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春望
在寒冬後,一顆小小的種子終將發芽,長成漂亮的,嫣紅的玫瑰。
一月三十日。農曆正月初四。
耳邊響起陳揚的「歡樂中國年」,鍵盤樂聲中舊歲已除。馬年第四天,我戴著隨身聽,步入久違的國中校園。
中午剛過,街頭一片熟悉的荒涼。空氣滿是爆竹味,路上看不到一個人。這兩年爸爸工廠經營得不錯,家裡來了一堆拜年的廠商,整個上午賺了六個意外的紅包。媽媽覺得實在不像話,碎碎唸把我打發出門。台北的新年,全城人都回中南部過節去了,電視難看廣播也難聽,除了西門町依舊門庭若市,其他店家早就關了個乾乾淨淨。都說過年是個團圓的日子,我卻覺得,一年下來就這個時節最冷清。
今年過年早,去年的今天還是期末考。我看著寒冬中的乾枯草皮,這才發現,小玫已經離去整整一年了。
呃,才一年啊?感覺起來好久了。
因為都是過年來,校園景色跟去年完全相同。不過,以心境上來說,這次卻頗有變化。
寒風依然刺骨,我也還是一個人。去年此時剛剛失去小玫,蕭索的風聲與空盪的教室催人淒涼;此刻,依舊獨自一人的我,卻帶著期望。
因為,再過三十五天,薇就回來了。
冬天就要結束,驚蟄雷響,大地即將回春。小時候聽過一首張艾嘉的歌叫做「春望」,「依然是清晨裡微弱的陽光,依然是冰雪裡永恆的希望」,歌聲乾淨又透明,讓幼時的我對這個聲音充滿了想像。歌詞說「你再不要忘記那甜蜜的成長」「有一天它將再回到你身旁」,每次聽到這裡,我都會幻想著銀白世界裡燦爛的陽光,似懂非懂地,覺得人生好有希望。
或許應該拿張艾嘉出來聽的,我心想,這時候就該聽這種歌。甜蜜的成長,說不定這就是日後我對這段時間的看法。甜蜜的,在期待中與薇一起長大。唯一的差別是,這種美麗的回憶當然不可能「忘記」;也不用「有一天」,她會一直陪在我身旁,我們會一直甜甜蜜蜜繼續長大,直到兒孫滿堂,直到老,直到死。
去年在這裡,我聽著「青葉城戀曲」。今年故地重遊,卻聽著「歡樂中國年」。
鼓勵著自己,我走到操場邊,下一首「金縷鞋」響起。這是民歌歌手劉藍溪的作品,原曲本來就有點淒涼,陳揚的編曲更是只取傷感不留昂揚。連忙按下快轉鍵,耳機傳來嘰嘰嘎嘎的快轉聲,這才「避」過了這首歌。
整個過年,我都在「避」。
避感傷、避離別、避生死、避失戀,只要負面的通通避免。這是個歡欣鼓舞的時節,到處都是「恭喜恭喜恭喜你」,想要避免生離死還不簡單?聖誕節後我一直如此,隨身聽磁頭在任性的快轉下幾乎報廢。不過這都不重要,只要稍帶感傷,無論是誰的歌,就算Beatles也一樣,通通都是這段時間裡的拒絕往來戶。小渝說活力十足才像我,馨馨說笑得開心人生才走得下去;這次,等著薇的我,絕不讓自己陷入去年那種情緒裡去。
況且,這次也不會再有「最漂亮的社長學姊」,在肯德基拍著我,在無聲的韻律中給我支持鼓勵,帶我走進另一段如夢似幻,卻是傷心道別告終的感情裡。
捲完了,下一首是「跳吧!海浪」,這首歌很特別,躍動的音符讓人想起夏天,正好可以拿來「禦寒」。就在我按下播放鍵,前奏剛響時,忽然聽到了一段小喇叭聲。
我一怔,按下Stop。只聽海浪不跳了,喇叭聲卻沒有停止。
很漂亮的聲音,遙遠而清晰,似乎就在這附近。仔細一聽,這是「Beautiful Dreamer」,美國作曲家Stephen Foster十九世紀的作品。歌曲悠揚浪漫,是一首國中樂隊時期練過的歌。
當時我是隊長,市立交響樂團請來的指導教練常選歌給大家練功。他還真厲害,選什麼編什麼,只要不是太難,他都可以立刻分部編譜,小號長號薩克斯風一揮而就,木管高低音銅管加打擊,當場寫出簡譜給大家練。這首「Beautiful Dreamer」是我小時候的催眠曲,打從嬙褓就聽媽媽唱,當時要他寫,只見那位高大帥氣的教練想都沒想,五分鐘,就把小號譜寫好交給我。
他的譜從D大調開始,跟原本的C大調不同,每到高音我總上不去,一度還想拿起短號來替代小號。這首歌的旋律十分簡單,真正難處是「吹出裡頭的神韻,」教練笑道,神情兼具鼓勵與挑戰:
「越是簡單的歌,想吹好就越難。」
身為新任隊長,我可不能當眾丟臉,放下短號又練起小號。幾天下來突飛猛晉,吹啊吹地加上吹牛,這首歌就變成了我的「成名曲」。
此刻,大年初四,隆冬中又聽到這首歌。我快步往聲音走去,想看看吹的人是誰,為什麼吹得那麼好,甚至也跟當年一樣,吹著D大調。
窈窕的身影,對方站在司令台上,空蕩的司令台上只有一個女生。腳下擺著草綠帆布書包,手中拿著銀色小號。短髮飄動,背對著我。
她是白郁蘭。國中樂隊學妹,小我一屆,「花花五人組」白馥梅的妹妹。
這太巧了。我興奮不已,蘭蘭是她那屆的第一小號手,國三卸任後只在升旗才見得著她,畢業後更是從未想起此人。當下趕步上前,本欲開口招呼,想想人家吹得高興,於是等在一旁,待她吹完再說。
悠揚的樂聲傳遍校園,風中的校舍響著回音。她吹得很投入,緩緩流動的音符中有著拔地而起的嘹亮。我暗暗吃驚,這可不是當年她能企及的水準。別說荒廢了兩年多,就算在「巔峰期」,身為隊長的我也遠遜於此刻的她。
我站在一邊,佩服地望著將近兩年沒見的學妹。只見她穿著厚厚的毛衣,一條牛仔褲輕便帥氣。長高了些,印象裡又小又可愛的小號手,忽然變成了一個修長挺立的少女。
鞋也換了。
當年她很愛穿運動鞋,跟洋娃娃似的姊姊不同,總是一雙乾乾淨淨、藍色logo的PUMA。壞了就買雙新的,從來沒有換過款式。小小的女生穿著小小的鞋,連小號拿在她手上,都覺得大了一截。
「學長,」記憶中的她拔掉吹嘴,委屈地說:「十三號又塞住了啦。」
「嗯,」我伸手接過,插上吹嘴試了試:「嘿,看樣子真的不行了。」不甘心地晃了晃,只聽喇叭裡傳來叮叮噹噹的碎片聲。於是說:
「唉,有東西掉在裡頭,我看就是之前那些生鏽的地方終於掉下來啦。除非整支分解,否則我看也沒救了。」
「那怎麼辦,又要拆別支來組合嗎?」
「已經沒有別支了,」我歎道:「再說教練下學期才會來,誰能幫我們焊接呢?」
「那怎麼辦?」她哭喪著臉:「我一直用這支練耶!」
「沒關係,妳用我的吧。」我一笑,心裡浮起一陣告別的感覺,把自己印有「006」,陪我度過兩年歲月,已然斑駁掉漆的「隊長專用機」給了她。
「呃,我不敢用學長的。」
「不要緊的,只是一支舊喇叭而已。」我笑道,伸手換過樂器:「妳是第一小號手,本來這支就會給妳。記得喔,中間的鍵比較鬆,按下去有時候彈不回來,雖然已經裝了一個『戒指』在上頭,可是……」
「還是不能按太用力,也要常常清口水。」她笑道:「知道知道,你又不是第一次說了。說好給人家卻一直捨不得,注意事項倒是講了好幾遍。」
「我擔心妳不珍惜啊,全團只剩六支堪用,就我這支最好。妳再搞壞一支,我們就沒得遞補啦。」
「之前又不是我搞壞的。」她嘟著嘴說。
「學校窮,吹吹一定會壞掉,急著撇清幹嘛?」我嘆了口氣:「我擔心的是日後怎麼辦,只剩三個小號手,一人兩支各壞一半,再缺一隻樂團就得解散啦。小號是樂隊的骨幹,沒有你們其他人再強也沒用,知道嗎?」
「呃。」
「算了算了,反正認真保養就好,我看也不會一下子就壞掉。」我想了想實在不放心,又對她說:「蘭蘭,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別讓團散了,知道嗎?」
「我知道。」她點點頭,小小的臉蛋滿是堅毅:「我會努力的。可是……我也只能管到小號組啊。」
「小號組活著,團就還在。保養樂器第一,有樂器才有團。」
「瞭解。」
「那就這樣。」我也不知道還能交代什麼了,看著她胸口的一條槓,又瞧了瞧她瘦小細弱的身影,不禁覺得,要這麼一個怯生生的學妹承擔起早已面臨存亡關頭,連教練薪水都不時拖欠,樂器損壞沒有經費維修,只剩十四個人的樂隊存續責任,是不是也太為難人家了?
「等等。」她忙道:「學長,你要回去了嗎?」
「是啊,我得回班上。」我有點著急。待會兒還要列隊歡送畢業生,這次要沒趕上,以後就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小燕學姊了:「畢業典禮快要結束啦,待會兒驪歌什麼的又不用樂隊吹……媽的,瞧不起人,反正畢業典禮是我最後一次出隊,明天起我就不會再來集合啦。」
「那……」她忽然說:「那我還要聽一遍。」
「Beautiful Dreamer啊?」
「嗯。」
「不要了吧?」
「拜託嘛。」
「妳不是都會了?」
「我會是會,」她央求道:「可是你吹得比較不一樣啊,拜託拜託,一次就好?」
「好啦好啦,真是的。」我笑道,接過「六號」,把吹嘴還她,插入面臨退休的老吹嘴:「蘭蘭,學長就為妳吹最後一遍。妳仔細聽好,這真的是最後一遍了喔。還記得我說過的要領嗎?」
「記得。吹到最上面放鬆力氣,不要跟樂器『來硬的』。」
「這就是啦,真乖。」
我一笑,拿起用了兩年的小號,看了看上頭的銅綠,吹了起來。
那是我最後一次吹這首歌。此後再也沒有碰過任何銅管樂器。直到去年聖誕節才重溫舊夢,用康康的cornet表演了一首「Jolly Old St. Nicholas」。此刻,卻在隆冬的國中校園裡,我再度見到了她,也再度聽見了這首熟悉的「Beautiful Dreamer」。
按奈著急的情緒,我站在司令台邊默默等她吹完。只聽樂聲變慢,她游刃有餘地吹起了最後幾個小節。小號聲是嘹亮的,她卻吹得很柔很輕,音符與音符之間彷彿有著黏性,化成某種連在一起又往復不絕的長音。
我讚佩不已,兩年沒見,小學妹的本事竟然可以精進到如此地步。就聽曲子結束,她放下樂器,喘了口氣。
我大聲鼓掌。她嚇了一跳,轉頭瞧見我,驚訝萬分地張大了口,不可置信地說:
「學長?」
「蘭蘭,是我。」我用力鼓掌,笑道:「太厲害了,想不到今天運氣這麼好,可以聽到這麼棒的表演。」
「呃,不會啦。」她臉一紅,表情還是很吃驚:「學長怎麼在這裡?」
「我沒事出來晃晃,想不到會遇到妳。過年沒出去玩啊?」
「沒有,我要練習。」她點點頭,開心的模樣跟當年一模一樣:「家裡太小了,又有一堆拜年的一直吵。所以就跑到這裡來練習啦。」
「這麼多年了還沒放下啊?」
「放下?」她一愣,笑了起來:「開什麼玩笑?你知道嗎,我又要爭取第一小號手嘍!」
「真的?哪個團?」
「中山樂隊。」
「妳考到中山啦?」我高興地說:「哇,恭喜恭喜,第二志願耶!」
「這恭喜得也未免太慢了。」她嘟起嘴巴:「好啊,被我抓到了,原來暑假你沒有回來看榜單,哼,一點也不關心大家。中山是第三啦,附中才是第二。」
「不不不,附中只有兩班女生不算,」我笑道:「妳自己不在乎,那些景美的可不能同意。中山算第三,那景美的前三志願怎麼辦?」
「嗯,好吧,第二。」她點點頭,笑了起來:「那就對不起啦,學長第三,小妹我超前一點,請學長指教。」
「好說。」我笑了起來:「學妹客氣了,光憑這身本事,誰敢指教妳啊?」
「哦?你沒加入成功管樂社喔?」
「沒啊。」
「那你玩什麼社團?」
「一個說相聲的,名字叫說唱藝術社……」我頓了頓:「還有,成功詩朗隊。」
「哦,嗯,」她一怔:「還在想小燕學姊嗎?」
「嗯,偶爾會想到。」
「你就是這樣,很多情的。」她輕輕地說,隨即又笑了起來:「算了算了,大過年的,不跟你講這些事。今天真高興,竟然可以碰到你。」
「是啊,我也很開心。」我問:「妳說妳在爭取中山樂隊第一小號手?」
「不是『正在』,」她搖頭:「一月才加入樂隊,隔幾天就要寒訓啦。我們要等到……」
「高二上結束的後才交接,我知道啊。」我點點頭:「不過這跟第一小號手無關嘛,什麼時候要分部選拔?」
「大概下學期末的時候吧,不會拖過暑訓。」
「中山樂隊耶,那可不簡單。」我想起之前那卷錄影帶,有種做壞事被抓到的感覺:「那鞋子買了沒?」
「登記了,等下學期初退隊的都離開之後才要繳錢……」她一怔:「咦?學長很瞭解嘛,你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啊?」
「呃,我有一些朋友。」
「我們學姊嗎?」
「這個嘛,可就不好意思了,」我搔了搔頭:「我認識的都是北一女,算是妳學姊的敵人。」
「哈,那可糟了,被你偷聽到中山第一小號手的實力啦!」她笑了起來,天真爛漫的樣子跟當年完全相同:「不過反正我的實力你也知道得清清楚楚,倒是北一女那邊怎樣,三十二屆實力如何?」
「嗯,我不知道啊。」我連忙搖頭:「我認識儀隊的比較多。三十二屆是高幾?高一嗎?」
「是啊。」
「那我一個也不認識。」
「不會,你起碼認識一個。」她笑道:「記得周碧檠嗎?」
「記得啊。她怎樣?」
「她考上北一女啦,也加入樂隊了。」
「哦?」我一怔,今年考得不錯嘛,有北一有中山的:「那她吹什麼,還是mellophone嗎?」
「不,這回左右對調,她吹法國號。」
「那也差不多嘛,都是圓的。」
「差多了,吹法完全不同,一個活塞一個按鍵,只有外行人才覺得很像好不好?」她哈哈大笑:「喂喂喂,你可是我們的英雄呢,怎麼一年多沒練就這麼遜啦?來!」說著把小號往我手上一塞:
「快快快,表演一首給我聽。」
「呃,這就免了吧?」我忙道,搖手不接:「我沒吹嘴。」
「用我的沒關係,擦一擦就好。」
「不行,這是忌諱。」
「不管啦,樂器是我自己的,嫌我髒嗎?」
「當然不是,妳別亂說,」我連忙搖頭:「學長我早就廢掉啦,現在比當年差遠了,何況又遇到了中山第一小號手,不行不行,這種臉丟不起,我也不想破壞印象。」
「不會啦,快點啦。」
「不要。」
「你這樣很遜耶,」她嘟起嘴巴:「不然你就吹剛剛那首,『Beautiful Dreamer』,這總不能裝不會了吧?」
「這首尤其不行,」我一笑:「本來還勉勉強強,聽妳一吹我都嚇壞了,以後別跟人家說我會吹小號,否則拿妳一比那還得了?」
「嘻嘻,」馬屁果然人人愛聽,她笑得臉都紅了:「那就算啦,好可惜喔。」
「一點不可惜,」我忙道:「這叫後浪推前浪,當年我教妳,今天妳進步就是幫我進步。這跟燒紙錢一樣,燒一張其他就可以跟著燒,越燒越旺。」
「這是什麼例子啊,好可怕。」她皺起眉頭。
「好嘛好嘛,我的小號本事更可怕,那就這樣了,想吹妳自己吹,我可以欣賞。」
「好啊,反正我也在練習。」她笑道:「那你聽聽這首。」說著按了按出水口,擎起小號就位。
我一笑,安安靜靜地沒有出聲。就見她閉上眼睛,穩穩架著小號;銀色的管身反光透亮,修長漂亮的手指浮按在按鍵上,氣勢雍容端莊。
架勢十足,我心裡佩服,只聽她輕輕吸了口氣,再度吹了起來。
前奏開始,既廣闊又穩重的氣勢,這是「奧運號角主題曲」。
我心下訝異,這首歌氣勢雄壯過程繁複,前後分成「奧運號角」與「奧運主題曲」兩段,是星際大戰著名配樂家John Williams為一九八四年洛杉磯奧運寫的開幕曲。當年教練曾經分段吹給我們聽,還說「要是把這首練成了,你們就可以來市交啦」。
難練不用說,這首是交響曲,「奧運號角」與「奧運主題曲」各是一個旋律,兩者必須分別吹完,最後才合而為一,燦爛地達到高潮,因此再怎麼簡化也得用上兩把小號才能吹得出來。
怔忡間只聽「奧運號角」結束,高音拔起,「奧運主題曲」煙火也似地爆綻展開。蘭蘭右手按鍵如風,越吹越高,甚至放了左手單手吹,彷彿如此才能集中力量,拉出這麼高的高音。
我張口結舌,只聽樂風一變,進入中段,平緩躍動的旋律連續不絕,就像迎接著源源進場的選手。她吹得又穩又緩,跟前奏的波瀾壯闊、主題的高音繁複又有所不同。
這是多麼難的變化啊,我讚嘆不已,只聽樂曲慢慢進入尾聲,「奧運號角」再起,兩小節行板後「奧運主題曲」追上,快板兩小節後再度回到「奧運號角」,如此反覆四遍,最後合而為一,幾乎是把兩個旋律組合在一起。只見她踮起腳尖,高音再拔,嘹亮俐落地結束了這首歌。
哇塞,這可不是開玩笑的!我用力地鼓著掌,甚至覺得掌聲如此單薄,完全配不上她精湛的演出。
「太讚啦!」我不可置信地說:「實在吹得太漂亮啦!」
她喘了口氣,「呼」,紅紅的臉更開心了。
「我的天,妳竟然練成『奧運號角主題曲』了!」我覺得好激動,彷彿是自己練成一般:「蘭蘭啊,真想不到,兩年下來妳竟然進步成這樣,中山第一小號手絕對沒問題,妳放心好啦!」
「希望是這樣。」她微笑著點點頭:「不過呢,即使能吹這首,『Beautiful Dreamer』還是吹不好。」
「咦?怎麼會?」
「不知道耶,」她想了想:「很奇怪,這幾年我常吹那首歌,可是每次轉調總接不好。」
「轉調?」我想了想:「嗯,那段下移一度,其實也不難啊。」
「我接不好的是往上移的那裡。」
「不是放鬆吹就好了嗎?」我想起當年的要領,笑道:「真是的,跟妳講過幾遍了,不要跟樂器過不去……」正說得高興,猛然想起人家早已功力大進,臉上一紅,連忙改口道:
「呀,這還真害羞。妳多強啊,哪裡還要我來下指導棋呢?」
「不,你還是最厲害的。」她忽然說:「這樣好了,你聽我吹一遍,幫我看看問題在哪裡。」
「好啊。」
我點點頭。只見她神情嚴肅地舉起小號,閉上眼睛,吹起了「Beautiful Dreamer」。
悠揚的樂聲再起,這首歌對我來說一直是搖籃曲,即使吹的是小號,寒風中的校園依然有種搖籃的感覺。正聽得高興,音樂驀地中斷,她放下小號,皺眉道:
「瞧,就是這裡,我轉不回去。」
「咦?」我一怔:「我沒聽出什麼問題啊。」
「哪沒有?你再聽一次。」
她毫不放棄,又吹了一遍。這次我專心了些,這才發現她說之處確實稍有停頓。問題是這不是電子音樂,真人演奏一定有誤差,然而所謂的「誤差」不但不是壞事,反而能讓樂曲顯得生動,這也是電子音樂比不上真人演奏的主要原因。再說她的誤差極小,只要聽眾不是特別挑剔,我看誰也聽不出來。
她又停了下來,問道:
「怎樣,聽到沒?」
「這次聽到了,」我笑了起來:「不過妳也太挑剔了吧,這根本不算什麼啊。換成是我這種地方多了,當年還不是照樣教妳?」
「所以才要你試給我聽。」她忽然說:「學長,這兩年我常常想找你,不為別的事,就是希望請你再幫我吹一遍,讓我聽聽看。」
「為什麼?」
「我想知道當時你是怎麼吹的。」
「我就那樣吹啊,」我一怔:「妳聽過很多遍了,而且我把所有知道的技巧都教妳了。」想想還是有點不好意思:「瞧妳今天多厲害,我連說教妳都覺得害羞。」
「不行,你一定要試試看。」她看起來很堅持:「吹一次給我聽,好不好?」
「別啦。」
「拜託嘛,」她軟聲央求,當年就是這種聲音:「好不好都沒關係,你沒練習當然會退步,我真的很希望再聽你吹一遍。拜託拜託,一次就好。」
「呃。」我搔了搔頭,她這樣真難拒絕:「我建議不要。」
「為什麼?」
「蘭蘭,當年妳還小,」我解釋:「又是剛開始練習,所以才會覺得我很厲害,今天一吹保證印象破滅。當時妳覺得我吹得很好,之後自己進步了,卻還是『以為』比不上我。只要一直這麼想,那麼無論多久,無論妳進步了多少,還是會覺得自己永遠比不上當時的我。不蓋妳,我一吹妳馬上失望,大過年的幹嘛讓自己失望呢?」
「不是這樣的。」
「那是哪樣?」
「唉,一定要我說清楚才肯做,你總是這麼霸道。」她無計可施地笑了起來,拉我在司令台坐下,想了片刻說:「這樣解釋好了,這首Beautiful Dreamer是我的聖歌。」
「聖歌?」
「嗯,聖歌。」她點點頭:「只要我要上台表演,或者心情不好,那就會先吹一遍來放鬆心情。吹完就舒服了,表演起來就不怕了。」
「為什麼?」
「不知道耶,或許跟你有關。」她微微一笑:「畢竟這首歌是你教我的,當時你是學長……當然今天你還是學長……我一個小學妹什麼都不會,你教我的時候卻總是很有耐心。記得嗎,你說每把小號問題不同,要我跟你用同一把練習,結果我們一直換著吹嘴,換到後來管口都鬆了。」
「嗯,」我一笑:「不是要妳用膠帶貼嗎?」
「對啊,你說這樣塞得緊,我到今天還用這招。」她把吹嘴拿下,底部果然貼著一圈透明膠帶:「所以啦,我總覺得只要先吹一遍Beautiful Dreamer,就有種……怎麼說呢,重頭開始的感覺,這樣就不緊張了。」
「重頭開始為什麼會不緊張?」
「嗯,因為有你啊,」她笑道:「還有其他學長姊,好像自己還是個小學妹,混在你們裡面,吹錯了也沒關係。」
「好呀,當年原來是這種心態啊?」
「才沒啦,這是比喻嘛。」
「中山不是也有學姊?」
「厚,我說的是那種感覺嘛。」
「好好好,我不鬧,」我一笑:「繼續說。」
「其實只有這樣,」她輕嘆一聲:「從那次畢業典禮之後就沒再聽過你吹啦,我常常一個人摸索,遇到問題不知道該問誰,又不敢找你。」
「為什麼不敢?」
「你在王老師班,用功讀書都來不及,被看到玩樂器不是又要挨揍?」
「這倒是。」
「所以啦,只好自己練。」她皺起眉頭:「可是越練問題越多,問教練他又說這樣很好,結果自己就慢慢地想出了很多吹法,反而把你教的都忘光了。」
「我會得很簡單,談不上什麼『吹法』。」我搖了搖頭:「剛剛聽妳吹,不管技巧、處理方法或情緒表現都比我強得多了。」
「不管嘛,那就當我要聽一個乾淨的版本,這樣好不好?」
「呃。」
「拜託,學長,真的,」她懇求道,閃亮的眼神不容我拒絕:「就這一遍,我保證以後絕不煩你。」
「呃,別這麼說。」我忙道,嘆了口氣:「我當然可以吹給妳聽,反正又不是怕丟臉。問題是,這一吹下去,妳的印象就要被覆蓋掉了,那就一定會很失望的喔?」
「不要緊。」她咬了咬牙:「我要聽。」
「唉,好吧。」
我拗不過她,只得接過小號,拿出衛生紙,擦了擦吹嘴。
銀色小號抓在手裡份量不輕,頗有一種當年拿的都是玩具的錯覺。這把小號好漂亮,透體純銀毫無鏽跡,喇叭口刻著製造商名字,優雅的外文草寫,不知是什麼牌子。
我有點為難,心想就算比不過她吧,也不該讓她覺得落差太大,省得讓人家失望過大。好久沒見到蘭蘭了,別看小學妹可可愛愛的,之後穿上中山樂隊制服,披起披風的模樣保證拉風極了。當下緩緩湊近吹嘴,照例先吹了一口氣。
女生用過的吹嘴,銅油與金屬味中彷彿混著她的氣息。我想起康康送我的吹嘴,把吹嘴拔下來,只用吹嘴試吹一番。
這是我的習慣,無論吹哪種樂器,先用吹嘴空吹一會兒,讓自己習慣各種大小、形狀都不同的吹嘴。別看長得類似,其實每種吹嘴都不同,配合樂器的嘴型、力度也不能一樣。拿吹tuba的運氣方式吹法國號,別說聲音難聽,倒霉起來連聲音都出不來。銅管樂器靠震動,吹嘴練習就是「熱身」。
她怔怔看著我把吹嘴插回去。我按照以往的習慣,從低音Sol到高音Sol往復一遍,吹了兩個八度音階,這才算「順音」完成。對她一笑,吹起了「Beautiful Dreamer」。
很久沒吹了,幸好這首並不難,加上兩年來的詩朗隊訓練,今日我的氣比當年長多了。吹著吹著越放越慢,本來有點緊張,吹起來卻很開心,有種久違的感覺,一時不大想結束。
她閉起眼睛,表情很舒服,彷彿一點也不覺得我吹得很差。我頗感輕鬆,著手處金屬管路都被摸熱了,當下緩緩收音,漸漸變小,停了下來。
她依然閉著眼睛,滿足地長吁一聲,這才咬起下唇,跟當年一樣地笑了起來。
好可愛的表情,有點害羞,又很投入。
「呼,」我笑道:「獻醜了。」
「真是太好聽了。」她彷彿還沒有從那種氣氛裡走出來,紅著臉央求道:「別停嘛,再吹一首。」
「好。哪首?」
「快樂的農夫?」
「沒問題。」
我笑著點點頭,這首是舒曼的歌,既輕鬆又俏皮,也是當年的練習曲。好玩之處在每兩個小節後的耍花腔,當時也只有我做得到。於是我又吹起了這首歌。
吹得還可以,花腔倒是全記得。三根手指不用我背譜,自然而然知道該怎麼按,好像跳著熟悉的舞,早就把動作刻在手指裡了一般。
吹完了。她一笑:
「小白花?」
這首更有名了,「真善美」的名曲。拍子變成3/4拍,吹起來輕輕鬆鬆。只見她也唱了起來,當下改弦易轍,讓她唱主調,我來做伴奏。其實這還蠻簡單的,每個小節只吹伴音,之後在歌詞後方吹幾個和弦音即可。當然,若非學了吉他,當年的我可不懂這些。
她高高興興地讓我伴奏,開開心心地唱著小白花。「Small and white」「Clean and bright」,歌詞形容著她,「You look happy to meet me」,唱著她的心情。忘卻了身處何處,在這樣一個冬天下午,在熟悉的司令台上與我重逢。
之後我們又唱了許多歌,有的靠我伴奏,有的只是一起清唱,全都是當年那些練習曲。這些歌都是童謠,「老松樹」或「快樂人生」,每一首都是教練在我們的抗議聲中要求大家練的。當年覺得不好意思,今天卻覺得十分懷念。唱到「魚兒水中游」時她拿回小號,擦都不擦,漂漂亮亮地把這首耳熟能詳的歌吹得浪漫無比,彷彿此處不是國中校園,不是隆冬新年,而是一片碧綠深藍的熱帶海底,圍繞著七彩的熱帶魚兒,悠哉遊哉地,「水底世界真自由」。
我們一路唱了兩個多小時。這是個安靜的下午,周圍沒有人,司令台的回音既寬敞又生動。我們這對許久沒見的學長學妹忘了時間,直到四周逐漸變暗,她才驀然驚覺:
「呀,都五點了耶。」
「是啊,」我一笑:「唱得高興,跟以前一樣。」
「那你要回家了嗎?」
「嗯,過年嘛,總得回家吃飯啊。」
「那這樣,」她忙道,彷彿我說完就要走:「學長,你再吹一次Beautiful Dreamer,吹完換我吹給你聽,這次保證是最後一次,就算幫我的忙好了。」
「好啊,別著急,我沒有馬上要走。」我點點頭,不禁問:「吹是吹,吹之前我先問一句。剛剛我吹得怎麼樣?」
「很好啊!」
「比妳自己呢?」
「嗯,這要怎麼說呢,」她想了想:「你吹得很簡單,就跟想像中一樣,乾乾淨淨的,沒有什麼花招。」
「這一定的。」我點點頭:「所以?」
「所以很好聽啊,」她嘆了口氣:「學長,你還假客氣,其實你一點都沒有退步呢。這種味道我就是吹不出來,你覺得我很厲害,我覺得你才更厲害。好像隨便吹吹就吹得出歌曲裡的精神……」她皺眉苦思:「啊,我說不上來啦,反正就是很好聽,我想再聽你吹一遍,我再跟你學一遍,好不好?」
「那就算了。」我搖搖頭:「蘭蘭,妳吹得很好。如果硬要跟我學,只怕會吹得越來越糟糕。」
「厚,你不要假客氣了好不好?」
「不不不,妳聽我說完。」我望著她,想起去年新公園的慧心學姊:「很多事情不是學來的,我知道妳的問題在哪裡啦。其實不是我吹得比較好,而是妳吹得不得法。知道為什麼嗎?」
「咦?不懂。」她一怔,忙問:「快快快,哪裡不得法,你快教我。」
「因為妳在追求的不是這首歌本身。」我解釋道:「光從技巧來說,今天的妳已經非常厲害了,我是不知道中山樂隊有多強啦,不過以妳實力當第一小號手應該綽綽有餘。問題是,妳在找的是當年的感覺,只要沒找到,那就覺得吹不好,跟技巧一點關係也沒有。這樣妳懂了嗎?」
「不懂。」她滿臉茫然。
「嗯,那這樣說好了,」我搔了搔頭,「找出詩對自己的意義」真不好解釋:「妳把這首當『聖歌』,『聖』是什麼意思,當然就是那種擁有獨特意義的東西,對不對?」
「是啊。」
「所以啦,聖歌是吹不出來的。」我笑道:「妳又不是神話裡的小天使,長翅膀吹號角,吹什麼都是聖歌。問題就在這裡,我吹的時候只是吹高興,好久沒吹了,吹起來很懷念,想到當時的妳也很開心,如此而已。妳就不一樣了,設定一個永遠達不到的目標,再怎麼努力都不會成功的。」
「那……」
「給妳一個建議,」我微笑著說:「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玩樂器是很開心的,第一第二什麼的別老放在心上。這樣吧,答應我一件事,我們各吹一遍,保證妳會覺得有所不同。」
「嗯,好,什麼事?」
「別為了吹好這首歌而吹,」我笑道:「放進一點感情,就當成吹給學長聽,愛現一下,讓學長看看今天的妳是不是還那麼乖,偷偷努力兩個月,好不容易把這首歌練成了,這樣好嗎?」
「呀,你還記得那些事喔?」她臉一紅:「呃,所以是考試嘍?」
「不,應該是妳自己跑來愛現。」
「那我不要,太丟臉啦。」
「別耍賴,」我笑道:「愛現歸愛現,條件是不能耍花招。把自己當成當年的小學妹,一心想要表演那些我教妳的吹法,之後練的都不准用。」
「啊,那怎麼行?」
「那是別人教的,不然就是妳自己練的,我不想聽。」
「厚,這更難耶。」
「不管,妳要聽我建議,那就不准囉嗦。」我笑了起來:「來來來,忘記妳是偉大的中山樂隊,今天只是小學妹,學長陪妳練。就跟當時一樣。」
她紅著臉,微笑著點了點頭,像是有點緊張,緩緩吹了起來。
吹到一半,我突然伸手接過小號。她像是嚇了一跳,我微笑著吹了下去。
她愕然地望著我,我等吹完一遍,又把小號拿給她:
「繼續。」
她疑惑萬分,依言吹了起來。兩人交換樂器吹了好幾遍。我見情況差不多了,這才笑著叫停,對她說:
「怎樣,有沒有什麼不同?」
「呃,沒有耶。」
「沒關係,今天沒有很正常,沒過多久妳就懂了。」我慢慢地說:「妳把這首歌當聖歌,那這樣,答應我以後只要吹這首歌,妳就回想一次剛剛一齊吹的樣子。從今以後不再是妳跟我學了,而是我們一齊吹。妳可以繼續把這首歌當聖歌,可是只要吹它,妳就要想到我,也想想今天的事。這可以嗎?」
「嗯。」她開心地點了點頭。
「所以就會有所不同了。」我笑道:「真是的,不唬唬妳還不行。蘭蘭,妳的實力早就超過我了,今後這首是我陪妳吹的歌,而不是我教妳吹的歌。不管上台、比賽之前都這麼想,就當我陪妳去比賽,這不是更好嗎?」
「嗯,真的很好。」她輕聲道。
「那就這樣嘍,可以回家了吧?」
「好。」
她開心地收好樂器,拎著盒子,揹起寫著「中山女高」的草綠書包,陪我離開了逐漸暗去的國中校園。
回程路上兩人聊得很開心,她對我說了一堆中山生活的趣事,也告訴了我那些樂團學弟妹的下落。許久沒見,兩人就跟當年一樣無話不談,好像昨天才見過面一樣。
她家住在小玫教會外的斜坡旁邊,我陪她走回去,順便問起了她姊姊。這麼一說我才想起白馥梅念台北商專,跟成功只隔著一條小小的紹興南街。忽然覺得大家都沒隔多遠,真要見面卻又那麼困難。
送她到樓下,她對我揮了揮手,笑道:
「學長,今天碰到你好高興。晚上姊姊回來我一定要跟她講這件事。」
「順便幫我跟她問好。」
「她常念著你呢。」蘭蘭笑道,從書包上摘下一個金色的徽章:「對了,這個送你。」只見上面是一個浮雕娃娃,身穿中山隊服,頭大身體小,十分可愛。
「謝了。」我笑道,別上書包。看了看自己的「青城心事」:「我就沒得回送啦,這是北一女的。」
「我知道啊,嘻嘻。」
她笑道,轉身進了家門。
.
二月一日。
跟蘭蘭見面後,不知是否因此驅散了過年的寂寞氣氛,兩天下來心情好了許多。過年大家都忙,小光出國、詩聖回南部,巧怡全家跑到澳洲避冬,連遠遠都跟菲子殺到合歡山看雪去了。月光和狗初八開門,這兩天狗弟他們都待在家裡冬眠,大姊閒來無事,竟然一時興起,趁馨馨被寒訓卡住無法打工,帶她去日本玩了整整一週。
馨馨一開始有點遲疑,之後在大姊包辦機票旅費,另外又出了一筆零用金的魔鬼誘惑下,心防終於崩潰,向家裡謊稱巧怡高雄老家在夜市賣年貨請她去幫忙,這就收拾行囊,開開心心地跟親姊姊去日本玩了個不亦樂乎。
這是馨馨第一次出國,出發當天還興奮地打了個不知所云的電話給我,嘰嘰呱呱講了幾句馬上掛掉電話,倒也不忘安慰一聲,「別羨慕,回來一定給你帶個大大的禮物」。
小箏回新竹了,小渝打了個拜年電話到我家。媽媽見過她,熱情地與小渝聊了二十幾分鐘,講著講著把我忘了,講完自動掛電話,這才發現我還傻傻等在旁邊。
昨天跟娃娃見過一面。她買了一件新的羊毛斗篷。長長的斗篷上掛著一顆顆圓圓的小毛球,斗篷下穿著連身長襪;長靴上是漂亮的雙腿,看起來既成熟又迷人。兩人再度跑到黎香書苑喝咖啡,想想那裡還真夠意思,初五準時開了門。
她送了我一本書,何秀煌的「人生小語」。書是舊的,裡頭有些地方劃著線。我猜這是她想對我說的話,當下只能微笑一番,收進「青城心事」裡去。
經過聖誕夜的事,她像是好了許多,笑語宴宴地跟平素一樣輕鬆自在。我察言觀色,知道她依舊對我有情緒,卻也不能多說什麼,只能陪著她,在這個隆冬中的假日午後,在這場由我主動提出的約會中,慢慢調整彼此的關係。
今天是初六,大部分商家都開門了。我跑到月光和狗,坐在空無一人的舞台上練功。「1987」已經放回薇家了,此刻彈的,是狗弟送我的「Maggie」。
狗弟養過一條狗,那條狗從小就跟狗弟玩在一起,後來越長越大,狗弟自己沒有長得那麼快,於是自稱狗弟,意思就是把狗當成了哥哥。後來開始交女朋友,女朋友名叫Maggie,狗弟愛她愛得要命,一傢伙幹了不少蠢事。有一天Maggie終於受不了「狗哥哥」,要狗弟「把這隻懶狗處理掉」,這讓狗弟翻了臉,留下哥哥趕走Maggie,自己痛苦了半年。之後哥哥病逝,狗弟痛不欲生,發下毒誓再也不養寵物,省得「兄弟女人都沒了」。
感情傷口逐漸痊癒,哥哥不能替代,女友還能再交,隨著小倩、Cynthia、「某女」與皮皮,狗弟終於恢復了原本的幽默感。以後送人東西,都會在送出時唸一句「Maggie,妳又被我送走啦」。這句話人人聽過,狗弟生性大方,很多人都收過他的禮物。問題是說也奇怪,竟然從來沒有人問過那句話是什麼意思,這個「秘密」也就被他留了好多年,一次也沒跟人提過。
送我Ovation時也不例外。當我抱著詩聖轉交的吉他,跟狗弟致謝時,他也說:「這沒什麼,Maggie給你,你好好練功去吧。」當時我一怔,追問什麼是「Maggie」,狗弟這才說了上面的故事。說完還皺起眉頭,不解地搔了搔頭:
「咦,真奇怪,你竟然是第一個問我這件事情的人耶。」
聖誕節後有一天想起這件事,我跟大家聊了幾句。想不到他們連話都沒聽完,馬上七嘴八舌地說了一堆「他就愛亂講話」「你別當真就好」,彷彿一點也不在乎我問這個做什麼。我心下好笑,一時興起,利用期末考完當天下午跑萬年買了噴漆與遮蔽膠帶,在Ovation上噴了「Maggie」幾個字。
當晚一到月光和狗,大家馬上詢問「咦?這是什麼意思」「Maggie又是哪個辣妹啊」「小心阿薇回來看到喔」。只有狗弟明白內情,兩人同聲大笑,從此這把吉他就有了名字。
師父不在,練功沒什麼壓力。我淨彈一堆自己喜歡的西洋民謠,什麼「500 Miles」「Early Morning Rain」之類的歌。不過總算練得勤,畢竟狗弟已經公開宣佈我是Ansery的一員,再不加緊努力,只怕下次一定會出醜丟人。
當然,也是為了薇。
狗弟說了,薇回來後要幫她搞個洗塵party。我看根本是他自己愛湊熱鬧,洗塵什麼的只是個藉口而已。當然啦,熱鬧歸熱鬧,表演還是得有個樣子,狗弟要我負責設計一組表演內容,獻唱給薇聽,「感動一下人家,之後就甜甜蜜蜜啦」。
這話是躲著大姊說的,想來大家都明白其中的尷尬之處。我心忖屆時大姊一樣要上台,幾經考慮,花了初二整天閉門苦思,終於設計出一套誰也不得罪的表演內容。
簡單來說,我選了幾首Beatles的歌,依序是「Nowhere Man」「With A Little Help From My Friends」「Octopus's Garden」「If I Fell」「Help!」「We Can Work It Out」「Honey Pie」「Here Comes The Sun」及「When I'm Sixty-Four」。大家都知道我喜歡Beatles,做一場Beatles only的演唱會並不稀奇。只有薇一個人,才能瞭解其中的深意。
這些都是「我們的歌」。其中幾首在那三天唱過,「Octopus's Garden」更是兩人第一次去澎湖時唱過的歌。我把這幾首歌依序編成一串我想對她說的話,希望通過選曲,在表白之餘不影響大姊,順便把這場節外生枝的表演搞定。
趁著沒事,這幾天我天天來月光和狗,儘管一個人也沒有,連杯水都要自己搞,甚至還被老鼠嚇了一跳。我練得很勤,希望屆時能讓薇刮目相看,也不想害狗弟輸了賭局,像當時在機場說的,「打赤膊上台唱兩隻老虎」。
練了整個下午,一個人坐在舞台上實在氣悶。我把Maggie架好,跑到準備室睡了一下,醒來時見到桌上擺著碟仙,突然間,想起了大仙指點的「半亦得」。
請碟仙至今已經好幾個月了。我從來沒有認真想過這三個字到底是什麼意思,此刻四下無人,望著寫滿字的圓盤,我不禁思考了起來。
半亦得,意思是說得到一半已經很好了,這句話還算鼓勵人。然而我的問題卻是「可不可以跟薇永遠在一起」,那麼這裡的「半」是什麼意思呢?是指「永遠」還是「在一起」?如果是「永遠」,那就表示只能在一起半輩子;如果是「在一起」,那就代表一直下去沒問題,不過「在一起」的方式,卻不見得是情人、愛侶或夫妻。
那「亦得」呢?
這就是說我不開心嘍,所以大仙勸我「這也不錯」,是這樣嗎?
這怎麼行,我緊張了起來,半就是半,不是全部,我要的可不只如此。薇爸爸說我們應該合而為一,這是上帝的意思,只有半個身體活得下去嗎?
不會的,我不再三心兩意了。我會愛她疼她,再也不會「沒怎樣」。我會努力進步,就像對她爸爸承諾的,把自己的世界變大變寬,讓我們的人生乘二乘三。她會跟我在一起,不再是什麼「家人」「永遠的朋友」。所以,不管問題是什麼,「在一起」是確定的,她會按照計畫嫁給我,做我的妻子,幫我生個胖娃娃,絕對是這樣。
所以,所謂的「半」,指的是時間很短嗎?
跟她在一起,然後分開?還是我們需要很久以後才能在一起?
想到這裡,我不禁又想起了薇的身體。
康康說她氣喘,秋冬之際特別嚴重;她在信上提過自己身體虛,一到冬天就要好好保養。以前我總覺得薇很健康,印象裡都是神采奕奕地,頂多第二次去澎湖時有點受涼,而且也是一下就沒事了。身體不好,這是個跟薇完全扯不上關係的概念。
問題是,自從康康說了之後,我卻老是惦記著這件事。
薇很好強,表面上很好講話,骨子裡其實很固執,一旦認定了什麼事,之後任誰也改變不了她的想法。她不愛爭辯,要嘛一句話講倒別人,要嘛算了懶得計較。她也不喜歡示弱,儘管心裡柔腸千結,外表還是一派輕鬆,搞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她不說謊,卻也不是什麼都講,詩聖的事就是很晚才說的。無論對我的想法,自己傷腦筋什麼問題,情緒波動或傷心難過,問了就爽快承認,如果沒發現,卻也不必指望她會自動講出來。
跟小箏一樣,她們都是外柔內剛的女生,不同的是,小箏的作為很激烈,薇卻總能用各種辦法來掩飾情緒。跟薇相處並不容易,想多了被她笑,想少了忽略細節,事後懊悔不說,還得帶著內咎被她安慰,這種感覺實在很糟糕。
反過來說,其實跟她相處也很簡單,一個原則把握好就行。那就是用心。
薇比我聰明,閱歷既廣、反應也快,面面俱到又注意細節,說起來真是個絕佳伴侶。她氣度很大,小事不縈於懷;她主意很多,吃的玩的樣樣都會。她才不在乎我搞一些小動作,只要「心」在她身上,剩下的都不要緊,她都會照顧得好好的,自己一樣玩得很開心。
所以,之前我才會失去她。我的「心」,是分散的。
不過,今天可不同了。我的心裡只有她一個人。等她回來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不管她有什麼疑慮,只要見到了我,她就不會再走了。
可是,她的身體,卻是一件必須認真想想的問題。
小時候看福爾摩斯,裡頭說「排除所有不可能的事,不管剩下來的何等無稽,必然是真相」。薇的身體一定有很大的問題,絕不能等閒視之。這個問題也跟我們的分合有關係,只是之前我不知道。
因為,她瞞著我。
不是大事,她不會瞞我,瞞得如此天衣無縫,讓我一點感覺也沒有。我是三月認識她的……嗯,之前還有一次麥當勞,中間去過北京,回來時正是炎熱的盛夏。澎湖玩完回加拿大,九月中回來參加國慶,那次兩人只見過四次面。這就是我們所有的「歷程」。
綜合來說,整個過程都是夏天,北一女都沒換季,穿的都是裙子。
我從未見過她的「氣喘藥」。她是高一上某段時間加入樂隊的,待沒多久就退隊了,從康康的話來判斷大概是高一下一開學就退出,所以是從秋末到初春,其中還有一段時間是回加拿大「修養」。
不知道康康自己是什麼時候加入的,就算跟薇一樣早好了,也沒多少機會跟薇在團裡練習。就這麼點時間,康康看得到,薇跟我相處那麼久,我卻從來都沒看到。
聖誕節後我翻遍了她的抽屜、藥箱與浴室,卻連個藥罐子都沒瞧見。人家國外來的,櫃子裡藥是不少,我一罐罐查字典確認,裡面的確沒有任何跟氣喘有關的東西。
康康不會騙我,騙我這個有什麼好處?薇也不會騙康康或其他樂隊成員,騙她們又有什麼好處?所以說,唯一的解釋就是薇瞞著我,故意不讓我知道。
福爾摩斯的方法真好用,以後要記得常常拿出來練習。這件事一定與她的離開有關,或許不是那麼直接,不過有關係是確定的。想到這裡我就待不下去了,走到一旁拿起電話,撥了詩聖的call機。
過沒多久電話響起,詩聖一聽是我,當場問道:
「咦?你在店裡啊?」
「是啊,新年快樂,練練功也好。」
「哈,新年快樂有屁用,恭喜發財更重要。」他笑道:「怎樣,找我一起練嗎?抱歉我在高雄。」
「我知道,有件事情跟你確定一下。」
「好啊,啥事?」
「你跟薇當年是什麼時候在一起的?」
「呃,」他聲音一滯:「喂喂喂,大過年的,你別問這種敏感問題好不好?」
「說一下嘛。」
「幹嘛問?」
「我好奇。」
「媽的,過年沒事鑽牛角尖。」他哼了哼:「好啦,跟你說。大概是重考班上學期快過完的時候。怎樣?」
「所以是冬天?」
「嗯,不大冷就是了。」
「她是不是有氣喘?」
「呃,」他又是一怔:「喂,你問這幹嘛?」
「有沒有嘛?」
「好傢伙,果然給你發現了,」他的聲音很詭異:「嘿,你還不錯嘛,我就說這種事情瞞得了誰,人都還沒回來就被破功了。這是誰說的?」
「這不重要,反正不是大姊他們。」我搖了搖頭,奇道:「所以她是刻意要你們別跟我講的?」
「抓到只好承認,沒錯。」他答得爽快:「大家都被交代過了,包含胡大哥。」
「為什麼?」
「誰知道?」他哼了哼:「媽的,阿薇那個人本來就古怪兮兮的,很多小事認真得要命,你是今天才認識她啊?」
「那你也不問?」
「我哪敢問?」
「好吧,那我再問你,」我想了想:「她是什麼時候跟你分開的?」
「大概三四月吧,」他嘆了口氣:「還是重考班的時候。」
「因為阿珍?」
「你他媽問問題小心點。」
「好啦好啦,對不起,」我忙道:「那她是什麼時候加入樂隊的?」
「嗯,十月吧,她們班國慶晚會排字前後加入的。她是自己加入的,不像強迫加入的要等高一下。」詩聖稍一遲疑:「那段時間我們都沒見面,我跟她有點……那個,不過後來也就沒事了。」
「後來是什麼時候?」
「差不多十月下旬,」他笑道:「也就是跟你去喝咖啡打電動那段時間。」
「什麼那段時間,就一次而已。」
「我是說那段時間跟阿薇又聯絡上了。」
「那我再問你,從認識你開始,她有沒有回去過加拿大?」
「常回去啊,重考班回去過一次,說什麼過聖誕假期還被班導師K過一頓。」詩聖說:「之後倒是沒回去,直到去年……前年北妖校慶吧,校慶之後她也回去過,不過不長。」
「還有嗎?」
「上次寒假也有,」詩聖想了想:「你想問她是不是回去『過冬』對吧?這倒不是。去年天氣比較熱,她比前年發作得好一點。我說的去年是認識你之前那個去年,你瞭解嗎?」
「知道知道,就是高一上的時候。」我說,想起當時詩聖的「義舉」:「對了,去年的事謝了。」
「幹,陳年舊事,不用婆婆媽媽。」
「好,那我問最後一件事,」我點點頭:「這次出國,她有跟你聯絡嗎?」
「一次也沒有。」
「真的?」
「真的。你想說什麼就說,不要這樣問問題。」
「好,那我說。」我點點頭:「等她這次回來,我會好好把話講清楚,如果一切順利,那麼之後我就跟她在一起了,也不會有任何別的意外了。」
「對啊,不然你想怎樣?」
「我要問的是,你不會介意吧?」
「幹,原來想問這個。」他罵了一聲,卻不像是很生氣:「你小子迷途知返,可喜可賀,就是沒義氣把我當阿誠啦。回答你的問題,不會不會,放心好啦,好好善待人家,千秋萬世直到永遠,記得戴保險套,再發生上次的事我跟你拚了。當乾爸我不夠老,當下去保證折壽,阿薇身體不好打胎一定出人命。幹,大過年講這些真雞巴。你他媽滿意沒?」
「好,你說的。」
「媽的。」
他哼了哼,掛了電話。
掛下電話,我去吧台拿了一瓶Baileys,一個人坐在舞台邊緣邊喝邊整理。的確,薇是瞞了我,她有氣喘,秋冬要發病,回加拿大比較好,不然就得用藥。狀況跟台灣的氣候有關,天熱一點沒事,冷一點就不行了。
好啊,氣喘就氣喘嘛,那又如何呢?為什麼不能讓我知道呢?
我想了半天,實在不能理解她的動機。不過福爾摩斯的辦法依然有用,首先,她只瞞我不瞞別人,證明這件事只跟我有關。其次,她從頭就瞞我,我才不相信即使春天夏天她就能夠完全不發病。我一向不亂翻別人的東西,誰知道她去澎湖、騎車上陽明山的時候有沒有帶著?兩人相處多得是機會,她又那麼精明,想拿出藥來吸一口不讓我知道,只怕一點也不為難。
所以,打從認識開始,她就一直瞞著我。
奇怪了,我不禁想,一開始就瞞著我,倒底是為了什麼?一個萍水相逢的「朋友」,就算是詩聖介紹的好了,在麥當勞時她也不需要瞞著我任何事啊。想起當時她的模樣,兩個人第一次握手,她直接稱我「凱」,第一次看到她蹲在地上打開追風大鎖,兩人從水鯤出來捨不得分開……那些久違了的場景,瞬間都回到了眼前。
又想哭了,眼淚在眼眶中轉來轉去。這不行,我用袖子擦掉,我是薇的「男人」,不能老是小家子氣地像個孩子。連她爸爸都願意把她交給我了,今天的我要堅強,好好等她回來,好好照顧她,身體不好算什麼,只要跟她在一起,要我一輩子伺候她都不成問題。
半亦得。
媽的,我才不相信。碟仙的意思不是這樣,所謂的「半」指的是她身體不好,有點缺陷什麼的。不過本來世界就該有缺陷,這樣才能長長久久。完美的東西並不存在,只看目標如何設定,那天跟蘭蘭不也這麼說嗎?對我而言,跟薇在一起就是圓滿,圓滿就是完美,有點缺陷算什麼,當然是「得」了,幹嘛還「亦」?
不留人。
大姊的批言又是什麼意思呢?我不知道她問了什麼,不過當天開始我們就……那樣了。所以她的問題必定跟我有關。不用說,不留人是指大姊留不住我,我們可以短暫相處幾天,薇一回來就必須結束。因此她才會斬得這麼快、這麼狠,毫不遲疑,像個成熟的大人。
一股罪惡感浮上心頭,為了我的幸福,這麼多人都必須犧牲。從小箏到小渝,從娃娃到大姊,我一直以為自己真心誠意對待每一個人,結果卻把大家害成了今天的模樣。她們卻都不怪我,只有我總是在害人,不斷傷別人的心。
這樣的我,真的可以跟薇在一起嗎?
半亦得,不留人。
可惡,我不要想這個。一口氣喝了一大口酒,滾燙的酒精差點嗆到喉嚨。碟仙算是個什麼玩意兒?薇是信教的,她爸爸也是,小玫雅雅都是,上帝的指導才是對的,丈夫是妻子的頭,男人女人要離開父母,結合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什麼叫做半亦得?聖經上說不可拜其它的偶像,我幹嘛相信這個?哼。
越想越混亂,我把酒拿回去放好,洗了杯子,揹起Maggie離開月光和狗。才出門忽然覺得無處可去,轉身解除保全,又走了回去。
舞台上亮著一盞小燈,這是狗弟定的規矩,舞台上永遠要有一盞「等著我們的光」。我遲疑半晌,回吧台拿了酒,打開音響系統,接上音源線,望著眼前的微光,想了片刻。
算了,別唱Beatles了。當晚隨便唱什麼吧,交給狗弟決定就好。我又喝了一口酒,燒灼的喉嚨只怕已然沙啞,換成詩朗隊一定會被罵到臭頭啦。放下瓶子,我抱起Maggie,又靜了好一會兒,這才終於撥起前奏,唱起「The Rose」。
這才是我跟薇的歌。
是的,整個寒假,我一直避的就是它,無法面對這首大姊跟狗弟分別指導過我,薇親自翻譯歌詞,在「那三天」裡,在星空花園與北一女無人的看台上,一遍又一遍唱過的歌。我沒辦法面對薇邊唱邊掉淚的回憶,也沒辦法面對歌詞裡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可是,最終還是不能逃避的。這首歌太痛了,我不能讓薇一個人唱。從今以後,只要有這首歌就必須有我,我要永遠陪著她唱。讓她知道我在身邊,不用獨自承受思念的辛苦。我們會小心守護這份感情,就像歌詞說的,在寒冬後,一顆小小的種子終將發芽,長成漂亮的,嫣紅的玫瑰。
這就是我們的愛情,經過整個冬天,她終將歸來,兩人的愛情重獲生機,開花結果。
於是,站在沒有人的舞台上,我唱了一遍又一遍,一直沒有停下來。
.
二月四日。
隨著自我鼓勵,年假在寒風中悄悄結束。這兩天氣溫回暖,有種冬天已過的錯覺。今天是立春,嚴格來說冬天的確過了,等到之後的「雨水」一過,就是期待中的驚蟄。
想想冬天過得蠻快的,大姊生病是冬至隔天,之後過了小寒、大寒,加上春節,一晃就好幾個禮拜。還有三十天薇就回來了,我的春天,已經近在眼前。
薇的信還是沒來,不過我並不擔心。該來的總是會來,所爭只是遲早。那天在月光和狗待到深夜,十二點一過我就又寄出了這個月的信。這是最後一封能夠收到的,下一封我們約好不寄,等著將來打開。
望著信封在紅色郵筒消失,我忽然高興了起來。雖說還有一封要寫,但這總是最後了。倒數計時是期待的,她的建議的確很讚。一封封信裡時間倏忽而逝,下一封信寫完當天,就是我們認識的一週年。
今天是寒訓第二天,昨天大家都回來了,眾人在北一女門口碰頭,在巧怡帶領下來到中正樓地下室。我想起娃娃的話,特別摸了摸那扇斑駁的門。當時薇就在這裡,跟辯論社學姊嬉皮笑臉,之後找娃娃鬧學姊,既可愛又頑皮。
演講社來了十九人,正副社長加五大幹部,其他多半是學妹;說唱藝術社人多,一共有二十七個,這還是我跟阿丹挑選後的結果;聖心人最少,畢竟地方遠,卻也來了十一個人。一樣是說唱藝術社出內容,演講社當場務,聖心同學在我跟巧怡的介紹接待下,馬上跟大家熟了起來。
同時有魏老師與傅老師指導,寒訓陣容可謂堅強。跟去年不同,這次的課程其實是一場表演。一共七天,前兩天處理段子、中間三天分組練習、最後兩天成果發表。時間雖短,內容卻非常集中。傅老師準備了一堆段子,把五十七個參與者分成二十三組,十四組對口、九組群口,我跟小光練習單口。最後兩天平均分配,讓兩位老師與我跟小光組成的「評審」替大家打分數。
這次沒有段子創作,準備的全是傳統段子。昨天早上魏老師介紹「老段如何新講」、下午傅老師例解「老段如何新修」。今天魏老師不來,傅老師負責盯大家修段子。段子抽籤選擇,配組方面除了黑象兄弟與我跟小光,其他人依人數採兩社配說唱藝術社的抽籤方式,讓老天爺決定搭檔與段子內容。
說真的,這比去年難多了。不過今年學弟都很讚,演講社也不是第一次碰相聲。聖心那邊一開始看不出來,合作下來馬上知道下過功夫,跟他們搭配的學弟紛紛跑來咬耳朵,表示「這可不是第一次碰相聲就能會的」,完全不敢小覷對方。
這次分組毫不掩飾,畢竟大家都知道我跟小光實力最強。黑象兄弟的「特殊待遇」是傅老師堅持的,看樣子他也看出了他們的實力,打算加強栽培,不願打散兩人配對。
我私下帶開兩人,拿了最近好不容易取得的大陸段子「多層飯店」,換走了他們手中的「大上壽」,連聲交代絕對不能丟臉,一定要拿出實力讓社員刮目相看。常言道不患寡患不均,唯有實力懸殊,才能讓包含阿丹在內的兩屆說唱藝術社社員心悅誠服,不去計較他們的「特殊待遇」。
今天很安靜,大家都在悶頭改段子。巧怡跟軍閥抽到一組,伍傳芳一開始不覺得巧怡有多厲害,甚至還對這位頤指氣使的社長學姊有點不滿。小光冷笑著躲在一旁靜觀其變,只見巧怡沒兩下就把學弟電翻了,加上他們抽到的段子又是「俏皮話兒」,這段無分捧逗都有一堆「串活」,兩人必須背一堆趟子,在拚鬥中表現捧逗之分。
巧怡背得輕輕鬆鬆,北一女演講社社長,去年寒訓已是全社第一,整年下來更是實力堅強。只見她三兩下背完段子,開始挑眼找碴,「喂,這也要改喔」「我連你的都會背了」「不然換過來也行」「不高興是吧,叫你家董子凱過來跟我配配看」。嚇得學弟滿頭大汗,憋得小光幾乎內傷,一傢伙跑到中正樓蔣公銅像旁躲起來狂笑不止。
我暗暗好笑,拉出小光,要他別在那裡亂。兩人商量一番決定互相幫忙,我盯他他盯我,總得集中實力,練出讓大家都吃驚的實力才行。我們這麼特殊,講得好是應該的,講不好只能跳樓,除非讓大家都傻在那裡,不然還顯不出我們的本事呢。
寒假的北一女很熱鬧,光復樓是用功中的學姊,校園裡到處有社團在練功。弦樂的、國樂的、口琴的,樂聲飄在空氣裡,卻不知道都在哪裡練習。
當然,還有操場上的儀隊。
小渝說寒假要練習,果然不假,一百多個綠衣黑裙,穿著靴子站在操場中央。沒有人穿毛衣外套,每個人都戴著白手套。只見小渝跟幾個隊長圍成一圈,手持軍刀,不知道在講些什麼。
看到小渝,我當場就想上去跟她說幾句話。不過這也只能想想,薇歸國在即,此時此刻說什麼都是多餘的。
我嘆了口氣,與小光穿越中正樓來到菁圃練習。首先練他的,我負責聽問題,有問題直接修,也幫他註記在段子上。之後練我的,一樣的辦法,三點前必須完成,把段子交給傅老師「審核」。
這次講單口,默契什麼的都沒用。我們也覺得應該照規矩來一次,修起段子比平常還認真。兩人都沒說出來,但也明白這次非同往日,兩人打算一字不漏地表演,讓大家看看我們「實際」出手時的厲害。
一路無話,或者說一路無廢話地搞到兩點多,其間中午休息,社員紛紛通過這條路出校吃飯。我們絲毫不受打擾,飯也不吃,專心一意修著段子。不久他們回來了,三三兩兩經過眼前。學弟繞道而行,學妹嘻嘻哈哈地站在一旁指指點點。之後斌斌宜君出現,一個皺眉一個罵人,這才總算攆走她們。
三點整。搞定。我們各自捧著段子回去交差。傅老師要我們協助各組,我去看了幾個學弟學妹,小光負責照顧民俗技藝社。就這麼弄到四點半,交卷時間到,馨馨阿丹收集段子交給傅老師。老師總結幾句,結束了寒訓的第二天。
今天很靜,至此大家才熱鬧了起來。民俗技藝社看上去跟演講社混得不錯。馨馨邀大家吃飯,白珛靈卻表示今天台北車站售票機故障,排隊很長,他們都得趕去搭車。
這麼一說飯也別吃了,小光留下來陪巧怡,我見眾人一片混亂,溜到危樓抽了根菸。很久沒來這裡了,地上滿是灰塵,腳印踩得到處都是,不知道其中有沒有薇的,也有沒有當時我跟小渝留下來的足跡?
出來時儀隊已然解散,操場上一片空蕩,連碼牌也沒留下一個。我回到中正樓地下室,對大家說了聲拜拜,獨自離開北一女校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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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沒地方去,我在薇家待了幾個小時。回家後見大家都睡了,決定今晚乾脆睡在薇家,於是又換好衣服出了門。
才進去就發現還好有回來,我忘了關窗,外頭也飄起了雨。不禁覺得她家很難維持,只要一點小事沒注意,就會當場搞得亂七八糟。
我彈了彈「1987」,坐在書桌前看著窗外的雨。兩點左右洗了個澡,回到她的床上躺下。薇的床非常舒服,大小介於單人床與雙人床中間,床墊不知是什麼材質,躺上去只覺得有點硬,不像一般彈簧床會彈回來,反而像是某種泡綿。
這種材質還蠻厲害的,可以順著身體曲線「塑形」。等她回來可得問問哪裡有賣,拿出積蓄幫媽媽買一張,也好治治她老是腰痛的毛病。
床墊服服貼貼,被子又鬆又軟。都這麼久了,被子上還留著她的味道。其實薇的氣味很淡,柔和而清香。我總覺得她跟北一女的制服很配,彷彿春天被雨水洗過的葉子,又像是剛剛割完的草,又沒有那麼濃烈。
薇的天花板很好玩,過去很少仔細瞧瞧。房間裡沒有任何「從天而降」的燈,一應照明都是從牆上往天花板射去的,即使嵌燈也不例外。此外還有立燈、柱燈、壁燈與投射燈,書桌上也有著漂亮的檯燈。
一片空曠的天花板,關了燈卻別有風情。她不知道用什麼材質在天花板上作了「畫」,白天一片雪白,晚上卻會亮起一片螢光下的星空。薇在房裡設置了黑燈管,長得很像日光燈,嵌在牆壁與天花板的接縫處,外頭還罩著毛玻璃。沿房間拉一圈,平常不容易看到。打開時會發出紫色的光,「星空」在黑燈照射下亮起。之後就算關掉電源,光芒仍舊可以持續一個多小時。
我望著天上的星星,天花板上映著一片壯闊的銀河。不知道太陽系在哪裡,書上說是獵戶座旋臂,從小就很會觀星的我卻從來沒有用這種角度看過星星。或許只是隨便亂畫的也說不定,不見得真的照著銀河施工。倒是這幅畫畫得真好,一顆顆星星慢慢畫上去,跟用照片印的沒兩樣。
薇很有錢,所以才能搞這麼多有的沒的玩意兒,想想將來養她還真不容易。唉,別說養她了,這次花她的錢幫小渝,不知道之後她會怎麼想。信上寫是寫過,至今卻沒有收到回信。就不要到時候因為這件事又起波瀾,那就得不償失了。
想著想著睡著了,醒來時鬧鐘不知響了多久。看看鐘已然六點半,或許是床好吧,只睡了四個小時卻很有精神,我起床換好衣服,見星空花園是乾的,原來雨已經停了。
自己下樓做早餐,土司煎蛋加培根,還有一盤超市買的生菜沙拉。這半年來只要睡在薇家,早上我都會自己做早餐。今天是倒數第二十九天,或許該去市場買點材料包個餃子試試。她說下飛機有餃子吃最幸福,那麼這次,我就要讓她覺得幸福。
吃完早餐,把碗盤放進洗碗機,煮好兩杯「KAPY」,喝完後出了門。不知為何,今早的氣氛很安靜,明明已經開始上班了,馬路上卻沒什麼車。
到北一女時才八點半,活動是九點,我也不急著進去,跑進介壽公園晃了半天才回學校。大媽跟我扯了幾句,進門時看到葫蘆。她似乎不知道演講社有活動,問了幾句把我拉到一邊,表示前幾天聖誕活動的事情已經「傳開了」,幾個教官都聽說「董子凱帶樂儀隊的跑去地下舞廳」,看來十分擔心滅絕師太是否已然知情。
我一怔,想不到還是傳了出去。不過這也沒辦法,只得謊稱那不是地下舞廳,裡頭只有樂團唱歌而已。葫蘆很幫忙,也相信我不會隨便帶大家去「不該去的地方」,隨口提醒幾句,表示「學生還是盡量別去賣酒的場合」。
我連忙答應,滿頭冷汗往中正樓走。被這麼耽擱一下,進去時已經遲到了。今天還是傅老師,魏老師要等後天才來。只見他發回大家的段子,講了二十分鐘左右就放人練習。
三天練習時間,今天是第一天。我跟小光一樣跑菁圃,整天下來傅老師竟然每組都指導過一遍。很久沒跟小光認真練功了,雖說是各練各的,然而他練我看,我練他看,說到底還是互相幫忙。一路不吃飯不休息,集合前兩人都把對方的段子背了起來。
傅老師對演講社還算熟,白珛靈跟倪詩涵也都去過中青社。結束後大家留下來聊了幾句,巧怡見我多半時間坐在一邊不說話,輕輕推我一把,悄聲說:
「凱子?」
「嗯?」
「在發什麼呆?」
「呃,沒事啊。」
「你沒事才有鬼,」她嘿嘿一笑:「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嗎?」
「記得啊,也是寒訓嘛。」
「那時候你也這麼呆。」
「呃。」我一怔,她笑了起來:「當然,之後我們都知道你怎麼了。今年也是這樣,妳在等林美薇回來。我只能說冬天不適合你,每到這個時候你就這副德性。」
「才怪,我好得很。」
「好得很就笑一個,」她微笑著說,臉紅紅地似乎空氣不好:「去年我就被你騙了,以為你這人本來就這麼酷。別不開心,有事還是記得來找我。」
「嘿,妳跟小光聯手鬧我,還好意思裝好人?」
「我是幫你們解決問題呢,」她吐了吐舌頭,笑道:「你跟他是好兄弟,我跟你是好夥伴,總要每天都好好的,這樣才會開心啊。」
「嘿,妳快變成馨馨了。」
「這就叫做近墨者黑。」
她嬉皮笑臉地說,轉過頭去,不再多講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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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散後大家一齊走出北一女。出來前我看了看操場,今天小渝她們練得比較晚,都五點了還在操場上排得整整齊齊。大夥兒要去吃飯,我心想也別跟大家湊熱鬧了,正打算找藉口離開,就見馨馨走了過來,拉我到一邊說:
「哥,這個送你。」
說著遞上一個小小的紙包。我伸手接過:
「謝了。這是什麼?」
「打開看看嘛。」
我依言打開,只見裡頭是一個小木雕,雕的是一隻很可愛的貓頭鷹。
「咦?貓頭鷹?」
「嗯,」她笑咪咪地說:「這次學到的喔,貓頭鷹的日文是ふくろう,跟日本話裡的福氣是同樣的發音,所以在北海道,他們都把貓頭鷹當成福神。」
「原來妳去的是北海道啊?」
「咦?我沒跟你講嗎?」
「講是講了,就是聽不懂。」我笑道:「神經兮兮語焉不詳,不過謝了,怎麼想到送我這個呢?」
「裡面還有東西呢,你看看就知道。」她看大家一眼:「喂,昨天聚餐沒成功,今天總別跑掉了吧?」
「你們去吃好了,我就不陪了。」
「你是主人呢!」
「少來這套,這次在北一女辦,妳們才是地主。」我笑道:「馨馨啊,妳的話不好聽,看過A片的一定要誤會。我先閃了,妳幫我照顧一下大家,尤其是妳那個朋友白珛靈。」
「珛靈很好啊,要什麼照顧?」
「小心我那個學弟黑若澤。」
「喔,你說這個啊,」她恍然大悟,笑了起來:「哥啊,這種事還要你交代嗎?放心放心,這兩天他們的確有點怪,珛靈那邊我會看著點,絕不讓你的學弟亂騙人,跟他們家社長那樣。」
「去,」我有點惱火,一把推開了她:「沒一句好聽的,妳快跟巧怡一樣了。」
「哈,近墨者黑嘛。」
她嬉皮笑臉地說,拉著我跟大家說再見,眾人聽我說「家裡有事」也不便勉強,高高興興過了馬路。
我站在紅綠燈下,望著他們逐漸離開,想起巧怡跟馨馨都說什麼「近墨者黑」,一時覺得有點好笑,站在原地待了幾分鐘,這才把手插進口袋,往寧波西街的方向走去。
不知為何,今天很想跟小箏講講話。
當然,這時候連小渝都不能見了,更何況是去找小箏呢?我也不會真的去找她,只是想往那裡走一走,最多去冰店吃吃湯圓什麼的,在附近混一下就好。
小箏回新竹了,期末考前打電話,她要等元宵節後才會回台北。所以我也很放心,絕對不會不小心碰到。獨自在寒風中走到寧波西街,只見整條路都很冷清,路燈在晦暗的天色中剛剛亮起,建中倒是亮著整排燈光,跟北一女很類似。
冰店冬天賣湯圓,爐子裡冒著咕嚕咕嚕的蒸氣。吃完一碗還是很餓,於是又叫了第二碗。
就在此刻,幾個揹著吉他的人走了進來。
唉,越不想惹事就越會遇到仇人。小不點跟他的弟兄,阿良也在裡頭。幾個人見到一個穿成功制服的都是一怔,發現是我,當下鬼鬼祟祟地互相「照會」,通知了小不點。
我不想跟他們有什麼「往來」,卻也不願意就此避開,當作沒瞧見地繼續吃著湯圓。小不點一笑,走了過來。
「啊哈,董兄,又遇見你啦。」
「嗨,張兄。」
「今天倒是挺客氣的。」他一笑,把吉他與書包交給左近社員,果然有個社長架勢:「跟你併個桌,方便嗎?」
「請。」
「多謝。」他一笑,招呼幾個人坐下,再度形成了一個包圍態勢。
我暗暗嘆氣,心想這些人真是沒完沒了。只見小不點跟大家說了一堆五四三,正要對我開口,我就搶在頭裡:
「喂,張兄?」
「什麼事?」
「你最近跟小渝還好吧?」
這話一說,眾人都是一副「哇靠」的表情,想必沒料到我會這麼沒禮貌。小不點哼了哼,聳聳肩道:
「反正她跟你了,我也祝福過你們了,還問這個做什麼?」
「沒什麼。」我淡淡地說:「我只是想澄清一下,我並沒有那個意思。小渝跟我還是原來的關係,跟你認定的狀況不同。」
「哦?」
「嗯。」
「這……」他愣了半晌,皺眉道:「董兄,我並沒有要跟你講這件事的意思。」
「我知道啊,今天只是遇到,你又不是來堵我的。」我點點頭:「只是,我也不希望你誤會,所以澄清一下。」
「凱子你……」
阿良正要插口,小不點把手一揮:「等等。」又對我說:
「董兄,多謝你的『澄清』。那我請教你,澄清之後你還想說什麼?」
「沒啦,澄清嘛,講出來就是了。」我搖搖頭,卻說:「不過呢,她還是需要你……的幫忙。你懂我的意思嗎?」
「呃,我懂。」
「只怕不見得。」
「哦?」
「反正你去幫忙就對了,」我不願當著那麼多人講,搖了搖頭:「很多時候大家急著釐清關係,我卻覺得人跟人的關係都是一直變動著的。我想提醒你的是,很多事情不看一時,只要沒有根本性的問題,那麼一切都很好處理。嗯,這總懂了吧?」
「嘿。」他還蠻吃驚的,不過反應極快,馬上笑道:「董兄的啞謎很有趣,小弟受教。」
「之前就說過了,這麼客氣當不了朋友。」我搖了搖頭,起身道:「這樣,我吃了兩碗湯圓,歸你付。算你回請西來順,以後我們誰也不欠誰。」
「好,那算我賺到。」他望著我,眼神透著莫名的笑意:「那我不送了。」
「哪兒的話。」
我點點頭,不想再說什麼,揹起書包走到櫃檯:「那個建中的會付。」當下離開了冰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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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想一個人靜靜的,這下子越來越煩。出來時看了一眼小箏窗口,只見裡頭漆黑一片,那盞燈也沒開,跟印象中總是有盞燈的感覺很不一樣。
難怪狗弟要開舞台燈,我心道。
悶悶地走回北一女,天已經完全黑了。我牽了車,忽然覺得剛剛應該跟馨馨她們去吃飯的。習慣性地摸摸腰際,這才想起call機還沒找到,嘆了口氣,發動車子離開。
邊騎邊生悶氣,call機被我丟到哪裡去了呢?那可是薇送我的,說不定之後還得靠call機聯繫。媽的,火速騎回家,一進門就瘋狂找了起來。
爸爸還沒回家,媽媽見我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走進房間問:
「你在找什麼?」
「我在找一個call機。」
「就之前那個女朋友送的?」
「嗯。」
「我沒看到,」她搖了搖頭:「你為什麼不打一下看看,搞不好只是掉到櫃子後頭去了,一響就知道在哪了啊。」
我一怔,心想說得也是,自己怎麼這麼笨,連忙走到外頭撥起電話。
撥完了,等了許久一點動靜也沒有,這麼一來也不用找了,我失望地坐在房間裡發呆。苦苦思索半天,只記得聖誕夜當晚找不到,之前到底哪天用過卻一點印象也沒有。聖誕節當天早上跟娃娃見面,兩人去黎香書苑,在知多家吃飯、逛台大校園、坐計程車,之後就找不到了。
我的call機是不會掉的,先不說整個扣環是套在皮帶上的,call機本體也有一條鏈子扣在皮帶環上。就算機子不小心被扯掉,起碼扣環跟鏈子的一部分也會留在身上,否則皮帶環就會斷裂。所以,這一定是拿下來沒收好,絕不是路上遺失了。
那就很好想了。除非抽出皮帶,否則拿不下來。既然不在家裡,那麼不是在薇家,就是在大姊家。
想到這裡臉一紅,搔了搔頭,這下子可糗了。薇家可以過去找找,大姊那邊卻要怎麼跟她說呢?正自傷腦筋,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媽媽出去接了,跟對方講了幾句,回房說:
「兒子,一位沈小姐找你。」
「呃。」
我連忙走出去接。只聽大姊的聲音傳來:
「凱啊,你在找call機嗎?」
「呃,是啊。」
「在我這兒呢,」她的聲音裡帶著笑意:「沒響還一直忘記,那天你一走就看到掉在懶骨頭下面啦。怎樣,什麼時候要來找我拿?」
「呃,不急不急,明天好了。」
「今晚不能出來嗎?」
「嗯,電話上不方便講。」我壓低聲音:「明天看妳什麼時候有空,我再打給妳好了。」
「那這樣,直接約明天晚上見面好了。」
「多晚?」
「隨便你。」
「好,我準到。」
「那就等你了,在我家。」
她笑著說,收了線。
這下好啦,call機是找到了,媽媽大概也知道了不少。只見她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問道:
「這位沈小姐是誰啊?」
「呃,我的朋友。」
「你的call機在她那邊?」
「是啦。」
「嘿,這還真奇怪。」媽媽笑了起來:「那個call機我看過,不都掛在皮帶上嗎?怎麼,在女生家脫褲子喔?」
「不是不是,妳少亂猜。」我忙道,腦子藉口連轉:「那天我扔在書包裡沒扣上,跟她見面call機響,看完沒地方擺順手交給她,結果就忘記拿回來了。」
「哈,不是提醒過你謊話不容易講嗎?」媽媽哈哈大笑:「你少來,破綻太多了。這又是新交的女朋友?」
「不是。」
「說實話喔。」
「真的不是。」
「嗯,好吧,我也沒辦法知道實情。」她嘆了口氣:「你喔,別一天到晚跟女孩子亂來。富家女不是對你很好嗎?怎麼啦,一個還不滿足嗎?」
「冤啊,媽。」
「你多久沒跟她見面了?」媽媽忽然說,神色銳利:「別說謊,我知道你最近都沒跟她見面。」
此話一說,我當場怔在原地。媽媽怎麼可能知道這些呢?腦中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兒子啊,之前就提醒過你了,交友要專心,不要亂來。」她嘆了口氣:「你常常夜裡跑出去,前陣子好了點,這幾天又多了起來。過去我不拆穿你,其實你在做什麼我大概知道一點。還沒回答呢,你跟富家女多久沒見啦?」
「呃。」
「說嘛。」
「大概從國慶之後就沒見了。」
「這麼久了喔?」她一怔:「你們分手啦?」
「呃,不是這麼回事。」
「那是怎麼回事?」
「媽,別問了。」
「不然你回答我這個,」她見我面色不善,改口問道:「她是你的女朋友,這對吧?」
「對。」
「現在還是?」
「對。」
「你們吵架了?」
「沒有,我跟薇好得很。」
「那為什麼不聯絡?」
「呃,」我長歎一聲,媽媽真難唬:「她回加拿大了,三月初才回來。」
「喔,原來是這樣啊,難怪你急著找call機。」她像是鬆了下來,笑道:「好傢伙,她回加拿大,你就開始亂搞了是不是?」
「我才沒有。」
「小心出事,這種行為女孩子最沒辦法忍受。」她嘆了口氣:「兒子,你倒是處處留情,媽媽還真沒看出來。之前有個社團學姊,後來又有個儀隊同學,這下又加上了這位沈小姐,對方比你大得多對不對?你怎麼可以這麼亂來呢,前後才幾個月而已。」
「媽!」
「還不承認?」她忽然又笑了起來:「你從小就這樣,心事都寫在臉上。我一直在觀察你,之前去澎湖跟我打電話,上次儀隊同學來家裡吃飯時都這樣,加上剛剛那副心虛樣子,只怕每個都是你的女朋友,要不然就是有什麼曖昧,別跟我說沒怎樣,我是不會相信的。」
「我又沒說,」我哼了哼:「不信算了。」
「反正你也不會跟我講,那就讓我來講好了。」她笑道,拉我在沙發上坐下,柔聲說:「兒子,你也長大了,之前聽爸爸說你問了他一些問題。這樣,媽媽在這裡,你有沒有什麼要問我的,不用跟我說背景細節,只要把問題本身問出來就好了。」
「呃,」我一怔:「我沒什麼要問的啊。」
「那是你不問,不是沒有問題。」她笑道:「最近你一直魂不守舍地,難道媽媽真的看不出來嗎?別告訴我是讀書讀呆了。」
「期末考前我真的讀了很多書。」
「我知道,書包都滿了,跟平常的確不一樣。」她點點頭:「好啦,問吧。」
我呆在原地,一時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麼。正想胡言亂語打發過去,忽然間,心裡真的冒出了一個問題。
很強烈,很想知道,卻沒有任何理由。
於是,我開了口。
「媽,妳不會跟我說一些有的沒的,對吧?」
「嗯。」她微微一笑:「放心吧,乖兒子。」
「那我問妳……」我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說:「妳不要亂想喔。」
「你問了,我自然就不亂想了。」
「好,那我問。」我點點頭,咬了咬牙:「媽,我想知道妳生我有沒有後悔?」
「咦?」她吃了一驚,似乎完全沒想到我要問的是這個,忙道:「這是什麼話啊?當然沒有啊!怎麼會這麼想呢?」
「不不不,是我沒表達清楚,」我連忙解釋:「我的意思是,妳看,今年妳才三十九歲,所以是二十三歲生我的,那妳二十二歲就懷孕了,對吧?」
「呵呵,數學有進步。」她眨了眨眼:「其實不是,偷偷跟你說,媽媽在十幾歲的時候打過一個小孩,所以你是第二次懷孕。」
「呃,是爸爸的吧?」
「這個問題換成別人問我就打巴掌了,」她笑道:「沒錯沒錯,你別多心。」
「唉,真是的。」我搔了搔頭:「好啦,別打岔,那件事我待會兒再問妳。我想說的是,妳這麼早就生我了,會不會覺得沒有玩夠,我是說跟爸爸?」
「喔,不會啊。」她還是覺得很有趣:「我們當年窮翻了,談戀愛還沒打工時間多,結婚了反而比較常見面。哪像你這麼幸福,還玩咧,沒餓死就不錯了。」
「呃。」
「我懂了,你在想未來的事。」她點點頭,又笑了起來:「不過你看你的角度,真是個孩子,什麼叫玩不夠啊,這跟結婚生小孩一點關係也沒有。」
「為什麼?」
「先不說你還是個學生,也還沒有經濟獨立之類的問題好了,」她想了想:「光從結婚這件事情來說,其實跟愛情一點關係也沒有。」
「咦?為什麼?」
「結婚的確要愛情基礎,也不能說一點關係也沒有,」她點點頭:「可是呢,結婚是一種生活方式,不是愛情的必然結果。你要為結婚而結婚,為了想要有個小孩才生小孩,不是愛一個女生,就想娶她,就想跟她生一個小孩。」
「我不懂這個差別。」
「這樣解釋好了,你要有學問,一定得上大學嗎?」她看著我,神情裡充滿關心:「俯拾皆學問,重慶南路逛一逛,裡頭的書一輩子都唸不完,生活在社會上也必須一直學習。不說別的了,就你爸吧,他在大學都幹了什麼,別看他今天一副很有學問的樣子,其實都是出社會之後自己努力學來的,跟大學一點關係也沒有。」
「所以?」
「所以如果目的是學問,那也不一定要上大學,你必須為了念大學而念大學。」她解釋:「理由很多,進大學的目的除了文憑就是學習做學問的能力,不過我們不是在談大學的事,這只是個例子。結婚也是一樣,你想有個自己的家、想要小孩,那就得結婚;如果只是想跟喜歡的人在一起,那在一起就好了,不用拿婚姻當成努力的目標。」她想了想,似乎覺得很難解釋:
「兒子,結婚不是兩個人在一起,而是建立一個家,這裡頭有很多事情要想,一般來說雜務遠多於愛情本身。就跟你辦社團一樣,大部分的事情都跟說相聲無關,真的練習或表演相聲,其實只有幾分鐘而已。」
「嗯。」我點點頭,這很好懂。
「生小孩更是這樣,」她又說:「我是為了你而生你的,不是為了愛你爸爸。我想要一個小孩,所以就有了你,出生前期待著你的來臨,也總想著將來的兒子或女兒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說著不禁紅了眼眶:「你出生了,我很高興,因為你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我剛認識就愛得不得了的人。十六年來我一直跟你相處,認識你,尊重你的變化。兒子,這跟你爸爸的關係非常少,你就是你,不是你爸爸,我愛的是你,不是你爸爸的兒子,這你懂嗎?」
「懂。」我輕聲道。
「所以了,結婚也是這樣,頂多是我們討論的對象比較……怎麼說呢,抽象一點。」她繼續解釋:「成家是結婚的目的,你必須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成家,為什麼要把生活方式改變,為什麼要跟另一個人住在一起,每天找自己一堆麻煩事,這種的。」
「所以妳是說,我可以不結婚?」
「又不是古代,當然可以。」她點點頭:「不過,這也要看你的對象怎麼想。如果你沒想法,她卻想要一個家,那你還是得結婚,得跟她共同設計、計畫一個家,否則就會分手啦。你們必須一起找出這個家的目標,想清楚家裡應該具備什麼,想清楚這個家的生活方式是什麼。很多人離婚不是因為不愛,反而是因為對家的認知不同,這很可惜。」
「所以,我們家是妳跟爸爸當初設計的樣子嗎?」
「哈,不是。這叫計畫趕不上變化,不過結果還不錯。」
「哪裡不錯?」
「因為有你。」她認真地望著我:「當年我也不懂這些,跟你爸爸糊糊塗塗就結婚了。可是,當我有了你,我才知道這個家的意義。」
「是什麼?」
「是一個『殼』。」她微笑著說:「或者說,是養育你的後勤體系。出生前,我可以用自己的身體照顧你。之後就要有床有棉被、有衣服有尿布,要有奶粉跟托嬰的錢,需要的越來越多。」她像是非常感嘆:
「你一天天長大,我們就要準備更多的資源來照顧你,錢當然是一定要的,不過還有更多東西是錢換不來的。像是我要學做很多菜給你吃,這樣你的便當才不會吃膩;我要學會跟你溝通,而你每天都在變化,溝通的方式年年不同。你學會寫字看書了,我要幫你選書選教材;你開始交朋友了,我要回答你關於如何選擇朋友、怎麼跟朋友相處之類的問題。之後你要用錢了,我要教你錢的價值;你越來越有學問了,我也要能夠跟你聊天,回答那些從來沒有想到要去瞭解的問題。」她換了口氣:
「再長大一點,你開始談戀愛了,精神恍惚,心裡總想著對方。那我就得提醒你不要傷害女孩子,囉嗦你記得注意別的事情,不能只把注意力放在女孩子身上。這一切都是家的功能。我跟你爸爸,從精神面到賺錢的能力,這間房子,還有一個家庭美滿的整體感覺,這些都是我們替你建立的『殼』,用來保護你,讓你無憂無慮慢慢長大,直到哪一天不需要我們了,才能停下來。」
我無話可說,只覺得很想掉眼淚。
「所以了,家是為了你而存在的。沒有你,我跟你爸爸只是談戀愛,加上經濟層面的夥伴而已。」她下結論說:「回答你的問題,我後悔嗎?當然不。我們的努力是有回報的,那就是今天的你。生你只是個開始,還好生得早,沒有等到老了才來辛苦。再說成績也很好啊,別說後悔了,我得意得很。」
「我也沒那麼好啦。」我臉一紅。
「哈,是嗎?倒是客氣起來了。」她笑道:「一個自己『迷途知返』,放下遊樂用功考上前三志願的兒子,人見人愛,身邊都是漂亮女生,當社長辦活動辦到上新聞,沒事還會想想人生哲學。這就是我說的,你會一直替我們帶來驚奇,這都是事前沒辦法計畫的。你懂嗎?」
「嗯。」
「所以了,愛一個人很好,記得好好愛人家。」她溫言道:「可是,一定要記得,成家結婚生小孩,都不是為了愛她所必須做的事。反而是愛家、愛小孩才要做的事。至於結婚嘛,」她想了想:「我是不建議你現在就傷腦筋啦,反正你還小,結婚這事兒也急不了。每天在一起快樂就好啊,珍惜在一起的每個片刻,好好對待人家,這就是愛她,而不是承諾天長地久或者結婚生子,搞什麼愛的結晶。愛的結晶是一連串快樂回憶的總和,生小孩只是其中的一部分,甚至生了小孩,之後就把關注放在小孩上,忽略了對方都有可能。」
「會這樣嗎?」
「愛是有總數的,」媽媽微笑著說:「每個人都只有一定的量,我專心在你身上,照顧爸爸的精神就減少了。」
「那怎麼辦?」
「不怎麼辦啊,他也是這樣,只是不大會表達而已。」媽媽一笑:「兒子,這是更大的課題,不過道理都是一樣的。珍惜每個瞬間最重要,到底有多少『瞬間』反而不是什麼要緊的事。談戀愛不用患得患失,不用佔有全部的對方,只要每個瞬間都快樂,就算不能相處一輩子,只要相處的時間都是快樂的,那你跟她的人生,或者說過程也就充滿了快樂幸福,那不就是個快樂幸福的人生了嗎,你說對不對呢?」
我猛然驚覺,媽媽的話就像點醒了我。
「好啦,離題太遠了,這個問題就先這樣吧。」她笑道:「還有別的問題要問嗎?」
「沒有了。」我認真地說:「媽,謝謝妳,妳幫我解決了所有的問題。」
「所以還是感情問題嘛。」她嘿嘿一笑:「就說別瞞著我,以為我不懂,是不是?」
「沒啦。」
「好好善待人家,又吃人家又喝人家,結果在另外的女孩子家脫褲子,這種人不是我兒子。」
「好啦好啦,」我連忙投降:「媽,很多事情不是妳想的那樣,別亂猜。」
「最好是跟我想的不一樣啦。」
她嘻嘻一笑,搖了搖頭,離開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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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六日。
寒訓第四天,薇回來倒數第二十八天。昨晚拿出馨馨送的貓頭鷹,發現袋子裡還有一組套件,我看著說明書,將一組鑰匙環似的掛勾「鑽」進貓頭鷹腦袋裡,組裝完畢,掛在「青城心事」上,跟小箏送的社徽掛在一起。
一樣是整天練習,也一樣是傅老師各組指導。我跟小光置身事外地又在菁圃練了整天。這次寒訓我們練得很勤,所有公關活動都交給阿丹。我有點不好意思,小光卻說「阿丹是希特勒第二,你才該小心別讓自己變成小達第二啦」。
今天進度不錯,沒到中午兩人都已經練得差不多了,因此也就有了聊天的情緒。聊著聊著下課鐘響,大家跟平常一樣從中正樓走出來。我正想找人幫我買個自助餐帶回來,小光忽然拍我一把,悄聲道:
「喂,你看。」
我轉頭一瞧,只見白珛靈跟馨馨走在前面,黑若澤拿著一個包裝紙包好的小禮物,有點遲疑地落在隊伍後頭。
小光冷笑一聲:
「一句話,你不贊成沒錯吧?」
「嗯,不見得。」
「怎麼說?」
「白珛靈家迷信,那是他們家自己的事。」
「才怪,」小光嘿嘿一笑:「我覺得你偏心小黑。」
「我幹嘛偏心他?」
「他跟你很像啊。」
「他哪有跟我很像?」我一怔:「人家長那麼帥,跟你倒是很像。那你自己覺得呢?」
「我怎麼覺得不重要,馨馨找我幫忙。」
小光冷笑一聲,把我扔在一邊,上前擋住黑若澤。
學弟一怔,迅速把手裡的東西藏在身後。小光低聲對他說了幾句話,只見學弟眉頭一皺,也跟小光說了幾句話。
這麼一耽擱,前頭隊伍已然走出校門。黑若澤有點著急,小光卻嬉皮笑臉地纏著他。就在此時,巧怡一邊碎碎唸,一邊跟伍傳芳走了出來。
伍傳芳一見小光就像見到了救星,連忙加快腳步往向他走去。巧怡跟著走到他們身邊,小光一怔,停下與黑若澤之間的對話。
嘿,被打斷了。我這才起身上前,只見巧怡揮手招呼,笑道:
「兩位大明星,練得怎樣啦?」
「差不多啦。」我說。
「妳要去吃飯啦?」小光問。巧怡點頭:
「是啊,餓死了。一起去吧?」
「呃,好。」他說,眼珠子一轉,問我道:「凱子一起去嗎?」
嘿,簡直是默契大考驗。我不知道小光打算幹什麼,不置可否地說:
「我就不打擾了吧?」
「好吧,不去算啦。」他一笑,拉開巧怡,對伍傳芳說:「喂,軍閥,你跟我們去,我要考考你的本事。」
「呃。」學弟滿臉苦相,搖頭如搗蒜地說:「學長饒命啊,我還沒練成哪!」
「少廢話,去年巧怡學姊跟社長搭配,今年派你出征是給你面子,你裝死個什麼勁兒……」小光嘴裡碎碎唸,推著兩人走出校門。
這麼一來,偌大的菁圃裡就只剩下我跟黑若澤了。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見我只是笑嘻嘻地什麼也沒說,臉一紅,開口問道:
「呃,學長要去吃飯嗎?」
「嗯。」
「要不要一起去吃?還是我幫你買便當回來?」
「不用了。」我微笑著說:「你不是還有事要忙?」說著看了看他藏在背後的手。
「呃。」
「那就去吧,走快一點還趕得上人家學姊呢。」
「這個……」他似乎有點為難,遲疑半晌說:「學長啊,你誤會了啦。」
「哦,怎麼說?」
「今天是學姊生日嘛。」
「喔,今天是白珛靈生日啊?」我點點頭:「那很好啊,送人家一個小禮物又沒什麼,跟我解釋什麼?」
「問題是,大家好像都不知道。」
「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學姊跟我講的。」
「那就好啦,幹嘛不好意思?」
「可是……學長好像不大贊成?」
「我的意見之前就跟你說過了。」
「我說的是紀衡光學長。」
「嗯,」我微笑著說:「你別理他就是了。」
「唉。」他突然大大嘆了口氣,也不藏了,把手上的東西收進書包:「學長,我需要你給我一點意見。有空吃個飯嗎?」
「有。」
我一笑,陪他走出校門。
小黑說大家要去衡陽路德州炸雞,於是我就帶他去桃源街吃趙記餛飩。這樣既不會碰到,改變主意趕過去也沒多遠。走在總統府後面,冷風中是溫暖的冬日陽光。人行道又寬又直,路上連一輛車都沒有。
他安安靜靜走在身邊。我知道他正在整理思路,也不打斷,就這麼走到寶慶路,他才開了口:
「學長,這幾天你都沒跟大家去吃飯。發生了一些事情,或許該跟你報告一聲。」
「你說。」
「我有情敵了。」
「哦?」我一怔:「小彬喔?」
「咦?學長怎麼知道?」
他張大了口,一副非常意外的模樣。我搖搖頭,皺眉道:
「我亂猜的,畢竟全社就你們兩個跟白珛靈最熟。小彬做了什麼?」
「他直接約學姊出去了。」
「呃,動作挺快的。」我念頭直轉,這件事可得跟馨馨通知一聲:「那他們的進度呢?」
「我不知道啊,小彬躲我都來不及,哪會跟我講?」
「所以他也知道你暗戀白珛靈?」
「我猜他知道。」
「這就妙了,」我笑了起來:「好嘛,好搭檔練了四天,結果互有心結,這樣還能練啊?」
「這是兩回事吧?」
「嘿,不一定。」我搖了搖頭:「那我問你,你要學長幫什麼忙?」
「呃,說實話我也不知道。」
「所以只是想跟我說一聲?」
「嗯,是吧。」
「你少來。」我笑道:「學弟,學長不是混假的。你想打聽小彬的進度,知道只能問馨馨學姊,可是又不敢直接問,所以來找我幫忙對吧?」
「呃。」
「那就應該直接跟我說,」我點點頭:「不過這只能幫倒忙。馨馨最瞭解白珛靈了,她一聽你們兩個在爭風吃醋,第一個動作就是勸白珛靈兩個都別理。這麼一來大家就尷尬了,所以不能跟馨馨講。你瞭解嗎?」
「是。」
「如果你問我,」我又說:「那我會勸你算了。好的女孩子比比皆是,白珛靈明明不能近男色,你們幹嘛一定不肯尊重人家的困難呢?這能算是喜歡人家嗎?」
「可是……」
「學弟,」我正色道:「學長不願干涉,並不代表贊成鼓勵。我希望你自己想想,這種情緒總會過的,說不定明天腦筋清醒了,就會覺得今天的衝動很糟糕,人沒追到,反而跟夥伴翻臉啦。」
「問題是……」他咬了咬牙:「就算我不追,小彬也不會放棄啊。」
「那是他的事,他怎樣跟你怎樣不能混為一談。」我搖了搖頭:「如果有必要,我也會跟他講幾句。說真的啦,你的動作很大,馨馨已經看出來了。小彬那裡我們卻都沒有發現,說不定只是人家學姊比較喜歡跟他打屁而已。你心裡有鬼,看誰都是情敵,就不要我找白珛靈談談社務,你又把我當成敵人了。」
「呃,我才不會呢。」
「唉,這件事情我真的幫不上忙,倒是你自己應該好好想想。」我看著他,忽然覺得小光說得也對,學弟跟去年的我有點類似:「學弟,感情的事只能自己處理,學長本事再大都幫不上忙。你如果不在乎對方的忌諱,那就勇敢去追,雖然我覺得這樣很糟糕,畢竟愛別人就該體貼別人,不能只在乎自己的情緒。」
「這個學長說過。」
「所以了,」我晃了晃碗裡的餛飩,思考半晌:「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不知道。」
「暫時還不願放棄?」
「呃,」他一怔:「嗯。」
「好吧,那我也只能說到這裡,剩下的你自己看著辦。」我把湯匙一放,站起身來:「學長還有事要忙,你先回北一女。我會付錢,這頓我請。」
「呃,謝謝學長。」
「禮物記得要送。」我笑道:「生日不是情人節,勇敢一點。」
他臉一紅。我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走到櫃檯付完帳,離開了趙記餛飩。
外頭陽光很漂亮,我從延平南路繞了一圈,走回衡陽路,左右看看小黑沒跟過來,於是走進德州炸雞,找到了白珛靈他們。
一共八個人,白珛靈、馨馨、宜君、小雪、阿丹、聖心的倪詩涵與一個忘了叫做什麼名字的聖心學弟,還有坐在白珛靈身邊的小彬。
這可不大方便,我心想。阿丹眼尖見到我,伸手招了招,看來有點意外。
我走上前去,大家挪書包讓出一個位置來。這幾天我都獨來獨往的,大家見到我都很高興。馨馨指著我書包上的貓頭鷹,跟大家講起了去日本玩的事,大夥兒紛紛好奇地湊了過來,我把貓頭鷹從書包上取下,交給他們「傳閱」。口中胡說八道,暗自看了看小彬。
小彬坐在白珛靈身邊,看上去乖乖的跟平常沒有兩樣。我想了想,開口說:
「對了,今天是咱們白大社長的生日對不對?」
「咦?」白珛靈一怔,笑了起來:「凱子你好厲害,怎麼知道的啊?」
「哈,我消息靈通,這點小事怎麼瞞得了我?」我笑道,她真的太漂亮了,一顰一笑連我都想多看兩眼,難怪學弟如此著迷:「不過這還真糟糕,我是剛才才知道的。這樣吧,借花獻佛,送妳一個小禮物。」說著從宜君手裡拿回貓頭鷹,轉頭問馨馨道:
「喂,乖妹妹,妳不會生氣吧?」
「喔,當然不會啊。」馨馨笑道:「不過我只買了一個,你轉送就沒嘍!」
「那不要緊。」
我一笑,把貓頭鷹交給白珛靈:
「就像馨馨說的,這代表了『福氣』。我想妳或許比我更需要,再說這也是妳朋友的愛心。」見她微笑著接過,又說:「祝妳生日快樂,也希望妳萬事順心,福氣滿滿。」
大家都拍起手來。我笑咪咪地望了一圈,只見小彬好像有點愕然,似乎並不知道今天是白珛靈的生日。
馨馨高興極了,嘻嘻哈哈說了一堆什麼「這也算我送的啦」「看吧,我哥最厲害,連我都不知道珛靈的生日」,眾人紛紛跟白珛靈祝福,七嘴八舌地一片混亂。
小彬沒有講話,跟平常一樣地坐在旁邊。我心想這裡頭保證有事,看看時間也差不多,提醒一聲,帶大家離開德州炸雞。
往北一女的路上我刻意走在白珛靈旁邊,她微笑著說了好幾次謝謝,手中拿著貓頭鷹,看樣子真的很喜歡。我不知道該不該問,一時只是客氣一番,想不到她越走越慢,不知不覺間,兩人已經落後隊伍很遠了。
落後,卻不是最後。小彬還在後面,離我們兩三步的距離。
我嘿嘿一笑,停下腳步,對他說:
「小彬,幫我個忙。」
「呃,學長請說。」他一怔。
「你回去跟小光講,待會兒我會慢一點回去。」說著問白珛靈道:「妳的搭檔是誰?」
「肖武德學弟。」
「那就請小光代打一下,盯大胖練幾分鐘,我馬上就回來。」
「呃……」
「怎樣?」
「不不不,沒事。」他忙道,看了看白珛靈,當下快步離去。
白珛靈什麼也沒說,只是望著小彬越走越遠。見我又走了起來,於是也跟上腳步,依然並肩同行。
我刻意落後更多,沒過多久眾人已然遠離。這才開口道:
「社長,我有件事想請教妳,希望妳別覺得我問得突兀。」
「別叫社長。」她靜靜地說:「珛靈就好了。」
「嗯,珛靈。」我點點頭,想了想說:「這段時間以來,妳跟我們學弟相處得不錯吧?」
「是啊。」
「學弟對妳很規矩吧?」
「嗯。」她笑了起來,點點頭。
「這麼說真傷腦筋,」我搔了搔頭:「我就不繞脖子說話了。馨馨提過一點妳家裡的事,我也不知道那些到底是真的假的,不過如果我們學弟對妳有什麼……不禮貌的行為,請妳別跟他們一般見識。需要幫忙就說一聲,我可以轉達。」
「我知道你在說什麼。」她還是微笑著:「凱子,謝謝你。」
「呃。」我傻笑一番,這種不置可否的表情真傷腦筋。只聽她又說:
「你的學弟都很可愛。」
「『都』很可愛是吧?」我嘆了口氣:「真糟糕,看樣子妳什麼都知道。他們不會騷擾妳吧?」
「不會。」
「那就好,」這還真尷尬,我忙道:「說起來也是我雞婆,像妳這麼漂亮的女生當然很有經驗,我隨口亂講,妳別介意我有話直說。」
「謝謝你,我不介意。」她搖搖頭,靜了數秒,忽然道:「你也不是雞婆。我的確需要你幫一個忙。」
「妳盡管說。」
「阿丹。」她緩緩地道:「我想跟你聊聊他的事,這件事連馨馨也不知道。」
我聞言大吃一驚。阿丹?這是個完全想像不到的名字,當場停了腳步,訝異地望著她。
就在此刻,憲兵「嗶」地一聲吹了哨子。總統府前不能駐足,我連忙走了起來。
白珛靈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默默走在身邊。兩人過了馬路,站在北一女大門對面等紅綠燈。我回過神來,又問:
「妳要跟我談嗎?」
「嗯。」
「現在?」
「現在不合適。」她搖了搖頭:「後面還有活動。寒訓結束那天好了。」
「那天搞不好大家會想聚餐。」
「我們先走沒關係。」
「好,」我見紅燈轉綠,點了點頭:「那我會見機行事。」
「謝謝你。」
她點點頭,兩人過了馬路,走進北一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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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下午都在練習,小光發現我有心事,三點左右停了下來,問我剛剛跟白珛靈講了什麼。我一來尚未明白詳情,一來又覺得小光說不定會去質問阿丹,只得把事情賴到黑象兄弟身上,表示原來小彬也對白珛靈有意思,這樣下去對兩人合作不利,有點擔心之類的。
小光聽完看了我半晌,搖搖頭說:
「凱子,你少來。」
「少來什麼?」
「有一件更嚴重的事,你卻不跟我講。」他的眼神極其銳利:「你又來了,事情擺在心裡悶著。小黑或小彬都不會讓你這麼煩惱,說啦,怎麼回事?」
「沒有啊,你幹嘛亂猜?」
「嘿,亂猜是吧,那我就猜一下。」他嘿嘿一笑:「嗯,你跟小黑出去,跟白珛靈回來,回來之後就悶悶的。這絕不是學弟怎樣了,而是你遇到了什麼難以決定的事。喂,你這花痴該不會又看上人家聖心美女了吧?」
「才不是,胡說。」
「嗯,我也覺得不像,你滿心都是麥當勞那個。」他點點頭,正要繼續,我就打斷了他:
「你為什麼覺得我在想薇?」
「很明顯啊,這有什麼難猜的?」
「什麼地方明顯?」
「你沒事就拿黃曆出來翻,之前不是說人家驚蟄就回來了嗎?」小光笑了起來:「這要再猜不到,我就真該幫你在北妖門口尿尿了。少扯別的事,我還沒猜完。」他想了想,忽然皺起眉頭,推我一把說:
「喂,你流水無情沒關係,人家沒跟你怎樣吧?」
「誰?白珛靈啊?」
「是啊。」
「沒啦,我跟她根本沒見過幾次,哪會啊?」
「嗯,我只是擔心,你最近太誇張了,瞧王藝嵐對你癡情成那副德性,我真想不出你這傢伙到底有什麼魅力。」他點點頭,又想了半晌,忽然一怔:
「咦?不會吧?」
「不會什麼?」
「阿丹。」他愣了半晌,回神問道:「凱子,是不是?」
「呃,」我一怔:「你怎麼知道?」
「嘿,我就知道。」他冷笑一聲:「凱子,就說你不管社團的事吧,阿丹跟白珛靈私下出去過幾遍,我一開始沒往這裡想,這幾天小雪也怪怪的,我還以為他們兩個在鬧彆扭呢。好嘛,原來是這小子。」
「你也猜太準了吧?」
「你也不是猜不到,就是資訊不夠。」他搖了搖頭:「不然你說,白珛靈剛剛說了什麼?」
「她要私下跟我講,今天只提到阿丹的名字。」
「那就認定是阿丹在追她啊?」
「你不是也這麼認定?」
「我有憑有據,跟你只聽到阿丹的名字不一樣。」小光壓低聲音:「我的想法跟你不同,我覺得他們兩個都對對方有意思,跟小黑……你說還有小彬是不是?那種狀況不一樣。」
「不,」我搖了搖頭:「白珛靈說阿丹『很傷腦筋』,還要請我幫忙。」
「拒絕他?」
「不然能是什麼?」
「不,我覺得另有隱情。」小光還是搖頭:「凱子,你老搞這種幾選一的事情,所以覺得只有拒絕人是難題。不是的,阿丹跟白珛靈一定有什麼曖昧,她要你做的不是拒絕阿丹,我猜……說不定是要你跟馨馨交代一聲。」
「啊?為什麼?」
「因為馨馨很關心她,」小光解釋:「知道人家辣翻了,還沒認識先把人家的背景交代一遍,這就是提醒你,還有被你訓練出來的色鬼學弟們都要守規矩,不可以隨便流口水。這下可好,大家都沒想到那個扮豬吃老虎的,阿丹黃雀在後,大夥兒全把他忘了。」
「等等,」我忙道:「你倒是認定得毫不懷疑?」
「我沒認定什麼,你等聽白珛靈說完再來跟我講,看看我說得對不對。」
「可是……」
「你先等等。」小光阻止了我:「我先跟你確定一個立場問題。你不贊成大家追她,不管學弟或者阿丹,對吧?」
「對啊。」
「為什麼?」
「你不是知道?」
「就她那個什麼家裡的迷信,是吧?」小光冷笑一聲:「凱子,你是不是虧心事做多了,這種怪力亂神的事竟然當真成這樣?我跟你說,她自己愛跟誰在一起我們誰也管不著,你是說唱藝術社社長,不該介入這種事。馨馨信那是馨馨的問題,白珛靈要破戒也是她自己的選擇,你不該介入。」
「我也沒要介入啊。」
「有,」他十分肯定:「你擔心黑象兄弟反目,這還能說是社長職責,阿丹那邊你就不能管了。至於馨馨,要不要跟她講是你們兄妹之間的事,不過我建議你只是陳述事實,不要發表意見。」
「怕我跟馨馨出問題?」
「你們?笑話,你們只怕共枕眠也不會出問題。」小光笑了起來:「我怕的是你一介入,馨馨那個大嘴巴管東管西,結果引起三社之間一堆亂七八糟的事就不好了。」
「咦?等等。」
「幹嘛?」
「這些不是你的話,」我搖了搖頭:「小光,其實你早就知道白珛靈跟阿丹有點問題,是不是?」
「嘿,這回換你精明了。」他笑道,爽快承認:「沒錯。」
「所以跟巧怡講,然後巧怡要你找機會叫我別介入?」
「差不多,不過有點出入。」他搖頭道:「我才懶得管這種事。是巧怡自己發現跟我講的,她說她不敢跟馨馨講,所以要你找機會出手幫忙。」
「幫什麼?阿丹?馨馨?白珛靈?」
「跟馨馨溝通,要阿丹小心從事,雙管齊下。」
「她倒是閒事管不少,」我哼了哼:「問題是巧怡又是怎麼知道的?」
「巧怡嘛,說起來這就糗了。」小光臉一紅,這還真難得:「『阿芝事件』之後她對外校美女都盯得很緊,我也不知道她是怎麼知道的,我看八成就是通過馨馨。你別看巧怡一副白痴樣,這種事情超級敏感,趁我出國跟白珛靈天天打電話,社務講完交朋友,大概就是這麼感覺到的。」
「嘿。」我點點頭,想起當年巧怡對小箏跟阿誠事件的反應,想來這也是事實。心裡好笑,嘴上卻說:「那我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
「我可不可以不管?」
「當然可以,我並不贊成你介入太多。」他毫不遲疑,卻問:「不過,你為什麼不管?」
「我說了你別笑我。」
「你講,我保證不笑。」
「我覺得,有緣份一定要好好珍惜。」我想了想:「嗯,就是這樣。或許白珛靈家裡迷信,不過就像你說的,那是她自己的問題。你我加上巧怡馨馨,我們只該想辦法不讓這件事情影響到社務,這也是我會關心的理由。他們搞定了可喜可賀,就算翻臉了也沒關係,光憑我跟你就足夠修補社團之間的關係,再說這跟演講社一點關係也沒有,民俗技藝社跟我們的關係又沒有那麼緊密,就算翻臉了也無所謂。」
「這話有理。」他點點頭。
「那就這麼決定,我們什麼也不管。」我又說:「白珛靈找我我會去,除非我們猜錯,不然她要我做任何跟馨馨溝通以外的事情我都會婉拒,這可以嗎?」
「還有小雪。」
「小雪怎樣?」
「她跟阿丹的狀況很難懂,都快一年了,還不知道兩個人之間到底在搞什麼。」
「那不要緊,不知為不知,我們不用扯進一堆別的事情加入考慮。」
「好,這話也對。」小光點點頭:「那就這樣,繼續練。」
我一笑,小光跟我越來越有默契了,心裡高興,拿起了段子。
.
四點半,課程將近結束,傅老師針對今天的練習狀況進行講評。我坐在最後面,不知為何覺得氣氛怪怪的,好像大家都有點不穩定,心裡都有什麼事一般。
放學後我照例閃人,沒有參加大家臨時為白珛靈準備的生日聚會。獨自跑到南門市場買餃子皮,之後騎車去忠孝東路頂好超市逛了一圈,想要隨便買買結果買了一堆,一古腦在薇家收好,這才打道回府。
一進門媽媽就問我「call機拿回來了沒」。我心想妳問了正好,隨口解釋幾句,表示會晚一點回來,當下又出門「拿call機」。來到大姊家時剛過十點,樓下門沒關,逕自走進樓梯間,見到佛像拜幾拜,按下電鈴,就見鐵門一開,出現的竟然是馨馨。
這一瞬間,我就知道大姊的意思了。
馨馨笑咪咪地把我迎進去,大姊坐在懶骨頭上,小茶几上擺著一堆滷味小吃。一問之下才知道兩人早就約好今天見面,馨馨孝敬大姊,與白珛靈一行人告別後特別去老天碌買了一堆東西帶過來邊吃邊等我。還說今晚要睡在這裡,明天早上直接過去。
這麼一來,我跟大姊之間也好說話了。她把call機還給我,聊了幾句過年好不好,之後就聽她們姊妹聊日本之行聊到凌晨一點多。我見時間不早,加上馨馨又在,決定起身道別。大姊也沒留我,要馨馨送我出去,自己坐在懶骨頭上啃著鴨舌頭。
馨馨外套擱在房裡,只送我到一樓樓梯間就停下腳步。對我說:
「哥,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
「你本來打算留在這裡的,是不是?」
「沒有。」
「大姊很想你的。」
「嗯。」
「這次去日本,她常常提到你。」她輕輕地說:「她嘴上不承認,其實心裡是很愛你的。常常我睡醒了她還在喝酒,拉她去睡,她也只是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發呆。」
「呃。」我一怔:「妳什麼都跟她說了,是吧?」
「嗯……也是啦。」她不知道在考慮什麼,講話有點遲疑。又道:「這次大姊刻意安排日本旅遊,就是要找我去一個安安靜靜的地方,把前因後果都說給我聽,包含她自己跟你的事。幸好你之前告訴過我,我連聽第二遍都哭得要命,要是第一次聽,可就沒辦法哭完之後還陪她好好說話了呢。」
「她願意告訴妳,代表妳們的關係已經成熟了。」
「其實你是催化劑,這也要多謝你。」
「所以,她也跟妳說過對我的感覺?」
「是啊。」馨馨點點頭:「其實不用她說,我自己就知道啦。你們那麼親密,發展出感情也不意外。聖誕節那天我好擔心這該怎麼辦,畢竟薇姊姊要回來了,大姊卻越來越愛你。幸好你做了抉擇,這樣也就不用傷腦筋了。」
「馨馨,我那是……」
「等等,我只是跟你說一聲,你不用跟我解釋什麼。」她阻止了我:「哥,這樣是對的。最近你意志堅定,從去年認識你到現在,我發現只有這段時間什麼都不能影響你。我希望你能一直保持這樣,其他事情……大部分問題都可以靠時間解決,一再反覆的結果就會變成小箏學姊那樣,不小心見上一面當場打回原形,所有情緒馬上又跑出來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望著她,沒有作聲。
「大姊這邊我會照顧,你別擔心。」她又說:「你好好等薇姊姊回來,都做這麼多了,她光看你的行為就會相信你的。這次見面之後,你們就再也不用分開啦。」
「希望如此。」
「大姊也是這麼說。」她柔聲說:「你跟薇姊姊都對她很好,雖然有點寂寞,她還是祝福你們有個美滿的結局,還要我拿這個給你。」說著掏了掏百褶裙口袋,拿出一個完全一樣的,已經裝好鑰匙圈的貓頭鷹木雕遞過來。
「咦?怎麼又有一個?」
「這是大姊自己買的,本來想勾在包包上。」馨馨解釋:「剛剛跟她聊今天的事,她覺得你需要福氣,就把自己的給了你,要我轉交。」
「不。」我搖手不接:「馨馨,妳認真想想,誰比她更需要福氣?」
「不是這樣的呢,」她笑了起來,表情神秘兮兮地,不知想起了什麼:「哥,她當然需要福氣,不過她已經有很多福氣了。或者該說……通過你的出現,福氣正在往她的身上聚集。你想想就知道,因為薇姊姊,她的人生產生了那麼多變化。這次路上我們聊過這件事,她說了一堆什麼吃果子拜樹頭的道理,薇姊姊是她的福神,如果因為她而剝奪了薇姊姊的幸福,那就跟殺掉下金蛋的雞一樣笨,所以不管怎樣她都要成全你們,這你懂嗎?」
「呃。」
「所以了,一個貓頭鷹算什麼,拿著。」她把木雕塞給我,笑道:「哥,你對人好,明明很擔心薇姊姊回來後的事,卻還是為了學弟把『福氣』給了珛靈。以為我不懂嗎?做那個動作,其實都只是為了把珛靈生日的事情說破,讓學弟送禮物不突兀,對吧?」
「不光是那樣,」我嘆了口氣,馨馨好聰明,學弟那點花槍果然瞞不了她:「他們要怎麼發展誰知道?妳上次把事情講得很可怕,我只是預防一下,也不知道那個貓頭鷹能帶來多少福氣。」
「小黑很不錯,很合適珛靈,可惜人家有『先天限制』。」馨馨嘆了口氣:「我能提醒珛靈的也只有那麼多,學弟個性很好,講魅力只怕不輸他學長。不怕你吃醋,小黑溫柔跟你有得比,長相可比你帥多啦。」
「哈,妳這麼喜歡人家,幹嘛不追來當男寵?」
「那你怎麼辦,誰又來照顧你呢?」
馨馨一笑,說了聲再見,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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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七日。
寒訓第五天,薇剩二十七天就回來了。今天兩位老師都在,大家練得也特別認真。小光跟我一樣跑到外頭享受特權,正好溫度也回升了一點,兩人練起來渾身發熱、忘卻寒暑,直到巧怡幫我們送來便當,這才知道午飯時間已過,下午的練習已然開始。
明天就要驗收了,時間很短,我們三口兩口扒完便當,拿起段子繼續練功。一路練到將近四點,兩人都覺得「沒什麼可挑的了」,拿起對方的段子再看一遍,就在這個當口,一個北一女的從校門方向走進菁圃,經過兩人身邊。
我跟小光連頭都沒抬,左右閃開繼續讀段子,只聽對方打起了招呼:
「咦?凱子,小光?」
兩人一怔,這才發現是康康。小光笑道:
「哈,又見面啦,伸縮喇叭女王。」
「紀衡光,不要跟你那個同班的一樣無聊。」她瞪他一眼,問道:「你們怎麼在這邊?」
「我們跟演講社辦寒訓,場地在中正樓。」
「那你們是怎樣,蹺課喔?」
「我們在練習啦。」
「瞭解,那大家都很忙。」她點點頭:「我們也在練習,下學期活動好多。對了,凱子你也會去中等運動會吧?」
「對啊,跟妳們恭班。」
「那真好,到時候還可以見面。」她微笑著說:「那我不打擾了,你們慢慢練吧。」說著轉身就要走。
我忽然想起一事,忙道:
「康康,等一下。」
「怎樣?」
「呃,這個說來麻煩,」我想了片刻:「我先問一下,妳們樂隊練習的時間跟儀隊一樣嗎?」
「不大一樣。」
「那妳們練到哪一天?」
「我們是分部練習的,」她解釋:「寒訓多半是這樣練,主要都是基本功,大場練習要等開學才開始練。你有事找我?」
「嗯。」我說:「上次妳跟我提到的那個人,三月初就回來了。」
「厚,你是在跟誰打暗號啦?」小光推了我一把:「麥當勞那個大家都知道,不想讓我聽就說一聲,少這樣講話。」
「呃,好啦,少拆我臺。」我有點不好意思,對康康續道:「她回來的時候我們又要辦活動,我要表演一首歌給她聽。」
「所以想找我伴奏?」
「妳是她樂隊的好朋友嘛。」
「呵呵,這個好玩,沒問題。」她笑了起來:「不能讓小渝知道,對吧?」
「幹嘛刺激她?」
「唉,你這人,幸好儀隊的覺得你有情有義,否則光聖誕節那天就被大家砍死了。」她嘆了口氣:「幫你伴奏沒問題,小渝的事情儀蘋也跟我說了。這個我哪敢講?再說我也只是跟儀蘋熟,小渝那邊只在比賽合作,平常沒有往來。」
「講到這個,妳跟儀蘋是在樂儀隊認識的嗎?」
「沒有,她高一跟我同班。」
「好厲害,」小光笑道:「這是哪一班,竟然可以同時出兩個樂儀隊隊長,北一女不是沒有美班嗎?」
「謝謝你喔。」她嘻嘻一笑,又對我說:「對了,有個問題順便問一下,凱子你跟我們班聯會很熟是不是?」
「沒有啊,」我搖搖頭:「只跟王藝嵐熟,她是幹部。」
「那為什麼楊淑芬也去了聖誕舞會?」
「她是建吉上屆社長的馬子。」
「就那個小李?」
「是啊。」我點點頭:「楊淑芬怎樣?」
「嘿,這女的心眼不好,」她哼了哼:「她跑去跟主教說你帶我們去地下舞廳,主教不信,她還把每個人都點過一次名。這件事你不知道吧?」
「葫蘆……盧教官前天跟我說過。」
「你自己小心一點,」她似乎很不高興:「主教跟我們好,不會拿樂儀隊怎樣,我是怕她跑去跟主任說。好嘛,一堆樂儀隊的,演講社正副社長、辯論社社長,還加上你,本來每個形象都很好,這一來可黑到家了。」
「唉,上次不就跟妳們說過了?」我強笑道:「真是的,去個地下舞廳又怎樣?」
「唉,本來也沒怎樣,可是畢竟大家的形象不是這樣。」她歎道:「這就叫標準不同,爬得越高跌得越深。儀蘋說你最有辦法,下次主任問起來可要美言幾句。」
「知道了。」
「那不講這個,我們約什麼時候?」
「看妳方便。」
「那就下禮拜二?」
「好,在哪?」
「這樣好了,」她考慮半晌:「跟你直接約在那個舞廳如何?下午兩點?」
「沒問題,小心『跌得越深』。」
「哈,再深還有你墊背。」她笑道:「那就這樣,我先去忙啦。」說著消失在中正樓的小樓梯邊。
小光看她快步離去,忽然嘆了口氣,搖搖頭說:
「唉,真想不到。」
「想不到什麼?」
「你啊,」他的表情很奇異:「高一上跟你交朋友,至今不過一年半,看看你身上發生了多少事情。當時我們一起打辯論賽,不瞞你說,你是最彆扭的一個。我朋友多,關公一天到晚跟別人混,就只有你,沒事就跟去美國那個躲得不見人影。想不到才一年多,已經變成今天這樣了。」
「今天是哪樣?」
「跟詩聖一樣,到哪都一堆好朋友。」
「這不好嗎?」
「好是好,不過就是牽扯太多。」他望著我,像是在規勸著什麼:「凱子,我認為真正的朋友不用多,幾個就夠。平常扯一掛酒肉朋友,真有事情大概也只能依靠原來那幾個而已。你不一樣,每個都是好朋友,跟誰都掏心掏肺,我擔心你再過幾年會一個朋友也交不到。」
「這樣還交不到朋友啊?」
「你會厭煩的,到時候誰也不理,這叫整盤熟了整盤餿,全部倒掉。」
「才不會這樣。」
「不會最好,到時候別忘記我跟你說過這番話。」他點點頭:「我們是沒話講的,打屁互虧是一件事,彼此的默契又是另一回事。你自己分辨,哪天煩了讓我譏笑幾句,可不許翻臉。」
我默默點了點頭,也不知道該回答什麼,拿起段子,繼續讀了起來。
練了片刻,我實在忍不住,放下段子說:
「喂。」
「幹嘛?」
「問你個問題。」我輕嘆一聲:「你剛剛說什麼整盤熟了整盤餿,我想知道,會不會有一天,當你跟我都長大了,結果我們卻變得形同陌路,根本都不想聯絡了?」
「嗯,」小光想了想:「會。」
「呃,」我一呆:「這麼肯定?」
「應該說,如果繼續這樣交往下去,那會。」他看了我一眼:「你這人,想聯絡就聯絡,不想聯絡就不聯絡,這是很傷人的,你知道嗎?」
「傷人?」
「是啊。」他點點頭:「朋友之間是要加溫的。我的問題在跟朋友聯絡得太勤,送往迎來累個半死。你呢,正好相反,聯絡得太懶,難怪我們可以搭檔講相聲。」說著一笑:「這種問題很難解釋,總而言之一句話,不要畢業了就不聯絡,這很無情。」
「高中才過一半,你就開始擔心畢業之後的事啊?」
「嘿,我看過血淋淋的例子啊。」
「誰?」
「遠遠。」
「呃。」
「哈,良心倒是還剩一點。」小光嘻嘻一笑:「那我就不唸你了。記得,我不是他,你不可以用那種態度對我。」
「知道了。」
「也不可以用那種態度對馨馨。」
「好啦。」
「也不能這樣對詩聖。」
「幹,你管太多了吧?」
「太多嗎?呵呵,」小光笑道:「那我就不提小雪啊、巧怡啊、小憶啊、希特勒啊,阿丹阿……算了,阿丹不重要,你最好小心他一點。」
「他又幹嘛了?」
「這個嘛,你久一點之後就會知道了。」
「先說說嘛。」
「不要。」
「所以擔心他笑面虎?」
「嘿,」小光一怔,嘿嘿一笑:
「就說吧,你根本只是裝糊塗而已。」
我聞言一愣,只見小光笑著嘆了口氣,把扔在一旁的段子捧起來,塞回我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