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等待流星

從盼望長大的童年到一去不回的青春小鳥,我們一路扶持共行,高聲唱著歌。

四月三日。清晨。

天剛亮薇就叫醒我,當然,她也叫醒了大家。當時尚未日出,外頭響著一片空靈的鳥鳴。微光從窗簾縫隙中透入,在黑暗的房間裡凝結藍色的晨光。

昨晚睡得晚,早上誰也起不來。不像我跟薇有上學時間,這掛人沒一個早起的,平常這種時候他們甚至還沒上床睡覺呢。薇起床馬上換衣服,叫醒我跟大姊,等我上完洗手間,拖著睡眼惺忪的大姊走進浴室,這才開始叫大家。她的叫法相當粗魯,簡單來說就是見一個踢一個,踢得大家罵聲連連,有的把被子蒙在頭上逃避,有的扔枕頭丟褲子發脾氣;只有森怪最認命,揉著眼睛往廁所走,發現裡頭有人,也不囉嗦,默默穿上褲子,轉身出了門。

睡糊塗了,女生在也不先穿條褲子;大姊更糟,一進浴室就不出來。薇笑了起來,捧著衣服交給我換,拿了瓶礦泉水給我說:

「哈,這就是我先叫你的原因。比阿玟晚起就得憋尿,你等著瞧,馬上就有一堆懶鬼要拚命敲門啦。」

「這還真慘。」我接過礦泉水,塑膠瓶身摸起來好冰:「森怪去哪裡了?」

「應該是上廁所,」薇笑道:「男生嘛,又在山上,隨便找個地方很容易解決。就說不講話的人比較聰明,待會兒你別提醒他們,我們等著看好戲。」

「呵呵,好啊。」我喝了口水,把瓶子交還給她:「妳是幾點起床的?」

「沒多久,早半個小時,搞一搞弄一弄,其實還沒醒。」她說,又從包包裡拿出一個鐵罐子交給我。

白色罐子約莫手電筒粗細,上頭有個粉紅色塑膠蓋。罐身印著「Evian」,還有個山峰形狀的背景。

「這是什麼?」我接過,鐵罐比塑膠瓶更冰:「愛維養,礦泉水啊?」

「的確是那個牌子,不過不是拿來喝的。」薇點頭:「這瓶是保溼噴霧,裡頭只是水而已,你先噴一下,等阿玟出來再去洗臉。」

「咦?」我打開罐蓋,又問:「為什麼要在臉上噴水啊?」

「可以保溼,打粉底前噴一噴可以讓粉比較貼,臉髒了也可以拿來當洗臉水。」

她遞過面紙,我依言「洗臉」,冰涼的噴霧把我弄得清醒無比。其實山上本來就冷,加上清晨的濕氣,不用噴早就已經一臉濕了。我把罐子還給薇,她望著大家,歎道:

「唉,說什麼看日出,我看這掛人根本醒不來。不然這樣,我們四個先吃早餐,吃完再讓阿玟叫大家起床好了。一群夜貓子,讓他們多睡點算啦。」

「就怕不到中午沒人會醒來。」

「那我們就自己露營,四個人,已經半數了。」

薇笑道,尚未睡醒的笑容在黑暗裡彷彿沾著露水的鮮花。兩人聊沒幾句森怪就回來了,亂掉的頭髮已然梳理完畢,一撮撮黑人般的小辮子結在頭頂。薇一怔:

「咦?你去哪裡梳的頭?」

「隔壁。」

「別的房間?沒人住嗎?」

「沒人。」

「因為沒人所以沒上鎖?」

「嗯嗯。」

「那梳子呢?」

森怪像是懶得解釋,掏出一把短毛尼龍梳子交給薇。薇接過看了看,問道:

「這種梳子可以梳辮子嗎?」

「可以。」

「表演一下?」

「不要。」

「呵呵,好吧。」薇聳聳肩,似乎攻不破森怪的「兩字防線」,笑道:「我叫過大家了,沒一個願意起床的。我們等阿玟出來,先去吃個早餐怎麼樣?」

「好啊。」

「那就這樣,我去催一下阿玟,你們慢『聊』。」

薇笑嘻嘻地說,起身走到浴室門口,隔著門與大姊聊了起來。

這下子只剩我跟森怪了。跟他本來就沒話講,此刻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兩人悶不吭聲望著對方,我正打算講點天氣什麼的省得尷尬,忽聽他開了口:

「喂。」

「嗯?」

「澎湖好玩嗎?」

「好玩啊,」我一呆,他竟然主動與我攀談,當下忙道:「薇帶我看雙心石滬,那玩意兒還真像兩顆心疊在一起。你也去過澎湖嗎?」

「沒有。」他搖頭:「改天叫阿薇帶我們去。」停了停又問:「所以愚人節你不上台了?」

真是東一句西一句,我點頭:

「薇說她要自己上,叫我休息。」

「幹嘛休息?」他照樣沒有表情:「你缺經驗,有台就要上。阿薇不讓我們接風,狗弟很失望。你去堅持一下,跟愚人節一起辦,代替大姊上台。」

「咦?」我怔了怔,森怪難得這麼多話,不過內容很簡略,得想一下才能懂:「喔,瞭解。問題是既然你也覺得我應該上台,那你幹嘛不自己跟薇說?」

「阿薇比較聽你的。」

「這可不一定。」我搖頭,又問:「對了,大姊為什麼不上台?」

「她是大姊啊。」

「所以愛上不上?」

「沒錯。」

森怪一副「這還用說」的表情,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我不得要領,決定等早餐時再跟薇討論,就見薇走了回來,在我們身邊坐下說:

「阿玟說她還要一下子。你們在『聊』什麼?」

「我叫凱子上台,他要我跟妳講,我要他跟妳講。」森怪回答。

「哦?」薇一怔,笑道:「真好笑,你這不是已經講了嗎?」說著拍我一把:「凱,算你厲害,他講話了耶。」轉頭問森怪說:「所以你覺得應該讓凱多上幾次台?」

「是狗弟覺得。」

「好吧好吧,他是凱的師父,我不敢囉嗦。」薇聳聳肩,笑道:「這沒什麼了不起的嘛,直接講就好,幹嘛推來推去的?就這麼辦,阿玟不上台,我跟凱同台就是。對了,阿玟為什麼不上台啊?」

「唉。」

森怪嘆了口氣,摸出了菸,也不打聲招呼,起身出了門。

我跟薇相視一笑,森怪經常這樣,大家早已見怪不怪。薇問我:

「凱,你們都聊了些什麼?」

「就上不上台啊。妳才去多久,我能跟他聊什麼?」我笑道:「跟森怪聊天可不容易,不知道之前大家都是怎麼跟他溝通的。對了,妳不是堅持不讓我上台嗎?怎麼被他一說就改變主意了?」

「他都說話了,我能不聽嗎?」薇一笑:「我沒有不讓你上台,只是不希望你唱『The Rose』而已。聽說聖誕節那場你很出鋒頭?」

「算是過關了。」

「倒是謙虛起來了,」薇推我一把:「狗弟說你很讚,臨場唱『The Look』也沒記錯歌詞,還唱了我的歌?」

「那是我們的歌。」

「嘻嘻,就會說好聽的。」薇笑得很開心:「沒錯,那首歌的確是寫給你的。真正難的是最後一首,狗弟說你唱『One By One』唱得很拚,幾乎在台上掉眼淚了,有沒有這回事?」

「呃,有啦。」

「所以想到了什麼?」

「很多。」我回想著當年的狀況:「想妳,想一堆朋友,也想著這首歌本身的意義。」

「什麼意義?」

「跟歌名一樣,很多人在生命中來來去去的。」

「所以?」

「所以就在想,是不是能讓大家只要『來來』就好,而不要『去去』。」我想了半晌:「這很難解釋。當時妳還沒回來,我身邊……也有很多人。那天晚上站在台上,我發現這段時間我得到了好多,問題是這些東西都……怎麼說呢,保存期限很短,多半一畢業就沒了,時間到了就會自動離開。一時有很多感觸,就把那些感觸唱出來了。」

「我懂。」薇望著我,表情很認真:「你不願放手,想一直把握著。是這種心情嗎?」

「嗯。」

「第一次聽這首歌,我也有這種心情。」薇點點頭:「然而我的情緒只針對特定某幾件事,也不是很強烈。不像你有那種……一個個來又一個個走的情緒。」

「而妳卻翻譯了那首歌?」

「那也是為你翻的。」

「所以本來就希望我唱?」

「跟你唱不唱沒關係,只是覺得你會喜歡。」

「老實說,我不太喜歡。」我搖頭:「歌詞太強烈了,聽不懂反而好。講到這個問妳一件事。原唱那是什麼鬼英文啊,我一句也聽不懂,看了妳的歌詞才知道原來這麼簡單。妳是怎麼聽出來的?」

「那跟腔調無關,是唱法的問題。」薇想了想:「Eyeless In Gaza是兩個英國人,英國腔很重,問題出在主唱Martyn Bates咬字不清。我剛回台灣的時候買過一期Les Inrockuptibles,這是一本法文音樂雜誌,裡頭有篇Bates的專訪,我就是從文章裡認識Eyeless In Gaza的。Bates說他的歌詞比較像是創作時臨時想到的幾句話,他把那些話寫下來,用當時的情緒來唱,甚至只唱出句子裡的幾個字,所以常常文法很亂,唱完之後情緒就沒了,也就不能再用同樣的情緒唱一次了。」

「這麼隨性啊?」我笑道:「原來妳會法文,之前還說不會?」

「我只會一點點。」薇一怔:「咦?我有說過我不會法文嗎?」

「有啊,第一次在麥當勞,妳說妳只學過一點點,『跟不會一樣』。」

「的確是這樣,再說剛剛我也是這麼講的啊。」

「問題是妳看得懂法文雜誌。這能算不會嗎?」

「看懂雜誌並不難,琪琪不會日文,卻也常常去萬年買進口服裝雜誌、漫畫公式設定集來看。」薇解釋:「法文是世界上最精確的語言,國際合約都會準備一份法文版當成標準。我的法文很破,所以才買雜誌看,不會就查字典,把陰性陽性搞清楚,也就差不多了。」

「那幹嘛看音樂雜誌?」

「總得找點有興趣的來看啊,不然就剩時尚雜誌,那更難看。」她一笑:「比起看一堆根本不能穿出去的衣服,認識幾個新的團不是比較划得來嗎?這個團很有趣,我找了好久才買到專輯,也就聽到這首歌了。」她又道:

「Eyeless In Gaza的音樂很有個性,好聽的怎麼聽都聽不膩,難聽的聽幾遍都聽不下去,唯一共同點是情緒強烈,我想這也是你之所以唱得好的理由。你有很多情緒,加上詩歌朗誦訓練,知道怎麼用句子表達情緒,所以才跟這種即興又強烈歌曲一拍即合。」

「說不定。」

「不過那也得放得開。」薇又說:「純就舞台表演來說,其實你是很有天份的。過去你講過很多站在舞台上想到的事,代表即使站在台上表演,你照樣能夠去想一些別的事情。這是很不容易的,姑且不論經驗豐富,起碼你必須不怕舞台,否則緊張都來不及了,哪有空想東想西的呢?」

「其實我還是很怕舞台的,」我吐吐舌頭:「當然,講到上台經驗我的確很多,從小到大各種比賽不知道上過多少次台。只是,直到今天,不管上什麼台,即使社團課上對學弟訓話好了,每次上台還是會緊張,沒有妳想像的那麼輕鬆。」

「那你為什麼還有空想那麼多有的沒的?」

「或許就是因為緊張,才會想一些別的事情來分散注意力吧?」

「我覺得不是,不過這也只有你自己才知道。」她想了想:「像我就很怕上台,每次上台都很緊張,燈光一打什麼都看不見了,除了好好表演以外腦筋一片空白。我還真羨慕你呢。」

「站在舞台上亂想,這很值得羨慕嗎?」我笑道:「我覺得不會啊,妳看起來還蠻輕鬆自在的嘛。」

「看起來?」她笑道:「講得那麼大聲,你看我上過幾次台?」

「咦?」我一怔,發現其實開天闢地就那麼一次:「對耶,只有上次妳帶我去月光和狗的時候。」

「所以嘍,我上台你只看過一次,我卻連一次也沒看過你上台。這樣你也想要跟我一起上台啊?」

「妳哪沒看過我表演,公演不是有來?」我想了想:「還有前年的中新友誼之夜,那才是妳第一次看我表演。六七晚會妳也在電視上看到了,說起來妳看過好幾次了呢。」

「那些都不是唱歌啊,」薇一笑:「好啦好啦,反正已經答應你了。到時候丟臉可不饒你。」

「妳放心好了。」

「好大口氣,不愧是狗弟徒弟。」薇轉頭一看,見狗弟還睡,被子踢得遠遠地,金髮散落滿臉:「唉,瞧瞧你這個『師父』,下次不跟你們這些臭男生睡大通舖了。」說著走去幫狗弟蓋上被子,又幫其他人一一「服務」。

我望著她,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薇跟我是這群人裡年紀最小的成員,雖然她已經十八歲了,比起大家依然只是個高中生。想起兩人的「婚約」,不禁覺得,那還是很久很久以後才會發生的事。

胡思亂想間浴室門開了,大姊穿著一件披風也似的針織罩衫走出來,下半身是一條淺褐色的短裙。裙子輕飄飄地,短得像是露出一截的襯裙。見薇正幫大家蓋被子,笑道:「呀,這群豬還真不好養。」說著對我揮手:

「凱,早。」

「大姊早。」我說,她看上去精神不錯,雙頰紅噴噴地:「妳搞好久喔。」

「女人要保養,小孩子不懂別吵。」

她一笑,拉著薇坐下,自己站在薇身後,又問:

「森怪咧?」

「出去抽菸。」

「那你怎麼不去?」她問,卻又道:「嗯,你戒菸了。不錯不錯,怎麼忽然想要戒菸啊?」

「因為他要我戒,」薇幫我回答:「怕我受不了誘惑,所以就陪著我戒。」

「咦?原來是妳要戒的?」

「被逼的。」薇笑咪咪地說。

「講這樣,戒菸不好嗎?省錢又健康,早戒早發財。」大姊看看我們,歎道:「其實這陣子我也想戒,卻怎麼戒都戒不掉。這樣吧,你們幫我個忙,看我抽一根就來跟我拿伍佰塊,兩個一起看到拿一仟。聽別人說也算,只要有人跟你們打小報告,我就給你們三個一仟伍。」

「哇,好大的決心。」薇笑道:「沒問題,這錢不賺白不賺,就這麼辦。妳怎麼啦,為什麼想戒菸啊?」

「唉,怎麼說呢,很花錢啊。」大姊搖頭,反問說:「那你們兩個呢,抽了被發現,罰什麼?」

「我抽妳就去跟凱講,我會被唸到死;」薇頑皮地說:「至於他嘛,嗯,抽一根菸學一首歌,這麼一來就算戒不掉,抽個幾天也就練成好多歌啦。」

「胡說,」大姊瞪她一眼:「男人講話要算數,什麼叫『就算』戒不掉?這樣,凱你被抓到抽一根,那就讓我揍一拳,怎樣?」

「可以找人代替嗎?」我笑道:「要是我真的抽了,那就一定是詩聖拉我抽的,我找他頂替。」

「如果是這樣,那就兩個一起揍。」大姊笑道:「好啦,不胡扯了。阿薇妳確定不等他們一起吃嗎?」

「等他們起來,我們已經餓死了吧?」

「說得也是,那咱們走。」

大姊一笑,緩緩起身,出門叫了發呆中的森怪,四人一起往昨晚的餐廳走。

山間清晨很舒服,在房裡窩了整夜,走出門才知道外頭空氣多麼新鮮。太平山莊面向東南,沒到餐廳就日出了,四人停下腳步,站在階梯上看著旭日東昇。只見金光降臨,無聲的空氣彷彿響著聲音;光芒揚起鳥鳴,交織著繽紛的樂章。

陽光是溫暖的,帶著不可逼視的銳氣,逐步蒸散昨夜的露水。我們在沉默中迎接新的一天,吸收照在身上的能量,聞著那股只屬於陽光的,又香又暖的味道。

「好舒服。」

大姊讚嘆。雙頰透著溫暖的顏色,不像平常那麼透明,帶著奶油的色澤。

沒過多久來到餐廳,餐廳尚未開門,廚房亮著燈,昨晚的鍋子早已不見蹤影。我們在窗邊坐下,薇進廚房溝通,沒過多久「妖精」出現,端著一小鍋稀飯加上幾副碗筷,往桌上一扔,語氣不善地問:

「喂,昨天你們吃了我的罐頭,對不對?」

「對啊,」大姊毫不客氣:「妳沒給我們配菜,我們就拿罐頭代替了。」

「哼。」

對方臉色陰沉,轉身走進廚房。薇一笑跟去,好言好語說了一陣子,這才回來說:

「好啦,本來人家生氣了,說只給我們稀飯吃。你們等等,待會兒就有小菜了。」

「等什麼等?都快餓死了。」

大姊瞪眼,伸手盛了一碗白粥,不等小菜就吃了起來。沒過多久小菜上桌,醬瓜麵筋豆腐乳、魚乾筍乾高麗菜,倒是十分齊全。我們這才開動,四人你一筷我一碗,加上鍋子小,瞬間稀飯已然見底。

我早餐吃得多,薇跟森怪卻都只吃一碗。大姊胃口不錯,吃了兩碗還想吃,見我們吃不下,索性走進廚房又端了一鍋稀飯出來。問題是小菜沒了,盤裡只剩豆腐乳,她也不挑剔,就著豆腐乳又吃了半鍋。

「胃口不錯嘛。」薇笑道。

「是啊,天氣越冷我吃越多。」大姊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笑道:「這時候再來一杯酒,那就更完美了。」

「白天喝酒對身體不好。」森怪插口。

「我又沒有真的要喝,你囉嗦個屁?」

大姊罵道。我跟薇都笑了,難得森怪也會被人嫌「囉嗦」。只見他沒什麼表情,彷彿重要的是把話說出來,對方聽不聽倒是無所謂。

四人圍桌聊天,嗯,應該是三人圍桌聊天,森怪坐在一旁聽。聊著聊著講起表演,薇問大姊為何不上台,大姊沒有正面回答,反而問薇為什麼不讓我上台。薇解釋因為缺乏跟我一起上台的經驗,大姊聞言笑了,表示聖誕節前誰也沒有跟我上台的經驗,這不是理由。

薇輕嘆一聲,這才承認她不想跟我合唱「The Rose」。大姊嘻嘻一笑,表示「那凱怎麼辦,他很想跟妳唱『The Rose』啊」。兩人各講各的不得要領,聽起來像在抬槓。薇拿她沒輒,搖頭說:

「哈,妳這根本是在開玩笑嘛。說真的啦,妳為什麼不上台呢?」

「最近比較沒情緒。」

「怎麼了?」

「怎麼說,就是情緒不對嘍。」大姊搖頭:「還不就那些事,說了又尷尬。反正我在調適,這次就妳跟凱上好了。講到這個還有件事,之前我們休團,現在妳回來了,以後怎麼安排要先搞定。是妳跟凱輪流上呢,還是大家都上,變成多一個人?」

「我也在想這件事,」薇點頭:「我跟以前一樣沒問題,倒是凱要注意睡眠時間。他年紀最小,晚上要睡夠。另外仔仔好像也想回來,前幾天打電話他說上次上台感覺很對。他都沒跟妳提嗎?」

「有。」大姊皺眉:「問題是這麼一來人就太多了。狗弟是團長,小嘟森怪當然不能少,本來我們兩個是主唱,缺男生還有狗弟,吉他貝斯也是三把剛好。之後妳出國了,狗弟把團改成男女對唱,由凱跟我處理,凱的吉他還在努力,我沒變,狗弟改去彈貝斯,卻少了主奏。」她想了想:

「現在妳回來了,如果算上阿楠,那吉他就不是什麼問題了。妳我狗弟阿楠一共四個人,三個可以彈主奏、四個可以彈節奏,連貝斯都有兩個人。等凱進步更沒問題,彈什麼都不缺人。問題是這麼一來主唱就多兩個了,我們兩個、凱跟阿楠,又不需要那麼多樂器,七個人耶,哪來這麼大的團啊?總不能站在台上發呆吧?」

「不能錯開嗎?」

「要錯開就得分組,凱跟阿楠,妳跟我。不過這也解決不了問題。」

「為什麼?」

「還是樂器。」大姊解釋:「其他人不論,這裡有六種組合。如果是妳跟我,那跟原來一樣沒問題;凱跟阿楠兩個都是彈吉他的,那誰搞貝斯?」

「狗弟不行嗎?」

「如果狗弟彈貝斯,那就得讓阿楠彈主奏,凱負責節奏,問題是凱還沒練成。」

「嗯,那就先排除兩個男生,變成我跟凱、妳跟凱、我跟仔仔,還有妳跟仔仔。」

「不,只要有凱就有問題。」大姊搖頭:「要是我跟凱,那跟妳沒回來之前一樣缺主奏;要是妳跟凱,那就回到凱跟阿楠的模式得等凱把節奏練好。我跟阿楠配沒問題,阿楠主奏狗弟貝斯;要是妳跟阿楠配,那就讓阿楠彈節奏。」大姊想了半晌:「所以問題還是在凱,無論配誰他都有問題。」

「呃,真抱歉。」

我忙道。大姊一笑:

「別這麼說,你才練多久,上次負責節奏已經很有水準了。我覺得短期應該四選三,阿薇阿楠凱跟我,我們三個選兩個,剩下讓凱上,這樣就是六個人。」說著又道:「可是,無論幾個人,妳或狗弟總是不能少的,畢竟只有你們兩個會彈貝斯。如果妳沒上台,我們就要另外有人彈主奏,不是阿楠就是我,等凱加強到一定水準,之後再縮小到五個人。」

「他已經可以了。」森怪插口。

「哦?」大姊一怔:「你覺得可以嗎?」

「看歌。」

「怎麼說?」

「好好選就好了。」

森怪一副懶得解釋的模樣。薇點點頭:

「這也是,很多歌節奏都很簡單,真有問題讓keyboard擋一下也能處理。我倒是有個小意見。」

「什麼意見?」

「我覺得凱練歸練,不過我們不要把凱算進吉他手。」薇說:「畢竟本來就沒有他,仔仔也不一定會來得很規律,還是按照原來那樣以妳我當主力,他們誰來就讓誰上。仔仔貝斯不行,卻也不是完全不行;凱的歌聲好,專心唱歌就好,再說他不是還會一些別的?」

「妳說吹喇叭嗎?」大姊笑道。

「這話還真難聽。」

我搔搔頭。大家都笑了,森怪贊同:

「這話不假。凱子會很多東西,上次大家都很佩服。」

「哈,連他都幫你背書了,」大姊笑了起來:「好啊,那就讓凱吹喇叭。這也好,阿楠阿薇加凱,人力調度很容易,這樣我就輕鬆了。」

「咦?」薇皺眉:「阿玟?」

「怎麼啦?」

「不是我在說,妳是不是真的很不想上台啊?」

「嗯,」大姊一怔,承認道:「好吧,是有一點。」

「為什麼?」

「這個有空我們私下講,」大姊一笑,看看我跟森怪:「有些事情別講給臭男生聽。那就這麼說定了,等阿楠醒來問他意見,這傢伙最沒信用了,說不定只是隨口放屁,我們不要先傷腦筋。」

薇看了她半晌,這才點點頭,不再追問下去。

這麼說著已經六點半了。大姊把鑰匙交給森怪,要他上去叫大家起床。我見她跟薇似乎有話要聊,決定陪森怪一起上去。大姊也不攔阻,揮手要我們快去,「用力踢沒關係,跟他們客氣只怕誰也起不來。」

於是我們先走。兩人並肩走出餐廳。來到階梯上,森怪忽道:

「凱子?」

「嗯?」

「回頭記得關心大姊一下。」

「她怎麼了嗎?」

森怪搖頭不答,我見他不願多講,也不多問,在沉默中回到房間。

門開處只見順子已經醒了,拎著一條長褲正在穿。我打起招呼,森怪看看地鋪:

「小嘟呢?」

「在廁所,阿薇叫的時候就醒了。」順子睡眼惺忪地回答。

森怪不置可否,走到冰箱前搞了半晌,轉過身時手裡已經握著幾個冰塊,回到地鋪旁,說時遲那時快,出手如風,一古腦把冰塊扔進了詩聖狗弟的被子裡。

兩人同時大叫,驚嚇地跳了起來。只見兩人抖著四條光溜溜的腿,滑稽地跳著「甩冰塊舞」;我跟順子哈哈大笑,詩聖破口大罵,狗弟抓起冰塊準備扔,一時不知誰是兇手,只能氣鼓鼓地瞪著我們,吼道:

「媽的,這誰幹的?」

我跟順子連忙搖手。詩聖抄起枕頭往森怪丟。森怪也不閃避,舉起手臂擋了一下,淡淡地說:

「快起床。大姊要搶浴室了喔。」

此話一說,詩聖狗弟對望一眼,拔腿就往浴室衝。哪知浴室門已然上鎖,兩個糊塗蟲在門上一撞,同時跌了個四腳朝天。浴室裡小嘟嚇得大叫,連聲咒罵「裡頭不是大姊在換衣服啦」「沒有好看的啦」「我在大便你們吵屁啊」,胡言亂語囉嗦個不停。

我忍俊不禁,順子放聲大笑。只見詩聖狗弟都憋著尿,森怪卻什麼也不說,別過臉去讓他們自生自滅。

一陣混亂過去,我跟順子把窗簾拉開透氣。狗弟詩聖連番敲門,總算把小嘟逼了出來。兩人誰也不讓誰,哥倆好用同一個馬桶上廁所,邊上邊罵小嘟把浴室搞得很臭。出來時森怪擋在門口,「髒鬼回去洗手」,梳子交給狗弟,毛巾遞給詩聖,監督兩人盥洗完畢,這才放順子回去洗臉刷牙。

狗弟出來後問起大姊跟薇的去向,我說先去吃早餐了,他一聽「早餐」二字,馬上抓起外套往外頭跑。詩聖摸了半天找不到菸,跟我要沒有,嫌森怪的登喜路淡,只好拖著抽黃長壽的小嘟出門。森怪要等順子,叫我加入大家,於是我也出了門,前腳後腳回到餐廳。

真是個混亂的早上。狗弟一到餐廳就跟妖精吵了起來,妖精堅持四人一鍋,我們已經吃了兩鍋;小菜可以再來,稀飯卻說什麼都沒有。狗弟吵得面紅耳赤,詩聖不耐煩起來,走進廚房老實不客氣端了一鍋出來。妖精開口罵人,只得拒絕供應小菜。吵著吵著順子下來了,見兩人講話不得要領,拉著妖精走到一邊,好說歹說終於騙到小菜,這才開始用餐。

沒吃幾分鐘又開始吵了,小嘟吃稀飯比喝水還快,瞬間幹掉三碗。這麼一來稀飯又沒了,大姊把剩下的半鍋端給他們,狗弟說「我不吃軟飯」,順子嫌「冷飯怎麼吃」,氣得大姊又把鍋子端走。詩聖哈哈一笑,搶過鍋子獨自享用「軟飯加冷飯」,留小嘟一個勁兒地喊餓。

薇一笑,打開背包扔了個「小點心隨便吃」給小嘟。眾人當場大嘩,此起彼落地怪她不早點拿出來。狗弟說「這是我徒弟的,孝敬師父剛好而已」,詩聖道「二十歲以下的可以吃,阿薇凱子吃飽了,剩下的都是我的」。薇哈哈大笑,小叮噹般掏出了好幾個,眾人大樂,你一個他兩個搶來大嚼;只有順子還算有禮貌,跟薇說聲謝謝,對我喊聲不好意思,這才拿起一個,想來知道薇是替我準備的。

吃飽喝足,狗弟想起沒看到日出,話鋒一轉怪上了大姊。大姊尚未開口,薇搶在頭裡把大家的睡相形容了一遍。這邊全是男生,一大清早的「睡相」可都不怎麼好看,被薇一說,全都滿臉通紅地閉上了嘴。點菸的點菸,轉移話題的轉移話題,「天氣不錯嘛」「待會兒要去哪裡啊」,每個都嘛沒事人,連森怪都搔起了頭。

八點半吃完,眾人回房收行李。由於昨晚到得遲,眾人沒有把行李弄亂,因此也收不了多久。收著收著小嘟忽然發現大家用的都是他的牙刷,忍不住破口大罵,薇跟大姊連忙撇清,薇說「我跟凱用的可是我們自己的」,大姊說「誰敢用你的牙刷啊」。其餘四人各自嬉皮笑臉,詩聖說「你吃那麼多,用你的牙刷是我吃虧好不好」,順子道「早上糊塗了,誰搞得清楚啊」;狗弟更狠,笑道「當年你住我家,內褲都穿你的,牙刷又算什麼」。只有森怪莫測高深,站在一旁什麼話也不說。

「那你呢?」小嘟沒好氣地問。

「用你的啊。」森怪回答,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你噁不噁心啊?」

「昨晚有一點,」森怪回答:「今天早上就好多了。」

聞言眾人倒地狂笑。小嘟氣得把牙刷扔進馬桶裡,大姊嘆了口氣,拿了一雙免洗筷夾起來丟掉,哼了哼說:

「一群幼稚鬼。好了啦,把東西拿到車上,準備出發嘍。」

眾人這才扛起東西,從冰箱取出森怪買的食材;你罵我一頓,我唸你兩句,離開睡了整夜的房間。

來到停車場,薇跟大姊去櫃檯辦理退房,六個男生合力將九人座上的帳棚、樂器與木炭塞進吉普車裡。之後詩聖抓我練照相,狗弟掏出口琴坐在廣場外頭吹,小嘟則跟順子窩在一旁聊天。

這是個悠閒的早上,鳥鳴聲響在晨光裡,陽光溫暖柔和,空氣依舊冰涼。

待會兒要坐伐木卡車,車是狗弟約的,大姊對狗弟的辦事能力毫無信心,從八點五十分就開始唸個沒完。不出所料,九點半車子果然沒來,大姊跟在狗弟身後碎碎唸,狗弟一臉無辜,拚命解釋那是哪個兄弟說拍胸脯說沒問題,又是哪個好朋友保證一定會有之類的。

薇嘿了一聲走進大廳,沒過多久走回來,質問狗弟說:

「喂,人家說根本沒有什麼伐木卡車,你還不承認是亂講的嗎?」

「什麼?」狗弟大聲道:「不可能啦,我朋友開伐木場的,沒卡車怎麼載?妳少來亂。」

「伐木場?」薇哼了哼,晃了晃手中的印刷品:「太平山林場早在民國七十一年就關閉啦,抓到伐木還要判刑。這裡早就改成太平山國家森林遊樂區了,遊樂區文宣在這裡,你慢慢亂講吧。」

「我知道啊,」狗弟一副「妳別拆我台」的模樣:「太平山禁止砍樹,我朋友本來就是幹違法的嘛。妳當賓館那些人不知道嗎?幹,他們每個都知道,如果不給紅包,妳以為這掛人就這麼好講話不去林務局檢舉嗎?」

「哦?」薇一怔:「所以還是有人在伐木?」

「對啦,不懂就別吵。」

「林務局都不出來巡嗎?」

「巡當然會巡,不過公務員拿更大包,都嘛巡一些沒人要去伐木的地方。」狗弟笑道:「這裡又不是加拿大,寶島台灣有錢能使鬼推磨,妳少在這裡大驚小怪的。」

「這話不假。」順子歎道:「原木很值錢,別說砍森林了,光颱風過後從山上沖下來的漂流木都有人搶。前陣子不是有個新聞嗎,兩掛人在濁水溪開槍,就是為了這種東西。連漂流木都搶了,妳說砍樹不是賺更多?這種地方對我們來說是森林遊樂區,在人家眼裡可是金庫寶藏啊。」說著嘆了口氣,頗有某種「這麼好康的怎麼都輪不到我」的表情。

薇看看順子,又瞧瞧狗弟,皺眉問:

「所以我們坐的是黑道的車?」

「什麼黑道,別亂講。」狗弟沒好氣地說:「黑道都嘛外行人的說法,大家都是生意人、生意人啦。」

「生意人有帶槍的嗎?」

「生意夠大就會,」詩聖忽道:「阿薇,幹這種事當然要帶槍了,不然你砍樹別人搶車,紅包塞辛酸的嗎?少沒見識了,人家中南部大盤商連買水果都要帶槍呢。」

「為什麼?」

「因為沒槍買不到。」詩聖解釋:「這叫菜蟲,無論蔬菜水果都是這麼買的。一到產季盤商都會帶槍帶現金去產地買水果,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碰上來搶的就開槍,這已經不是什麼新聞了。」

「既然都是花錢買,為什麼又要『搶』?」

「不搶買不到啊,」詩聖一副薇很拜託的樣子:「妳知道賣菜利潤有多高嗎?最近菜價貴,大家以為農民賺很多。其實農民很難賺,都是一斤幾塊幾毛在賣的,沒政府補助只怕餓死一半。我們平常買水果可不是這種價錢,那中間的錢跑到哪裡去了?就是這樣的大盤商在賺啊。如果不是道上兄弟去買,別說農民不敢賣,就算出高價買到好了,惹到兄弟找上門來,一槍打下去,最後還不是得吐出來?」

「這還有王法嗎?」

「王法?」大姊苦笑一聲,接口道:「王法是給沒錢沒勢又沒槍的,像妳我這種人在用的。地方角頭都嘛選舉樁腳,農會漁會哪個不是黑道……好啦,生意人,這叫黑道漂白,跟我以前的老闆可不是同一個等級。不然選舉花那麼多錢,妳當候選人家裡都有金山銀山嗎?」

「呃。」大姊開口了,薇只得閉嘴,轉而發洩在狗弟身上:「那你還讓我們坐這種車?」

「妳不坐他又不會不砍。」狗弟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砍都砍了,回饋我們這種奉公守法的老百姓也算功德一件,妳說對不對啊?」

「對你個頭啦,」薇推他一把:「奉公守法,你有臉說嗎?」

這麼一來大家都聊不下去了,狗弟搔著腦袋,詩聖叼著菸,誰都不再發言。薇左顧右盼,牽起我的手,有種只有我才站在她那邊的味道。就在此刻救星來了,路邊響起一陣嘰嘰嘎嘎聲,只見一輛碩大無朋的藍色卡車緩緩駛來,上面載滿重甸甸的樹幹。敢情是「生意人」到了。

「坐不坐,一句話?」狗弟問。

「好啦。」薇沒好氣地說。

「那就這樣,」大姊點頭:「依照昨晚分組,你們六個坐伐木卡車,森怪跟我開吉普車,我們翠峰湖見。這裡過去要多久?」

「走平元林道大概一個多鐘頭,還好。」狗弟說:「你們兩個真的可以嗎?」

「還是多一個人吧。」小嘟自告奮勇地說:「我跟大姊去,順便可以先把東西卸下來。回程再換我坐伐木卡車。」

「回程哪來的伐木卡車?」狗弟笑了起來:「我只約了一趟,回程要分兩趟來回。反方向的卡車都嘛夜裡開的,空車上山夜裡砍,一早裝滿下山,沒有回程的車。」

「咦?那他們是從哪裡下山的?」小嘟問。

「我不知道,這種神祕路線哪會跟外人講啊?」狗弟聳肩:「我只知道他們都在土場那一帶砍樹,之後不走台七線省得被抓。聽說有一條路可以直通冬山河下去,不過我沒走過,總而言之回程沒便車,你確定要跟大姊走嗎?」

「呃,這個嘛……」

「算了吧你,」大姊噗哧一笑,瞧著小嘟為難的模樣:「你跟大家去吧,都胖成那樣,坐了你怎麼放得下帳棚呢?通通給我滾,十點半翠峰湖集合,沒到的給我小心,回去一起算帳。」

我們六個連忙點頭,森怪轉頭就走,發動了車。大姊對薇說:

「好啦,我走了。妳負責照顧這幾個笨蛋,知道嗎?」

「路上小心。」薇提醒,表情似乎十分擔心。

「森怪開車,妳放心。」

大姊一笑,坐上吉普車。車子揚塵而去,消失在眾人眼前。

我們走向伐木卡車。只見卡車熄火,下來一個身穿背心、足踏雨鞋的胖子。嘴裡嚼著檳榔,口操台灣國語,隔著大老遠喊:

「喂,你們是不是有個劉先生啊?」

「我就是,」狗弟連忙上前:「大哥你好,我是劉治文。我們這邊一共六個人,確定方便載我們吧?」說著伸出手,塞了一個捲起來的信封到對方手心裡。

司機笑咪咪地接了,收進口袋,粗大的指頭上長著毛:「唉呀,不好意思。六個人沒關係,你等一下,我帶你們上去後面。」說著走到車邊,指著卡車後輪說:

「啊你們從這裡爬上去就好了,輪子很滑,不要摔倒了。」

我們面面相覷,詩聖領頭往上爬。薇穿著裙子,皺眉看著我。我笑著讓大家先上,之後再讓薇爬。

詩聖很貼心,薇往上爬時站在上頭陪司機講話,以便轉移司機注意力,不讓他偷看薇的裙底風光。小嘟狗弟一人一手把她拉上去,我這才踩著輪子,扶著車斗,身上沾著土,好不容易地爬進了車後廂。

進去才知道車子有多大,這輛卡車長得很像軍車,高大的車斗護欄裡藏著巨大的原木。倒是沒有很多根,不過每根都很粗,樹枝都被砍斷了,粗糙的表面看上去很難坐。

薇思考半晌,把背包裡部分物品拿出來交給我,用空背包當椅墊,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詩聖笑道「大家小心,別戳到屁股了」,眾人連忙尋找平坦處就座。狗弟對司機喊了聲「開車吧」,司機回到駕駛座,發動了引擎。

一陣巨響,排氣管排出黑色油煙。薇用手遮著鼻子,車身一陣強烈震動搖晃。隨著嘰嘎聲過去,車子總算動了,天搖地動地駛離太平山莊。

九點四十分,陽光照著我們,車子晃盪地行駛在山路上,周遭是視野超好的山景,車斗裡滿是巨木。眾人各自依靠車棚,薇伸著雙腿,短裙下是一雙雪白的旅狐高筒休閒鞋,對我一笑,接過我的背包,取出兩副太陽眼鏡。

兩副Oakley,這是第二次去澎湖時薇在中明艦上送我的。我們各自戴上,只見詩聖順子都點起菸、小嘟瞇著眼睛不發一語,狗弟再度掏出口琴。

很舒服的環境,除了搖得很猛、陽光太亮、屁股很痛,加上車子太吵外,大概就是油煙味難聞了。晃成這樣,難為狗弟還可以穩穩吹著口琴。琴中飄出一首悠哉遊哉的歌曲,曲調陌生卻很好聽,迴盪在空氣裡,響在一片無垠的樹海當中。

眾人都沒說話。不久小嘟睡著了,順子一笑,背靠背地把重量放在小嘟身上,看樣子也打算睡一下。詩聖轉過臉去,透過墨鏡不知道在看什麼;薇則牽起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

點點晨光透過樹梢灑落,短裙下是她細緻的小腿。雪白的肌膚,在陽光中柔柔泛光。

詩聖扶了扶眼鏡,在口琴聲中吹起口哨,轉頭望向遠方。

十點五十分。翠峰湖畔。

經過一個多小時車程,顛簸晃盪中,伐木卡車終於抵達目的地。司機把車子停在路邊,狗弟叫醒小嘟順子,兩人哼哼嘰嘰坐起身來。

附近都是樹林,也沒看到翠峰湖在哪裡。六人先後下車,狗弟走到駕駛座旁,向那位孔武有力的司機謝了半天。對方滿臉笑意連聲客氣,發動車子,飄著油煙轉進山坳,消失在眾人眼前。

晃了這麼久,大家都有點吃不消。尤其是薇,腰痛得直不起身子,把當成座墊的Kipling背包交給我,抱怨狗弟說:

「厚,快累死了,這車子怎麼這麼難坐啊?」

「這不能怪我,」狗弟推托:「我怎麼知道那麼大一輛車,走起路來竟然會晃成這副德行?」

「你不是說坐過嗎?」詩聖質問:「坐過不知道車子晃啊?」

「他啊,算了吧!」薇哼了哼:「他一定只是聽人家講,就跑過來跟我們吹牛。」

「才怪,我是真的坐過。」狗弟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不信算了。上次我們坐的是空車,跟這次載滿木頭的情況自然不同。再說……」

「你少來。」詩聖打斷:「裝滿木頭應該更穩吧?」

「這次有小嘟啊!」

「那不是更重?」

「都嘛越重越晃啦,你不懂少發言。」

「聽你在放屁,」詩聖推他一把:「白痴,沒坐過就趕快承認,這種無聊事撐什麼撐?」

狗弟一笑,也不爭辯。小嘟問:

「那現在呢,怎麼走?」

「這邊。」狗弟笑道,揮著手的模樣簡直是個導遊:「我是識途老馬,跟我走就對了。」

「什麼識途老馬,」詩聖哼了一聲,跟在狗弟屁股後頭:

「根本就是迷路老狗。」

六人魚貫走進樹林,路很小,倒是十分平坦。地上滿是溼漉漉的落葉,看上去有段時間沒人走了。林間空氣很濕,帶著朽木的味道。薇走得很小心,像怕把鞋子弄髒了。挽著我的手,一步步走在落葉上。

行到窮時豁然開朗,走出樹林,眼前出現一片半月型的空曠沙灘,沙灘後方氤蘊瀰漫,正是目的地翠峰湖。湖水平滑如鏡,霧氣在湖上飄移;吉普車停在沙灘上,一座帳棚架在車邊,森怪背對我們蹲在地上打釘子,看起來十分專心。

沙灘很大,湖畔是細沙,林邊是碎石,既平坦又空曠,相形之下車子帳棚都顯得很小。湖面映著山景,空氣凝滯濕氣。雲氣飄在森林中,被澄澈的陽光照得煙霧裊裊。這是一座靜僻清幽的高山湖,四月上旬,山區氣溫低,周遭響著鳥鳴聲,冷冽中帶著空靈。

好漂亮的湖,大家都笑了,迎上前去。

碎石地走起來沙沙作響,森怪起身點頭打招呼。薇走到帳棚邊,問道:

「咦,阿玟呢?」

「車上。」森怪皺眉:「你們真慢。過來幫忙。」

「她不舒服嗎?」

薇追問,卻不等森怪回答,逕自走到吉普車旁邊。五個男生放下行李,捲起袖子,一起幫忙搭帳棚。

森怪說一共有四個帳棚要搭,他才完成一個,剩下的要我們兩人搭一個。指揮狗弟小嘟、我跟詩聖各自配對,自己帶了順子,把器材分成三份。

我沒搭過帳棚,詩聖倒是很熟悉,要我拉這裡扶那裡,沒過多久就搞定了。忽然想起之前跟薇在小白沙嶼上搭過的帳棚,不禁覺得,說不定之前也是詩聖教她搭的。

小嘟狗弟搭最慢,兩人一邊鬥嘴一邊搭,我們都好了他們還沒開始。詩聖火了,趕走兩人,與森怪合力把帳棚完成。轉頭只見薇跟大姊牽手走來,詩聖道:「你們去搬東西,我跟凱子負責生火。」說著拉著我走到一旁找石頭。

眾人忙進忙出,好不容易才把各項物品搬下車。詩聖跟我抱回許多大石頭,眾人在滿佈大小碎石的空地中覓地坐下,堆石造灶,生火添炭,不一會兒就生起了火。八人坐成一圈,在霧氣圍繞中取暖聊天。

天氣很冷,大家穿得卻很少。營火透發暖意,木炭燒著紅紅的光。我有點不放心,問大姊說:

「喂,木炭夠用吧?」

「別擔心,足夠用到明天早上。」大姊一笑,提醒狗弟:「不過食物只有剛好的量,昨晚警告過了,這次誰敢拿食物玩的給我小心。」

「厚,同樣的事要講幾遍啊?」狗弟搔頭:「別囉嗦這個,妳怎麼了,又不舒服了喔?」

「路難走啊,晃來晃去,不知道是哪個笨蛋的車,懸吊系統真爛。」

「屁啦,我的車好好的,根本就是森怪不會開。」

「你就會欺負不講話的,」大姊微微一笑:「反正我有點反胃,幸好阿薇帶了話梅,現在沒事了。你們呢,伐木卡車好坐嗎?」

「難坐斃了,」小嘟抱怨:「一直震,我都快吐了。阿薇妳還有話梅嗎?」

「你剛才睡得蠻好的嘛,」薇笑著把話梅遞給小嘟:「慢慢吃,我只有一包,回程還要顛很久。」

「吃的給他怎麼得了?」狗弟夾手搶過,沒等小嘟吵鬧,掏出一顆交給他:「哪,慢慢吃,記得籽要吐出來。」

「搶個屁啊?給我兩顆。」

「阿薇說慢慢吃。」

「兩顆啦!」

「好啦好啦,」狗弟大笑,又遞給小嘟一顆:「看吧,不管還得了?」

狗弟小嘟交情好,兩人經常這樣吵,大夥兒都習慣了,看了只是微笑。小嘟珍而重之地舔著一顆,用手指捏著另外一顆,像是十分捨不得。大姊不禁搖頭:

「一顆話梅也能爭成這樣。狗弟,剛剛你給司機多少?」

「兩千。」

「這麼貴啊?」

「一個多小時耶,這種鳥地方,坐計程車保證比這個還貴。」

「計程車可沒那麼顛。」薇插口。

「問題是這裡也沒計程車讓妳叫啊,」狗弟無辜地說:「大姊妳少囉嗦,這種爛路,換成開九人座光修車就不只這個錢了。上次說賣掉換一台二手福斯妳不肯,那台得利卡妳知道有多老了嗎?」

「我不知道,多老?」詩聖問。

「七二年式的,你說老不老?」

「那才幾年啊,這算老嗎?」詩聖皺眉:「你的吉普車幾年了?」

「喂喂喂,我說的是一九七二。」

「哇,那比我還老。」我說。

「看吧,」終於有人幫他說話了,狗弟對我點點頭,又道:「平常車子開七年就得換了,大姊小氣不肯換,那台還不到一千四百cc,就算新的也爬不上來啊。」

「嘿,倒是怪起我來了。」大姊罵道:「幾百年出來玩一次,你好闊氣,就為了不用坐伐木卡車嗎?」

「奇怪了,妳又沒坐,吵什麼吵?」狗弟講不過她,氣沮地說:「我們又不是第一次出來玩,買台車不對嗎?再說大家誰都沒坐過伐木卡車,這也算個節目嘛。」

「看,果然你也沒坐過。」詩聖道。

「有這麼爛的節目嗎?」順子說。

「厚,你們幹嘛公幹我啊?這次明明是阿楠提議要來太平山玩的,」狗弟委屈地說:「他說上次什麼野鳥協會來這邊很好玩,要我們過來搭帳棚,這都有沒有?」

「太平山沒錯,翠峰湖可是你的主意。」詩聖忙道,似乎不想扯到那回事:「露營要看地方,這邊連水都沒有,大便還要躲起來被蟲咬。他媽的帶這麼多東西,光收拾起來就要花多久時間?」

「喂,你講不講理,上次是你說露營很爽的,不是還跟那個Toby……」

「喂。」

詩聖神色不善,瞪了狗弟一眼。大姊冷笑一聲:

「你幹嘛,虧別人很大聲,輪到自己的事就不准人家講嗎?」說著對薇道:「阿薇,妳不是在問他那個乾妹妹嗎?阿楠你自己招,阿薇在問你的女……乾妹的事,趕快解釋一下吧,還是要我幫你講?」

「靠,沒聽過隱私權是不是啊?」詩聖臉一紅:「有什麼好講的,就乾妹嘛。」

薇微笑不語,望著詩聖。

「妳笑什麼笑?」詩聖瞪眼:「凱子可以有乾妹,我就不行嗎?」

「你扯我妹妹幹什麼?」大姊哈哈大笑:「凱跟馨馨可沒怎樣,你自己呢,去年寒假都在帳棚裡幹什麼了?」

「好啦好啦,」詩聖知道逃不過,看了看薇,招認道:「就一個女的嘛,中山旗隊許瓊琳,去年寒假跟你們環島之後認識的,他老子跟我有點交情,約我上太平山打鳥,她也來了,就這麼認識的。」

「等等,講清楚,」狗弟笑道:「是她爸爸打鳥,還是你用鳥打人家女兒呀?」

「媽的,狗嘴裡吐不出象牙,」詩聖罵道:「對啦,反正不講出來你們都不甘心。沒錯,當時我就跟她搞上了,滿意了沒?」

「咦?」薇一怔:「那時候不是……」

「對啦,算我對不起妳好不好?」

「沒關係,反正我也沒有相信你的鬼話。」薇冷笑一聲,牽起我的手:「之後你將功贖罪,這件事就算了。那現在怎樣,你到底是跟鄭麗珍在一起,還是跟這位許什麼啊?」

「兩個都有。」狗弟搶著回答。

「幹,你少說兩句會死啊?」詩聖罵道:「你好有良心,上次Cynthia找我問皮皮的事,我可沒有跟她說你跟『某女人』的那一段。竟然敢來拆我的台,也不想想我是怎麼罩你的?」

「好個惱羞成怒,這下子扯到我啦。」狗弟一笑:「講這麼大聲,如果你跟Cynthia講『某女人』才是沒義氣好不好?我是跟Cynthia分手之後才有皮皮的,就算……就算有個『某女人』好了,那也跟Cynthia無關啊,她憑什麼管我跟別人要怎樣?」

「哦,是嗎?」小嘟笑道:「好個大情聖,不承認腳踏兩條船是吧?那我問你皮皮的事。前年聖誕節你喝醉了,當天是不是阿楠送你回家的?結果隔天早上你人在哪裡?」

「呃。」狗弟臉一紅。

「所以嘍,跟皮皮在一起,都喝成那樣了,第二天為什麼還出現在Cynthia家?」小嘟舔了口話梅:「好意思說這麼大聲,那次阿楠幫你扛責任,跟皮皮說當天他自己也喝醉了,一時糊塗把你送錯到Cynthia家,皮皮不信跑去問大姊,大姊裝模作樣在皮皮面前演了一齣戲,皮皮才終於勉強相信。」

「喂喂喂,我怎麼都不知道有這回事啊?」

狗弟一怔。大姊笑道:

「那是因為你這人偷吃還不懂得擦嘴巴,好意思拆阿楠台。」說著對一頭霧水的我說:「凱,這些都是認識你之前發生的事。狗弟有一任女朋友叫Cynthia,是個老外……喂,狗弟,她是哪國人?」

「芬蘭。」

「芬蘭人,嗯,我每次都分不清芬蘭跟丹麥。」

「丹麥的都嘛是演A片的啦。」小嘟插口。

「嘿,就你們這些臭男生才愛看那種東西,」大姊推小嘟一把:「莫名其妙,老外演A片有什麼好看的?Cynthia是狗弟的女朋友,後來分手了,可是狗弟還是跟人家藕斷絲連的……」

「是人家沒事就來找我好不好?」狗弟打斷。

「最好是啦,」大姊不理他,續道:「後來狗弟又交了一個新的女朋友,這女生很乖,姓皮膚的皮,很少見的姓吧?本來我們很喜歡她,誰曉得之後狗弟又……」大姊遲疑半晌,不明所以瞪了森怪一眼,又道:

「這件事亂七八糟比較難講,跳過去算了,反正……怎麼說呢,狗弟後來跟某個女的搞得一塌糊塗,皮皮跑來跟我們打聽,我們覺得很難解釋,只好把事情賴到Cynthia身上,反正那個丹麥女生也很隨便,賴給她也算活該……」

「芬蘭啦。」狗弟糾正。

「好啦,芬蘭就芬蘭嘛,我管她哪國,看上去都嘛全身金毛。」大姊哼了哼:「穿那麼少,兩個大奶搖啊搖還不穿胸罩,真是難看死了。簡單來說就是這樣,狗弟跟某女人亂搞,皮皮問我們就賴到丹……芬蘭人身上,反正狗弟跟老外糾纏不清,也不算冤了他。」

「這有比較好嗎?」狗弟哼了哼:「搞到後來皮皮還不是跑了?」

「那是你被抓姦的好不好,怪大姊嗎?」小嘟插口:「媽的糗斃了,害我們都被認為是騙子。凱子這段我講給你聽,之前月光和狗是沒有準備室的,今天那間本來其實是用來……」

「等一下。」我打斷小嘟。

「咦?怎麼了?」小嘟一怔。

「這事兒很糗對不對?」

「抓姦在床,當然糗爆了。」小嘟一笑:「你知道嗎?這間準備室本來是房東拿來……」

「你先等等。」我再次打斷小嘟:「不好意思,如果這件事情真的很糗,那我不要聽了。」說著對狗弟一笑:「狗弟是我師父,你們交情好沒關係,我尊師重道,師父丟臉就是我丟臉,我不要聽。」

「哈!」狗弟大樂,拍掌大笑:「看吧,還是凱子有義氣。小嘟你亂沒良心一把的,虧你還是我拜把兄弟,兄弟有這麼當的嗎?」

「拜把子的時候可沒答應不拆你的台,」小嘟哼了哼,好像有點沒趣:「凱子你良心好,問題是你師父做人不好,講話沒一句能信的,還是要瞭解一下,省得常常像我們這樣被他騙就傷感了。」

「幹,我過騙你什麼了?」

「之前說好請我吃沾美,這都有沒有?」

「又是吃,」狗弟哼了哼:「我又沒要賴,只是還沒找到時間去啊,因為吃東西翻臉丟不丟人啊?」

「那你上次說要送大家一人一塊金牌的,金牌呢?」詩聖湊上來說。

「好厲害,一個要吃一個要錢,」狗弟咒罵:「你搞清楚,那是因為大姊把錢都收去保管的關係,我又不是不肯去打。」

「是你自己說要戒酒的,」大姊笑道:「說好戒成了就還你,請問你戒了沒?」

「慢慢戒啊,急什麼?」狗弟聲音小了點。

「那你說要帶我們去日本玩的事情呢?」順子也打起落水「狗」。

「那也要先存夠錢啊!」

「買酒不用錢嗎?」薇笑道:「對啦,答應人家的都放後面,上次幫你買整箱的錢還沒還我喔。還有你說好要送我的1988 Fender bass呢?」

「喂喂喂,那玩意兒不好買好不好啊?妳這小富婆好不好意思老是叫人家送東西啊?」狗弟搔頭。

「那幫我修琴的事呢?」

森怪竟然也開口了。這叫致命一擊,狗弟總算投降,雙手一攤說:

「你們怎麼跟女人一樣講不完的啊?好好好,我最沒信用了,滿意了沒?」

「哈,自己沒信用,好意思問人家滿不滿意?」大姊嘻嘻一笑:「好啦,大家就別公幹他了。狗弟不簡單,講話不算數還可以騙這麼多女人。剛剛在講阿楠,大家別扯開話題,阿楠你跟阿薇講清楚,今天到底誰是你馬子?」

「白天鄭麗珍,晚上許瓊琳,全是高中未成年妹妹,都犯法了就不在乎有幾個了。」狗弟搶著幫詩聖「講清楚」,笑道:「這是今天的狀況,有變動再跟大家報告,謝謝。」

「媽的。」

詩聖臉一紅,看了看薇。

薇嘻嘻一笑,只是牽著我,彷彿什麼也不介意。眾人圍著營火嬉笑取暖,沒過多久身上盡是暖意。上午十一點多,雲霧中透著明亮的日照。陽光穿過樹林,透著一片綠油油的光影。

大夥兒聊著聊著,從詩聖狗弟的情史聊到小嘟不成功的戀愛經驗,小嘟覺得很糗,只好把順子扯進來。順子一副無所謂的模樣,任憑大家八卦他,從隔壁鄰居聊到未成年茶室妹,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狗弟似乎忘記剛剛被公幹的事了,不讓小嘟獨自口沫橫飛,高興起來跟著扯了幾句順子的「戰績」,轉頭見森怪窩在旁邊沒有說話,忽然話鋒一轉,笑道:

「其實剛剛這些都不算什麼,我講個笑話給你們聽。有一次我跟森怪還有雞頭……」

「喂,陳年舊事不要提。」

森怪倏地緊張起來,一把拉住狗弟。

我們都是一怔,原來森怪也有「料」啊。當下誰也不管順子了,大姊一把推開森怪,忙問:

「來來來,狗弟你快說,森怪怎樣?」

「呃。」森怪皺眉。狗弟笑道:

「哈,就說好聽的要放在後頭吧。是這樣的,當時我認識森怪還沒多久,差不多是在我跟桑尼、小嘟還有雞頭在小蘿蔔樹搞南雁的時代。有一天雞頭帶來一個女的,叫做……咦,她叫陳什麼鳳來著……」

「唉,」森怪無奈:「陳筀鳳。」

「對對對,就是她,你還記得真清楚,果然追不到的馬子比較難忘記。」狗弟笑著說:「那個女的氣質不怎麼樣,長得嘛……也有點抱歉,可是森怪第一眼就煞到人家了,三天兩頭要我幫忙打電話約人出來,還說要是追上手,不會忘記請我吃一頓什麼的。」

「你怎麼只會這一招啊?」小嘟問森怪。

「那時候我剛北上,很菜。」

「你現還是一樣菜,」狗弟續道:「你們搞清楚,當時我跟森怪還沒多熟喔,他這人也奇怪,陳小姐明明是雞頭帶來的,這傢伙卻偏偏只找我幫忙聯絡。聯絡就算了吧,他還特別寫了一首歌送給人家,拖我陪他練,說是要等人家下次去小蘿蔔樹混,要我們幫忙安排一個機會,讓他上台唱給人家聽。」

「咦?南雁的時候不是還沒森怪嗎?」大姊問:「那後來呢?」

「所以才要『安排』嘍,」狗弟笑道:「好啦,等了好幾天對方終於來了,當天沒表演,大家都不在,只有我跟森怪在小蘿蔔樹。我按照原本的安排,請台上樂團讓我們插一首歌,陪森怪上去唱完。原本以為這就沒事啦,誰知道這小子忽然神經發作,站在台上不肯下來,開始對觀眾演講,說了足足有五分鐘有關這首歌的創作歷程。還說什麼這是送給今天在場的一個小姐的。」

「哇,」順子忍不住說:「森怪演講,這太稀奇了。」

「還有更稀奇的咧,」狗弟哈哈大笑:「好嘛,講就講,講好講壞,結結巴巴都沒關係,反正他本來就不會講話,當天我們也不是代表南雁,他媽豁出去就是了。哪知道這傢伙屁放完竟然公開宣佈對方名字,打算拖那個陳什麼鳳一起上台合唱。你們想,換成是你們,這種場面要怎麼收拾呢?」

「這還好啊,」薇說:「熱鬧熱鬧有什麼關係?要是人家給面子,其實也蠻有趣的嘛。」

「問題就是人家不給面子啊,」狗弟笑道:「對方發現搞了半天森怪說的是自己,當場開始開罵,說什麼她已經有男朋友了,要森怪把眼睛擦亮一點,不要『無恥』。」

「嘿,」大姊皺眉:「這就是她不對了。不給面子就不給面子,也不用罵人啊。」

「就說人家氣質不好嘛,」狗弟笑道:「誰叫森怪遇人不淑呢,更慘的還在後頭……」

「喂,到此為止吧?」森怪插口。

「哎呀,要笑就笑完嘛,」狗弟不理他,續道:「那個女的不但開罵,更當眾講出她的男朋友是誰。擺明了要給森怪難堪。你們猜,她的男朋友是誰?」

「一定是雞頭。」薇笑道。

「沒錯,還是阿薇聰明!」狗弟大笑:「就是他。搞得咱們灰頭土臉,被所有人笑的跟狗一樣。」

大家聞言爆笑,森怪訕訕地說:

「之前誰知道會發生這種事呢……」

「狗弟你也不對,」薇邊笑邊說:「森怪遜就遜吧,你自己也不知道對方是雞頭的馬子啊。」

「我為什麼該知道?」狗弟聳聳肩:「雞頭品味不錯,誰猜得到他的馬子會是那種醜女呢?我就在猜,雞頭之所以不跟大家講,說不定就是因為馬子氣質差,所以才不敢帶出來。」

大家笑得更厲害了。詩聖拍拍滿臉通紅的森怪,笑道:

「真沒想到,你還曾經是這種笨蛋。」

「唉,只怪當時年紀小……」森怪歎了口氣。

這麼說著時間已至正午。大家聊得餓了,七手八腳地擺置工具準備午餐。小小爐灶已經完成,紅通通的炭火已不像剛才那麼猛烈,六個男生找了一堆石頭,堆起兩個新灶,把燒紅的木炭移至新灶裡當成火種,這才鋪上鐵網,開始烤肉。

森怪準備得很齊全,三個灶旁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食材。薇跟大姊各據一灶,一個負責煮湯,一個負責烤玉米香菇之類需時較久的東西;至於剩下一個灶,就讓小嘟負責主要的烤肉工作。小嘟不愧是愛吃鬼,吃而優則煮,烤起肉來技術比誰都好,豬肉片全熟不硬、牛柳條外焦內嫩,最厲害的是烤魚,一條條秋刀魚連皮都是酥的,跟日本料理店差不了多少。

大夥兒吃得高興,邊吃邊抬槓,吃著吃著老毛病又犯了。狗弟跟順子搶魚丸,順子用吃到一半的魚丸竹籤戳他,半顆魚丸飛出砸到詩聖,詩聖火了抄起香腸回擊。小嘟在一旁說風涼話,「肉棒與肉球的戰爭,這不是自相殘殺嗎」,話沒講完半片甜不辣就飛來了,狗弟嬉皮笑臉地咬著另外半片,模糊不清地說:「喂,裡頭還是冷的」。

小嘟罵道「自己烤啊」,回擊一把金針菇。金針菇在半空解體,天女散花地打中每個人。菇頭掉進薇的湯鍋裡,濺起滾燙的湯汁在薇的腿上。我挺身保護老婆,展開「魚頭攻勢」,拎起一個個吃剩的秋刀魚頭往小嘟扔。小嘟哈哈大笑,邊躲邊撿,作勢就要放回爐上烤,甚至還說:「凱子你少浪費,吃剩的魚頭是森怪的最愛。」

森怪瞪他一眼,不加理睬。狗弟搶走森怪啃了一口的麵包,「幫你加菜」,夾起掉在地上的魚頭用麵包包住還給他;森怪嘿了一聲,竟然張口就吃,嚇得大姊連忙搶過,「你白痴啊」,也不知罵的是狗弟還是森怪,把「魚頭三明治」丟在地上。

「哈,妳也在浪費食物!」狗弟見狀大樂:「還是我最乖,看招!」抄起一截截吃完的玉米桿到處亂丟,這一來天下大亂,眾人白癡般地互相攻擊,搞得滿地都是殘羹剩飯,跟小學生郊遊的程度差不多。大姊實在忍不住了,起身大罵,眾人這才乖乖停手,看樣子似乎玩得還不過癮。

熙熙攘攘邊吃邊鬧,吃飽喝足將近午後兩點。此時陽光正烈,湖面上的霧氣早已消失。翠綠的山色照在湖水中,映著透明的色澤。小嘟提議在湖中釣魚,大家同聲反對,只有順子一反眾議連聲叫好,兩個智障抱著釣魚線、開山刀,加上一袋從地上蒐集來的爛肉剩菜,跑到樹林中尋找他們口中的「天然釣具」,什麼樹枝木條之類,一聽就知道當不成釣竿的東西。

此時正是一天中氣溫最高的時分,話雖如此,周遭的空氣還是很涼。偶爾傳來幾聲鳥鳴,此外只有冷風在山谷裡迴盪的聲音。

眾人收拾場地,把垃圾裝進袋子裡。我跟詩聖取出野餐墊鋪好讓大家坐,狗弟拿出吉他,坐在殘餘的爐火邊唱了幾首歌。唱著唱著眾人都倦了,三三兩兩側躺臥倒。在狗弟的歌聲中,望著清朗的天空,指點著軟亮的浮雲,靜靜地、緩緩地,享受著山間水涼的午後時分。

薇跟大姊靠在一起,詩聖拿出口琴陪狗弟伴奏。森怪與我都不出聲,他望著湖水,我看著天空。這是某種中場休息的片刻,適才的歡鬧彷彿還響著回音。天空湛藍高遠,陽光雖強,卻不刺眼。

不禁有種久違了的感覺。春寒料峭,萬物都在安靜的陽光下滋長。春天總是和煦的,風吹得人慢了下來。懷裡雖然沒有薇,我卻享受著她的陪伴,身邊還有那麼多好朋友。

這次出遊時間雖短,氣氛卻好得出奇。耳邊聽著詩聖狗弟的合奏,空氣裡飄著森林的氣息。突然有點擔心,這樣的日子能過多久呢,去年此時才剛跟薇去過澎湖,之後是個甜蜜又翻湧的夏天。會不會這一切都只因為是春天的關係,等到天氣一熱,就又會有變化了呢?

月光和狗的這些兄弟,真的是我生命中既難得又珍貴的一群朋友。彼此之間沒有什麼隔膜,更都把這個團體視為一個共同的家,共同的避風港。當初我是因為薇才進來的,薇卻也是因為我離開大家的。然而,他們卻都對我伸出了友誼的手,把我納入團體,當我是一個兄弟。在月光和狗的日子雖然短,我卻發現自己竟然在無意中,實現了一個長久以來的夢想。

那就是,成為某個團體中既被需要、也需要這個團體的一份子。

或許是家庭的關係,或是個性使然,以往的我從來不能加入任何不為任何目的,純因友誼組織起來的團體。我有許多朋友,但如薇所說,這些朋友都是「單線」的,無論小光、老二、希特勒或遠遠,要嘛是同學,要嘛是社團戰友,他們的存在都有目的性或強制性,不是我能自由選擇的對象;或者說,是一種限制下的選擇,彼此缺乏交集,只跟我有關係,卻不容易跟彼此發生關係。

像小光和希特勒吧,雖然都是說唱藝術社幹部,彼此也有一定交情,我卻從來沒有辦法把我們三個人視為是一個小團體;離開說唱藝術社,我跟希特勒是我跟希特勒,我跟小光是我跟小光;是兩兩相交、而非三人成群。

月光和狗不同,我們是一個整體,縱使我跟薇是情人,小嘟狗弟是拜把兄弟,彼此的關係卻不會影響團體本身。對我來說這是個十分新鮮的體驗,過去十六年的人生,我從來沒有加入過這樣的團體。

我高二了,明年就要高三。畢業後有聯考,之後還不知道會跑到哪個縣市念大學。此刻,望著天上的白雲,我只覺得非常不捨,這種日子總會結束的,大姊也說總有一天大家會走上自己的道路。眼前的寧靜,我告訴自己,只會存在於此刻,明天一到就會結束了。

我默默嘆了口氣,閉上眼睛。彷彿只要這麼做,那一天就不會這麼快到來一般。

想著想著,我在迷糊間睡著了,醒來時竟然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

日光仍是一片清朗,只是偏了幾分。我動了動,就聽薇的聲音傳來:

「凱,醒啦?」

「唔……」我坐起身來,只見她和大姊坐在身邊,其他人都不見了:「咦,大家呢?」

「他們開吉普車走了,剛走半個小時左右。」

「去哪?」

「說是想逛逛,看看風景。」大姊接口,笑道:「這幾個都嘛猴子精,沒一個靜得下來的。狗弟說什麼湖邊太空曠,有種光著身體露營給野生動物看的感覺,打算另外找個地方,這就拉著阿楠他們走啦。」說著輕嘆一聲,一副拿他們沒辦法的模樣:

「其實這裡好得很,湖邊都是小石頭,森怪帶了石灰,在營地周圍灑一圈就不用擔心蛇啦。說也說不聽,隨便他們慢慢找吧。」

「那怎麼不叫我一起去?」

「詩聖說留你保護我們,」大姊笑著推我一把:「呵呵,瞧你睡得那麼熟,真不知道是誰保護誰哩。」

「小嘟和順子也一起去了嗎?」

「沒有,還在努力釣魚。」大姊吃吃笑著,像是覺得他們很白痴:「不扯這個了。剛才我跟阿薇還在說你的事呢。」

「說我什麼事?」

「說你要陪阿玟考大學的事,」薇接口:「她一直誇你呢,說你也不笑她沒基礎。不錯不錯,凱,你的計畫蠻好的,阿玟要取得兩個同等學力才能考大學,這點我們都能幫忙,我回去研究一下,看看有沒有比較簡單的路可以走。」

「其實我只是說說而已,」大姊輕嘆一聲:「別說大學了,國中學歷都還沒搞定呢。真要把同等學力都弄到手只怕已經三十好幾啦,就算考上大學,這麼老的學生,跟一群十幾二十歲的小伙子混在一起也不像話吧?」

「妳又不是為同學讀書的,幹嘛這樣想?」薇搖頭:「我跟凱也都只有十幾歲啊,大家還不是相處得很好?凱,你說呢?」

「是啊。」

「你就一句『是啊』啊?」

「妳說得很有道理嘛,」我搔了搔頭,剛醒就被問這麼複雜的問題:「大姊啊,薇說得對。我爸爸也說過念大學是為了求知而不是文憑。上次還沒機會問清楚呢,妳為什麼想考大學啊?」

「不知道,」她一怔,搖了搖頭:「沒什麼理由,只是想上大學而已。」

「總有一點理由的吧?」

「唉,這該怎麼說呢……」她臉一紅,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好啦,反正剛剛阿薇也在問,跟你們說就是了。小時候我常跑到海洋學院玩,現在那裡已經叫做海洋大學了,有一次過去,我看到兩個大學女生坐在學校水池邊彈吉他唱歌,其中一個頭髮好長,唱歌的樣子好漂亮,另一個抱著吉他,身邊放著幾本書。她們在唱秋蟬那一類的校園民歌。」

「然後?」

「沒有什麼然後,」她輕聲說:「我只是想跟她們一樣而已。」

我跟薇對望一眼。這話一說我們都懂了,大姊要的並不是大學,而是一股「身為大學生的感覺」。她並不瞭解上大學的意義,對她而言,大學只是一群優秀的人們所出沒的地方。這是某種身分,文憑根本不重要;換言之,上不上大學不是重點,一切都是她的自卑感問題。

我望著薇,希望她能說些什麼,而她卻只是輕嘆一聲,一句話也不說。

說真的,別說大姊了,連我自己都不一定考得上大學哩。以她今天的程度,必須從國中開始惡補起,一路取得文憑,中間必須花上很多年努力。如果追求的只是這種虛無飄渺的感覺,這種努力真的是必要的嗎?

當然不。然而,我卻怎麼解釋給她聽呢?

望著大姊的眼神,我忽然覺得,說不定連我自己也不瞭解上大學的意義是什麼。

從小就被教育要考高中,進大學,卻從來沒有人跟我們解釋過為什麼非走這條路不可。我國中成績很差,當時還因為自己只有五專高職程度而深感羞慚。國三時有了小玫和王老師,一個鼓勵一個鞭策,這才讓我一鳴驚人考上成功。但是,直到此刻,我依然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必須走這條路,擠這道既窄又不明所以的大學之門。

難道,真的只是因為他們從小就這麼教育我的關係嗎?

三人都不說話,各自想著心事。薇望著湖面,大姊看著早已熄滅的爐灶;我望著兩人,試圖回答自己的問題。

國中時時有一次和小玫逛公館,兩人逛累了沒地方去,於是跑進台大校園找個地方休息。當天天色很暗,校園裡沒什麼人。我倆坐在台大水池邊,看著池中棄置多時的涼亭、看著往來的行人,以及池面偶爾濺動的漣漪。

不旋踵下雨了,我們都沒帶傘,只好快步離開。台大校園很大,跑到哲學系附近時雨已經大得不能再跑了,於是兩人只好站在系館門口等雨停。當時有幾個大學生正從裡頭走出,女生們穿著長裙,唯一的高個子男生揹著吉他,眾人手裡捧的都是厚厚的原文書,嘴裡也不閒著,康德休姆黑格爾地爭辯著聽不懂的問題。眾人見雨勢不小,提議回到系館唱歌,於是又消失在「哲學系系館」的古舊門牌後方。

當時我凝視著那塊牌子,莫名受到一股強烈的衝擊。「哲學」這兩個字像是一句古老的魔咒,瞬間震撼著全身的每根神經。我眼前彷彿出現了巨柱廊閣聳立的雅典大街,以及在大街上找人辯論真善美的蘇格拉底;出現了哥尼斯堡那條清幽的石板小徑,還有午後固定漫步沉思的康德。在那神奇的瞬間,尼采高喊著上帝已死,通過近乎崩潰的呼聲,查拉圖斯特拉卻在峰頂迎接萬丈金光。所有深邃古老的知識,前人一步步踏過的足跡,都深藏在咫尺之外的門牌後面;存在與選擇、理性或信仰,思辨經驗交織的激情火焰,彷彿都在那塊門牌後召喚著我。

明明是愛智之學,卻透著魔法般的魅力。大學這個名詞,第一次顯得那麼地真實而靠近,真實得像此刻身邊的湖水,真實得像是飄在身邊的微風,緊緊圍繞著我,讓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從那一刻開始,我就明白,最後的路已經出現了。五專或高職不是我要的,不為學歷前程,非因盼望期許,不為任何人,我要念大學,這才是我必須選擇的路。或許這也是一種「身為大學生的感覺」,不過那又如何,這就是我的大學,過去所累積的,這三年必須完成的,都是為了得到這個感覺的必經之路。

回到眼前,午後的翠峰湖依然安靜。薇跟大姊沉默著,沒有人發現我剛經歷了一場內心的情緒風暴。我望著兩人,想了半晌,這才開口說:

「大姊?」

「嗯?」

她回過神來,期待地望著我。

「妳的理由很充分,」我微笑地望著她:「那就這樣,我跟薇、還有馨馨,我們找個時間來研究怎麼讓妳進大學。」

「哦?」薇一怔。

「是啊,這是可以做到的。」我點點頭:「充其量只是時間久一點而已,這不要緊。回去我們分頭研究一下,先讓大姊拿到國中學歷,再看是要念職校還是夜校的方式拿到高中文憑,之後再花點時間,總有一天大姊能夠進大學的。」

「問題就在這個『總有一天』,」大姊嘆氣:「不知道要花多久。」

「不,這是可以估計的。」我搖頭:「國中學歷聽說可用考試來認證,這不難,頂多補習一兩年就搞得定。職校夜校都要考,但是也不難,妳考得到同等學力就考得上。之後花三年念完高中,我建議念夜校,這樣比較沒有跟同學的年齡差距問題。前後加一加才五年左右,並不會太久。」

「到時候我都快三十啦。」大姊一笑。

「三十又怎樣,很老嗎?」薇終於開口了:「阿玟,妳從國中被帶走到今天,一共過了多久?」

大姊一怔,皺起眉頭。

我嚇了一跳,薇竟然問得這麼直接,就聽她又說:

「我幫妳算過了,妳是民國六十八年離家的,到今年是第十一年。換句話說,妳晚了十一年的學生生活,五年之內就能補齊前半段,跟別人職校畢業出去工作個五六年再回頭念大學是差不多的。」

大姊又是一怔,顯然她從來沒有從這種角度想過。

「普通高中生如果都沒有重考,大學畢業是滿二十二歲,」薇又說:「五專畢業插大畢業是二十三四歲,換成是男生還要當兩年兵。妳怕老,但是妳也沒多老。這樣吧,我跟妳約定,妳準備大學考試的時候我準備研究所,妳念哪裡我就念哪裡,不管要等到民國哪年,我都會在同一間學校裡跟妳做同學,如何?」

大姊咬著下唇,表情十分訝異,我連忙說:

「這主意好,那我也來試試看。薇比我大兩歲,大姊妳比我大八歲,我們預計五年搞定,到時候一起唸研究所,說不定我還會是應屆的喔!」

「哈哈,」薇一笑:「那也得你考得上大學,申請得到碩士才能算數啊。」

「厚,哪這麼遜啊?」

「好啊,那就看你的嘍。」薇不再理我,轉頭問大姊:「怎樣,那就這麼約定了?」

「嗯。」

大姊終於點了點頭,彷彿因為有了「同學」覺得很開心,雙頰紅紅地,透著興奮的顏色。薇明白大姊一時無法反應,當下也不多說,打開兩罐啤酒,交給大姊一罐,兩人互碰乾杯,慶祝般地喝了起來。

大姊酒量好,喝多少都面不改色,永遠是那麼白皙透明;薇喝酒臉紅很快,卻也不容易醉。想起去年遠赴北京前的那一夜,當晚的她到底是不是真的醉了呢?時至今日,已經成了永遠的謎。

我開了罐可樂陪她們喝,兩個女生取笑我未成年。日頭已然西斜,翠綠的山色在逆光中顯得昏暗。薇跟大姊聊起之後愚人節活動的準備事項,聊著聊著,大姊忽然說:

「凱,這些事情我跟阿薇商量就好。你去幫我找找順子小嘟,這兩個傢伙一去就是整個下午,別掉到湖裡沒人知道了才好。」

「呵呵。」

我察言觀色,知道大姊想跟薇聊些私密的話,當下也不遲疑,拎著可樂遠遠走開。

說是要找小嘟順子,其實我根本不知道他們在哪裡。不過釣魚總得在湖畔,沿著湖總找得到他們,於是信步往湖畔林間走去。約莫走了十幾分鐘,踏過一堆像是倒塌棄置的,歪七扭八的巨大樹幹木材後,果然見到了尚在掙扎的順子小嘟。

他們也算有本事,七搞八搞一番,竟然真的給他們搞出了兩枝釣竿也似的東西。只見兩人一人一罐啤酒,坐在湖邊大石頭上悠閒垂釣。見我走近,不約而同揮起手。

「嗨,凱子,睡醒啦?」小嘟說。

「你們釣到魚沒?」

我笑著問。原以為兩人會覺得很糗的,卻聽順子竟然高興地指著地上: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你看,這不是魚嗎?」

我一瞧,只見他們腳邊真的擺著四、五條肥魚。魚唇破口流血,鰓蓋一張一闔。我暗覺不忍,卻也不禁佩服,這就叫有志者事竟成了。當下讚道:

「你們還真厲害,什麼工具都沒有,竟然還釣得到魚。」

兩人對看一眼,忍不住笑了起來。小嘟笑道:

「凱子,你答應保守祕密,我就跟你說這些魚是哪裡來的。」

「咦,不是你們釣的啊?」

「廢話,就這點破爛玩意兒哪釣得到魚啊?」順子也笑道。

「所以是跟別的釣客買的嘍?」

「嗯,果然聰明,」順子微笑著說,卻搖了搖頭:「不過不是買的,是我們幫人家釣的。下午過來的時候有幾個釣客已經坐在這裡,一副不太專業的樣子,龜了半天也釣不到,我就幫他們釣,這是他們分我們的。」

「哦?這麼說你很會釣魚了喔?」我又問。

「也不能說很專業,充其量只能說比那幾個呆瓜好一點。」他指著湖水:「昨天下過雨,湖水比較濁,不能在淺水沙灘附近下餌,所以我們才改來這邊。那幾個白癡剛剛站在沙灘釣魚,哈,這是什麼釣法,釣到死也絕對不會有魚的啦。要像這裡比較深才行。」

「你還真的會哩,」我問:「平常就有這種嗜好嗎?」

「偶爾玩玩,不能說是嗜好。」順子搖頭:「我的功夫是大姊教的,她小時候住八斗子,釣魚是專家。去年夏天禮拜天生意不好,她常跟我還有森怪一起跑到北海岸釣魚殺時間……咦?她沒跟你說過嗎?」

「沒有,這種事我沒興趣,她不會提。」我搖頭:「那你們要釣到幾點?」

「現在也快五點了,」小嘟看看錶:「狗弟他們呢?」

「聽說是開吉普車出去晃了。」

「那也差不多也該回來了。」小嘟微微一笑:「那就拎魚走人吧,正好來了個幫手。」

於是我們「拎魚走人」,我兩手拎兩條魚,我走路魚掙扎,前後滑掉了好幾次。就這麼回到帳棚邊,只見薇跟大姊還在那裡,兩人氣氛悶悶地,彷彿正在聊什麼嚴重的事,卻被我們打斷了一般。

男生出現馬上熱鬧,小嘟把魚收進沒有冰的藍色冰桶裡,大姊嫌魚有味道,順子建議待會兒可以把飲料冰在湖水裡。五人圍成一圈聊天,太陽快下山了,山裡天暗得早,五點半不到已近黃昏。霞光映在山裡,灼亮翻滾的雲層,在山脈稜線後拉出一道道漂亮的光束。彷彿是中世紀宗教畫裡頭天開異象,天國降臨般的場景。

夕照映在身邊,在逐漸飄起的涼意中點亮靜謐的片刻。不知何時爐灶裡有了新的木炭,紅通通的火光中響著些微的劈剝聲。湖面偶爾濺起漣漪,周遭隱約流動著某種無法言喻的氣氛。輕輕地、無聲地籠罩著我們。

聊沒多久,只聽後頭一陣吵雜,敢情是狗弟他們回來了。只見吉普車嘰嘰嘎嘎開過佈滿碎石的沙灘,在附近停下,詩聖狗弟森怪分別下車,從車後廂扛出好幾袋塑膠袋,邊走還邊滴水,吃力地來到帳棚邊。

「這都什麼?」大姊問。

「吃的,」狗弟把袋子扔下,哼了哼說:「幹,東西真多。」

「你們回太平山莊啦?」

「沒有,我們去仁澤山莊。」詩聖瞪森怪一眼:「這傢伙煩死人了,說是出去走走,結果沿路都在擔心晚上沒東西吃。沒錯中午是浪費了點,不過東西還有剩啊,他卻偏偏要我們回去買……」

「還說早上得罪了太平山莊那個鬼女人,要我們改去仁澤山莊碰運氣,」狗弟接口,沒好氣地說:「好啦,我們誰也不知道仁澤山莊怎麼走,還得先繞回太平山莊拿地圖,麻煩死了,就為了買點冷凍肉、罐頭什麼的。」

「哈,還是森怪乖。」大姊笑道:「誰叫你們不聽話。結果找到露營地了沒?」

「哪有時間啊?」狗弟哼了哼:「算了,就這裡吧,晚上有蛇叫牠去咬森怪。」

「我不怕蛇。」

森怪面無表情地說,大夥兒都笑了,把東西收一收,開始準備晚餐。

六點前後,周遭已是一片昏暗,樹林透著詭異氣息,周遭氣氛有點恐怖。我們所在的空地很大,除了面湖一側,其餘皆被樹林圍繞,只有一條羊腸小徑通往林外湖濱,再不然就要開車繞一大段路。參天巨木遮蔽著黃昏後的殘霞,世界彷彿正在改變。浪漫的湖水不知為何有點可怕,空氣悄然無聲。銀白的沙灘在暮色中隱沒,有種不久之後就會被湖水吞噬的錯覺。

「不是說要灑石灰嗎?」大姊有點不放心。

「別擔心,待會兒就灑。」狗弟笑道:「我剛剛還確認過,整包石灰都在。這次是妳交代森怪準備的,兩個緊張鬼辦事,果然從急救包到衛生棉什麼都有。」

「死相。」大姊瞪他一眼。

「最重要的還是大家的傢伙們啊,」狗弟興高采烈地說:「這可就是我安排的啦,難得一次在山裡開演唱會,又沒有人會取締,還有一堆聽眾,真是太難得了。」

「聽眾?」

「是啊,什麼台灣獼猴、高山虎、大型環蝶……還有最重要的台灣名產,青竹絲和響尾蛇。」狗弟笑道。

「你少來,」大姊似乎真的很怕蛇:「真的都跑出來,你嚇都嚇死了,還唱什麼歌?」

「妳別聽他胡說,」薇笑道:「蛇是冷血動物,山上這麼冷根本就不會有蛇,石灰只是備著安心的。還什麼高山虎咧,這些動物都絕種得差不多了,真被我們找到可就發財啦!」

「那就別廢話了,」詩聖道:「天快黑了,我們趕緊生火吧?」

「木炭還夠吧?」順子問。

「木炭夠,」詩聖搖頭:「我說的是搭火棚生營火。森怪當過救國團義工,他說他會弄。」

「那就來。」

森怪起身分配工作。大家七手八腳在他的指揮下準備,我跟順子找木材、森怪詩聖搭火架、狗弟負責裝設樂器、小嘟灑石灰在營地周圍圍了一大圈,薇跟大姊則負責打掃營區,準備炊事用具。

沒幾樣工作,搞起來卻很久。七點前後一切安置完畢,森怪用布包著木棍,沾汽油點起火把,在大家的歡呼聲中,點燃一篷沖天而起的熊熊營火。

八點半。

營火熾烈,湖面倒映火光,我們在湖畔熱熱鬧鬧地邊烤肉邊玩耍。森怪準備了很多食材,加上小嘟順子的烤魚,無論怎麼吃都吃不完。這麼一來大家就不再節省了,不負「吃吃喝喝集體鬼混」之名,作為晚餐的烤肉又成了菜餚紛飛的幼童遊戲,在劈劈剝剝的營火聲中,大夥兒盡情笑鬧嘻樂,連原本完全不認同這種幼稚行為的大姊與薇,都忍不住加入了我們的戰局。

飯後大家累得倒成一堆,沒過多久,幾隻倏然飄至的螢火蟲再度讓大家振奮起來。我們這些長年住在都市的土包子誰也沒見過螢火蟲,大家像飛撲蝴蝶的貓一般,玩起詩人筆下描述的,與螢火蟲捉迷藏的浪漫遊戲。

薇說螢火蟲發光是在求偶交配,這裡既吵又亮,顯然附近另有聚集之處,當下大家一齊在樹林附近找。果然,沒過多久,我們就見到了一片深藏在林間的,點點繁星般的「螢火蟲之海」。

這是一幅從未見過的場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濃密漆黑中,成千上萬的綠色螢光夢幻般地在春夜中流轉。壯麗精緻、既原始又奇幻,在闃靜中無聲展示著神祕的光芒。我們個個摒氣凝神,生怕驚擾了牠們;只有詩聖已然架起腳架,一陣掏摸調整,用慢速快門試圖捕捉流螢軌跡。

意外的景色,出現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我們面前。這是從未見過的「大自然」,螢火蟲的光芒在靜夜裡像是一顆顆帶著生命的星星。一明一滅間,沒有秩序的軌跡點亮了寂靜的夜色。

驀地,薇牽起了我。

涼涼的手,這趟旅程還沒牽過幾次的手。我正想轉頭看看她,忽然間,另一隻手也被牽了起來。

是大姊。

不同的觸感,大姊的手掌沒有薇厚,卻比薇更細嫩。我心跳加快,只覺得兩隻手掌帶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一時動也不敢動,只能讓兩人牽著,不知如何是好。

很奇妙地,只是握著大姊的手,我就能夠感受到她的情緒。她握得不是很緊,冰涼的掌心帶著莫名的溫熱,彷彿正洩漏著情緒。

然而,我卻不知道那是什麼情緒。是依戀嗎?還是希望再握一次永遠不能握著的手?這次出遊無論她或薇,都很有默契地沒有把之前的事情說破。我知道大姊對我還是有情緒的,然而,通過這樣的手,我卻清晰地感覺到,她似乎還有別的話想對我說。

然而,她真的有話想說嗎?我懷疑了。不,她沒有任何想要對我說的話,只想就這樣牽著,把某些不明的心事留給自己而已。

很奇怪的一心二用,我感受著大姊,也感受著薇。薇的心思是透明的,早就被螢火蟲佔滿了,掌中的她正與我分享自己的感動。不像大姊,既與我交換著莫名的情緒,卻也在兩人當中築了一道牆,不讓我跨越。

黑暗中,螢光流轉不息。

靜謐裡,我握著兩個女生。

難以言喻的滋味,這是浪漫嗎?還是一場虛幻的夢境?胸口滿溢著強烈的情緒,我的心跳好大聲,模糊的視線裡是清晰的節奏。就這麼過了不知多久,我們才在無聲中離開了瑰麗的林間,回到營火熊熊的湖邊。

眾人都沒有從剛才的情緒裡恢復,坐在帳棚邊,任憑火光映在彼此的臉龐上。火是有聲音的,夾雜木頭燒裂與山裡的聲音。夜裡的山上到處都是鳥鳴、蟲鳴與不知名的野獸叫聲,月兒早已西沉,山脈稜線後方是隱約的光。

像是打算改變氣氛,狗弟打破沉默,說要唱一曲助興,抱起平常鮮少使用的,名為「五妾小花」的1985年蒐藏版Ovation。這把琴是狗弟的寶貝,一共有十二根弦,兩兩一組,彈法跟一般吉他並沒有不同。然而,由於弦數加倍,兩根弦彼此共振,空間感比一般吉他強了許多。就聽前奏響起,這是一首著名的美國民謠「Red River Valley」。

這首歌大家都聽過,雖然不會歌詞,眾人還是跟著哼了起來。薇跟大姊幫狗弟和音,小嘟拿著鼓棒敲沙地,刷刷交擊聲中,別有一番遼遠的氣息。

一曲唱完,狗弟又唱起John Denver的「Follow Me」,這首大家都不會唱,我卻在國中時聽過教練用cornet吹過,登時不禁滿是懷念。

接下來是「The Wind」,這首是非常有名的folk song,我不但會唱,甚至還能幫狗弟和音。狗弟才唱一句我就開始哼了,他沒想到我會這首歌,手指一轉回到前奏,微笑著說:

「拿你的『1989』。」

我依言抱起我的「Maggie」,狗弟知道我不熟,配合我的和弦轉調讓我跟,唱起這首歌。

「The Wind」是一首旋律很漂亮,歌詞也很簡單的歌。小時候家裡有幾卷六〇年代英文老歌精選輯,這些歌我都是從裡頭學的。兩人輕鬆唱完,狗弟高興極了,笑道:

「來,徒弟,再來一首?」

「『Music Speaks Louder Than Words』?」

「呵呵。」狗弟笑著點頭,這是「秘笈」裡的一首,他知道我已經練成了,於是讓我獨奏,陪我唱了起來。

兩人一唱一和,難得地唱了好多首歌。Don McLean的「Winterwood」、Joan Baez的「Donna Donna」,我們在溫暖的火光中唱著;從「Shenandoah」到「Kumbaya」,從「Early Morning Rain」到「Seven Daffodils」,狗弟用精湛的二指法與清亮的歌喉,配合生澀卻逐漸產生信心的我,在深山中迴盪著遠颺而去的聲音。

這些歌都很有名,有的大家會唱,有的大家不會唱,然而眾人卻不打擾我們師徒,會唱的輕聲和音,不會唱的閉上眼睛。風輕輕吹著,帶著點寒意,空氣裡飄著水涼的霧氣,以及一股屬於世外的,天地合一的絕塵氣息。

我沉浸在迷濛的氣氛裡,大夥兒卻開始技癢啦。聽著聽著一一抱起傢伙,依依呀呀地搶著唱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個專業的樂團。瞬間氣氛破壞殆盡,眾人彼此叫陣。狗弟被大家搞得哭笑不得,心頭火起,拉電源插Amp,接吉他開喇叭,抽動發電機,拿出「大老婆」電吉他與大家比大聲。一時清幽頓化喧嚷,發電機隆隆巨響,帶著柴油味,原始森林吵的跟月光和狗差不多。

十點左右,大家都不行了,放下樂器席地而坐,又回到原本狗弟獨唱的場面。眾人這才服氣狗弟能文能武,民謠搖滾樣樣精通,耐力也是諸人之冠。狗弟今天特別喜歡唱folk,唱了一首又一首,曲子越來越深,漸漸地,已經是我們都沒有聽過的歌曲了。

就這樣又過了許久,他終於也累了,停手喘氣說:

「嘿,變成我開獨唱會啦。」

「你霸道啊,」詩聖一笑:「起先還禮讓一下徒弟,之後就開始搶麥克風了,記得提醒我別跟你去KTV。來一首大家都會的吧?」

「好啊,」狗弟點頭,想了半晌:「『Carrie』?」

「厚,重金屬。」小嘟搖頭:「這裡太空曠,音箱那麼小唱起來沒勁。你不是想唱folk嗎,看不起咱們是怎樣?」

「嘿,一堆歌你們都不熟啊,」狗弟皺眉:「好啊,那就『Blowing In The Wind』?」

「我記不得歌詞。」大姊反對。

「不然唱『Vincent』?」

「生字太多。」詩聖搖頭。

「沒出息,前三志願念假的啊?」狗弟推他一把:「那就唱『Scarlet Ribbons』如何?」

「我沒聽過。」順子說。

「喂,你又不是Ansery的人,誰要你唱了啊?」狗弟哼了哼,問大家:「管你的,就這首,誰不會?」

我跟小嘟、森怪、大姊都舉起了手。薇看上去似乎想唱,見我們不會也就沒吭聲。狗弟煩了,搔搔頭說:

「就說你們不成吧,問題一堆不會這個忘記那個的,那還唱個屁啊?難不成要唱什麼『Rhymes And Reasons』嗎?這種歌你們連聽都沒聽過吧?」

「我聽過。」森怪突然開了口。

「哦?」狗弟一怔,笑道:「聽過有什麼用,你會唱嗎?」

「會。」

「我也會。」小嘟附和。大姊也點頭:

「這首很好啊,又好彈又好唱,幹嘛看不起人?」

這話一說連狗弟也呆了,轉頭看看我:

「奇怪了,這麼冷門的歌他們竟然會。徒弟你呢?」

「國中就會了。」我笑道:「民謠老歌,John Denver的,唱完還可以同場加映『Country Road, Take Me Home』。」

「哈,這有趣。」詩聖哈哈大笑,拍狗弟一把:「你這傢伙目中無人,告訴你一聲,這首阿薇教我唱過,說這叫『隱性傳教歌』,幫你省事不用問我啦。好了好了,唱吧唱吧,難得有一首大家都會,再不唱就只剩無敵鐵金剛啦。」說著接過我的Maggie,彈起前奏。

詩聖很懶,指法向來簡單,幾個漂亮乾淨的小節,見大家都沒開口,微微一笑,當先唱了起來。

So you speak to me of sadness 你說起了悲傷

And the coming of the winter 與即來的冬天

Fear that is within you now 憂慮已然滲透你

It seems to never end 彷彿永難掙脫

渾厚帶點沙啞,詩聖難得唱得這麼好聽。不知是否因為這首歌是薇教的,歌聲中帶點感傷,跟平常的他很不一樣。

薇一笑,接口唱道:

And the dreams that have escaped you 當美夢已然遠離你

And the hope that you've forgotten 願望亦被你遺忘

You tell me that you need me now 你說你需要我

You want to be my friend 要我當你的朋友

她邊唱邊看著詩聖與我。我心裡充滿奇妙的感受,跟著唱了起來。

And you wonder where we're going 你問我們將往何處去

Where's the rhyme and where's the reason 那些旋律與理由何在?

And it's you cannot accept 其實是你不肯接受

It is here we must begin 我們應從此處啟程

To seek the wisdom of the children 去尋找屬於孩子們的智慧

And the graceful way of flowers in the wind 以及屬於風中的花朵的,優雅的方式

小嘟狗弟笑了,對望一眼,同時加入我們:

For the children and the flowers 因為孩子與花朵們

Are my sisters and my brothers 是我的姊妹弟兄

Their laughter and their loveliness 他們的笑語與美麗

Would clear a cloudy day 足以驅散漫空的陰霾

Like the music of the mountains 像是山裡的音樂

And the colors of the rainbow 還有彩虹的色彩

They're a promise of the future 它們是未來的允諾

And a blessing for today 也是今日的保證

狗弟歌喉高亢,小嘟溫暖有力。這是我第一次聽小嘟真的在唱歌,雖然是五人合唱,卻掩蓋不住他的聲音。

間奏結束,詩聖重擊琴弦,瞬間氣氛丕變。大姊驀地用比我們都嘹亮的聲音,唱出這首歌裡最沉重的歌詞。

Though the cities start to crumble 雖然城市在破毀

And the towers fall around us 高塔在我們身邊崩塌

The sun is slowly fading 太陽緩慢褪去

And it's colder than the sea 比大海更冰冷

像是撫慰著她,我們同聲繼續。六個聲音在風裡交纏,沙啞或柔美、乾淨或淳厚,低沉與高亢,六個纏繞虯結的歌聲遠遠飄出,穿透著黑暗的夜空。

It is written from the desert 這是在沙漠中寫下的

To the mountains they shall lead us 他們將帶我們走向山上

By the hand and by the heart 用手與心

They will comfort you and me 他們會撫慰你與我

In their innocence and trusting 用他們的純真與信任

They will teach us to be free 教我們自由

又是一段間奏,森怪環顧四周,狗弟對他微笑點頭像是在鼓勵,他才終於開口,謙虛地加入了我們。眾人默契絕佳地止住了歌聲,讓平常都不開口的他,用陌生而穩重的歌喉,在間奏結束時,獨自詮釋最後一次的副歌。

For the children and the flowers 因為孩子們與花朵們

Are my sisters and my brothers 是我的姊妹弟兄

Their laughter and their loveliness 他們的笑語與美麗

Would clear a cloudy day 足以驅散漫空的陰霾

隨即,我們再度同聲高唱。這是曲子的高潮,七個Ansery的新舊成員,史無前例同時唱著,完成了這首充滿希望與愛的,屬於我們的歌。

And the song that I am singing 我的這首歌

Is a prayer to non believers 是給不信者的禱辭

Come and stand beside us 讓我們站在一起

We can find a better way 找到一條更好的路

“Rhymes And Reasons"

“Rhymes And Reasons" Album by John Denver, 1969

歌唱完了。詩聖緩緩結束尾奏,把Maggie還給我。眾人都吁了口氣,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忍不住地,大聲替自己鼓起了掌。

好奇妙的感覺啊,從來沒有練過的歌,七個人卻合作得如此完美。順子羨慕極了,拍手拍得比誰都大聲。我們都很興奮,營火的光芒流轉在彼此的臉上,狗弟高興地手舞足蹈,意猶未盡地以團長身分指揮起大家,唱了好多首平常從來沒有在台上唱過的歌。難得身處深山,我們放膽唱著不敢上大場面的困難曲目,唱啊唱地,身邊的涼氣越來越濃;營火在不知不覺間逐漸微弱,在我們的歌聲中暗了下去。

夜深了,一個浪漫的夜晚即將結束。大家水的喝水,喘氣的喘氣,狗弟忽然啊了一聲,急忙放下吉他,問道:

「喂喂喂,唱得高興忘記時間了,現在還沒兩點吧?」

「剛過午夜,」詩聖看錶:「怎麼了?」

「呼,好險,今天有個很特別的餘興節目,差不多兩點前後就會開始了,可別錯過啦。」

「哦?」小嘟問道:「什麼節目?你又要秀什麼?」

「呵呵,這個可不是我秀得出來的喔!」狗弟神秘兮兮地說。

「你快說啦!」大姊催促。

「待會兒就知道了。」

「可惡,賣關子。」詩聖罵道:「你他媽待會兒就不要告訴我是你的大腿舞!」

「哈哈,比那個還精彩喔!」狗弟大笑。見我跟薇都是一頭霧水,解釋道:「阿薇,這是前幾天發生的事情,這陣子你跟凱子不常來,可錯過了一場好戲。」說著裝模作樣嘆了口氣:

「唉,這件事情還真糗。簡單來說就是前陣子我和小嘟打賭某件事,小嘟輸的話他就在之後的愚人節表演上表演肚皮舞,如果我輸了,就換我表演大腿舞。」

「結果你輸了?」薇問。

「是啊,衰吧?」

「那你真的會表演大腿舞嗎?」薇興致高昂地問。

「唉,真要表演就慘了,不但要化裝成女人,搽粉塗口紅,還得穿高叉裙,」狗弟笑道:「大姊說真這麼做以後就別想見人啦,不讓我幹,所以就逃過一劫了。」

狗弟笑得很開心,我察言觀色,只怕他不但不覺得這是什麼「劫」,反而還有點可惜不能上台胡搞的樣子。薇失望地噢了一聲,皺眉道:

「所以就算了啊?」

「哪能算了,」小嘟一笑接口:「有這種賭輸了就抬出大姊的嗎?既然不能上台表演,我們當然要想出一點別的懲罰方式。來,把褲腳捲起來,給阿薇看看你的玉腿吧?」

「捲就捲,誰怕誰?」狗弟一笑,捲起褲腳:「狗毛早長出來了!還怕你們笑嗎?」

說著他就向大家「展示」他的玉腿。大夥兒一見哄堂大笑。原來小嘟見上台不成,只得改成要狗弟剃腿毛,照幾張「女人腳」作為紀念。兩人原本打算找大姊要除毛貼布,卻被大姊譏笑「誰像你們渾身是毛,我才不會買那種東西」,只得退而求其次,改成用拿刮鬍刀刮掉了事。

問題是腿毛刮完還會長。狗弟腿毛長是長出來了,卻只有滿腿疏疏落落的毛渣子,跟那一頭長髮比較起來,說有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哇!好香豔的仙人掌啊!」薇笑道。

「呵呵,羨慕吧?」狗弟不以為忤,笑道:「公的不敢剃,母的長不出,在場誰能跟我比的站出來!」

「媽的,我們認輸。」詩聖笑道:「下次你們賭什麼先讓我知道,我們來陷害狗弟拔胸毛。」

「誰像你這個黑猩猩還沒進化完成啊?我才沒有胸毛哩。」

「你蠢斃了,猩猩胸口沒有毛好不好?」

「你才蠢啦,沒胸毛的話……」狗弟皺眉:「咦?被你這麼一說,猩猩到底有沒有胸毛啊?」

「厚,兩個白痴。」薇笑得連喘大氣,打斷狗弟的「思考」,問他道:「少說廢話,你快說你都跟小嘟比了什麼?竟然犧牲色相到這種程度,什麼東西這麼了不起?」

「其實也沒什麼,就比我彈音階快還是他打鼓快,一二三開始,同時彈四個小節,我從C到高音C來回四遍,他打……幹,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反正一組也是四個小節,很簡單的。」

「結果是他快?」

「森怪說的,」狗弟哼了哼:「不過這人很陰險,說不定根本是他不想看到小嘟的肚皮,這才幫忙作弊陷害我。」

「你明明沒我快!」小嘟抗議。

「你打鼓專心根本沒聽見,少來這套。」

「我都聽見了。」

「那就是打鼓不專心。」

「我不專心還贏你,你還有什麼話說?」

「你們根本就在作弊,還害我剃毛。」

「剃都剃了還吵什麼?」

「那是我有信用,說到做到,你憑什麼比賽不專心?」

「廢話,當然是憑我實力好。」

「實力好為什麼還吃那麼多?」

「吃得多跟實力有什麼關係?吃飽了才有力氣打鼓啊!」

「所以沒吃飯就沒力氣打了?這算實力好嗎?」

「總比喝沒幾杯就醉倒不能上台的傢伙好吧?」

「那你……」

「好了啦!」大姊制止兩人,罵道:「哪來的幼稚鬼啊,吵架吵得跟小學生一樣。兩個拜把兄弟光知道自己吵架,不是每次講起什麼『海專幫』就很團結的嗎?」

「厚,當年妳又不在,不要說得一副什麼都知道的樣子。」狗弟哼了哼:「妳搞錯了,海專幫沒有小嘟,我跟他是在南雁的時候才一起唱歌的。」

「這沒錯,」詩聖笑道:「海專幫是桑尼跟狗弟搞的,那時候他們兩個搞同性戀,每天混在一起連馬子都分著用,走在路上沒事找人逞兇鬥狠,被人家罵是幫派流氓,這兩個厚臉皮竟然也就高高興興說自己是『海專幫』了,其實根本沒有什麼東西。」

「屁啦,誰跟他搞同性戀?」狗弟哼了哼,倒是沒有針對「連馬子都分著用」加以反駁,似乎別有內情:「所以嘍,拜把兄弟是很後頭的事情,一開始我還很幹這個死胖子呢。」

「我又幹嘛了?」小嘟哼了哼。

「你跟雞頭搞班聯會專偷錢,以為我不知道嗎?」

「誰偷錢啊!」小嘟大聲抗議:「喂,要說幾遍,錢都是雞頭拿去孝敬會長的,我他媽連一塊錢都沒有摸到喔!」

「那你有沒有幫忙搞假收據?」

「沒辦法啊,誰叫我是幹部?」

「所以是竊盜共犯。」

「幹,說得這麼難聽,」小嘟似乎很委屈:「你沒念過海專嗎?那是什麼年代,我跟雞頭不聽話還得了,之前還聽人說過不請學長喝酒結果打斷腿轉學開平的故事有沒有?講這麼大聲,『海專幫』有正義感幹嘛不來幫學弟出頭?」

「我們幹嘛幫竊盜犯出頭?」

「哈,到頭來是誰在幫強姦犯出頭的?」

「幹,」狗弟臉一紅:「我當時又不知道他會搞這種飛機,再說那也是專五的事,我跟桑尼在專三就開始搞band了,認識你是專四的事情好不好?」

「咦?你們是專四認識的啊?」詩聖插口,似乎有點訝異:「小嘟,你介紹我認識狗弟的時候不就專四?」

「是啊,當時我剛認識他。」小嘟笑道:「專四是他,我才專二。」

「那你剛認識人家就找我跟他組band喔?」

「你又沒加入,」狗弟哼了哼:「全部人就你最沒信用,虧我們還特別開放一個不是海專的名額給你。要是當時你聽我的,那我們就可以不要桑尼了。」

「你少假仙,當時你跟桑尼多好,阿楠算哪跟蔥?」小嘟吐槽。

「媽的,你幹嘛一定要把我跟那個爛人扯在一起?」狗弟推小嘟一把:「死沒良心的講話特別大聲,我問你,延吉街地下室那天晚上是誰吃裡扒外幫桑尼講話的?那天最不夠意思的我看就是你吧?」

「你說在小蘿蔔樹那次?」小嘟說:「我的天啊,別提了,那天真是慘烈。」

「你還敢講!」

「為什麼不敢講?」小嘟一副正義凜然貌:「我本來就該幫桑尼講話,去之前就講好大雁抽四成,剩下的給小雁跟小蘿蔔樹平分,結果你一定要拗成小雁拿五成,我當然要出來主持公道。」

「公你個屁道啦,當時你哪個團的?」

「話不是這麼說,我是小雁的人沒錯,問題是怎麼分事前都講好了,哪有這種人家少唱一首歌就賴皮的事情?」

「對啊對啊,還是小嘟有良心。」詩聖笑道:「當時我跟桑尼都很生氣,這件事雞頭氣了好久,每次看到我就罵你幾句。」

「對,雞頭了不起,」狗弟沒好氣地說:「花痴一個,大雁掛了成天跑來我們這邊混,最後還不是又跟桑尼跑去紅太陽?」

「人家學生要打工啊,你又不同意大姊讓人家來月光和狗混,」詩聖說:「哪像小嘟這麼好,沒畢業就來上班,這就叫大小眼。」

「哦?」我插口:「小嘟還沒畢業就來月光和狗啦?」

「是啊是啊,」小嘟一笑:「凱子我可沒這麼老,去年認識你的時候我才專五。不像森怪念高職的十八歲就畢業了,你來之前我可是唯一的學生喔。」

「等等,那我呢?」薇嘟起嘴。

「對啦對啦,妳也是啦,」小嘟忙道:「我說的是從搞南雁開始的團員嘛,當時連阿楠都不認識妳啊。」

「哼。」

「看吧,這就是所謂的『公道』。」狗弟打落水狗。

「好了好了,都幾百年以前的事了,怎麼扯個沒完呢?」大姊笑著打斷大家:「你們真是沒出息,現在大家都是月光和狗的人,我也不是南雁出身的,那又怎樣呢?」

「那都是這隻豬在分,」狗弟還不肯完,指著小嘟說:「我對他多有義氣,之前哪次出事不是我在幫這個膽小鬼出頭的?為他被記三支大過,還得自己去找訓導主任下跪求畢業,這都不算了嗎?」

「什麼三支大過,分明只有一支!」小嘟忙道:「你自己存了兩支,不要通通算在我頭上。再說那是你自己跟桑尼有仇的,後來我們不也都站在你這邊?」

「我跟那個人渣有仇是剛好而已,他那種爛人,也只有你才會幫他講話。」

「當時我又不知道他跟阿仙的事。」

「所以說你是豬啊。」

「桑尼跟阿仙的事情是小蘿蔔樹之後才發生的!」

「廢話,那天是森怪帶阿仙來的,不然之前誰認識那個妖精啊?」

「那你幹嘛把阿仙的事情跟小蘿蔔樹那次扯在一起?」

「我哪有扯在一起,媽的跟豬講話真是講不通……」

「他媽你以為跟狗講話就很開心嗎……」

兩人一來一往,互不相讓;大家笑嘻嘻作壁上觀。大姊笑著對我說:

「你看你看,這兩個人最沒出息了,好起來用一根吸管喝奶昔,吵起來卻跟小孩子一樣。」

「這就是當年說什麼有狗肉一起吃的結義兄弟。」詩聖冷笑著說。

「這又是什麼故事?」我問。

「這跟狗弟剛剛在講的三大過有關,」詩聖解釋:「有一次小嘟跑去華西街爽歪歪,被東南的仇敵堵到,把他拖到河邊痛扁了一番。後來狗弟知道這件事,搞什麼拔刀相助,拖了一大票也不知道哪個道上的兄弟,一共四五十人殺到東南去幹架,狗弟就是因為這件事三大過的。」

「『第三』大過。」小嘟更正。

「那這跟狗肉又有什麼關係?」我追問。

「這次的事小嘟很感謝狗弟,說要跟他結拜,狗弟說哪裡跌倒就要從哪裡站起來,要結拜就去華西街,於是他們就在狗肉攤子結拜了。」

「對了,他們結拜的時候不是還有一堆爆笑台詞嗎?」大姊問詩聖:「你講給凱聽。」

「這……我不記得了。」詩聖搖搖頭,對兩位吵個沒完的結拜兄弟道:「喂,豬狗兄弟,先暫停一下好不好?」

「好啊,誰想跟他吵啊?」小嘟說。

「你想怎樣?」狗弟問詩聖。

「你們別吵,」詩聖說:「華西街結拜的那段凱子沒聽過,講給他聽吧?」

兩人對望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狗弟指著小嘟:

「你去問他,台詞是他寫的。」

「才怪,是你寫的。」

「你寫的比較多,你說。」

「我才不說,要說你自己說。」

「好,我說,你他媽就不要怪我偷改!」

「有種你試試。」

「就試給你看!」狗弟說。問我說:「凱子,我講給你聽過啊,是我記錯了嗎?」

「你是跟我說的。」順子道。

「喔,好吧……」他想了想,轉頭又問小嘟:「喂,第一句是什麼?」

「忘了吧?到底誰是豬這下子就很清楚了。」

「好啦好啦,豬是最聰明的四腳動物行不行?」狗弟催促:「第一句是什麼啦?」

「念狗弟劉治文小嘟蘇仲健兩人年紀相仿……」

「喔喔喔,對了,」狗弟笑了起來,接口道:「全文是這樣的,『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滿攤狗魂共鑑:念狗弟劉治文、小嘟蘇仲健兩人年紀相仿、臭味相投;雖為異種畜生,今願結為兄弟;從今日起並口協蹄,同吃共拉;上報客戶,下安口腹;不求同年同月同日被屠宰,但願同年同月同日作成同一根香腸。屠戶飼主,共鑒此心,背義忘恩,得口蹄疫……後面我忘了,反正就謝謝一堆神,差不多就這樣,好玩吧?」

大家看著他們,忍不住地,一齊放聲大笑。

一點半。

吵吵鬧鬧中夜色越來越濃。周遭飄起冰涼的風,大姊拿了條毯子跟薇裹在一起。詩聖點起菸,想起狗弟的話,問道:

「對了,你說有什麼餘興節目,怎麼還沒開始啊?」

「別急,要等兩點才可以看,還有半個鐘頭。」狗弟神秘兮兮地說。

「是什麼東西啊?先說說不行嗎?」小嘟問。

「你猜好了,在山上空氣好,可以看到什麼?」狗弟賣關子。

「不知道。」

「還沒猜就說不知道。」狗弟瞪他一眼,轉頭問我:「徒弟你說呢?」

「螢火蟲?」

「剛才不是看過了?再說這跟空氣好有什麼關係?」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聳聳肩,跟薇求助:「還是妳猜好了,這裡我看就妳最聰明。」

「謝謝你喔,傷腦筋的就丟給我。」薇笑道,想了想說:「嗯,是流星雨嗎?」

「沒錯,」狗弟一怔,笑道:「看吧,果然還是人家北一女的聰明。」

「真的啊?」大姊興奮地說:「你怎麼知道有流星雨?」

「前陣子打電話問天文台的,他們說什麼彗星又幹嘛,我聽不懂,總而言之兩點以後會有。」

「為什麼要等兩點?」

「因為月亮還沒下山,」狗弟指著山邊,得意洋洋地說:「你們看,月亮快沒了,之後會比較黑,那就看得比較清楚啦。這就是有學問,你們多學著點吧。」

「嘿。」薇噗哧一笑。

「妳怎樣,不服氣嗎?」狗弟問,似乎有點心虛。

「哈,沒事。」

「說啦!」

「好啊,」薇嘿嘿一笑,對狗弟說:「你說今天有流星雨,那我問你,這是什麼流星雨?」

「這難得倒我嗎?」狗弟笑道:「這叫天琴座流星雨,每小時差不多有十幾顆吧,中心點在織女星附近,織女星是天琴座的一部分,所以叫天琴座流星雨。」

「還有呢?」

「嗯,反正就是某個彗星的碎片,細節我就不知道了。」

「佘契爾彗星,」薇笑著補充:「那是一顆每四百多年才繞太陽公轉一周的長距離彗星,沒錯,天琴座流星雨就是這個彗星上次經過留下來的碎片造成的。地球每年運行到這附近時都會碰到這些碎片,掉到大氣層裡變成流星雨。」

「搞了半天妳知道。」

「哈,我不但知道,還知道你記錯時間啦。」薇哈哈大笑:「天琴座流星雨時間很準,每年四月十五到四月二十八,你早帶我們來一個多禮拜啦!」

「啊,真的嗎?」

「呵呵,真的。」薇笑道:「我在加拿大觀察流星雨,一般每月都有,不過大的沒幾個,主要的是Perseids、Quadrantids跟Geminids,天琴座這個我也看過,不過一般不會太大,時間也不對。」

「呃,」狗弟一糗,搔了搔頭說:「幹,妳不是在鬧我吧?」

「當然不是,呵呵。」薇點頭,對大家說:「我會背十幾場流星雨的時間呢。不過你也別難過,流星天天都有,耐心看就會發現。狗弟說月亮下山才看得到是錯的,那是看銀河或極光才要擔心的事,要是大家想看,那我們就鋪好地鋪躺著看星星,我想沒過多久就可以看到了。」

「好啊,」大姊一笑:「那就這樣,不過時間也晚了,我們把睡袋拿出來裹著看,想睡的就回帳棚睡,不想睡的就繼續看,怎樣?」

當下大家都說好,紛紛起身收拾場地,詩聖抱了一點枯枝把營火燒開,森怪指揮眾人分配帳棚,薇跟大姊睡一個、狗弟小嘟睡一個,他自己跟順子,我則跟詩聖分在一起。

眾人把地墊鋪好,各自捧著睡袋坐下躺下。我坐在大姊身邊,她幫我剪開嶄新的睡袋吊牌。此時已是深夜了,眼前一片朦朧,周遭沒有一點風,湖面倒影星光,彷彿是另一個星空。

我們都沒說什麼話,三三兩兩各自坐著,等待「傳說中」的流星。我心裡十分期待,卻又覺得有點不相信,不知到底要等多久才能看到。

山上空氣通透,滿天的星星比山下多了不知道多少倍。想起薇的比喻,一顆星星是一個故事,忽然覺得「原來世界上還有這麼多被隱藏了的故事」。月亮快下山了,殘餘的月光在山頭亮成一圈銀色的光霧,遠山稜線在光霧中顯示著清晰的輪廓,山本身卻是漆黑的。

不知為何,等待著流星的大家都很有耐性,彼此都沒說話,只是默默盯著天空。薇無聲地笑著,彷彿覺得這樣的大家很有趣,像是想開口要大家放輕鬆點,卻又忍著沒出聲。

見我在瞧她,她偷偷對我一笑,眨了眨眼。

我心裡充滿著莫名的感受,只是微笑著點點頭,什麼話也沒說。

就在此時,狗弟忽然打破了沉默。

「喂,大家?」

眾人各自轉頭,只見他裹在睡袋裡坐在地上,卻依然抱著他的「五妾小花」。

「呃,沒事啦,」狗弟見大家都望著他,似乎有點不好意思,笑道:「你們別這麼嚴肅。我只是想說,這次出來玩很高興。」

「嗯。」大姊點頭,笑道:「如果你跟小嘟少鬥點嘴會更好。」

「呵呵,這才好玩啊。」他笑道:「剛剛講了一堆陳年舊事,想想實在很奇妙,認識大家這麼久了,這裡有當年的同學,也有像凱這樣還沒成年的新朋友。我只是想說,以後大家應該常常這樣出來玩的。」

「是啊。」小嘟贊同:「這還真難得。」

「這樣吧,」狗弟忽道:「紀念這一天,我唱首前幾天才學的歌給你們聽。你們邊聽邊等,這首歌很適合今天晚上的氣氛,回頭要是你們都喜歡,我們就一起練一練,」說著對順子說:

「你也是,這首不分是不是Ansery的人,你跟我們學起來,以後就算成月光和狗的店歌好啦。」

「呵呵,多謝。」

順子像是很高興,眾人不約而同鼓起了掌。狗弟順手撥起前奏,神情安靜,在漸漸響起的吉他聲中家說:「來,這首歌叫做『Circle Game』,謝謝。」

我一怔,原來是這首歌。只聽大家再度鼓掌,狗弟長髮一甩,當下唱了起來。

Yesterday a child came out to wonder 昨日有個小孩出去遊玩

Caught a dragonfly inside a jar 抓到一隻蜻蜓 放進瓶子裡

Fearful when the sky was full of thunder 天空佈滿雷電時 他感到畏懼

And tearful at the falling of a star 星星殞落 他則熱淚盈眶

Then the child moved ten times round the seasons 小孩在季節中旋轉了十圈

Skated over ten clear frozen streams 涉越過十條冰凍的溪流

Words like, when you're older, must appease him 那些像「當長大之後」之類的話 當能安撫他

And promises of someday make his dreams 也承諾了有一天夢想會實現

Sixteen springs and sixteen summers gone now 十六個春天和夏日過去了

Cartwheels turn to car wheels thru the town 城裡的馬車 也都化成了汽車

And they tell him 他們告訴他

"Take your time, it won't be long now 慢慢來 別心急

Till you drag your feet to slow the circles down" 距你你伸出雙腳 拖慢轉速的時刻已經不遠了

And the seasons they go round and round 季節流逝 像繞著圈子

And the painted ponies go up and down 彩色的木馬上下來回

We're captive on the carousel of time 我們都被旋轉木馬般的時間所俘虜

We can't return we can only look behind 我們不能回頭 只能回顧

From where we came 我們的來處

And go round and round and round In the circle game 只能轉啊轉地像是圈圈遊戲一般

So the years spin by and now the boy is twenty 歲月飛逝 小男孩也二十歲了

Though his dreams have lost some grandeur coming true 夢想雖已逝去 有些壯志卻亦成真

There'll be new dreams, maybe better dreams and plenty 一些新的 或許更好的夢

Before the last revolving year is through 在最終的旋轉年代消失前 即將再度到來

"Circle Game"

"Miles of Aisles" Album by Joni Mitchell, 1975

狗弟唱完了,一時無人作聲,眾人看著天上,在奇妙的氣氛中等待著不知何時現身的流星。大姊牽起我,另一隻手則牽起薇,帶著笑意,仰頭看著夜空。

一片沉默後,從小嘟的方向,傳來了「童年」的歌聲。

大夥兒都坐了起來,跟著小嘟,唱了起來。

唱完「童年」,森怪開始唱「星星知我心」。

唱完了「星星知我心」,大姊開始唱「月亮代表我的心」。

唱完了「月亮代表我的心」,薇開始唱……

不知不覺已是更深的夜,四下泛起了霧,周遭瀰漫森林的涼意。月亮終於西沉,身邊驀地暗了下去;然而夜色還是清朗的,滿天都是燦爛的星星。

我們八個來自各地,卻因為月光和狗而聚在一起的兄弟姊妹,一起圍著營火,同聲唱著歌。

說也奇怪,我們不唱搖滾,不唱另類,也不唱爵士或藍調,大家唱的,卻是屬於我們這個年代的,或者不屬於我們的年代,每個人會唱的那些歌。

感覺上,只有這些歌,才能帶我們道別過去,迎接未來,超越彼此之間的界限,洗淨曾經屬於過我們的,那些在不經意間流出的淚水與刻下的痕跡。

盼望著假期,盼望著明天。我們唱著。

星星一眨眼,人間數十寒暑。我們也唱著。

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深,從夜雨的港都唱到流浪的淡水,我們一起唱著。

我的家庭真可愛,哥哥爸爸真偉大。

有一個女孩叫甜甜,我們是無敵鐵金剛。

泥娃娃沒爸媽,王老先生有塊地。

依比呀呀依比依比呀,嚕啦啦嚕啦嚕啦咧。

我們古往今來地,愉悅地唱著歌。從盼望長大的童年到一去不回的青春小鳥,我們一路扶持共行,高聲唱著歌。

那一夜,就在歌聲中消失了。

當晚我們沒有看到流星,卻看到了數不盡的星星。歌聲中我們都忘了時間,鑽進帳棚時每個人心裡都是滿滿的。大夥兒在湖畔睡到隔天中午,這才收拾行囊,分批坐狗弟的吉普車回太平山莊取車,搞到將近傍晚,這才按照原本的分組,吉普車、九人座與BMW,分三台車各自下山。

整天沒吃東西,回到礁溪時大家餓瘋了。找了間路邊現炒吃了一道又一道的菜。當晚大家都喝了酒,連我都陪著喝了幾杯,回程時各自驚險,回到月光和狗時九人座還沒到,包含我、薇、大姊與森怪都急壞了。直到將近夜裡兩點他們才筋疲力盡地出現,原來小嘟路上吐了,幾個人把車開到加油站沖洗,弄得狼狽不堪,差點還打起架來。

當然,結束時的「意外」不影響整個活動的開心。我們就這麼結束了短短三天的太平山之旅。這是我第一次跟他們出去玩,也藉著這個難得的機會,用一種完全不同的角度重新認識了大家。當然,那次是我們唯一一次這樣出去玩,之後雖然又約過幾次,大夥兒卻總湊不齊,也就不再像這次一樣玩得那麼盡興、如此瘋狂了。

薇騎車送我回家,送我到樓下時將近三點多;禮拜六晚上就是愚人節活動,兩人約好週六下午一起練習。薇戴上安全帽,要我趁剩下的兩天春假好好補眠,隨即發動車子,消失在剛剛飄起毛毛雨的深夜街頭。

隔天是清明節,細雨紛紛行人斷魂。我一早就被爸爸叫醒,紅著眼睛陪家人上山掃墓。掃完墓才十點半,爸爸帶我們跑到淡水,一家三口吃了一頓海鮮大餐。

連續去了兩個旅遊,我有種好久沒見到爸爸媽媽的感覺。飯後爸爸見時間還早,雨又有點大,於是提議跑到淡水老街吃桂花荔枝冰打發時間。「休息休息,晚上再去廟口打牙祭。」媽媽一聽馬上叫好,表示「當年跟你約會總是去廟口,想想也有十年沒回去了呢。」當下結帳離開,跑去附近吃冰。

難得的午後,也是難得的一家相聚,我們吃著甜甜的桂花荔枝冰,在沒有多少客人的店裡享受天倫之樂。吃著吃著忽然想起了薇,我不禁想,等到將來結婚了,我們是不是也會像現在一樣,帶著長大後的兒女們,一齊坐在冰店裡吃冰呢?

正自神馳想像,call機忽然響了。我翻起一看,只見上頭是個陌生的號碼,卻留著大姊的代號。

「誰啊?」媽媽問。

「呃,」我一呆,隨口說:「就是上次『撿』到我call機的那個人。」

「嘿,」媽媽一笑,偷看爸爸一眼:「那你快去回電吧。」

我連忙起身,跑到櫃檯找了個投幣電話撥回去。大姊人在基隆,才響一聲就接起來了。聽筒那端的聲音像是頗有心事,對我說:

「凱啊,你跟阿薇在一起嗎?」

「沒有,我跟爸爸媽媽在淡水。」

「那你待會兒有空嗎?」

「妳找我?」

「嗯。」

「好啊,那我們約在哪裡?妳家還是月光和狗?」

「你能來基隆嗎?」

「咦?」我一怔:「真巧,爸爸說要去廟口,請他送我過去就行了。」

「好,那你到了打給我,我們約在文化中心。」

「等等,」我忙道:「可是我不確定能有多久,畢竟今天是跟家人一起來的。」

「沒關係,」她緩緩地說:「最多只要一個小時,之後你陪家人,我跟朋友還有約。」

「好,那我到了再打給妳。」

我說,只聽她收了線。

回到座位,我跟爸爸說起了待會兒的事。他嘿嘿一笑,爽快表示不要緊,「你跟朋友玩吧,正好你媽媽還在吵鬧我都沒有花時間陪她」,說著結帳離開,取車往基隆駛去。

四點多,挾著細雨的海風吹在北海岸公路上。我坐在後座,聽著爸爸媽媽聊個不停。兩人也不避諱我在聽,講了一堆當年怎麼談戀愛、怎麼吵架又和好的往事。我聽得津津有味,他們也聊得十分開心。

約莫傍晚來到基隆,原本陰鬱的天色更暗了,廟口附近跟印象中一樣亂,港邊浮晃著汽油,以及一股屬於基隆的,帶著腥氣的海風。

想了片刻決定抓保險,跟爸爸約好自己回台北,他把我放在文化中心,開心跟媽媽約會去了。我依約打給大姊,掛下電話不到十分鐘,就見她騎著不知道誰的摩托車,出現在文化中心門口。

「凱,」她騎在車上,穿著跟禮拜一款式相同,只有顏色不一樣的淺綠色布袋裝,隔著老遠對我打起招呼:「凱,上車吧!」

我連忙走上前去,問道:

「咦?妳要帶我去哪裡?」

「嗯,不遠,跟我走就對了。」

她一笑,讓我上了車。我們在細雨中騎了將近半個小時,六點前後來到某個港邊。大姊把車停下,掃了掃頭髮上的水珠,笑道:

「呀,真濕,早知道就跟人家借兩頂安全帽出來了。」

「沒關係,」我下了車,順了順有點狼狽的頭髮:「妳別又感冒了才好。這是哪兒啊?」

「八斗子漁港。」

她說,停好了車,牽起我的手:

「陪我走幾步。」

我愣了愣,不知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此時天色已晚,附近又十分荒涼,街燈下她的表情模糊不清。兩人沿公路走了一會兒,她帶我走上一道長長的防波堤,這才開口說:

「凱,你知道這是哪裡嗎?」

「妳說啦,八斗子漁港。」

「你來過嗎?」

「呃,沒有。」

「沒有就算了。」她緩緩地說,手中一片冰涼:「我小時候住附近,當然,當時這裡還沒有漁港,附近都是工地。」

氣氛有點詭異,我沒接口,只聽她又說:

「不過防波堤倒是一直都在。小時候爸爸偶爾會帶我來,釣釣魚曬曬太陽什麼的。」她輕聲道:「當然,那都是很小的時候,後來他就不在家了,變成是我帶妹妹們來。」

「喔。」

我應了一聲,不敢多說什麼。她微微一笑,搖搖頭說:

「你不要彆扭,我沒有要跟你說那些不愉快的事。今天特別找你出來,其實是有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講。之所以選這裡,是因為這是我小時候常常來的地方,雖然時間晚了點,卻還是很有紀念意義的。」

「我以為這裡會讓妳想到一些不好的事。」

「這是難免的,」她點點頭,繼續往防波堤的遠方走:「不過這也是個起點。當年我爸爸很糟糕,哪天當了媽媽,我可不能像他那樣。」

這句話很奇怪,我沒有接口。兩人來到防波堤盡頭,大姊停下腳步,背對著海,看了我一眼。

「凱?」

她的眼神很亮,帶著莫名的神采。彷彿正在興奮著什麼,卻又隱含著憂慮。

「嗯?」

我有點緊張,牽著的手裡滲出了汗。

「你放輕鬆點啦。」

她輕嘆一聲,放開了手。從隨身包包拿出一個透明密封袋,交給我說:

「這個給你。幫我扔進海裡。」

我一怔,低頭看看,原來是她上次提到,以前用來跟恩客賺錢,尚未用完的金鍊子們。

「原來妳找我是要做這件事啊。」

我鬆了口氣,見她沉默不語望著我。當下把鍊子從袋中取出,在手中握成一團,認真地說:

「沒問題。我幫妳扔。」

她默默望著我,我一時不知該不該就這麼扔出去,於是問:

「大姊啊,妳要不要……怎麼說呢,跟它們講幾句話,然後再扔掉啊?」

「嗯。」

大姊點點頭,想了半晌,卻又搖了搖頭:

「算了。」

「呃,好吧。」

我忙道,瞧著她的模樣,決定不要這麼草率,點點頭說:

「那我幫妳說?」

「哦?好。」

她再度點頭,迷離的眼神看著我,好像有很多話想說,卻又沉默了起來。

「那我就說了。」我避過她的眼神,張開手掌,望著被我揉成緊緊一團,大概十幾條的鍊子,想了片刻,認認真真地開了口:

「鍊子們,我是董子凱,今天幫大姊跟你們說一聲謝謝。謝謝你們在以往的歲月裡,跟你們的……夥伴們,陪伴大姊挺過了那段日子。」說著停了停,見大姊並不反對我的說法,於是續道:

「今天大姊離開了那段日子,你們也完成了你們的任務,彼此緣份已盡,改是說再見的時候了。再次謝謝你們一直陪著大姊,今天就讓我幫大姊送你們一程,願你們帶著這份感謝,保佑更多『苦海』中的好朋友們,找到新的人生。」

大姊點點頭,似乎很滿意我的說法。

於是,我轉身面向大海,緊緊握著整球的鍊子,用力扔了出去。

金色的小球在風中散開,落入了雨中的白浪裡。小小的鍊子啊,連落水的水花都看不見,就這麼杳無聲息地消失在遠方的大海之中。

大姊望著我,輕嘆一聲:

「凱,謝了。」

「不會。」我微笑著說:「這是值得開心的,雖然妳一定有很多感觸,但是……還是值得開心的。」

「嗯。」

她點點頭,忽然說:

「這件事就此了結,那我就放心跟你說下一件事了。」

「啊?」

我一怔,再度緊張了起來。原來她還有別的話想說。

「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她靜靜地望著我,神情非常嚴肅:「所以我就直接說了。你聽完不要緊張,大姊什麼都會照顧好。」

「呃,」我一聽更緊張了:「好,妳說。」

「唉,不是說別緊張的嗎?」

她溫然一笑,再度握起我的手,稍稍停頓,沒有開口。

晚霞已然消逝,周遭一片漆黑。海風吹起她的長髮,在夜空中迎空飛舞。

不知為何,我忽然一陣顫抖。

遠方的海平線上亮著漁火,近處港邊是海產店五顏六色的招牌。此刻正是晚餐時分,店裡傳來陣陣哄鬧聲。堤防上的我們像一座孤島,處身在漆黑的海裡,被翻騰的浪花包裹著,濺著細微冰涼的水花。

大姊望著我,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

我看著她,周身冒起一股寒意。

於是,她開了口。帶著淒然的笑,沉重地說:

「凱,我懷了你的孩子。」

聽到這句話,我眼前一黑,當場目瞪口呆,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