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寂靜的旋律

她的手很冷,卻帶著溫暖;她的笑容很淺,卻藏著深深的體貼。

一週後。

空氣中飄著爆竹與年菜的味道。街道上靜靜的,台北市宛若空城。氣溫雖低,天空卻是難得的蔚藍。二月六日,大年初三下午,我獨自在附近閒晃,在寒風中來到國中校園。

寒假至今一個禮拜,過年忙得不可開交,直到今天終於有了個沒事幹的下午。過年總是這樣,忙啊忙地不知道在忙什麼,親戚拜年來去,也不知道這種儀式到底有什麼意義。

信步走進校園,裡頭空無一人,草地一片枯黃,瀰漫著濕涼的氣味。沿操場走了幾圈,我默默感受死寂中的寧靜。這是個沒有生氣的日子,連陽光也顯得死氣沉沉,不帶絲毫暖意。

隨著小玫離開,忙碌的世界停了下來,措手不及的寒假與過年,讓原本繽紛的生活化成一片沉寂。我像是被掏空了,茫然混了幾天。期末考前的情緒快速消褪,只過了這麼短的時間,就化成了一場模糊混沌的夢境,在這個原本該是喧嚷的過年氣氛中,成為夢醒時分難辨真假的破碎記憶。

很奇怪地,從機場回來後我就不再難過了,連遠遠打來的安慰電話都顯得多餘。老實說啦,既然小玫一定會走,那走就走吧,早知道晚知道其實差不多,反正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早砍早痛快,當真砍下去,好像也沒有那麼痛。

操場上空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不像平日時總有一些打球的學生。這是我頭一回在過年假期來學校,望著四下蕭索的景象,感覺十分陌生。

四百多個日子以前,也是在這裡,我對小玫產生了感情。那是個秋天即將結束的週日午後,天氣很好,陽光像今天一樣燦爛。當時我一個人在教室讀書,準備在模擬考拿個好成績,爭取進入升學班就讀。讀累了跑去操場舒展筋骨,剛打算回教室,就見小玫穿著一身粉紅色洋裝,站在球場邊,陪一個小孩子玩遊戲。

小玫跟我從國小一年級就同班,兩人交情也不只一天了。雖然這兩年比較少聯絡,見到面總也會打打招呼。看到了我,她揮揮手,笑道:

「凱子啊,怎麼一個人在學校呢?」

「天氣很好,在教室讀書。」

「你也會讀書喔?」她取笑:「這倒是個新聞。」

「只剩一個多學期就聯考了,總要讀讀書的嘛。」我哼了哼:「那妳呢?模擬考準備得如何啦?」

「就那樣嘍,反正又不是明天就要考。」

「妳們班已經開始晚自習了吧?」

「對啊,一上國三就開始了。」

「每天留到幾點?」

「九點半左右,」她想了想,伸手扶住跑過來的小孩子:「反正就那樣,大家都習慣了。」

「原來如此。這個小孩是誰啊?」

「孫老師的女兒,」小玫道:「老師來學校準備模擬考題目,正好遇到我,就把女兒交給我帶。」

「嗯。」我點點頭,心想客套幾句也就夠了,便道:「好啦,那我不吵妳了,趕快陪小孩玩吧。」說著揮手離開。

小玫站在原地沒動,神情古怪望著我,好像想說什麼,卻又忍住了沒說。

「咦?妳還有事嗎?」

「沒事,你忙。」

「有話就說啊。」

「其實沒什麼啦,」她笑了起來:「只是覺得很有趣罷了。認識你這麼久,卻好像很久沒有跟你說過話了。」

「這是真的,」我點點頭:「上次跟妳講話搞不好是國小一二年級的事了。」

「沒啦,五六年級我們也同班啊,那時候也說過話吧?」

「嘿,」我聳聳肩:「別提五六年級了,當時我很少跟人說話吧。」

「那也是,那時候你挺彆扭的。」小玫停了停,突然說:「喂,問你一個問題好嗎?要誠實回答喔!」

「妳問啊。」

「聽說你在追我們班雅雅?」

「沒有,我跟她只是朋友。」

「真的嗎?」

「是啊,大家都不信。」我嘆道:「妳不要聽那幾個長舌婦亂講,我跟她清清白白的,真的只好是朋友而已。」

「你知道雅雅其實很喜歡你嗎?」她古古怪怪地笑了起來。

「上學期或許,國三以後我們已經正常化了。」

「表示之前有曖昧嘍?」

「老實說我搞不清楚,」我承認:「天天一起吃早餐,總會有點交情吧。」

「你喜歡她嗎?」

「喂喂喂,妳是包打聽的嗎?」我連忙打斷:「這個問題我被我們班的問過幾百遍了,反正我們沒有在一起,就是這樣,別再問了。傳出去又被別人加油添醋,對雅雅也不好。」

「你倒是挺保護她的。」小玫笑道。

「本來就是,人言可畏啊。」

「跟你說吧,其實她一直喜歡你喔。」

「妳又知道了?」

「誰都知道,」小玫笑嘻嘻地說:「這件事在我們班是個公開的祕密,雖然雅雅自己不承認,不過大家都知道她對你很有好感,只是你這傢伙太辜負人家,一直不把她的感情當一回事。」

「話都是妳們在講,」我哼了哼:「雅雅怎麼想,妳會比我更清楚嗎?」

「當然了喔,我跟她交情很好的。」小玫說:「我們都勸她不要跟你走太近,她不但不聽,還一直幫你說話。」

「妳們幹嘛勸她不要跟我走太近?」

「你也應該知道,大家對你的風評不大好。」

「我幹嘛了?」

「你成績爛,又不肯努力,馬上要聯考了,每天只會跟你們班那幾個小混混浪費時間,」小玫數落:「大家都覺得雅雅對你一片真心,你卻會害她考不上高中。」

「多謝指教,」我沒好氣地說:「妳講話還真好聽。」

「這可不是我一個人的想法,」小玫強調:「老師啊、我媽媽呀,班上同學都這麼說。」

「無所謂,隨妳們講。」

「我問你喔,你是不是沒打算考北聯啊?」

「我當然要考北聯啊,」我一愣:「為什麼這麼問?」

「學校每年最多只有十幾個考得上公立高中啊,你又不在八班,覺得自己考得上嗎?」

「說實話,大概沒機會,」我承認:「但是總得去考吧?喂,這種問題是不是太沒禮貌了一點啊?」

「會嗎?」她一笑。

「幾年沒講一句話,」我不滿地說:「一開口就問人是不是考不上,這算有禮貌嗎?」

「我問的是你有沒有要去考。」她噗哧一笑:「只是好奇嘛,幹嘛生氣?」

「好奇我要不要考聯考?」

「好奇雅雅為什麼喜歡你,」小玫說:「把你誇得跟什麼一樣,我還真是搞不懂。」

「大概她比妳聰明一點。」

「哇,好大口氣。」

「起碼我沒有出口傷人。」

「好吧,算我不對,跟你道歉。」小玫笑道:「那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一樣要老實說喔。」

「問吧。」

「聽說你要爭取進入八班?」

「又是雅雅說的?」

「對啊,除了她還有誰?」小玫點頭:「你真的想進第一好班喔?」

「沒錯。」我點點頭:「學期開始的時候我找過王老師,她說只要我的模擬考成績贏過八班隨便哪個人,她就讓我進去。」

「你有把握嗎?」

「我是七班第一名耶,要贏過八班最後一名,不是那麼難吧?」

「人家是第一好班耶!」

「第一好班又怎麼樣,我就不覺得八班每一個都那麼強。」

「你的口氣真不小。」

「那是妳們小看人,」我哼了哼:「上次模擬考,八班一半都到不了北聯的最低錄取分數。學校程度這麼爛,他們自己覺得是精英,比起別的國中一年考上幾百個公立的真是笑掉大牙。這叫井底之蛙,想要考贏他們,只怕也不是什麼不得了的事情。」

「或許你說對,」小玫點點頭:「不過別人爛並不代表你厲害,至少八班的每天都在晚自習。你自己呢?都在幹什麼?」

「奇怪,我為什麼要被妳拷問呢?」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晚自習並不代表什麼,妳們班也在晚自習,我倒想請教,班上連一個發呆打瞌睡的都沒有嗎?」

「當然有啦。」

「那就是了,妳以為八班沒有嗎?」我說:「每天晚上經過八班教室,裡頭至少一半在打瞌睡。王老師親自坐鎮都壓不住,一堆人天天被敲頭罰站,這種晚自習有什麼用?」

「你是怎麼知道這些事情的?」小玫奇道。

「我也留在學校讀書啊,」我說:「只是不像他們,沒人逼我一定要留下來而已。我想讀就讀,想打瞌睡就打瞌睡,輕鬆得多了。」

「既然這樣,那你幹嘛要爭取進入八班呢?」

「這個嘛……」我一怔,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問題,當場語塞。想了想說:「說實話我也不知道,大概只是想要證明一點什麼吧。」

「證明什麼?」

「證明……證明我也做得到,這種的。」

「做得到什麼?」她追問:「進得了八班?」

「進八班算什麼了不起?」我搖頭:「我想證明自己也考得上公立高中。」

「是麼?」

「當然。」

小玫微笑不語,看著操場的方向。半晌後又說:

「我覺得喔,你是想證明給大家看。」

「那還不是一樣?反正就是考上公立高中嘛。」

「不,我的意思是說,」小玫搖頭:「我覺得你不服氣大家看不起你,你想證明給大家看,讓大家都知道,他們看不起你是錯的。」

「我不必證明給誰看。」

「為什麼不承認?」

「我沒有不承認什麼,」我說:「我知道妳們都覺得我很混,學期初分班,我們班前幾名都被拉到八班去,只有我一個人被留在七班。當時大家都笑我是『壞學生之光』,我只是想證明給大家看,所謂的第一好班,充其量是個拿分數歧視別人的大小眼而已。」

「這跟我說的並沒有什麼兩樣,」小玫反駁:「再說啦,如果你講的是真心話,那麼為什麼又要爭取進入八班呢?」

「我就知道妳要問這個,」我歎道:「好啦,跟妳說就是。這是雅雅要我爭取的,她說八班資源多,對聯考還是有幫助。」

「你倒是很聽她的話。」

「她講得有道理啊,」我說:「還有,我也不服氣王老師不相信我能夠考贏八班的人,她越覺得我做不到,我越要證明她是錯的。」

「結果還是不服輸。」小玫笑了起來。

「我還沒輸哩。」

「這也是,那就看你的表現了。」

小玫不再說話。我一時也不知如何繼續。兩人沉默半晌,我心想既然沒話要講,那就早點離開吧,於是說:

「好吧,那不跟妳聊了,我要回去念書了。」

「等一下,」小玫忽然說:「再問你最後一件事。」

「妳的問題還真多,請講。」

「這個嘛……」她想了想措詞:「我問你喔,聽說你之前追過菲子,那是真的嗎?」

「我的天,那是小學五年級的事了耶!」我一怔:「當時班上鬧那麼大,妳都不知道嗎?」

「我只記得你很孤僻,其他的都是同學在亂說,我沒興趣聽。」

「嘖,現在倒是有興趣了,」我搔了搔頭:「怎麼講呢,當時也不是要追她當女朋友,只是想跟她……跟她做朋友而已。」

「這算承認嗎?」

「好啦,算。」

「那你還真早熟,」小玫笑道:「人家五年級還在玩家家酒,你五年級就已經要釣馬子了。大家說你是浪子,也不算冤枉了你。」

「浪個頭啦,我說了,只是想跟她做朋友。」

「當時你們不也是朋友?」

「是啦……」

「那幹嘛還要特別找人家『做朋友』?」

「這個嘛,進一步的朋友吧……」我被她問得沒辦法,搔了搔頭:「好吧,算我早熟還不行嗎?反正她也拒絕了,這叫兒童失戀,可喜可賀。」

小玫聞言笑了起來:「你還說得真有趣。」

「妳聽得有趣,當時我可慘了。」我哼了哼:「本來大家還算有交情的,結果這麼一搞,害我班上的朋友都跟我切八段,直到小學畢業前才有點改進。」

「這件事我記得,」小玫點點頭:「當時你搞得好誇張,又是韓秀蓮的獎盃,又是播音室的事。你就是那個時候認識小燕學姊的吧?」

「早一點,四年級就認識了。她是我師父。」

「也是搞得一塌糊塗。」小玫笑道:「你還不服氣人家說你是浪子。那我再問你,畢業典禮上你跟小燕學姊……」

「等等,」我打斷她:「一直是妳在問,現在輪到我了。」

「好吧,你說。」

「菲子的事,妳是怎麼知道的?」

「當然是雅雅說的啊!」

「這還真好笑,」我沒好氣地說:「妳才跟我同班好不好,雅雅又沒有跟我們念同一間國小,結果妳不知道她倒是知道。」

「那是菲子自己跟雅雅講的啊。」

「菲子跟雅雅是什麼關係?」

「她們是麻吉,」小玫笑道:「這兩人的交情超好的,每天都膩在一起,原來你不知道。」

「奇怪,怎麼沒聽雅雅說過?」

「她大概怕你不好意思,所以不跟你說吧。」

「這件事妳們班的還有誰知道?」

「全班都知道,」小玫大笑起來:「你這個人喔,大浪子一個,加上有個雅雅天天幫你宣傳,誰說你不好她就跟人鬥嘴,你的事只怕全校無人不知。」

「喂,妳幹嘛一直說我是什麼浪子啊!」

「你怎麼不是?」小玫說:「不說別的吧,光是菲子與雅雅的事就搞得滿城風雨,剛剛還沒問你跟小燕學姊在畢業典禮上幹過的好事呢。你還真戲劇化,追女朋友驚天動地,打起架來還會到理化教室偷硫酸做炸彈,代表學校比賽倒是厲害得不得了,就是功課差不求上進。說你是浪子,真是一點也不冤枉。」

「妳倒是什麼都知道。」我哼了哼:「明天我就去找雅雅算帳,這傢伙真是大嘴巴一個。」

「你不要怪她啦,」小玫忙道:「你的事大家都知道,也不只是雅雅一個人在講。再說你這個人做什麼都誇張,要不是成績太差,倒也算是個風雲人物。」

「是啊,妳說的,浪子嘛。」

「小心眼,被女生說兩句就不高興了。」

「算了,我講不過妳,」我揮揮手:「沒事的話我要去K書了。等模擬考後轉到八班,看誰還說我是浪子!」

「就算進了八班,你一樣是浪子。」她嘻嘻一笑,忽然問:「講到這個,你還要讀多久啊?」

「沒有什麼計畫,愛讀多久讀多久,」我說:「怎樣?無聊想找人聊天啊?」

「是啊,如果你沒事。」

「這個嘛……」我想了想:「其實可以,反正我也只是隨便看看。」

「那這樣,我跟孫老師約好大概還有半個小時,等一下我把她的女兒送回去,就去教室找你。」

「好,」我點點頭,又說:「不過有一點講在前頭,不要再問我一堆有的沒有的了。」

「呵呵,」她再度笑了起來,認真點了點頭:

「沒問題。」

這一打岔,讀書情緒都不見了,我回教室收東西,坐在空無一人的教室裡,望著黑板發呆等她。下午四點,陽光斜斜地從外頭射進來,照得教室一片敞亮,灰塵在空氣中被陽光反射,有種凝滯在空間中的寂靜感。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答應她繼續聊天,或許一個人讀書太悶了吧,反而覺得很想多跟她講幾句話。一個認識這麼久卻很久沒有聊天的人突然找你說話,想想也是一件蠻有意思的事。我坐在教室裡,時間像是停頓了一般,感覺過了好久好久,才看到小玫出現在門口。

「久等了,」她笑吟吟地說:「走吧。」

我們離開教室,回到操場中散步。這時正是一天中最舒服的時分,晴空高遠遼闊,微風透著清涼。沿著操場佈滿紅磚碎石的跑道,我們並肩而行,漫步在柔和的秋風裡,輕鬆聊著天。

小玫很健談,也沒把我當陌生人。她問了很多關於我的事,雅雅或菲子,班上同學與我之間的互動往來,還有對於聯考與未來的期望。她什麼都問,我也什麼都說。兩個老朋友忘情聊天,好像交情一直這麼好一樣。

這種感覺很奇妙,說是很熟,其實一點也不熟;說是陌生,其實每天見面也不能算陌生。小玫提起了一些國小時代曾經發生過的事,我這才想起當年大家都玩在一起;我問起一些學校的八卦,驀然發覺其實大家都生活在同樣的環境當中。只差半年就要畢業了,聯考後各奔東西,身邊的一切行將結束,再過不到三百天,大家就要離開這個小小的校園,走上屬於自己的道路。

不知為何有種莫以名狀的眷戀。秋天即將離去,週日下午緩緩流逝,我卻對明天以後的生活產生了某種新的想法。過去活得渾渾噩噩,幾年下來不知都在忙些什麼,正如小玫所說,是個缺乏自覺的「浪子」。突然擔心起自己的未來,還有一直忽略了的,逃避著的,即將面對的聯考。

轉頭看看小玫。陽光更弱了,夕陽映照在她的臉上,穿過她及肩的頭髮,反射出奇異的光芒。我突然發現她很漂亮,在落日籠罩下,化成了一個模模糊糊的翦影。兩人在這樣的氣氛中慢慢散步,一路聊到太陽西沉。

六點左右我們離開校園,我在剛剛點亮的街燈中陪她走回家。突然覺得有點不捨,卻也不能多說什麼。小玫對我微微一笑,說了聲明天見,自顧自進了家門;我站在樓下,很久很久都沒有離開。

下午的寧靜、小玫的聲音,都在那一刻成了永遠的回憶。當天的氣氛很美,空氣是暖和的,情緒是平靜的,連迎面的風都是柔軟的。像一張泛黃的舊照片,在模糊中透散著久遠而浪漫的氣息。

這是我第一次跟小玫好好說說話,也是第一次地,發現自己愛上了她。

就在此刻,我驀地回到大年初三的國中校園。下午三點半,整個校園只有我一個人;草地是枯黃的,操場上刮著透骨寒風;刺眼的陽光不再和煦,籃球場上也不再有打球的同學。

小玫的身影在操場邊晃動,依稀穿著粉紅色的連身長裙。那個身影變得如此黯淡虛假,在殘餘的記憶中,無可奈何地逐漸流逝,越來越不真實,越來越不清晰。

眼前一片模糊,我不再記得她的笑容,也不再能夠回到那個浪漫的下午,陪伴著她,享受那暖風中幸福的四百天。

二月十七日。

當MTV服務小姐把我叫醒時,我才發現電影已經放完了。揉了揉惺忪的眼皮,和那位頭髮捲捲的小姐擠出一個發窘的傻笑,走出讓我睡了兩個多小時的小房間。洗把臉清醒之餘,這才想起剛才看的片子是「教父第二集」。真不知道是片子太悶還是自己太累,竟然睡了個人事不知,片頭都沒完就夢了周公。

寒假又過一週。這幾天老是失眠,夜裡對著夜空發呆,直到天亮才逼自己闔眼。昨晚照例睡不著,只是今天社團有事,如果早上才上床,那就一定得睡到傍晚,想想反正小達希特勒他們都在,咬牙撐過去算了,於是熬了整夜,等五點半公車發車,出來市區殺時間。

走出MTV時是早上十點半,天空一晴如洗,陽光亮得睜不開眼睛。走進MTV的時候才不到七點,街上尚是一片曙光中的冷清,延續的感覺形成斷層,眼前人群擾嚷車流壅塞,不禁有種奇異的不協調感。獨自站在哈帝漢堡門口,發了好一陣子的呆,這才把那份無所適從的感覺定了下來。

胡亂找間麵攤吃了碗麻醬麵,麵倒是不錯吃,算是打發了午餐。麵攤老頭等我吃完就收攤了,看樣子只做到中午。社團集合是兩點半,看看錶才十二點出頭,乾脆先去學校算了,也可以找間空教室稍睡一會兒。

去年年底希特勒說要辦寒訓,由於一直忙於詩朗隊與期末考,加上小玫突然離去,我一直沒有參與任何寒訓的準備活動。過年前小達約我參與社團會議,想起這回事時會議早就開完了好幾天。昨晚希特勒來電通知,我才想起寒訓就是今天,電話裡希特勒欲言又止,看來小達對我近來的出席狀況有點不滿。

當然啦,不滿歸不滿,他還是非找我不可。畢竟小光臨時跟家裡出國「過冬」去了,高一靠我撐場面,他沒有辦法跟我計較太多。

這次活動和北一女演講社合辦,我們社團只有十幾位社員參加;反觀演講社傾巢而出,光高一社員就有十七八人。小達見氣勢輸人,連忙找了一堆平常根本不會出現的傢伙來充場面,聽希特勒說盡是一堆六字頭留級的傢伙。想想社團倒是不缺留級學長,這幾天一定有好戲看。小光早就預言過了,不好好訓練高一社員,將來社團保證非靠咱們不可,果然被他不幸言中。

「寒訓」是簡稱,正式名稱叫做「相聲及舞台表演技法冬令特訓」,課程一共六天:頭三天請指導老師上課,教導一些相聲的基本技法,接下來三天讓大家分組練習,每組各寫一個段子,推派代表上台「驗收」。演講社從未學過相聲,只上三天課似乎短了點;不過想想整學期下來我們也只上過十幾個小時的課,說不定人家北一女高材生天資聰穎,這點時間就夠了也未可知。

昨晚問過希特勒幹嘛找演講社合辦,他表示大家是「姊妹社」,加上演講社並非真的於拘泥「演講」一途,只要有口語表演的項目都可以是她們的方向。至於上的是什麼台,演的是什麼講,那就得看每屆社長自己爽。

本屆演講社一共分成四個小組:演講、新聞、文學創作,還有議事辯論組。演講不用說了,那是她們的看家本領;新聞組學習採訪與新聞播報;文創組主攻劇本、腳本或廣播劇創作,偶爾還練點詩歌朗誦;至於議事辯論組,則學習正式議事流程、召開大型會議,甚至還撈過界,搶北一辯論社的飯碗學打辯論賽。

希特勒表示,既然都這麼雜了,學點相聲又有何不可呢?小箏學姊還說,倘若這次寒訓成果不錯,那她也會徵詢社員意見,在演講社裡成立一個相聲組。小達希特勒認為邀請她們合辦不但省錢,亦有壯大聲勢的效果。畢竟北市高中只有我們一個相聲社團,多些「同行」,利於日後對外發展。

希特勒又說,以他所知,只有基隆女中相聲社也是以相聲為「正業」,只是一直聯絡不上。所以先培養演講社,之後慢慢尋找管道,未來說不定還能建立一個什麼「跨校相聲聯盟」呢。

寒訓在平常聯課活動的二〇三教室舉行。原以為這麼早一定沒人來的,不料隔著大老遠就聽到了小達的聲音。濃濃的客家腔,似乎跟什麼人正聊得開心。

走進教室嚇了一跳,哇塞,誰打翻綠油精啦,裡頭竟然坐著整間演講社社員。她們都穿著制服,分散教室各處,安安靜靜秩序井然,偶爾講幾句話,也只是交頭接耳小聲交談,站在外頭根本聽不見,完全不知道裡面竟然有這麼多人。

反觀身為地主、又是主辦單位的說唱藝術社,不但只來了寥寥幾隻小貓,身上也是五顏六色的便服。光憑這一點就被演講社比下去了。

見我出現,小達像是見到了救星,忙不迭拉我走到一堆學姊裡。我見到了幾個去年新生盃、發表會與北一女校慶時見過的熟面孔;當然,也看到了小箏學姊,以及圓臉的副社長阿珍學姊。

「凱子,這幾個學姊你都認識了,」小達高興地說:「剛剛大家還聊到你,學姊們都在問你為什麼沒來開會呢。」

「抱歉,家裡有點事。」

「不要緊,」小達笑道:「反正活動是我在負責,倒是最後一天有成果發表會,你可要好好表演給學姊們看。」

「是,知道了。」

「對了,既然小光沒來,」小達又說:「所以我跟小箏商量好了,演講社會派一名代表跟你搭檔,你是我們的明日之星,可別漏氣了喔!」

「嘿,當然不會。」我說,心想到底是誰會漏氣啊,於是問:「是誰要跟我搭檔?人選決定了嗎?」

「還沒。」小箏學姊開了口,聲音依然那麼好聽:「我們會選舉,從高一學妹找出一個最優秀的跟你搭配。到時候還要請你多照顧學妹了。」

「學姊別客氣。」我點點頭,一時有點疲倦,於是說:「那你們先聊,我到隔壁教室混幾分鐘,等開始再請誰來叫我一聲好了。」

小達一怔,我不多解釋,自顧自離開了他們。只見學長們滿臉狐疑,小箏學姊看了我一眼。

兩點半。

我在隔壁教室發呆了一個小時。本想小睡一下的,見到大家反而睡不著了。想想剛才腦子糊塗,對學長姊好像有點失禮,於是時間一到,沒等小達找我,自己就回到了二〇三。

人來齊了,我們社員十個出頭,演講社綠衣黑裙三十幾位。她們穿的是裙子,不知道這是規定,還是北一女已經換季了。轉念又想現在還是寒假,哪來什麼換季呢?看來今天腦子真的不清楚,待會兒一定得振作精神,別讓社團丟臉才好。

希特勒來了,高高興興拉著我跟指導老師寒暄。這次指導老師名叫趙中興,藝名「趙延」,跟大陸某位知名的相聲演員音同字不同。此人個頭不高,身材微胖,笑起來眼睛都沒了,有種彌勒佛再世的感覺。

希特勒介紹說,趙老師所屬的單位叫做「京華曲藝團」,是個成立沒幾年的表演團體,跟「漢霖說唱藝術團」有點關係。原來是他們,我心想,希特勒曾說漢霖曲藝團團長姓王,在國內相聲界算一號人物,跟魏老師的「龍團」有點較勁意味。不知這次怎麼找了個漢霖系統的人,事前是否跟傅老師打過招呼呢?看樣子待會兒還得抽空找希特勒問問詳情。

希特勒熱情地跟趙老師介紹我是「社團新星」,趙老師隨口鼓勵幾句,見時間已到,在小達帶領下走上講台。

小達先開場,說了一堆什麼歡迎參加多多交流之類的話;之後副社長小傑上台,一樣言不及義講了半天。希特勒坐在旁邊,看上去一副高興模樣。所有場景都很熟悉,就像學期初的發表會,還有第一次上社團課的時候。

望著大家各司其職,偶爾看看小箏學姊,彷彿這些事情都是別人的事,跟我沒有什麼關係。

學長們講完話,輪到小箏學姊上台致詞。她還是那麼落落大方,緩緩上台、穩穩站定,對大家點頭致意,這才開始說話。

她的話不多,講話速度也不快,幾句話介紹幹部,說明演講社「很高興有一個接觸、學習傳統民俗技藝,拓展社團研習範圍的機會」,同時也周到地跟趙老師與「主辦單位」都問過好,這就微笑下台,介紹趙老師上台。

我暗暗佩服,想起發表會上她的表現,無論氣勢、台風、組織能力或社團管理,小箏學姊樣樣強過小達。難怪小光老說我們會丟臉,別的都不用比了,光比社長就輸人家一大截。

趙老師對小箏學姊一笑,直接進入主題,簡單介紹一遍這次寒訓的課程大綱。我暗暗嘆氣,心想搞半天趙老師不是由小達來介紹,反而讓小箏學姊出了鋒頭,好像演講社才是主辦社團一般。就聽趙老師介紹完畢,馬上開始上課。

演講社派出兩位高一同學發放課程表,每人一份,發完還多六張,正好符合說唱藝術社的缺席人數。我四下環顧,女生們個個正襟危坐,聚精會神聽趙老師講解;說唱藝術社同學比較散漫,有人心不在焉抖著腳,有人百無聊賴地拿著鉛筆在紙上亂畫。除了小達自己、希特勒,還有兩三個高一社員外,沒有幾個真的在聽課。

我有點不好意思,想起自己是「新星」,連忙打起精神上課,也算給社團做點面子。趙老師講得很淺,應是配合演講社程度,內容都是基本介紹,想來只有後面幾天的分組練習,才是本次寒訓重點所在。

一屋子女生,教室裡瀰漫著不同的氣氛。演講社似乎十分注重儀態訓練,每個人都坐得直挺挺地。很久沒跟女生一起上課了,上次男女合班還在小學時代,已經是遙遠的三年半以前的事了呢。

胡思亂想過了一個半小時,四點整下課休息,我去忠孝樓哈草樂園抽菸,出來時遇到希特勒,只見他身邊還站著范胖和阿強。希特勒一怔,往我身上嗅了嗅,皺起眉頭說:

「凱子啊,你又抽菸啦?」

「是啊,怎樣?」

「沒事幹嘛抽菸?」希特勒低聲道:「這次跟演講社一起上課,身上有菸味不大好吧?」

「反正是寒假,學校沒人在管。」

「沒人管是一回事,社團面子要顧啊。」

「好好好,你對,我去漱口。」我一笑,心想社團面子只怕不用我來破壞,正要出去,阿強伸手攔住我。

「董子凱,你對學長很沒禮貌喔。」

我一愣,橫了他一眼:

「關你屁事?」

他一愣,似乎沒想到我這麼衝。側過臉去,斜眼瞪著我說:

「喂,你跟學長屌什麼屌?」

「我屌不屌關你屁事?」這傢伙還真煩,我冷笑一聲:「學長學長的講得這麼大聲,小光沒告訴過你嗎,不是六字頭都算學長,你他媽幾槓的?」

他臉泛怒色,希特勒連忙打圓場:「哎呀,怎麼大家火氣都這麼大咧?」說著把我推出廁所,眨眨眼說:「凱子你先進去,小達在找你!」

「知道了,學、長。」

我特別加強「學長」兩個字,只見阿強臉上肌肉抽動,想要反唇相譏,一時卻找不到合適的台詞。想起小光在圖書館說的話,敢情此人也是呆瓜一個,連吵架都不會,當下哈哈一笑,走出哈草樂園。

回教室找小達,他跟小箏學姊、以及一位高三學姊正在聊天。這位學姊上次發表會見過,名叫陳文怡,大家都叫她文文學姊,是她們上一屆的社長。個子不高,長得倒是十分端正,笑容溫和愉悅,跟小箏學姊氣勢十足的模樣差別很大。

正奇怪小達怎麼沒有理會趙老師,就發現趙老師正被一群演講社高一同學包圍,根本不用這些幹部學長姊去社交。

「凱子啊,」小達開了口,笑咪咪拉著我的手臂:「你瞧人家演講社學妹多認真,原本以為你也會去找趙老師聊聊的,想不到一下課就不見人影?」

「我去哈草樂園提神。」

小達聞言一怔,神情似乎有點糗。我心想反正這些女生也不知道什麼是哈草樂園,當面講講有什麼關係?不料小箏學姊馬上說:

「學弟,你抽菸嗎?」

「呃,」我頓感狼狽,忙道:「是啦,偶爾抽抽。」

「抽菸對身體不好。」她又說,神色卻還是淡淡地。小達忙道:「是啊是啊,菸不是好東西,能不抽就不抽吧?你是不是有點不舒服?」

「還好,」學長做球了,我連忙接招:「昨天晚上睡太晚,沒什麼精神。」

「跟補校學妹出去玩嗎?」小箏學姊微笑著問。

「呃,不是……她在忙。」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只得隨口胡說:「過年大家都忙,我沒跟她見面。」

「難怪悶得要抽菸。」小箏學姊一笑:「那就不囉嗦你了,記得少抽點。」轉頭對小達道:

「來,講正事。」

「是了,我們要跟你談談分組練習的事。」小達像是鬆了口氣:「凱子,趙老師要我們打散建制,把兩社社員配在一起分成七八組,以便後面幾天寫段子練習。」

「所以?」

「小箏希望你獨立負責一個段子,」小達解釋:「段子由你寫,演講社派一個學妹跟你搭檔上台。」

「這我知道啊,所以我不用參加分組?」

「不,你還是得參加,」小達搖頭:「這次說唱藝術社來的人不多,也沒什麼寫段子的經驗,所以你還是要加入其中一組陪她們寫段子。不過那組你就不用上台了,只要參加就好,我也同意讓那一組只有你一個說唱藝術社的,算是台柱,不能缺席。」

「我也沒寫過段子啊。」

「哪沒有?」小達笑了起來:「『夜市風雲』,不是嗎?小光說那是你們去找魏老師回來路上編的,有一天你去詩朗隊,他還在社團課一人扮兩角兒表演給我們看。」

「呃,是啦。」我搔了搔頭:「那個也只是好玩,並不是認真寫的東西。」

「哈,效果不錯啊,大家都笑得要命。」小達開心地說:「所以就這樣,你要弄出兩段來,一段自己用,一段讓演講社學妹表演。知道了嗎?」

「是。」

「這個安排你同意嗎?」小箏學姊問。

「呃,同意啊。」

「沒有問題要問我們嗎?」

「沒有啊,」我呆了呆:「什麼問題?」

「不好奇我們為什麼要這麼安排?」

「是為了訓練學妹吧?」我說,搞了半天學姊在考我啊:「妳們派出來的一定是特意培養的精英,希望她跟我弄個壓軸,多一點上台經驗以便服眾。至於分組嘛,反正說唱藝術社人數不夠,讓一個有經驗學弟的跟一群經驗比較少的學妹合作,看看是不是也可以比得上其他經驗多的學長姊,算是一種測驗吧?」

「好聰明的學弟。」小箏學姊一怔,看了小達一眼:「那就這麼決定了,學弟多辛苦。」

「整組全是女生,他可以的。」

小達笑嘻嘻地說。我忙道「不辛苦」,回位置坐下。

休息結束,課程繼續。趙老師再度走上講台,講述捧逗之間的角色差異。希特勒溜過來坐在旁邊,悄聲對我說:

「凱子啊,剛剛小達跟你說什麼?」

「喔,沒什麼,」我說:「要我獨立負責一個段子,還有分組的事。」

「嗯,你答應了嗎?」

「答應啦。」我點點頭:「學長都開口要求了,總不能在學姊面前給他沒面子。」

「那是小箏的主意,」希特勒說:「這還真難得,小箏要求學妹可是出了名的嚴格,沒經過她審核的學妹都不能站出去上台,這次倒是看得起你。」

「我看她是客氣。」

「客氣?哈,會客氣的就不是小箏了。」希特勒吐吐舌頭:「你沒跟她打過交道,別說對演講社了,連跟我們合作都像是學姊一樣,小達被她管得死死的。不過人家倒是常常提到你,看樣子對你印象深刻。」

「提到我什麼?」

「就上次中新友誼之夜嘛,她跟我們說了好幾遍,還說寒訓的時候要學妹好好跟你學習。」

「那些都是小達吹牛吹出來的啦。」

「一方面是這樣沒錯,」希特勒點頭:「另一方面她也真的很看重你,好像想幫小達栽培你一下,畢竟小達比較不會帶團隊,都嘛打個人戰。」

「嘿。」

我不置可否,心想她跟小達倒是交情倒好,還願意來幫忙栽培學弟。至於所謂「個人戰」,先不講小達自己了,就衝阿強小傑那副德性,我看不打也罷。

希特勒沒看出我在想什麼,續道:

「凱子,小箏跟我們的合作很重要。演講社在北一女是主要社團,負責主辦北一女校內外演講比賽,在北一女訓導處那邊很吃得開。我們社團小,平常想接觸這種大社團可不容易,難得跟小箏有私交,加上演講社這幾年有點妾身不明,這種機會一定要好好把握。你要認真搞定這次的事,給演講社留下好印象,將來合作比較方便。瞭解嗎?」

「瞭解。」我點點頭:「什麼叫做『妾身不明』?」

「跟你說過啊,她們社團什麼都搞,有點缺乏方向感。」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大概因為光演講很無聊吧?」希特勒笑道:「她們負責主辦校內演講比賽,還要代表北一女出去比賽,性質上跟龍吟詩社有點像。你也看到詩社的狀況了,一共才幾隻小貓,根本只是演辯社附庸,順便幫詩朗隊打雜跑腿而已。所以演講社要多找一點項目來吸引社員,不然就會變成那種『功能性社團』。」

「瞭解。」我點點頭:「所以要學新聞播報、廣播、議事辯論這些東西?」

「還有一些話劇表演。」希特勒點點頭:「其實這些都是沒人要的項目。像詩歌朗誦好了,北一女的詩朗隊是班隊,不需要極光詩社來管,之前演講社就用這個來號召。」

「咦?極光詩社不是會幫忙嗎?」

「那也是這兩年的事,以前她們只會寫詩讀詩,不會詩歌朗誦。」希特勒解釋:「這兩年極光詩社出現幾個厲害的,才讓詩朗比賽逐漸轉回詩社協助,演講社名不正言不順只好放手。你想嘛,施慧心那種天才畢竟不是年年都有,以往這些都是演講社的項目。」

「這都多久的事了?」

「嗯,也沒多久,演講社詩歌朗誦組好像是在四字頭社長手裡裁掉的。」希特勒想了想:「我不記得實際是哪一屆的事,不過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二字頭當家那年北一女新聞社解散,三字頭那年北一女三研社分裂,民主實習組本來想自創北一女議事社,後來被訓導處幹掉,就都合併進演講社啦。」

「嘿,真複雜。」

「厲害女生嘛,彼此看不爽很正常。」希特勒笑道:「我們還不是從演辯社分出來的?反正演講社越吃越貪心,今天不管學新聞採訪的、學議事規則的都得加入演講社。昨天也跟你講了,我們在運動她們成立相聲組,這次你好好表現,說不定這件事就搞定了呢。」

「奇怪,她們幹嘛不去找其他學校演講社合作?」

「其他學校沒有演講社。大部分跟我們一樣是演辯社,主要都在搞辯論隊,跟她們調性不合。」

「那為什麼不改社名?」

「為什麼要改?」

「項目多啊,可以改成什麼口語傳播社、語言學習社之類的,不就『正名』了嗎?」

「北一女社團成立不容易,倒閉卻很快,隨便改名保證出事。」希特勒解釋:「人家訓導處可不像我們這麼好講話,名不符實的社團說砍就砍,之前有個橋藝社光是學個麻將就出了事,演講社已經算特例了。再說演講比賽是北一女的重點項目,什麼語言儀態教育並重的,訓導處喜歡她們是『演講』社,想改名大概得等下輩子。」

「原來如此。」

「扯遠了,」希特勒道:「反正一句話,下學期我們有很多合作機會,小達要搞四大任務,演講社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環,你要趁寒訓多跟她們往來,交幾個朋友,也讓小箏對你刮目相看。」

「什麼是『四大任務』?」

「我忘記跟你說了,那是小達發明的名詞,」希特勒笑了起來:「上次社團會議他抄了一個板書,囉囉嗦嗦一大堆,我記不得,你有空自己問他好了。」

「好吧。」

「對了,你今天氣色不好,真的是沒睡夠嗎?」

「真的啊。」

「寒假還這麼忙?」

「沒有啦,只是失眠。」

「那就好,晚上早點睡。」他說:「剛才看你跟阿強嗆聲,火氣不要那麼大。」

「好啦。這傢伙未免也太煩了,平常社團課都不來,講話倒是挺大聲。」

「那個人就是這樣,」希特勒點點頭:「他跟小傑高一同班,這次小達逼小傑找人,小傑拉了一票來充場面,自然就找到阿強了。其實只是古怪,還不算討厭。」

「講起小傑,身為副社長,他倒是很少出現。」

「對啊,他是慈幼社幹部,這個說唱藝術社副社長也是小達酬庸他的。」

「為什麼?」

「我們去年剛創社,什麼資源都沒有,小傑幫了很多忙,所以小達很感謝他。」希特勒停了半晌,補充道:「我們社團小,得道才能多助,沒有能力隨便拒絕人,你不要跟他們一般見識。」

「是,我知道了。」

「別這麼嚴肅。」

希特勒微微一笑,轉頭看看趙老師正在台上講解「三分逗、七分捧」。我又問:

「對了,你知道小達和小箏學姊的關係嗎?」

「嘿嘿,又想問他們是不是男女朋友了,對吧?」希特勒笑了起來:「這個問題你問好幾遍啦,之前我問過小達他不肯說,還是跑去問阿珍才知道的。」希特勒歎道:「他們只是普通朋友而已。要是他們真的在一起,那我還挺為小達高興的,可惜不是這樣。」

「你也好奇,對吧?」

「是啊,畢竟小箏算是榜上有名的大美女。」希特勒道:「她高一就很出鋒頭了,當時她是辯論班隊,校內賽冠軍,長得又辣身材又好,從樂儀隊到辯論社人人搶著要。本來進了辯論社,後來被儀隊強制拉走,之後她爸爸出面說不准她參加儀隊,莫名其妙又被直屬班學姊拉進演講社。很曲折吧?」

「她爸爸為什麼不讓她加入儀隊?」

「她們家管得很嚴,說什麼儀隊的穿短裙,簡直就是在賣弄色相,所以不讓她參加。」

「這年頭還有這種老古板喔?」

「是啊,」希特勒笑道:「不過你想想,假如你有一個女兒參加儀隊,大家沒事就盯著她的下半身猛瞧,你又作何感想呢?搞不好他是對的。」

「嘿,我反而會覺得很光榮呢。」我又問道:「什麼叫做直屬班啊?」

「你是一二四班的,二二四班就是直屬班。」希特勒耐心解釋:「我們男校不搞這一套,她們女校幾乎每間都有這種制度。北一女按四維八德這種字頭來排班,有些班級傳統會一直傳承。另外她們也有直屬學姊妹制度,比方說你是一年忠班一號,忠班是第一班,學號是01,一號的學號也是01,假如是我這一屆的,那就是六字頭,所以學號就是60101。等七字頭入學,這個新的一年忠班一號就是70101,就是60101的直屬學妹。」

「哦,原來如此。」我想了想:「不對啊,高二以後就分組了,那個60101說不定會換班,那學號不會變嗎?」

「不會,學號跟人走,」希特勒解釋:「即使換班了她還是60101,所以等學妹入學,學姊要去『認親』,不然學妹沒辦法找到直屬學姊。」

「找到要幹嘛?」

「照顧一下吧,有個學姊帶著,適應一下北一女生活什麼的。」

「有這種必要嗎?」

「我也不懂,女生嘛,喜歡扮家家酒嘍。」

「北一女有幾班啊?」

「二十九班。」

「班級你都會背喔?」

「會啊,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公誠勤毅溫良恭儉讓禮樂射御書數真善莊敬嚴正,」他一口氣當場背出來,笑嘻嘻地又說:「跟你聊幾個好玩的,信義的『義』和公誠勤『毅』發音一樣,『公』跟『恭』也一樣,所以她們都拿『前義』『後毅』、『前公』『後恭』來區別。另外,她們有真班善班卻沒有美班,外校同學都說這叫自知之明。」

「靠,你知道得還真不少。」

「知道這個也沒用,一堆八卦而已。扯遠了,我們在講小箏。」希特勒續道:「另外再告訴你,小達之前的確有追過她,卻沒成功。」

「為什麼?」

「阿珍沒說,我聽一些吉他社的提到小箏有個喜歡的建中帥哥,我想這就是原因。」希特勒說:「小達對這件事情口風很緊,加上又是失敗經驗,所以我也只能知道一些傳聞,沒辦法證實。」

「那他們兩個倒是不尷尬啊?」

「小達有一點,小箏還好,大概習慣別人追求她吧,去年發表會不是還一起上台嗎?」希特勒笑道:「這次寒訓也是小箏主動表示善意,小達才找她們合辦的。」

「瞭解。」

「怎樣?你對學姊有興趣啊?」

「沒有沒有,單純好奇而已。」

「是嘛,我就覺得奇怪,你不是已經有女朋友了嗎?」希特勒一笑:「哎呀,光顧著跟你聊天,課都快上完了。」

我倆連忙坐正。只見趙老師正在回答一個演講社學姊的問題。演講社那邊討論得很熱絡,說唱藝術社同學卻個個悶不吭聲。剛才跟希特勒聊了半天,不知小達有沒有發覺,抽菸的事已經讓他很沒面子了,如果給他知道我連上課也不專心,一頓碎碎唸可就少不了啦。

天色轉晚,六點整課程結束,小箏學姊上台宣布解散。小達上台要求說唱藝術社明天也穿制服來,就聽幾個學長同聲反對,當下只好算了,悻悻然下了台。

回程時我跟小達、希特勒、小箏學姊還有文文學姊一起走。我問她為什麼高三了還來參加,她表示自己是演講社的「社團媽媽」,只要有活動都會下來看看,明天起就不來了。小箏學姊輕笑一聲,解釋這是演講社傳統,每屆都會自然產生一位社團媽媽,高三了還下來關心學妹。

不禁想起老烏龜跟李爾王那些學長,笑道或許明年希特勒就是說唱藝術社的「社團媽媽」。希特勒聞言連連點頭,小達卻說希望屆時他可以什麼都不用管,把社團交給學弟以便專心準備聯考。希特勒一聽馬上吐槽,表示只怕你現在說得好聽,到時候保證天天下來干涉社務管學弟閒事。

小達搥了他一拳,希特勒大喊「呀,社團爸爸打社團媽媽,這不是家庭暴力嗎?」大夥兒笑成一團,在笑聲中互相道別,結束了寒訓的第一天。

二月十八日。

寒訓第二天。我一樣起得很早,天剛亮就跑MTV,一個人窩在寬敞的包廂裡喝可樂看電影,片子是「神通情人夢」。

這部片子以前看過,男主角買了一台電腦,因為打翻飲料在主機上造成電腦秀斗,反而使這台機器產生了人工智慧。結果電腦愛上主角,嫉妒他與在交響樂團的女友之間的感情,搞得天下大亂;最後電腦通過音樂理解了愛,選擇走上自我毀滅一途。

劇情不是很合理,拍得倒是不錯,看沒幾分鐘想起小玫,忽然覺得有點不公平,為什麼故事裡的男女主角最後都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我卻得一個人窩在這裡看MTV?當下收起背包,也沒等片子放完,自顧自地離開了「鄉村」。

「鄉村」是這間MTV的名字,位在重慶南路忠孝西路口消防隊樓上。剛開幕沒多久,裝潢帶著油漆味。裡頭有新一代的一百二十吋大螢幕,還有比機車待轉區更大的寬敞包廂;吃的也好,或許因為是鄉村西餐廳的關係企業,甚至還有酥皮濃湯可以點。

不單如此,他們還跟周圍速食店合作,派人幫忙採購麥當勞、肯德基、哈帝漢堡甚至吉野家牛丼飯。跑腿不加價,當成客戶服務。價格也不離譜,比西門町那幾間老店貴二十元而已。以半個雞排價差換得如此品質,想想的確划得來。

唯一缺點是偏僻,這裡雖然也算鬧區,不過附近沒什麼好玩的,沒事不會逛過來;加上開幕不久,裡頭通常都沒什麼客人。當然,對我來說這反而是個優點,既不用跟別人擠來擠去,也可以當成某種躲避人群的地方,窩起來跟自己相處。

其實我還蠻自閉的,金橋、中正紀念堂,都是一些杳無人跡的所在。我喜歡建立「秘密基地」,從小時候的沙發後面到國中後山的墳場一隅,我總是一個人躲在某種陰暗角落發呆想心事。彷彿這樣才算自由,才有一點屬於自己的空間。

小玫說我怕孤獨,不喜歡一個人,老實說也不能一概而論。有人陪伴當然好,但孤獨也有孤獨的樂趣,我不喜歡狐群狗黨成天結伴殺時間。要說不喜歡獨自一個人,那也得看旁邊是誰,要是換成阿強,那還不如跟自己相處就好。

出來時剛過八點,塞車時間已到,外頭車水馬龍都是上班族。天氣很冷,四下吹起濕冷的風;雲層很厚,空中飄著毛毛細雨。我心裡煩悶,找公用電話打給老二約他吃早餐,這傢伙怎麼都叫不醒,他媽媽幫我叫了好久,直到零錢用完電話斷線,當下只得放棄,獨自在街上閒逛。

走著走著來到中正紀念堂,雨大了些,只好跑到國家劇院屋簷下躲雨,坐在巨大的紅色柱子下,望著寂寥的廣場發呆。忽然有些疲倦,也覺得自己很蠢,明明家裡有床不睡,跑出來弄一身濕又是為了什麼?外頭雨越下越大,身上沒傘,下午有活動也不能把制服弄髒,只得繼續發呆,耐心等雨停。

冬天雨不大,卻不會馬上停。中正紀念堂空無一人,無聲的雨景像是某種定格藝術照片。周遭一片朦朧,藍色琉璃瓦與白色大理石在雨中顯得既肅穆又虛幻;來不及降下的國旗縮成一條皺皺的紅布條,軟弱無力地纏繞在旗桿上。

這是個奇怪的早上,我不合時宜地出現在不對的地方。沒有人能陪我講幾句話,也沒有我想講話的人。好久沒有這麼安靜了,較之上學期的忙碌,忽然安靜下來,一時三刻竟然不知道可以做些什麼。

整整發了三個小時的呆,十二點劇院咖啡部開門,進去喝了杯熱可可,這才稍有一絲暖意。拿出昨天發的課程表看了半晌,不禁湧起一股很想見到大家的情緒。嗯,還是趕快去學校吧,那裡有風趣的希特勒,有整屋子的演講社女生,心情不好可以損阿強幾句來玩,還有最漂亮的小箏學姊。

這麼一想就坐不住了,動身離開咖啡部,也不管雨還沒停,踩著積水往學校走。一點左右來到學校,大家還沒到,二〇三教室裡空無一人,黑漆漆地連燈都沒開。

我趴在桌子上小睡了一會兒。兩點左右幾個演講社同學一起到了,大家客客氣氣聊了幾句。女校不繡姓名,我也不知道她們各自是誰,學號倒是背起了好幾個。昨天希特勒說北一女有二十九班,不知寒訓結束時,能夠「蒐集」到幾個班的學號。

兩社社員陸續抵達,教室裡越來越熱鬧。小達跟小箏學姊連袂出現,兩人不知談什麼談得很專心。想到昨天希特勒講的「八卦」,心裡浮起一絲說不上來的情緒,就見希特勒、趙老師走進教室,兩位社長停止交談,上前跟老師打招呼。

課程開始,今天的主題是動作與台步。在趙老師要求下,小達代替缺席的小光,陪我搭檔上台表演中新友誼之夜時的「好」。兩人沒什麼默契,只能照段子演,效果差強人意。趙老師以這段表演為例,詳細解說了有關動作、台步,以及舞台上一些應該注意的地方。隨後竟然即席背下了段子內容,跟我搭檔表演了一次作為示範。

我是捧哏的,他背的是逗哏的台詞。表演完畢大家很捧場,整間教室裡滿是熱情的掌聲。原以為這樣就沒事了,想不到他又跟我對換角色,講起了我的詞兒。

我一怔,心想他怎麼不找小達搭檔?轉念又想畢竟這段我比較熟,當下也不多說,接手表演逗哏的角色。這次我可沒那麼「乖」啦,三不五時「抓哏」幾句,沒有依照段子一成不變地走。趙老師也不含糊,我怎麼逗他怎麼捧,接得天衣無縫,好像兩人早就練過了一般。

四點整照例休息,下課前小箏學姊發下一段長約三十秒的段子要大家背。下一堂開始上課,趙老師要大家輪流上台,用剛才那段來練習台步。這種方式很有趣,人人都有上台機會,也能在表演中比較彼此的動作缺陷,可謂以人為鏡。問題在兩社的敬業精神不同,只見女生們個個倒背如流,上台就能跟趙老師搭配表演;我們這邊背起來的人沒幾個,站在台上簡直丟人現眼,一個個全是呆若木雞的人形立牌。

趙老師不大高興,小達慚愧得滿臉通紅。說唱藝術社來了十幾個人,段子短得不能再短,真正背完的卻只有小達、希特勒、范胖、我自己,還有一位名叫姜誠的高一社員。趙老師講話客氣,沒有出聲斥責,只在結束前簡單規勸幾句,要大家「演什麼像什麼」。

結束後小達心情不好,小箏學姊陪他離開。希特勒笑道「這就叫老闆的煩惱」,轉頭卻又正經起來,問道:

「講到這個,你有意願競選下屆社長嗎?」

「呃,」我一怔:「講這個太早了吧?」

「嘻嘻,」他古古怪怪笑了起來:「早?小光都跟我說過啦。你不想表態沒關係,反正我這邊是一定會支持你的。小達其實也有這個意思,你願意就跟我說,我去跟小達講,大家都不尷尬。」

「呃。」

「別害羞,能者多勞,明年你還得當詩朗隊總隊長呢。」

「這個應該輪不到我吧?」

「獨誦代表當總隊長是傳統啊。」

「問題是,我是說唱藝術社的,演辯社沒那麼好講話吧?」

「嗯,這的確是變數。」希特勒想了想:「演辯社勢力大,龍吟詩社又是他們的,我猜他們壓根兒沒有想過有一天還得傷腦筋討論詩朗隊總隊長這件事。史上第一次有人公開反叛演辯社的就是咱們,過去就算演辯社有敵人,卻也不是獨誦代表,真要找你麻煩我看他們也不知道從何下手。」說著哈哈一笑:「這就是為什麼一學期下來大家勉強可以相安無事的理由,詩韻盃新生盃都找我跟小達去當評審,我瞧他們根本還沒有反應過來該拿咱們怎麼辦。加上好死不死你是獨誦代表,甚至拿了校際冠軍,好啦,這下子投鼠忌器,對我們就更沒辦法了。」他開心地說:

「這麼一想,其實總隊長的事也沒什麼好擔心的,畢竟獨誦代表當總隊長是個『鐵傳統』,不是那種參考參考愛遵守不遵守的『地下規則』。演辯社不能因為你是說唱藝術社的就隨便改變規矩,就算反對也得找出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來,不然光合唱團那邊就交代不完。你身為獨誦冠軍,這個理由啊,找我掰是掰不出來的,就不說小箏對演辯社很有影響力了,加上一個施慧心,就算小蘇不賣小箏面子,小丁也非得站出來主持正義不可。」說著又是一笑:

「你跟幾個演辯社的有交情,光詩朗隊就一堆好朋友,說不定社團交給你關係反而改善了,真好真好,多了一條找你當社長的理由。」說著拍拍我的肩膀:「你可以的,上學期兩件事一起來,結果讓大家跌破兩次眼鏡。反倒是詩朗隊輸了,我看就是大家花的時間不夠,不像你這麼認真。」

我不語,心裡暗暗嘆氣,所謂的「認真」,代價實在太大了。

希特勒一笑,「放心吧,社長的事情你考慮一下」,這就道別離去。我心裡不舒服,留在教室等所有人都走了才離開。外頭還在下雨,經過整個下午的喧囂,此時此刻,竟然又只剩下我一個人。

關燈離開學校,傍晚的濟南路一片昏暗。寒假沒有小吃街,也不見下課中的人潮。默默走進雨裡,想起下午滿教室的綠制服,不禁又想起了小玫。我想著她的模樣,想著她一身綠制服、站在紅燈對面的身影;也想著兩人同撐一把傘,傘下只有我們自己,那種私密又親暱的感覺。

霪雨霏霏,街燈朦朧。獨自走在街頭,就這麼結束了心情變幻的,寒訓的第二天。

二月十九日。

今天是禮拜天,寒訓休息一天。天色一樣陰暗,細雨中吹著濕冷的風。

昨晚遠遠打電話來,表示一個多月沒見面了,約我去台大見面聊天。我心知這是來安慰的,對這種帶有目的的刻意安排覺得很排斥,婉拒了他的邀約。半小時後換成雅雅打來,原來遠遠打電話跟她求援,表示十分擔心我的「狀態」,於是改由她來約。我心想人家一番好意,不便拒人於千里之外,這才答應下午兩點整台大碰頭。

三人幾乎同時抵達,跑到懷恩堂旁黎明書局二樓的「黎香書苑」喝咖啡。這裡跟金橋很像,一樓是書局,二樓是咖啡店;空間比金橋小,因此也就比較吵;好處是可以抽菸,更有好喝的皇家奶茶。國中時跟小玫來過幾次,今天她走了,我卻跟遠遠、雅雅回到了這裡。

雅雅燙了頭髮,看上去比較成熟。遠遠頭髮長了些,用髮膠搞了個刺刺的髮型,沒有之前那麼呆。

「凱子啊,」坐下來喝了杯水,遠遠開了口:「寒假過得好嗎?」

「就那樣,沒什麼好不好的。」

「都在幹嘛?」

「沒幹嘛,社團有活動,其他時間都在發呆。」

「你們社團連寒假也不放過喔?」雅雅問。

「是啊,有點事做也好,省得老悶在家裡。」

「沒打算出去玩?」

「社團有活動啊,再說也沒地方好去。」

「過年壓歲錢多嗎?」

「不少。」

「你家親戚多,每次過年都賺得飽飽的,今年多少?」

「大概四萬出頭。」

「哇塞,今年這麼多啊?」

「沒有特別多,爸爸媽媽、五個叔叔姑姑加上奶奶外婆一共七包,考上前三志願每包都多了點,有的三千有的兩千,這樣就快兩萬了,加上一定會出現的眷村老伯七八個、爸爸廠商來拜年的一千兩千的也兩萬,算算就是四萬出頭。」我想了想:「是啦,以往姑姑叔叔的會扣一些給媽媽發堂弟妹表弟妹們,今年倒是沒跟我扣,加上又有『前三志願加薪』,的確比之前多了一萬多。」

「妳羨慕人家大財主是吧?」遠遠笑道。

「每年都羨慕,我習慣了。」雅雅笑道:「凱子果然不是白叫的,今天給你請。」

「我壓歲錢都存郵局的。」我說,猶豫半晌,把「還有撲滿要回補」這句吞下了沒說。

「不管,你是哥。」雅雅又問:「寒假有沒有看一堆電視?」

「沒。倒是常常出來看MTV。」

「哪間?」

「重慶南路鄉村。」

「貴嗎?」遠遠接口問。

「比西門町貴一點,還好。」

「看了什麼片?」

「神通情人夢、教父第二集。」

「還有呢?」

「沒了。」

「這叫『常常』嗎?」

「比上學期一片沒看算常。」

「那你的寒假作業呢?」雅雅問。

「還沒做。」

「前三志願作業不好寫吧?」

「學長有寒假作業大全,開學前抄一抄就可以了。」我皺眉,打斷他們:「喂喂喂,你們兩個幹嘛,審問犯人啊?」

「關心你啊,不然呢?」雅雅笑了起來:「有人關心還不好?像我每天睡,就算死了也沒人知道。我們都很擔心你,怕你還在難過小玫的事。」

「我沒事了啦。」

「真的嗎?」

「真的真的,不然要怎樣,每天抱頭痛哭嗎?」我揮揮手:「不要一直問我,你們自己呢?寒假過得好不好?」

「我在家裡。」雅雅說:「媽媽管得一樣緊。」

「上輔導課。」遠遠道:「再興中學,絕不輕言放棄。」

「是喔,那還真沒什麼變化。」我不禁好笑,兩人問得囉嗦,回答倒是簡潔有力。接過小姐送來的皇家奶茶,開門見山對他們說:

「拜託一下好不好,想問什麼就直接問,不要東扯西拉的。」

兩人對望一眼,雅雅推推遠遠。

「你問。」

「不是講好妳來問嗎?」

「不管,你問。」

「好啦,我問我問。」遠遠拿她沒輒,轉頭問道:「凱子啊,我們都很想知道,小玫出國那天你有沒有去機場送她?」

我一愣,點點頭:

「算是有。」

「什麼叫『算是有』?」雅雅問。

「我有去機場,不過沒送她。」

「遲到了?」

「不是,我在機場看到人,卻沒有上去打招呼。」

「為什麼不?」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我想了想:「或許覺得那樣見面不好吧。」

「有什麼不好?」

「一家子人,再說又要走了,難捨難分多難看。」

「那之後呢?」

「之後喔……」我遲疑了一下,決定不相關的事別跟他們說。於是道:「沒怎樣啊,反正約好暫時不聯絡了,還能怎樣?」

「你們為什麼要約好不聯絡啊?」

「小玫說不要搞遠距離戀愛。」

「那你自己覺得呢?」

「我能覺得怎樣?」我說,拿起糖跟牛奶加入紅茶:「她不想聯絡,我只能尊重她的想法。這種事情本來就不是我單方面可以決定的。」

「我覺得莫名其妙。」遠遠搖頭:「不搞遠距離戀愛是一回事,聯絡聯絡又有什麼關係?搞得跟分手一樣幹嘛?」

「寫信要很久才會收到耶,」雅雅說:「打電話到美國那麼貴,打沒幾天就破產啦!」

「所以就分手嗎?」遠遠反問:「那也不用一封信也不寫,一通電話也不打啊!人家光壓歲錢就好幾萬,以前存的不知道還有多少,打打國際電話又怎樣?」

「問題是,他們這樣藕斷絲連的,難道不會很不舒服嗎?」

「才不會,」遠遠道:「偶爾打打電話有什麼了不起的?沒聽說過嗎,聯絡得上就不會覺得距離很遠。妳看凱子這王八蛋,上了高中就不見人影,這跟出國移民又有什麼兩樣?」

「少在這邊。」我沒好氣地說。

「哈,內疚了嗎?」遠遠一笑,又歎道:「其實久一點感情就會逐漸淡下去了,刻意不聯絡反而會常常想起來,搞得那麼悲情,只怕傷口更難恢復。不在一起也可以當筆友啊,怎樣都比這樣好。」

「嗯,這也有理。」雅雅點頭。

「反正啊,唉,你也不要太傷心了。」遠遠對我說:「你也知道當年我追過她,後來看你們在一起,我就覺得你總有一天要倒霉,這樣也算一了百了。」

「喂,幹嘛這樣講?」雅雅皺眉。

「我是說真的,」遠遠認真解釋:「小玫那個人很多事情都擺在心裡,臉上根本看不出來,當時我就覺得凱子沒辦法搞定她,會被她牽著鼻子走。」

「你是不是有點馬後砲呢?」雅雅說。

「什麼馬後砲?我早跟凱子講過了。」遠遠聳肩:「他一定要追她我有什麼辦法?倒是妳一直從中幫忙,今天人跑了,當媒婆的是不是得負責啊?」

「我要怎麼負責啊?」

「以身相許啊,呵呵,」遠遠笑道:「把那個成功的甩掉啦,好好當乾哥的女朋友,一舉兩得。」

「喂,你這人很奇怪耶,就愛亂講話。」

「好啦,不鬧妳。總而言之我覺得小玫不該這樣,」遠遠又正經了起來:「妳看,她給了妳聯絡方式、也給了我、甚至給了一票妳們班那些長舌婦,媽的連甫仔都有,三皇五帝都給了就是不給凱子,這不是很自私嗎?」

「這跟自私又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她自己的決定,有沒有管過凱子怎麼想?」

「哥一定理解的。」

雅雅說,回頭看著我。遠遠也轉過頭來,問道:

「對啊,都是我們在講,你覺得呢?」

「我覺得喔……」我不知道要怎麼說,搔了搔頭,指著天花板上的喇叭道:

「我覺得這首歌很好聽。」

「你在說什麼啊?」雅雅推我一把:「我們是在問你,你有沒有生小玫的氣,怪她不讓你聯絡啊?」

「不知道耶,大概沒有吧。」我搖頭:「這個問題沒意思,不如聽聽歌,這首歌真的很好聽。」

「這是什麼歌啊?」

黎香書苑有點吵,雅雅側起頭來聽。遠遠推了她一把:

「妳白痴啊,凱子懶得理我們,隨便打發妳,妳還真的聽咧。」

「不會啊,真的很好聽。」我說:「這是The Beatles的If I Fell,我很喜歡的一首歌。」

「我沒聽過。」雅雅說。

「妳當然沒聽過,」遠遠笑道:「披頭四耶,多老的團,解散的時候我們都還沒生好嗎?凱子是老古板,專門聽一些西洋老歌,國中時天天聽什麼The End of the World,或者Kiss Me Goodbye之類的歌,難怪女朋友會跑不見。」

「喂,」雅雅緊張地看了我一眼:「遠遠,你講話很難聽耶。」

「不會啊,妳自己問他,」遠遠道:「我在他的畢業紀念冊上還寫了這件事,不要天天聽一堆情人跑掉的歌,最後一定不會有好下場。」

「這倒是真的,」我一笑:「他還真的有寫這幾句話。」

「看吧,跟妳說還不信。」遠遠拍了拍我的肩膀:「老實說,凱子,走掉就算了。你搞社團機會多,隨便找一堆女生,天涯何處無芳草,隔幾天就沒事了。」

「喂,你小心,哥對這句話敏感。」雅雅忙道。

「哪句?」遠遠一愣:「天涯何處無芳草?」

「沒錯。」

「咦?凱子,為什麼?」

「這個喔……」我想了想,不想跟他解釋:「陳年舊事沒什麼好講的,隨你說不要緊。」

「又是哪個女的啊?」遠遠追問:「喂,你的傷口未免太多了,講什麼都會誤觸地雷。」

「哪有,就菲子的事,你也知道的。」

「我的天啊,八百年前的事,你還放在心上。」遠遠叫了起來:「凱子啊,你真的要改一改這種胡亂戀舊的毛病,菲子小玫小燕學姊,你每個都放不下,最後一定會鬱悶到死,就不要哪天想起蘭蘭學妹也過不去。」

「蘭蘭是學妹啦,什麼過不去。」我哼了哼。

「講到這個,我的意見倒是跟遠遠一樣。」雅雅插口:「哥,有時候你要把過去的事擺一邊,就像這次小玫的事好了,我們都擔心你會一直難過個沒完。」

「不會啦,你們擔心太多了。」我搖搖頭:「小燕學姊是過世耶,難過什麼的不過分吧?蘭蘭是樂隊學妹你們不要每次都亂講。至於菲子……算了我不要說。反正小玫離開才半個月,就算偶爾想想又怎樣,不合理嗎?」

「我的意思是說,你要趕快好起來。」雅雅道。

「不然就沒辦法追別人了。」遠遠笑道。

我見兩人有趣,苦笑一聲沒接口,掏出了菸。

正要點火,雅雅一把搶走打火機,哼了哼說:

「喂!你抽什麼菸啊!」

「七星。」

「我不是問抽什麼牌子!」雅雅說:「我是問你幹嘛抽菸?」

「他煩啊,還用問?」遠遠說:「國中就這樣,一煩就去買菸,講也講不聽。」

「哪有?」

「哪沒有?還敢否認?」遠遠笑道:「每次都嘛這樣,剛開始追小玫的時候、考模擬考的時候、跟小燕學姊去墳墓山的時候、跟陳劍宇去教會之後、鈉條爆炸傷到阿智那次、路上堵到萬芳國中那個……」

「好好好,你對你對,別再講啦!」我連忙打斷他:「好傢伙,你還真是什麼都記得咧!」

「廢話,好笑的事幹嘛不記得?」

遠遠哈哈大笑,雅雅卻板起了臉:

「喂,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什麼問題?」

「幹嘛要抽菸?」

「遠遠不是講了嗎?」

「因為心煩?」

「對啊。很充分吧?」

「這算什麼理由?」雅雅不高興地說:「身體要顧好,心越煩越該好好照顧自己,幹嘛搞得跟小流氓一樣啊?」

「我轉到八班前都在流氓班啊。」

「這是什麼爛藉口!」

「好啦,不要吵,」我伸出手:「乖,把打火機還我。」

「不要!」

「我是你哥哥耶。」

「就是因為這樣才不讓你抽!」

「別鬧了啦!」

「不要就是不要!」

我嘆了口氣,沒想到雅雅這麼堅持。只見遠遠站起身來,走到櫃檯說了幾句話,回來丟了包火柴給我:「拿去,吵什麼吵?」轉頭對雅雅說:「凱子抽菸妳不要管,妳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他,找個方法紓解一下,隨便抽抽不會上癮啦。」

「才怪,人家說一抽就會上癮!」

「那妳抽抽看,上癮的話算妳有理。」

「我才不要!」

「好啦好啦,兩個人都別吵,我不抽就是了。」我看得有趣,把菸收回口袋裡。對雅雅伸手:「可以把打火機還我了嗎?」

「不抽了還要打火機幹嘛?」雅雅伸出手:「把菸交出來!」

「喂,不要得寸進尺!」

「快啦!」

我無計可施,掏出菸交給她。雅雅哼了一聲收走,哼了哼說:

「下次不可以再這樣了!」

「嘿,妳自己小心點吧,」遠遠道:「記得丟掉,省得回家被媽媽發現,到時候解釋不清。」

「對厚,真的要小心。」雅雅一怔,笑了起來:「謝謝提醒,還是遠遠人好,差點被臭哥哥害了!」

我苦笑著嘆了口氣,伸手摸摸想起菸沒了,只好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很熟悉的味道,伯爵茶的香味是一種很不容易忽略的味道。當年零用錢少,一壺一百二十元的紅茶對我跟小玫來說簡直是天價。記得當時剛追上她,每天都想拿「好料」請她享用,沒事就買一堆東西送她,錢用完了就挖撲滿,挖到媽媽看不下去,不知道是可憐我還是那頭瘦豬,藉口成績進步幫我加零用錢,一加就是兩倍,從每週五百加到一千,算是歷年幅度最大的一次。從此形成慣例,上了高中又加五百,平均一天有兩百多塊錢可以花,算是蠻夠用的。

小玫愛喝伯爵茶,也喜歡黎香書苑。這裡的裝潢很歐洲風,從檯燈到杯子都充滿了精緻的古典氣息。就像她的粉紅色長裙,還有袖口的蕾絲花邊。

只是去年的事而已。一樣是寒假,一樣是個冷颼颼的大冬天。從沙發到檯燈,乃至伯爵茶的味道都沒變;唯一不同的是當時身邊有熱戀中的小玫,今天的她,卻已遠走天涯。

兩人見我悶著不說話,似乎有點無計可施,只能輪番講一些學校的趣事逗我開心。就這麼聊到五點左右,雅雅表示她得回家了,想想今天成效不彰,叮嚀說心情不好記得打電話給她。我一笑表示感謝,她嘆了口氣,獨自離開黎香書苑。

望著她消失在樓梯口,遠遠隔了半晌,對我說:

「等一下怎樣?吃個飯嗎?」

「不了,家裡等我吃晚飯。」

「少來。」

「真的,過年一堆年菜吃不完。」

「那你什麼時候要走?」

「還好,六點左右離開就行。」

「去台大散散步?」

「沒問題。」

兩人付錢離開。外頭雨停了,濕冷的空氣中帶著傍晚的味道。遠遠跟我走進台大校門,兩人趁著暮色,沿著滿是椰子樹的寬敞大道往裡頭走。

天色已晚,天際線上露出了一小塊沒有雲的天空。雨後的雲層深淺有致,縱使陰沉依舊,卻也有幾道殘餘夕照,滾動在墨色的雲層之間。

兩人並肩走著,地上滿是積水。外頭的車聲越離越遠,華燈初上時分,台大校園裡沒有什麼人。

遠遠開了口。

「凱子,問你一件事。」

「你說。」

「你覺得,你下次交女朋友會是什麼時候?」

「這個誰知道啊?」

「那我這樣問,你覺得要等多久才能把小玫忘掉,開始跟別人交往?」

「忘掉大概沒那麼容易,起碼也得等好一陣子。」

「我覺得不會,」遠遠搖頭:「搞不好下次見面,你就有新馬子了。」

「為什麼這麼覺得?」

「嗯,很難解釋,」遠遠笑了起來:「或許因為你記錄輝煌吧?我覺得交女朋友這件事對你來說很容易,沒過多久你就不會是一個人了。」

「哪有什麼記錄輝煌?」我說:「從以前到現在,我也只交過小玫一個女朋友而已啊。」

「這是沒錯,不過你對這種事很積極。菲子啊、雅雅啊、小玫啊,還有小燕學姊,三年追四個,真是越戰越勇。」

「你不提她們是真的很癢對不對?」我打從心裡佩服遠遠這份勁兒,嘆了口氣,搖頭說:「你不能這樣算啦。」

「怎麼不能?」

「雅雅跟我沒有談那麼深,菲子是小學時代的事,那時懂什麼,哪能算數?」

「那小燕學姊呢?」

「她有男朋友啊。」

「對你來說這不算是個問題吧?」

「你少囉嗦,反正我從來不是她的男朋友。」

「好吧,定義這麼嚴格。」遠遠點點頭:「即使如此,你也算是早熟。」

「所以?」

「所以勸你不要急。」

「不要急?」

「嗯,不要急。」遠遠重複一遍,難得正經地說:「跟你講句實話,你這人怕寂寞,平常看起來很孤僻,其實你不喜歡自己一個人。所以擔心你胡亂找一個新的女朋友,事前沒想清楚,之後又發生一堆事。」

「哪會啊?」我皺眉:「小玫剛離開,想到她就不舒服,我才不會這麼快就喜歡上別人呢。」

「喜歡上別人又怎樣?」遠遠想了想,解釋道:「有人給你喜歡是一件好事,真要那樣幹嘛不追?我的意思是說,不要因為怕寂寞亂找人陪,不是說你不可以談戀愛。」

「瞭解。」

「我是說真的啦!」

「我也是真的瞭解啊,」我認真地說:「雖然我不認同你的意見,不過我會記得你的話。」

「哪裡不認同?」

「我不覺得我會這麼快喜歡上誰。」

「隨你,」他點點頭:「反正我的重點也不在這裡。」

兩人對望一眼,停下腳步。

「遠遠?」

「嗯?」

「我也有一件事想問你。」

「問啊。」

「對於小玫這次的離開,你的感覺是什麼?」

「我喔?」遠遠一愣:「為什麼問這個?」

「什麼感覺嘛?」

「這個嘛,其實還好,沒什麼感覺。」遠遠想了片刻:「說句難聽的,當時沒追到她,等於失去了一次;之後她被你追走,感覺起來像又失去了一次。一個女人連續失去兩次實在太多了,這次反而沒有什麼感覺。」

「對不起喔。」

「幹嘛道歉?你追跟我追是兩碼子事,再說那也是我先搞不定很久以後你才開始追的。」遠遠爽朗地笑道:「倒是你那些送花寫詩的我可不敢搞,這麼說還真是輸得心服口服呢。」

「那你之後會聯絡她嗎?」

「大概不會吧。」

「為什麼?」

「緣份盡了,」遠遠道:「本來就只有同學的命,國中畢業就該沒了。因為你的關係,我跟她還多聯絡了一小段時間,已經算是一種多出來的緣份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遠遠反問:

「怎樣?」

「嗯,沒什麼。」

「說啦。」

「我不知道要說什麼。」

「唉,這種事情就是這樣,誰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遠遠嘆了口氣:「女人真是一種奇怪的生物。明明有手有腳跟我們長得差不多,卻總是會弄出一堆莫名其妙的事情來。」

「遠遠?」

「嗯?」

「你還是很喜歡她吧?」

「是啊。不瞞你說。」

「我也是,不瞞你說。」

「呵呵,廢話。」他噗哧一笑:「你也喜歡菲子,也喜歡雅雅,更沒有忘情小燕學姊,跟蘭蘭學妹的事情打死我也不相信你的說詞。你喔,到處留情,做兄弟的還真不是普通擔心。」

「別說這些了,聽說你交了一個新的女朋友?」

「沒有啦,死雅雅亂八卦,乾妹而已。」

「乾妹也可以升級成女朋友。」

「都像你跟雅雅,等都等死人了。」遠遠笑道:「對了,我再問你一件事。要誠實招供。」

「大人請講。」

「你聽雅雅說交了一個成功男朋友,有沒有覺得感覺不大好?」

「沒有。」

「不是說好要誠實的嗎?」

「靠,你都預設答案了,那還問我幹嘛?」

「有沒有嘛?」

「好啦,有一點。」

「我就知道,」遠遠瞪我一眼:「就說吧,大花痴,真讓人擔心。」

「這是兩回事。」

「才不是。」

「當然是,怎麼不是?」遠遠說:「其實你們兩個很合適,為什麼不乾脆在一起呢?」

「哪裡合適?」

「你很主動,需要一個什麼都依著你的女孩子。比起雅雅喔,之前我就覺得你會被小玫胡亂擺佈。」

「她哪有依著我?菸都被她拿走了。」

「哈哈,給你一個驚喜。」遠遠伸手掏口袋,拿出雅雅沒收的菸跟打火機:「剛才你去上廁所,她要我幫忙還你,順便轉告你她只是關心,你想抽就抽,別抽太多就好。」說著笑了起來:「怎樣,很乖吧?超適合你的。」

我伸手接過,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

「所以了,」遠遠又說:「好好珍惜她,不要日後又後悔。」

「這種事不是這樣的。」

「不是哪樣?」

「我跟她從來沒有走到這一步。」

「現在開始走也不算遲,反正你們一直有感情,一步之遙,只看要不要走吧?」

「就算這樣,現在也不是時候。」

「為什麼?」

「畢竟小玫剛走。」

「正好相反,應該說小玫已經走了。」

「她有男朋友。」

「這也不是理由,你追誰不是橫刀奪愛?」

「那這麼說好了,我覺得即使有這種念頭,也是對不起小玫。」

「是對不起小玫還是對不起雅雅?」

「都對不起。」

「好吧,如果你這麼想。」遠遠點點頭:「我只是告訴你我的感覺,你自己參考。」

「知道了。」我心情複雜地點了點頭:「多謝。」

「你的確應該好好謝我,」遠遠笑了起來:「天下哪有這種兄弟,你這傢伙明明重色輕友,我還要幫著你亂搞男女關係。想想我真是笨蛋,找到一個大花痴還當成麻吉。」

「我才不是花痴。」

「你是,別想賴。」

「媽的,我才不是。」

「還賴?」

「我才不是……」

「那你說,之前跟四班班長又是怎麼回事?」

「我跟她沒怎樣啊?」

「哪沒有?不是通過蘭蘭學妹……」

「你搞不清楚,再講蘭蘭我就翻臉了。我們真的只是樂隊學長學妹關係,那次是她幫我跟她姊姊……」

「瞧,這還不算嗎?不但覬覦妹妹,還對人家姊姊……」

「你拜託一下好不好?沒事多提一個白馥梅幹什麼……」

「證明你是花痴啊……」

「花你個大頭鬼啦……」

二月二十日。

寒訓第三天。趙老師詳細解釋了這學期魏老師沒講清楚的「相聲廿二種技法」,每種技法他都會援引一個段子為例,一人分飾兩角表演給大夥兒看。眾多段子信手拈來,把對口相聲說成單口相聲,這手功夫真不是蓋的。

趙老師模樣和氣,要求卻很嚴格。講解完立刻抽人上台發表心得,甚至要同學和他當場表演。大家都怕他抽到自己,幸好今天沒抽到我,否則臨時上台,再有經驗也難保一定過關。

說唱藝術社被抽到的不多,或許因為參加的人本來就少,姜誠是其中一個。開始我還替他擔心,卻見他神態從容不迫,表演生動自然,無論發言或演出全都難不倒他,彷彿事前準備過了一般。

小達與我對望一眼。下課後他找上姜誠,認真鼓勵了一番;希特勒對我咬耳朵,表示姜誠值得培養,要我留意他的動態,說不定選社團幹部時也可以找他一起來。

除了姜誠,范胖的表現也不錯。此君長得有點像老夫子裡的大番薯,圓頭胖身體,演講社女生說他是「三頭身」。這種外型很適合捧哏,天生喜感彌補功力不足,反而別有一種舞台魅力。只見他笑嘻嘻地一副喜劇演員貌,與同樣是胖子的趙老師站在台上,光那副德性就逗得大家笑翻在地,也不管段子內容到底在講什麼。

課程結束,小箏學姊上台主持分組。我照先前安排,被分進一組全是演講社高一社員的小組當中。分組完解散放學,小達本想找我私下聊聊,我卻被幾個同組女生拉去討論段子抽不開身。明天就要開始寫了,這組只有我一個有經驗,加上又被小箏學姊安排壓軸表演,她們希望我先幫忙想想段子該怎麼寫。

經過一番討論,我建議她們寫一個取材於電視節目的段子,名字很有創意地直接叫做「看電視」。我請大家回家看電視,一人負責一個節目,找出好笑的「哏」寫大綱,明天再來腦力激盪將笑點整合成一個段子。這麼一來事倍功半,不但可以分工找資料,更能利用今晚把內容草擬完畢,保證比其他各組效率更好。

大夥兒接受了我的建議,心滿意足各自回家。我把書包收好,轉頭見只剩一位同組演講社同學還在慢條斯理收書包,於是便等了等她,陪她一起離開。

這位同學名叫林雪寧,名字很好聽,人如其名有種乾乾淨淨的感覺。她的個子很高,走起路來端莊輕盈,是個儀態很好的女孩子。她對附近的路不熟,問我中正紀念堂要坐哪一路公車,我問明她家在中正紀念堂附近,心想左右無事,乾脆陪她散步回家。

路上兩人講起功課。聽說我要補考數學,她馬上表示可以借我講義。她說她的家教班很特別,不使用參考書,所有講義都是板書,直接抄在課本上就好。講義很棒,一看就懂,例題不多卻很有代表性,「看完之後數學就不是問題啦」。

她又說,明天可以先把課本拿來給我看,如果不懂再找時間教我。條件是,如果分組時她被選上表演,我必須私下給她個人指導,不能光練自己的段子。

我一笑,心想別看她怯生生地,其實保證很想爭取上台機會,當下約定「數學換相聲」。不一會兒來到她家,兩人站在路口道別,她微笑進了家門,「砰」地一聲,鐵門在晚風中響著清脆的聲音。

天黑了,街上開始塞車,路燈點點亮起,又到了晏享時分。我在風中站了許久,忽然覺得,經過幾天活動,四周好像熱鬧了些,彷彿終於有些人氣,有種不再冷清了的感覺。

就這麼地,我鬆了口氣,帶著不同的情緒,結束了寒訓的第三天。

二月二十一日

寒訓第四天。課程一早就開始了,內容是分組討論,靠腦力激盪來撰寫段子。

果不其然,演講社同學發揮「北一女精神」,一夕之間完成了作為零件的十幾個「小」段子。雖然問題很多,語氣也不盡相同,該有的包袱卻一個不缺,只要稍微修正就能編成一段不錯的段子。我認真看完大家寫的東西,心想這些北一女的還真嚴肅,許多應該很好笑的東西在她們筆下都變得十分沉悶,只得一段段修、一句句改,把小段組合起來,完成了「看電視」的初稿。

為了節省時間,我麻煩她們充當秘書,由我口述,她們負責記錄需要修改之處。這麼做的好處很多,一方面她們可以藉由我的表演來評鑑段子效果,想改什麼立刻改,語氣、動作或文句是否通順都能當場處理;另一方面也省時間,大家一起記錄,比一個人抄寫來得迅速確實。

不愧是北一女,四五十個修正處,角色之間的語氣加註,我連筆都不用拿,話才講完她們就記錄完畢,甚至還能重新抄寫一次,在稿紙上謄得整整齊齊。我佩服不已,只見她們分工毫無推諉,合作默契十足,不到一個小時就大功告成,比我預計的快了好幾倍。

這就是紀律,我心想。作為第一志願,印象中北一女都是很臭屁的。一開始我不好意思對她們發號施令,講什麼都「請幫忙記錄一下」「這一句喔,可能要注意一下語氣變化」之類的。孰料她們絲毫不以為意,講什麼記什麼,除非提問討論,其餘時間甚至一言不發,寫出的東西也絲毫無誤,對我這個「第三」,也沒有任何輕視或挑釁的味道。

或許是尊重專業吧,畢竟我的經驗比較多。不過這也給了我一點信心,讓我明白未來應該怎麼與她們合作。北一女同學很勤奮,紀律也好,辦起事來品質效率兼備;要說有什麼缺點,那就是腦子常常轉不過來,遇到問題只會硬幹蠻打,似乎有點缺乏彈性。相較之下成功學生比較擅長單打獨鬥,靈活是夠靈活了,卻也總是缺乏組織,說唱藝術社更是紀律渙散。難怪之前詩朗隊要建立那麼嚴格的紀律,我心想,不然哪管得動我們這群瘟神也似的成功同學呢?

這是個很有價值的觀察,我提醒自己要好好記得,日後與演講社合辦活動一定要把握上述原則,善加運用對方長處,彌補說唱藝術社不足,省得老是丟人現眼。

之後推派上台人選。或許因為尊重我,大夥兒一致通過我推舉的林雪寧,同時選出一位名叫黃宜斌的同學作為搭檔。拱我當「小老師」陪兩人練習,就這麼一路練了整個早上。

中午分頭吃飯。本來大家要一起吃,小達與小箏學姊卻同時叫住我,從另一組拉來一位名叫陳巧怡的同學,四人跑去台大法商餐廳吃自助餐。原來學姊決定派這位同學與我搭配,要我們一起吃飯培養默契,下午不用回分組,兩人單獨找地方寫段子。

我暗中觀察,只見這位陳巧怡同學長相十分熟悉,好像在哪裡見過。她是個非常自信、語氣堅定的女生,雖然在學姊面前顯得害羞,轉過頭來卻也落落大方、勇於表達自己意見。她的身高不高,氣勢卻很強,有種天之驕女的感覺,比起小箏學姊稍顯霸氣,較之阿珍學姊則嚴肅許多。容貌方面,作為演講社高一社員代表,她的確是眾女之中最漂亮的一個,雙頰粉嫩透明,兩眼明亮靈動,一雙紅唇閃著嫣紅的光澤,笑起來可愛嫵媚兼備,體態修長有致,可說是難得一見的大美女。

綜合而論,陳巧怡在同儕當中十分突出,算是個帶著女強人味道的冷豔美少女。小箏學姊選她來跟我搭配,似乎有種特別栽培她,想讓她出出鋒頭、技壓群雌的意味。

我們自己坐一桌,由於時間有限,兩人沒有打屁聊天,迅速決定了段子題目叫做「談流行」。題材是我選的,理由與「看電視」一樣,是個很容易從日常生活找素材,也方便女生表演的方向。由於男女搭配,我的角色必然是捧哏的,亦即陳巧怡必須負責大部分「裝包袱」工作,講一點女生比較熟悉的東西比較容易發揮。當然,我也就能好好裝瘋賣傻扮白痴,輕輕鬆鬆抖我的包袱,發揮「三分逗、七分捧」優勢,抵消她經驗上的不足。

想好題材立刻動筆。集合時間是一點半,我們寫到快三點才回去。陳巧怡的反應遠勝其他社員,兩小時不到段子已然完成,速度比剛剛的小組合作還快。「看電視」來自大家整晚的努力成果,「談流行」卻是從無到有,一句句憑空完成的。這種合作默契,讓我又吃了一驚。

回到二〇三教室,我打聽「看電視」進度。林雪寧與黃宜斌聽我說要帶開練習,不約而同擔心了起來。我連忙表示別組連段子都還沒搞定,我們已經是最快的一組了。見兩人還是不放心,想起我的數學,只得連聲承諾下課後過來幫忙,這才帶陳巧怡離開教室,另覓地點練功。

我跑到總務處借鑰匙,兩人來到教務處地下室。

教務處地下室一半是工藝教室,另一半是多用途空間,一般由柔道社、拳擊社與吉他社使用,偶爾也拿來當成沒有固定場地像是詩朗隊的練習場地。成功校舍小,沒有多少容得下大團體的空間,大部分場地都是多社共用。聯課活動時這裡很熱鬧,同時有人練柔道與打拳擊,工藝教室還有吉他練習,勾拳與肩摔併使,民歌與呼喝齊鳴,是個非常詭異的所在。

寒假這裡沒人,空氣有點霉味。我把氣窗打開,兩人分頭坐下。陳巧怡說:

「董同學啊,你還真有辦法,隨隨便便就可以借到別人的社團場地來用。」

「叫我凱子啦,」我說:「反正寒假也沒人用,我跟總務處又熟。上學期練社團總是搞得七晚八晚的,每天晚上都去還鑰匙,跟人家熟了自然好講話。」

「可以請問你一個問題嗎?」

「妳問啊,別客氣。」

「後天的表演你會緊張嗎?」

「會啊。」

「原來你也會緊張,」陳巧怡鬆了口氣:「不瞞你說,我快緊張死了,昨天大家都在猜學姊打算找誰跟你搭檔,結果竟然找上我。中午一聽我就想慘了,要是表現不好,回去之後一定會被學姊罵死啦。」

「那就表現得好一點吧。」

「你說得容易,這可是人家第一次講相聲呢。」她歎道:「不像你,不但上過大舞台,還受過特別訓練。」

「妳怎麼知道?」

「中新友誼之夜啊,我們社團很多人都去了。」

「妳也去了嗎?」

「那天我要補習,很可惜。」

「那妳怎麼知道我有『特別訓練』?」

「大家都知道。有幾個學姊跟你們學長去中青社上課,她們都在講。」

「原來如此。其實那也只是短期訓練,有種惡補性質,我沒有多厲害。」

「才不會,學姊們都說你比你學長厲害。」

「這種話可別在我學長面前說,」我忙道:「再說那也是學長栽培。說唱藝術社今年才創社,大家都是新手,我有機會多練功,看起來當然好像比較厲害一點。」

「這就是厲害啊,你練了功,你學長沒練,怎麼能贏過你?」她又說:「再說不管你厲不厲害,反正一定比我厲害。跟你上台好可怕,本來還有點機會的,一比之下馬上就會露出馬腳啦。」

「不是這樣的。」我解釋:「剛剛已經談過段子優勢了,加上我們是搭檔,不是競爭對手,這又不是在打比賽,對口相聲呢,誰出問題都是兩個人一起砸鍋,所以要『搭雲梯』,不是把自己顧好就算了。」

「什麼叫做『搭雲梯』?」

「喔,對不起,這是術語,」我微微一笑:「就是說互相遮掩啦。」

「你看,這就是我擔心的,」陳巧怡說:「很多東西我都不知道,站在台上跟你差異很大。」

「會不會術語有什麼關係?」我笑了起來:「我們又不是在上課,難不成我講一句就停下來,跟大家說『喂,這就叫瓢把兒』,講兩句又停下來,說什麼『注意嘍,我要抖包袱啦』!」

「呵呵,」陳巧怡吃吃笑了起來:「你講話真有趣,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嘛。我是說,很多技巧我不知道,當然不能跟你比。」

「嗯,正好相反,我是捧哏的,表演重點在『捧』,不能搶逗哏的戲份。這個段子是針對妳設計的,只要妳講得自信點,差別就不會那麼明顯,甚至大家還會覺得妳很厲害,我笨笨的。」

「嘿,你別說好聽的來安慰我。」她微微一笑,又問:「你的意思我懂,不過問題又來了,段子裡都是我先講你後講,我的台詞又多,要是臨場忘詞了怎麼辦?」

「哈哈,這有趣。」我笑道:「妳是演講社的,總參加過演講比賽吧?」

「咦?有啊。這有什麼相關?」

「那妳演講比賽不怕忘詞嗎?」

「當然怕,」她點點頭:「所以才要努力背啊,而且有些時候比的是即席演講,那就根本沒詞了,所有東西都是上台現編的。」

「道理是一致的。」我一笑:「妳放心好了,這種事我經驗很多,有問題我會處理。再說這比演講比賽容易,畢竟我們有兩個人,如果哪個人忘詞,另外一個就來個即席演講,說一些有的沒的把話題繞回去;忘詞的不要緊張,也不用硬想,跟著搭檔亂講就好了。」

「那要亂講到什麼時候?」

「亂講到對方想起來為止。」

「那要是兩個人都忘了呢?」

「哈哈,那就一起亂講吧!」

我哈哈大笑,她看起來輕鬆了點,當下更不廢話,拿起段子開始練習。

由於還沒背段子,兩人只能捧著段子唸,有種詩朗隊一開始集訓時「無處理團誦」的味道。唸著唸著想起林雪寧,不知她與黃宜斌的進度如何?忍不住想念小光,要是此刻他也在,那我們就可以分工合作,一個陪陳巧怡上台,另一個幫忙林雪寧練功,不是輕鬆得多嗎?

我跟陳巧怡的進度很快,兩人毫無生疏,彼此默契不錯,一邊練一邊修,「對口」狀況出乎意料十分平順。果然是小箏學姊特別指定的人,我心想,陳巧怡舞台能力很強,演什麼像什麼,以潛力而言比其他人強多了。練著練著我不禁提高警覺,就不要小看人家沒經驗,屆時反而被比下去,那才是丟臉丟到家了呢。

一路練到五點半,兩人都把段子摸熟了。陳巧怡是逗哏的,背的東西比較多,卻不用練基本功。段子是我整合的,知道她沒經驗,大部分笑點都擺在我身上。是故,雖然還沒背完段子,我卻決定今天到此為止,兩人回家背熟,明天繼續練習不遲。

回到教室,各組還在討論段子,吵得跟菜市場一樣。趙老師一組組監督,兩社社長穿梭各組幫忙。林雪寧跑來打招呼,表示她與黃宜斌已經背完段子了,正等我幫她們修正動作語氣。

她又說,由於本組進度超前,趙老師比較少來幫忙。我知道兩人擔心,邀請組員留下來陪她們練。沒過多久小箏學姊宣布活動結束,我們揹起書包,轉移陣地回教務處地下室繼續練習。

陳巧怡想看我們練,經組員同意加入大家;希特勒聽說我們打算留下來,情商小達用社費買了便當請大家吃;小箏學姊不動聲色地在一旁觀察進度,小達本來想離開,這下子也不好意思走了,前腳後腳來到教務處地下室。如此一來小組練習成了成果驗收,兩社社長全在,地下室擠了一堆人,林雪寧與黃宜斌的緊張也就破了表。

小達跟小箏學姊雖然都在,卻不發表任何意見,一應監督工作完全交給我負責。我要林雪寧她們不用理會學長姊,陪她們一直練到九點左右才解散。其中演講社社員們意見踴躍,我也把中青社學到的本事傾囊相授,三個小時練習下來,兩人有了飛躍性的進步。

小箏學姊很滿意,抽空把陳巧怡叫出去私下講了半天。離開後我跟陳巧怡一起走,她說學姊要她明天早點拉走我,別讓我把時間都花在林雪寧與黃宜斌身上。表示我們是壓軸,「談流行」可不能輸給「看電視」了。

嘿,演講社壓力真大,明明是個實驗性質的表演,在她們眼裡卻是一場已經內定好名次的比賽。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能簡單寬慰幾句,笑道「有我在呢,怎麼能輸給她們了」。聞言她也笑了,認真點點頭,看樣子這句話還蠻有效的。

我陪陳巧怡走到忠孝東路上搭公車。時間已晚,公車班次少,我們等了十幾分鐘。陳巧怡站在寒風中,小小的個子俏生生地彷彿一點也不怕冷。她是一個很健談的女生,聲音也很好聽,在學校時比較拘謹,此刻只有我們兩人,講起話來輕鬆許多,連笑容都比剛才自然。

聊著聊著,公車來了。我對她說:

「妳的車來了,那明天見嘍?」

「嗯。」她伸手揮了揮,又說:

「董子凱同學,謝謝你的幫忙。」

「呀,叫凱子啦。」

我搔了搔頭,她微微一笑,掏出車票上了車。

二月二十二日。

寒訓第五天。也是一早就開始上課,我和陳巧怡窩在教室一角,在小箏學姊監督下練習「談流行」。

陳巧怡是個爽快俐落的女生,認真直接,跟其他演講社同學一樣有點過分嚴肅。她的台詞很多,重點在「說」跟「學」。只見她該模仿的模仿、應搞笑的搞笑,絲毫沒有放不開。

她已經把段子背好了,相形之下我還忘東忘西的。由於舞台經驗不夠,我一忘詞她就必須暫停。我有點不好意思,卻也利用這個機會教她如何處理類似情況,兩人氣氛融洽,默契培養得很快。

一早上各組都在練習,教室不是普通的吵。我們只有兩個人,比聲音打不過任何一組。好不容易捱到中午,見大家都去吃飯,彼此商量之後決定趁沒人繼續練,找人幫忙買便當解決午餐問題。

就這麼練了半個小時,十二點半左右小箏學姊回來了,只見她獨自走進教室,手裡拎著兩個便當,交給我們說:

「你們辛苦了。來,吃點東西。」

我們都是一怔,不約而同站了起來。陳巧怡忙道:

「不好意思,謝謝學姊了。咦?剛剛董同學是找劉文朗學長幫忙買的耶。」

「希特勒跟妳學姊們聊開了,」小箏學姊微微一笑:「等他聊完你們都餓壞啦。來,快點吃,別等涼了。」

「是,謝謝學姊。」

我接口。小箏學姊搖頭表示不用客氣,放下便當走到遠處,在窗邊找了個位置坐下。

我跟陳巧怡都不敢違背學姊的意思,只好暫停練習,打開便當準備吃飯。兩人面對面共用一張桌子,我背對小箏學姊,陳巧怡則面對著她。打開便當時嚇了一跳,只見菜色極其豐富,從雞腿、排骨、滷蛋、蒸蛋、豬肝、煎魚到各式蔬菜無所不有,兩個便當裝滿了菜,菜多得把保麗龍盒蓋都擠得凸了出來。白飯分別裝在兩個袋子裡,加上兩碗蘿蔔湯,附贈四個保麗龍碗。

「呀,好讚的便當!」陳巧怡睜大眼睛:「學姊怎麼花這麼多錢?」

「哈囉呀,」我皺眉:「這可貴了。」

「『哈囉』?」

「是一間鎮江街上的自助餐店。」我看了看豬肝的顏色:「這間店很好吃,用料也好,平常擠滿了人,跟重慶南路上的中正自助餐一樣,學姊竟然知道這間店。」

「我知道中正自助餐,聽說很貴。」陳巧怡點點頭:「咦?你怎麼知道這是『哈囉』的便當?」

「這種便當店都貴。」我回答:「『哈囉』的醬爆豬肝顏色比較深,吃起來卻比外頭賣的嫩,很特別,我從國中就開始吃了,當然知道。」

「你國中唸附近啊?」

「喔,不是,」我搖頭:「我媽媽在附近上班,有時候她下班得早,家裡如果沒人吃飯她就不開火,自己買便當吃,順便送一個到國中去給我吃。」

「呀,媽媽這麼疼你喔?」

「我在晚自習嘛,我媽知道我專心起來就會忘記吃飯。」

「那還真幸福,」她笑道:「像我就沒有這種好康的了,我從小住宿舍,難得有機會吃到媽媽的菜。」

「國中也住宿舍啊?」

「從國小就開始了。我家在南部,家裡送我上北部唸私立學校。」

「幹嘛來台北?」

「這就叫想太遠,」陳巧怡嘆了口氣:「北一女是台大跳板,私立學校是北一女跳板,既然總有一天要上來那還不如早點上來,一間學校從小學念到國中連環境都不用換,我家是這麼認為的。」

「哇,那一定很花錢。妳唸哪間學校?」

「復興中小學,小三就轉學進去了。」

「嘿,妳也是復興的。」我點點頭,心想小光也是,看了看眼前豐盛的便當,站起身來說:「這樣,先不跟妳聊了,我找學姊說兩句話就回來,妳先吃不用等我。」

「呃,你要跟學姊說什麼?」

「謝謝人家呀。」

我搖搖頭,往小箏學姊走去。

教室安安靜靜地,除了我跟陳巧怡,就只有小箏學姊一個人。她無聲坐在窗邊,桌上空空蕩蕩地,擺著一包色紙。

色紙包裝袋敞開,一張紅色的抽了出來。學姊似乎在想心事,望著平整的色紙一動也不動。陽光透窗照進來,穿過短短的頭髮,透散某種半透明的褐色。見我來到身邊,她抬起頭來微微一笑,卻沒有說話。

好迷人的笑容。我開了口:

「學姊?」

「嗯?」

「謝謝妳幫我們買便當。」我說,掏出皮夾:「請問兩個便當一共多少錢?陳巧怡的也算,讓我來請。」

「喔,不用,錢是希特勒出的。」她搖頭,緩緩地說:「那間店好貴,學姊可請不起。希特勒說你喜歡吃,連學妹的錢也是他出的。」

「呃,真不好意思。」

「那就這樣,還有事嗎?」

「沒了沒了,不好意思打擾學姊啦。」

我忙道,轉身剛要走,就聽她又開了口:

「學弟?」

「是?」

「巧怡跟你練得怎樣了?」

「很好很好,」我忙道:「陳同學反應很好,段子已經背得很好了。明天表演絕對效果很好,請學姊放心。」

「我不是問這個,你一句話說了五次『很好』,很好笑。」她一笑,忽然說:「我要問的是,她跟你相處得好不好,有沒有什麼溝通障礙?」

「沒有沒有,我們合作得很……」我臉一紅,連忙改口,像極了跟小光表演「好」的時候:「……很愉快。」

「嗯,那顯然是你『很好』相處。」她笑了起來:「學弟啊,我們家巧怡很能幹,唯一的問題就是很強勢,有時候也很頑固。遇到事情請多擔待,有困難直接跟我說,不要放在心裡。」

「不會不會,我們相處得……真的很好。」

「那就好。」

她點點頭,不再說話。

我搔搔頭,心想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瞧她的模樣沒有打算繼續聊天,只得傻笑一番,說道:

「學姊,那我回去吃飯了?」

「嗯。」

她點頭回應,微笑著。

我連忙回到座位,只見陳巧怡連筷子都還沒打開,滿臉緊張望著我,低聲問:

「喂,你跟學姊說什麼啊?嬉皮笑臉的。」

「沒事啊,我只是想拿便當錢給她而已。」

「她不收吧?」

「妳怎麼知道?」我一怔:「其實也不是不收,學姊說這是希特勒付的。」

「原來如此。」她點點頭,像是輕鬆了點:「你還真敢這樣跑去找學姊講話。你是學弟,學姊不會讓你請的,希特勒學長出就算了,否則這個便當實在太高級了,真不好意思吃學姊的。」

「咦?」我又是一怔:「希特勒請沒關係,小箏學姊卻不行?」

「嗯,」她點點頭,語氣十分肯定:「希特勒學長怎樣我不知道,不過既然他想請,我們就不用替他傷腦筋。小箏學姊很省,平常已經吃得很少了,一起出去的時候都是她出錢,結果自己就不大吃了。我們跟阿珍學姊問過,阿珍學姊偷偷告訴我們小箏學姊沒什麼錢,要我們最好別跟她出去吃飯,就算去也要少點一些,不能讓學姊付太多錢。」

「這可不是辦法,」我皺眉道:「學姊手頭緊,妳們不能幫忙付嗎?不然就各付各的?」

「幫忙?誰敢跟學姊搶著付啊?」陳巧怡吐了吐舌頭:「學姊很嚴肅,誰也搶不過她,又很堅持因為社團發生的費用不能讓學妹掏腰包。之前小雪搶過一次,當時學姊沒說什麼,之後就再也沒有跟她吃過飯了。」

「呃,這麼生氣啊?」

「那不是生氣。」陳巧怡忙道:「學姊覺得照顧學妹是自己的責任,請學妹是應該的,學妹出錢是不對的。小箏學姊跟小雪交情非常好,這麼做是在告訴小雪,在這種事情上她是社長、是學姊,交情好歸好,因為社團的事情出去吃飯,就不許跟她搶著付錢。」

「咦?既然是社團的事,為什麼不能拿社費出?」

「社費很少,不能拿來吃吃喝喝。」

「所以就要自己出?」

「學姊覺得,這樣才對得起……高三學姊。」

「有這麼嚴重嗎?」

「嗯,那是她們之間的事,我不方便講什麼。」陳巧怡搖搖頭,似乎想帶過這個話題:「學姊不愛講話,她說什麼就是什麼,我們不敢不聽她的話。體貼她就少跟她吃飯,把事情辦好,學姊就高興了。」

「呃,她這麼兇嗎?」

「兇是不會,就是很嚴肅。其實她對大家都很好,只是不肯說出來,一個人默默做。」

「如果是這樣,那妳們反而更該跟她親近一點。」我笑道:「都是女生,撒撒嬌什麼的不是很容易嗎?學姊嚴肅是一回事,既然妳們知道她人好,那就更該親近她,而不是躲到一邊。」

「唉,那是你不懂。」

「不懂什麼?」

「嗯,這要怎麼講呢,」陳巧怡想了半晌,往學姊的方向看了看,低聲道:「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說,反正學姊有學姊的想法,她是個很沉默的人,做學妹的不要干涉學姊隱私,乖乖聽學姊的話,當個好學妹就好。」

「嘿,這還真新鮮。」

「唉,這就是社風不同。」

陳巧怡嘆了口氣,像是還想說什麼,卻又忍著不說,拿起筷子開始吃飯。

沒過多久大家都回來了,見到小箏學姊,一個個點頭打招呼快步走過。被陳巧怡一講,我才發現大家真的很怕她,連走路都繞著大圈,誰也不敢大剌剌地從她身邊經過。小箏學姊似乎也習慣了,只是一直望著桌上的色紙,既沒拿起來摺,也沒有改變原來的姿勢。

吃完便當,我們拿垃圾去丟,大家紛紛開始練習,原本寂靜的教室再度響起嘰嘰喳喳的聲音。女生聲音尖銳,講起話來很難當成沒聽見,我被吵得有點受不了,決定轉移陣地跑到活動中心。由於是寒假,裡頭一個人也沒有,偌大的場地隨我們用,兩人走上司令台練了一個多小時,看看進度不錯,這才稍事休息。

陳巧怡坐在司令台邊,我站在台下陪她聊天。她穿著制服,百褶裙下一雙雪白的小腿;小腿勻稱修長,穿著白鞋白短襪,在司令台邊晃啊晃地,正好在我眼前的高度,既可愛又迷人。

我連忙轉過視線,不讓自己一直盯著人家的腿。只聽她聊起了剛才的練習。她總是擔心自己表現不好,我卻覺得她的進步很快,甚至快得讓我有點訝異,忍不住說:

「我覺得妳不該一直擔心表現好不好的問題。妳學得很快,裡頭沒一組能跟妳拚的。再說這種事情也急不來,上學期我練了兩個多月,妳只花一天就有這種進度,已經很了不起啦。」

「不敢當,」她一笑:「就算真的是這樣,那也是你指導有方。可惜我沒看到你的表演,聽說還現場編段子?」

「是啦,」我笑道:「不過狀況百出,只是大家沒看到而已。」

「那就是功力,我最缺的就是這個。」她點點頭:「講到功力,你應該已經是說唱藝術社第一了吧?」

「我的搭檔比我更厲害,他才算第一。」

「可是小達學長卻想把社團交給你?」

「咦?妳聽誰說的?」

「小箏學姊。」

「嗯,那大概是希特勒跟她講的。」我搖頭:「這件事八字還沒一撇,再說社長什麼的也跟表演功力無關。學長只是隨便問問,就算我想當也得參加競選,更別說我不一定會出來選了。」

「為什麼?」

「嗯,有一些理由。」

「不當社長還有理由的喔?」

「其實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理由,就是怕太忙,把正事耽誤了。」

「功課?」

「也是一部分。」

「那還有什麼?」

「嗯……好像也沒什麼了。」我輕嘆一聲,不願想起上學期的事,於是說:「反正我也不喜歡參加選舉。又拉票又拜託的,很不符合個性。」

「所以真的要選舉?你們社團這麼民主?」

「不然呢,妳們社長都是怎麼產生的?」

「一般來說都是學姊指派,」陳巧怡解釋:「社長學姊提名,其他學姊開會決定,我們都必須接受她們的選擇。」

「如果有人想當呢?」

「我不知道,也沒聽說過有這種事。」她一副「這不好吧」的表情:「我們學校對社團活動管得很嚴,當社長麻煩死了,我看也沒有什麼人想當。」

「是喔?」

「你們學校管不嚴嗎?」

「嚴?哈,一點也不嚴,要說放任還比較恰當。」我一笑:「成功非常支持社團活動,社團事務連導師都不能干涉。社長更是肥缺,不但可以搞一堆公假來玩,『社會地位』也比較高。加上之後又要改革班聯會,社團就是樁腳,更是人人想搶。」

「班聯會跟社團有什麼關係啊?」

「我們現任的班聯會沒有什麼功能,」我想起新生盃時的「是否應賦予班聯會完整的民意機關功能」,解釋道:「學校趕流行搞什麼校園民主,打算解散班聯會,設立一個由各班自行選出的班代表組成的『班代聯席會』,又要用普選方式來選舉代聯會主席,想想還真矛盾呢。」

「哪裡矛盾了?」

「代聯會是由各班班代組成的,代表各班的『民意』,對吧?」

「對啊。」

「那又憑空普選一個代聯會主席?」我解釋道:「這個人卻代表了全校的民意,沒錯吧?」

「沒錯,所以?」

「這叫兩個民意。」我搖頭:「代聯會主席應該由班代互推產生,這叫內閣制。如果想採總統制,把代聯會變成常設機關,那就不該選班代,維持之前班聯會由班長出任,主席這邊由全校同學直接就好。不然哪天代聯會決議什麼事,結果主席不同意,那妳說誰的權力大?」

「當然是代聯會主席啊。」

「是嗎?」我嘿嘿一笑:「代聯會主席投票辦法還沒出來,也不知道到時候有幾組人在競爭。如果得票率在五成以下,妳說這種『民意』真的會每次都高於班代決議嗎?」

「耶,你說得也有道理。」

「所以了,很奇怪的設計,到時候一定會有問題。」

「哈哈,你還很當真呢,」她笑了起來:「這只是個學生組織而已啦,其實能幹什麼呢?你說民意不民意,真要決議什麼髮禁啊、服裝儀容的事情也不可能啊。」

「正好相反,學校看樣子好像想把很多事情都交給代聯會來做。」

「哦?什麼事情?」

「比方說吧,妳剛剛談到服裝,最近大家都在談要改制服,聽說等未來代聯會組成,學校打算把設計、發包都交給代聯會負責。大概就是這類的事情。」

「那代聯會又跟社團有什麼關係呢?」

「成功每個人都必須參加社團,因此社團是代聯會主席選舉的主要票源。」我說:「主席高二才選,不過我已經聽說很多社團都在活動了,打算搞一些什麼合縱連橫之類的事,等主席選出來後分點好處。」

「哇,真複雜。」

「我也覺得,」我笑道:「不過這也很重要。像我們這種小社團,要是在主席選舉上押對寶,日後發展就會變得容易很多。」

「所謂的『發展』又是什麼呢?」

「很多啊,」我說:「前陣子跟學長聊天,他想辦週年成果展、獨立公演、校際比賽,甚至還有國家劇院甄試呢。」

「國家劇院的甄試?」她睜大眼睛:「有相聲的甄試嗎?」

「當然沒有,而且資格也只限於大專生,選上的隊伍有補助,還可以在國家劇院表演。」

「這麼好喔?那高中生可以參加嗎?」

「不知道,這個要等到時候才能搞清楚。」我搖搖頭:「反正學長計畫很多,能不能走到這一步還是個問號。社團打算利用下學期培養人才,等我們這屆接手後逐步推行。」

「那就是你的責任嘍?」

「呵呵,還有妳們的,」我笑道:「只靠我們一個社團,要完成這些簡直是妄想。我們希望多跟外校合作,也希望能夠藉重各校資源,大家一起搞。」

「我倒沒聽學姊講過這些事。」

「妳學姊一定會講的,頂多不是最近的事。」我遲疑半晌,又說:「有件事情不知道合不合適跟妳說。就我的觀察,小箏學姊對妳期望很高,說不定想請妳當社長。」

「才怪,」她笑了起來:「我從來沒聽她說過。連我都不知道了,你又怎麼會知道?」

「我也只是猜測而已,」我說:「像這次的表演好了,其實就是一個很明顯的暗示。兩社第一次合作,只有一組各派代表搭檔,我猜她是在給妳考試。」

「表演跟社長無關啊!」

「哈,那妳剛剛又說我實力不是最好,小達學長幹嘛找我當社長?」我一笑:「沒錯,表演跟社務無關,但這也是一個讓我們變得比較熟的機會。學長姊本來就有交情,我猜這次妳們會花這麼多精神跟我們合辦寒訓,學長姊的意思也是希望我們七字頭的熟一點,將來容易合作。」

「嗯,我倒沒想過,」她偏起頭想了想:「搞不好你是對的。」

「那妳自己呢?有意願嗎?」

「你說社長啊?」她皺眉:「我從來沒想過耶,不過學姊如果要我當社長,那我也只好聽她安排。」

「妳還真好講話。」我笑道。

「哈,大概只有你這麼覺得。」

「好吧,那我們先約好,假如有一天妳當了社長,未來大家要進一步合作,好好替兩社辦一些好玩的活動喔。」

「那是一定的,只要你願意出來競選。」她認真地說,半晌後又道:「對了,董同學……」

「等等。」

「怎麼啦?」

「妳別一直董同學了好不好?」我噗哧一笑:「叫我凱子,董同學聽起來很生疏耶,這樣誰要跟妳合作啊?」

「好啦好啦,凱子就凱子,」她也笑了起來:「你笨死了,這個外號多吃虧啊,還要人家一直叫。那你也別連名帶姓叫我,就叫巧怡好了。」

「沒問題,巧怡。」我點點頭:「剛剛被我打斷了,妳原本要說什麼?」

「喔,我有一件事情要請你幫忙。」

「沒問題,只要我幫得上忙。」

「剛才我們說的話,不要跟我們社團的人講。」

「什麼話?」

「就那些社長之類的話。」

「咦?為什麼?」

「我們學校的人比較保守,」她小心翼翼地說:「這種事情只能想不能講,如果傳出去,大家就會覺得我太驕傲,小箏學姊也會不高興。」

「為什麼啊?」

「不知道,反正就會變成這樣。」她吐了吐舌頭:「這種事情不是我該講的,小箏學姊自有主張。我們私底下講講沒關係,被她聽見了只怕又要不高興。」

「好,我會注意。」

「那就謝謝你啦。」

巧怡一笑,起身繼續練習。經過一番聊天,我跟她之間默契又更好了,練習起來也平順許多。就這麼練到五點出頭,兩人討論一番,認為「這就是咱們的水準了」,雖然時間不夠,小問題還很多,不過轉念又覺得其他各組即使再怎麼強也強不過我們,橫豎明天就要上台,有空不如回家背熟段子。

巧怡想了半晌,點點頭說「好像也只能這樣啦」,當下也不堅持,結束練習回到二〇三教室。

五點四十分。

練習時間結束,教室裡人人正襟危坐,趙老師正在台上進行講評。我跟巧怡心想不妙,悄悄從後門溜了進去,原本以為沒人看到的,豈料講台邊的小箏學姊還是發現了我們。她也沒有不高興,只是微微一笑,神情難以捉摸。

課程結束。趙老師先一步離開,小達拉著我講了幾句,提醒一堆什麼好好背段子,別讓社團丟臉之類的話。巧怡等小達講完才向我道別,看模樣好像有點擔心,我隨口安慰幾句,她只是點點頭,沒有接口,揹起書包離開。

希特勒笑咪咪地跑來身邊,聊了幾句下午的八卦,講完天都黑了,教室裡只剩我們兩個,其他人早已走得乾乾淨淨。正想約他吃個飯,希特勒卻看錶大叫「忘記小傑有事找我商量啦」,當場急忙離開,留我獨自關門收拾,拿鑰匙回總務處還。

總務處也沒人了,門關得緊緊地,連把鑰匙往裡面扔都的縫隙都沒有。我嘆了口氣,轉身瞧瞧校園一片漆黑,忽然有種整間學校只有我一個人的感覺。

嘿,又剩下我一個人了。

把鑰匙放進書包,沿著安靜的長廊步出校門。下班時間濟南路一片空蕩,林森南路卻擠滿了車。門口沒有小吃街,學校沒有用功的學長,既沒有練習中的社團也沒有三五成群的放學同學。這是一幅難得的景象,迎面刮著寒風,即使路上很吵,依然透著寂寞的感覺。

回家吧,我對自己說。

太陽早就下山了,遠方天空剩下一絲殘餘的晚霞,路燈早已點亮,周遭一片蒼茫。天是暗沉的深藍色,建築物在暮色中隱藏著模糊的輪廓;路人面目不清,有種身在夢裡的感覺。

掏出車票,原本的六十格只剩五格,大概撐不到開學辦新的了,這兩天還得找時間去北平東路公車處辦一張。忍不住又想起小玫,她辦過這種月票嗎?她的票是什麼顏色的?票上的照片,還是畢業紀念冊上的大頭照嗎?

唉,小玫。

既然要出國,辦月票做什麼呢?月票上的學校欄是怎麼寫的呢?「北一女」、「一女中」,還是「北一女補校」?突然發現自己忽略了很多事情,明明天天見面,全是一些重複發生的事,卻總是被我忽略。

難怪她會離開。這樣的我,就算現在不走,總有一天她還是會走的。

我嘆了口氣,聽音樂好了。剛翻起書包又改變了主意。就那幾卷帶子,每一首都陪她聽過。從「那個秋天」到「誰說我不在乎」,還有她不愛聽的Beatles,唯一沒聽過的只有「青葉城戀曲」,不過那首歌也太……那個了,我才不要聽。

沿濟南路走上林森南路,來到公車站前。十幾個人擠在四五支站牌前,每個人的神情都很疲倦。行道樹上只剩枯乾的殘枝,隆冬晚風呼呼吹過,搖晃著沒有樹葉的聲音。要說安靜也不會,畢竟正是下班時間。幸好是寒假,少了擠車的學生,運氣好說不定還有位置坐。

一班班公車經過,就是沒有我在等的〇南。站牌下的人越來越少,陌生的路線載著陌生的路人分批離去。好像大家都有「歸宿」,我心想,只有我一個人站在這裡,等著那班彷彿根本不存在的〇南。

以前聽公民老師說過,公車是「信任服務」,公布了路線就要出現,算是某種「營運單位針對不特定乘客的單向契約」。那履約的另一方呢?乘客愛坐就坐,公車卻非開不可,即使一個人也沒有,也得重複著固定的路線,默默地開,一直開下去,開個沒完。

就像我跟小玫。

她都走了,我卻在這裡想念她。她想跟我在一起就在一起,決定出國就出國;而我這路「公車」,卻只能守著原來的路線,日復一日地,循環著對她的思念。

媽的,愛一個人,花了那麼多時間精神,卻讓自己變成了一班公車?

這是個什麼比喻?想著想著十分惱火,硬生生把小玫從腦子裡清出去,不要再想她了,我對自己說,明天就要上台啦,段子背熟才是正經的。想想不禁好笑,小光才是說唱藝術社第一,要是這次來了,那巧怡就得跟小光配,保證壓力更大,說實話小光不在反而還是巧怡賺到呢。

說真的,巧怡還真像小箏學姊,兩個人都有酒渦,也都有一對小小的虎牙。之前希特勒說小箏學姊有一個建中的暗戀對象,不知道哪個白痴連這樣的女孩子都不動心。如果給小達知道這件事,我們家這位口齒不清的社長大概又得當場嘔死。

嘿,自己的事都管不完了,還管什麼小達呢。週末跟遠遠聊了半天,我不知為何開始生起小玫的氣。就這樣走了算什麼?我的情緒誰來顧?現在想想,其實根本不該再去想她了才對。

〇南終於來了,停在濟南路路口等紅燈。回家後可要好好背段子,就不要跟巧怡說得輕鬆,自己反而忘了稿。小光不在,我變成說唱藝術社第一高手,巧怡不像小光可以臨場反應,真要出了什麼問題,我自己丟臉還沒關係,只怕小箏學姊一生氣,她的社長位置就泡湯啦。

就這麼想著,一個綠制服突然走近,舊舊的書包應該是個學姊。我湊著街燈一瞧,登時一陣緊張。

是小箏學姊。

她還沒有回去啊?我呆了呆,剛剛倒是沒看到人。只見她也發現了我,先是一怔,隨即笑了起來。

舒舒服服的,溫和的學姊笑容。感覺起來好親近,卻又讓人不敢造次。或許是太漂亮了,反而給人某種難以接近的距離感;笑容本身卻是不設防的,好像孤單了很久,難得見到熟人,瞬間覺得非常開心。

表情變化好快,我心想,沒發現我的時候很冷漠,見到是我,笑起來卻那麼柔和。

她走到身邊,開了口。

「學弟,還沒回家啊?」

「呃,我負責關門。」我回過神來,回答得亂七八糟:「然後公車老沒來。」

「這麼冷,等車很難過吧?」

她笑道,聲音好漂亮,又輕又清楚,真不知道是怎麼練出來的。

「還好啦。」我忙道。只見紅燈轉綠,公車開來。當下忙問:「學姊,妳坐幾路車?」

「我也不知道,這是我第一次在成功旁邊坐公車。」

「咦?前幾天呢?」

「之前都跟學妹一起走。」小箏學姊搖了搖頭:「你呢,坐哪一路?」

「〇南。」我說,見車子逐漸靠近,忙道:「那我幫妳找找好了,妳要去哪?」

「南門市場附近。」

她說,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身後。沒有多說什麼。

「那簡單,我來瞧。」我裝做不知道後面嘰嘰嘎嘎停下來的就是〇南,踮起腳尖,慢條斯理地看著密密麻麻的公車路線圖。

小箏學姊沒有說話,沉默望著我,只聽後頭公車嘰嘰嘎嘎開了出去。她一笑,緩緩地說:

「學弟,剛剛那班好像是〇南。」

「咦?真的嗎?」我佯裝訝異,搔搔頭說:「呀,那又得等一會兒了。」

小箏學姊點點頭,眼神蘊含幾許笑意。我突然意識過來,像她這麼漂亮的女生,只怕平生見過不少花盡心思試圖親近她的男生,這種幼稚做作只怕一眼就被她看穿了。當下連忙轉開視線,就聽她說:

「嗯,既然要等,那你要不要陪我吃個晚飯?」

「呃,那怎麼……」我一怔,想起下午巧怡的話,改口說:「……好啊,難得學姊有空。」

「那就走走路,學姊請你吃肯德基。」

她一笑,拉了拉書包的肩帶,轉身就走。

我連忙趕上去,追著她的背影說:

「學姊,讓我來請吧?」

「你是學弟呢,」她輕笑著說,腳步不停:「怎麼能讓你請呢?」

「那……那我幫妳揹書包。」

小箏學姊這才停步,轉頭凝視半晌。點了點頭,把書包交給我。

「謝謝你了,學弟。」

我連忙接過書包,背上肩頭,只感到一陣沉重。

她微笑著轉過身去,邁起步伐。

我們離開站牌,沿著停滿機車的騎樓,一路從青島東路往館前路方向走去。她的步伐不快,輕鬆地把手背在身後,走起路來又挺又端正,有種非常高雅,十分神氣的味道。

我走在她身邊,嚴格說來其實是落後半步。一來因為她的書包很重,一來也是個禮貌。起初她想把距離拉近,步伐時快時慢,隨即發現我不敢與她比肩同行,這才穩下速度,與我保持半步距離。

說句老實話,路上這麼亂,我還真的不敢離她太近,省得一不小心就會撞到人家。不知為何,小箏學姊有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氣質,即使輕輕碰一下,彷彿都是褻瀆了她,會惹她不高興一般。

她的個子很高,雖然比我矮一點,不過就女生而言已經算高了。或許因為氣勢強吧,小小的肩膀彷彿扛得起任何重量。望著她的側影,不禁覺得,即使只是跟她走在一起,都已經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是個難得的「節目」。

心裡胡思亂想,口中與她聊天。小箏學姊講起寒訓的事,也問了許多巧怡的練習狀況。我盡量揀好聽的說,她卻三下兩下就問到問題核心,在我來不及反應的當口,開門見山地問:

「學弟,你覺得如果我找她當社長,你們能夠合作嗎?」

「呃,」我一愣,心想這個問題還真難回答。一來問得非常直接,二來問題裡也隱含了「假如我是說唱藝術社下屆社長」的前提。遲疑半晌,這才點點頭說:

「能。我們合作得很愉快。」

「那就好。」

「學姊,妳想讓她接社團嗎?」

「是啊,」她毫不迴避:「所以才讓她跟你搭檔,我以為你瞭解我的意思。」

「這種事不是我能給意見的吧?」

「你已經給了意見了。」她一笑。

「呃……是啦,」我搔了搔頭:「可是我又不是社長,這種事妳應該問小達。」

「或許吧,只是問他也沒什麼用。」她輕嘆一聲:「這幾天問過他一些合作的事,他都要我直接問你,看起來已經把你當成下屆社長了。」

「呃。」

「咦?你不知道嗎?」

「喔,我知道,學長有提過。」

「你不願意當社長?」

「怎麼說呢,之前的確有意願。」

「幹嘛說『之前』?」

「因為還在考慮,」我想了想措詞:「最近發生了一些事,我覺得社團活動花我太多時間了。」

「所以覺得不當也罷?」

「嗯,我還在考慮。」

「那我問你,」她忽然說:「如果你決定不出來競選社長,你們社團還有誰能當這個社長?」

「我不知道。」

「所以嘍,最後一定還是你。」她笑道:「很多時候你不找責任,責任卻會自己找上你。」

「或許,不過還有半年可以決定,我現在沒什麼打算。」

「這種事情靠一股衝動,其實是打算不來的。」她淡淡地說:「我也是這樣。高一上我不在演講社,下學期半途加入,之後學姊突然把社團交給我,還不是得接下來。」

「我覺得妳做得很好啊。」

「希望學姊也這麼想。」她微微一笑:「下學期我們要參加學校的社團聯展,學姊都高三了,還說要下來『關心』,到時候只怕還要找你們幫忙。」

「社團聯展?」

「嗯,北一女社團聯合公演活動,今年是第三屆。」

「演講社要表演什麼?」

「不知道。」她說得乾脆:「大家有很多想法,卻沒有一個實際的。唯一共識就是不能真的上台演講,也不能跟其他社團重複。」

「呵,演講好像真的有點不行。」我笑道:「那去年呢?第二屆表演什麼?」

「我們是第一次參加。」

「呃,那還真傷腦筋。」

「所以要請教你們意見。」

她笑著說,看了我一眼。

望著她的神情,我忽然有股很想幫她忙的衝動。小箏學姊總是那麼從容不迫地,雖然正在講一件傷腦筋的事,她卻依然笑得成竹在胸,好像什麼都難不倒她一般。

作為一個社長,她對社員十分威嚴,做事認真嚴謹,把學妹抓得很緊。演講社人人怕她,也不限於巧怡、林雪寧這些高一社員。相形之下,她對我的態度還比較溫和,通過幾天以來的認識,無形中已與她頗為親近。但這種親近也是帶著距離的,就像她跟所有人一樣,明明對大家都很好,卻總把自己放得遠遠地,不跟大家走在一起。

穿過公園路,沿許昌街走到館前路。這裡就擠了,到處都是穿著便服的同齡少男少女,敢情大家寒假一樣要補習,此刻正是補習前最熱鬧的時間。

我比較習慣麥當勞,館前路肯德基沒來過幾次。出乎意料的,肯德基人並不多,有種空空蕩蕩的感覺。她點了一杯七喜,而我則點了杯咖啡,四塊炸雞兩人分,還有一碗雞汁芋泥,以及桶餐附的比斯吉。錢是她付的,我不但搶不贏,甚至連「搶」這個動作都做不完。既不能推又不能碰的,甚至想要快速搞定都沒辦法,才掏皮夾她就對我一笑搖頭,光是見到她漂亮的模樣,連到口的話也不能說了。

下次一定要回請她,我懊惱地想。兩人在二樓找個偏僻位置坐下,她繼續剛才的話題。

「我覺得你應該跟小達多聊聊。」她說:「昨天小達偷偷跟我說,這次寒訓你好像有點提不起勁,他很擔心。」

「我有嗎?」

「很明顯。」她點頭:「校慶時你比較有活力。這次有點懶洋洋的,是不喜歡這個活動嗎?」

「不會啊。」

「那就是課程太簡單了?」

「也不會,」我忙道:「趙老師講得很詳細,有種考前總整理的感覺,我學到很多東西。」

「也不是因為我們學妹太煩了,對吧?」她笑道。

「當然不是,她們人都很好。」

「所以就是你自己的事了。」她點點頭:「怎麼啦,發生什麼了事嗎?」

「沒有什麼,只是最近睡不好。」

「是嗎?」

「是啊。」

「好吧。」她點點頭,看樣子並沒有接受我的答案:「小達想做的事情很多,也都很困難。看到你們社團的樣子,老實講,除了你,真還沒有一個可以當社長的人物。」

「妳為什麼那麼關心這件事呢?」

「因為我們在合作,」她解釋:「再說我是小達朋友,他想做的事很不容易,有你幫忙,成功率會大很多。」

「學姊倒是對我很有信心。」

「當然啊,從新生盃開始,到今天也好幾個月了。」她笑了起來:「你的責任感很強,做起事來品質也好,我從很多管道都聽過你的表現。再說之前又看過你表演,知道你有一些我們學妹沒有的特質。希望你好好發揮這些能力,難得學長都支持你。」

「知道了。」

「嗯,很聽話。」

她笑道,問起一些雜七雜八的問題,像是怎麼認識希特勒的,為什麼要參加說唱藝術社等等。我挑了一些不大重要的說,也問了她一些演講社的狀況。她對我的問題幾乎個個回答,有種其實我是演講社社員,是個小學妹的感覺。

兩人聊了一個小時,我邊吃邊講,吃著吃著突然發現炸雞都被我吃光了。連忙表示不好意思,打算下樓買點東西補給她。只見小箏學姊搖了搖頭,笑道:

「別客氣,還有比斯吉呢。」

「這怎麼行?」我連連搖頭,堅持道:「給妳請已經很不好意思了,還把妳的吃掉,這太丟臉啦。」

「不會,這只代表剛剛點太少,應付不了你這個青春期的小男生。」她笑著起身:「好吧,不吃一點你大概過意不去,我下去買自己要吃的,你幫我顧東西。」

「呃,我……」

「不要緊的,別跟學姊客氣。」

她笑道,翩然離開,消失在樓梯盡頭。

我坐在位置上,望著桌上的餐盤。身邊擺著她的書包,書包雖舊卻十分乾淨。扣帶上吊著一個小小的木牌,上面寫著行書字體的「北一女」三個大字,角落有個印章模樣的字體看不清楚寫什麼。木牌下方是綴飾,一個小金環扣著幾道珍珠,連著一串紅色流蘇。

好漂亮的東西,看起來是個鑰匙環,不知道是哪個單位做的,跟一般社團的徽章比起來精緻許多。不愧是小箏學姊的東西,我忽然想,只有這樣的裝飾,才配得上那麼漂亮的她。

小箏學姊的東西都很簡單,書包就是書包,除那塊小木牌以外什麼都沒有。制服整整齊齊,短髮不用任何髮飾,連學號都繡得工整清晰,跟一般店裡亂繡的不同。

不知為何,打從跟她坐進肯德基之後,我就一直望著她身上的制服,那種摸起來很軟,整天穿下來卻毫無褶痕的綠制服。女生的制服都很薄,北一女制服是一種很深的綠,看起來像郵差,給人莫名的嚴肅感。

這件綠制服是多少國中女生的夢想,要花多大努力、多少時間才能穿上它。這件制服穿在演講社同學身上,穿在小箏學姊身上,也曾穿在小玫身上。

多少安安靜靜的夜晚,我站在北一女門口,看著身穿這襲制服的女生往來穿梭。當時心裡只有小玫,對我而言這件制服的意義只有小玫一個人,小玫穿著它的樣子、小玫穿著它的觸感,以及最後一次在教會見面時留在心裡的印象。從來沒有發覺這身制服也穿在別人身上,那些所謂「別人」,也都像小玫一樣,日夜穿梭在北一女校園裡。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對這件制服產生了某種奇怪的情緒。小玫離開當天開始放寒假,我沒有理由地總想看到這件制服,不管穿在誰身上都好。這次寒訓演講社人人穿制服,每天看到這麼多綠衣同學在身邊晃來晃去,我莫名受到了某種安慰,彷彿過年那幾天之所以這麼難過,除了小玫離去,另一個理由竟然是「看不到這件制服」。

我搖了搖頭,把這股古怪情緒掃出思慮外。我不瞭解自己在想什麼,也不明白自己這陣子的心情。學姊說我看起來沒有活力,小達他們也在擔心,但我卻不覺得自己有什麼變化。幾天下來其實很少想到小玫,自從過年去了一趟國中校園,我就再也沒有感受到什麼情緒了。多半時間都是一個人,也不知道要做什麼,心裡空空蕩蕩地,卻也無甚起伏,好的壞的想法都沒有,要說平靜還挺平靜的,連「情緒」兩字都說不上。

下午跟巧怡聊了很久,剛才又跟小箏學姊講話,我終於感受到了一點變化。前幾天參加寒訓,我有種冷眼旁觀的感覺,覺得天地在鬆開,遠方有些聲音,卻還是隔著一層穿不透的薄霧。直到此刻,好像部分的感覺復甦了,開始聽得到、看得到四周,不再覺得一片寂靜了。

東想西想間,小箏學姊端著炸雞回到座位,她又幫我買了一杯飲料,我陪著她邊吃邊聊。兩人沒有聊什麼特別的主題,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想找我吃飯,看來她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要跟我說。

她問起我的朋友,也問了一堆詩朗隊的事。問著問著,我不知為何忽然一陣衝動,脫口問道:

「學姊啊,妳有男朋友沒有?」

「男朋友喔,沒有啊。」她一愣,笑道:「為什麼問這個?想幫我介紹嗎?」

「我只認識小達那幾個學長,妳大概沒興趣。」

「那為什麼問?」

「只是好奇,」我說:「我看妳都獨來獨往的,所以問一聲。沒有什麼別的意思。」

「喔,這樣。」她點點頭:「我沒有想過要交男朋友耶。」

「覺得高中生不該交男女朋友嗎?」

「也不是,」她搖搖頭:「其實是沒有合適的人。我交過男朋友,發現只要有男朋友,時間精神就會花在對方身上,不但很累,也限制了跟其他朋友往來的時間。」

「這倒是。」

「那你呢?跟補校學妹在一起多久了?」

「一年多。」

「國中同學?」

「呃,我跟她從國小就是同學。」

「所以是青梅竹馬嘍?」她一笑:「卻到國三才交往,有沒有覺得遲了一些?」

「之前不懂嘛。」

「這也是。」她微笑著問:「那寒假呢,有沒有一起出去玩?」

「呃,沒有。」

「因為寒訓?」

「其實是因為她。」

「她在忙嗎?」

「這個……」

我遲疑片刻,心想這還真不容易說明,正自為難,就聽她問:

「你們分手了,是不是?」

「呃,」我一愣:「為什麼這麼問?」

「我覺得像。」她解釋:「你有心事,講起學妹欲言又止,應該是有問題。」

這話一說,我忽然湧起一股克制不住的衝動,當場一古腦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了她。我不知道為什麼要跟她說,不明白為什麼會把這件只對我有意義,對別人來說毫無干係的事情告訴她。但我就是說了,在她的詢問下,詳詳細細地,全都說了出來。

她一言不發地聽,偶爾點點頭,維持著一抹淡淡的微笑。感覺起來她像一個姊姊,在那張莫名的笑臉中,我終於找到一個出口,把這件鬱悶在心裡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陌生而親近的她。

話講完了。她沉默半晌,驀地伸出手,拍拍我的肩膀:

「學弟,你好辛苦。」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低下了頭。

她沒有立刻說話,只是看著我,用一種我不理解的眼神。

我避過她的凝視,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心裡衝突著小玫的記憶。整個心思亂成一團,卻不是難過,反而像是不知道該怎麼繼續下去,不知道在這樣的場合中,應該保持一個什麼樣子的表情。

這才發現,小玫離開至今,原來我只是在壓抑而已。我不讓自己去想這件事,我怕情緒再度決堤。我把自己鎖起來不跟任何人往來,雖然雅雅、遠遠都試圖安慰我,寒訓時也遇到很多人,我卻把自己保護得很好,不讓任何人觸碰到真正的自己,生怕一個不留神,被別人踩到這根敏感的神經。

其實只是在鬧彆扭罷了。面對小玫離去的無可奈何,埋怨著自己的疏忽大意。我把所有情緒轉變成一股沒有對象的怒氣,問題是沒有可以發脾氣的人,只好發在自己身上,把整個世界隔離在外面,躲在一個「沒有情緒的地方」。

這就是覺得安靜的理由。我不讓任何人安慰我,我拒絕別人的同情,不要人幫忙,我要自己解決,靠自己走出來。

又或許,我一點也不想走出來?

說來奇怪,這種感覺應該是難受的,我卻逐漸習慣了它,甚至還喜歡上了它。沒錯,我很難過,但這種難過卻讓我靜下來,感受到很多以前從來沒有感受過的,被我忽略了的事情。

雨天的街景、一個人的寂寞、失眠時天地的聲音,還有一大清早天快亮又還沒亮的顏色。以前的人生是忙碌的,忙聯考、忙交朋友,忙著跟小玫出去玩,上高中後又加入社團,從來沒有這麼安靜過,從來不知道身邊有那麼多「感覺」:街頭的氣味、夜裡的氣味、朝陽的溫度,中正紀念堂的聲音……都不是之前觀察過的。

於是,通過小玫離去,我像是「醒」了,壓抑情緒的同時,釋放了很多感官。

整個寒假是一段逐漸癒合的過程。我從當天的激動逐漸平復,一開始難以面對心裡的傷口,之後傷口結了痂,蒙上一層保護層,連我自己也觸碰不到。我不再需要保護自己,因為連我都快忘了,唯一清楚的只有一個像是從鏡子裡觀察的自己。

就像一個受過傷的人,忽然發現自己原來有手有腳,之前沒有注意到這些理所當然的存在,當繃帶包起來之後,才感受到那些早就存在的肌膚、毛髮與筋骨。

總有一天會好的。我自己知道,甚至我還是很幸福的。不管怎麼說,起碼我還有遠遠雅雅這些朋友,期末考那天詩聖也對我做了那麼多,此刻小箏學姊又給了我一個傾吐的空間。大家都是支持我的,不像遠在美國的小玫,我只知道怪她,卻沒有想想她的心情又是如何。她想我嗎?她會因為我而流淚嗎?陌生的環境辛苦嗎?美國人有沒有歧視她呢?當她難過的時候,又能找誰訴說呢?

突然覺得很想哭,不知道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小玫。

其實能哭也是一種福氣,當天看小玫的信,那種失去控制的哭泣的確很有幫助。痛的時候就該哭,眼淚流一流,情緒跟著流出來,就不會累積在心裡了。

只是,我不能哭,詩聖說男人不要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當著小箏學姊,一個欣賞我,特別選擇學妹來跟我長期合作的學姊,一個認識沒有多久的女生,我不能在她面前流淚。

「學弟,不要忍耐。」

她忽然說。

聽到這句話,我的忍耐終於達到極限,眼淚不受控制流了下來。淚水果然是情緒的結晶,就在眼淚滑落的瞬間,我突然找到了真正的解脫。是的,我在小箏學姊面前哭了,不過這也不重要了。我不想再忍耐什麼,也不想再苛責自己任何事,小玫已然離去,我必須把這件事情放下,不能讓它繼續影響生活。

學姊不再說話,只是沉默看著我,繼續拍著我的肩膀。

她拍著我,支持著我的宣洩。她拍得很輕,一下又一下,形成一個寂靜的節奏。我在節奏中收了淚,慢慢調整呼吸。

她停了下來,卻還是把手放在肩膀上,靜靜笑著。

我抬起頭,輕輕說了聲「謝謝」。

她點點頭,終於把手收回去。

之後是一陣奇異的沉默,我們沒有說話,也沒有交會眼神。她的手很冷,卻帶著溫暖;她的笑容很淺,卻藏著深深的體貼。我咬著下唇,想要謝謝她,卻找不到任何合適的話語。

將近九點半,肯德基已經沒有多少人了,工讀生關閉了幾個區域正在打掃。她忽然說:

「該走了。」

我嗯了一聲,兩人各自揹起書包。我去放了餐盤,小箏學姊站在樓梯口等我,兩人走下樓梯,離開肯德基。

外頭有點冷,經歷一場情緒風暴的我不禁瑟縮起來。她彷彿不以為意,沉默中來到台北車站公車站牌。台北新站正在施工,四周滿是圍籬,晚歸的人潮擠在站牌邊,溢出到馬路上。

小箏學姊陪我站在一旁黑暗的角落裡,沉默著。

不多久公車來了,她掏出車票,輕輕地說:

「晚安,學弟。」

「學姊,謝謝妳。」

「明天好好表現。」

「嗯,我知道。」

她又點了點頭,帶著微笑,走進蜂擁的人群當中。我看著離開的公車,回想著今晚發生的事。公車關了門,學姊的身影消失在遠去的車廂裡,越走越遠,瞬間就看不見了。

感覺起來,她的手還在肩膀上,一下又一下,輕輕拍著我,繼續著適才的韻律。

只是,此時的我,還不知道這股韻律會就此跟著我,再也不曾離開。

二月二十三日。

今天是寒訓最後一天。也是眾人期待中的,成果發表的日子。

一早大家都很緊張,趙老師上台鼓勵一番,隨即讓小箏學姊安排抽籤決定上台順序。林雪寧抽到第二個上台,我跟巧怡不用抽籤,被指定在最後一組。這個安排頗有壓軸意味,我跟巧怡望著大家抽籤,心裡既緊張又期待。

其實這並不是什麼大場面,比起中新友誼之夜差遠了。只是我倆被學長姊放了太多期待,也就更加緊張許多。今天一早我就跟巧怡約好在中正紀念堂碰頭,在剛起的晨光中練了兩個小時。現在想想,或許得失心也太重了些。

表演開始,第一組是范胖與一位演講社學姊,段子是范胖寫的,名叫「新年快樂」,一聽就覺得開場性十足。兩人表現不差,有種主持節目感,卻不大像在說相聲。講完後趙老師上台講評,鼓勵一番,之後輪到林雪寧與黃宜斌。

「看電視」結構俐落,畢竟這是由所有組員拼湊起來的,一小段一小段,中間是我寫的串場。前天晚上陪她們練,連我都把段子背起來了,此刻她們一上台,我馬上感到緊張,彷彿自己在表演一般。

兩人比我更緊張,起初有點僵硬,隨著表演進行逐漸站穩腳步。我心裡高興,她們是我訓練的,表演得好我也有面子。不料,表演結束前出了一點小差錯,林雪寧忘了某個包袱,直接進入最後一段,幸好黃宜斌記得我說的訣竅,直接捨棄跳過的部分,順利走完段子。

望著兩人精采的演出,我突然又是一陣擔心。就像小光說的,小達把精神全都放在我跟小光身上,明年等我們接手社團,真正有表演經驗的人不知道在哪裡。別的不說,光看演講社的表現,雖然差我跟小光一大截,然而除了我們,說唱藝術社其他社員可都沒有比她們強到哪裡去。

趙老師又開始講評。只聽他著實捧了兩人一番,同時順便發了「紅利」,大大稱讚了負責訓練她們的我。他表示這段他介入很少,有這樣的成績,我的訓練功不可沒。「高一學弟如此優秀,說唱藝術社高二學長一定更有本事了」。小達聞言臉上一紅,倒是希特勒大聲笑了出來。趙老師不懂他在笑什麼,又讓第三組的「綠園老太太」上台表演。

這段是演講社高二學姊表演。由於段子內容主要都在講北一女老師,老實說我聽得一頭霧水。之後趙老師講評雖然客氣,卻也明白表示要大家以這個段子為誡,要我們注意內容與觀眾接受度之間的關係。

接下來的「火上加油」是阿強與小傑,兩人表演之爛,連「慘不忍睹」都不足形容。趙老師講評都不大起勁兒,看來即使想說幾句好聽的都找不到理由。接下來又經過兩段不成功的組合,在有點悶的氣氛下,輪到姜誠以及一位名叫王宜君的演講社社員上台,表演「西餐歷險記」。

我對姜誠期待很高,畢竟他是我在高一社員裡唯一看得起的人物。只見他緩緩走上舞台,與搭檔熟練地鞠躬報名,開始表演。

「西餐歷險記」講的是兩個鄉下人進城吃西餐,由於不懂西餐禮儀,因此鬧了許多笑話。段子全是姜誠寫的,裡頭扮演的角色名叫阿丹,搭檔則是阿嬌,一聽就讓人覺得很有趣。只見兩人唱作俱佳,段子方面雖然比不上傳統老段子,不過結構緊湊妙趣橫生,逗得大家捧腹大笑,發表會至今就數這個段子最為成功,甚至超過了林雪寧跟黃宜斌的配對。

我一邊為姜誠的表現叫好,一邊覺得更緊張了。下一段就是我跟陳巧怡的「談流行」,聽完這段「西餐歷險記」,不禁懷疑待會兒是否能夠超越他們。舞台表演的順序很微妙,氣氛必須越炒越熱,我跟巧怡光跟他們一樣好是不夠的,必須遠遠超越,否則氣氛馬上冷掉,反而會變成最差的一組。剛才連續四段不怎麼精采,「西餐歷險記」倍受肯定,我不禁壓力更大,心裡浮起中新友誼之夜前臨場改段子的事。

兩人在一片歡呼中下台。小達與希特勒高興得不得了,趙老師也給了他們極高的評價。輪到我和陳巧怡,我看著她緊張的樣子,對她一笑表示鼓勵,兩人並肩上了台。

眾人都在期待這段表演,一起給了熱烈掌聲。

我倆對望一眼,清了清喉嚨,報起家門。

「陳巧怡,

 董子凱,

 上台一鞠躬!」

台下再度響起掌聲,我們開始表演。

就在此刻,當著滿滿的觀眾,我的眼前,忽然浮起了小玫。

「還是會緊張嗎?」

「當然,緊張得很。」

「為什麼緊張?」

「怕丟臉啊!這麼多人在看。」

「不是都練好了嗎?」

「老實說,看到別人厲害,自己就會緊張。」

「你覺得自己比不過那兩個人嗎?」

「搞不好。」

「放心,不會的。」

「妳又知道了?」

「我當然知道,」她說,輕輕握著我的手:

「你是一個最好的演員。」

不知對何,當巧怡第一句台詞剛出口的當兒,就在我環顧全場,看到期待中的小達、希特勒、小箏學姊與趙老師,演講社與說唱藝術社全體學員的那一瞬間,突然想起了中新友誼之夜表演前夕,後台休息室裡,握著我的手,柔聲鼓勵的小玫。

一時之間,突然覺得很寂寞。

台下大家專注地看著我們,這段是今天的壓軸,也是這次寒訓最後一個節目。作為說唱藝術社代表,我與演講社派出來的精英同學站在講台上,肩負社團榮譽,表演著逗笑的相聲。只是,不知為何,我的心裡只有小玫,滿是去年表演前的那一幕,盡是那份寂寞的感覺。

我不知道自己站在這裡做什麼,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想起那些事。

我只知道,從今以後,我再也不能心無旁騖地,專心在台上表演了。從現在開始,只要我還站在舞台上,我就會再度想起小玫,再度想起那間陰暗而充滿回聲的休息室,想起那些已然消逝,永遠不能回頭的過去了。

望著台下的眾人,講著「對口相聲」的我,頓時發現,原來自己還是一個人。

掌聲雷動,我跟巧怡鞠躬下台。回到座位上,兩人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同時脫下外套。看來她也跟我一樣,滿身都是緊張而無法控制的汗水。

小達與希特勒滿意極了,趙老師回到講台上,開始講評。

「各位同學,剛才最後一組的表演,是我今天看到最好的一組。兩位由兩社精心挑選出來的台柱社員,讓我們見識到了一場成熟的相聲演出。」他頓了頓,又說:

「當然,其他組也各有特色,不過這段『談流行』,的確是我這幾年看到,非專業性表演裡最好的一場。從今天的表演中,可以看到大家對相聲這門藝術的熱情與投入,相信只要大家繼續努力,未來一定會有更好的成就。」

趙老師用難得的溢美之詞,簡單有力地肯定了我跟巧怡的表現。我四下環顧,默默觀察大家的反應。巧怡高興自然不在話下,相信今後她在社團裡的地位將有提昇;小達與希特勒還是老樣子,對我有著不能理解的信心;林雪寧與黃宜斌好像十分羨慕,專心聽著趙老師講評。小箏學姊則看著我,表情似笑非笑,難以解釋。

講評結束,小箏學姊與小達謙讓一番,讓小達上台感謝大家這次的參與,同時也預告了未來兩社在北一女團聯展與成功畢業音樂會「樂聲揚」的合作計畫。輪到小箏學姊上台,她先感謝了趙老師,也在大家的歡呼與掌聲裡,宣告這次寒訓圓滿結束。

趙老師走下舞台,在大家的掌聲與學長姊陪同中離開。巧怡認真地跟我握了個手,感謝這次的合作,之後回到同學裡跟大家高興地說個沒完。我走去跟姜誠致意,讚美他的精采演出,兩人約好下學期社團活動見,之後大家照相、寫小簿子之類的活動來來去去,教室裡一片熱鬧。

活動很成功,我心想,趁亂離開教室。

老實說,我很怕這種場面,完全不知道在裡頭該說些什麼。適才舞台上的分心並沒有影響我的表現,表演得比預期還好,但是我卻覺得十分疏離,只想趕快離開,不願跟眾人混在一起。

不知為何,此刻我更怕見到小箏學姊,不想面對她的凝視,也不想再跟她多說什麼。作為演講社社長,待會兒她好歹會跟我說幾句話,哪怕是公關術語亦不可免。經過昨天肯德基的事,我覺得與她之間存在著一股奇怪的尷尬,彷彿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祕密一般,催我儘快離開現場。

我不能走大門,因為小箏學姊在那裡;也不能走後門,因為寒假後門上了鎖。於是,我迅速走到開學時希特勒帶我去過的,位在垃圾場旁的「蹺課平台」,熟門熟路登上牆頭。我一邊爬牆一邊苦笑,心想真是莫名其妙,經過整個寒假,在如此成功的表演之後,竟然還得這樣離開校園。

離開前,我不禁回頭又望了二〇三教室一眼,頓時覺得,眼前的一切,跟我真的沒有任何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