最好的。通過這段長久又辛苦的過程,我們一定是、絕對是最好的。

一月十日。台北市高中職詩歌朗誦比賽。

終於到了比賽的日子了。很奇妙地,今天我醒得很晚,六點半才起床,醒來時晨光亮成一片,有點霧濛濛卻又亮晶晶的奇妙感受。

昨晚送小玫回家後,我跑到附近公園,把「海祭」與「我在長城上」練了好幾遍。夜裡的公園很安靜,為了保護喉嚨也沒有大聲練習,只是坐在漆黑的水池邊,望著濃沉沉的夜色,心裡反覆默唸詩句而已。

老實說這樣抱佛腳其實沒有什麼用,練習純粹只是安心。練著練著不知何時停了,眼前浮現著前幾天新公園裡的慧心學姊、當年地下室夕照光影中的小燕學姊,還有詩韻盃上老烏龜跟平平鬥法「還鄉」的場景。夜色寂靜水涼,街燈泛著光暈,我在水池邊待了好久,沉澱著這幾週以來的興奮情緒,讓自己寧定,準備面對隔天的比賽。

我也不一樣了,望著四周的景色,我低下頭,看看身上的制服。

從小就住在這附近,打從小學起就在這座公園玩。小一時班上有個女生叫做晴晴,我跟她交情最好。兩人走同一個路隊,回家都會經過公園。我總是頑皮地走在公園邊緣的矮牆上,摘一片百千層樹葉,跟她分享捏碎樹葉時奇妙的香氣。

我還不到十六歲,在這座公園裡玩了九年,卻從來沒有在這麼深的夜裡來過。原來夜裡是這種感覺啊,我呼吸著陌生的冰涼空氣,感受著如墨般的夜色,直到心裡完全平靜下來了,眼前不再出現任何景色了,這才終於起身回家,睡了一場近來難得的好覺。

詩朗隊八點半才集合,因此今早不用參加升旗。我七點出門,公車雖然擠卻完全沒有塞車。好久沒坐〇南了,車上不像平常都是成功學生,倒是有很多公務員模樣的上班族,氣氛跟平常很不一樣。

八點出頭就來到學校,校門擠滿罰站的同學,大夥兒排著隊,乖乖被糾察隊登記姓名。剛進校門就被教官攔住,「詩朗隊的」,我笑道,只見這位上尉先生一怔,揮了揮手,掃興地要我趕快進去。

很有趣的感受,我大搖大擺走過罰站隊伍,來到位在地下室的集合地點。

我們學校行政大樓有兩間地下室,命名超有創意,靠訓導處的叫做「訓導處地下室」,靠教務處的稱為「教務處地下室」。訓導處地下室是體育社團的練習場地,裡頭滿是沙包跳箱之類的東西;教務處地下室分成兩半,一半是工藝教室,另一半沒有特殊用途,是今天的集合場地。

地下室空空盪盪的,數十個隊員散坐其中。看看錶不過八點整,離集合時間尚有半個小時,大夥兒倒是來得很早。想來人人緊張,沒一個睡好的。

地下室回音很強,數十人卻只發出細微的聲音,看來大家對保護喉嚨這道命令都十分當真。希特勒跟幾個高一隊員坐成一圈,大老遠瞧見我,招手說:

「呀,凱子,怎麼來得這麼晚?」

「不是八點半集合嗎?」

「大家都來啦!」希特勒笑道:「像我七點半就來了,哈哈,反正睡不好,早點過來比較安心。」

我擠進小圈圈坐下。一個學期下來大家都熟了,彼此緊張地聊著天。這裡採光不佳,眾人臉色陰沉,看來心事重重。

這是高中以來第一次校外比賽。我忽然想,上次比賽已經是國中的事了,那次我連闖四關,卻只有獨誦比賽拿了冠軍。真想不到,進了前三志願,物換星移之後,我又參加了同樣的比賽。

也是代表學校,也是獨誦。

不禁覺得很多事情都是註定好的。之所以坐在這裡,能夠代表成功出征,起因都是來自國中時代的朗誦隊。因朗誦隊跟小燕學姊相處,因小燕學姊才有那首「我在長城上」。當然,也因為「我在長城上」,今天才會變成成功詩朗隊的獨誦代表。

另一方面,就是因為國中跟遠遠說過相聲,今天我才會加入說唱藝術社,有了中新友誼之夜的上台機會,更在其中與小光建立交情,也因此認識了小達、魏龍豪、傅諦,還有北一女演講社的學姊們。

由於同時加入詩朗隊與說唱藝術社,我開始過起忙碌而充實的生活。也因為兩個社團的時間擠壓,使得我跟小玫越來越捨不得對方,感情比以前更緊密。

現在想想,今天發生的一切,其實早在國中時代已經註定好了。不知接下去會怎樣,會不會像今天這麼愉快,還是會更加刺激、興奮又有趣呢?

啊,未來不重要,眼前還有事情要忙呢。我要好好打完今天的兩場比賽,讓詩朗隊與獨誦比賽都拿到冠軍,維繫詩朗隊驕傲傳統,替半年來的高一生活畫下漂亮圓滿的句點。

胡思亂想間已是八點二十分,隊員全數到齊,包括國樂社一共七十二個人,散坐在滿是灰塵的榻榻米上。河馬學長發表精神講話,大夥兒彼此檢查服裝,確定統一無誤後,河馬學長走上講台說:

「各位隊員,我們馬上就要出發了。比賽場地在明倫國中,從這裡過去大約半小時車程。我這邊有幾點要求請各位注意。第一,保護喉嚨,除練習外不准大聲說話,也不准吃辣的喝冰的。第二,注意紀律,不准隨便亂跑,讓外校同學看笑話。第三,準時行動,我不要看到任何人練習或上台前在那裡拖拖拉拉。都知道了沒有?」

大夥兒一齊點頭。河馬學長道:

「好,現在分成兩排,依上台隊形排好,樓上穿堂集合。」

大家依言離開地下室,分兩列在訓導主任陪同下整隊出門,魚貫搭上遊覽車。其間長官訓勉,大家偷笑不在話下。

小丁學長再次點名,之後進行「檢查裝備」。詩朗隊的行頭可不少:紅布條、佈景、國樂器、藥品、五大桶彭大海、各種尺寸的替換用制服各三套、緊急通訊用的無線電與乾電池、錄音機、錄音帶、相機、底片、龍吟詩社資料夾、銅油、鞋油,甚至拿到冠軍後在明倫國中門口燃放的鞭炮,所有「家私」確認無誤,河馬學長這才下達指令,前進明倫國中。

遊覽車發動,緩緩離開熟悉的校門。訓導主任與陳組長在門口歡送,似乎非常重視這次「遠征」。「台北市立成功高級中學」,金色的字體越來越小,在逐漸駛離的車窗外,化成了門口模糊不清的金色小點。

車行至重慶北路,小丁學長拿起「小抄」,用廣播器提示了一些注意事項。大夥兒都蠻興奮的,整個車子有些喧嚷。河馬學長微微一動,似乎想重申保護喉嚨訓令,卻還是算了沒有開口。

一路無事。九點整抵達明倫國中。下車排成兩排,河馬帶隊依序進入校門。操場上有幾個正在上體育課的班級,好奇地盯著我們瞧個不停。

一位明倫國中訓導處職員跑來和小丁學長接頭,她對我們來得這麼早頗感意外。兩人諮商許久,決定拿游泳池當成我們的休息區。游泳池是乾的,大夥兒在看台坐下。老烏龜把河馬學長和小丁學長叫去密談半天,隨即高聲宣布:

「各位隊員,比賽時間在下午,以下宣布作息時間。」他看了看錶:「大家跟我對錶,現在是九點十五分,我們走一次詩,這次練習不用大聲唸。練完後解散,你們可以到大禮堂看國中組比賽。記得不准譏笑小朋友,被抓到一定處分。」說著看我一眼:

「獨誦那邊十點開始。學長要陪董子凱學弟去比賽會場,那邊場地小,想觀戰的只能站在外頭走廊,保持安靜以免裁判反感。十二點整在這裡集合吃飯,不准遲到脫隊,更不可以自己到外頭買東西吃。有沒有問題?」

大夥兒齊聲說沒問題。九點半左右練習完畢,老烏龜把隊伍交給河馬學長,宣布解散。

還有半個小時才開始比賽,老烏龜、小丁學長與希特勒陪著我,來到作為比賽會場的某間寬敞會議室。裡面已經有很多人了,各校制服加上指導老師,多半已經報到完畢。

一條鮮紅色的「七十七學年度台北市公私立高級中學暨職技學校詩歌朗誦比賽個人組」布條掛在講台上方,金色的字體像是剛貼上去。小丁學長拿著我的詩稿與學生證去報到,我們三人自己找位置坐下。

不久後小丁學長回來,高興地說:

「學弟你走運了。十九個選手你抽到九號,施慧心是七號,這可是最棒的籤運啊,好好感謝學長的妙手吧!」

「哦?」我一怔:「這話怎麼講?」

「十九個人太多了,評審聽到後來會煩,效果一定打折扣。」老烏龜解釋:「你在中間不受影響,加上施慧心比你先上,兩人又只差一號,只要你比她強,那怕只有一點點,甚至只有一兩個地方讓評審覺得『嗯,這幾句很精采,比前面那個厲害』,那麼你就贏了,光憑那一兩句就可以撂倒她。」

「是喔?」我笑了起來:「好傢伙,這裡頭學問還真大。」

「不過這都不重要,本事好誰也拿你沒輒。」老烏龜嘿嘿一笑:「記得上禮拜小楊學弟翻臉吧?你的功力在詩朗隊已經登峰造極了,頂多菜一點經驗不足,詩朗隊換誰出去頂多跟你在伯仲之間,就別緊張了吧?」

「學長過獎了。」我點點頭,四周看了一眼:「對了,慧心學姊還沒到嗎?」

「她早就到了,大概是出去晃了吧。」小丁學長笑道:「跟你不同,人家學姊可不會緊張。記得鎮定下來,不要自亂陣腳。」

「是。」我又問:「那這樣吧,我先找個地方哈草,你們在這裡等一等,我馬上回來。」

「喂,等等,」老烏龜一怔:「你要上台怎麼可以抽菸啊,喉嚨不用顧了嗎?」

「學長放心,我平常都在抽,不抽反而緊張。」我笑道:「馬上回來,拜拜啦。」

學長們苦笑一番。我快步離開會場,走出那棟不知名的建築,在垃圾場邊找到一個隱蔽的角落。見附近無人,這就點起了菸,深深吸入、緩緩吐出,鎮定自己的情緒。

校園很安靜,學生都在上課。這是個難得的好天氣,空氣濕潤又涼爽,還有點霧霧地;陽光灑在校園裡,連時間都慢了下來。

如此熟悉的感覺,跟過去每次比賽一樣,陌生的校園、滿背的汗,還有怎麼都慢不下來的心跳。一年半了,我心想,距離上次代表學校出去比賽,已經是五百多個日子以前的事了呢。

那個時候,還有小燕學姊。

當然,此刻也有小燕學姊。高中以來首次「出征」,比的是詩歌朗誦,詩稿是「我在長城上」,不想到她才奇怪。今早一起床我就念著她,從坐公車到詩朗隊集合、從上遊覽車直到適才的練習,甚至此時此刻,她都一直圍繞著我,一直陪伴著我。

小燕學姊,我默默地說,我又回來比賽了。用那首被妳教過的詩,再次來到這裡了。

她的笑容飄在眼前,彷彿在說,學弟,我已經等了很久了呢。

小燕學姊,我的對手叫做施慧心,這個北一女的學姊很厲害,不但會寫詩,還能完美地表達自己的詩。她是北一女極光詩社副社長、拿過文藝獎冠軍,還打敗過成功的超強學長。前幾天跟她見過一面,對我是還不錯啦,跟妳一樣教了我很多事情。當天聽她唸詩,我一直想著當年的妳,想著妳的笑、想著妳的模樣、想著妳教我腹音時的場景,也想著那些在地下室發生的,永難忘懷的事情。

小燕學姊,這次的感覺跟以前很不一樣,國中至今參加過那麼多場比賽,我卻頭一次這麼沒有把握,這麼缺乏信心。

小燕學姊啊,倘若妳在這裡,妳會要我怎麼做呢?施慧心學姊太強了,我不能再用那些妳教我的技巧來對付她了。如果要贏,那就只能用我最近練成的「新招」來上台,請妳不要介意,也請妳好好看看今天的我有什麼進步,跟當時那個十三歲的小弟弟有什麼不同。

至於「我在長城上」,小燕學姊,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公開表演了。之前拿這首詩打詩韻盃,之後又選擇這首詩來比賽,其實我是很內疚的。畢竟,去年在靈堂前,我曾說過再也不唸這首詩,把這首「我在長城上」,還有那些我們一起研究出來的技巧就此埋葬,再也不要想起它,不讓任何人「分享」。

然而,我食言了。這段時間一直想去墳前向妳說聲抱歉,只是最近真的忙不過來。希望妳能原諒我的不守信用,也體諒我非用這首詩上台不可的理由。

高中組真的太強了,跟當年我們遇到的對手都不一樣。若非用了這首詩,今天我也沒有機會站在這裡。因此,為了勝利,為了那座再一次的獎盃,請妳原諒我這一回,我一定會拿這首詩幫妳爭個面子的,好不好呢?

慧心學姊說過,如果想贏她,除了詩好、技巧好以外,我還得找出一個理由。小燕學姊,妳地下有知,請妳明白我是為了妳唸的。我的「理由」就是妳,我想再看一次妳的笑容,也想再次見到當年抱著獎盃,感動得流下眼淚的妳。希望妳知道,即使過了這麼久,我依然記得我們之間發生過的每一件事,從小學時代的播音室,直到妳在畢業典禮上的吻,每個畫面都深深印在心裡,就像剛剛發生一般。

謝謝妳,小燕學姊,為了過去的一切。比賽即將開始,請妳為我加油,這首詩是屬於我們的,待會兒請妳陪我一起朗誦。讓我們一起上台,一起比賽,完成過去無法完成的夢想,小小作個弊,我們兩個打他們一個,把那座獎盃抱回來。

就像通過我的身體,讓妳有機會再次上台,這樣的理由,妳認為是不是很充分呢?

默默說完了話,見時間已到,我深深吸了口氣,轉身走回會場。

回去時剛好十點整,其他選手皆已就位,學長們緊張地望著我在選手席坐下,這才放下了心。

慧心學姊坐在我的右手邊,兩人隔著一個景美學姊。她與景美學姊正在講話,看樣子彼此認識。見我進場,只是微笑點了個頭,隨即轉過頭去,繼續聊天。

很特別的感受,我不禁想,我的對手只有她一個人,其他人都是來「陪榜」的。特優才兩名,一個我一個她,其他學校誰也別想拿。在這種捉對廝殺、你死我活的競爭裡,我卻覺得只有她才是我的朋友,是我最親近的人。

胡思亂想間,一位女老師走上講台。只聽她說:

「各位高中職個人組的同學大家好,歡迎來到明倫國中。比賽馬上就要開始了,以下是這次比賽的規則,希望大家注意聽。」

朗誦時間以四分鐘為基準,不足或超過三十秒扣分;點到三次沒上台算棄權、臨場替換詩稿也算棄權;記得報詩名校名還有選手姓名。我不待她開口,已然在心裡流過一遍比賽規則。果然,就聽她說:

「第一,比賽時間是四分鐘,每超過或不足三十秒各扣一分;叫到號碼三次沒上台算是棄權,比賽詩稿與評審手上資料不同的也算是棄權。最重要的是,為了避免錯誤,請記得在開始前報出你們的詩名、學校名稱,還有自己的大名。」她提高聲音:

「好,本人在此宣佈,台北市七十七年度公私立高中高職個人組詩歌朗誦比賽正式開始。一號同學請上台,二號同學請準備。」

十點四十分。

接連幾個沒意思的唸完了,台上的是中正高中代表。果如所料,沒一個是我或慧心學姊的對手。我最擔心的開南商工代表棄權沒來,後面幾個選手更是其貌不揚。在沒有「黑馬」的前提下,我跟慧心學姊對決的態勢尚未改變。

下一個就是她了,只見她穿著北一女的長袖綠制服,下半身卻是夏季的百褶裙、白襪與黑鞋,笑咪咪地坐在準備席上看著表演。這是北一女冬季比賽標準服裝,穿在她身上顯得既穩重又嚴肅,卻也有種年紀小了點的錯覺。

她似乎很有把握,好整以暇地望著台上。今天的選手多半是女生,說不定對我比較有利也未可知。

其實已經佔盡便宜了,我不禁想,詩稿、籤序、「我在長城上小班」的訓練、與其他對手的經驗差距,加上事前跟慧心學姊交過手,這都是我的優勢所在。更別提我還有小燕學姊,兩個打一個,不拿第一名還真說不過去。

中正女生唸起最後一段。她唸的詩叫做「李白傳奇」,這首詩是詩歌朗誦比賽的常客,我在詩韻盃上也聽過,當時馬永鳴唸得氣勢十足,換成讓這位中正的女生來唸卻很勉強。只見她使盡全身力氣,好不容易完成那句「滾滾而去」,隨即敬禮下台,當真「滾滾而去」了。

「四分十二秒,不扣分。」司儀報道:「七號請上台,八號請準備。」

綠影一動,慧心學姊起身,不疾不徐走上講台。

我坐直身子,只見她先向國父遺像行禮致敬,隨即轉身對評審鞠躬。穩穩站定,面帶微笑地說:

「評審老師、各位同學大家好。我是七號北一女中施慧心,朗誦的詩叫做『青鳥』。」

果然用了這首詩,我點點頭,倒是沒有黃牛。只見她稍稍轉頭,朝我一笑,這就輕啟朱唇,面帶微笑地唸:

一個人的歲月是寂寞的 即使認真

兩人同行是浪漫的 縱然清純

面對風雨很有趣 不論是否熟識

就在此刻 開始飛行

我一怔,這不是「青鳥」。那天在新公園表演,第一句是「紛飛的蝴蝶是翠綠下的斑斕」。內容不對,這首不是講好的「青鳥」。

正詫異間,又聽她繼續唸道:

紛飛的蝴蝶是翠綠下的斑斕

青鳥飛在雲端

小小的蝶子啊

可曾在驀地仰望時濺動任何波瀾

我一愣,這幾句又對了,原來她加了一段,難怪聽起來有點不同。

不知道那一段是什麼意思,我望著她,心裡疑惑不定。只見她跟往常一樣唸著詩,聲音既溫和又愉悅。彷彿是冬天的陽光,又像一陣清早的微風,舒舒服服地迴盪在會場裡,讓原本氣氛肅殺的周遭,瞬間化成了詩中那種似有似無的、浪漫虛幻的場景。

評審都陶醉了,一如預期地被她吸引著。突然想起神話裡撫著豎琴的美人魚,慧心學姊正迷惑著大家,用那既動聽又難以抗拒的聲音,一步步往她設計的方向前行。

我一怔,連忙回神,怎麼可以分心得這麼嚴重啊?「我在長城上」是一首悲涼的詩,我可不能被她鬆懈了情緒。當下閉上眼睛,默唸起「我在長城上」。

跟詩朗隊「拉窗簾」效果相同,閉上眼睛情緒容易集中。在黑暗裡,我的眼前只有詩朗隊弟兄,以及微笑著的,印象中的小燕學姊。

大家都在期待我的表現,我對自己說,無論慧心學姊對我多好,不管「青鳥」再怎麼好聽,我都不能稍有鬆懈。作為詩朗隊一員,我可不是來聽她朗誦的。我的責任是贏得比賽、替河馬學長一雪前恥;當然,也要取得評審身邊那座閃閃發亮的獎盃,獻給早已天人永隔,只能在心裡微笑的小燕學姊。這才是我的目的。

沒錯,我告訴自己,想聽慧心學姊朗誦多得是機會,現在不是時候。我是為小燕學姊唸的,其他事情都不重要,都不能分了我的神,動搖我的心志。

默想間慧心學姊已朗誦完畢。她帶著微笑,再度對評審與國父遺像深深鞠躬,步下講台。

她的表情很輕鬆,彷彿根本不是在打比賽,只是一場愉快的表演而已。只見慧心學姊沒有走回選手席,反而逕自往我們學長的方向走去。

我愕然望著她,就見她在小丁學長身邊坐了下來,帶著微笑,牽起小丁學長的手。

小丁學長一笑,拿出手帕幫她擦了擦汗。兩人神情親密,竟然是情侶!

「三分五十九秒,不扣分。」司儀的聲音再度響起:「八號請上台,九號請準備。」

我連忙回神,心下嘀咕,走向空著的準備席。

八號是景美女中代表,一位「智」班的高二學姊。頭髮捲捲地,長得比我還高。這麼高的女生還真少見,只見對方氣度從容地行禮報名,唸起了詩。

她的聲音很響亮,顯然跟個頭有關,天生一副清脆的嗓音,即便毫無腹音也聽得清清楚楚。我暗自觀察片刻,只覺得這位學姊中氣很足,技巧也佳,要說有什麼缺點,那就是「缺乏感情」了。

經過這段時間的訓練,「投入感情」對我來說已經是詩歌朗誦的最高指導原則。以前覺得自己很會處理詩稿,進詩朗隊後才發現學長們早就建立一套聖經也似的、天下無敵的「詩稿處理大全」;曾經自認腹音天下無敵,之後聽到河馬學長、老烏龜甚至希特勒表演,才知道自己什麼也不懂,只是一隻井底之蛙而已。

然而,詩朗隊並非永遠奪冠,去年河馬學長也輸給了慧心學姊,證明技巧或天資都是次要的,唯有投入感情,才是確保勝利的唯一法門。從「我在長城上小班」到老烏龜的「難題」,加上慧心學姊的指導,一次次震憾著我。才三個月而已,我不禁想,短短一百天裡,通過大家的幫助,讓我學會了好多好多。

然而,一切都必須回到原點。我為什麼坐在這裡?為什麼唸這首詩?

還是為了小燕學姊。

其實,在這樣的場合裡,輸贏都只是一個「名義」,就像慧心學姊說的,成功詩朗隊壓力太大了。唸詩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我們卻只知道爭強鬥勝,把自己變成了一顆顆螺絲釘,一枚枚棋局裡廝殺的棋子。

獎盃也是,作為成績的回饋,獎盃只是個「信物」而已。塑膠材質烤上金漆,領的時候風光,獻給學校後扔著沾灰塵。就跟以往我獻給國小、國中那些數不清的獎盃一樣,時至今日都不知道擺哪兒去了,沒有一個是自己留著的。

然而,我還是得努力求勝,跟過去每場比賽一樣,認真打下冠軍寶座。

可是,跟以前不同,今天的我,並不是為了自己的榮耀。

而是為了小燕學姊。

詩歌朗誦比賽,這個項目是有「極限」的。高中還比這個,不知道未來進了大學還有沒有這種比賽。就算有,也不知道我考上的學校有沒有參加,實力如何,比賽方式、文化、評分標準跟今天是否相同。

換句話說,只要離開成功詩朗隊,未來我就沒有機會參加詩歌朗誦比賽了。

屆時,跟小燕學姊唯一的「連結」,也就中斷了。

其實不用那麼久,這次就是最後一次。詩朗隊的傳統是高一出征,明年即使出任總隊長,卻不能兼任獨誦代表。就算設法拿到出賽權,也不能兩次比賽都用「我在長城上」。換言之,不用等大學,這次就是我跟小燕學姊的最後一次。

「那有什麼關係呢?」小燕學姊笑道,漂亮的臉龐在透入地下室的夕陽中泛著光澤:「小凱,學姊要國三啦,將來還會畢業呢,明年朗誦隊就靠你了,哪還能去比什麼獨誦呢?」

當年她笑得好迷人,國一的我什麼都不懂,只能痴痴地望著她,湧現著莫名的情緒。

「你很好的,將來一定可以帶大家拿到冠軍。」她伸手摸了摸我的臉,冰涼的手又嫩又疼惜:「不只我,淑華啊、陳老師她們都很相信你呢。」

「可是……」我怔怔地說:「這樣我就不能幫妳……幫妳把獎盃抱回來了。」

「獎盃不重要,」她微笑著搖頭:「學姊實力不好,那座獎盃本來就不是我的。就算明年你拿到好了,那也是你自己的啊,再說還得獻給學校,又不能帶回家。」說著拉起我的手,整整裙子,帶我在榻榻米上坐下:

「小凱,你是下屆的希望。朗誦隊由你來帶一定會有很好的表現,不能只想替我報仇。再說啦,」她笑了起來:「明年即使國三了,我們還是可以一起練習嘛,今年我訓練你,明年你變強了,說不定也就不需要我幫忙了呢。」

「才不會。」

「好好好,不會,」她笑呵呵地說,彷彿覺得我很撒嬌:「那學姊就陪你練。明年你一定是隊長,隊長要示範給大家聽,自己總得先練到最強吧?這樣好了,跟你打勾勾,到時候就在這間地下室,我們偷偷練,練成了教隊員,大家一起拿冠軍,這樣好嗎?」

「那我就不能去比獨誦了。」我哼了哼。

「人的能力有限,你總不能一邊比獨誦一邊比團誦啊,」她搖搖頭:「一個贏就好了,都是我教你的,團誦贏了高興的人不是更多嗎?反過來說,你也要像我教你這樣,好好訓練一個獨誦學弟出來,兩邊都拿到冠軍,不是挺好的嗎?」

「我才不要教學弟。」

「嘻嘻,教學弟比較好呢。」她笑道。

「為什麼?」

「因為這樣啊,」小燕學姊眨了眨眼,跟教我腹音時一般,輕輕地把手在我的小腹一放,笑吟吟地說:「我才不要你教學妹呢,這麼一來,學姊可要吃醋了喔。」

我臉一紅,只聽她的笑聲響在耳邊,一雙冰涼的手,依然放在身上,沒有離開。

往事飄在眼前,我坐在準備席上,台上的演出彷彿錄影帶般快轉而過。景美學姊不知不覺結束了她的詩,穩步走下講台,黃色制服從眼前飄過,留下一道奇妙的殘影。

「四分十一秒不扣分。九號請上台,十號請準備。」

小燕學姊,該我們了。

我站起身來,踏著緊張的步伐走上講台。一番行禮如儀,在講台中央站定,靜了幾秒,看著滿屋子人群。

期待的評審、比我還緊張的學長們、微笑中的慧心學姊、十幾個久聞成功詩朗隊名號的、緊張兮兮的對手;再加上一堆來歷不明的師長學長姊,各色衣著交錯,顯得五彩斑斕。

近處是評審席,桌上滿是評分表格;遠處是會場大門,擠得滿滿全是詩朗隊弟兄,個個摒氣凝神,無聲在門口觀戰。

四下一片寂靜,像是「我在長城上」的氣氛,廣大、遼闊,又蒼涼。

我已經準備好了,我對自己說,這場高中以來的第一戰,我絕對會勝利的。當著學長們的期待,擁有詩朗隊弟兄的支持,跟小燕學姊一起站在這裡的我,再也沒有任何猶豫。

於是,我深深吸了口氣,唸起了第一句。

十一點四十五分。

比賽結束。經過冗長的講評與幾分鐘休息時間,司儀再度按鈴,會場瞬間安靜下來。

我一直坐在選手席上,安安靜靜一句話也沒說。情緒浪潮已然退去,此刻只剩冰涼的汗水,以及一陣完全放空的輕鬆感。

台上的我早已豁盡一切,不知為何有種勝敗都不要緊的奇特感受。老烏龜趁休息時間過來跟我說了幾句話,他應該很高興,畢竟他預期的事情都發生了,而那些他沒有預期的,同樣也都發生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唸完的,短短四分十八秒,比詩韻盃還慢。難道我不緊張嗎?

是啊,我不緊張。剛才的講台上只有我跟小燕學姊。或者該說,在那四分十八秒裡,整個世界其實一個人也沒有。講台上只有我自己,以及久違了的,與我並肩作戰的小燕學姊。

並肩作戰,這樣講還蠻好笑的。整個世界只有我們兩個人,那我們要跟誰作戰呢?我忍不住一笑。

司儀再度走上講台。

「各位同學大家好,經過剛才的比賽與講評,相信大家都很期待接下來的成績發表吧?以下我們宣布名次,請大家在位置上坐好,聽到名次後不要馬上離開。」

很有趣的講法,我心道,如果是第一名呢,聽到以後總得離開吧,不然後面還有別的事嗎?

「我們從優良的學校開始公布。」司儀道。接連報了三所優良學校的名稱。

不干我的事,我心道。只聽她又宣布起三所優等的學校名稱。

嗯,該我們了。我心想,看了慧心學姊一眼。

她也正望著我,也微笑著,然而,在那張笑臉中,卻透露著一絲隱藏不住的緊張。

原來她也會緊張。

我一怔,原本以為她並不擔心名次的,如同那天所說,第一第二都好,擔心名次就「不好玩」了。誰知道到了此刻,那麼輕鬆灑脫的她,跟我也沒有什麼不同。

「接下來是今天最後兩名的特優選手。」司儀微笑著說,賣關子也似地說:「等一下請各校師長率比賽同學留在場中,我們將要進行頒獎活動。」說著頓了頓,宣布道:

「特優,北一女中。」

後報的名次高,我贏了!瞬間的興奮湧出。只聽司儀又說:

「特優,成功高中。」

還沒反應過來,場外的詩朗隊弟兄已經爆出一聲極其響亮的「耶!」,一舉劃破會場持續了兩個小時的寧靜,吵鬧聲中司儀宣佈比賽結束,詩朗隊眾人一擁而入,當場把我圍了個水洩不通。

我贏了!小燕學姊,我真的贏了!

我高興地什麼也說不出來。在學長同學們熱情簇擁中,行禮如儀地完成了頒獎儀式。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完全沒有辦法進行任何思考,金色的獎盃上沾滿了掌心裡的汗水與手印,汗水浸透的襯衫被大夥兒推擠出一條條皺紋。慧心學姊走來與我握了個手,笑咪咪地說「學弟,我真為你高興」,表情帶著鼓勵與開心,絲毫沒有不高興。

我來不及說什麼,一時也沒有什麼話能跟她說。大家興奮又開心,不由分說地推著我,英雄似地回到了游泳池畔的集合地點。

詩朗隊都回來了,聽說「初戰獲勝」,像當事人般地歡呼了起來,大家都覺得這是一個好兆頭,相信「如果連不一定會贏的獨誦都是冠軍,那麼一定會贏的詩朗隊就穩拿特優第一名啦」。

我累得幾乎要脫力了,只能呆呆地對著大家傻笑,說什麼「謝謝學長」「不辛苦」之類的話。當然,好戲還在後頭,對詩朗隊來說獨誦獲勝只是錦上添花,團誦比完才能真的休息。我在「海祭」裡還有句子,此刻無論多累都得打起精神,認真應付下一場比賽。

說實話,經過這段時間以來的淬鍊,我已經接受了詩朗隊的價值觀。獨誦第一名的確是件高興的事,不過比起詩朗隊成績,這個冠軍也並不怎麼要緊。或者說,只對我一個人要緊,對詩朗隊來講只是個點綴,高興是一回事,實際意義並不大。

對我來說,這個獎盃只代表了別的選手本事差,比不上被小燕學姊與詩朗隊學長共同訓練的我。當然,慧心學姊的表現也很讚,可惜她把所有的秘訣都傳給我了,集詩朗隊學長、慧心學姊的本事於一身,跟小燕學姊並肩作戰的我,怎麼可能會輸給任何人呢?

在詩朗隊待了幾個月,勝利是必然的。之前覺得高中組一定很可怕,不像當年國中組那麼簡單。領到獎盃時我終於發現,作為成功代表,我才是別人眼裡可怕的對手,不管自己緊張與否,對別人來說這可是成功高中代表,而且這個代表只不過是個小高一,真正厲害的學長都待在詩朗隊裡為團體犧牲個人榮耀沒出來。要是換成他們其中任何人,不管河馬學長、小沙學長,甚至希特勒也行,那麼別的學校都不用出來比賽了。

因此,這個獎盃並沒有多值得驕傲,詩朗隊大部分學長都能拿到。這座獎盃是屬於小燕學姊的,等明年她的忌日,我要回到位於國中後山的墳墓前,將這座再也沒有機會拿到的獎盃獻給她,感謝她給過我的一切,讓她知道,當年她只到國中組第四名,乃是因為裁判們都瞎了眼,全是一堆豬頭的關係。

就這樣地,我在麻木與興奮的情緒中完成了今天的第一戰。接下來的重頭戲,就是即將在下午揭幕的,全體詩朗隊的團誦比賽。

十二點四十五分。

勝利的興奮褪去,詩朗隊隊員三三兩兩坐在游泳池邊吃便當。雖然因為保護喉嚨,大半的菜都禁吃,但大家興高采烈地討論著剛才的勝利,也就不在乎吃著這個既沒雞也沒鴨,不油不膩不鹹不甜的「保護喉嚨鳥便當」了。

大家都在譏笑國中組。據有去看比賽的隊員說,國中組比賽可說是花招百出,不但有鼓號樂隊助陣,更有千奇百怪的舞蹈表演及行頭戲服,道具佈景方面更是妙不可言。整體看來一點也不像在詩歌朗誦,反而類似小學生演話劇。看得這些大哥哥們在觀眾席上哄堂大笑,還是幾個高二學長力持鎮定,及時把大夥兒帶離比賽會場,否則咱們這種行為可把學校的臉都丟光了。

一點左右午飯吃完,龍吟詩社幹部協助收拾殘羹剩飯。老烏龜說要再練練,小丁學長表示國中組已然比完,於是我們改換陣地,整隊前往比賽會場。

會場在禮堂樓下的一間活動室。說是活動「室」其實並不小,感覺上有成功教室的四五倍大。進到活動室後老烏龜要我們站成兩排分列於舞台兩側,說明上台方式,並特別叮嚀走路速度必須彼此配合。確認大家準備就緒,便道:

「好!那我數到三就上台,大家注意走路速度。還有,待會兒還是跟早上一樣,小聲唸,記得保護喉嚨……」

話還沒說完,活動室後頭突然響起一片嘰嘰喳喳的聲音。大夥兒一瞧,原來是景美女中的詩朗隊來了。

老烏龜瞧瞧她們,偏起頭想了想,嘿嘿一笑說:

「嗯,我改變主意了,這次來真的,大家加把勁兒!」

大夥兒一聽就樂了,敢情現在就要較量,一時全都興奮起來。老烏龜壓低聲音說:

「各位看我手勢,只要我把手舉起來,不管唸到哪裡就馬上停。走幾段嚇嚇她們就好,不用把實力全抖出來。」

說著他數一二三,兩排隊伍當即上台。景美的女生們笑咪咪地瞧著我們,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大夥兒有些緊張,表情看來都很僵。不過我們也知道,只要一開始唸詩,那些景美的可就要擔心了。

依序在台上站成四排,我們按平常練習方式靜默幾秒,一邊感受詩句,同時也把情緒帶起來。等第一句獨誦完成,這就沉而有力地,唸起團誦句。

準備好自動開始,第一句自己抓進度,這是詩朗隊慣例。小楊學長吸了口氣,聲音清楚可聞,全體立時蓄勢待發。就在此刻,他開了口,「一道探照燈警告說」,高亢的聲音登時劃破靜謐。

我們迅速唸出前四句,隨即在心中暗數一二三,準備使盡吃奶力氣報題。就在此刻,老烏龜忽然伸手一招,大夥兒見狀馬上住口,連一個放砲的也沒有。

「好!」老烏龜滿意地說:「不用報題了!從第三段開始。」

老烏龜的意思大夥兒都明白。一台上快唸四句,在觀眾都還沒有心理準備前一鼓作氣地報題,這是我們的氣氛運用設計。老烏龜不想現在就使出來給景美的看,所以打住大家,當下跳到第三段,開始練習。

一點二十分。

下台後輕鬆多了,我們興高采烈地大談剛才的練習,拿那些景美小女生恐懼的表情取樂。整支隊伍除了老烏龜還有些不放心,其他人似乎都有了必勝把握。

景美的也練完了,整隊中的是中正的人馬。老烏龜向我們說:「好啦!別在這裡聽人家『砰砰砰』了,回游泳池集合。」

「砰砰砰」是建中學生在建中校歌裡加的一段玩笑也似的間奏,詩朗隊當年打趴建中,對方唱校歌離開比賽場地,之後我們都拿「砰砰砰」當成「遜腳」的代名詞。大夥兒會心一笑,整隊回到游泳池畔。

招呼眾人坐下,老烏龜走到隊伍前開始講評:

「剛才練習還不錯,卻還是有點小毛病,現在來一一檢討。」他拿起筆記簿:「首先是第一段獨誦。幾個高二的,去年就比過一次,這次怎麼還是那麼緊張?我們第一段排在報題和報校名之前,為的就是製造氣氛,唸那麼快誰聽得懂?」他又道:「第二段團誦不錯,獨誦毛病比較多,」說著伸手一指河馬學長:「你身為總隊長,一句『大哉南中國海啊』咬字不清,唸得跟『大災難中國海啊』一樣!」

希特勒當場大笑,老烏龜哼了哼:「你少高興,『推動老乾坤』唸得也夠糟。連三句團誦本來都結在你那句上,結果你在那兒嬉皮笑臉,氣勢一下子全沒了!喂,還笑!」

「呵。」希特勒吐了吐舌頭。

「第三段團誦亂七八糟,」老烏龜又道:「快接慢唸,不是要你們趕拍子,快接沒錯,總得等上句唸完再接吧?還有慢唸!你們搶著唸,然後又拖拖拉拉的,這叫什麼慢唸?出來要齊、唸句子要有韻律、收尾要清楚,全都忘了嗎?」老烏龜把手一揮:

「來!從第二段開始再走一次,大家專心點,咱們練一段修一段。一!二!三!」

大夥兒不敢怠慢,當場開始最後一次的練習。我們一段段走,一段段校正,之後又走了一遍整首詩。就這樣練到一點五十分,老烏龜瞧大家的狀況不錯,宣布練習結束,帶隊回到比賽場。

十一支隊伍已然來齊,各自坐在在休息區。場中亂糟糟地,不時有人來回走動。各校帶隊老師或學長姐,也爭取上台的前幾分鐘做最後的叮嚀鼓勵。不知為何,我忽然有點緊張,轉頭望了望希特勒,他朝我溫然一笑。

大夥兒也都感覺到這股賽前壓力了,隊伍顯得有些浮躁。河馬學長和小丁學長商量片刻,決定帶大夥兒輕鬆一下。兩人走到隊伍前,小丁學長開口說:

「各位同學,距離比賽還有十分鐘,我們來點餘興節目提提精神。」

大家都是一怔,只聽河馬學長接口道:

「好!那就等我數到三,大家一齊唸校訓!怎麼樣?」

大夥兒一聽差點沒跌倒。這算什麼「節目」?當場哄堂大笑,幾個高三學長甚至還笑他遜。小丁學長忙道:

「各位安靜一下!我們唸完校訓,一齊唱『歪校歌』,自己爽一爽,這樣總可以了吧?」

「什麼是『歪校歌』?」有人問。

「咦?你們沒聽過啊?」小丁學長一愣,隨即笑道:「一堆菜鳥,很簡單的,我教你們唱。」說著便唱了起來。

聽他一唱,我們又笑了起來。原來所謂『歪校歌』,是取出校歌裡幾句八股歌詞,利用美國作曲家Stephen Foster著名歌曲「Camptown Races」,配上一段白痴和音創造出來的爆笑歌。「Camptown Races」旋律非常簡單,幾乎人人聽過,大夥兒紛紛叫好,要小丁學長再唱一遍,小丁學長依言唱了讓大家學。唱完之後,河馬學長道:

「好!那我們現在就開始啦!都準備好了嗎?」

「好啦!」大夥兒齊聲說。河馬學長一笑,大聲數起節拍:

「準備好囉!一、二、三!」

萬古開山未有奇!嚕啦!嚕啦!

登台望海憶當時!嚕啦!嚕啦咧!

偉哉斯人!

壯哉此志!

嚕啦嚕啦嚕啦咧!

萬事在人為!

一曲結束,大夥兒鬧成一團,其他隊伍紛紛側目,似乎也想參與我們的嘻鬧。小丁學長大聲道:

「一二三唸校訓,來!一、二、三!」

我們大聲唸出「堅定信心,邁向成功」的校訓,老烏龜罵道:

「一點也不齊!再來一次!一、二、三!」

「還是有人放砲!一、二、三!」

「堅定信心!邁向成功!」

「太小聲啦!」

「堅定信心,邁向成功!」

「太快啦!」

「堅!定!信!心!邁!向!成!功!」

大夥兒哈哈大笑。場中各校都被我們帶動,嘻嘻哈哈望著我們這邊,一時氣氛緩和不少。與此同時,廣播器裡響起了司儀的聲音。

「各位來賓,各位老師,各校參賽同學,歡迎蒞臨明倫國中。七十七學年度高中職詩歌朗誦團體組比賽馬上就要開始了。請各校同學就定位,一號稻江商職請準備。」

稻江女生向舞台左右走去。希特勒望著她們,忽然說:

「嘿,這隊是來湊人數的。」

「湊人數?」我一怔。

「是啊,」希特勒點點頭:「這個比賽以往都是我們、開南、北一女,再不然就是建中在拿名次。景美有的時候會嚇大家一跳,不過那也很少發生。建中退隱好幾年了,今年開南又沒來,想想還真沒意思,冠軍不是我們就是北一女。至於稻江這種的都是志在參加,從來沒擠進前幾名過。」

「為什麼?」

「我們強啊,」希特勒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獨誦還可能跑出黑馬,團誦靠的是傳統,可不是隨便幾個阿貓阿狗就能抱走特優第一名的。」

「照你這麼說,那她們還來幹嘛?」我又問:「還有,老烏龜說很少學校像我們一樣是菁英團體。既然都是班隊,為什麼北一女、開南可以拿前幾名,稻江卻不行?」

「一樣,都是傳統。」希特勒解釋:「沒錯,女校都嘛班隊,可是人家北一女還有極光詩社,施慧心的本事總沒話講了吧?人家靠班際競賽選出代表隊,之後派極光詩社去幫忙訓練,傳統當然能被保留下來。至於開南,他們跟我們一樣是選人不選班,加上有男有女,那就更厲害了。」

「那建中呢?」

「之前也是選人,不過這幾年都不見了,我看傳統也斷了吧。」

「所以我們只有北一女一個對手?」

「嗯,大概是這樣,」希特勒看了看四周的隊伍:「景美也有詩社,或許可以拚看看。不過這兩年景美都在第四名以後,大概也厲害不到哪裡去。早上的獨誦代表怎樣?」

「還不錯呢,」我點點頭:「沒什麼腹音,不過技巧很紮實,詩稿處理得也很好。」

「叫什麼名字?」

「我忘了,一個姓李的學姊。」

「智班的嗎?」

「咦,好像是耶。」

「李佩珊。」希特勒點點頭:「原來是她,這女的很厲害呢,竟然被你打敗了。」

「你認識喔?」

「嗯,我認識。」希特勒笑了起來:「你忘了嗎?我是演辯社出來的,高一在龍吟詩社也混過一段時間。小丁把跟景美聯絡的事通通交給我,幾個厲害的我都認識。」

「嘿,那你也不先跟我提醒一聲?」

「我怎麼提醒?又沒人跟我說景美派她出來。」希特勒嘻嘻一笑:「再說啦,人家厲害歸厲害,到頭來還是輸給你,提醒不提醒根本沒差。」

「謝謝你喔,對我真有信心。」

「說唱藝術社的嘛。」

希特勒笑道,不再接口,轉頭瞧著台上。只見司儀正在介紹評審,評審一一起立向大家致意。我又問:

「這些裁判都是學過詩歌朗誦的嗎?」

「嘿,我看不是吧?」希特勒一笑:「他們又不是成功畢業的,這種東西要去哪裡學呢?」

「那他們是幹什麼的?」

「有的是國文老師,有的是詩人,」希特勒笑道:「又沒有詩歌朗誦系,只能是搞國文的。」

「那他們懂嗎?」

「不知道。」希特勒雙手一攤,聳聳肩說:「就算懂,我看也沒你懂。」

我不禁一笑,希特勒護短得很有趣。只聽裁判介紹完畢,司儀開始講解比賽規則:

「比賽時間八分鐘,超過或不足半分鐘不扣分,其外每半分鐘扣分一單位。從第一人上台開始計時,最後一人下台計時結束。比賽時請抽籤順序下一號學校在舞台兩旁預備位置就位,唸到號碼三次未上台者視同棄權。請各校同學把握上下台時間。」司儀頓了頓,宣布道:

「現在開始比賽。一號請上台,二號請準備。」

「八分零七秒,不扣分。六號請上台,七號請準備。」

比賽進行到現在已經快兩個小時了,各隊互有精采,實力上沒有很大差距。坐了這麼久,大夥兒有點浮躁。五號表演時小丁學長看出大家情緒不穩,帶隊出去晃了一會兒。老烏龜讓我們在場外坐成一圈,講了一些以往的光榮事蹟,好不容易重新挑起大家的動力。只不過為了保護喉嚨,不給大夥兒說話機會,氣氛未免差了些。

再進場時六號復興高中剛下台,上場的是七號北一女。老烏龜等大家坐下,悄聲道:「大家注意北一女的表演,她們這次有備而來,實力不錯。」

大家依言觀察。只見台上北一女的同學只有七八個,站得散散亂亂。那七八個邊走邊唸獨誦,氣勢似乎不強。

約莫唸了一段左右,台上幾個忽然站成兩排,用團誦的方式報題:

「台北市立第一女子高級中學朗誦——」

「注意,」老烏龜道:「好戲登場!」

語音未落,只聽一群「哇!」的喊聲,舞台兩旁所有等待中的北一女隊員一擁而上地跑進舞台中央,在大家都還沒反應過來時,已然整整齊齊站成四排,同聲報出了她們的題目:

「擊!壤!歌!」

我們都呆住了,想不到她們竟然用這種方式上台,而且還能如此整齊迅速。老烏龜道:

「別擔心,這只是個噱頭罷了。再往下看。」

說著北一女的已經開始唸詩了。大夥兒一言不發,盯著她們直瞧。老烏龜道:

「你們留意她們的團誦,是不是又齊又清楚?」

仔細一聽,果如老烏龜所說,她們的團誦非常整齊,一句接一句,一個放砲的都沒有。不但如此,她們甚至可以連著唸上好幾句團誦,每句之間毫無停頓,也沒有中斷或音量上的差距。

大家都緊張了起來,老烏龜一笑:

「哈,緊張什麼,這種團誦不算本事,我們也差不了多少。」

「可是我們不敢像她們一樣,一句接一句,全是團誦啊!」黃肥說。

「放心吧!」老烏龜往場中一指:「你們瞧那個!」

大夥兒順著老烏龜所指的方向看去,當場全都鬆了一口氣;原來她們之所以能把團誦唸得這麼好,乃是因為有個指揮。只見一個指揮站在裁判身後,煞有介事地,如同指揮樂隊般揮舞著雙手。再仔細一瞧,台上的北一詩朗隊正是依著她的手勢,唸著整齊劃一的句子,這才能如此無懈可擊,並不是像我們一樣,無論團誦獨誦全靠默契,一切都是苦練出來的。

原來如此,我心想,這算什麼本事?只聽老烏龜又說:

「你們別高興。比賽規則又沒說不許有人指揮。唸得齊就是本事,你們得好好加油,知道嗎?」

大夥兒正經地點點頭。老烏龜微笑著說:

「她們有指揮,團誦唸齊沒什麼。待會兒咱們使真功夫,照樣唸得比她們還齊!至於獨誦,她們可就差遠了啊!」

「七分五十三秒,不扣分。八號請上台,九號請準備。」

北一女整隊下台。老烏龜道:

「走罷!全體起立。分兩部到舞台左右整隊。」

大夥兒依言起身,第一部自台左上台,由小丁學長帶隊;第二部自台右上台,由河馬學長領軍。希特勒是第二部的,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溫然笑道:「學弟,加油啦!」

「你也是。」

我說,隨著小丁學長走至舞台左方,拆成兩排排好。小丁學長要大家再次檢查服裝,同時也說了幾句鼓勵的話。

上台前的心情很緊張,我兩手全是汗,全身一陣冷一陣熱。大家沉默不語,氣氛十分恐怖。小丁學長想當然耳壓力更大,不過身為社長,加上在演辯社身經百戰,他比大夥兒都鎮定,微笑著說:

「等一下別忘了在體育館練的步伐,千萬不要跑;輪到獨誦句的同學,前面幾句團誦就別唸了。破音沒關係,早上凱子學弟破音照樣拿冠軍。」他頓了頓:

「靠你們了!加油!」

大夥兒點頭,心中默唸整首詩,咀嚼著馬上就要唸的「海祭」。這時場中十分寧靜,除了台上的隊伍之外,沒有任何聲音。

不一會兒,老烏龜從第二部走來,先跟小丁學長說了幾句,隨即對大家說:

「待會兒走路不要急,記得配合國樂社拍子。其他該講的平常都講了,快接慢唸,團誦要齊,破音就破音,可別唸到一半停下來。都別忘了喔!」他又說:

「大家別緊張,我們的實力比任何一隊都好,特優第一名絕對沒有問題!堅定信心,邁向成功!」說著對大家一笑,正待繼續,就見台上隊伍表演完畢,廣播器中響起司儀的聲音:

「八分三十五秒,扣一分。九號請上台,十號請準備。」

「走!」

老烏龜伸手一揮,舞台左右的成功詩朗隊,踏著整齊的步伐魚貫上台。

我的心怦然跳著,心裡湧出一股既緊張又興奮的情緒,只聽老烏龜一聲「加油」,之後就什麼也聽不見了。

傍晚五點半。

表演完畢,隨著十一號靜修女中的上台腳步,詩朗隊緩緩回到座位,整齊有序坐了下來。

每個人都豁盡了全力,不管學長學弟,大家都累得一言不發。適才的表演很成功,要說是成軍以來最成功的一次表演也不為過。我們氣喘吁吁望著台上,只見國樂社的抱著樂器,跟著回到了選手區。

大家都沒有說話,「海祭」的力量貫穿著我們,大家都還沒從那股氣氛裡走出來。

我坐在隊伍裡,帶著完全不同於早上的感受。朗誦「我在長城上」時我不但不覺得緊張,情緒甚至還十分平穩,當時我望著台下,感受著小燕學姊,掌握著詩句的節奏,整間賽場幻化成了詩裡的邊關大漠,無論評審、對手、慧心學姊、詩朗隊弟兄,都被我籠罩在這樣的空間裡,任我用濃烈的氣氛包圍著他們,用強烈的情緒擊打他們。站在台上的我彷彿掌握著一切,帶著強大的信心與無比的控制力,整個世界只剩我跟小燕學姊,其它情緒完全不存在。

然而,唸「海祭」的感覺卻完全不同。

彷彿中新友誼之夜的舞台,站在詩朗隊裡,眼前亮得讓我什麼也看不見。「海祭」的澎湃詩句與詩朗隊的高昂戰志像是兩條騰空的巨龍,在狂風暴雨中奔湧而出,通過所有隊員,貫穿我們的身體,震撼我們每一根神經。

但是,處在那樣的情緒之中,站在舞台上的我,不知為何,被「抽離」了。

是的,抽離了。我看得到台下的景象,眼前卻是一片漆黑;我聽得到整首詩的進行,耳中卻是一片寂靜。我的身邊彷彿出現了一個平靜的結界,即使波濤洶湧,卻完全沾不到我身上。

這是一股很難形容的感覺,我的確「投入感情」了,也能完美完成我的獨誦句、配合著我的團誦句,所有技巧、節奏、腹音、換氣,直到弟兄們的精采表現,該做的都做了,所有細節通通沒有錯過。但是,處於強烈詩句中的我,卻是平靜的、抽離的,甚是可以說是孤獨的。

我像是一個置身其外的觀眾,閉著眼睛欣賞詩朗隊的精采表演。我甚至還可以跳脫出來,感受身邊的小燕學姊、感受待會兒小丁學長捧著獎盃的興奮感,想著明年回到詩朗隊,變成高二學長、甚至身任總隊長的自己,要如何帶領學弟,再創詩朗隊佳績的光明未來。

怎麼可能呢?我大惑不解。

站在剛才的舞台上,就算不專心吧,也不能「抽離」到這種程度啊。況且我一點也沒有不專心,比起這幾個月的練習,剛才的表演是我最投入的一次。每一滴汗水都流光了,每一分精力都用完了,要是此刻再度上台,無論「我在長城上」或「海祭」,我都累得不可能再表演一次,別說冠軍了,唸完整首詩都做不到。

那我是怎麼了呢?

過去我上過無數次台,比演講、比朗誦,說相聲,有的是比賽有的是表演,有個人秀有團體戰,雖然經驗豐富,卻從來沒有習慣那種站在舞台上的緊張情緒。曾有同學表示十分羨慕我,問我為什麼可以如此從容不迫、信心十足的在舞台上盡情發揮,我卻總是告訴他們我緊張得要命,緊張到每次上台前,都很後悔為什麼要答應上這個台,比這場比賽。

我總是認真的。表演就認真表演,比賽就認真比賽,認認真真感動觀眾、結結實實打敗對手,賽前或許還偷個懶,一旦站上舞台就是全力拼搏,每一場都是最後一場,每一戰都是最後一戰,這才造就了我從小學四年級一路打到今天早上,幾乎完勝的輝煌成績。

那麼,剛才的我,是認真的嗎?

我的努力是,我的感受卻不是。

作為詩朗隊員,我給出了最好的表現,甚至完全不受上午獨誦比賽的影響,完美的腹音、漂亮的高音、掌握最深的情緒,投入濃烈的感情……我可以驕傲地說,我是一個敬業的、完美的,不輸任何隊友的,配得上成功詩朗隊光榮傳統的頂尖隊員。

但是,為什麼這麼認真的我,卻又能在台上想一些有的沒有的,「抽離」出身處的團隊,甚至感到孤獨呢?

我完全不能理解,這不是平常的我。什麼叫做「認真」啊,我問自己,如果我有一絲一毫的「抽離」,那就代表我還有那一絲一毫的實力尚未發揮不是嗎?這不是我要的啊,我總是全心全意的啊,小時候不知道在哪裡聽人說過,叢林裡的獅子即使狩獵兔子都會用盡全力,不然就有可能餓死。賽場就是我的叢林,總是奮不顧身的我,為什麼今天卻有這一絲一毫的餘力呢?

我訝異望著四周,只見詩朗隊全體隊員都累得無法控制,各自歪倒在椅子上,沒有任何人在交談,個個目光呆滯,喘息者有之,靠在其他隊員身上者有之。

只有我,心虛地望著他們,滿心疑惑,完全不瞭解自己發生了什麼事。

靜修的表演結束,比賽到此告一段落。司儀宣布講評開始,詩朗隊員們紛紛打起精神,坐直了身子。

大家都很緊張,學長們凝神致志,試圖由講評中聽出端倪。我回過神來,這才發現自己渾身酸軟,只希望司儀儘快宣布成績。整天下來情緒一直緊緊繃著,時至此刻,即使耐力再好,也終於走到了極限。

講評完畢,司儀宣布休息計分。場中各校都有點浮躁,詩朗隊坐在原地一聲不吭,氣氛比上台前還緊張。

休息時間恍眼即過,等待已久的司儀再度走上舞台,開始宣布成績。

近年比賽很「人性化」,或許因為顧慮大家的面子吧,不會直接宣布排名,前兩名清一色都叫做「特優」,之後是三名「優等」與三名「優良」;十一所參賽學校只有墊底的三支隊伍什麼都拿不到。成績是從後面報起,換言之,最後報出的就是第一名。

大夥兒提心弔膽地聽,每宣布一個學校,我們的心就猛跳一陣。從優良三名,司儀依序報完優等三校。終於,只剩特優的前兩名了。

北一女的「擊壤歌」,還有成功的「海祭」。

換句話說,接下來,司儀就會報出北一女的名字,最後才會報出成功的名字。本年度的詩朗隊,就會再度拿下冠軍,承續四字頭學長佳績,讓「海祭」拿到再一次的榮耀。

是的,這是破天荒的紀錄。同一首詩,事隔兩年再度拿到冠軍。這是詩朗隊史上第一次,本屆高三學長當年還是高一,留級李爾王甚至唸過三次,「海祭」這首詩,就在此刻,即將創造歷史,寫下成功詩朗隊十五年來的新紀錄了。

司儀放下手中的一疊文件,從裁判手中拿起另一份東西,此刻景美的正為自己是季軍而歡呼中。就聽司儀微微一笑,開口說:

「接下來,我們要宣布特優學校的名單。」

會場瞬間安靜了下來,我們心跳更快了。大夥兒就等著這一刻,等著司儀說出「特優北一女中」這句話,讓全場都知道我們成功是最好的,是令人羨慕,令人不敢逼視的第一名!屆時,我們將理直氣壯地,當仁不讓地,一如多少學長的預期,就像傳說中那麼大快人心地,是光榮的,獨一無二的,令人驕傲的第一名了!

「特優,成功高中。」

很奇怪,一聽這句話,歡呼的竟然不是故事主角,而是北一女的詩朗隊。不過,那聲歡呼非常短,全場甚至靜了數秒,司儀這才續道:

「特優,北一女中。」

我們張大了口,目瞪口呆地望著台上。

「請上述報到名字的學校各派代表,到前方裁判席登記名次。」司儀繼續說道:「請各位同學留在原地,待會兒即將進行頒獎典禮及閉幕式。感謝大家今天的參與,本屆台北市公私立高級中學暨職技學校詩歌朗誦團誦組比賽正式結束,謝謝大家。」

我們輸了?

我們輸了!

我們輸了。

不可置信的結果,全體詩朗隊呆若木雞,完全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強烈的震撼把大家牢牢釘在椅子上,隊伍裡呼吸粗重,卻沒有人發出聲音。

小丁學長低下了頭,緩緩起身,看大家一眼,紅著眼眶前去登記。

老烏龜嘆了口氣,推了推河馬學長,要他把隊伍帶離場地。我們垂頭喪氣,無聲中整好隊,一言不發魚貫而出,在其他尚未離開,不知道在快樂什麼的參賽隊伍目送中,沮喪地離開了比賽場地。

景美那兒有人走過來致意,河馬學長代表全隊跟她們說了幾句客氣話。老烏龜試圖給大家打氣,不過成效不彰;小沙學長抱頭痛哭,小楊學長拉著他連聲安慰;黃肥幹聲連連,總是嬉皮笑臉的希特勒按著眼睛不言不語。

李爾王見大家個個垂頭喪氣,忍不住說:

「靠,有什麼好氣餒的?我從高一就在詩朗隊比賽到今天,搞了四次也不過只拿一次冠軍,你們明年還能捲土重來,我們幾個高三的再留級就要去當兵啦!」

不知道是誰開始的,一個接一個地,我們哭了。氣氛很奇怪,大家看起來並不怨天尤人,也沒有人批評裁判不公什麼的,雖然沒有人覺得我們會輸,但真的輸了,大家也就默默接受了。

這就是成功詩朗隊,我忽然發現,即使是第二名,我們依舊是最好的,因為我們「在乎」。

看看別的隊伍,除了北一女拿第一名高興得理所當然,其餘各隊不管拿第幾名都很開心,彷彿只是一場遊戲,能夠來外面走走就已經很高興了一般。唯一的例外只有我們,拿了第二名卻這麼傷心。傷心到不顧男孩子的尊嚴,在眾目睽睽之下放聲大哭。真的,放眼望去,只有我們這麼在乎。

此刻的我也很痛苦。第二名,十分陌生的感受。都練成這樣了,天下無敵的成功詩朗隊,從河馬到小沙,天賦異秉加上光榮傳統,我們竟然輸給北一女的班隊?我當然痛苦。

但我哭不出來。

會是我的緣故嗎?我不禁想,是不是因為我的「抽離」,讓詩朗隊輸了呢?

真的是我的錯嗎?一個高一隊員?只有五句獨誦句?客觀來說已經使出全力了的我,難道真的是我害詩朗隊輸的嗎?

我不知道。我連為什麼我會抽離都不知道。此刻的我,連哭的情緒都被剝奪了。

好痛苦的感覺,無法抒發,沒有人可以怪罪,連哭都哭不出來。即使是我的錯都好,我需要一個理由,告訴我為什麼最好的成功詩朗隊,會這麼不聲不響地輸了。

小燕學姊消失了。

慧心學姊離開了。

我一定要搞清楚,我痛苦地想。陪著隊伍站在賽場外整隊,我對自己發誓。輸就輸吧,成功詩朗隊可以輸,卻不能輸得莫名其妙。今年我是獨誦代表,照例明年我就是總隊長,就算演辯社不讓我當,我也會以上一屆獨誦冠軍的身分重新加入詩朗隊,變成舉足輕重的骨幹隊員。我要想辦法找出輸的原因,讓詩朗隊在明年的賽場上洗雪今日的恥辱。

是的,這是我的責任,我「抽離」了,不管這是不是輸的理由,這就是我的責任。北一女的「擊壤歌」取自朱天心的同名小說,內容就是寫她們北一女的生活,跟慧心學姊的「青鳥」是同樣的道理。既然我可以打敗慧心學姊,「海祭」就沒有理由輸給「擊壤歌」。誰的錯已經不重要了,今年我沒經驗,是個小高一,明年我會回來,無論身為總隊長或只是一個隊員,我會負起責任,讓詩朗隊重奪冠軍。

站在隊伍裡,我默默地,對自己說。

頒獎與閉幕式結束,我們沉默著上了遊覽車,一路無語回到學校。成功已經放學了,校門口冷冷清清地,訓導主任在門口迎接大家,跟著隊伍,回到早上出發時的教務處地下室。

斜陽低垂,地下室晦暗不明。空氣窒悶,像是停止了流動。

該有的訓勉、讓大家倍感溫馨的榮譽假都宣布完了,訓導主任知道這不是他能管的場面,在訓育組長陪同下離開了教務處地下室。大家默默坐在那裡,連國樂社的同學也不願離開。

許久之後,老烏龜才讓大家坐成一圈,站在隊伍中間,對我們說:

「各位,我有幾句話,請大家聽聽看。」

我們看著他,不知道現在還能說什麼。

「各位隊員,承認吧,我們輸了。作為一個四字頭的詩朗隊學長,這種感覺我太熟悉了。此時此刻你們一定很傷心,正如當年的我們一樣。即使今天我沒有上台,請各位相信,在台下看著你們,我百分之百能夠體會你們的感覺,我跟大家一樣,也很傷心。」

我們怔怔地看著他,有人點了點頭。

「不過,不管怎麼樣,比完就比完了,名次不會因為你們傷心而改變。」他續道:「唯一能夠改變的只有下次,只有明年的比賽。到了明年,又有新的高一學弟會來參加我們的隊伍,現在的高二主力會變成叫不動的高三學長,今天的小學弟會成為明年的台柱。這就是成功詩朗隊,我們會一年又一年的成長、一年又一年的傳承;不會因為一次的失敗就消失不見,像那個無賴的建中一樣。」

我們全都摒氣凝神,只聽學長繼續說:

「我從高一至今一共參加過四次比賽,拿過冠軍,也拿過他媽的第三名。原本不應該再有什麼情緒才對的,想不到幾年下來,哼,還是會這麼痛苦。各位學弟們,」老烏龜提高音量:

「答應我,明年再來一次,大家說好不好?」

「好!」全體轟然答應。

「答應我全員到齊,有沒有問題?」

「沒有問題!」大家同聲承諾。

「好!」學長點點頭:「傳統不可廢,輸了就唱校歌,來,一!二!三!」

我們同聲唱起校歌。歌聲迴盪在教務處地下室,大家帶著決心結束了本屆的詩歌朗誦比賽。我們認真向國樂社道謝,國樂社紅著眼眶表示這是大家共同的恥辱。所有隊員向老烏龜鞠躬致謝,也在認真的掌聲中,向即將告別詩朗隊的高三學長們致敬。

所有隊員依照傳統,在彼此的詩稿上互相簽名留念;也依照另一個傳統,用奇異筆在那恥辱的亞軍獎盃上簽下自己的名字。最後的傳統由總隊長進行,河馬跟小丁討要「被學長逼著帶的剪刀」,小丁嘆了口氣,從書包裡拿出一個小小的陳舊布袋,打開袋口,抽出了那把「第二屆學長拿季軍回來後傳下來的恥辱剪刀」,交給了河馬。

河馬哼了哼,接過剪刀剪下獎盃上緞帶一角,對我說:

「喂,獨誦冠軍,打火機借一下。」

我一怔,掏出打火機給他。

河馬皺著眉頭,把剪下來的緞帶點上了火。這截緞帶很小,瞬間燒得乾乾淨淨。小丁這才對我們高一對員解釋,當年第二屆學長輸了比賽,回來後本來氣得想摔獎盃,只因還要獻給學校不敢這麼做,於是剪下緞帶燒了「出氣順便去霉氣」。這變成了一個打輸比賽的傳統,剪刀由龍吟詩社保管,每屆比賽都會交給總隊長攜帶,就這麼傳承了十四年。

今年出發前小丁要把剪刀交給河馬,被河馬狠狠拒絕,小丁身為社長不敢違背傳統,只好在身上揹了一天。望著地上的火光,小丁踩熄餘燼,從河馬手中拿回剪刀,珍而重之收回布袋裡,看我一眼,搖了搖頭,宣布解散。

所有「傳統」至此結束。隊員們互道珍重,帶著如釋重負與不甘心的情緒離開。這不是個失敗的尾聲,而是下次再來的起點。下個學年,在「詩韻盃」後,八字頭學弟就會加入成功詩朗隊,我們會再度回來,拾起今年未完成的願望,再次組織成功詩朗隊,傳承這段不會消失的傳統,找回今年沒有拿到的,屬於我們的榮耀。

這就是成功詩朗隊。這就是我們驕傲的傳統。我跟所有的隊員,在這個結束與開始的時刻,就此化成詩朗隊傳奇的一部分,再也沒有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