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夢裡的姊姊
這是多麼浪漫的事,我又何須瞭解呢?
傍晚五點半。
跟滅絕師太聊了一個多小時,走出訓導處時天色已暗。長廊透著陰森,校園到處開著燈。高三第八節下課,「北一女夜間時間」開始。很少這麼晚還待在這裡,我步出光復樓,離開了校園。
大媽下班了,晚班工友皺眉望著我。北一女是個嚴肅場所,直到離開後我才喘了口氣。約好跟薇call機聯絡,這下子可遲到了。連忙走向一旁電話亭,正想打個訊息給她,就見薇笑吟吟地站在電話亭外,像是等了很久。
「呀,妳怎麼在這裡等?」
我連忙上前,她嘻嘻一笑,遞過一罐茉莉蜜茶:
「跟主任講這麼久。陳巧怡說你在訓導處,我過去沒看到你就在這裡等,反正總得出來的。發生什麼事了?」
「沒事沒事,她找我聊聊,在櫃子後面。」我接過飲料,插吸管先喝一大口,喘口氣問:「巧怡怎麼知道滅絕師太找我?」
「好像是某個演講社社員講的。」
「喔,原來如此。」我點點頭,原來宜君也會跟巧怡說悄悄話:「有個演講社社員叫做王宜君,她是恭班的,應該是不放心我被滅絕師太抓走才去找巧怡咬耳朵。」
「是啊,祕書處嘛,總得確定長官安全脫身。」薇取笑:「講這麼久,都跟主任聊了什麼?」
「什麼都有,妳們主任厲害得很,」我歎道:「主要是上次中正紀念堂旗桿的事,她說什麼妳們校長被叫到市議會表揚,回頭發現是我出的主意,稱讚了幾句。」
「又得分啦?」薇呵呵一笑,又問:「她怎麼知道是你的主意?」
「報紙投書用我名字,」我笑道:「阿貴小人之心,叫他用自己名義投書,他想來想去拿不準我安什麼心眼,結果還是用我的名字去投,滅絕師太就認定是我的功勞了。」
「這本來就是你的功勞。」薇一副「這有什麼好說」的表情:「不早講,這下子得到圖書館找報紙了。」
「不用不用,阿貴已經給我剪報了,就我上次給妳的那疊資料啊。」
「真的嗎?那我回去看,」薇高興了起來:「你沒說是你的名字,我連看都懶得看,改天我要fax給爸爸,他一定會很高興的。」說著牽起我的手:
「好啦,先別囉嗦。車子停在哪裡?我們今晚有很多事情要聊,先走再說。」
「車子還在麥當勞。」
「那就邊走邊講。」
她一笑,不知為何非常開心,牽著我過馬路。
下班時分,總統府前十分塞車。我們走到北一女對面等著漫長的紅綠燈。薇把書包交給我,笑道:
「凱,今天有好幾件開心事要講。待會兒晚點回去,我們去吃一頓慶祝。你先看這個。」說著從裙子口袋掏出call機,按下按鈕交給我。
薇的call機是藍色的,機種比我的稍舊。小螢幕顯示著一堆數字,解了半天是「PHOKPH」。
「這啥意思啊?」
「爸爸懶,打得超級難懂。」她笑呵呵地說:「前面的PH是『Point Hope』,是一個地方;後面的PH是鳳平,就是我爸爸的代號。他下午打給我的。」
「咦?國外不是不能打call機?」
「他回來啦,」薇笑嘻嘻地說:「人在澎湖,跟國盛叔叔他們談事情,下禮拜才回台北。」
「呃。」我皺眉:「那大姊怎麼辦?」
「哈哈,害怕了吧?」薇笑道:「好啦,我鬧你的。他回台北住旅館,不會跑來煞風景。阿玟的事他又不是不知道,你兒子就是他孫子,見面歸見面,不會一起住。這次只待兩個晚上,下個週末還要趕去香港呢。」
「呃,有家歸不得,這還真是對不起他。」
「這倒還好。爸爸重男輕女,你算兒子,還生孫子,重上加重,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還是去住旅館吧。」薇嘿了一聲:「別打岔,重點是前面幾個字。你記得我回來時說過一個叫做『Point Hope』的地方,在阿拉斯加,對吧?」
「是,妳說過,好夢幻的名字。」我想了想:「妳說要在那裡幫我準備一份禮物,不過要等準備好才說。」
「沒錯。」她笑道,像是宣布什麼重大事情:「第一階段終於搞定啦,所以我們今天要去慶祝。」
「搞定什麼了?」
「親我一下就告訴你。」
薇一笑,模樣很可愛。我依言在她左頰親了一下。
粉嫩又溫暖,飄著只有薇才有的香味。她笑得瞇起眼睛,轉過頭說:
「這邊也要。」
我也笑了,薇難得如此撒嬌,當場又親了她的右頰。
「嗯,很乖,那就發獎品。」她笑得更開心了,見紅燈轉綠,牽我過馬路,雀躍地說:「好啦,不賣關子。董大爺,賀喜您今日榮升地主。美國阿拉斯加州Point Hope市,三千平方公尺土地,換算坪數九百多坪,從今以後就是您老人家的地產啦。」
「啊?」我一呆:「我聽不懂,妳在阿拉斯加買地啊?」
「不是我買,是爸爸買。」
「買地幹嘛?」
「送你啊。」
「厚,別鬧啦,」我皺眉,這都什麼跟什麼:「在阿拉斯加買地送我?為什麼?」
「呵呵,你的表情很好笑。」薇樂得不得了,放脫我的手,靠在身上說:「凱,先問你一件事。你記得我們認識那天,你說你的女朋友跑了,這叫『芳草所在皆天涯』,對不對?」
「對啊,」我一怔,笑道:「所以妳就帶我去澎湖坐半潛艇,說要找個『海角』,看看能不能替代『天涯』。」我想著當時的事,心中一陣溫暖:
「結果是,我們終於在一起了。無論海角天涯,都比不上身邊有妳。」
「好甜的嘴,難怪騙得了那麼多女生。」薇笑道:「倒是沒忘記先拍馬屁,就說你是新一代馬屁精吧,花錢聽馬屁,不枉我為你費了一番心思。好啦,講清楚點。之前我們分開八個月,我跟幾個朋友到處玩。二月左右去了一趟阿拉斯加,除了hiking跟滑雪,還去北極海看冰。最後一站去的就是這個叫做Point Hope的城市。」她頓了頓:
「說是城市,其實Point Hope是個位於阿拉斯加西北邊的小聚落,是Lisburne半島的極西點,在北極圈內。」
「所以?」
「別急,聽完。」她不讓我打岔:「這個地方嘛,年平均溫度在零度以下,最暖的時候頂多十度左右,冷起來零下四五十度都很常見。人口只有幾百人,多半是Inupiat,這是個原住民族群的名字。Inupiat從兩千多年前就在這裡捕鯨了,後來土地被白人佔領,直到1971年Nixon總統通過Alaska Native Claims Act,才把土地還給他們,也是還得不乾不脆的。」
我不語,靜靜聽她說。
「這個地方嘛,很有原住民風,」她續道:「捕鯨什麼的活動還不少,就是太原始了,很多地方連長途電話都不能打,整座城市除了雪就是冰,只有一間超級市場,還比不上我們這裡的雜貨店。兩個月前我跟朋友去,去的時候坐小飛機,一個禮拜才一班;回來遇到大風雪,待了三天才勉強起飛,害我趕不上驚蟄,也連累你虛驚一場。」
「沒關係,」我臉一紅,想起當時在機場整天的憂心:「反正還是回來了。」
「是啊。」她甜甜一笑:「凱,當時我在那裡玩,玩著玩著想起我們在東台古堡講過的話。我突發奇想,決定在Point Hope買塊地,蓋個小木屋,那麼一切就都完美了。所以才跟爸爸商量,想不到他竟然真的去買。不愧是精實的國軍幹部呀,呵呵。」
「我聽不懂。為什麼在那裡買地蓋小木屋,就會『完美了』?」
「因為,那裡是我去過最像『天涯』的地方。」薇抬起頭說:「阿拉斯加東北角,北極圈內,沒有公路火車或渡輪,一年到頭全是一片銀白。乾乾淨淨地、安安靜靜地,路上沒有車,只有東一堆西一堆的鯨魚骨頭。簡而言之不毛之地啥都沒有,只有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我。」薇望著我,澄澈的眸子裡閃著光:「我們的相逢,是從你前女友出國開始的。今日我們相戀,我要對你保證,即使遠在天涯在海角,在極區的不毛之地,甚至連人都沒有的地方,只要有你就會有我。你永遠都有我的陪伴,直到我們死去那天為止。」
我心中震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所以嘍,要有個據點,省得在天涯凍死街頭就糟了。」她捉黠地一笑:「不過也別太高興,您這個地主不值多少錢。爸爸買了一塊海邊的地,每平方公尺才一百四十塊美金。這塊地呀,說是九百坪,竟然只要一百多萬台幣就買到了,還有installment二十年……installment就是……」
「分期付款。」
「欸,對對對,」薇笑了笑:「一年才幾萬塊,比你借給梁文渝的少多啦,這些錢在台北想買間廁所搞不好還要找個便宜地段。爸爸可以幫你付到當完兵,剩下的你自己付,老婆浪漫老公扛,沒有爸爸買單的道理。」
「呃,這當然嘛。」
「所以嘍,值得慶祝一番。」她開心地說:「這只是個開頭,現在土地是爸爸的名字,等你長大接手我們再去蓋個小木屋。最好學老外自己動手,從天花板到地板都DIY,親手蓋一間屬於我們的北極度假別墅,你說好不好?」
「當然好。」
我輕輕地說,神馳想像,心思飄到遙遠的北極。
「先別急著幻想,」薇推我一把:「很久以後的事,今天還有別的要聊。我先問你,有個這麼好的老婆,你要怎麼報答我呀?」
「啊?」我呆了呆,心知她保證有怪招,忙道:「妳少來,又要我做什麼事了對吧?」
「今天倒是挺機伶的。」薇笑著點頭:「沒錯,不過不是幫我做。」
「那是幫誰?」
「爸爸。」她嘿嘿一笑:「一位林鳳平先生,官拜國軍少將,海外尖兵愛國份子,才見幾面就忙著把寶貝女兒許配給一個把別人肚子搞大的小男生。只會傻呼呼幫人置產買地,自己倒是有家回不去。就這人,有事找你做,你怎麼說?」
「靠,」我沒好氣地說:「妳爸爸有什麼吩咐我當然會做嘛,有必要抬出大帽子嗎?」
「是你叫我『少來』的嘛,呵呵。」
「我是指妳少逗我。」我哼了哼,正色道:「我懂啦,又是危言聳聽又是花言巧語的,保證是件麻煩事。妳不用這樣,妳爸爸就是我爸爸,再怎麼麻煩的事我都肯做。是什麼事?」
「呵呵,花言巧語、危言聳聽,」薇噗哧一笑:「成語倒是挺多的,這兩句的etymology是什麼呀?」
「花言巧語是朱熹罵人亂寫文章,危言聳聽我不知道怎麼來的。」我皺眉道:「喂喂喂,不要一直賣關子,到底是什麼事啦?」
「先說清楚,你已經答應了,對不對?」
「對對對,答應答應。到底什麼事?」
「很好,不枉他對你這麼好。」薇正經了些:「那我慢慢講。一句話先講在前頭,這件事他完全不知道,通通是我要你做的。做好做壞影響很大,與其弄巧成拙不如什麼都不要做。所以無論之後怎麼進行,你都得答應我絕對不能自作主張,我要你怎麼做你就怎麼做,你答應沒?」
「好啊。」
「一定喔!」
「放心啦,」我笑了起來:「說得那麼嚴重,妳什麼事情都安排得好好的,沒事我幹嘛自作主張?說得好像我從來不聽妳話一樣。」
「你本來就都不聽我的。」
「哪有?」
「你想聽例子嗎?」她瞪我一眼:「好呀,講幾個。去年叫你不要跟小箏妹妹提到懸崖勒馬,你不是……」
「呃,好好好,別說啦。」
「哼,我不提,你倒是挺大聲的。」薇嘖地一聲:「好啦,反正你答應了,到時候出事唯你是問。我們上次去左營,遇到一個老頭罵我爸爸,記得嗎?」
「記得。」我一怔:「一個看棋的矮老頭子,姓……姓龔,湖北人。他又幹嘛了?」
「你怎麼知道他是湖北人?」
「聽就知道啊。我住眷村聽多了。」
「那麼多省你都分得出來?」
「省多口音不多,不難分啊。」
「中國有三十幾省耶。」
「我那個村又沒有全中國人,」我笑了起來:「整個中國也就那幾大語系,大致聽聽也就分出來啦。以前村裡多半是上海人、四川人……還有廣東人,加上幾個湖北來的,他們講家鄉話我多半聽不懂,像那個上海話每次聽都覺得是外星人在吵架,但分還是分得出來啊,差別那麼大一聽就知道了。」
「呵呵,一聽就知道?」她一笑:「少吹牛,那你怎麼沒有聽出我也是湖北人?」
「哦?妳是湖北人嗎?」我呆了呆,搖頭道:「妳從小住國外,又是台灣生的,聽不出來一點也不奇怪。連妳爸爸都沒口音了,何況是妳?」
「說得也是。」她輕嘆一聲:「湖北騾子脾氣硬,也沒什麼好的。那個老頭跟我爸爸是同鄉,姓龔,上校退伍,還幹過一件很厲害的事。」
「什麼事?」
「說來話長,簡單來說他是海軍,」薇組織半晌:「抗戰爆發,日本人從上海打進來。日本人的海軍很厲害,還有航空母艦,國軍的海軍才建軍沒幾年,光比戰艦就打不贏,何況人家還有空軍。」
「所以?」
「所以只好自己把軍艦炸沉,讓好不容易買來的軍艦沉在長江裡變成障礙物,堵住長江不讓日本人的大船開進來,爭取時間讓國軍退到大後方。」薇歎道:「唉,國家不強就被人欺侮,連船都要自己鑿沉。爸爸每次講起這件事就掉眼淚,還說幸好當年沒出生,這種場面他可看不下去。」
「……」
「問題是,」薇繼續講故事:「船沒了,海軍還有人。國家只好組織他們當敢死隊,在敵人的佔領區後方製作水雷,趁黑夜游到長江中間佈雷炸日本艦。」
「游泳去啊?」
「一開始有密探的船,後來日本人抓得緊,聽說非游不可。」薇歎道:「江邊有日本人的探照燈跟機關槍,軍艦也監視得很厲害。長江水流急,日本密探整天挨家挨戶抓人。這些人死了很多,都是國家的無名英雄。」她停了停:「龔爺爺當年就是這個水雷隊的。我本來不知道人家是個大英雄,既然知道就不計較他說我爸爸壞話啦。想想也要謝謝你,幸好當天你不讓我衝上去理論,不然得罪老英雄就不安心了。」
「小事一件不用謝。」我搖頭:「老人家還湖北人,脾氣大剛好而已,順著他也就是了。不過他好像對你爸爸很有意見?」
「是,這才是我要你幫忙的事。」薇說:「先別急,把故事聽完。當年海軍是『科學兵種』,不像陸軍隨便抓人充軍素質很差。龔爺爺抗戰前是海軍官校正期生,游泳操艦不用說了,還是輪機科的,學的是船艦引擎,不但會操作還會維修,甚至還去英國當過一年留學生,英文講得比國語還標準。」
「這麼厲害啊?」
「你才知道,」薇認真地說:「海軍很悲哀,整場抗戰沒有船,再菁英也無用武之地,只能拚死拚活當游擊隊打。後來日本投降了,美國人把一堆日本軍艦移給我們當賠償,這才算有點海軍,可惜當時已經沒剩下幾個真正的正期生啦。」
「這也是時代的悲劇啊。」
「龔爺爺很幸運活了下來,當了某艘砲艦的大副,」薇續道:「他那艘船叫什麼我忘了,反正也是悲劇一場。抗戰勝利開始勦匪,國軍老吃敗仗,打到後來大陸淪陷了,只能靠海軍保護國軍撤退順便守住沿海島嶼。當時龔爺爺他們在一個叫做『一江山』的小島附近巡邏,遇到共軍多艘魚雷艇埋伏攻擊,友軍的船沉了,自己那艘也受了重傷,艦長陣亡,他指揮砲艦衝進一堆共軍魚雷艇包圍網裡頭殺散敵人,救了好多友艦官兵。」
「真是英雄。」
「沒有當時的他,就沒有今天的我了。」薇忽道:「當時被擊沉的一艘船上,有個中尉通訊官叫做林恩茂,他就是我爺爺。後來爺爺一直跟著龔爺爺直到退伍,龔爺爺鼓勵爸爸考海軍官校,這才認識我媽媽,也才會有我。」
「原來如此。」
「爸爸是民國五十幾年進官校的,一進去就受到龔爺爺很多照顧。當時龔爺爺已經不上船了,在學校教砲術。爺爺跟他是同鄉,龔爺爺看爸爸聰明,特別交代官校長官栽培,這也是爸爸畢業後任官非常順利的原因。」
「有抗戰英雄罩著,難怪。」
「跟抗戰英雄無關,重點是龔爺爺是第一代海軍正期生,就算不是將官講話都有份量。」薇搖頭:「當然,爸爸也很努力。後來他上船了,歷練幾年當過艦長,之後就轉到總部負責零件採購。爸爸這個人啊,」薇噗哧一笑:「當軍人會拍馬屁,當商人倒是天生的好手。他做沒多久就幫國軍買到好多以前很難買的零件,聽說是跟菲律賓人串通好偷搶拐騙美軍的。海軍買完幫聯勤買、聯勤買完幫陸軍買。明明是個海軍軍官,反而跑去買坦克車零件,把一堆壞車修成好車。最後被外交部看上,調他做駐外武官,講好聽是需要長得體面英文流利的國軍年輕軍官,骨子裡啊,呵呵,其實就是要他去騙老外,買些有的沒的。」
「妳爸爸真是奇才。」
「奇才說不上,騙人精是真的。」薇笑嘻嘻地說:「他的本事是把人騙得團團轉。像那個菲律賓的案子好了,一堆菲律賓軍官想貪汙沒名目,爸爸陪他們喝酒套交情,送人家軍官姨太太禮物,等交情好了,唬他們說我們國家要買一堆『這個那個』,那些人沒有,爸爸就建議他們盜賣現役軍品零件,混在一堆『廢品』中賣給爸爸,爸爸再幫他們『冒險』把這些『廢品』找有『這個那個』卻想買廢品的人去換,這樣價格就不透明好貪汙了。這掛菲律賓人只會貪汙腦袋不行,被爸爸唬得一愣一愣的真的去做,結果我們國家用廢品價格買到關鍵零組件,菲律賓人被抓去坐牢。你說爸爸壞不壞?」
「哪裡壞了?」我笑道:「菲律賓人貪財坐牢活該。我們國家處境艱困,妳爸爸有本事買到又便宜又好的東西,只要沒貪汙,那就是忠心為國的無名英雄。」
「哈,你講話帶骨頭的,我要跟爸爸告狀。」薇哈哈大笑:「沒有沒有,他沒貪汙,人家林少校心心念念想當林將軍,幾個錢等退伍再去騙別人的。這叫有一技之長,不用雞鳴狗盜。」
「這樣講爸爸。然後呢?」
「然後,嗯,就是龔爺爺啦。」薇臉色一沉:「爸爸當武官是民國六十幾年的事,他升官很快,軍校畢業十幾年一路升到上校,聽說打破了很多記錄。當然這跟駐外武官也有關係,官大好辦事,總不能老是派小軍官跟外國人談事情。可是龔爺爺不高興了,他覺得爸爸根本沒有專心當軍人,當時海軍正要大舉發展,說什麼國艦國造,不要一直跟老美買舊船。龔爺爺退伍了,一堆軍中長官知道他是爸爸的老長官,託他勸爸爸回國服務,說爸爸認識很多國外軍火商關係好,要他協助仲介相關技術。如果爸爸答應,那就想辦法破格升他少將,也把一些重大計畫交給他主持。」
「那很好啊,妳爸爸怎麼說?」
「他不肯。」薇輕嘆一聲:「媽媽過世了,爸爸不想回台灣。他說回台灣沒事就要跑國防部,心裡不舒服。」
「跑國防部怎麼了?」
「我媽媽北一女的嘛。」薇放輕語氣:「她跟爸爸是在高中時代認識的,老家又在那附近,每天看我們學姊都會想到媽媽,心情當然很不好。」薇搖頭:
「講點有趣的好了。爸爸在海官是軍樂隊小喇叭手,還會吹一種沒有按鍵的軍號。爸爸三年級那年國慶上台北遊行,國慶前一天晚上駐紮在我們學校,媽媽就是那天認識他的。」
「怎麼認識的?」
「當時媽媽剛考上北一女,因為聯考成績好,又是自願加入的,所以七早八早就被選入樂隊了。」薇一笑:「你大概不知道吧,樂儀隊都是高一下才參加的,這種東西練習很花時間,學校怕影響功課,所以乾脆選功課好的,一般來說都是看高一上的成績決定,除非聯考成績特別好,加上一開始就自願加入,不然想加入學校還不肯呢。」說著又道:「由於加入樂隊不用排字,媽媽留在學校幫學姊保養樂器,結果就看到爸爸站在敬學堂門口吹軍號。哈哈,」薇笑道:「爸爸又高又帥,穿軍樂隊制服拉風得要命,我媽媽呀,一眼看到就愛上人家啦。」
「呵呵,好浪漫。」
「接下來就原形畢露啦,」薇笑道:「媽媽跑去找爸爸簽名,一個小高一也不害羞,纏著爸爸教她吹軍號。爸爸代表官校出門,軍紀嚴謹加上長官在旁邊盯著,你說怎麼敢跟一個小女生嘻嘻哈哈呢?問題是媽媽才不管他,又拉又扯又摟又抱的,搞得爸爸下不了台,就跟她說吹嘴不能共用想搪塞過去。」
「結果妳媽媽就去樂隊偷吹嘴,對吧?」
「你怎麼知道?」薇一怔。
「她是誰的媽媽呢?」我哈哈大笑:「果然不假,有其母必有其女。妳繼續說。」
「嘿,她可沒我這麼苦命,找到你這種個子又矮又到處留情的小壞蛋。」薇哼了哼,忍不住又是一笑:「不過事實的確如此,她去偷吹嘴,出來爸爸不見了。媽媽竟然跑去播音室廣播爸爸去操場報到,逼得爸爸不出來都不行。」
「啊?她這麼大膽啊?」
「反正國慶前夕學校沒大人,」薇笑得好開心:「結果爸爸出來啦,身邊跟著一個長官。長官叫媽媽不要鬧,媽媽跟長官撒嬌,扯了一堆國軍訓練好精實喔,自己要加入樂隊所以要好好學習嘛,有個好榜樣才能進步呀,好崇拜好羨慕呦,搞得長官都昏了,只好『命令』爸爸教她,兩人就這麼認識啦。」
「漂亮女生又灌迷湯又拍馬屁,這可招架不住。」我笑道。
「我媽媽很頑皮的。」薇笑咪咪地說:「之後他們交換聯絡方式當筆友。後來媽媽考上大學,爸爸也上船了,等媽媽畢業爸爸也回來了,兩個人戀愛談一談,之後就……」
「就怎樣?」
「就被我逼著結婚啦。」薇臉一紅:「討厭。反正就那樣,兩方家長連不高興的餘地都沒有。媽媽家裡親戚多,爸爸只有奶奶,想吵也吵不起來,只好讓爸爸去當什麼認真負責熱血青年,這才終於娶到媽媽。」
「原來如此。」
「結婚後爸爸不想跟媽媽家往來,跟媽媽住到奶奶眷村去,就是上次跟你說過的那個地方。後來奶奶過世了,也就只剩他們兩個人相依為命啦。」
「還有妳。」
「是啊,還有我。」
薇輕嘆一聲,半晌回過神來,搖搖頭說:
「唉,講到媽媽就有點情緒。說也奇怪,她很早就走了,其實我沒什麼印象,這些都是爸爸講的。可是每次提到她我就好想念,好像當年是我跟她談的戀愛一樣。」
「那是因為妳爸爸愛得很深,自然影響到妳。」我連忙扯開話題:「妳剛剛在講龔爺爺,繼續吧。」
「嗯。」
薇點點頭,整理整理心情,續道:
「反正就是龔爺爺要爸爸回國,爸爸不肯,兩個人吵了一架不歡而散。」
「咦?那你爸爸後來不是又升了將軍?」
「唉,這件事就是爸爸不對了。」薇嘆了口氣:「爸爸跟龔爺爺吵完架心裡不舒服,跑去找國盛叔叔聊天喝悶酒。當時國盛叔叔是什麼計畫的聯絡官,反正就是國艦國造的一部分。他跟爸爸說了一堆,勸爸爸以大局為重,國家栽培他,需要他的時候怎麼可以不回來出力之類的。黃湯下肚磨幾天,爸爸總算被打動,回去找龔爺爺道歉,馬上申請調職,後來果然出任了一個什麼管制系統計畫負責人,不久也升了少將。」
「那很好啊,哪裡不對了?」
「問題是,爸爸知道這個計畫走不下去。」薇搖頭:「爸爸雖然是軍人,想事情卻完全是個商人。他說國家政策搖擺,以地緣關係來看只有放棄跟大陸對抗,才能遊走在東西方之間創造一條自己的路,也才會有尊嚴。我們國家總是被美國帶著走,哪天中國強大了我們只有被犧牲的份。就一個國軍幹部而言,他同意國艦國造,也願意發揮那些騙人本事幫國家帶來關鍵技術,問題是軍隊制度僵硬,加上美國人很壞,高價強迫推銷二流武器,政府為了中美關係最後還是會低頭,再不然就是被國際軍火掮客敲詐謀利。既然造艦計畫不會成功,那還不如讓他在國外幫國家吸收資源跟情報,對國家的貢獻還比較大。」
「他這麼悲觀嗎?」
「這是國家處境,」薇搖頭:「爸爸沒有悲觀樂觀,純粹冷靜分析。美國跟中共有八一七公報,台灣關係法規定賣我們的只能是防禦性武器。我們造船能力很好,但是軍艦不只船殼,從輪機、飛彈到指管系統都不是三年五年可以研發出來的,所以必須一邊外購一邊研發,先吸收國外技術,學會之後再發展全國產的產品。爸爸的本事是……好啦,偷搶拐騙,那就該在外頭偷搶拐騙,用A掮客騙B掮客,騙來騙去把東西騙到手,騙得精準又便宜,而不是待在軍中當個空頭將軍做報告打關係,浪費稅金又造不成艦。」
「難道我們就不能自行研發相關技術嗎?」
「能,就是要很久,」薇解釋:「而且中間會有很多變數。像IDF吧,發展十年了,前年好不容易原型機試飛,不是還被人家笑『I don't fly』嗎?這些都是美國從中作梗,不然發動機出力為什麼那麼小,油耗量卻又為什麼那麼大?」
「這件事我知道,美國人很奇怪,不賣武器也不讓我們造,到底想幹嘛?」
「沒有不賣,IDF很多東西是美國技術轉移來的,我們自製率很高,卻不是百分之百。」薇歎道:「這還是個成功案例,爸爸一直說希望量產以後團隊不要散了。如果政府沒有堅持發展,那麼好不容易建立的研發團隊又會被外國人挖走,等於幫別人養技術。這種事過去已經發生過很多次了。」
「所以他對國艦國造沒信心?」
「沒錯。」薇長歎一聲:「當然啦,或許有些別的理由,不過他只跟我講這麼多,也不知道嫌我是女生還是真的是國家機密。他幹了一年少將計畫主持人,越做越覺得沒希望,加上一些別的事情就狠下心來退伍當商人,說什麼弦高、張謇也能救國,既然不反攻大陸那就用不著他這個將軍了。」
「於是龔爺爺就翻臉了?」
「沒錯,他覺得爸爸從頭到尾根本只是為了騙少將退伍,根本沒有把國家放在心上。」薇心疼地說:「他打聽到爸爸的地址,買機票飛到溫哥華找爸爸算帳。我們住的社區治安很好,平常門都不鎖,他一個人闖進去我們不在家,竟然坐在客廳一直等到爸爸回來。好啦,爸爸一進門他就破口大罵,還叫爸爸交出勳章跟任官令,說要拿去燒給爺爺,讓他知道自己生了個發國難財的漢奸兒子。」
「這麼兇啊?」
「是啊,日本人都敢殺了,他怕一個老部下的兒子嗎?」薇歎道:「幸好那天我不在,不然看到一個老頭子坐在家裡罵爸爸不嚇壞才怪。爸爸脾氣不好,這些當軍人的都粗魯,龔爺爺的話聽不了幾分鐘,一怒之下下逐客令,大冬天的竟然把龔爺爺轟出家門。還站在門口說難聽話,什麼你一個上校跟長官講話客氣點,要不是退伍了還辦你之類的。」
「我的天,」我嚇了一跳,薇爸爸原來這麼火爆:「那龔爺爺不是氣壞了?」
「是啊,幸好沒有心臟病發作。」薇長歎一聲:「從此以後爸爸就沒再跟他見過面啦。這件事他絕口不提,要不是上次去左營,回去被我逼問出來,我看他會把這件事情埋在心裡一輩子吧。」
「他很介意吧?」
「是。」薇心疼地說:「爸爸說他這輩子只在乎三件事:國家、媽媽跟我。三件事裡國家最重要,媽媽次之,我還排在最後。媽媽走了,總有一天我也會嫁出去,只有國家永遠不會背棄他。雖然退伍還拿了加拿大公民,但是他永遠不會對不起國家,這麼多年來做生意永遠都是先國家後荷包,對國家沒幫助的生意不做,傷害國家的錢也不賺。不然掮客生意多好賺,我們賺得絕對比今天多幾百倍。龔爺爺的話,想也知道傷透了他的心。」
「這我懂。」我點點頭:「你爸爸很務實,又愛國,我是很敬佩的。」
「所以,作為他的女婿,你必須幫這個忙。」
「當然,」我認真地說,見已走到麥當勞,當即停步,認真地說:「就算不是女婿,這麼愛國的人有事找我也是我的榮譽。妳盡管交代,我絕對不會自作主張,保證幫妳把事情辦到好。」
「呵呵,」薇滿意了,笑道:「好啦好啦,別這麼嚴肅。搞了半天你比較愛他,他的事你不自作主張,我交代的事倒是每次都亂搞。」
「嘖。」
我哼了哼,蹲下開鎖,避過她的眼神。
.
兩人拿了車,薇指揮我騎到西門町,說是想吃某間著名的蛋包飯。我們把車停在紅樓戲院旁的巷子裡,晃呀晃地走到內江街,來到一間沒有招牌卻門庭若市的小吃店門口。
這間店很擠,看來不只賣蛋包飯,還有一堆台式日本料理。位置不多,看上去也不大乾淨,門口一個大鍋子煮了滿滿的黑輪甜不辣,還有二樓「雅座」。
薇不介意環境髒亂,穿著一身乾淨制服上到二樓。我走在她身後,只覺得她的鞋子白得不該走進這間店。兩人覓位落座,點了一堆有的沒的,薇把皮夾遞給我,我下樓付錢點餐。
上菜很快,講沒兩句蛋包飯關東煮都來了。蛋包飯味道極美,番茄醬炒飯黏度恰好酸度適中;關東煮醬汁入味,黑輪夠Q蘿蔔夠軟。我見薇愛吃蘿蔔,把盤子裡的都留給她。她甜甜一笑,也不客氣,吃了個盤底朝天。
說是「慶祝」,兩人吃的倒是十分親民。飯後步行到中華商場,我們把上次做的七套制服尚未拿的三套都領了,老闆笑咪咪地推銷我多做點成功制服,薇跟他殺價殺半天,似乎覺得這個活動很好玩。最後幫我做了兩套制服,順便也重製了那件尚未跟小渝拿回來的風衣。
「快夏天了,做風衣幹嘛?」
「先做好,冬天就不用找她拿啦。」薇取笑:「儀隊分隊長耶,花小錢買安心,省得一見面又出事。」
「哼哼,她還錢的時候還不是得見面?」
「那就別讓人家還嘛。」薇皺眉:「說幾遍了,送佛送上西,幫忙幫到底,我都同意了你幹嘛捨不得?」
「不是捨不得錢,是人家一定會要還給我啦。」
「那你就說沒空不見面,不然就別跟人家拿,這是做善事,不要逼人家逼得這麼緊。」薇正色道:「我是真的不要她還,你讓人家寫一年借據實在太沒良心了,人家要是隨便存就有錢,怎麼還會還這麼多年都還不完呢?」
「這是他們自己寫的時間,不是我要求的啊。」
「那也沒辦法,反正我意見如此,你看著辦吧。」薇聳聳肩:「跟你開個玩笑不要當真。你們往來我沒意見,衣服也不用跟她拿回來。人家喜歡你,留件衣服當成一段感情的紀念並不為過。當時你跟小箏妹妹在一起,衣櫃裡還不是留著我一套制服……連內衣褲都不還人家。」
「呃,小渝只有一件風衣喔。」
「哈,廢話,」她噗哧一笑:「男生的內褲,我看也沒人要吧?」
薇吃吃笑了起來,拉我走回西門町。
今天是禮拜二,西門町比較冷清,走啊走地有種蹺課感。繞了一圈有點渴,我帶薇回圓環,去成都楊桃冰買了一杯鳳梨湯加一杯楊桃湯。走出成都楊桃冰,麥當勞對面騎樓有個攤販,小小的玻璃櫃裡擺著各式各樣的進口菸。薇停下腳步,看著菸攤半晌,忽然掏出皮夾。
「喂喂喂,」我忙道:「不是戒菸了,幹嘛還買菸?」
「不是用來抽的,」薇一笑:「我喜歡蒐集稀有菸盒,你看這個。」說著指了指櫃子,對老闆說:
「老闆,我要這包、這包還有這包。」
老闆抬頭望望我們,似乎覺得一個北一女的來買菸很奇怪。卻不多說,伸手打開玻璃櫃,拿出三盒香菸。
這三盒都很特別。一盒透體深藍,印著像是夜裡城市的插畫圖形,極具設計感的字體寫著「NYC」,應是紐約街景;一盒又大又寬,雪白色的盒子一條藍色腰帶,銀色書法字體寫著花式英文字樣,腰帶上印著「Mild Seven」,竟然是國際版七星。
我嚥了口口水,國際版七星,不知道抽起來怎樣。就見另一盒比正常香菸包裝小一截,表面是灰色的,印著浮雕也似的花紋,中間有個紅色大字「π」,就是圓周率的數學符號。
這麼小一包,不知裡頭有幾根。付錢時我嚇一跳,「NYC」九十五元、「七星國際包」一百三十五元,「π」小小一包竟然也要七十五元。三包菸耶,加起來三百零五,比買條長壽還貴將近一百元。
蒐集菸盒,我暗想,薇倒是沒跟我說過,之前也沒看到她家有什麼菸盒,不知都放在哪裡。她把菸收進書包,拿了找錢對我一笑,挽起我繼續走。
我沒多問菸盒的事,兩人喝著楊桃湯鳳梨湯,接續適才話題。薇說爸爸大概是被龔爺爺氣到了,多年來退休俸全都捐出去,慈濟展望愛盲仁愛之家,榜上有名的通通捐過。這幾年捐款交給薇負責,捐給誰由薇決定,唯一要求是收據必須收好,卻也不拿去抵稅。薇察言觀色明白爸爸在跟龔爺爺賭氣,決定把整份資料整理整理,找一天拿去給龔爺爺看。
「拿給他看有什麼用?」我一怔。
「光捐款資料當然不行,還有別的東西。」薇解釋:「爸爸不相信助理,我一進北一女就把很多財務資料歸我管了。我幫他做很多事,什麼買保險買股票,連房地契都在我這裡。剛剛不是說嗎,爸爸不做任何對國家沒幫助的生意,早幾年的沒辦法,近十年來他做過的生意幾乎都有留下文件。所以我打算開始蒐集資料,能問的就打聽幾句,之後慢慢摘要做個表格,列出爸爸為國家做了多少事,賺了多少錢,或者說省了多少錢,又幫國家拿到多少好處之類的,然後跟我們家自己賺的錢比較,證明爸爸先公後私,賺錢只是本事大剛好而已,幫國家做的事更多。」
「這可是個大工程。」
「其實很簡單,」薇搖頭:「爸爸身處嫌疑之地,做事非常小心。你看梁文渝的爸爸,根本沒貪汙還被人陷害,更何況天天在國外跟軍火販子打交道,回到國內一定有很多閒話。古話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很多事情到了外頭必須隨機應變,問題是家裡的『君』是什麼心態,劉禪可以信任諸葛亮六出祁山,宋高宗可就斬了直搗黃龍的岳飛。」
「這也是。」
「所以資料很齊全,就是要慢慢看。」薇一笑:「還有很多密封的,打開挺不容易,國家機密被我看了一大堆。這件事一時做不完,分兩年慢慢做總做得完。」
「那妳要我做什麼?」
「你的事並不急,但是要趕快開始。」薇一笑,拍拍我的手臂:「你負責聽我說故事,然後寫一篇文章。」
「寫文章?」
「其實是寫封信。」薇笑嘻嘻地說:「計畫是這樣的,我慢慢整理資料,有什麼故事就講給你聽。等資料整理好,你幫我爸爸寫一封給龔爺爺的信,假裝是我爸爸寫的,找人家老長官解釋清楚。就這麼簡單,頂多信寫好一點,長度大概也短不了。」
「這行得通嗎?」我皺起眉頭:「我的字又跟妳爸爸不同,再說我哪裡模仿得出他的語氣啊?」
「別人不行,你可以。」薇搖頭:「凱啊,你的成長背景跟爸爸很像,從小演講作文都那套八股,還次次得名,這可是有評審背書過的。那種東西別說我寫不出來,我看搞不好連爸爸都寫不過你。重點在知道故事,我會給你看幾封爸爸的書信作為參考。字跡也不是問題,我用電腦印出來,只要簽個名就好了。」
「我又不會模仿妳爸爸簽名。」
「我會呀,」她哈哈大笑:「一個女兒三個賊,被我賣了都不知道。我們慢慢計畫,到時候你大筆一揮寫篇感人大作,我簽名加上佐證資料寄下去,寄完再跟爸爸說,來個先斬後奏逼他買單,他就算生氣也拿我沒辦法。」
「這簡直是胡鬧嘛,」我忍不住好笑,什麼一個女兒三個賊,還好自己生的是兒子:「薇啊,妳爸爸拿妳沒辦法,我可不敢這麼搞他。要是他不想跟龔爺爺解釋怎麼辦,豈不是弄巧成拙嗎?」
「他想,只是不肯承認。」
「妳有把握?」
「我認識他十八年,你少跟人家林將軍裝熟。」薇笑得非常開心:「生米煮成熟飯,又是幫他吹牛,他嘴上不說心裡也會很高興。至於龔爺爺嘛,他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罷,反正話講清楚了,管他湖北人湖南人,就是不准再說爸爸是發國難財的賊了。」
「所以重點不在龔爺爺?」
「當然不,臭老頭罵我爸,看在殺鬼子份上不跟他計較就是了,哼。」薇嘟起嘴,卻又歎道:「好啦,我當然也在乎他接不接受啊,他是爺爺的救命恩人,又是爸爸的貴人,一輩子獻給國家,能夠化解這份心結不是很好嗎?事情總要有人踏出第一步,兩個男人死要面子,我們做晚輩的就幫他們搭個橋,之後頂多再請你這個『老葉的外孫』南下找眷村長輩牽線,緩頰緩頰,安排他們見面談心,說不定就能平息這種『國軍內戰』了。你覺得呢?」
「嗯,」我思考半晌:「這或許是個辦法。難怪妳非找我不可。」
「真的,不靠你幫忙,事情完成不了。」
「那好,我們就這麼辦。」我點頭承諾:「包在我身上,事情也不要急,看龔爺爺那樣至少還能活個十年八年。妳慢慢蒐集資料、慢慢跟我說,兩年足夠了,到時候考上大學時間更多,大家來個徹底解決,還人家林將軍清白。」
「就等你這句話。」薇高興極了,靠在我身上:「凱,你真可靠,我好愛你呢。」
「我也愛妳啊。」
我輕輕地說,心裡滿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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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完成「兩年約定」。薇笑咪咪地把話題帶開,問起今天跟滅絕師太聊天的事。我一五一十說了,薇越聽越訝異,打斷我道:
「天啊,主任連你跟小箏妹妹的事都知道?」
「是啊,可怕吧?」
「可怕倒是不會,你在她心目中形象超好,換成別人大概早就送回成功懲處了。」
我想起詩聖那支大過,憋著沒開口。她又說:
「唉,學校果然管得很嚴,女生也真的不能保守秘密。這不重要,我想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
「你為什麼要跟她說那麼多代聯會的事?」
「其實我沒說什麼,她都是自己知道的。」
「我不是指事情本身,我指的是你的心態。」
「這個嘛,我也不曉得。」我想了半晌:「或許只是一時情緒上來吧。她很關心我,我也覺得不該瞞她。再說她說得很對,能力越大責任越大,逃避不會讓責任變少,只會讓責任越來越難處理。」
「你心裡想的是震澤吧?」
「呃,是。」我承認:「不過震澤還沒出生,現在還沒有太大真實感。講好成年前不相認,又不知道中間可以做什麼。這種感覺有點像國一國二想起聯考,好像該乖乖準備,卻毫無真實感。」
「這個例子蠻好的,我們用你的例子往下講。」薇想了想,問道:「那我問你,國三的你又是什麼心態呢?」
「剛上國三很緊張,覺得時間不夠用,」我回想當年狀況:「結果後來又談戀愛又轉班,忙一忙不知不覺也就習慣了。說不定就是因為時間太長,緊張一陣子麻痺掉,也就沒多難熬啦。」
「很多人不是這樣的。」
「那是妳們同學,沒滿分就自殺。」我一笑:「我成績很爛,沒有得失心當然不緊張。」
「那我問你,對於震澤,你也沒有得失心嗎?」
「啊?」我一怔:「沒啊。」
「這麼輕鬆?」
「怎麼說,這不是『得失』吧?」我思考半晌:「震澤是個意外,卻也是件喜事。由於不用立刻改變生活模式,所以在成年之前也不會產生太大的影響。震澤跟考試不能類比,他是個活生生的人,問題是他是什麼個性我也不知道。下學期他就要出生了,上小學前只是個幼稚園孩子,屆時我都大學畢業啦,也就比較有能力去思考怎麼負起責任、怎麼跟他做朋友,或者怎麼做個長輩之類的問題了。」
「話是沒錯,實際上卻不會這麼順利。」薇搖頭:「這是你的兒子,六年後你的確可以主導一些事,但這六年卻更關鍵。先不說阿玟會不會帶孩子,你自己一定也會發生變化,我很擔心這種變化會慢慢改變你,從而影響到我們的關係。」
「妳說得很對,我也擔心。」我認真地說:「所以這六年是我們的考驗。我會想辦法兼顧,既會扮演一個好伴侶,也會盡可能扮演一個好爸爸……或者好長輩的角色。」
「凱,你誤會了。」她停下腳步,搖頭說:「你是好伴侶,也一定會是個好長輩。這都不是我擔心的事。」
「那妳擔心什麼?」
「我擔心你對自己不好。」
「啊?」我愣了愣:「什麼意思?」
「凱,以下的話很重要,你要專心聽,更要聽懂。」薇望著我,露出一副少見的認真表情:「你愛我、也愛兒子,我毫不懷疑。主任說得對,你本事大,再怎麼複雜的事情都會想通,更會生出一些以簡御繁的方法來解決問題。你這人很護短,被你愛的人連保護都來不及。至於手段嘛,或許之前還有點生澀,這次回來你也成熟多了。所以我不擔心。你好好聽清楚,不,擔,心。聽清楚沒?」
「呃,是。」
「我擔心的不是你不愛誰,不照顧誰,或者對不起誰這種事。」薇看著我的眼睛:「尤其是兒子,你不會對不起他的。現在擔心又不能幹嘛,純粹浪費時間。未來你會逐漸適應,那就一定會想出解決辦法。你的辦法都很有創意,連我也比不上。所以都不值得擔心。」
「那妳擔心什麼?」
「我擔心你自己。」
「我自己怎樣?」
「我剛剛說了。我擔心你對自己不好,委屈自己,對不起自己。」
「為什麼?」
「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你最不愛的人就是你自己。」
「咦?」我一怔:「哪會啊?」
「會,只是你沒發現。」薇放輕語氣,疼惜地說:「凱,被你愛很幸福,你會想辦法犧牲自己成全對方;把責任交給你也很輕鬆,因為你會拚命把任務完成。問題是,在所有狀況裡,犧牲的都是你自己,拚的也都是你的命。主任一講你就打算跳下去阻止代聯會貪汙了,卻不先想想自己會不會在過程中受傷。孩子跟我也是,你痛苦得很,卻只在乎我的情緒、爸爸會不會介意,或者對孩子公平不公平之類的問題。凱,這樣的你讓我很心疼。你被震澤跟小箏妹妹的事不斷折磨,折磨到心上長了一層厚厚的繭,都不那麼透明了,卻依然強顏歡笑麻痺自己,裝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這才是我擔心的,聽懂了沒?」
「妳別瞎擔心,我沒怎樣的。」
「經典句型出現啦,怎能不擔心?」薇柔聲說:「凱,你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嗎?當時的我們是什麼?」
「純粹的朋友。」
「很好,你記得。」薇一笑,感覺很溫馨:「後來我們相愛,走過風雨考驗,直到今天成為伴侶。然而,你卻只要我成為伴侶或妻子,卻不再想當我的『純粹朋友』了嗎?」
「當然不是啊。」
「那就不能委屈自己。」她說:「凱,那時候的你是透明的。心裡乾乾淨淨,開心就開心,傷心就傷心,所以才能變成『純粹的朋友』。記得我們的定義嗎?兩個人做朋友一定基於某種吸引對方的特質,而不是一些目的,有目的就有顧慮與算計,那就不純粹。當時我們聊到『交淺言深』,今天我們交往已深,你卻常常點到為止不跟我把話說完,這樣下去我們還算什麼『純粹的朋友』呢?」
「好吧,這的確有。」我承認:「我沒發現這點,謝謝妳提醒。然而這跟我不愛自己又有什麼關係?」
「咦?承認得這麼快?」薇一怔,開心了起來:「不錯不錯,你果然還是原來的你,那就容易啦。這跟你不愛自己當然有關係,因為你不諒解自己,什麼壞事都往自己身上怪,反而容易把事情搞得越來越複雜,造成惡性循環,這叫敢死隊原理。」
「什麼叫『敢死隊原理』?」
「這是我爸爸教我的,」薇解釋:「敢死隊是『敢』死隊,意思是做好覺悟,如果只有犧牲才能完成任務那就犧牲,一切以任務為重。很多敢死隊之所以失敗,是因為他們變成『求』死隊,抱著必然犧牲的決心出任務,而不是遇到必要才犧牲,結果反而犧牲得不必要,白白消耗人力資源導致任務失敗。」
「這個想法很有趣,我從來沒有想過。」我點點頭,又問:「但是跟我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你就是個『求』死隊。」薇試圖說服我:「你的任務是什麼?你有沒有問過自己為什麼要出這些任務?就拿主任找你干涉代聯會貪汙的事來講好了,你認同這項任務嗎?你要追求的是正義?是秩序?是教育同學倫理道德?還是阻止事情發生以便大事化小?你都沒搞清楚就決定跳進去干涉,難道不會導致之前做了半天結果不知為何而戰的後果嗎?還有,這件事不見得能用你那種唬東騙西的方式來處理,干涉進去說不定會得罪人,或許你不在乎那些人,然而如果遇到兩難的時候又要怎麼辦呢?貪汙發生你是否檢舉?有人找你入伙對你行賄你怎麼表態?團體分裂你是要選邊站還是試圖修補?若是影響到說唱藝術社,你又能夠堅守原則不妥協嗎?」
「這……」
「主任一說你就承諾,而不是『我思考看看怎麼處理』,這就是我的擔心。」薇嘆了口氣:「你為什麼會這麼奮不顧身呢?因為上次選舉讓你內疚了。當時你胡搞瞎搞,之後發現自己做錯了,於是主任一說就能打動你。這是贖罪的情緒,問題是你根本沒犯什麼『罪』,那些事情都是因勢利導自然演變的,不是你的錯。這就是我說的,你討厭自己,所以寧願犧牲自己去做一些聽起來冠冕堂皇偉大無比的事,其實還是逃避面對,騙自己說這樣做總沒問題了吧,犧牲奉獻總沒錯了吧,讓自己越陷越深。」
「我……」
「凱,你不要辯解。」薇柔聲說:「這一年你辛苦了。我沒在你身邊陪你,你心情不好,找各種事情排遣,結果做了很多你認為的『錯』事。但從我的角度來看,這些都只是過程,人不會天生什麼都懂,總要在失敗中跌撞,在後悔內疚中學習。失敗了再站起來就好,內疚了下次別再做也就是了,你不可以總是討厭自己。我是薇呢,我愛的人哪裡值得討厭了?我們相處時間再長都沒有你跟自己相處的時間長,每天面對一個討厭你的自己,不是很不舒服嗎?」
「呃,其實還好啦。」
「一點也不好。」薇搖頭:「人不可以討厭自己,這種生活沒辦法過下去。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你剛剛提到小箏妹妹對主任說的話,連她都謝謝你,你為什麼還不肯放過自己呢?震澤是你給阿玟最好的禮物,你明明知道,卻還是怪自己。你覺得阿玟不愛孩子嗎?她會覺得人生被孩子限制了嗎?這種事情天下只有你做得到,就跟我要你幫爸爸寫信一樣。明明是件好事,是天父賜與阿玟的禮物,讓她從過去的雛妓變成未來的母親,你知道這是多麼難得的禮物嗎?」薇說得有點激動:「凱,我們對天父禱告,總是希望祂通過我們來彰顯祂的真理。你是天父的工具,祂通過你帶給阿玟救贖。過去我們只能用錢贖出她的身體,卻無法癒合她心靈上的傷口。你不一樣,你給她的不只是個小小的細胞,而是愛。沒有愛的結合,是不會彰顯神蹟,是不能讓她受孕的。你懂嗎?」
「我……」
「小箏妹妹正好相反,她得天獨厚,又漂亮又聰明,過去總認為被愛是理所當然的。她渴望愛的滋潤,卻不懂如何付出自己的愛。愛是希望對方好、是希望成全對方,希望替對方承擔,你們的相處讓她學會這一點。難道這不是因為感受到你的愛,才讓她產生的改變嗎?」
「……」
「凱,放過自己吧。」薇輕聲說:「所有人都因為你的愛被成就,你卻在這裡討厭自己。代表你沒有客觀看待自己的價值,只是硬套一些老生常談胡亂評價自己。你是天父的工具,有著讓人學會愛的溫暖特質,過去一年多少事情都證明過了,為什麼還要自責呢?」她喘了口氣,又說:「除了阿玟與小箏妹妹,其他的『錯』都很小。參加選舉又如何?調劑調劑出點頑皮主意,耍耍你的笨同學真的傷害得了誰?你做的事都很好,小箏妹妹長大了、阿玟長大了,連那個建中黃益誠都變成好朋友了,難道還不能證明你對他們的價值是正面的嗎?」
「可是,過程中大家都很辛苦。」我頓了頓:「妳也是,很辛苦。」
「辛苦怕什麼,怕的是亂辛苦一通,辛苦得沒有代價。」薇驕傲地說:「每個跟你相處的人,到頭來都得到一些他們期盼的美好事物,辛苦點不應該嗎?想想梁文渝吧,對你付出感情,換得全家重獲新生難道划不來嗎?你對她的關切有因為幫了兩個忙變少了嗎?很多事情只有你才做得到,我也認識她呀,你用我的錢幫她忙,也是通過我才認識順子的,為什麼到頭來我幫不上她的忙,只有你有本事幫呢?我常常碰到她,聽她祝福我們不只一次了,你覺得她是真心誠意的,還是跟我耍心機弄虛偽呢?」
「她是真心的。」
「所以嘍,每個人都喜歡你,就你自己不喜歡。你好了不起,比我們都聰明是嗎?」薇終於笑了:「好啦,你是很聰明,不過比我還差一點。所以請你相信我,不然相信馨馨也可以,你當她可愛可愛的就很笨嗎?人家這麼信賴你佩服你,難道也是傻瓜嗎?」
「好啦好啦,知道了嘛,」我搔搔頭:「大帽子一堆,我是有點內疚沒錯,卻也沒到想當敢死隊的地步。妳當然聰明,就是有點危言聳聽,天父都抬出來了我敢不聽嗎?」
「這是『薇』言,當然非聽不可。」
薇噗哧一笑,再度挽起我,走在冷清的西門町裡。
.
一番話講下來,心情不斷改變有點吃不消。我吁了口氣,一時也不開口,任她摟著散步。
手上東西還蠻多的。我們都揹著書包,我幫薇拎著三套制服,兩人一人一杯飲料,加上薇把重量都放在我身上,走了幾步有點累,我問道:
「妳今天倒是挺想走路的?」
「是啊,除非你累了。」
「我還好,就是東西多了點。」
「那容易,」薇一笑,呼嚕嚕一口喝完她的鳳梨湯,接過我的楊桃湯又是一口喝完,笑嘻嘻跑去扔了,回來笑道:
「好啦,沒東西了,小事一件。」
「喝那麼快不會頭痛喔?」
「不會。」
「真是的。」我也笑了,瞧那模樣明明有點勉強,不過反正「小事一件」,也不拆穿她,又說:「對了,有件事跟妳討論一下。上次去澎湖不是買了一對黑膽石印章嗎?什麼時候想刻啊?」
「咦?怎麼提起這個了?」她取笑:「等不及了是吧?黃金寶石準備好沒?」
「喂喂喂,不虧人真的很難過是吧?」我也笑道:「只是隨口問問嘛,不是要我負責刻嗎?總得先學一下,這種事情不是想會就會的好不好?」
「那你去學呀,問我幹嘛?」
「我不知道要跟誰學,妳有什麼主意嗎?」
「這可難倒我了。」薇一笑:「您倒好,什麼不會都問我。小女子養尊處優,這種雕蟲小技我不會。不然下禮拜你問爸爸好了,說不定他會。」
「哦?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純粹瞎猜。」薇搖頭:「爸爸什麼都會,修窗修牆修紗門,馬桶壞了修馬桶,連我受傷都能治。國軍勤儉建軍,每個人都會一堆有的沒的。小時候溫哥華家門口那棵樹被雷劈斷了,他還拿劈斷的樹幹雕刻好多東西,所以就這麼猜。」
「打雷劈斷大樹喔?很可怕吧?」
「沒有很可怕,我睡翻了,外頭天搖地動都沒感覺。」薇笑道:「那天晚上一直打雷,嗯,說不定是外國的驚蟄。隔天起來大樹斷在地上,外頭亂七八糟,爸爸說樹起火了,還找了消防隊來。」
「這麼危險?」
「雷不危險,是火災危險。」薇解釋:「一堆木造房,燒起來可不得了。」
「那樹呢,活回來沒?」
「長出新枝了,」她點頭:「很可惜呢,原本很高的。小時候爸爸在上面做鞦韆,我常爬上去玩,後來剩一小截,沒過幾年連我都長得比樹高了。不知道等我死掉之後多久,那棵樹才會長回原來的高度。」
「呃,」我不喜歡聽她說什麼死不死的:「那倒下來的部分,妳爸爸拿去幹嘛了?」
「他砍的很少,剩下的樹幹還在外頭,放久了木頭乾掉,成了個大型的裝飾品。」薇笑道:「枯木在我家院子外頭,我們是最靠海的一戶,車子到我們家路就沒了,所以枯木也就變成外頭的公用椅子啦。之前分開八個月,我常常坐在那裡想你,幻想等你當完兵,我們可以一起去那邊,一起坐在枯木上的模樣。」
「坐在枯木上幹什麼?」
「聊天呀,看看海吧。」
「當時妳覺得寂寞嗎?」
「倒不會,」她搖頭:「我知道你在台灣,我們也有一年之約。單純等待不寂寞,沒有要等的人才會寂寞。」
「妳信上說忘了我的模樣,不是還哭了?」
「是啊,很可怕的。」她點點頭,轉頭望著我:「凱,回憶本來就是模糊的。幸好我們再也不用『回憶』對方了。嗯,起碼我不用,你卻得好好記得我。」
「為什麼妳不用?」
「因為你答應比我晚死啊。」
「呃,」又是死不死的,這種話真討厭:「原來如此,知道了。反正那也是七八十年以後的事,就不要我得老年痴呆症,把自己都忘了。」
「呵呵,如果那樣,保證是因為你太常看到我的關係。」
「這話怎麼講?」
「不是有首歌嗎?『看了心裡都是你,忘了我是誰』。」
「哈,自吹自擂。」我笑了起來:「原來老年癡呆症是這麼來的,那就保佑天下痴呆者,皆有美女在側嘍。」
「呀,您還真是樂觀啊!」
「就您老公,佩服著吧。」
「嘻嘻,老公老公的也不害羞。」薇臉一紅:「扯遠了,剛剛說到刻印章,我覺得印章不急著刻,倒是印章一直放在塑膠袋裡可不是辦法。」
「塑膠袋又如何?」
「難看死了。」
「那就找個盒子嘛。」
「好啊。」薇一笑:「撿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找。」
「上哪兒找?」
「就上次那棟萬年好了,你覺得呢?」
「這種東西不是銀樓比較多?」
「銀樓的太俗氣。」薇搖頭:「我想找深色一點的,方便燙金。」
「燙金?」
「嗯。上次陳小姐幫我們畫心心相映,我請她順便畫了個玫瑰圖形。我想把這個圖形燙金在盒子上。紅花還要綠葉襯,放在塑膠袋裡不像話。」
「玫瑰代表什麼?」
「我跟我媽媽。」
「對了,一直沒問過妳,妳媽媽叫什麼名字啊?」
「她叫辛怡玫,」薇一怔:「辛勞的辛、豎心旁一個台,玫瑰的玫。為什麼問?」
「只是聽妳說過妳們都是玫瑰嘛,所以問問。」
「原來如此,」薇點點頭:「是啦,你也該知道。爸爸已經願意把我許配給你了,再燙個玫瑰圖形在盒子上,就算有了媽媽的意見,這叫父母之命。」
「妳還挺傳統的。」我臉一紅,想起之前在「羅莎三號」上的場景:「燙金很麻煩嗎?」
「不麻煩,我知道誰會做。」
「誰?」
「中華商場義棟一間錦旗店。」薇一笑:「懶人就要學會差遣人,我問過馨馨啦,她說你也知道那間店,你書包上那個演講社社徽就是他們做的。」
「是啊,那間很厲害,就是服務態度有點差。」
「沒關係,下次我去,人家看我這麼漂亮態度就好了。」薇嘻嘻一笑:「所以了,圖有了、店有了,父母之命也有了,只差個盒子。我們去萬年。」
兩人說走就走,抵達萬年約莫八點半。萬年人潮不多,氣氛稍嫌冷清。我帶薇上四樓,找到九三九那天買橘黃色太陽眼鏡的精品店。
店裡沒有客人,老闆娘坐在後頭的櫃檯裡,安安靜靜不打擾我們。兩人挑半天沒看到什麼「盒子」,倒是看到一堆有的沒的,從袖扣到領帶夾、打火機菸灰缸,或者磁鐵棋盤、巨大布娃娃,胸針圍巾之類的東西。
又逛了半晌,薇看到一個小盒子。黑色絨布裹面,內襯黑色絲綢。裡頭是個胸針,銀色鑲水鑽,形狀彷彿是頭豹,卻又像隻神氣的貓。燦爛華麗地,看來價格不菲。
薇在展示櫃前看了很久。我上前觀察,只見盒子沒有商標,跟胸針也不是那麼合。當下心領神會,從書包掏出上次買的眼鏡,撇下薇,獨自來到櫃檯前。
店老闆是位和藹可親的中年婦人,見我拿著眼鏡,馬上笑了起來:
「呀,同學,好久不見啦。」
「是啊是啊,上次多謝妳推薦這副眼鏡,超神奇的,晚上戴反而更清楚。」
「沒錯沒錯。是髒了要洗嗎?」
「喔,不是。」我笑道:「是這樣的,跟您商量件小事情。我買了個東西送我女朋友,就是她啦,」說著往薇一指,薇微笑回應,揮了揮手:「我買的東西不貴,也沒有什麼好看的包裝。剛剛看到您那邊有個漂亮胸針,那個我買不起,但是盒子很適合我的小禮物,不知道有沒有機會……這個……」
「喔,好啊。」她爽快地一笑:「沒問題,這種盒子我們很多。」說著起身走到展示櫃邊,確定是哪個盒子,隨即走回櫃檯掏摸半天,找出一個一模一樣的,裝在塑膠袋裡的同款盒子交給我。
「呀,太好了!」我笑了起來:「這盒子多少錢?」
「不用不用,送你。」老闆娘笑道:「記得常來光顧喔!」
「那怎麼好意思?」我忙道,對她鞠了個躬,拉來疑惑中的薇,解釋道:「薇,老闆娘很好心,我送妳的禮物有了盒子啦。快謝謝人家。」
薇一怔,還來不及疑惑,連忙跟老闆娘道謝。
三人客氣半天,薇堅持要付錢。老闆娘說什麼也不收。耳聽音樂響起,九點鐘萬年要打烊啦,只得感謝老闆娘,不好意思地告別離開。
走出店面,薇忙問:
「凱,你好大本事。怎麼知道她會送我們這個盒子啊?」
「我不知道她會送,」我搖頭:「但我知道她一定有多的。」
「為什麼?」
「這是間水貨店,」我解釋:「水貨就是走私,要把原始盒子丟掉裝成是自用的省得被海關抓。這種店會去後車站批一些盒子來搭配,就算只有一個盒子她也能賣我,回頭再找一個類似的裝進去就好。」
「原來如此。」薇睜大眼睛:「那你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
「高一上等小玫沒事幹,跑來閒聊幾次就知道了。」
「只有這間店是這樣嗎?」
「不只,這附近的店都嘛這樣。」
「嘿。」
薇笑了笑,不置可否地把盒子收進書包。我們離開萬年,外頭有點涼了。街上行人逐漸散去,店家有的打烊有的還在營業,霓虹燈不知為何比平常黯淡。
一樣拎著薇的制服,一樣摟著彼此,我們走過只有週末才封閉的行人徒步區。沿路薇不怎麼講話,臉上掛著微笑,像是十分開心。我看了看她,她轉過頭來,笑著問:
「怎麼啦?」
「妳一直笑,是有什麼事情很高興嗎?」
「是啊。」
「什麼事呢?」
「賺到一個盒子嘍。」她笑了起來:「好啦,其實還有別的。今天感覺很舒服,平常我們都不大來這一帶逛,看看東西看看行人,有種說不上來的開心。」
「還有呢?」
「另外就是今天講了很多事,」她點點頭:「嗯,你知道『還有』,我們的默契越來越好了。剛剛跟你聊你自己,這些話我想說很久了,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講,難得這麼輕鬆就講出了結論。」
「所以高興?」
「是啊,我很擔心你的。」她輕聲說,卻又笑道:「另外爸爸的事說好了,Point Hope的土地也買到了,想想今天還真充實,自然就高興嘍。」
「其實讓妳高興很簡單呢。」
「所以不要患得患失。」她點頭:「很久以前跟你聊過,我喜歡輕輕鬆鬆當懶蟲。你在外面忙,我在家裡當家庭主婦。這次回來跟你相處,沒錯問題是有一些,我卻覺得你越來越成熟了……或者不要說成熟,是越來越穩重了,一副很可靠的樣子。」
「所以離當懶蟲的日子也越來越近了,是嗎?」
「是啊,這多好。」她笑道:「不騙你,我真的有那種感覺。想想最多二十四歲你就出社會了,從現在算起只有七年,並不算太久。」
「前提是我們一直在一起。」
「哈,你還真的在患得患失哩。好呀,明天早上別忘記在總統府前親我。」
「那是妳的罰則,我是要學一首歌。」
「對耶,差點上當。」她哈哈大笑:「好,那你學這首:羅大佑的『我所不能瞭解的事』,三天後繳卷。」
「沒問題,我回去抓譜。」我點點頭:「上次在太平山莊妳說妳在學這首歌,已經學會了嗎?」
「當然了,又不難。你會自己抓譜?」
「妳說的,這首歌不難。」
「嗯,看來狗弟訓練得很紮實。」薇點頭:「這首歌很有哲理,我常常在想,會不會我們長大一點,也會有歌裡的那種情緒呢?」
「哪種情緒?」
「『刷掉多少我青春時期抱緊的真理』,這種的。」她沉默半晌:「我們年紀還小,很多歌詞還體會不出來。或許前面幾段對愛情什麼的討論還不難體會,可是後面那些關於成人世界的反省,就不是現在的我們可以瞭解的了。」
「或許。不過羅大佑也不能啊,」我想著歌詞:「『陌生的人們會向你說點甜言蜜語』『微笑的面孔隱藏了一層未知的暴風雨』,他不是也覺得『未知』嗎?這首歌只點出問題,答案卻要我們自己想。歌名叫做『我所不能瞭解的事』,說明了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瞭解。」
「或許他瞭解,但不接受。」
「所以也可以不接受。」我點頭:「甚至還可以寫一首優雅的歌,做出某種我們不能瞭解的反對。這不也是一種浪漫嗎?」
「凱,」薇一怔,明亮的眼睛望著我:「你的話,也很浪漫。」
「那也是因為妳在我身邊啊。」
我微笑著說,心裡浮晃著「不能瞭解的情緒」。望著她的目光,嘗試感受著從去年三月至今,從來沒有改變過的那泓深邃。
時間彷彿停了下來。周遭的行人,好像都離開了。
週二晚間的西門町,四周難得這麼安靜。霓虹燈不燦爛,空氣涼涼地。薇一直望著我,不知何時輕輕哼了出來。就像一年前的中正紀念堂廣場、星空花園,或者澎湖城前村的高地,輕柔的歌聲,在一片寧靜中,柔柔地飄在風裡。
無聊的日子總是會寫點無聊的歌曲
無聊的天氣總是會下起一點點毛毛雨
籠中的青鳥天天在唱著悲傷的歌曲
誰說牠不懂神秘的愛情善變的道理
她清唱著,我默默地聽。「籠中的青鳥」指的是什麼呢?走在西門町,整個世界只有我們自己。我一點也不覺得愛情神祕或善變,善變的只是我們自己,而所謂的「神祕」,或許只是善變之後不能掌握的狀況而已。
我想著心事。薇這次回來一開始很不穩定,直到最近才逐漸恢復去年那種感覺。或許不該急著去澎湖、去太平山的,又出車禍又發生震澤的事,這個「開始」波折很多心情也很不平靜。薇跟我的相處不該如此,我們應像今晚這樣慢慢談、慢慢聊,在明快又充滿默契的對話中,平平靜靜當著「純粹朋友」,樣這才會走得長長久久。既不要激情也不要儀式,我們的相處雖然浪漫,卻一點也不神祕、一點也不善變。
一陣一陣地飄來是秋天惱人的雨
西風將也追來像是個老規矩
給我一個不變的愛情不朽的溫情
這樣的事情到底我想不想?
怎麼能不想呢?不變的愛情,是愛情本身一直持續存在,還是一直不變動,都像初戀時一樣呢?總要變化的吧?即使我跟薇,都在變動中不斷適應著。
丟一個銅板 輕輕地蓋著
猜猜她愛我不愛
那是我所不能瞭解的事
其實我很幸運,不用丟銅板也不用猜。薇愛我,無論愛情多麼善變,無論世界多麼荒謬。
荒謬的世界總也會有點荒謬的樂趣
荒謬的天氣總也會下點小小的及時雨
天空中一群群飛來的雁兒成群又飛過去
神秘的翅膀展開了像是夢幻的氣息
這倒是真的,世界很荒謬。感覺起來茫茫人海,七層關係裡每個人卻是纏繞虯結的兄弟姊妹。有時候覺得很難理解,有時候卻又那麼理所當然。這就是羅大佑認為的「樂趣」嗎?
如果是,那麼像大姊那樣的人,會不會覺得過去的人生很荒謬呢?那種荒謬又有什麼「樂趣」呢?薇是她的「及時雨」嗎?還是我也算呢?「小小一個細胞」,真的能夠展翅高飛,種下震澤帶著夢幻氣息的人生嗎?
一陣一陣地飄來是秋天惱人的雨
如此瀟灑的幻想會不會來不及
砍去我那萬能的雙手給我一對翅膀
這樣的事情到底我敢不敢
攤開我雙手 問問我自己
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是我所不能瞭解的事
砍掉可不行。我不用一對翅膀,就能擁有「天涯」,還是保留這對萬能的雙手吧。還要幫薇爸爸寫信、也要幫後面那麼多活動寫段子或劇本;要拿來牽著薇,更要拿來抱抱二十年後才能相認的兒子。
我瀟灑不起來。或許我從不瀟灑。我總是顧慮太多,連幻想都不敢。我也想攤開雙手看看,卻捨不得放脫薇的手。這樣的我還真不瀟灑。
陌生的人們會向你說點甜言蜜語
微笑的面孔隱藏了一層未知的暴風雨
牆上的鏡子譏笑我如此幼稚的心理
熟悉的面孔掩蓋著最難瞭解的你自己
其實不用等到長大,阿貴就有一張微笑的面孔,也對我甜言蜜語。經過今天一番話,其實我並不覺得幼稚的心靈有什麼不好的。重點在透明,能從鏡中看到清清楚楚的自己。騙人沒關係,千萬不要蒙蔽自己。
這麼一想,或許自己也沒那麼難瞭解。不是都說以人為鏡嗎?爸爸說從我的朋友可以看到另一面的我。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從小箏、大姊、薇、小渝她們,我看到的自己既是優雅的,也是純潔的。
這真的是我嗎?還是我也有一張微笑的面孔,也在說著甜言蜜語呢?大家都被我騙了嗎?我的心靈是幼稚的還是成熟的?我的懷疑是因為自己很難瞭解,還是實在太過於容易瞭解,所以不敢相信呢?
一陣一陣地飄來是秋天惱人的雨
刷掉多少我青春時期抱緊的真理
如果沒有繽紛的色彩只有分明的黑白
這樣的事情它應該不應該
說真的,我連自己有什麼「抱緊的真理」都不知道。或許滅絕師太認為我有吧,才會選擇相信我、讚許我。但我卻寧願沒有,如此一來就不會被惱人的雨刷掉啦。忘了哪本書上看過,隨著年齡增長,原則或堅持會越來越少。如果一開始就沒有什麼原則或堅持,只是順著自己的心意去做,是不是就不會那麼滄桑了呢?
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分明的黑白,大姊的「禮物」是震澤的試煉,跟薇在一起的歡愉滿足必須拿犧牲小渝來換。小箏跟我在一起很辛苦,分手後卻「學會了付出」;說唱藝術社的成功就是演辯社的失敗,阿貴當選比落選還煩;薇爸爸跟龔爺爺都愛國,卻連話都不能講。
這個世界麻煩就在這裡,難怪抱緊的真理總有一天會被刷掉。我很想知道,有著「繽紛的色彩」,我們是比較快樂,還是比較煩惱呢?
拿一枝鉛筆 畫一個真理
那是個什麼樣的字
那是我所不能瞭解的事
如果真有這個字,那就應該是「薇」了。小箏是她鼓勵追的、大姊是她介紹的、小渝的忙是用她的錢幫的、滅絕師太跟我交手,也是從幫她打抱不平開始的。認識薇是人生發生過最奇妙的事,所有的成長試煉、歡愉憂慮都有她的蹤影。若說有什麼不能瞭解的事,那麼就是她為什麼會出現,卻又為什麼會愛上我吧。
如果說這是天父的奇蹟,那還真的很難去瞭解。不過就像剛剛說的,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可以浪漫地反對,也可以欣然認同。遙想那地球另一端的Point Hope,冰雪中的「希望點」,這是多麼浪漫的事,我又何須瞭解呢?
於是,歌唱完了,我的奇異思緒也結束了。薇依然摟著我,四周也依然安靜。這是個奇妙的一天,凌晨還在想不開車子的事,一天下來竟然有了這麼多體悟。我轉過頭,輕輕地說:
「好聽。」
「你怎麼不跟著唱?」她笑著問。
「那再唱一次?」
「嘻嘻。」薇捏我一把:「真是的,患得患失的又不是我。」
說著低下頭去,再度唱了起來。
.
我們唱著歌,走過安靜的西門町。薇一遍又一遍地唱,我也幫她和著音。唱著唱著她換了歌,卻都不脫羅大佑範圍,「家」或「穿過妳的黑髮的我的手」、「戀曲1980」或「亞細亞的孤兒」,從「愛的箴言」到「未來的主人翁」,都是從小到大聽熟的歌。
原來薇喜歡羅大佑,不只是「我所不能瞭解的事」一首。或許羅大佑也是眷村長大的吧?他是哪個村呢?去澎湖前跟薇在鹿港唱過「鹿港小鎮」,原來鹿港也有眷村。只聽薇停了下來,抬頭問我:
「怎麼啦,唱累了?」
「沒有沒有,」我忙道:「心思飄走了,胡思亂想。」
「在想什麼呢?」
「就羅大佑嘛,這些歌都很有意思。這人還真是鬼才。」我讚道:「獨行俠一個,寫的歌總是跟當權者對抗。不知道未來會不會也寫一些關於這次學運的歌。」
「哦,你覺得會嗎?」
「我不知道,或許會或許不會,看他是不是支持學運而定。」我搖頭,想起薇對燒國旗事件的憤怒,決定不要在這個話題上繞太久:「說起來羅大佑到底立場是什麼也很難講。像是『亞細亞的孤兒』,妳覺得是在唱什麼?」
「泰北孤軍?」
「表面上是,不過也像是在隱射台灣的處境。」
「什麼處境?」
「不被各國承認,卻又夾在東西方冷戰對抗中,不得不選邊站。」我說:「妳聽過一個作家叫吳濁流嗎?他寫過一本書就叫『亞細亞的孤兒』。我認為羅大佑是看了這本書才寫出那首歌的。」
「我沒聽過。這本書在寫什麼?」
「這是本小說,」我整理半晌:「主角是個姓胡的台灣人,叫什麼我忘了。當時是日據時代,那個胡什麼去日本留學回來被鄰居討厭說是亡國奴,後來跑到大陸又被認為是日本人,跟那個蝙蝠的寓言故事有點像,反正就是被歧視啦。就這麼不知道自己該認同什麼過了一輩子,後來就發瘋了。」
「這麼悲傷的故事?」
「也是時代背景。」我點頭:「吳濁流是庚子拳亂那年生的台灣人,生下來就是日本臣民。這人從小受漢學教育,後來還考上台灣總督府國語學校。那所學校就是妳們學校旁邊的師範學院,算是妳鄰居。」我續道:「畢業後吳濁流當了老師,教了二十年書結果被日本督學污辱,氣得辭掉教職跑去中國大陸當記者。當時正好在抗戰,他當了兩年記者又回到台灣當新生報記者當了兩年。」
「當時就有新生報啦?」薇一怔。
「那個時候叫做『日日新報』,這很複雜我從沒搞懂,又是之前打架合併又是之後沒錢合併什麼的,當時是台灣第一大報,光復後才叫做新生報。」
「什麼打架合併、沒錢合併?」
「我也不清楚呀,」我忙道:「我記得先是有兩個報,台灣日報跟台灣新報,兩邊不知道有什麼意見還在街上打群架。後來日本總督出面逼他們合併成『台灣日日新報』。後來戰爭開始打了,大家都窮辦不起報,就把好幾家報紙合併合併,名字又變成台灣新報了。」
「哈,真有趣。」
「『新』嘛,舊瓶裝新酒總得換個名字。」我也笑了:「扯遠了,我們在講吳濁流。這人天生反骨愛跟當權者鬥爭。武人鬥爭搞革命,文人鬥爭就寫文章。他辦了一個雜誌叫做『臺灣文藝』,很多台灣本土作家都是從那裡出來的,像王拓啊、陳映真這些人。有點像是藍星詩社的周夢蝶、羅文或余光中,現代文學雜誌的白先勇、陳若曦這種。」
「陳若曦我知道,上次去大陸跟一些民運份子聊過,」薇睜大眼睛:「其他我不熟。凱你好厲害,這些人的作品你都讀過嗎?」
「部分有,」我點頭:「我愛讀現代詩,藍星詩人多少讀過幾首,現代文學那掛人在台灣很出名,我媽媽那個年代很愛讀,家裡有好多本小說散文沒事也就看看。至於台灣文藝的嘛,就看過吳濁流那兩本,其他頂多看過幾篇陳映真的散文,不算很熟。」
「哪兩本?」
「一本是剛剛講的『亞細亞的孤兒』,這是光復前寫的,光復後他又寫了一本叫『無花果』。不過這本就是禁書了,只有特別管道買得到。」
「為什麼是禁書?」薇追問:「什麼是特別管道?」
「因為他寫二二八事件。我對這件事情很好奇,學校又不教,只好去找資料,看看到底二二八在幹嘛。」我解釋:「至於特別管道說穿了也沒多特別。重慶南路騎樓邊不是常常有些老頭書攤嗎?平常賣賣報紙雜誌,還有香菸、農民曆,老花眼鏡這類東西。把那些雜誌翻開,下頭不是黃色雜誌就是被禁掉的書。一大堆哩,什麼『蔣經國的真面目』『蔣氏王朝祕辛』之類的應有盡有。『無花果』就是在那邊買的。」
「真的喔,我都沒注意。」薇笑道:「你說實話,是去買禁書,還是去買黃色雜誌的呀?」
「通通有,妳滿意沒?」我也笑道:「其實都沒有,我是去灌打火機瓦斯的。打火機用用就沒油了,之前拿了一個爸爸不用的舊打火機,怕被家裡知道抽菸,所以都在外頭請書報攤灌瓦斯,去幾次就知道了。」
「打火機呢?我怎麼沒看過你用?」
「用壞扔了。」我一笑,薇還管得蠻細的:「喂喂喂,不要一直離題好不好?反正就這樣,吳濁流,書寫得蠻好看的,妳有興趣看嗎?」
「有啊,禁書最好看了。」薇笑道。
「那下次借妳。不過我建議還是先看『亞細亞的孤兒』,之後再看『無花果』。『無花果』只寫到二二八,有些內容不是當時的人會看不懂。妳按順序來比較看得出作者的心態變化,看完妳就會同意我說的,羅大佑寫的是台灣,不見是泰北孤軍。」
「好,我來看看。」薇點點頭,又說:「真的離題好遠,剛剛是在講羅大佑。凱你不賴嘛,光一首歌就可以告訴我這麼多事。羅大佑還有什麼歌在『管閒事』啊?」
「多得是,這人什麼都管。」我笑了起來:「妳倒好,離題還會自己跳回來。剛剛那幾首都是抗議歌曲,不過不見得跟政治有關。像『未來的主人翁』批判父母忙著工作不管小孩,『現象七十二變』罵大家只會賺錢不講倫理,『明天會更好』說是要紀念台灣光復四十年,最後卻捐款給消基會很詭異。另外去年六四後他寫了一首『侏儒之歌』,結果被大陸封殺變成禁歌,還好台灣買得到,不用去老頭書報攤找。」
「內容是什麼?」
「諷刺共產黨,侏儒之歌嘛,鄧小平不是很矮嗎?」我一笑:「『手拿著槍桿永遠為了人民』,『五千年專制恭請您來肅清』『小心革別人命的角色被人革命』,寫得毫不隱晦,之前那首『超級市民』諷刺一下淹水還是什麼高凌風事件的都會被我們這邊禁播,那麼露骨的『侏儒之歌』又怎麼可能在大陸賣錢呢?」
「說得也是。」薇又問:「高凌風是誰?」
「咦?青蛙王子呀,妳不知道喔?」我呆了呆:「一個歌手,唱『冬天裡的一把火』很有名,台灣大概沒人不知道他吧。」
「我從小出國呀。」
「喔,對對對。」我搔搔頭,心想妳有出國那麼多年嗎:「反正就是個歌手,穿得很誇張,上台像是發了瘋,倒是非常受歡迎。幾年前常在歌廳駐唱,後來不知道有什麼糾紛在高雄被黑道開槍,羅大佑寫的就是這件事。」
「哦,原來如此。難怪之前我都聽不懂。原來羅大佑把這麼多時事寫在歌裡。」
「所以才在想,不知道他會不會把這次學運也寫進去。」我想了想:「我覺得不會,畢竟他是外省人,說不定不是很贊成那些民進黨。不過他也常常批評國民黨,不像妳這麼忠黨愛國。」
「我愛國,卻不忠黨。」薇搖頭:「黨是黨國是國,這是兩回事。國民黨只是一群人而已,有好有壞,好的支持壞的反對,沒有忠不忠可言。這跟本省人外省人沒有太大關係。」
「我說的不是省籍,只是覺得外省人通常比較不會從本省人角度看民進黨。」
「說不定這話要反過來說,本省人不瞭解為什麼外省人那麼支持國民黨。」
「這是一體的兩面,畢竟歷史環境不同,很難一概而論。」我反問:「那妳爸爸呢,跟妳的意見一樣嗎?」
「差不多。」薇點點頭:「他不怎麼喜歡國民黨,軍中通通國民黨,還不是一堆『不能戰官僚』,不然他也不用退伍了。至於民進黨嘛,有的他贊成有的他反對。像是台獨他就不贊成,民主改革言論自由這類的卻很支持。很多我的觀念都是他教的,倒是你自己,很忠黨愛國嗎?」
「其實我根本不知道國民黨在幹什麼,想忠也沒辦法忠呀。」我聳聳肩:「愛國當然愛國,不過這兩年社會上發生很多事情,有時候也覺得或許那些抗議的說的也有幾分道理。」
「像燒國旗嗎?」薇哼了哼。
「當然不是嘛,幹嘛談這些?」我忙道:「燒國旗我當然反對,要不然幹嘛去建議胡財貴搞那些飛機?我只是說,這次陪妳去晃過幾圈,有些事情不得不承認他們說得很對。妳不是也覺得萬年國會需要改革嗎?之前農民抗議的也都是很實際的生計問題。麥當勞門口有個賣報紙的,今早跟妳碰到馨馨,我一眼看到報紙頭條,想來馬上又有人要上街頭了。」
「哦?什麼事?」
「就美國嘛,之前說要把我們列入三〇一報復名單,結果終於列入了。」
「嘿,這就是帝國主義。」薇點點頭:「這件事爸爸很關心,下次見到他可以問一下。不過我覺得你去問比較好,爸爸喜歡你關心時事,你既然有在關心,那就去表現表現。」
「我關心時事,又不事為了跟岳父大人『表現』。」我笑道:「反正就這樣,回答妳的問題,我愛國歸愛國,卻不反對人家示威抗議。之前燒國旗的也不是那群大學生,樹大了什麼鳥都有,一場抗議活動裡總有幾個害群之馬,不能一概而論推翻人家論點。」
「是啦,我只是借題發揮,跟你無關。」薇點點頭,微笑道:「所以還是你最好,既會想又會行動。連中正紀念堂的旗桿都被你搞出來啦。」
「其實還沒完成。」我臉一紅,那件事根本是胡財貴自己豬頭,否則全是他的功勞:「現在的旗桿還是臨時的,連底下的旗座都是成功童軍團搭的。我只是寫篇文章而已,連升旗都沒去,妳少幫我胡亂吹牛。」
「哈,倒是謙虛起來了。」薇笑咪咪地說:「這件事我還沒跟爸爸說呢,要是說了我看又要加好多分啦。」
「滅絕師太加過了,不用客氣啦。」
「主任加分給獎牌,爸爸加分給的可是我喔。」薇嘿嘿一笑:「獎牌你送小箏妹妹了,可不能拿我去送人。」
「妳殺風景殺夠沒?」
「心裡有鬼,才會連提都不讓人家提。」
薇哈哈大笑,拉著我繼續前行。
兩人走出行人徒步區,回到停車的紅樓戲院。這裡比較暗,巷子裡彷彿有個老頭人影。我把衣服交給薇,蹲下身來開鎖。薇取下衣架,把新做的制服摺好放進我的書包。這才坐進後座,等我發動車子。
「那就回去嘍?」我問,有點捨不得。
「回你家好了。」她忽道。
「咦?妳要送我回去喔?」
「不,我是要『陪』你回去。」她輕輕笑著,銀鈴般的聲音傳在耳邊:「今晚我去你家睡,可以嗎?」
「呃,可以啊。」我一愣:「平常也不是沒去過,只是沒跟媽媽說,還有妳的換洗衣服呢?」
「在你書包呀。」
「內衣褲?」
「在你櫃子裡。」
「那些沒洗耶。」
「呵呵,知道臭了吧?」她笑得好開心:「好啦,我有帶啦。本來今晚就想去你家的。」
「為什麼?」
我轉過頭去,見她一副開心模樣,笑道:
「其實也沒什麼,只是覺得最近很少看到你。不然這麼說好了,你在醫院那幾天我很擔心,出院馬上趕回去上課,家裡又多了一個阿玟,覺得很少跟你像今天這樣安安靜靜單獨相處。所以就想去你家,睡在你的床上多聊聊。今天不是週末,你得回家睡覺,我可沒人管。除非你家人說不行。」
「他們都很歡迎妳啦。」
「所以嘍,還等什麼?」
「是。」
我忙道,轉動鑰匙,離開混了整晚的西門町。
.
馳騁在街頭,晚間的台北比平常安靜,風涼涼地恍若深秋。薇在後座抱著我,嬌小的身軀透著暖意,胸部軟綿綿地,非常「女生」的感覺。
十點出頭回到家,我把車子停在樓下,從書包掏出鑰匙。我們家是一棟電梯大樓住宅,面對馬路,兩個門牌分成兩個入口。每個入口上去都有八樓,每樓四戶,算是個小小的社區。
進鐵門等電梯。我們這棟樓建好不到十年,無論樓梯或電梯都很新,就是管理員老老的又愛囉嗦又常打瞌睡。我想起一事,問道:
「對了,妳要不要我家鑰匙啊?」
薇一笑,搖搖頭:
「幹嘛給我鑰匙?」
「方便進出呀。」
「你家有家人,不方便。」她說:「不像我家只有我,想給你鑰匙我自己決定就好。這是大事,就算你爸媽都接受我,也要他們自己提出來而不是由你來給。再說我只會在你在家的時候來,你有鑰匙就夠了。」
「不用見外啊。」
「這不是見外呢。」
薇一笑,不再多說。
電梯開門了,我們踏進去按下五樓。電梯裡有面大鏡子,鏡子上貼著管理公告,看樣子管委會又要改選啦。胡思亂想間門又開了。我帶著薇來到走廊盡頭。
晚間的走廊很暗,大樓每天到這時候就會關燈。媽媽喜歡亮,每次都碎碎唸說走廊幹嘛關燈。我把燈打開,先按電鈴才開鎖進去。
才關上門媽媽就出來了,見到薇也在,笑了起來。
「咦?妳也來啦?歡迎歡迎。」
「董媽媽,不好意思打擾了。」
薇禮貌地跟媽媽鞠躬,脫鞋換拖鞋。我帶她走進家門,只見爸爸坐在沙發上,對薇笑道:
「哈,媳婦兒來啦。」
「董叔叔好。」
薇臉一紅,跨進家門。
「今天怎麼來啦?」
「呃,」我忙道:「爸爸,今天我們吃得晚,我提議讓薇來家裡住,你們……」
「又不是第一次了,解釋什麼?」爸爸笑著搖搖頭:「薇啊,剛才我們還在講,上禮拜謝謝妳照顧我這個糊塗兒子,我看他好這麼快全是妳的功勞。就是耽誤妳功課,這可不好。」
「不會不會,」薇笑道:「他都在睡,我時間多看了不少書。是他的功課才要擔心。」
「他的功課,」媽媽接口:「大概只有聯考前才會擔心吧。妳要不要吃點水果?」
「好啊,謝謝董媽媽。」
「那你們先去玩,我切好送進去。」
媽媽笑道。只見爸爸也點點頭,我連忙推薇走進房間,想想決定不關門,招呼她在床上坐下。
「呵呵,」薇大大方方坐在床沿,對我笑道:「凱,你還真緊張呢。」
「呃,是有一點。」
「平常不是也來過?」
「那是週末啊,」我搔了搔頭:「妳說得很對,我的感覺很奇怪,週末外宿妳過來都沒什麼問題,一到平常日就有點彆扭,也不知道是什麼道理。」
「這就是想太多了。」
薇笑道,接過我的書包,從裡頭拿出新買的衣服,重新掛在衣架上交給我。我把尚未繡學號的綠制服掛在衣櫃門把上,她又說:
「凱,坐下來呀。」
我傻笑一番,拉著書桌椅子坐在她對面。她道:
「凱,下次我拿幾件貼身衣物放在你這裡。你要記得自己洗,不要讓你媽媽幫忙。」
「喔,好。」我點點頭:「所以妳打算常常過來?」
「嗯。」
「不會拘束吧?」
「如果真要問,當然是有一點。」她說:「不過總得習慣的。你爸媽對我很好,我越輕鬆他們就越容易接受我。都像你這麼胡思亂想的,哪天真要嫁進來豈不是還得重新習慣?」
「呵呵。」
「你笑什麼?」
「之前笑我急,結果妳還不是在想這種事?」我笑道:「薇,我很喜歡聽妳這麼講。以前談戀愛都要偷偷摸摸的,跟妳在一起後爸媽管得反而比較少。希望未來能一直下去,說不定還能更早結婚呢。」
「希望是。」
「咦?」我愣了愣,她的語氣有點奇怪:「怎麼啦,妳對我們的感情沒信心嗎?」
「喔,不是。」她忙道:「我對我們的感情很有信心。只是呢,嗯,要怎麼講,老話一句未來很難說,所以我總是希望把能控制的變因控制好,不要事到臨頭又手忙腳亂。」
「所以要放點貼身衣物在我家?」
「呵,你就只會想這種事。」她笑了:「不過也是,代表我會常來。」
「薇,」我皺眉:「妳怎麼啦,這陣子不是都好好的?」
「這陣子哪裡好好的了?」她輕嘆一聲:「阿玟的事、你出車禍,心情其實很亂。不過這跟我覺得未來很難說沒有直接關係,你別胡亂擔心。」
「那妳為什麼嘆氣?」
「我嘆氣了嗎?」她想了想,微笑道:「或許有吧,我沒注意。不過即使有也是因為剛剛講到你出車禍才嘆氣,跟我們之間無關。我們很甜蜜,沒有什麼問題。」說著拿起自己的書包,從裡頭取出一個小盒子:
「換個話題。這東西給你保管。」
我接過盒子打開,裡頭是個小小的獎章。只見獎章有點舊,中央一個城堡形狀,外頭五顆星五道紅色光芒,別在一條紅藍相間的小緞帶上。
「這是誰的獎章啊?」
「呵呵,這玩意兒來頭可大了,不是你的北一女獎可比的。」薇取笑一句,解釋道:「這是『干城甲種一等獎章』,算是國軍裡蠻高等的獎章。平常只發給有戰功的人,或者研發厲害武器的研究人員。」
「這是妳爸爸的?」我一怔:「那給我幹嘛?」
「這是買來的。」薇搖頭:「不是給你,是要你保管。我家裡沒什麼地方藏秘密,我不想給爸爸看到,所以乾脆擺在你這邊。」
「買來的?」我想了想:「喔,瞭解。這是要給龔爺爺的吧?」
「聰明。」薇點頭:「抗戰勝利後龔爺爺拿到一個,結果勦匪負傷搞丟了。申請補發國防部要工本費,他一氣之下就不要啦,說什麼跟有功的戰士還計較這個。所以我請森怪在南部錢幣社找,還真的找到了。」
「我想起來啦,就上次去太平山他交給妳的,」我皺眉:「問題是這也不是龔爺爺的呀,別人的獎章,別在自己身上合適嗎?」
「你不懂軍人心態。」薇解釋:「這不是國防部補發的新獎章,是其他軍人的榮譽。這種榮譽是拚命換來的,得到的人都殺過敵人。之所以流出到錢幣社,要嘛人家過世了,要嘛就是沒錢,交給龔爺爺保管不也是幫同袍承續榮譽,或者幫助老兵改善經濟嗎?」
「嗯,這也是。」
「失而復得,從迷信的人來看一定有意義。」薇又道:「上過戰場的人都迷信。小時候我家對面的將軍……就是養狗的那位爺爺也說過,戰場上子彈亂飛,大多時候敵人根本只是亂射一通,想打的目標沒打中,反而糊里糊塗打死了一堆不相關的路人。所以軍人都迷信,勳章什麼的全算護身符。就算是別人的,遇到陣亡同袍的勳章也會撿走放在身上,有種要同僚保佑的味道。」
「瞭解。所以要送給龔爺爺?」
「是,這玩意兒你別看不起眼,人家可當成寶貝。」薇吐吐舌頭:「爸爸在海官念書的時候龔爺爺常跟他聊這個獎章,每次提到都說好可惜,那可是他的『研究成果』,不是光殺幾個鬼子就能拿到的。」
「研究成果?」
「剛才說過的水雷啊,那是他發明的。」薇呵呵一笑:「看不出來吧?糟老頭一個,年輕時還是發明家呢。爸爸說佈雷深了炸不到船,佈淺了很容易被發現,要算好剛剛好的深度炸人家船底,連怎麼在長江中定位都是門大學問。一般水雷都放在海水裡,很少人會在內河佈雷炸自己家後院,海水跟河水浮力不同,龔爺爺必須設計一套全新的水雷,才能放在長江裡炸日本人。難是難在沒有軍工廠,什麼都要土法煉鋼,連個引信的硫酸都要想辦法自己製備。所以這個獎章很值錢,畢竟是人家的研發獎勵呢。」
「原來如此。」
「反正這也不急著用,我們先幫爸爸整理資料,兩年之內全部完成再決定要不要一起寄給他。」薇聳聳肩:「爸爸近來常回國,或許有搬回台灣的打算。龔爺爺那邊有什麼變化也很難說。所以只是先買著,不怕準備,只怕準備不夠。」
「妳喔,就是太勞心了。」
「勞心要有成果,否則就是胡思亂想。」她說:「你就常常胡思亂想,我還挺擔心的。」
「哈,妳擔妳的心,我才不管。」我笑道:「反正只要守住底線,我們就會永遠在一起。」
「什麼底線?」
「就妳上次說的呀,不能對任何人動情。」
「很好,你記得。」薇點點頭,正經地說:「這的確是底線,只要你記得我就不擔心了。再說其實我也沒有真的在擔心什麼,畢竟你很愛我,我感覺得到。」
「呵呵,都坐在我的床上了,還有什麼感覺不到可言呢?」
我笑了起來,正想俯身上前親親她,就見媽媽走了進來。手中捧著一盤切好的鳳梨。
見到我的動作,媽媽嘻嘻一笑,搖搖頭說:
「凱啊,要記得關門呢。」
「呃,」我臉一紅,只見薇笑嘻嘻地完全沒有不好意思,只得問媽媽:「關門合適嗎?」
「小聲點就是了。」
媽媽笑道,把鳳梨放在桌上,轉身走出房間,帶上了門。
薇等媽媽離開,噗哧一笑拿起叉子,笑道:
「凱,你媽媽真有趣,還會跟你開黃色笑話哩。」
「唉,這還真糗。」
「她沒把我當外人,這樣很好呀。」
「沒當外人是一回事,哪有媽媽跟兒子說黃色笑話的?」我歎道,拿起叉子吃鳳梨,問薇說:「妳喜歡吃鳳梨嗎?」
「嗯,」她想了想:「喜歡。」
「不喜歡幹嘛不承認?」
「唉,幹嘛一定要問呢?」她苦笑著說:「凱啊,有時候我還挺懷念去年的你的,當時你反應沒這麼快,從來不會抓到我的語氣變化。好啦,我承認,我不愛吃鳳梨。」
「那幹嘛說喜歡?」
「我喜歡你媽媽切水果給我們吃,」薇輕嘆一聲:「這是很幸福的事。你有媽媽不覺得,我沒有媽媽,爸爸也不會對我做這樣的事,只有我切水果給他吃。所以覺得很珍惜,那就不挑嘴啦。」
「沒關係啦,」我忙道,想不到小小關心引出這麼多情緒:「不愛吃就不愛吃,重點在把我媽媽當成妳媽媽。我不愛吃什麼她知道,之後妳跟我們越來越熟,媽媽一樣會準備妳喜歡的東西給妳吃。幸福照樣有,不要勉強自己吃不愛吃的東西。」
「不是這樣的……」
「我知道妳要說什麼,」我不讓她繼續:「妳想說妳只能是媳婦,不能是女兒對不對?我跟爸爸聊過這個話題,他說妳是錯的,這是相當落伍的觀念。爸爸說了,妳雖然是我的女朋友,然而我們年紀還小,將來能不能永遠在一起還有很多變數。只要妳一直跟我們相處,不是分手就再也不聯絡了,那麼他就會把妳當成一個女兒來看待。一直走下去更好,妳是媳婦兼女兒,他常常遺憾沒生個女兒,看到妳喜歡得不得了,這可不是因為我的關係。」
「那是他跟你……」
「不,妳錯了。」我搖頭:「薇,或許妳很瞭解我,卻不會比我更瞭解我爸爸媽媽。我跟爸爸是在今年掃墓那天聊起這回事的。爸爸很孝順,從不在爺爺墳前亂講話,當天雖然沒有真的跟爺爺說,但是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很想跟爺爺吹牛有妳這麼好的媳婦。那時候媽媽去買金紙了,我偷偷跟爸爸講妳說只能當媳婦不能當女兒的事,他聽了哈哈大笑,說妳原來這麼傳統,下次看到妳要好好『教育教育』,都什麼年代了,回家喊一聲,想吃什麼媽媽當然會做給妳吃。」
「他……」
「我還沒說完,」我再度打斷她:「後來媽媽回來了,爸爸把這件事一說,媽媽就說妳真的太辛苦了,想這麼多有的沒的,拷問半天追問我妳愛吃什麼,還因為我不知道唸了我一頓。」
「唉。」她輕嘆一聲,眼睛紅紅的像是很感動,搖頭說:「凱啊,你幹嘛把我的話跟他們講啦?」
「因為妳把他們當外人,他們卻把妳當成女兒。」我說:「所以了,妳少彆扭。上禮拜跟馨馨來不是好好的,怎麼吃個鳳梨又開始胡思亂想了?」說著把盤子端走,笑道:
「不吃算啦,妳不吃最好。我可愛吃得很。」
薇苦笑一番,搖了搖頭,又嘆了口氣。
我自顧自吃鳳梨,讓她自己安靜片刻。見她老是不講話,只得又道:
「好啦,別想那麼多了好嗎?」
「嗯。」
「所以真的一口也不吃?」
「我想吃啊,是你拿走的。」
「好好好,那就吃。」
我忙道,把盤子遞到她面前。只見薇拿起叉子,輕聲說:
「凱,記得幫我謝謝他們。」
「我才不要,」我把盤子塞到她手上,笑道:「把妳當女兒是他們賺到,這種女兒上哪兒找?所以說龔爺爺的事情我得好好辦,否則就太對不起妳爸爸了。」
「嗯,這麼一說,那就不客氣啦。」薇終於開心了起來,笑道:「這麼說也對,爸爸養我這麼大,糊里糊塗就被你們家拐走啦。那好吧,我愛吃蘋果草莓哈密瓜葡萄楊桃西瓜釋迦還有葡萄柚,討厭吃鳳梨芒果榴槤櫻桃,都聽清楚沒?」
「聽清楚啦。」我笑道:「為什麼討厭鳳梨?」
「酸啊,吃完嘴巴很澀。」
「芒果?」
「會過敏。」
「榴槤?」
「臭死了。」
「櫻桃?」
「這個嘛,」她笑了起來:「其實吃倒是挺愛吃的,問題是每次吃都滴在衣服上,染色洗不掉,加上家裡都是白色系的處理起來很麻煩,就火大不吃了。」
「呵呵,瞭解,我都記得啦。」
「好,那你好好記得,可別忘了。」她笑道:「之後你幫我寫信給龔爺爺,我翹著二郎腿吃水果,只要水果不對,本小姐就翻臉喔。」
「是是是,我怕妳。」
「真是的,還怕我咧,就算當女兒我也沒這麼挑剔好不好?」她一副拿我沒辦法的模樣:「我這個女兒多乖呀,家也是我顧,飯也是我燒,又種花又裝潢的,還翹二郎腿吃水果咧,之後當然是切水果給你媽媽吃嘛。」
「她愛吃釋迦,先告訴妳一聲,」我笑道:「爸爸愛吃橘子。兩老都很方便,沒一個要切的。」
「那我還真是賺到了。」
她笑道,叉起一個鳳梨,笑吟吟地放入嘴裡,露出一個「好酸」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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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梨吃完,我們把盤子拿出去洗好。爸媽都回房間了,看來是要留空間給我們。時間已晚,我要薇先去洗澡,我房間沒浴室,帶薇走到外頭浴室交代盥洗用具、毛巾牙刷之類的事。薇有點不好意思,拿出貼身衣物走進浴室,我在外頭等她把制服換下,拿回房間掛好,想了想還是不敢陪她一起洗,當即回到房間,坐在書桌前發呆。
就這麼會兒功夫,媽媽又走進我房間,笑道:
「薇去洗澡了?」
「是啊。」我說:「沒有不方便吧?」
「沒有,」媽媽搖頭:「之前說過了,你帶她回來我們很歡迎,比你去她家好。今天怎麼突然想過來?」
「就在外頭聊開了,捨不得結束。」我說:「又不是週末,所以只好她過來。」
「你打個電話就好。」
「還是要回家睡啦。」
「少裝乖,」媽媽一笑:「你應該常常帶她回家,讓我們幫你照顧她。比起你過去又麻煩她照顧你來得強。這兩天怎樣,一回學校就搞得三更半夜,身體吃得消嗎?」
「我已經好了啦。」
「腰還痛嗎?」
「有點酸,不要太用力都沒事。」
「那應該行為會檢點一些。」媽媽笑道,忽問:「凱啊,你有性經驗了,對不對?」
「呃。」
「我不管你,」媽媽忙道:「從小我就告訴過你了,這種事只有遲早,沒有什麼對錯之分。再說像你這麼皮,我看早就有了也說不定。我只是要提醒你,保險套不是用來丟的,記得要用,不要樂極生悲。」
「呃。」
「好啦,反正就那幾句話,該說的都說過。薇很有分寸,是你自己才要注意言行。另外還有件事,你們交往得很深,也是時候要介紹她爸爸給我們認識了,你說呢?」
「呃,好啊。我問問她意見。」
「那就等你,不要一玩就忘了。」
「好啦。」
「下次找馨馨來吃飯。」
「那要等週末,不然吃完晚飯她再回基隆都午夜啦。」
「好,知道了。」
媽媽點頭,看了看掛在衣櫥門上的北一女制服,轉身離開房間。
薇洗好時媽媽已經回房了,她穿著運動裝,臉紅噴噴地走回房間。我交代一聲自己去洗澡,洗完出來見她還坐在書桌前,當即笑道:
「在想什麼啊?」
「才跟你爸爸講完話呢,」她微微一笑:「他出來喝水,見到我聊了一下。」
「你們聊了什麼?」
「他說看什麼時候約我爸爸一起吃個飯認識認識。」
「咦?媽媽剛剛才跟我說過。」
「我知道,你爸爸說不放心你,乾脆直接跟我講。」
「唉,幹嘛不放心?」我搔了搔頭,坐在床上:「那就看妳安排好了,妳爸爸不是下週就回來?」
「這次不適合,」薇搖頭:「剛剛發生阿玟的事,我覺得你自己跟他多聊聊比較好。說不定他也另有安排,連跟你聊都沒時間。對了,再提醒你一次,見到爸爸千萬別漏口風,我爸爸反應很快,之前問他龔爺爺的事他已經有點懷疑了,你只要提到個邊,不管說得再少,都會被他發現你跟我正在策劃什麼。」
「好,知道了。」
「其實剛剛我就在想這件事,」薇忽道:「唉,要是媽媽在就好了。爸爸一遇到媽媽什麼都好,如果媽媽還在,只要隨便說幾句話他就會自己去跟龔爺爺道歉說好聽的,根本不用這麼麻煩。」
「說不定妳去說效果也是一樣。」我笑道:「從妳轉述的感覺,我覺得妳跟妳媽媽真的很像,換成我是妳爸爸,妳說什麼大概我也只能乖乖去做吧。」
「我跟媽媽沒有那麼像,」薇搖頭:「女兒只能跟爸爸撒嬌。媽媽卻可以安慰爸爸,我每次安慰爸爸他都只是摸摸我的頭,對我笑笑,笑容也很勉強。」
「妳爸爸看到妳一天天長大,感覺也會逐漸改變的啦。」
「那也不能替代媽媽。」
「這麼一說妳媽媽真的太完美了,」我唏噓道:「說不定看到妳的模樣,他反而會一直想起妳媽媽?」
「這倒不會,」薇依然搖頭:「我長得是他們的綜合體,沒有比較像媽媽。」說著微微一笑,從書包裡拿出皮夾。
薇的皮夾很樸素,左右對開像是個男生的皮夾。黑色手掌大小,角落印著一個像是大寫A字型的商標。皮夾有點舊了,裡頭放了三四張卡片,左邊有個透明方格,放著一張照片。
薇把照片抽出來,笑咪咪地望了一眼,交給我說:
「你看,這是我們全家福。媽媽抱的小朋友就是我喔。」
我接過照片,小心翼翼地拿在手上。這張照片不知道是誰照的,小小一張照得既清楚又明亮。背景是個老老的房子,顯然就是薇小時候住過的眷村,高大英挺的爸爸穿著軍裝,薇媽媽一襲連身長裙,抱著大約五六個月大的薇。
薇睡著了,圓嘟嘟的模樣好可愛。薇爸爸好年輕,一張國字臉比上次見到的時候黑一點,雙眼炯炯有神,臉上卻是開心的笑。
薇媽媽長得超級美麗,跟薇一樣的髮型飄在肩頭。薇說的沒錯,雖然乍看之下薇很像媽媽,認真瞧瞧卻可以看出很大的差異。薇的鼻子、眉毛都像爸爸,嘴型、臉型與耳朵都卻像媽媽。至於眼睛,由於照片很小,倒是瞧不出來到底像誰。
然而,不管薇比較像誰,照片上的媽媽,卻在瞬間給我某種極其強烈的感覺。
薇媽媽笑得很溫柔,看起來氣質優雅,毫無薇口中的頑皮模樣。她的笑容很淺,透著某種既柔和又幸福的感覺。望著鏡頭的模樣很專注,卻又帶著飄忽、不知道在想什麼的莫名神情。
這份神情,我訝異地覺得,我在哪裡見過。
瞬間的震撼,我苦苦思索,卻總想不起自己在哪裡見過她。薇媽媽早就過世了,是薇之前給我看過的照片嗎?還是她長得很像誰呢?抑或是薇也流露過這樣的神情,才讓我覺得如此熟悉呢?
強烈的熟悉感,彷彿薇說過的Déjà vu。我絕對見過她,不是從這樣的照片,而是真實地、面對面地見過這個人,親眼看過這樣的神情。
薇見我半天沒出聲,推我一把問:
「凱,你在想什麼?」
「呃,」我連忙回過神來:「喔,沒事沒事。」
「沒事?」她疑惑地望著我:「你的表情好奇怪,怎麼啦?」
「這……」我呆了呆,心裡流過一遍,決定先問她:「薇,問妳一件事不要覺得很奇怪。妳媽媽有姊妹嗎?」
「咦?」她一怔:「有,你問這個做什麼?」
「妳先回答我,待會兒再解釋。」我把照片還給她,試圖抓住心裡那絲奇異的感覺:「她有什麼姊妹?」
「我只有一個阿姨,比媽媽大七歲,嫁給一個開成衣廠的老闆,住墨西哥很多年沒回來了。」
「其他呢?」
「還有舅舅在桃園。他跟爸爸不大好,我們很多年沒見了。」
「就這樣?」
「是的。」薇怔怔地望著我:「凱,怎麼啦,你覺得見過媽媽嗎?」
「呃,是。」我皺眉:「可是這不可能呀。」
「是不是上次在我家看照片的時候看到的?」
「我不記得了,上次我們有看到妳媽媽的照片嗎?」
「有啊,也是我小時候的照片。」薇點頭,笑道:「我懂了啦,你覺得看過我媽媽是不是?你這糊塗鬼,我有給你看過幾張媽媽的照片,她照相都是這種表情,每張都一樣,要說是剪貼上去的也不奇怪。爸爸說媽媽照相喜歡露出一副很有氣質的表情,可是一照完馬上嘻嘻笑,還會跟爸爸扮鬼臉。」
「呵呵,果然是妳媽媽。」我點點頭,心裡卻毫不認同這個解釋。那股情緒太強烈了,絕不是只從照片上看過。甚至比電影裡會說話會演戲的演員還強烈,是一股實際見過面、講過話的感覺。
然而,這是不可能的。我想了半晌終於放棄。薇靜靜地望著我,知道我並沒有被說服,卻也不說什麼,只是無聲地笑著,輕輕地說:
「凱,別想了呢。」
我點點頭,正要傻笑一番說點別的話,突然心念一閃,我知道在哪裡見過她了!
照片中的人,就是上次車禍昏迷時,站在一片純白中,身邊跟著小燕學姊,穿著一襲雪白的連身長裙。帶著溫暖的微笑,跟我勾手完成某個重大承諾的「大姊姊」!
瞬間渾身浮起雞皮疙瘩。她竟然是薇的媽媽!
我一震,心裡倏地閃過許多念頭。這件事該跟薇說嗎?跟薇說有什麼好處呢?當時我撞到頭了,昏迷又甦醒好幾次,夢中的她身邊還有小燕學姊,而小燕學姊卻早已過世了。是她託夢給我想說什麼嗎?問題是我一點也不記得她跟我約定了什麼啊!還是說我只是把照片裡的她記了起來,當受到重大衝擊時不能控制地跑出來而已?是啊,她過世了,小燕學姊也是,潛意識把兩人的形象連結在一起也不是不可能。這種亂七八糟的感受,有必要對薇說嗎?
而且,就在這個瞬間,我心裡已然不能控制地,浮起那三個早就被我刻意遺忘,不敢想起的字。
「半」「亦」「得」。
不知為何想起這三個字,冷顫之下努力克制,電光火石間權衡完畢,我決定先別跟薇講。說真的我也不明白為什麼要瞞她,卻知道不適合在這樣的一個晚上告訴她這樣的事。於是笑道:
「好啦,我不想就是。妳說得對,我只在照片上看過妳媽媽,她也真好玩,幹嘛照相一定要有個標準表情啊?」
「她喜歡這樣,我也不懂。」薇看我一眼,銳利的目光似乎想從我的表情裡讀出什麼,半晌後才說:「凱,你是不是在想什麼?」
「嗯,怎麼講,」我也望著她,微笑著:「剛剛看到照片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在想這算不算妳之前說過的Déjà vu,所以想了一下。」
「原來如此。」
薇點點頭,表情像是稍微鬆了口氣,卻也帶著幾絲懷疑。
我不讓她繼續想下去,笑道:
「說真的,妳媽媽實在太漂亮了。妳有看過她的畢業紀念冊嗎?」
「咦?對耶。」薇一怔,終於轉移了注意力:「我倒是從來沒想過她有畢業紀念冊。呵呵,當年她應該是西瓜皮吧?好呀好呀,我回去找找,爸爸應該把媽媽的紀念冊都收在書房,我去看看她當年的模樣。」
「我也要看。」我笑道。
「不行,我先看,」薇嘻嘻一笑:「漂亮的話就給你看,很奇怪就算啦。媽媽在天之靈大概還是愛美的。」
「不會啦,當年妳爸爸愛上的還不就那顆西瓜皮?」
「這也是,不過當年他們比較土,」薇笑道:「爸爸就不肯給我看他的官校照片,說是很沒形象。我偷偷看過,哈哈,真的很好笑,所以你不可以先看,更不可以偷看,知道沒?」
「好,知道啦。」
我笑道,偷偷吁了口氣。竟然瞞過了薇,這還是破天荒頭一遭哩。
.
兩人隨口說笑,不知不覺間忽然已近午夜。我擔心起薇的衣服,她看看新買的制服,笑道:
「呀,忘了還有學號的事。明天只好穿髒衣服啦。」
「一天不洗不會怎樣啦。」
「那是你這個臭男生,我不喜歡。」
「馨馨就每個禮拜洗一遍。」
「她很辛苦,又不像我這麼亂花錢。」薇歎道,卻又笑道:「你也真是的,乾妹妹幾天洗衣服都知道,幸好我跟她很熟,不然搞不好還要吃醋呢。」
「別人或許,馨馨不會啦。」
「這是真的,你們的關係很健康。」薇認同,忽然又說:「凱,認真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
「梁文渝的錢,你是真的覺得他們家一定會還,還是你覺得應該要他們還,因為那是我的錢?」
「呃,」我呆了呆,怎麼又提起這個了:「我是真的覺得他們家會還,連不要他們還都不行。」
「要是我能說服她呢?」
「這個嘛,」我想了想:「我忘了有沒有跟她說過那是妳的錢。要是說過,那妳去說還有點道理;要是沒說過,那她一定急著馬上還,這不是適得其反嗎?為什麼妳這麼在乎這件事?」
「嗯,這很難解釋。」薇一笑:「我認真問你,你倒是問了回來。這樣吧,也該睡了,我們躺著講。」
「好。」
我點點頭,扭開床頭小燈。薇笑著躺上我的床,縮在單人床內側,拉上被子,在裡頭脫衣服。
她喜歡裸睡,這是早就知道的。我把兩人明天要穿的衣服掛好,按例把書包掛在椅背上。薇的書包很重,於是就擺在椅子上,走去關了房間大燈,想想又拉上窗簾,確定房門緊閉,這才回到床邊,脫下身上的睡衣。
薇笑咪咪地望著我,我鑽進被子裡,用自己的肌膚摟著赤裸的她。
薇的身子暖暖地,臉也紅紅地,低聲說:
「凱,今天人家那個來,不能給你喔。」
「沒關係呀,」我忙道,克制自己的慾念:「爸媽應該還沒睡著,還是安靜點吧。」
「嘻嘻,那我們繼續講梁文渝。」
「呃。」
我有點彆扭,赤裸的自己摟著赤裸的薇,說實話還真不想提起小渝。不過剛才已經講了,不講下去只怕又惹她亂想,於是說:
「好啊,妳講。」
「其實我要問的已經問完了,是你沒有回答,反而問我為什麼在乎這件事。」
「我回答啦,我覺得不管說什麼,他們還是會還的。」
「那我去跟她說好嗎?」
「妳想去就去,我不攔著妳。」
「可是不贊成?」
「怎麼講呢,」我有點傷腦筋:「我記得是沒跟她說過啦,所以她並不知道那是妳的錢。妳一說豈不讓她有壓力?既然目標是不要她還,那就只能我去說,而不是妳去說。這妳認同嗎?」
「認同。那你為什麼不去說?」
「因為我覺得人家一定會還啊。」我笑了起來:「這不是鬼打牆嗎?反正我這麼認為,所以沒必要去說。再說我也不希望她知道我是用妳的錢幫的忙。」
「為什麼?」
「因為當時,唉,好啦,我跟她有點感覺嘛。要是被她知道了,難道不會覺得受傷嗎?」
「為什麼會受傷?」
「因為那是妳的錢啊。」
「呵呵,她不會的。」薇笑了起來:「說來說去你還是心裡有鬼。好啦,我跟你說,我已經找過她了,她說這可不行,你已經幫了她太多太多,還你錢的重點不在錢本身,而是對你的承諾。」
「呃,妳找她講這個幹什麼嘛。」我歎道:「看,她果然這麼說。」
「我還沒講完呢,」薇一笑:「她聰明得很,一聽我這麼說就問我錢是不是我出的。當時我嚇了一跳,問她是怎麼知道的。她解釋說你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有這麼多錢,上次你帶她去我家,她一進門就知道錢是我的了。那次你說了好多我們的事,她聽了很感動,也想成全我們,更知道你既然可以作主用我的錢,代表我們的關係絕對遠超過這筆錢的價值。所以不說破你,只是祝福我們幸福。」薇頓了頓:
「凱,她真的很可愛,你們雖然不能在一起,卻要好好珍惜這個朋友。她知道我不要她還,也知道我不在乎這筆錢,卻還是堅持要還,因為錢雖然是我的,借的卻是你,你跟我的帳是你我之間的事,她對你的承諾,卻不是我能干涉的。」
「我就知道。」
「我不認為你真的知道,」薇輕輕地說:「你心裡想的是『她家』要還你錢,我在講的是『她』對你的承諾,這是兩回事。凱啊,這是人家梁文渝的小小心事,不是不想對你有所虧欠,而是不願意對你失信。你瞭解中間的差異嗎?」
「不瞭解。」
「因為她真的愛你。」薇輕嘆一聲:「這是很奇妙的心思,之所以不想違背承諾,是因為她覺得你太好了,一個沒做出任何努力的她若是連承諾都做不到,那人家就沒臉見你了。所以你若不讓她還錢,就是不讓她繼續跟你往來,她不願用這點錢換掉你這個朋友,所以打死不都會不還。」
我默然半晌,點點頭說:
「那我懂了。」
「你懂了什麼?」
「我懂妳為什麼一直要我勸她別還了。」我緩緩地說:「薇,妳很早就知道她是這種情緒了對吧?之所以不要她還,就是不希望我們未來還有機會見面,是不是?」
「是的。」
薇毫不遲疑,認真地點了點頭。
「那妳還說要我珍惜這個朋友?」
「因為我做不到呀。」薇歎道:「她一定會還的,我拿她沒輒。再說她的確是個好人,既然一定會繼續下去,不如鼓勵你們好好相處。」
「為什麼妳要擔心她?」
「因為,如果說有什麼人會變成我的情敵,那就只有她一個人。」薇忽道:「凱,你或許不覺得,但我就是這麼想。我不怕小箏妹妹、不怕馨馨、不怕阿玟,既不怕那些演講社的也不怕王藝嵐。這些人都威脅不到我,只有梁文渝,我承認是我最大的敵手。」
「為什麼?」我愕然。
「因為她很直接,一顆心是透明的,卻又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在想什麼。」薇靜靜地說:「凱,我一直覺得這些是我最大的特質,然而我卻必須承認她也是這樣的人。她可以是個百分之百的『純粹朋友』,跟我們當時一樣。這段時間我已經陷得很深了,又有很多必須面對的情緒。有時候甚至覺得,說不定跟她在一起,你還比較開心呢。」
「不會的。」
「你不要否認得那麼快。」
「不會的。」我笑了起來:「薇,妳真的在患得患失,明天在北一女門口吻我不許黃牛。妳知道為什麼我這麼確定嗎?」
「你說。」
「所以妳不知道。」我輕嘆一聲,點點頭說:「難怪妳有壓力,這的確是妳的罩門。這樣講好了,妳記得我們第一次去澎湖那天,妳對我說的話嗎?」
「你太重要了,所以我不會冒險。」
「那麼說的妳,就不患得患失嗎?」
薇一怔。
「所以了,妳的情緒,誠如妳說的『很透明』。」我認真地說:「即使妳反應很快、藉口也很會講,卻還是瞞不了人的。妳很會自我設限,被一堆情緒綁住,對什麼都患得患失。對我是這樣、對詩聖也是,連對阿珍都想不開。沒錯妳很愛好自由,不過妳這輩子也沒真的自由過,所以總是小心翼翼安排這個安排那個。」我停了停:
「麥當勞的妳只是跟我認識認識開玩笑,並沒有特別目的,更沒有設防,所以很自由。之後喜歡上我了,妳就開始保護自己啦,又是幫我找真愛又維納斯的,反正就是不敢真的跟我在一起。這跟妳的『不冒險』一樣,總是先確定退路,再決定該怎麼前進。」
「所以呢,你想表達的是什麼?」
「我想表達的是,我早就知道妳是這種人啦,」我笑道:「妳騙不了我,就像我騙不了妳一樣。問題是我愛的就是這樣的妳啊,那又何必堅持透明不透明,純粹不純粹呢?我愛的不是『純粹的朋友』這個身分,而是妳啊。妳從頭就是這種人,又不是變了,那又何必擔心小渝作為『純粹朋友』變成情敵呢?沒錯妳的觀察很準,她的確可以是個純粹的朋友,那就當個純粹朋友好了,我又不是以朋友是否純粹決定戀愛對象的。妳我從認識起就是純粹朋友,今天卻早就不純粹啦。我們是家人,妳想來我家就來我家,我爸爸要妳不要用傳統媳婦角度看自己,妳還要我假裝妳爸爸寫信給龔爺爺,這麼多環境因素加進來,能夠符合當時我們對『純粹』的定義嗎?」我一笑:
「再說妳的記憶未免也太片斷了點,當時說好純粹朋友是想當就當,不當就拉倒的,這才純粹不是?那我可不幹,妳對我一堆承諾可不能說算了就算了,我的地主還沒當上哩,幹嘛,後悔啦?」
「真是的,」薇一怔,訝異道:「怎麼會這樣,你竟然看出我的盲點了。」
「什麼盲點?」
「就是我忘記『純粹朋友』只是開始,並不是我們追求的目標本身。」薇看上去有點懊惱,卻又覺得很輕鬆:「凱,對不起,明天給你罰就是。我一直覺得梁文渝很有壓力,被你這麼一說,原來是我想錯了。」
「就是說嘛。」
「好吧,那她還是得還錢。」薇噗哧一笑:「凱,你有沒有很討厭我這樣?」
「不會,妳總是這樣。」
「哼哼,很辛苦是吧?」
「沒錯,所以妳得好好補償我。」
「我補償你的還不夠多嗎?」她柔聲說,縮在我的懷裡:「凱,對不起。我從回來到今天真的都在患得患失,原本以為已經放下來了,結果還是這麼害怕。」
「妳在怕什麼呢?」
「我不喜歡談戀愛,」她輕聲道:「談幾次戀愛就是跟幾個人說再見。我一直在找個讓我能夠完全放下心,能夠舒舒服服什麼都不想的感情,卻又總是想太多。你會不會覺得很困擾?」
「我說會的話,妳就不會想太多了嗎?」
「不會,所以你不能覺得困擾。」
「好吧,遵命。」我笑了起來,薇的不講理很可愛:「這就對了,妳喜歡自由自在,那就去自由自在嘛。妳超好笑的,又愛想很多又愛自在,想到什麼厲害的就取笑別人,想自在就拉著別人按照妳的方式『自在』。這就是我喜歡的妳啊。」
「我這麼霸道,你還愛我?」
「妳霸道是假象,其實還是很傳統的。」
「討厭。」
「我喜歡傳統啊。」
「對啦,老東西,這個我知道。」
「是有水準的東西,上次就破解過了妳少來。」
「唉,這可糟了。」薇認輸:「我真的講不過你了,就不要等我老了每天都被唸,又回不了嘴,那可悶死我了。」
「誰叫妳從第一天就欺負我,」我哈哈大笑:「當時好厲害,怎麼講都要我承認捨不得請妳抽菸。這叫現世報還得快,還是趕快幫我生個寶寶,將來可以唸他,這就能平衡了。」
「哼,要唸也先去唸你的震澤。」
「妳去唸,我才不怕。」我笑道:「妳就這幾招,先殺風景再笑我當真,這我也破解過啦。換一招吧?」
「唉,怎麼每招都不管用啦?」
薇笑道,捏捏我的臉,仰頭吻起了我。
不知為何,我覺得她的吻有種「換一招」的感覺。薇赤裸地靠在我身上,小小的身子暖暖地,像是想證明什麼,又像在「奉獻」什麼。我心疼地捧起她的臉蛋,溫柔地吻著她。吻著這個把自己全然給了我,卻總是擔心這個擔心那個的「妻子」。
或許剛剛不該瞞她的,我突然想。
不管是不是潛意識,甚至真的是託夢,告訴她又怎樣呢?我記不得夢中的「大姊姊」跟我約定了什麼,並不改變那是一個我跟薇媽媽正面接觸、正面認識彼此的經驗。薇應該很高興才是,就算相處時間不長,她還是薇的媽媽,薇很羨慕我有媽媽,即使我家已經完全接受她了,她依然渴望有個媽媽。薇對她的情緒是孺慕的,並非只是受到她爸爸影響。
若是她知道,她所思念的媽媽,已經跟我有了某種莫可名狀的「約定」,她會不會很高興呢?上次的「羅莎三號」已經充分表達了薇的感受,她非常希望我跟她媽媽有某種連結,彷彿只有這樣,她才真的能夠放心跟我在一起,讓我成為「媽媽認可的伴侶」。
一吻結束,薇滿足地躺在我胸口。我靜靜感受著她的陪伴,感受著被子裡的小小空間。夜深了,明天又會是忙碌的一天,我們在一起至今剛好四十天,或許時間還太短吧,我心想,很多事情,還是需要時間慢慢沉澱的。
薇摟著我,緩緩睡著了。
她也會先睡著了。不像之前都會等我、撐著直到確定我墜入夢鄉才去睡覺。我輕輕嘆了口氣,她真的好辛苦,又要照顧我又要照顧爸爸,把每個人都扛在肩膀上,難道這就是滅絕師太說的,能力越大責任就越大嗎?
想著想著我也迷糊了。時間靜靜流逝,這一天即將遠離。想想今天真的做了很多事,又練詩朗隊又跟滅絕師太聊天,晚上跟薇說了這麼多,也算是這段時間以來難得敞開心胸的溝通吧?
不要憂慮明天了,天父也說明天自有明天的憂慮,此刻懷裡抱著的就是幸福。薇已經可以正面談起震澤了,我也不該繼續擔心未來又發生什麼變化。該來的責任都會來,逃避只會更難處理。我要做的,只是讓薇幸福而已,就這麼簡單。
朦朧間再度想起薇的媽媽。夢中的「大姊姊」,希望妳再次出現在我夢裡,告訴我之前說過什麼,告訴我怎麼疼妳的女兒;更要告訴我,如何永遠守護與薇的這份感情,讓她真的可以自由自在的,從此再也不擔心。
於是,我也睡著了。睡在自己熟悉的床上,睡在註定一輩子陪伴我的妻子身邊。帶著莫名的感受,結束了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