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青鳥 (中)
這是一股熟悉的感覺,明明是個陌生的舞台,卻像來過千百次,是個屬於自己的家。
十二月十二日。北一女校慶。中新友誼之夜。
昨夜下了場雨,把連日深鎖的陰霾洗成整片晴空;微風拂過晨間的中正紀念堂,把積水吹出一波波深淺不一的漣漪。朝陽灑在路上,藍天倒影積水,連迎面的風都透著暖意。
今天有全天公假,也是北一女校慶,二三六上非常擠,滿車綠衣黑裙比平日還多。每個人都帶著大包小包,有人扛著整包啦啦隊制服,有人帶著滴著水、像是烤肉用的食材與器具;還有同學抱著大塊的保麗龍看板,以及滿手海報之類的東西。
真熱鬧,我心想,不知道今天北一女會有什麼好玩的活動。相較於車上的熱鬧,外頭路上卻是一片冷清,還沒到塞車時間,公車只花十分鐘就來到中正紀念堂。我心想時間還早,拉鈴下車,打算穿過中正紀念堂走路到學校。
早上的中正紀念堂很熱鬧,每個角落都是人:有早起運動的大媽、有出操的紅短褲阿兵哥、有拉胡琴唱平劇的老伯,也有整群跳著土風舞的阿姨。這裡嘿咻嘿咻,那裡一二一二;國樂舞曲齊飛,汗漬積水一色。我興致盎然望著他們,心裡卻想,等傍晚來臨時,就輪到我跟小光上台了。
晃到學校剛過六點半。教室裡只有關公一個人。我表示早上會去北一女,請他轉告小光不必等我,下午三點幼獅藝文中心見。留了話馬上離開,省得夜長夢多,要是遇到小光可就得留下來練習,我看還是快跑吧。
小玫約我九點整在北一女門口見,漫長兩個半小時無事可做,乾脆去西門町看MTV好了。反正有公假,我愛去哪兒誰也管不著。正想得得意,冷不防被人一拍,小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咦?凱子,這麼早就來啦?」
「呃,」才想躲他就碰到,真是倒霉:「早啊。」
「你怎麼往這個方向走?」小光皺眉:「怎麼,有公假就想蹺課了不成?」
「這……今天是北一女校慶嘛。」我心下狼狽,正打算扯點場面話遮羞,就聽小光不高興地說:「喂喂喂,你幫幫忙好不好,晚上就要上台了,你不留下來練段子,打算溜去北一女找馬子玩嗎?」
「我有家室之累,你又不是不知道。」
「還想找理由?要去北一女校慶也不找我一塊兒去,兄弟是這樣當的嗎?」
「啊?」我一呆:「這是什麼意思?」
「哈哈,瞧你那個白痴樣子,」小光笑了出來:「什麼意思?我哪有那麼呆啊,整天公假待在學校做什麼?當然得去北一女校慶逛逛嘛。」
「嘖,」我哼了哼:「那你又跑來學校做什麼?」
「找你,」他說:「北一女我沒認識幾個,也沒跟人家約好,一個人逛來逛去很無聊。再說下午還要碰頭,一起走比較容易掌握時間。你跟她約幾點?」
「九點。」
「嗯,還早,」小光看了看錶:「那要不要再練一下?」
「也好。晚上就要上台了,抱一下佛腳比較安心。」
「要去哪練?」
「新公園露天表演台?」
「就這麼辦。」
小光點點頭,兩人在成功小吃街買早餐,漫步往新公園走。小光看起來心情很好,嘰嘰呱呱說了一堆今晚表演完怎麼慶功、慶功宴上要講什麼笑話之類的事。我笑他想得未免太早了,他則說,「反正不管表演得是好是壞,一定比小達那掛人強得多」。
陽光很好,路上車子開始多了。公車一班班接連到站,停了又開開了又停,載著整車的學生與上班族。學生揹著重甸甸的書包,上班族拎著皮包與文件,精神抖擻行色匆匆,這是個標準的台北市禮拜一上班時間。
兩人走進新公園,裡頭的人比中正紀念堂更多,做運動的老人、上班的忙人與上課的學生,好像只有我跟小光如此悠閒。我們找到露天表演台,放下書包,拿出段子捲起來充當摺扇,廢話不說,這就練了起來。
通過兩個月苦練,該練的早就練完了,抱佛腳只是為了安心,說起來比較像是在預演。兩人從來沒有在外頭表演過,見底下坐著一堆不相干的人,一開始還有點放不開,小光難得紅了臉,我則心跳加快,覺得渾身僵硬,連背脊都轉不過來。
就這麼練了幾分鐘,我忽然發現路人其實是很好的臨時觀眾。這些人從沒聽過「好」,我跟小光也沒穿戲服,加上新公園原本就吵,台上又沒有麥克風,集所有不利因素於一身,如果想取悅他們,那就只能靠我們的實力。
兩人一邊表演一面觀察。一開始誰也不知道我們在幹嘛,莫名其妙望著台上兩個高中生胡說八道;孰料,繼續又講了一會兒,就見他們開始認真起來,從斜眼打量到目不轉睛,之後接連大笑,捧場得不得了。
表演完畢,我們鞠躬下台。只見台下響起了熱烈的掌聲,甚至還有一個打著太極拳,操外省腔的老頭子跑來跟我們問東問西。聽小光表示「咱們是魏龍豪的徒弟」,更是高興得連連誇獎,讚不絕口地稱讚我們的表現。
小光笑嘻嘻吹起了牛,我怕他一高興講個沒完,連忙把書包交給他,表示我們得走了。老頭囉哩囉嗦又扯了好久,這才依依不捨放兩人離去。
小光嬉皮笑臉陪我走出新公園。我們停下腳步,交換了個興奮的眼神。
「讚!」小光說。
「漂亮!」我道。
說完同時放聲大笑,交換了一個鼓勵性的擊掌。小光樂得手舞足蹈,高興地說:
「好啦好啦,這下子可以放心去北一女玩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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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總統府前長長的紅磚道,我跟小光有說有笑來到北一女。兩人站在對面等紅綠燈,只見門口滿滿都是人。許多綠衣同學站在門口,一堆身穿便服的人進進出出。
一個海軍制服,神色嚴峻的女教官站在門口。兩旁分列的是大名鼎鼎的北一女儀隊。只見她們端著表演槍,身穿儀隊隊服,帽子上高聳著漂亮的黃穗,胸前五彩亮麗,繡著兩條栩栩如生的龍。隊長模樣的人站在最外頭,手持銀色指揮刀,神情驕傲神氣。
這是我這輩子最接近看到的北一女儀隊,正看得來勁兒,忽見那位隊長高喊「敬禮!」,指揮刀一豎,擺出了一個敬禮姿勢。
我一怔,就見隊員們倏地立正,「啪」地一聲把槍端在身前。就在此時,一個師長模樣的人面帶微笑走進校門,只見隊長這才把刀放下,「禮畢!」,隊員們整齊劃一地,恢復了適才的姿勢。
嘿,還有這種禮賓活動,北一女老師真威風。小光納罕地吐了吐舌頭,笑道:
「靠,這還真屌。」
「是啊,北一女儀隊嘛。」
「回頭叫希特勒幫我們介紹一個認識認識,」小光笑道:「等明年再來,也請她們給老子敬敬禮。」
「哈,『壯哉此志』,」我笑道:「想得美,等下輩子再說吧。」
小光嘿嘿一笑。只見紅燈轉綠,兩人過了馬路。
來到門口,我一眼就見到小玫。她把雙手背在身後,望著天空發呆,渾然不將四週的吵鬧當一回事。門口另外還有很多北一女同學,也有許多外校學生。建中的、附中的,還有我們學校的無一不缺,不知道都是怎麼出來的,看樣子大家很有辦法。
不過,辦法是有,眾人卻都沒有走進去,只是心虛地在門口晃來晃去。我四下一瞥,就見有人正跟門口的北一女同學擠眉弄眼,看起來是一掛的,卻沒有上前相認。
小光見狀,對我低聲說:
「喂,凱子?」
「嗯?」
「看樣子進不去。」他皺眉道:「教官堵在那兒,這要怎麼進去才好啊?」
「咦?我也不知道耶。」我一怔:「小玫說可以自由進出,應該直接走進去就好吧?」
「要是被攔住了呢?」
「那就出示我們的公假單吧?」
「成功的公假單在北妖有用嗎?」
「或許沒用,」我想了想:「不過也沒關係,小玫說能進去,所以問題應該不是北一女不讓我們進去,而是成功為什麼放我們出來。那些人大概都是蹺課出來的,我們卻沒差。」
「你確定是這樣嗎?」
「不然還有一招,」我說:「要是真的被攔下問話,我們也可以說是去找演講社。社長學姊說演講社跟說唱藝術社是『姊弟社』,校慶嘛,幫忙捧捧場也是合理的。」
「捧什麼場?」
「她們或許有活動,我們反正是被邀請來的,什麼都不知道。」
「好,那就這麼辦。」小光點點頭:「這樣,你有家室之累罩著,你先進去我跟著。你被攔下來我就不進去,我被攔下來你不用管,我會自己應付。」
「所以裝成不認識?」
「大概沒辦法裝,」小光看了教官一眼,只見她也望著我們:「反正我們各走各的,她也很難一個個抓。」
「那進去之後呢?」
「進去就直接閃了,也不用多打招呼。我有國中同學在北一女,我去找她們聊聊。」
「那下午怎麼見面?」
「分頭去吧?」
「幾點?」
「三點好了。」
「好,」我算了算,九點到三點一共六個小時,也夠玩了:「那就三點整幼獅藝文中心大門口見。」
「別遲到。」
「放心。」
我點點頭,展步向小玫走去。只見她穿著制服,一身綠衣黑裙加黑外套。這是我第一次看她穿北一女外套,外套上幾顆嶄新的金釦子,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我正想伸手牽她,沒想到她並不伸手,使個眼色,望向正拿嚴厲眼神掃描各校男生的教官。
「教官在就不能牽手喔?」我低聲問。
「北一女很保守的。」她低聲回答。
「校慶也管那麼多嗎?」
「校慶管最多。一堆校外人士,能來的都是一堆辦法很多的傢伙,學校當然要好好監視你們了。」她笑道:「要是不嚴格控管,還不知道你們這些男校色狼會搞出什麼呢。」
「我算是『男校色狼』嗎?」
「你喔,嘻嘻,」她對我眨了眨眼:「你是色狼之最。」
兩人當即往裡頭走。只見教官盯了我們一眼,卻沒有加以阻止。小光見狀馬上跟上來,順利過關,也沒跟我打招呼,消失在一旁的花圃當中。
小玫一笑,問道:
「咦?你朋友怎麼不一起走?」
「他啊,」這還真難解釋:「他有朋友,沒功夫跟我們囉嗦。」
「那就是了。」
小玫點點頭,越過儀隊與「圓環」,帶我走進校園。
這是我第一次來北一女,或許因為是女校,不禁感到一絲特殊的興奮。剛進去就見到一個大型木製自強年圓形立牌寫著「歡迎光臨北一女」,兩人步入掛著「光復樓」三個大金字的玄關。
玄關後是一個「L」字形的長廊,呈九十度往左右延伸。小玫說光復樓是日據時代蓋的,裡頭有點暗,也有點潮溼,一走進來就覺得很涼。
走廊旁邊都是辦公室,外頭掛著各種公布欄與海報,沿走廊邊緣還有整排木製的矮櫃。櫃子很舊,有的地方還起了斑駁;漆著咖啡色,卻像是用了很久的老傢俱,透著黯淡的色澤。
小玫帶我走過一間間漆著深綠色木門的辦公室,走廊底是校長室與樓梯間,樓梯間對面是一扇沒有門扉的門。門外一片敞亮,原來是北一女的大操場。兩人並肩走出去,只見場邊擠滿了人。小玫拿出活動表看了看,問道:
「凱,現在幾點?」
「九點十幾分,怎樣?」
「九點五十分有樂儀隊表演,你要不要看?」
「要要要,」我忙道:「這個不看太可惜了。」
「好,那我們看。」她笑著說:「不過時間還早,我先帶你在校園裡走一圈好了,平常可是進不來的喔。」
「好啊。」
我笑道,尾隨小玫,沿司令台往裡頭走。兩人穿過鐵絲網高聳的網球場,來到一棟古舊的樓房前面。小玫說這棟樓叫做中正樓,主要都是日間部高二教室。只見中正樓前矗立著許多高大的椰子樹,參天綠蔭圍繞著這棟頗具滄桑感的建築物,前方一座花圃,其間有涼亭水池,感覺既舒服又蔭涼,不虧是「綠園」。
我們爬上階梯,站在中正樓四樓往下張望。北一女的校舍是L型的,感覺起來比四四方方的成功校園有變化得多。進來時經過的大操場是主要區塊,周圍圍繞光復樓、活動中心、圖書館與明德樓等建築;中正樓這半部比較小,以游泳池為中心,四周分別是中正樓、科學大樓、至善樓、新民樓與網球場。小玫表示這區雖然小,不過教室多半集中在這幾棟,除高三在光復樓,一部分高一在明德樓比較偏僻外,反而是北一女最有人氣的地方。
我們沿著熱鬧的中正樓、經過多半是科任教室顯得冷冷清清的科學館走到至善樓。至善樓也是一棟L型建築,分西北兩翼,後方有一棟藏在後頭的建築。小玫說三、四樓是僑生宿舍,一、二樓則是烹飪教室、語言教室與福利社。教室今天沒開,福利社倒是人山人海,說著帶我走進至善樓北翼,一個被小玫稱為「危樓」的地方。
這裡有部分教室已經封起來了,小玫說,由於至善樓有坍塌危險,經市府判定為危險建築,因此被學校封閉起來準備改建,禁止學生進出。我表示想進去看看,小玫考慮半晌,四下瞧瞧無人注意,帶我跨越封鎖線,彎腰從警告標誌下溜了進去。
裡頭還真髒,教室裡橫七豎八擱著廢棄桌椅,垃圾菸蒂四下皆是,窗子上的玻璃也積滿了灰。一層層髒污把透明玻璃搞得像是毛玻璃,別說看風景了,用手指就可以在上頭畫圖。尤其是地上的灰塵,印著無數凌亂的腳印,簡直像登陸月球一般。
「好玩嗎?」小玫拉著我的手:「看完趕快出去,省得被發覺。」
「被發現會怎樣?」
「會記過。」小玫說:「這裡是禁區,平常沒人會來。」
我沒接口,望著這裡的一片荒涼,跟熱鬧非凡的外面形成強烈的對比。空氣像是在此凝結,連小玫的聲音聽起來都空空洞洞地,有種夢境般地,虛幻不真的不協調感。
我看著四周的殘破,又問她說:
「平常這裡真的沒人來嗎?」
「其實有,」她點點頭:「聽說日間部的同學偶爾會跑到這裡來混。」
「做什麼呢?」
「抽菸,聽隨身聽之類的。」小玫說:「反正都是學校不准的事。」
「女校也有人抽菸啊?」
「是啊,聽說是這樣。」
「那夜間部的同學呢?」
「我們是補校,不是夜間部。」小玫糾正,搖了搖頭:「我們比較不會來。白天就這麼可怕了,晚上沒燈誰敢來?」
「說得也是。」
我點點頭,看了一眼地上的菸蒂,陪小玫跨過圍欄,離開「危樓」。
兩人穿過補校高三所在的新民樓,沿網球場回到光復樓。樂儀隊表演快開始了,光復樓每扇窗櫺邊都擠滿了等待中的人群。樂儀隊表演是校慶重頭戲之一,很多校外人士都是衝著這個活動來的。小玫拉我爬上光復樓四樓,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沒有那麼擠的窗口,跟幾個高三學姊微笑致意,分享著這個小小的、擁擠的空間。
北一女樂儀隊非常有名,經常代表國家進行友好訪問表演,每年國慶大典上也是不可或缺的精采節目。她們戴著金線綴飾的白帽子,上面頂著個高高矗立的黃穗;儀隊的制服是綠背心、樂隊則是紅背心,金光閃閃的肩章,整齊劃一的動作與隊形,白裙白靴之間,數十個跟我們年齡相仿的女生,瞬間成為整個校園中的注目焦點。羅家倫說「數大便是美」,兩百多位威風凜凜、站在場中的北一女樂儀隊,就是最好的例證。
樂儀隊表演以儀隊進場為前導,整列旗幟在旗官導引下進入操場中央。一百多個儀隊隊員分隊長、白槍隊與黑槍隊各自列陣。表演開始,五個隊長也似的女生向司令台致敬,旗官退至一邊,隊長表演刀法。之後黑白槍隊推前,配合後方樂隊演奏,開始變換隊形,同時用手上的槍表演起各種花招。
小玫一一對我說明什麼是「一條龍」「平拋」與「地傳」,也告訴我黑槍白槍兩隊之間的區別。只見這些弱不禁風的小女生,熟練無比地在場上表演著精湛美麗的各種特技。一把槍在她們手中又轉又擺又拋又接,出手時整齊劃一,接回時輕巧熟練,讓人無法相信她們只是一群不到十八歲的小女生。
儀隊一共表演三首歌曲,中間變換過無數隊形。表演完後退到場邊,換樂隊上場演奏。樂隊表演也是三首歌,樂風卻與儀隊大有不同。除此之外,她們也在隊服上縫了一堆裝飾品,甚至還披上畫著卡通圖案的披風。只見樂隊一邊演奏一邊表演著各種舞步,比起儀隊更為顯輕鬆活潑,卻又不失威嚴。
小玫跟我都佩服得不得了。她表示,晚上上課時常見到樂儀隊的留校練習,平常她們都穿綠制服,充其量穿起白色的靴子,跟今天整齊隊服表演的感覺完全不同。小玫又說,別看這些都是跟我們一樣的同學,想進入北一女樂儀隊只怕比考上北一女還難。不但身高要挑、長相要選,連功課都有限制。不像你搞社團可以把功課丟一邊,儀隊隊員如果因為練習而耽誤功課,當場就會被學校刷掉;樂隊方面,雖然課業要求比儀隊稍微鬆,但是樂器難練又重,加上平常還要擔任朝會奏樂,花的時間精力反而比儀隊更多。
說到這裡,那位高三學姊忽然對我們一笑,看看小玫的學號,詢問小玫「補校學妹為什麼這麼熟悉樂儀隊?」小玫表示她的「共桌」是一位儀隊學姊,高三學姊立時露出了個恍然大悟的表情,點了點頭,不再說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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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儀隊表演完畢,接下來是跆拳道表演。數十個跆拳社社員在場中一字排開,在風中巍峨矗立。原本我還覺得她們的氣勢比起樂儀隊差多了,想不到表演一開始,當她們一齊大喝一聲之後,我就不再敢小看這些「小女生」啦。只見這些平常一樣也是綠衣黑裙的北一女們身穿道服,在場中既像練功又像跳舞般地打著拳,光聽呼喝聲就讓我覺得她們應該全數加入詩朗隊。小玫表示日據時代北一女校訓是「正強淑」,如果剛才那些傲立場中的樂儀隊是「正」,那麼這群虎虎生風的高手們,就該被稱為是「強」了。
跆拳道表演之後是教職員運動競賽,我心想這個跟「淑」可扯不上邊,跟小玫一起離開窗口。兩人打算回網球場逛逛,才走下一樓,就在三樓樓梯口碰到了演講社社長,那位最漂亮的程嘉箏學姊。
她穿著一身整整齊齊的制服,獨自坐在矮櫃子上,像是正在想著什麼心事,靜靜望著窗外。
她坐得很直,燙得筆挺的制服絲毫不亂,動也不動地像是尊巍峨的石像。黑裙子下一雙小腿靠在矮櫃子邊緣,被古舊的櫃子襯托得既細緻又雪白。
發現我們走下來,她先是看我一眼,隨即換上一張溫和的笑臉,起身說:
「咦?學妹學弟,你們都來玩啊?」
「是啊,學姊好。」小玫對她點點頭,我說:「難得今天有公假,不來白不來。」
「晚上的表演是吧?」
「是啊,公假是小達學長請的。」
「嗯,」學姊又問:「校慶好玩嗎?」
「好玩啊,剛才在樓上看樂儀隊表演,很精采的呢。」
「是啊,」學姊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校慶表演是我……她們的慣例,很好看。」
「那學姊妳呢,演講社有什麼活動嗎?」
「我們社團在圖書館有社展,你有興趣可以去看看。」學姊說:「不過也沒什麼啦,都是一些靜態資料而已。對了,」她忽然問:「你說剛剛在四樓,樓上人很多嗎?」
「比較少。」
「有沒有看到任何建中同學……學長在那邊?」
「嗯,好像沒有。」
「好吧,」學姊點點頭,像是輕鬆了些,微笑著說:「謝謝你。那你們快去玩吧,下次見了喔。」
「是,學姊再見。」
我跟小玫都對她揮揮手,隨即離開光復樓。
小玫帶我擠過操場,一路往圖書館方向走去。只聽她說:
「凱,你跟那位學姊很熟嗎?」
「不大熟,上次發表會後就沒再見過面了。」
「今天她們會不會去看你表演?」
「不知道耶,應該不會吧。」我搖頭:「沒聽學長說,再說晚上妳們學校也有校慶音樂會。我看沒事的人都會去那邊,就算知道,大概也不會來中新友誼之夜吧。」
「喔。」
小玫點點頭,聊起別的話題,兩人走到圖書館。小玫帶我經過玄關的萬里長城水墨畫,走上二樓的校史室,兩人被無數獎盃包圍著,看著展覽照片中的西瓜皮嬉笑作樂。之後又跑到隔壁圖書館展覽區,看著各社團社展、緞帶花展、科展與書展。
我找到演講社的攤位,只見那位圓臉阿珍學姊正與一堆演講社同學圍在一起聊天。當然,也見到了站在她們中間的,嘻嘻哈哈的,早就知道一定會碰到的希特勒。
見到了我,希特勒高興地跑來打招呼,對小玫嘻嘻一笑,不由分說拉著我跑到那群女生裡頭。我轉頭看小玫一眼,她笑著搖搖頭,意思是沒關係你們先聊,自顧自地走到一邊。
希特勒帶我來到那群女生當中,看學號多半是二年級學姊,也有幾個怯生生的高一同學。只聽他興高采烈地說:
「來來來,介紹介紹,這位學弟就是我剛剛講的董子凱,妳們叫他凱子就好。」說著轉頭對我道:「這些都是演講社的同學跟學妹,今年寒假搞寒訓,就是跟她們一起辦喔。」
「大家好。」我對大家點點頭。
「學弟好乖喔!」一個臉小小的,比我還矮一個頭的學姊說。
「對啊,跟你學長一點都不像。」阿珍學姊也說。
「哈哈,我又怎樣了?」希特勒笑嘻嘻搔搔頭,當下一一介紹,我一時記不清楚那麼多人跟綽號,學號倒是背了好幾個。就聽他說:「對了,今天晚上我們要去台北學苑表演,妳們要不要來看?」
「咦?是你上台嗎?」阿珍學姊問。
「不不不,」希特勒連忙揮手,指著我說:「是他,是學弟要表演,不是我。」
「好啊,如果你邀請,我們可以找大家一起去。」阿珍學姊想了想:「對了,不知道小箏有沒有事,待會兒我去問問她,多動員一點社員去給小學弟捧場。」
「好啊好啊,人越多越好。」希特勒從書包掏出一大疊中新友誼之夜入場券交給她,又對我說:「學弟啊,學姊們答應要來,今晚不可以丟臉喔。」
「不會啦,我早上還跟小光練過。」
「咦?他不是也來北一女校慶嗎?」
「你知道喔?」
「對啊,剛才碰到他,」希特勒吐了吐舌頭:「他帶屎遇到小達,小達還說了他一頓,怪他不在學校練習,自己跑來玩。」
「小達也來了?」我嚇了一跳:「那我得趕快走,省得被他碰到。」
「不用擔心,上樑不正下樑歪,社團幹部全在這裡,你怕他幹嘛?」
「對啊,小達真是奇怪,」阿珍學姊笑道:「他自己能來,學弟卻不行。」
「他就這樣啦,妳不要怪他。」希特勒又回去保護小達:「你們都是社長級人物,本來就該機車一點,再說小達又不用上台表演,當然無所謂。」說著又問我:
「凱子,你打算幾點過去會場?」
「我跟小光約三點。」
「三點喔?」他想了想:「我看你早點去好了。」
「為什麼?」
「省得小達發火啊。」
「我一個人去也沒用啊。」
「那也說得是,」希特勒點點頭:「那你趕快去跟女朋友玩吧!拜拜!」
我點點頭,跟學姊們揮手離開,走到小玫身邊,兩人離開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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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小玫教室所在的中正樓,我們跑到對面網球場逛攤位。只見四周到處都是拉生意的補校學姊。她帶我一攤攤、一班班逛,逛完網球場逛中正樓、逛完中正樓逛至善樓,逛完至善樓逛新民樓,只見每班都把教室佈置得五彩繽紛,從迷宮到射水球,什麼好玩的都有。
真熱鬧,我心想,不論教室裡或網球場,四周都充滿了女生們嘻嘻哈哈的聲音。北一女尚未換季,同學大多穿著百褶裙,但也有穿便服的、穿體育服的,以及一些臉上畫著油彩,穿得五彩繽紛,不知道要表演什麼的怪異穿著。
小玫是補校,她們班攤位在網球場,賣的是甜不辣、熱狗與香腸之類的小吃。她的同學看到我倆走來,一擁而上嘻嘻哈哈地開著我們玩笑。我一時反應不過來,小玫倒毫不在乎,加入她的姊妹們尋我開心,一群女生吱吱喳喳把我從頭評論到腳,讓人哭笑不得又無計可施。小玫也真狠,看著這一群少見多怪的同學圍剿我,竟然只是笑吟吟地作壁上觀,想想她還真沒良心。
好不容易又花錢又當靶子地從那一堆女生中逃離,小玫帶我穿過中正樓,走過滿是綠蔭與花圃的「菁圃」,終於回到學校門口。只聽她笑嘻嘻地說:
「怎樣?我的同學們很可愛吧?」
「還可愛哩,簡直是可怕。」
「人家看你帥嘛。」
「人家是看我乖。」我沒好氣地說:「妳也不救我,真是沒良心。」
「如果我救你,那我也出不來啦!」她笑道:「我們班同學最活潑了,你這麼『乖』,大家算是手下留情了喔!」
「妳跟她們感情很好嗎?」
「對啊,怎樣?」
「倒是從來沒有聽妳提過班上的同學。」
「你啊,平常只顧聊自己,哪有空聽我說呢?」小玫笑道:「算了,不講這個。問你喔,已經十二點半了,要不要去吃點東西?」
「好啊,去哪裡?」
「我們隨便逛逛,看到什麼吃什麼好了。」
小玫說,帶我離開北一女。兩人邊聊邊逛來到桃源街,找間牛肉麵店點了一碗麵分享。小玫問道:
「對了,晚上表演準備好了嗎?」
「差不多,早上跟小光在新公園又練過一遍。」
「什麼時候要走?」
「三點要到,大概兩點多吧。」
「校慶好玩嗎?」
「好玩。」我點點頭,補了一句:「以後每年都要來。」
「喔。」小玫應了一聲,沒說話。
「怎樣?」
「沒什麼。」她避過我的眼神:「凱,晚上就要上台了,你會緊張嗎?」
「有一點,不過還好。」
「那你加油,晚上我會跟遠遠一起過去找你。對了,還有一個神祕嘉賓。」
「哦?是誰?」
「告訴你就不神祕了,」她笑了起來:「你這麼聰明,自己猜猜,搞不好會猜到。」
「是國中我們班上那一掛嗎?」
「唉呀,不要問,我不會告訴你的。」她說:「反正你我都認識,怎樣,很好猜吧?」
「一點也不好猜,我們從國小就同班,一起認識的人可多了。」
「那你慢慢猜,我先吃麵。」
她格格一笑,拿起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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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午飯是一點半,我見時間還早,又跟小玫回到北一女。操場上啦啦隊比賽剛開始,我們站在操場邊欣賞各班表演。只見場邊擠滿了加油中的北一女同學,大家都是啦啦隊的啦啦隊,穿綠衣黑裙的幫穿花衣彩裙的加油,看來十分有趣。
正看得過癮,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轉頭一看,原來是詩聖。
「咦?你也來啦?」
「是啊,朋友找,不來不行。」他哈哈一笑,揹著一把吉他,脖子上還掛著一台十分專業的相機:「晚上有校慶音樂會,叫我們來幫忙扛器材,媽的,到底這是誰家的校慶啊?」
「呵呵,誰叫你朋友多?」我笑道,把小玫拉了過來:「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女朋友何玉玫,上次跟你說過。」又對小玫說:「這是我們班同學柯秉楠,大家都叫他詩聖。」
「幸會。」詩聖對小玫揮手。小玫笑道:
「詩聖你好。為什麼他們叫你詩聖啊?」
「呃,這個講起來就糗了。」詩聖笑嘻嘻地說:「這麼講好了,我愛寫一些有的沒的,只不過那些玩意兒都是女生不宜。這樣懂了嗎?」
「瞭解。」小玫一笑。
「凱子你還真好命,」詩聖又說:「來北一女還有人罩。哪像我又要找人又要躲人,下次乾脆跟你一起來好了。」
「你在躲誰啊?」
「唉,前任馬子還有前前任馬子,前任馬子的麻吉還有她的前任老公某君,某君的一大掛兄弟還有滅絕師太,滅絕師太躲完再躲國軍幹部,反正一塌糊塗就是了。」他說了一大套,瞧我跟小玫都是一頭霧水,自己也笑了起來:
「聽不懂算了,反正像你這樣比較好,老老實實的,不像我每次經過北一女就頭皮發麻。」
「哈哈,誰叫你愛亂搞?」
「算了,跟你講這些幹嘛?」他笑道:「你還要待多久?沒事的話我介紹幾個辣妹給你認識。」
「喂喂喂,你開什麼玩笑,我家老婆大人在這裡耶。」我忙道:「我也不能在北一女留太久,晚上有表演,等一下就要走了。」
「咦?你表演什麼,校慶音樂會成功的也可以上台啊?」
「不是啦,就是平常公假練習的那個相聲表演嘛。」我說:「中新友誼之夜,表演給新加坡交換學生看。晚上在幼獅藝文中心,你要不要也來看看?」
「我要去校慶音樂會,沒空。」他搖了搖頭,想了想說:「這樣吧,你有票打一張來,我有個朋友是僑生,搞不好她有興趣聽你說相聲。」
「好啊,拿去。」我從書包裡抽了一張票給他。詩聖接過,點點頭說:
「那我閃了,剛剛才去救人,等一下還要去被人救呢。拜啦!」
「拜拜!」
話聲未落,他就像一陣風地消失於人群當中。小玫笑道:
「凱,你這個同學真有趣。」
「是啊,他很好玩。」
我應了一聲,當下擠入人叢,繼續欣賞啦啦隊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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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北一女混到將近三點,我猛然想起跟小光約好的時間是三點整,這下可遲到了。於是向小玫說明,閃過那似乎是希望把我留下來的眼神,趕緊坐計程車趕去。
幼獅藝文中心在敦化北路,到的時候已經快四點了,我在後台休息室找到小光。見我遲到,他倒是沒有生氣,反而似笑非笑地說:
「喂,大情聖,你遲到了喔!」
「不好意思,」我搔了搔頭:「聽說你今天遇到小達?」
「沒錯,倒霉。」他哼了哼:「你等著吧,他要找你麻煩。」
「你倒是挺怕他的,這可不像我認識的小光。」
小光笑了起來,往我後面指了指。我轉頭一看,原來小達和其他社團幹部,包含副社長小傑、阿強、范胖都在那裡,還有幾個幫忙場務的高一社員。
我心下狼狽,連忙打起招呼。只見小達一臉不爽地問:
「凱子,怎麼現在才來?」
「他呀!」小傑冷言冷語地說:「保證是和馬子玩瘋了。」
「你今天也去北一女了,是不是?」小達明知故問。
「是啊……」我心虛地望了小光一眼,希望他幫我打圓場。這小子卻別過臉去,一副要我自生自滅的德行。
「你也真是的,」小達續道:「晚上就上台了,也不留下來練習!」
「是啊,」阿強接口,尖尖的下巴像是一隻黃鼠狼:「好個代表,連點規矩都不懂。」
「我……」我看著小光那幸災樂禍的表情,心想你他媽的自己被抓就說風涼話,真是不夠義氣。就見希特勒出來打圓場:「好啦,你們得了吧,這裡頭哪個沒去北一女?光唸人家學弟是怎樣?」說著又對我道:「凱子你也是,不是講好三點嗎?」
「是是是,我錯了。」
「嗯,認錯就好好練習吧。」希特勒拉起我跟小光:「你們兩個找地方先練一下,我們要繼續開會討論事情。」說著把我倆推到一旁,不讓他們多說。
我跟小光在休息室找到了個堆放雜物的地方。兩人各自坐下,我對小光說:
「希特勒倒是很挺我們的。」
「是啊,他不錯。」小光哼了哼:「只是為德不卒,早上我在北一女碰到他跟小達,當時他也幫我打圓場,問題是打到一半出現幾個女的,這傢伙馬上跑了個不見人影。小達看到他走掉,竟然拉我跑到中青社找傅老師,他媽的給我『加強訓練』了一整個早上。十點半到下午一點,幹,連我北一女的朋友都沒見到!」
「是喔……」我心裡偷笑,難怪小光一副要我死得很難看的表情,原來他這麼衰。
「現在幾點?」小光又問。
「四點二十。」我說:「幾點上台?」
「七點半,」小光說:「我們是第八個節目,這一搞大概也要到八點半了。」
「那還早嘛。」
「是啊!還可以練練,」小光說:「你還沒上過台,我倆去習慣一下好了。」
「現在不行,」希特勒聽到我們的話,伸長脖子說:「我們練習的時段在五點半,現在是別的學校的時間。」
「毛病還真多,」小光點點頭:「那就先對段子。」
於是我們開始練習。小達他們也不開會了,一夥人全湊到旁邊來聽。玩了一整天,我倆情況不大好,段子有點忘記,情緒也有些浮躁。小光貌似不在乎,其實心裡也有點緊張,就這麼一路練到了五點。
過程中小達他們全都一言不發,像是既焦躁又憂心忡忡。不知為何,或許因為即將上台吧,我清楚地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壓力。小光似乎比我更早就感受到了,一反平日的幽默風趣,滿臉都是嚴肅的表情。
或許因為有了得失心,我們反而持續忘稿,別說逗大家笑了,小小一間休息室簡直變成了靈堂,大家看起來像參加葬禮般地苦喪著臉。
希特勒看出毛病,打斷我們提議休息。一行人跑去對面溫蒂吃漢堡,打打鬧鬧了一會兒,氣氛總算稍稍緩和,五點半前後我們再度回去練習。進場時台上有一堆景美女中的正在練合唱,算算起碼六十幾個人。小光對我說:
「喂,看見沒?」
「景美的,怎樣?」
「她們表演合唱。」
「是啊,挺沒意思的。」
「我看過節目單,全都沒意思,他媽的還有人表演扯鈴,又不是國中生。」小光笑道:「等一下輪到我們上台練習,記得別漏氣,給她們看看真的表演是什麼樣子。」
「成,看咱們的。」
「她們人多膽子大,我們就兩人,氣勢小多了,更要加油喔!」
「放心,」我說:「丟臉也不能丟到外頭!」
景美的唱完歌魚貫下台。我們拍手以示友誼。小光和我對望一眼,分成左右兩頭上台。兩人在舞台中央站定,一齊報幕鞠躬。
台下景美的傳來一陣掌聲,好奇地望著我們。
我跟小光都很緊張,開始練習。
除了早上在新公園,這次是上高中以來第一次站在舞台上表演。由於是彩排,底下並沒有燈光,與我印象中的舞台非常不同。小光與我一搭一唱,段子走得十分順利,雖然手中沒有道具,身上沒穿戲服,我們仍舊十分賣力,把這個陽春彩排當成真正演出,一句句走了完整個段子。
舞台下,第一次聽這個段子的景美女中合唱團笑得前仰後合;至於聽過許多次的學長們,則凝神傾聽我們的每一個句子,注意著每一個細節。
沒過多久表演完了,我倆鞠躬下台,景美女中同學對我們報以熱烈的掌聲。小達希特勒他們等在台下,看起來似乎很高興。
「不賴嘛!」希特勒豎起大姆指:「比剛才好多了!」
「真奇怪,一上台就不一樣!」小達也說:「你們兩個真愛現,台下有女生就發揮實力。」
說真的,剛才的確是因為那些景美的小女生才激發我倆的實力,想不到一眼就被看穿。我跟小光終於穩了下來,也有了吹牛的心情。兩人一搭一唱說著互相吹捧的話,大伙兒嘻嘻哈哈,一掃之前陰霾,適才的擔心憂慮,也都突然變成了兩人口中「隱藏實力」「留一手」等吹牛詞。
學長們放下了心,各個變回原本幼稚的高中生,陪著我們鬧成一團。
.
七點二十分。
晚會快開始了,場中吵吵鬧鬧都是人。小光和我在後台見練得差不多,便去觀眾席找希特勒他們。成功來的人真少,除了七八個社團幹部,就只剩下交換學生團二十幾個人。大伙打打屁,吃吃小達替我們準備的便當,節目隨即開始。
幼獅藝文中心舞台很大,觀眾席密密麻麻地坐滿了各校制服的高中生。這是我第一次參加有這麼多外校同學共同參與的表演活動,只見舞台暗了下來,場中逐漸安靜。
吃完便當,把垃圾收一收,希特勒接過去丟了。台上聚光燈亮起,主持人在掌聲中由兩側上台。兩人一高一矮,面上帶笑。掌聲一過,同時鞠躬。
不知為何,我忽然有點緊張。
主持人說起開場詞。高的那位是個臉白白的建中學生,講話速度很慢,看來頗為穩重;矮的是個膚色較黑的新加坡女生,說起話來大珠小珠落玉盤,水準也不錯。
我看了小光一眼,想不到他也正看著我,表情奇異。
「怎樣?」我輕聲問。
「沒事。」他搖搖頭,把視線移回台上。
開場詞說得差不多了,主持人帶出第一個節目,等聚光燈移向附中提琴隊,隨即快步在黑暗中回到舞台右邊。附中提琴隊也是一大票人,乒乒乓乓好不容易各就各位,第一小提琴手指揮大家拉了一段音階,隨即指揮上場。
提琴隊起立,跟指揮一起向台下鞠躬。觀眾掌聲鼓勵,指揮轉身拿起指揮棒。一聲令下,開始演奏。
我對提琴合奏不感興趣,把注意力放在兩個主持人身上。只見兩人在黑暗中交頭接耳,似乎正在對詞。
三曲奏畢,提琴隊起立致敬,台下一陣掌聲,布幕拉上。只一瞬間,兩位主持人又並排站在聚光燈前,介紹起第二個節目。這次女的話比較多,男的只在她的字尾對上「嗯」「啊」等字,相襯之下生動至極。幾句過場結束,布幔重新拉開,原本椅子與譜架早已消失,某個新加坡的土風舞團列隊出現在台上。
我被小光拍了一下。
「凱子,」小光俯耳道:「門口說話。」
我點點頭,兩人在學長的疑惑眼神中離開座位,無聲走到場外。
天已經黑了,飄著一點小雨。雨點在路燈旁暈著光圈。下班時間剛過,敦化北路滿是塞車,輪子濺著水聲,車燈把街景映得燦爛眩目。
「怎樣?」我開了口。
「看到那兩個主持人沒有?」
「看見了,所以?」我知道小光和我想的事一樣。
「我有點擔心。」
「擔心什麼?」
「表演啊!」
「不是已經沒問題了嗎?」
「沒錯……」小光頓了頓:「可是,你不覺得我們有必要再練一次嗎?」
「為什麼?」
「那兩個主持人啊,」小光說:「真像在說相聲。」
一語道破我們的心事。兩人沉默起來。
「嘿,」我哼了哼:「這可不能丟臉。」
「沒錯,」小光說:「那就再惡補一下吧?」
兩人去買了包菸,走回場外開始練習。兩人站在門口密商,我提議加一點新的台詞,又更動了某些段落的詮釋方法。小光試試覺得效果不錯,與我練了一遍。練完後覺得好像還得改些什麼,於是各自點了根菸邊抽邊想。菸抽完了,頭腦也清楚了,於是繼續商量。
求好心切,加上主持人的壓力,逼得我們不得不竭盡心思來改善段子。就這麼練了不到四十分鐘,整個段子已經被我們修得千瘡百孔、大異於前。我們沒時間記錄每一個修正,只得強迫自己背起來,有的小光記得、有的我會忘記,想改回去卻也不知從何下手。小光皺起眉頭,歎道「大概只能靠默契了」;我暗暗緊張,心想不改還好,這一改只怕弄巧成拙,比原來還糟。
臨場改詞,效果如何都是問題,何況記不熟又緊張,使此舉更形冒險。小光終於放棄了,長歎一聲,苦笑著說:
「我看還是算了,先進去好了。」
「那剛剛改的呢?」
「走一步算一步吧。」
他搖搖頭,哼了哼,推門走進去。
回到座位上時第五個節目剛開始,我倆一言不發地坐下,氣氛凝重,各想各的心事。希特勒打量我們的表情,悄聲問我說:
「你們剛剛去哪?」
「門口。」
「練段子?」
「嗯。」
「還不放心啊?」
「有一點。」
「別緊張,」希特勒搖了搖頭,拍拍我的肩膀說:
「主持人不會搶你們鋒頭。你倆實力很夠。」
希特勒微笑著說,笑容既溫暖又有信心。
我一怔,這才發現,原來在他那副嘻嘻哈哈的表情下,其實學長心裡很明白,什麼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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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點二十分,第六個節目表演結束,主持人宣布中場休息。希特勒、我、小光與小達一起到後台化妝準備上台。一進後台就見到小光的媽媽,她非常年輕,穿著一身漂亮俐落的黑色連身裙。小光笑著跟她媽媽介紹我們,只見她爽朗地說了幾句客氣話,聲音很好聽,音量倒是不小。
她的工作是化妝,原本小達要我們自己搞的,小光卻堅持找他媽來幫忙。只見她拿出一個看起來很昂貴的化妝箱,打開一看全是瓶瓶罐罐,看得大夥兒全都傻眼。
她要我坐好,伸出冰涼的手挪了挪我的臉,這就塗抹了起來。我的皮膚比較黑,抹抹粉就搞得定,倒是什麼小光常常提到你啊,我這兒子很不好相處吧等等的跟我說一大串。我不能移動,只能聽她說,她三下兩下把我處理完畢,偏起頭看了看覺得很滿意,這才輪到小光。
小光可難搞了,一張白臉,從粉、腮紅到口紅都得搞。只見她笑吟吟地邊畫邊講,小光則是一副無所謂的模樣任她擺佈。這一傢伙搞得可久了,等得一旁的大家全都緊張萬分。我望著她一面替小光擦粉,一面叮嚀兒子「別晃」「不要摸」「不要講話」的表情,登時明白小光每天穿名牌,擦香水,一副紈胯子弟的德行是怎麼回事了。
穿上長袍,藍布大掛地真像個說相聲的。鏡子裡的兩人滿臉的妝,看起來好笑得不得了。大家圍了上來,嘻嘻哈哈地大開玩笑。只是我心中緊張,笑起來也沒有下午開心。
還有時間,我倆對著鏡子又練了一次,這次成效勉勉強強,休息室中不禁一片死寂。我們對新的台詞並不熟練,接不起來的狀況頻頻發生。連最會鼓勵人的希特勒也無話可說,大家一片愁雲慘霧,喪家之犬般地坐著。
小光媽媽藉故離開,希特勒等她關上門,忍不住問:
「這怎麼辦?」
大家一陣沉默。小達皺眉問道:
「凱子,為什麼要改詞?」
「試試效果如何。」
「原來的不行嗎?」
「沒有不行,」小光接口:「只是效果不夠。」
「這樣的效果也不見得好啊!」
小達搶白。我有點不高興,只聽小光吼了一句:
「你不上台就別講風涼話!」
「這可不是風涼話!」小達也焦躁了起來:「我只是要你倆不要自作主張!這個段子是傅老師他們給的,你認為你們比傅老師更厲害嗎?」
「傅諦也沒什麼了不起,你拿他壓我是怎樣?」小光冷笑一聲:「效果好不好很主觀的,倒是你這麼大聲,自己的本事很好是不是?」
「我是學長,請你放尊重點。」
「哈,沒錯,」小光一步不讓:「那個王志強也是。說唱藝術社的學長都是這樣,表演起來鴉鴉烏,就是講風涼話厲害。」
「你再說一遍!」小達面色鐵青,站起身來怒道:「你這是什麼態度!」
「大家別生氣呀……」
希特勒連忙隔開大家,試圖打個圓場。小光不讓他多說,大聲道:
「媽的,管你個學長社長廁所長,我和凱子就這樣上!不滿意就別看!」說完把手中扇子一扔,轉頭就走。出去時還重重摔了門。我們都愣在原地,作聲不得。
小達長歎一聲,一言不發出去了,希特勒搶出去追他,偌大休息室當場只剩我一個人。我莫名其妙,頗有一種事不關己的感覺,拿出耳機聽音樂放鬆情緒。就這麼又過一會兒,門忽然開了,走進來幾個人。轉頭一看是小玫,身邊跟著約好要來的遠遠。
另外還有一個人。
白色制服上衣,淺藍制服裙子,白皮鞋白短襪,一雙小腿漂亮細緻。只見對方揹著書包,站在小玫身邊,笑吟吟地望著我直瞧。
她是雅雅,小玫的同班同學,也是我的乾妹妹。
「咦?妳怎麼來了?」我驚喜地問。
「給你捧場啊!」遠遠笑道:「凱子,你臉上的妝太好笑了。」
「媽的,一見面就沒好聽的。」我忍住伸手往臉上抹的衝動,對雅雅說:「妳是小玫約來的嗎?」
雅雅笑咪咪地點了點頭。小玫笑道:
「不是預告過你嗎?這就是今晚的神祕嘉賓。」
我高興極了,招呼三人坐下。只見雅雅笑了起來,跟印象中一樣甜甜地:
「聽說你又要上台表演,我們當然要來加油啦,你表演最好看了!」
「是小玫跟妳說的喔?」
「對啊,誰叫你上高中之後都不理人家!」
她哼了哼,遠遠笑道:
「我可以作證,凱子就是這種人,重色輕友,除了小玫他誰也不管。」
「喂喂喂,打著捧場名義跑來拆台嗎?」我忙道:「上次就跟你說過我很忙了,最近連小玫都很少見到,你吃誰的醋啊?」
「我才不吃醋,不過雅雅就難說了。」遠遠笑道。
「沒錯,哥,你多久沒給人家打電話了,真沒良心。」雅雅嘟起小嘴,敲了我一個頭:「告訴你,當年你追小玫我可幫了不少忙,再不理我,我就叫她也不理你喔。」
「這個主意不錯。」小玫接口。
「妳們饒了我吧,」我連忙說:「等一下就要表演了,搞清算鬥爭也不急在這一分鐘,有話表演完再聊,我請客,絕不食言。」
「好吧,饒了你。」雅雅說:「不過我等一下要趕快回去,下次再找你吃飯。今天我是跟媽媽說要去補習班旁聽才能出來的。」
「對了,我忘了妳媽媽管得緊。」
「反正你欠我們一人一頓,看你怎麼請好啦!」雅雅又說。
就在此刻門又開了,小達,小光與希特勒魚貫而入,看表情大概已經和解。小光見到小玫,打了個哈哈說:
「咦?家室之累來了!」
我瞪他一眼。他假裝沒看到:
「凱子啊,介紹一下吧!怎麼又有一個辣妹啊?」
「媽的,少來這套。」我說:「你們怎樣?好了點沒有?」
小光做出一個OK手勢,希特勒問我說:
「那你呢?情況怎樣?」
「我好得很。」
「要不要再練練?」
「還有多久?」
「第六個節目快完了,大概還有十幾分鐘吧。」
「好啊。」
「那就開始吧!」小光把道具用的扇子塞到我手上,狡滑地看了小玫一眼:「好不容易專心了,這下子可別又分心啦。來來來,趁著辣妹多,趕快表演一下吧?」
「嘿。」
我點了點頭。只見小玫、遠遠與雅雅都坐了下來,一齊望著我,等著我跟小光。
兩人起身走到眾人面前。我跟小光都已經打扮好了,身穿長袍,手持摺扇,分捧逗站定,正要開口,休息室的門忽然又開了。
大夥兒都是一怔,只見鐵門開處,一大群身穿北一女制服的同學站在外頭,希特勒嘻嘻一笑,起身迎接。
最漂亮的程嘉箏學姊站在眾人之前,原來是演講社的捧場隊伍。只見學姊把手背在身後,在希特勒導引下走進休息室。美艷的臉龐上帶著微笑,修長的身材端正挺直;一身綠制服整齊畢挺,經過整天校慶,竟然沒有絲毫混亂。
我跟小光呆了呆,停住了沒有開始。只見演講社一傢伙進來十幾個人,其他還有許多學妹站在外頭,看樣子不敢跟著學姊擠進來。
「不好意思,我們晚來了。」
學姊開了口。希特勒忙道:
「不會不會,我們馬上就要上台啦,現在要最後一次排練,這叫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是嗎?」學姊點點頭,轉頭對一旁的阿珍學姊說:「這樣吧,妳帶學妹找位置坐,我在這裡聽學弟表演。安靜離開,動作快一點。」
「是。」
阿珍學姊答應,希特勒表示已經替她們留了位置,當下陪著阿珍學姊,前腳後腳離開了休息室。
動作好快,我心想,十幾個人說走就走,一點聲音也沒有,看起來演講社的紀律非常嚴格。只見程嘉箏學姊微微一笑,聲音不大地說:
「學弟不好意思,你們請繼續,抱歉打擾了。」
「呃,不會。」
我忙道。只見學姊走到原本希特勒的位置前,對坐在一旁的小玫點了點頭。小玫禮貌地叫了聲「學姊」,學姊一笑,也說了聲「學妹」,這才慢慢坐下,轉頭望向我跟小光。
好迷人的眼神,我不禁想,艷光四射又穩重大方,一進來就成了眾人的注目焦點。小光見我望著她,輕輕用手肘推了我一把。我連忙回神,吸了口氣,帶著緊張的心情,報名鞠躬,開始表演。
.
八點十五分。
表演結束,我流了滿背的汗,在大家的掌聲中坐下。小達看起來很高興,走到程嘉箏學姊身邊聊了半晌。雅雅遠遠一副稀罕模樣,表示「你的表演還真是專業呢」。小玫沒說什麼,只是看著聊天中的小達與學姊,走到我身邊。
兩人交談幾句,希特勒走了進來,一邊惋惜錯過了表演,一邊又說:
「不過也沒關係,待會兒看正式的。喂,北一女土風舞社上台啦,你們是不是也該去前台準備了啊?」
「好。」
小光點點頭,對小玫笑道:
「好啦,我們得走啦。你們小倆口有什麼話下台再說,現在不能扯了。」
「好呦。」小玫微笑著說,拉起我的手:「凱,待會兒別緊張。」
「放心。」
我說,只見小達跟學姊都望向這邊,遠遠雅雅像是在看好戲,不由得臉上一熱,忙說:
「那我們就閃了,你們快回觀眾席吧。」
「記得拍手拍大聲點,」小光笑道,拉著我往門口走:「還有,別忘了派幾個辣妹來獻花喔。」說著打開門,帶我走進舞台後方。
終於只剩下我們兩個了,我吁了口氣,跟小光一齊來到舞台正後方。這裡很暗,前台音樂開得震天價響。小光把布幔拉開一條縫,看了看說:
「嗯,還沒呢。」
我沒講話,拉起長袍下擺坐了下來。小光眉頭一皺,要我起立,拍了拍我身上的灰塵,一副「你這小子還真隨便」的模樣,走到旁邊看了幾眼,搬了一塊不知道為什麼擱在這裡的保麗龍擺在箱子上,這才讓我坐下,笑嘻嘻地說:
「好傢伙,都要上台了,還不專心?」
「我哪不專心了?」
「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他嘿嘿一笑:「色鬼,就說你愛偷看小箏學姊吧?一進來就盯著人家直瞧,連馬子在旁邊都不怕。」
「哪有?你少亂講。」
「還不承認,這不是色膽……」小光忽然一怔住口,想了想說:「咦?我們是不是聊過這件事?」
「呃,好像是。」
「色膽包天,我對你說過這句話。」他想了想:「嗯,就是上次發表會之後的事。喂,你是真的被學姊迷住啦?」
「才沒有。」
「所以只是看人家漂亮?」
「也不是嘛,」我忙道:「正要練習人家就來了,氣氛被打斷啦,什麼迷不迷的少亂講。」
「嘿,氣氛被打斷?」小光滿臉「你少來」的表情,嘆了口氣說:「你這小子,馬上就要上台啦,還在想這些有的沒的。給我專心點,剛剛你捧哏的速度變慢了,都沒發現嗎?」
「有一點。」我承認。
「待會兒不能這樣。」
「我知道啦。」
「緊張嗎?」
「有一點。你呢?」
「快緊張死了,」他哼了哼:「畢竟搭檔不專心,都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哪會啊?」我忙道:「我們是魏老師的徒弟,不是說了嗎,非專業團體第一名。」
「這倒是。」小光一笑:「說真的,這可沒唬人。我們只要不出岔錯,表演起來可是誰也不輸。早上新公園那幾個老頭聽得多開心啊,今天保證一戰成名,從此以後社團就靠咱們啦。」
「希望如此。」
「哈,你加油吧,」他不懷好意地一笑:「馬子、麻吉,那個崇光的辣妹,還有小箏學姊都在看,你喔,就別臨場出搥,丟臉丟到新加坡去了。」
「你放一萬個心吧。」
我口中這麼說,掌心裡卻濕黏黏地只是流汗。小光再度揭開布幔觀察,轉頭說:
「凱子,北妖的快表演完了。」
「那我們再檢查一遍衣服。」
我說,兩人互相幫助,完成最後一次的服裝檢查。穿長袍真累人,一排中國結扣子難扣又難解,厚厚一件熱都熱死人。加上心情不定,上台前又緊張,感覺起來整片黏在背後,彷彿一轉身就會裂開。
「凱子,」小光問:「我的化妝還好吧?」
「剛才差不多。」
「會不會太濃?」
「不會啦,跟你媽媽差不多。」
「死傢伙,小心我跟她講。」
「隨你,她又不是我媽,」我微笑著說:「別扯了,要去對面啦,她們表演完了。」
「好吧。你保重了。」
「上台別踩到袍子。」
「哪像你那麼笨。」
小光一笑,往舞台另一頭走,消失在黑暗中。我打開一旁小門,小心翼翼沿著黑暗的階梯來到舞台旁邊。這裡有個長布幔擋著我,半晌後,就見小光也出現在對面的布幔後頭。
台上正是高潮,十幾個身材曼妙、打著赤腳,露了一截肚臍的北一女土風舞社員正在舞台中央翩翩起舞。音樂越來越快,她們的動作也越來越大;我看著她們的模樣,心道待會兒我跟小光只有兩個人,不知道會不會很單薄,氣勢不夠呢?
偷偷望望台下,由於面對聚光燈,底下只是黑壓壓一片。我不知道小玫他們在哪裡,也看不到說唱藝術社的學長們;當然,更不知道包含程嘉箏學姊在內,許許多多的演講社同學們,是不是已經坐在下面,正期待著我們出場呢?
音樂倏然停止,土風舞社同學們石像般地凝結在舞台上。台下先是一片安靜,隨即響起了轟然不絕的掌聲。
她們表演完了,全體恢復正常,整隊向台下鞠躬,朝向我的方向下台。
該我們了,我不禁一陣興奮。只見北一女土風舞社從身邊經過,我連忙閃身讓路。她們人真多,一個個經過身旁,陣陣熱氣帶著汗水,瀰漫著女生的氣息。
布幔拉上,舞台燈光暗下來。聚光燈集中,兩個主持人再度出現場中央。只聽兩人一搭一唱,在我巨大的心跳聲中說起介紹詞。
舞台彼方,小光似乎笑了起來。
介紹詞不知道是誰寫的,外行得要命,什麼中國傳統藝術的精華云云,多半由那位國語不是太標準的新加坡女生來講。只聽她三兩句把台詞說完,便聽那位建中主持人朗聲道:
「……現在,就讓我們以最熱烈的掌聲,歡迎由成功高中紀衡光、董子凱同學為我們帶來的相聲:『好』!」
上台了!
我與小光同時踏出腳步,用幾乎一樣的速度走向舞台中央。他臉上都是微笑,帶著幾許興奮又得意的神情;我很緊張,只能拚命注意不要踩到長袍下擺,臉上是什麼表情,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幾公尺的路,彷彿永遠走不完。好不容易兩人碰到一起,我們同時轉身,面對台下黑壓壓的觀眾。
站定的那一刻,耀眼的聚光燈驟然亮起。這道強光來得非常突然,讓我瞬間只看得到一片黑暗。喧囂的人聲驀地消失,我像是個又瞎又聾的人,感受不到任何影像與聲音。
黑暗裡,整個世界只剩下我跟小光。
萬籟俱寂中,周遭沒有任何別人。
突然有種已經站在這裡很久很久了的錯覺。彷彿我一直站在這裡,從來沒有去過別的地方。這是一股熟悉的感覺,明明是個陌生的舞台,卻像來過千百次,像是屬於自己的家一般。
我靜了下來,心裡毫無雜念;所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樂都不再存在;緊張、焦急、憂慮或喜悅也消失無蹤。期待的掌聲與笑聲,恐懼的噓聲或冷漠,全都隔絕在強光下,消失在一片漆黑裡。
於是,我們同時吸了口氣,朗聲說:
「紀衡光
董子凱
上台一鞠躬!」
.
表演結束。我跟小光深深一鞠躬,正要轉身下台,就見左邊舞台跑上了幾個身穿綠制服的女生,一傢伙塞了好多把花束到我們的手上。
沒想到真有獻花,我跟小光都是一呆。花束很大把,包裝紙的聲音在手中嘰嘎直響。只見她們一溜煙跑下舞台,兩人有點不知所措,只能不好意思地對望一眼,隨即分道揚鑣,從舞台兩邊離開。
長袍全濕了,汗水滲出厚厚兩層的袍子;袍子下擺很長,加上滿滿的花,走得幾乎跌倒。回到後台,還沒見到小光就看到大家,只見小達、希特勒帶著一票說唱藝術社弟兄,身邊還有幾個演講社的,一古腦把我圍了起來。
「太棒了!」小達說。
「台下的反應有夠誇張耶!」希特勒讚道。
「效果真神奇!」小傑表示。
「哼!」阿強嘖了一聲。
說著小光也到了,笑容滿面地站到我身邊。大夥兒包圍著我們,把兩人讚得像神一樣。還沒從亢奮狀態離開的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小光倒是毫不客氣地自吹自擂,一票人像瘋子般地吵吵鬧鬧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回到後台休息室。
「帥透了!」
「英雄!」
「真有面子!」
「與有榮焉!」
「社團有望了!」
大家高興地喊著,我把花放下,一邊脫長袍,一邊四下尋訪小玫的身影。適才的表演是我們練習以來最成功的一次。本來擔心的狀況一個也沒有發生,不但段子沒忘,動作自然,追加的台詞亦倒背如流,好像生下來就會一般。更神奇的是,就在段子快說完的時候,我一時興起說了幾句猶未盡的話。孰料小光竟然接著開始亂蓋,說不得,只好陪他一搭一唱,天花亂墜地東扯西拉。
兩人講發了興,一發不可收拾,我們也不知道是哪兒來的默契,胡說八道中竟然配合得天衣無縫,一直講到實在不能不停下來時才把話頭轉回段子上,抖起結尾包袱,強迫自己鞠躬下台。
現在想想,還真為自己捏一把冷汗,要是剛才胡言亂語的結果是離題太遠回不來,這下子咱們的臉可就丟大了。下台前小光隔著滿手的花對我作了個鬼臉,表情彷彿在說:「呼,好險!」
真險,我心想。鬆了口氣,這才總算解下了浸滿汗水的、抹布也似的長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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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點四十五分。
表演興奮未平,大家已經急著去慶功。九點十分「中新友誼之夜」結束,希特勒、小達跟我一起送演講社離開。臨走前程嘉箏學姊微笑稱讚了我幾句,我心裡輕飄飄地,耳中只聽小達對她們的「捧場」連聲稱謝,學姊揮了揮手,帶著一眾社員翩然離去。
散場時到處都是人,我花了半天功夫才找到小玫他們。小光買了個蛋糕,表示要去一間位在松山機場附近的Pub吃宵夜順便慶功。小玫他們與說唱藝術社的人不熟,決定先走一步,我心想小玫大概希望我陪她回家,只是大家興頭正高,我是主角抽不了身,只好再次跟她請假。
小玫沒有露出什麼不高興的樣子,倒是遠遠覺得很失望,再三表示下次一定要多花點時間聊聊天。雅雅本來就要趕回家,也沒有不開心,拉著我的手要我保重身體,隨即跟著小玫、遠遠離開。
我想說些什麼,怔忡間小光跑來抓我照相,照完後三人已經走了。我心裡有點遺憾,覺得有點怠慢了這些老朋友,轉念卻想反正來日方長,有什麼話以後再說便了。
曲終人不散,眾人跑去慶功。慶功宴上大夥兒跟小孩子一樣鬧個不停,我跟小光高興起來,當場即興又表演了幾個段子,逗得大家樂不可支。我們一直玩到午夜前後,沒什麼酒量的我喝得頭痛欲裂,想起明天還要上課,眾人這才不甘不願地解散回家。小光見我有點不舒服,塞了一張伍佰元大鈔在我手中,伸手攔輛計程車,二話不說把我推進去,這就一路回到家。
一天的興奮讓我在回家計程車上睡得人事不知,老實說玩成這樣也真是過了頭。是該休息了,我不禁想,這陣子不是相聲就是詩歌朗誦,每天等於都在玩,體力嚴重透支不說,好像也真的有點顧了東邊忘了西邊。小玫應該有點不高興,遠遠他們好像也想多跟我相處一下,詩朗隊比賽在即,之後還有恐怖的期末考。好不容易搞定中新友誼之夜,接下來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等著要做;我該找個時間靜下心來,不能再像這陣子一樣,不顧後果一頭栽進社團裡。
不過,話說回來,今天畢竟是個非常精采的一天。上了表演、去北一女玩、既認識了新朋友也看到了老朋友,許多不同的情緒紛至沓來,心裡充滿複雜交錯的變換。現在想想,這的確是我進高中以來最豐富、最快樂的一天。
呵,好累。回家時大家都已經睡著了,客廳開著一盞小燈,桌上擺著媽媽切好的一盤水果。我端起水果,拖著疲憊的身軀走進房間,本想先吃完再去洗澡的,孰料才把衣服換下就倒在床上,連澡也沒洗,一覺就睡到了隔天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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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七日。
今天是禮拜六,中午放學後跟小玫碰頭。兩人去衡陽路肯德基吃完午餐,跑到金橋喝咖啡等遠遠雅雅。
中新友誼之夜結束,小玫似乎怕我爽約,隔天就跟遠遠與雅雅約好這週見面。本來打算去國中附近的小吃店懷舊的,小玫卻表示不想蹺課決定改約金橋,大家先碰頭,之後她去上課我們繼續聊。畢竟這兩個人一個念再興在木柵,一個念崇光在新店,擠車過來比較慢,也就不一起吃午餐了。
小玫這禮拜不知道在忙什麼,蹺課蹺得很兇,甚至連每天放學後也不一定跟我見面。中新友誼之夜後我空了下來,兩人卻沒有天天碰頭。算算這個禮拜實際見面的時間,包含北一女校慶那天,加起來還不到十五個小時。
我倆剛坐定,雅雅前腳後腳也來了。看看時間已經一點半,小玫當即告辭離開。雅雅擠了一個小時的車,表情有點疲倦,小姐送來冰水,她拿起來一口喝完。
「啊,好渴。」她捧著空杯子:「可以再給我一杯嗎?」
小姐拿水壺又倒了一杯,雅雅聽我的話點了一杯維也納,灌下第二杯水,這才說:
「呼,好趕喔。」
「辛苦了,」我笑道:「新店到這邊,要花一個小時喔?」
「對啊,你才知道。」她沒好氣地說:「先到台北車站,之後還要走半天,你幹嘛不約一個比較方便的地方啊?」
「這裡很方便啊。」
「對你方便,對我們可就麻煩了。」她說:「咦?遠遠呢?」
「我也不知道耶。他不用換車,應該比妳早到才對。」
「我看啊,他一定又在跟女生糾纏不清了。」雅雅說:「國中就那樣,天天跟我們班的打情罵俏,結果考不上公立高中,簡直是活該。」
「這話就不要給他聽到。」我笑道:「人家本來是個風流浪子,跑到再興可是心頭之痛,千萬別在他面前提,否則回頭又得敏感半天。」
「講到這個,我跟你說喔,」雅雅說:「那天晚上你在表演,我跟小玫私下講,跟你一起講相聲的那個搭檔跟遠遠好像喔。」
「妳說小光啊?」我想了想:「有嗎?哪裡像?」
「別的不說,兩個人都很活寶,講話很快,也都長得白白嫩嫩的,」說著嘻嘻一笑:「跟你不同。」
「嘿,我就是比較黑嘛。還有什麼地方嗎?」
「還有呢,遠遠跟你表演過相聲,那個同學也跟你一起表演相聲,」雅雅道:「講起來這兩個人長得也像,都是大頭加瓜子臉。」
「被妳一說還真的有一點。」我不禁好笑:「妳沒跟遠遠說吧?」
「當然沒有,」她搖搖頭:「你們男生死要面子,我們如果這樣講,他一定死不承認。」
「對了,講到死不承認,」我笑道:「妳有男朋友了嗎?」
「幹嘛問?」
「關心啊。」
「少來,這麼久不聯絡,還說關心!」
「有沒有嘛?」
「沒有。」
「真的嗎?」
「沒有啦!」
「不要騙我喔!」
「唉呦,你為什麼不信嘛!」她哼了哼:「一定是小玫跟你說了什麼啦!好吧,有啦,滿意沒?」
「妳什麼都沒講,怎麼會滿意?」我笑道:「哪個學校的?」
「真是的,一定要問。」她臉紅了起來:「好啦,也是成功的。」
「咦?真的?」我一怔:「妳怎麼認識的?」
「補習班同學。」
「功課很好吧?」
「不怎麼樣,不過想必比你強。」
「哈,這不新鮮,成功比我強的滿地都是,比我弱的倒是很難找。」我笑道:「妳瞧妳,有了男朋友就譏笑哥哥了,真是沒良心啊。」
「才怪,」雅雅臉一紅:「人家唸自然組的,跟你不一樣,我只是說他比較用功,不像你這麼混而已。」
「咦?他是高二學長?」
「沒啊,跟我們一樣是高一的。」
「高一又還沒分組。」
「他要唸自然組,早就決定了,反正你一定唸文組。」
「我還沒有決定喔!」
「哈哈,你最好是去唸文組。」她笑了起來:「你的國文史地那麼強,數學理化又那麼爛,要是想不開唸了自然組,呵呵,那就有好戲看啦!」
「妳怎麼知道我沒辦法把數理搞好?」
「你喔,不必啦!」她對我眨眨眼:「數理又不是小玫,你才沒有那種拚命的勁兒呢!」
「好吧,算妳有理。」
「我當然有理,」她笑道:「不要忘記,我才是最瞭解你的人喔。」
我微微一笑,心想沒錯,雅雅這個乾妹妹,的確可以說是最瞭解我的人。
這話就要講到國中的事了。國二下我去參加了一個景美區的交通安全演講比賽,那次規模太小,我也沒有好好準備,稿子背熟就上台,後來拿的是亞軍。當年學校派我和雅雅作代表,那時我對這個個子小小的,笑起來十分可愛的女孩子毫無印象。帶我們出去的是生活輔導組組長,他長得很像席維斯史特龍和成龍的綜合體,高大健壯,瀟灑英俊,也是唯一制得住全校大小混混的人。平時外禦他校強敵,內除本校惡棍,下班後還出去開計程車賺外快,端得是本校一大風雲人物。
一個小痞子,一個小姑娘,加上一個美式武打英雄,真是奇怪的配對。我上台時組長躲到外頭哈草,雅雅上台時則一再耳提面命,彷彿是他在打比賽一般。當時雅雅忘了稿,站在台上急得滿臉通紅;金組長滿頭大汗,硬逼我在台下幫她提詞。台上台下拚命打暗號雞同鴨講,是個很有趣的回憶。
雅雅下台後大大地謝了我一番,表示以前從未參加過正式比賽,想不到當著那麼多人會緊張成這樣。回學校後我就紅了,她在女生班大力宣揚我有多厲害,又對一眾姊妹們直誇我「熱情帥氣」;害我好一陣子連教室都不敢出去,生怕那些無聊女子硬把兩人送作堆,在大家面前說一堆有的沒有的流言。
兩人交情一路發展,先是交換電話,其次又結拜兄妹;只差一步,她就會成為我這輩子第一個女朋友。豈料,就在剛上國三的一個星期六下午,因為某個特殊情況,我跟小玫突然開始了一段戀情,與雅雅之間的進展,也就一直停留在那裡,再也沒有變化。
追小玫時雅雅主動和我保持了一段距離。雖然她依舊說著我的好話,我倆也一如國二時那般,打起電話就停不下來,但我卻已清楚感受到了她的改變。當時整個年級誰也不相信我會追到小玫,她媽媽是學校老師,加上我們導師又用高壓政策管制我的行動,我一直被各方反對意見打壓著。唯有雅雅,不但從頭到尾都一直鼓勵我,甚至還幫我出主意,幫我送情書,什麼都幫我做。
更重要的是,在剛上國三的那一年,我一直是大家眼中放牛班的小混混,除了各種對外比賽、當過樂隊隊長、談過一場不成功的戀愛之外,所有本事只有跟班上同學一起找隔壁學校打群架。後來經過雅雅的鼓勵,我終於決心奮發用功,在短時間裡把成績迅速拔高,以突然的進步轟動數班,甚至還爭取進入升學班就讀。在那段時間裡,大夥兒紛紛謠傳董子凱終於「看破紅塵」,決心背水一戰,「用聯考來彌補感情上的挫敗」了。
只有雅雅一個人,才知道我從來沒有放棄追求小玫;也只有雅雅,才是唯一信任我可以一邊追求小玫,一邊完成聯考的人。她從來不懷疑我的潛力,也從不吝惜對我的鼓勵。
之後,在雅雅幫助下,我開始用最大膽的方式對小玫表白,以綿密緊湊的攻勢,在封閉的校園裡造成極大震撼。加上雅雅在她們班策動引導,數週不到,王子追到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有時反思,無論是小玫,或者是這個第三志願,我不得不承認都是雅雅給我的。或許她並沒有提出任何建議,卻給了我最需要的支持鼓勵。這個乾妹妹,是我在上成功以前,對我最好,對我做出最無私付出的人。
「喂,你在幹嘛?」雅雅突然開了口,把我嚇了一跳:「怎麼都不說話?」
「呃……」我回過神來:「被妳一說,我想起了一些以前國中時期的事。」
「什麼事?」
「就是當年我在追小玫,妳在幫我忙的事嘛。」
「就是去年嘛,什麼當年,說得好像幾百年前的事情一樣。」她笑了起來:「你這人最沒良心了,我一直幫你,你連謝謝都不說一聲,上了高中又不理人家。」
「謝謝。」
「哼,太遲了。」她說:「早知道我那時候就幫遠遠追小玫。」
「咦?妳也知道他對小玫有意思啊?」
「呵呵,誰都知道。」雅雅說:「我們班的全知道,老師們也都知道,不然你以為你那個『重色輕友』的評語是怎麼來的?」
「我的天,我一直以為只有遠遠跟我知道。」
「所以啊,你看你,朋友都不跟你計較,結果你上了高中就不甩大家。」雅雅正經地說:「老實告訴你,當時你追到小玫,對遠遠傷害很大,他死要面子又不肯承認,只好悶在心裡。今天還跟你做好朋友,也能跟小玫正常往來,其實是很了不起的。」
「嗯,妳說得對。」
「我當然對,」她哼了哼:「臭哥哥,以前都板著臉跟我說話,好像真的是我哥哥,其實大我才兩個月。」
「別扯別的,妳在說遠遠還沒說完。」
「其實沒有什麼要說的,反正你對大家好點,多關心大家,省得以後都不常見到了。」
「妳跟小玫常聯絡嗎?」
「也沒有耶,」她想了想:「比跟你多一點就是了,反正她也都只是在聊你的事。」
「別講我了,那妳自己呢?高中好不好玩?」
「我啊,反正就是那樣,糊糊塗塗一天過一天。」
「男朋友怎麼認識的?」
「補習班啊,其實國中就認識了。」
「哦?那妳當年怎麼沒跟我說?」
「你又在『當年』了,」她笑著說:「幹嘛跟你說,你又不關心我,只知道自己交女朋友,再說當時我也沒跟他在一起。」
「他叫什麼名字?」
「才不告訴你,省得你去找他。」
「我找他幹嘛?」
「我哪知道,不過你們最好不要湊在一起。」
「我不會跟他說妳之前喜歡過我啦。」
「臭美,誰喜歡過你了?」她臉一紅:「你是我哥哥耶,不要弄亂了。等一下小玫翻臉我就慘啦。」
這麼一說我們都有點不好意思,正在想怎麼亂以他語,就見遠遠來了。我伸手向他打招呼,他擦了擦汗,拉了張椅子坐下。
「媽的,公車真擠,以後要約不要約禮拜六中午。」
「你太晚了吧?」我說:「雅雅到了半天啦。」
「我倒霉透了,」遠遠苦著臉:「老師把我留下來幹譙成績,說了四十幾分鐘,出來每班公車都滿到過站不停,等了半個小時才有車。」
「真慘。」雅雅說。
「咦?小玫呢?」
「她改變主意,今天還是要去上課。」我說:「我們自己聊聊,四點多她就下課了。」
「沒問題,反正我今天沒事。」遠遠說:「倒是你這個重色輕友的,今天要請我們吃什麼?」
「我哪有重色輕友?」我說:「這裡咖啡算我的,等一下小玫來了,我請你們看電影,之後再去公館吃墨西哥菜,你看如何?」
「電影免了,我們聊天比較重要。墨西哥菜不錯,哪一間店?」
「佬墨的日出,在台大對面。」
「我不要去那裡,」雅雅接口:「那間店太貴,服務又差,每天給人臭臉。上次我跟阿誠去吃,講好以後不要再去了。」
「誰是阿誠?」遠遠問。
「啊,說出來了,糟糕。」雅雅連忙捂住嘴。
「喔,是我同學。」我說。
「你同學?」
「對啦,一個成功的,」我笑道:「雅雅的男朋友,剛才死也不肯跟我說他的名字。想不到笨笨自己說出來。」
「啊哈,凱子,我就說雅雅國中暗戀過你吧!」遠遠也笑了,虧雅雅道:「你看她,追個男朋友都要找成功的,這下子沒得解釋了吧?」
「哼,無聊,兩個臭男生,」雅雅皺起眉頭,小聲地說:
「誰暗戀他啊!」
我們都大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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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人在金橋坐到快五點,小玫放學過來了。大家一商量,決定找一間茶藝館,於是改變陣地跑到新生南路的「紫藤廬」。
紫藤廬是一間十分有特色的店,聽說是日據時代的官舍古蹟改建,裡頭以竹簾隔間,地板鋪舖榻榻米。這裡每樣東西都頗有古風,門口甚至還有一個小小的錦鯉池。我們四個人找個角落位置,點了普洱茶與一堆茶點,一起泡茶聊天。
茶來了,我拿起茶壺泡茶。遠遠正在跟雅雅嘰嘰喳喳吵著雅雅男朋友的事,小玫笑咪咪地聽著兩人鬥嘴。我看著大家的樣子,不禁覺得四人的組合真的很畸形。想想看,我是小玫的男朋友,國中時遠遠愛慕小玫;小玫是我的女朋友,當年雅雅暗戀我;我跟雅雅情同兄妹,雅雅與遠遠幾乎沒有任何交集;我與遠遠是好兄弟,小玫則是雅雅的麻吉。我的天啊,這到底是什麼關係啊?是什麼樣的力量,讓今天的我們四個人坐在這裡,像一掛老交情般地說笑聊天呢?
其實答案很簡單,畫一張圖馬上明白。在這個四人小圈圈裡,我是跟每個人都有「確定名份」的人。女朋友、兄弟與乾妹妹互不混淆。難怪一旦我進了成功,搞社團忙得不可開交,大家就不聯絡了。
說實話,國中時代大家也沒有這種機會湊在一起。除了同學正常往來,兩兩之間其實都是自己交自己的朋友。追小玫時雅雅很幫忙,卻從來沒有跟我與小玫一起出去玩。至於遠遠更是這樣,雖然我們總是走在一起,但每當遠遠跟那些女孩子廝混時我就會避得老遠,不願意跟那一堆長舌婦處在同一個屋簷之下。
是故,看著此刻大家說說笑笑的樣子,我不禁覺得,這的確是一種幸福。
是的,幸福。無論小玫、雅雅或與遠遠,都曾經說過我不懂得怎麼跟別人相處。無論是小玫找我去教會、遠遠找我打球,我都只是敷衍一下能躲則躲。記得有一次在小玫班等她,結果看到她跟其他同學一起出現,我當場轉身就走。雅雅眼尖發現,還特別找我聊了許久。我就是這樣,人一多就不自在。
但是,此刻的我卻一點也沒有不自在。這個四人小團體,是一個以我為圓心的圈圈,是一個屬於我的團體,不像社團總有一個目的,也不像班上同學胡亂拼湊的牌搭子,是有著特殊意義,讓我有歸屬感的地方。
「喂,哥,你又在發呆了。」雅雅推了我一把:「你今天是怎麼了?很會發呆喔!」
「沒有啦,我只是隨便東想西想。」
「這就叫做發呆,」她說:「你趕快來幫我主持公道!」
「怎麼啦?」
「小玫要我們聖誕夜一起去團契,遠遠說你絕對不會去,我說小玫找你你就會去,」雅雅說:「你自己說,到底要不要去?」
「妳要找我去教會?」我轉頭問小玫。
「對啊,你每次都不來,聖誕節我要彈鋼琴,你來捧場一下可以嗎?」
「不要啦,妳們教會一堆人我又不認識,去了很拘束。」
「看吧,就跟妳說他不會去。」遠遠得意地說:「繼續問。」
「還有啊?」我一愣。
「對啊,我說我們學校聖誕節有辦園遊會,遠遠說你一定不會去……」
雅雅說到一半,小玫接口說:
「我說凱一定會去。」
「我才不信。」這次遠遠跟雅雅站在同一陣線,三人同時轉頭看著我。
「為什麼聖誕節要辦園遊會啊?」我問。
「因為我們崇光女中是教會學校啊!」
「喔,這樣啊……」我想了想:「那我可以去看看。」
遠遠與雅雅都呆了呆,小玫笑了起來。
「看吧,我就知道。」
「凱子,為什麼啊?」遠遠問。
「教會的人我都不認識啊,所以不去。」我解釋:「崇光的活動沒關係,反正我只是去找雅雅,別人與我不相關,不認識也沒關係啊。」
「看吧,他就是這樣,這叫做佔有慾太強。」小玫說。
「才不是。」
「這跟佔有慾有什麼關係?」遠遠又問。
「他不喜歡去教會的理由,是因為他不喜歡我去教會,」小玫意味深長地說:「教會不是他的地盤,在那裡我跟別人的關係都很好,所以他不喜歡。」
「亂講。」
「崇光園遊會不同,」小玫不理我,續道:「要去就去,要走就走,到了那裡他就是雅雅的貴賓。雅雅會抽時間給他,陪他去逛,反而是他佔據了雅雅的時間,心態完全不同。」
「胡說,那天應該是那個什麼阿誠,才能佔據雅雅的時間吧?」
「你吃醋啦?」小玫笑道。
「拜託妳好不好?」我說:「雅雅在旁邊,妳這樣說多尷尬。」
「不會啊,」雅雅笑道:「你是我哥哥,哥哥吃男朋友的醋,我很高興啊!」
大家都笑了起來。我們在紫藤廬哈啦到將近七點,四個人肚子餓了,結果還是去了「佬墨的日出」。大家一邊看著態度不好的服務生,一邊大啖墨西哥捲餅。飯後跑到台一吃冰,出來被冷風一吹凍得直發抖,只有雅雅吃湯圓不冷,一個人高興得要命。
九點多,遠遠雅雅都要回家了。我們約好以後要多像這樣出來玩,之後就一起搭公車離開。四個人都是同樣學區出來的,公車路線相同,一路上遠遠先下車,之後是我跟小玫,雅雅的家最遠。
雅雅說今天看到大家很開心。希望以後一直這樣,不要因為各自念不同的學校就越來越疏遠了。
我跟小玫都點點頭,到站下車。兩人在公車站跟雅雅揮手,她隔著窗子笑咪咪地,從視線中遠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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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九日。
還剩一個月不到就要比賽了,詩朗隊練習也加快了速度。不但高三學長傾巢而出,以往詩朗隊的畢業學長偶爾也會回來幫忙。中新友誼之夜結束,我跟希特勒再也沒有脫隊藉口,每天下午希特勒都會跑到班上來監督我去詩朗隊,不讓我藉故溜掉。
詩朗隊公假只到下午放學,理論上放學後並不練習,實際上卻總是練到五點半左右才解散。這陣子因為「黑暗期」,小丁學長對大家管得比較鬆,補習方面也破了例。大部分補習的都是高一同學,詩朗隊主力是高二,因此小丁學長也沒有太計較。
我不補習,卻有陪小玫的需求。希特勒瞭解我的難處,每天到了四點左右總會找藉口拉我離開。幾個學長心知肚明,不過或許因為我是獨誦代表,不然就是希特勒比較會做人,大家都沒有跟我為難。
今天放學希特勒照例拿說唱藝術社當藉口把我救出來,他要去中青社跟我同路,兩人揹著書包,走在車水馬龍的青島東路上。就聽他說:
「凱子,哪天有空跟我來一趟中青社,最近我們跟演講社在準備寒訓,大家都在中青社會議室開會聊天。你要不要也來參加?」
「我六點以後比較有空。」
「女朋友管得緊?」
「也不是,」我解釋:「只是活動時間大部分跟陪她的時間衝突,所以常常面臨這種選擇。前陣子比較嚴重,這幾天倒是還好。」
「我瞭解,」希特勒說:「不過高一還是比較閒,等你上高二就忙不完了。」
「對了,你自己呢?都沒有女朋友嗎?」
「你說我喔,哈哈,」希特勒笑道:「我三三八八的,跟大家鬼混可以,想找女朋友可就難了。」
「你認識的人可不少。」
「唉,這跟女朋友是兩件事。」希特勒拍拍我:「不像你年輕有為,我要高三了,不必再想這種事,反而趕快把社團穩住,好好傳給你們才是真的。」
「呵呵,講得一副自己多老一樣。」
「真的啊,上了高三,所有社團活動就都結束了。」
「那詩朗隊那些學長是怎樣?」
「他們喔,都是瘋子,」希特勒說:「你看看那幾個高三的連課都不上,李爾王還留級咧,我看就算不來詩朗隊也考不上大學。」
「所以明年你不會來詩朗隊嗎?」
「我就知道你要問這個,」希特勒笑道:「我啊,呵呵,只怕跑不了,有人找我會答應,沒人找就自己來。」
我聞言哈哈大笑,希特勒又問:
「對了,小達要我問你明年有沒有興趣接社團幹部?」
「我說過了啊,有機會的話沒問題。」
「那你要競選社長嗎?」
「競選?」我明知故問:「還有其他人想當嗎?」
「沒有沒有,就算有也只是那個阿強。」希特勒搖搖頭:「他啊,那副德性能當社長嗎?我們形式上還是會辦一下競選,這是小達的堅持,他愛搞什麼社團民主化這種無聊玩意兒。不過如果你跟小光要當社長,我想大概也沒有別人會跟你們搶。」
「小光是不幹的。」
「我瞭解,可是高一就只有你們兩個對社團的事比較投入,其他看不到別人,這還挺傷腦筋的。」
「其實你可以多找幾個高一社員去寒訓啊,在裡頭選人。」
「也是啦,可是之前都把精神放在你跟小光身上了,我沒認識幾個。」
「還有一個多月才放寒假,慢慢找不遲。」我笑了起來:「是啦,你認識的都是學姊學妹,學弟這種生物不在認識範圍裡,不必白費功夫。」
「哈哈,你喔,倒是挺瞭解學長的。」希特勒一笑:「你說的也對,我跟小達太急了。最近看到演講社她們在訓練學妹,小達覺得我們並沒有好好栽培學弟,就把這些計畫通通交給我啦,這還真是傷腦筋。」
「我也覺得社團沒在幹什麼耶。」
「唉,」希特勒嘆了口氣:「希望寒訓之後有點改善。」
「講到寒訓,」我又問:「為什麼要找北一女演講社合辦呢?她們學相聲要幹嘛?」
「這是個好問題,就是講起來花太多時間,下次再跟你說。」希特勒笑道:「簡單講就是演講社彈性大,兩個社長又是好朋友,加上合辦省錢,大概就是這些吧。」
「對了,你上次不是要去打聽小達跟程嘉箏學姊的事嗎?後來問了沒?」
「嘻嘻,你不提醒我都忘了。」他笑著點了點頭:「對對對,我等一下找機會問問阿珍好了。有消息一定跟你說,不過你也未免太八卦了,不是已經有女朋友了嗎?」
「也不是這麼說啦,」我忙道:「上次北一女校慶我還見到程嘉箏學姊,當天只有她一個人,我覺得像她那麼漂亮的女生,說起來身邊應該都很多人的。」
「嗯,那可不一定。」希特勒笑道:「這叫做出淤泥而不染,她很有距離感,不見得能跟人相處。」
「距離感?」
「是啊,你看看,」希特勒一笑:「你管我叫希特勒、叫小達就小達,連學長都省了。叫人家怎麼叫的,『程嘉箏學姊』,囉哩囉嗦五個字,把人家當日本人了嗎?」說著點點頭:「這就是小箏的距離感,你跟她不熟,所以不敢小箏小箏的叫。其實她不喜歡人家連名帶姓叫,你稱呼她小箏學姊夠尊重了。」
「好啊,我只是不習慣而已。」
「這也難怪,小箏很有氣勢,別說你不習慣,有時候我也挺怕她的。」希特勒吐了吐舌頭:「這就是我說漂亮也不一定有用的理由。像我這種醜八怪,身邊總是有一些女生朋友。我覺得人越醜別人越沒有戒心,反而容易交朋友。」
「呵呵,你哪裡醜了?」
「謝謝你喔,學長長什麼樣子我自己清楚得很。」他不以為忤:「我是長得沒有太可怕啦,不過實在不能算帥哥。不像你跟小光,一個帥氣一個俊俏,這叫一代超過一代,孩子啊,你們果然比我們強啊。」
我噗哧一笑,沒有接口。這麼說著已經走到中青社了,只見門口站著好幾個北一女學生。定神一看,果然都是演講社的學姊,可惜小箏學姊不在裡頭。陪希特勒上前打過招呼,隨即單獨告辭,快步走去金橋找小玫。
她已經到了,一身綠衣坐在老位置上。我連忙走上前去,對她說:
「剛才跟學長一起走,慢了些。」
「沒關係。」小玫說:「我也才剛到。」說著拿出一個信封遞給我。
「這是什麼?」
「我們教會聖誕夜活動的邀請卡。」
「喔。」
「你來一下嘛。」
「遠遠雅雅去不去?」
「都不行。」小玫搖搖頭:「遠遠剛剛交了一個女朋友,那天要去吃聖誕大餐;雅雅那天晚上學校有活動,她要主持。」
「遠遠交了女朋友了喔?」我一愣:「上禮拜六怎麼沒聽他說?」
「其實還不算追到,他在努力。」小玫不讓我把話題扯遠:「怎樣,要不要來啊?」
「一定要我去嗎?」
「我希望你去,」小玫說:「我有鋼琴獨奏節目,不過節目不重要,我只是希望你陪。」
「妳要彈什麼歌?」
「幾首聖誕歌而已,」小玫皺眉:「不要東扯西扯,去不去嘛?」
「可以不要嗎?」
「可以,如果你實在不願意。」小玫道,伸手拿回那張邀請卡,我連忙壓住卡片。
「好啦好啦,去就是了,幹嘛這樣?」
「我不想逼你啊。」
「唉,好啦,」我把卡片抽回,放進書包:「去去去,妳別鬧彆扭。」
小玫輕嘆一聲沒有接口,兩人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各自看別的地方,以免尷尬。
此時咖啡部裡只有我們兩個人,音響播放著卡農,偌大的空間裡都是空的桌椅。小玫沉默半晌,似乎正在思考什麼事情,想了半天忽然說:
「凱,你知道這首曲子嗎?」
「卡農啊,知道。」
「喜歡這首歌嗎?」
「挺喜歡的。」
「那這樣好了,」她頭起頭來,臉上露出一抹微笑:「你不要不高興,聖誕夜來教會,我彈這支曲子給你聽。」
「妳會喔?」
「練練就會啦。」
「當天不是只能彈聖誕歌曲嗎?」
「你先說好,不能不高興去教會,」小玫道:「我當天彈這首歌給你聽,不管原本節目是什麼,反正這首歌只為你彈,不為別人。這樣好不好?」
「嗯。」我點點頭:「一言為定。」
小玫不再說話,眼神遙遠,嘴角露出一抹複雜的微笑。
六點整,我送小玫去上課,她有點強顏歡笑的感覺,像是依然有點不開心。我不知如何打破這種尷尬,只能默默走在身邊。不一會兒來到北一女,她還是沒說什麼,只說了聲「明天見」,轉身走進校門。
我嘆了口氣,既然是明天見,那就代表不要我接她下課了。真有那麼好氣嗎?我實在搞不懂,我又不是教徒,參加那種活動很彆扭的好不好,真是的。
離開北一女,一時無處可去,又不想立刻回家,決定去西門町走走。冬天暗得早,四下是初上的華燈,從重慶南路走上衡陽街,又從衡陽街走到西門圓環,下班的車流人潮越來越擠,似乎離西門町越近,人們步伐就越緊張。
走上天橋,固定在此乞討的「斷腳加小孩」已經「下班」了。我鬆了口氣,每次經過都不忍心看到那帶著三個小孩,雙腿齊斷的乞丐叔叔。人家過得多慘啊,雖然每次都掏錢,但我那點錢也不真的能幫他們改善環境。不禁又想起小玫,一個女生穿長裙彈鋼琴,不陪她去教會就不高興,她那個上帝去哪兒了,怎麼不來幫幫「斷腳加小孩」呢?
算了,牽拖這個還真蠢。獨自走過越來越多人的天橋,來到中華商場時猶豫了半晌,看著天橋對面西門圓環的喧囂,不知為何,有種走不下去的遲疑。
西門町啊,強烈的孤獨感襲上心頭,很不適合一個人逛呢。後天就冬至了,天氣蕭索濕冷,獨自逛西門町只怕越逛越難受。明明有女朋友,別人都可以下課出去約會,我天天趕場還被她怪時間不夠,真見了面卻也只有幾分鐘相處。號稱考個補校離我近,其實咫尺天涯,每個禮拜能相處的時間比上體育課還少。
決定不下天橋,走進中華商場信棟。不來還好,沒走幾步心情更差。今天是禮拜一,走來走去的人是不少,但店家黑暗蕭索,一間間舊舊地亮著慘白的日光燈。中華商場也舊了,小時候外公帶我來修收音機,那時還覺得這裡五光十色眩目燦爛,跟眼前的模樣完全不同。聽說不久後就要拆除,抬頭看看陳舊的圍牆與臺階,不知為何,心裡有種什麼都掌握不住的慌張感。
一樓好點吧,我安慰自己,從小樓梯走下去。這裡就「熱鬧」了,小小的騎樓整排的公車站,等公車的人幾乎擠到馬路上去。我擠在人群當中,不知為何覺得開心了不少,心想幹嘛這麼悶,一個人有什麼不好,乾脆來頓好吃的寵寵自己算啦。當下繼續往前走,擠過信棟,跨越西門圓環來到義棟。
信棟賣唱片的、做衣服的多,義棟強項是吃的。一樓點心世界便宜好吃,二樓真北平就是大店啦。前陣子等小玫我都去點心世界吃豆腐腦,講起真北平卻只有逢年過節跟家裡大人去過。瞬間蠻勁兒發作,掏掏皮夾還有一千多塊,哼哼,就來吃頓厲害的吧。
走進真北平,門面也舊了,卻不失老店風味,一桌桌大圓桌上有桌布有插著紅紙巾的飲料杯。櫃檯邊一位長得跟大媽差不多的「小」姐看到我一怔,單獨一個高中生來吃這個大概今年也是頭一遭,光是把我領到哪一桌她就跟另一位長得矮矮的白襯衫男服務生討論半天,結果還是把我扔到一張轉盤大桌上,給我一本重重的菜單,叮嚀兩句「等一下有大桌客人還要麻煩你移個位置」,站在一旁滿臉「你小子到底會不會點」的表情,等著我點餐。
呵呵,高中生不假,真北平我可不是第一次吃。「合菜戴帽」「拌羊肚」「軟兜代粉」「鍋塌豆腐」,見小姐眼睛睜得好大,笑道:「這還差一樣,現在有半隻鴨嗎?」
「唉呀,點這麼多你吃不完啦,」她忙道:「半隻是有,你一個學生不要浪費,這一桌可以吃三個人啦,再點個麵點就得了!」
「呵呵,好吧,那來籠花素蒸餃。」
「嘖。」
小姐一副不甘不願貌,抄完菜單轉頭就走。我望著滿屋子一桌又一桌的客人看得有趣,轉眼間菜就來了。
老店上菜快,一下子整桌都是佳餚。小姐給了我熱毛巾,加上一杯淡如水燙如火的香片。獨自吃真北平的確是樂趣,我戴上耳機聽相聲,覺得應景到極點,莫名開心得不得了。
一個人吃飯速度快,還沒一個小時就吃完了,連整盤柳丁都吃得乾乾淨淨。跑櫃檯買單,被另一個「小」姐問東問西半天,「怎麼一個人來吃啊」「不是第一次來吧」「喔,外省人啊家鄉哪裡」「山東人您這個頭不像吧」,光結個帳就聊好久,感覺起來今天就她對我最熱情。
這麼吃才不到一千出頭,走出真北平外頭更冷了,不過我可飽得滿身大汗,於是又跑漢口街楊記吃冰。楊記是小玫介紹給我的……嗯,應該說是在追到她以前,她跟前男友甫仔聊天時被我聽到的。在一起後她曾表示要帶我去吃,我心裡覺得那是「她跟甫仔的店」所以總是找藉口拒絕。上高中後常跑西門町,我自己來過幾次,差不多都是這種時候,吃完再去接她下課,卻從來不跟她提起這件事。
說真的,我並不愛吃楊記,花生冰玉米冰都不合我口味,每次來也都只是隨便點點什麼布丁煉乳冰之類的。為什麼每次都來楊記,老實說我也不明白,只覺得自己來吃不跟小玫一起,吃起來反而比較開心。
唉,我一邊吃著有粉圓有湯圓有愛玉有布丁的四菓冰,一邊覺得自己真的很彆扭。好不容易橫刀奪愛追上她了,結果還有這麼多奇奇怪怪的心思。或許還是需要人陪吧,我嘆了口氣,這個女朋友,還真的很難找到時間相處呢。
就這麼地,我好好吃了一頓晚餐,又「偷偷」吃了一碗冰,也到了該去接小玫下課的時候了。走在越夜越熱鬧的西門町,想來想去還是放棄,既然她沒要我去接,還是別白跑一趟。當下掏出車票,往公車站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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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日。
今天詩朗隊狀況不錯,老烏龜與河馬學長都鬆了口氣,七早八早宣布解散。我跑到金橋等小玫,不料一路等到五點半她才來,原來她跑到海國樂器去買卡農琴譜,選來選去竟然忘記時間。
等小玫時我一直在想獨誦比賽的事。跟施慧心的「對決」已經快一個月了,我卻一直破解不出她的朗誦秘訣。比賽在即,假如再沒有任何進度,屆時就非輸不可了。
這陣子沒事就在苦思,常常覺得明明就要解開了,卻總是差一步抓不到那個影子。看來我得更專心一點,把這件事當成第一要務,別的事情先放在一邊。
小玫對我展示著剛買的譜,我看了看,五線譜上一堆陌生標記,顯然不是鋼琴譜。小玫解釋海國沒賣卡農的鋼琴譜,於是買了別的譜來看,反正大同小異,調整一下還是可以用。
我不會彈鋼琴,也不知道她說得對不對,聽她講一堆樂理無法發表意見。就這樣一邊想著獨誦比賽,一邊聽小玫談卡農,六點前後,才送她去北一女上課。
離開後去中正紀念堂,晚上風很大,我站在階梯頂端,旁若無人地唸了好幾遍「我在長城上」。我越唸越心虛,覺得自己的本事不但沒有進步,反而在這陣子分心下更差了些。別說打敗施慧心了,繼續下去搞不好連第二名都不見得穩操勝券。
天氣雖冷,我卻流了一身汗。眼前浮起小燕學姊安詳的表情。我越來越不安心,咬了咬牙,下了個重大決定。掏出硬幣走到公用電話亭,撥起小丁學長的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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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一日。
下午督學要來,詩朗隊廣播暫停練習,遲至三點半才集合。我心想慘了,今天還安排了一個「特別節目」呢。正自擔心,就見小丁學長出現在教室門口,笑咪咪地說:
「學弟,已經幫你約好了。放學後不管詩朗隊練完沒你都先走,剩下就看你的了。」
「是,謝謝學長。」
「加油吧,你真是太猛了。」
他嘻嘻一笑,揮手離開。
三點半練習開始。我有點神不守舍,獨誦句接連出錯。老烏龜知道我有心事,卻還是礙著公平性唸了我幾句。就這樣一路練到四點十分,鐘一響小丁學長要我立刻離開。我揹起書包走出校門,大步往北一女的方向前行。
傍晚天氣很好,涼風中是漂亮的夕陽,照得重慶南路滿路金光。北一女正在放學,門口都是綠衣女生。她們已經換季了,放眼望去儘是黑褲黑鞋,跟印象中黑裙白鞋的樣子頗有不同。正自胡思亂想,就見到了約好見面的,那位讓我感到無比壓力的北一女獨誦代表,極光詩社副社長施慧心學姊,瀟灑自若站在門口,淺淺微笑著。
我吸了口氣,朝她走去。
「學姊好,謝謝妳今天願意出來。」
我試圖保持鎮定,她笑著搖搖頭:
「別客氣,不用什麼學姊不學姊,叫我慧心就好啦。」她的聲音既清亮又柔和:「那現在呢,我們上哪裡去?」
「呃,這麼叫我可不敢,」我忙道:「去金橋書店怎麼樣?那裡有一個咖啡部很安靜。」
「喔,好啊,那裡很近,」她微笑著說:「那我們走。」
兩人離開北一女,在滿是學生的人群中並肩往金橋走。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就聽她問:
「怎麼想到要找我?」
「嗯,簡單來說是想跟妳請教。」我說:「那天妳來成功,回去後我有很多問題,一直想跟妳見個面。」
「呵呵,這還真是件新鮮事。」她笑了起來,聲音飄在風裡,像是個輕巧的風鈴:「我們是對手耶,打比賽那麼多年,倒是頭一次遇到事前找上門來的對手。你有什麼問題要問呢?」
「嗯,我想知道妳是怎麼做到的。」我單刀直入地說:「妳唸起詩來一點也不用力,簡簡單單地,卻又能讓人進到詩裡去,我實在想不通是為什麼。」
「這個嘛,我也不知道。」她搖搖頭:「這可不是瞞著你不講,我是真的不知道。大家都說我很會朗誦,其實我也只是把詩唸出來而已。你們成功學長每個都很厲害,我比他們差遠了,問題是比賽結果我就是贏了,搞不好只是裁判喜歡女生也說不定。」
「不,」我也搖了搖頭:「不是這樣的。」
「為什麼這麼說?」
「妳唸詩有個味道,」我試圖回想她的表演:「我說不上來,可是那卻是我們學長欠缺的某種特質。我想知道的就是這個感覺。」
「呵呵,凱子學弟你也真有趣。」她笑了起來:「你問我那是什麼感覺,問題是那是你的感覺,我並沒有覺得自己唸詩有什麼特質、味道之類的,這要我如何回答你呢?」
「嗯,那可以請妳幫忙一件事嗎?」
「看是什麼事。」
「麻煩妳唸一次我的詩。」我說:「我想知道如果這首詩給妳唸,妳會唸成什麼樣子。」
「嗯,好啊,這還蠻好玩的。」她笑著點點頭:「那這樣吧,我們也別去喝咖啡了,趁天還亮去新公園,那裡比較方便。」
「沒問題。」
我點點頭,轉進懷寧街,往新公園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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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在公園號買了酸梅湯,跑進新公園露天表演台找張板凳坐下。我把詩稿交給慧心學姊,她扶了扶眼鏡,仔仔細細讀了起來。
她讀得很慢,一字一句像是在細細推敲。我坐在她身邊,認真觀察她的神情。她認真看著詩稿,雪白的雙頰映著霞光,帶著某種奇妙的氣質。
良久,她放下詩稿,摘下眼鏡,閉上眼睛思索半晌,這才點了點頭。
「好,我要唸了。」
「請。」
我全神貫注,她微笑著,像是完全不受這首詩的氣氛影響,戴上眼鏡瞧我一眼,也不起身,坐在長椅上唸了出來。
她的聲音不大,速度也不快。或許因為不熟悉吧,雙眼一直盯著詩稿看。我發現她的「味道」不見了,雖然所有技巧神態都跟一個月前一樣,甚至還秀了幾手上次沒有使用過的腹音、高音與更多的語氣和速度變化,此刻朗誦「我在長城上」的她,卻完全沒有讓我感到絲毫威脅。就像一個完全沒有功力的對手,這種朗誦比我差遠了。
然而,她也沒有留力。雖然只是第二次聽她唸詩,我卻知道她已經盡力了。既沒有作弊也沒有放水,我很明白,這就是她的實力。
那上次是怎麼回事呢?我迷惘了起來。還沒細想她已經表演完了,我忙道:
「慧心學姊,謝謝妳。」
她搖搖頭,拿起酸梅湯喝了一口,微笑著問:
「凱子學弟,你找到答案了嗎?」
「還沒,」我搖了搖頭:「學姊抱歉,可以請妳朗誦一遍妳自己的詩嗎?」
「哪一首?」
「咦?就是當天妳在我們學校表演的那首啊。」我呆了呆:「難道那不是妳上台要用的詩嗎?」
「喔,你說的是『落暮』吧?」她笑了起來:「我還沒決定上台要用哪一首,你喜歡這首嗎?」
「喜歡,」我愕然道:「妳還有別首嗎?」
「有啊,我寫了一大堆呢。」她笑了出來,彷彿聽到很有趣的事情一般:「原來你不知道我的詩是自己寫的。沒錯,我用自己的詩上台,所以哪一首都可以唸。不然這樣吧,我唸一首『青鳥』給你聽,看你喜不喜歡。」
「好啊。」
「可是你要說實話,」她又道:「我正在考慮要用哪一首。你不能為了讓我輸,把不喜歡的說成喜歡,這樣就太不夠意思了。」
「沒問題,我保證說實話。」
「呵呵,那我相信你。」
她開心地一笑,坐在長椅上,清了清喉嚨,唸起「青鳥」。
這首詩比「落暮」容易懂,內容大致在講北一女的生活。我猜是在寫她自己,從一個青澀的「雛鳥」如何成長,一路「振翅」又「比翼」的故事。詩裡的她既純粹又光明,像是翱翔在晴空裡,用澄澈的雙眼看著世界,也像是在苦悶的桎梏中找尋樂趣。是一首非常愉悅、極其樂觀的詩。
通過這首詩,我再度見識到了她強大的威力。她依然沒有保留,朗誦得既瀟灑又輕鬆。卻像「落暮」一樣,透散那種表面平平淡淡,卻讓人一頭栽進詩裡的,強烈莫名的感受。
我一怔,隱約體會到了什麼。等她朗誦完畢,又請她唸了一首。
她笑了,毫不猶豫,接連唸了「朝陽」、「紙鶴」、「雷雨之夜」、「綠的綺想」與「紅磚道」。
六首詩,每首都有完全不同的風格。坐在露天表演台長椅上,在夕陽漂亮的紅光中,慧心學姊行雲流水朗誦了六首詩。簡直是一場詩的盛宴啊,我不禁讚歎,通過她毫不藏私的表演,我完全忘了今天的目的,忘了自己為什麼坐在這裡,也忘了眼前的她,其實是即將與我同台競技的,準備龍爭虎鬥的強大對手。
隨著她的朗誦,夕陽緩緩隱沒在新公園樹梢下。四周泛起暮色,公園點亮了燈。
我回過神來,輕輕地說:
「慧心學姊,我佩服極了。妳的詩真好,我好感動。」
「呵呵,那真好,」她笑得很開心:「該你說了,最喜歡哪一首?」
「一樣,還是那首『青鳥』。」
「為什麼?」
「嗯,怎麼說呢,」我想了想,歎了口氣說:「這麼說妳不要覺得奇怪,我覺得那首詩好像妳。」
「真的嗎?」她一怔,高興地說:「太好了,你真的聽得出來。沒錯,這首詩就是在寫我自己。」說著興奮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就聽你的,我決定用這首啦!」
「那可慘啦。」我笑道:「用別首我就打不贏了,換成這首,我就非輸不可啦。」
「嘻嘻,這就不能禮讓啦。」她笑道:「不過你認輸得未免也太快了點。你那首詩發揮空間很大,一唸就知道啦,我完全唸不出裡頭的味道,如果我們都用同一首詩,輸的人一定是我。」
「或許,」我歎道:「可惜我們用的不是同一首詩。」
「那有什麼好可惜的?」她微笑著說:「問題不在用什麼詩,你懂嗎?」
「那問題是什麼?」
「你要不要自己想一想?」
「嗯,也好。」
我點點頭,靜下心來,認認真真地、仔細思考了起來。
為什麼她這麼強?我問自己。
她並沒有多強。無論技巧、台風、切割詩句的能力、認真努力的程度都比不上我。所以問題不在她有多強,一個真的高手應該什麼詩都能唸,但「我在長城上」她就沒有辦法發揮。
其實,跟「好」是一樣的。我驀然想。
魏老師說過,我跟小光講「好」叫做殺雞用牛刀。簡單的段子有其極限,除非功力達到魏老師那種爐火純青的水準,否則就只能發揮到一定程度,不能再上去了。
詩歌朗誦也是這樣嗎?我問自己。
慧心學姊說了,「我在長城上」發揮空間很大,她就唸不出來。如果道理是一樣的,那就代表,其實我比她強,我能自由詮釋那首詩,慧心學姊卻不行。
也就是說,問題在詩稿。
六首詩都是她自己寫的,我的詩卻是洛夫寫的。難道問題在這裡嗎?
也不是。她的表現雖好,單就詩稿而言還是個高中生水準。這樣的詩稿是比不上洛夫的,無論深度、廣度或字句的精練程度皆然。
所以,她唸自己的詩,強過我唸洛夫的詩。換句話說,就是所謂的「人劍合一」。因為詩是自己寫的,所以比較容易理解,知道怎麼詮釋。是嗎?
也不是,雖然她很理解自己的詩,但她的詩也沒有多難理解,拿給我唸一樣可以很快掌握。問題是,即使我沒試過,也知道自己唸起來絕對打不贏她,不能像她那樣唸得輕鬆又舒適,充滿「滲透性」。
所以,問題既不在詩稿,也不在詩與人的搭配程度。
但一定與詩稿有關,我心想,不然她就不會唸不出「我在長城上」了。
那麼,為什麼我能呢?「我在長城上」這首詩,對我而言又是什麼呢?
瞬間突然開竅了。一想到這裡,答案忽然通通湧了上來。一切難以索解的謎團都不再神祕,我張口結舌,頓時瞭解了慧心學姊「神功」的關鍵所在。
我興奮得不得了,吸了口氣,對她說:
「學姊謝謝妳,我懂啦!」
「呵呵,懂了嗎?」她也笑了起來:「我就說沒有多難懂嘛,這只是一個很簡單的道理而已。你們學長早就知道了,只是他們覺得必須你自己想通才會有用,所以不能跟你講。」
「咦?他們跟妳說過喔?」
「是啊,」慧心學姊笑道:「我們都是好朋友,比賽歸比賽,平常還是一起出去玩的。」她頓了頓:「那天小丁要我去成功看你練習,就是要我給你一點壓力。本來我不想去,後來他說上台的是你,就決定過去看看了。」
「這話怎麼說?」
我怔了怔。她一笑:
「之前你們詩韻盃我也有去看,當天你不是跟小丁吵架嗎?」
「呃,那也不算吵架啦。」
「是啦,那天是你一個人在講難聽話。」她笑嘻嘻地說:「後來你先走了,我陪他們去吃飯。當時幾個學長都很生你的氣,小丁卻力排眾議堅持一定得找你,還說只有你才能打敗我。」
「咦?妳不是在場嗎?」
「都是好朋友,說說有什麼關係?」她笑道:「我也很想知道他為什麼這麼說,正好昨天晚上他打電話給我,所以就決定出來跟你聊天了。」
「呃,謝謝妳。」
「不用客氣,」她搖頭:「我說句不客氣的話,你可別介意。如果講到團誦,成功詩朗隊的確天下無敵,不過你們的問題也在這裡。因為過分專注團誦,對個人的開發訓練太少,因此產生了連續幾年獨誦不振的後果。」她頓了頓:「老實說,我並不覺得打敗你們成功詩朗隊獨誦代表有什麼好得意的,畢竟你們都是螺絲釘,一個人只會一樣,單獨作戰的能力很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龍吟詩社也都是一堆『詩朗隊撿場』,其實沒有幾個人真的愛寫詩。」
「呃,妳也知道啊?」
「我當然知道,極光龍吟交手不算少了。我想說的不是這個。」她語氣一變,顯得有些頑皮:「那天看到你跟小丁吵架,我突然覺得這種人在成功詩朗隊裡真是個難得的人才。你們詩朗隊的學長制太嚴重了,學長的話就是聖旨,那大家又要如何發揮呢?所以,一個敢跟學長吵架,勇於表達自我的學弟,才是成功詩朗隊的希望。」
「呃。」
「不用不好意思,」她溫和地說:「所以,我願意去成功看看你表演,也願意出來陪你說說話。我想跟你交流一番,看看如果換成你,是不是就有機會打敗我,那也蠻好玩的。」
「妳說得輕鬆,倒是得失心很小喔?」
「呵呵,寫詩唸詩都很快樂,管他第幾名呢?」慧心學姊笑道:「你們成功的真可憐,為了維護『傳統』把自己搞得緊張兮兮,唸詩的樂趣都沒啦。我覺得寫一首自己想寫的詩,又有機會唸出來跟大家分享才是開心的事。都像你們那樣嚴肅,那就真的很沒有意思了。」
「這就是妳之所以會厲害的理由。」我點點頭,歎道:「因為妳的目標是詩本身,並不是比賽。」
「沒錯,這個道理很簡單,只是你們詩朗隊的人都看不破。」她搖了搖頭:「小丁他們不是不懂,問題是誰也沒辦法真的做到沒有得失心。這是你們的包袱,也是你們的弱點。你作為獨誦代表不該被這些鬼東西纏住,好好去『喜歡』你的詩,真心誠意跟我們這些聽眾,還有評審分享就行了。」
「是。」
我點點頭,心裡滿是感動。
「不過,」她又提醒:「這首詩畢竟不是你寫的,你想好好發揮,還得找個更好的理由。你為什麼喜歡這首詩,為什麼跟裁判分享這個『理由』,而不是為了成績名次。你瞭解我的意思嗎?」
「瞭解。」
「那就加油吧。」她笑道,對我點了點頭:「我想說的你都懂了,今天就這樣吧?」
「要不要一起吃個飯?」
「不用啦,你這樣客氣會讓我覺得很見外。」她搖頭:「來日方長,比賽後再做朋友好了。省得你難做人,我也不願當小人。」
我佩服不已,這位學姊不但是一位道地的詩人,連想法心態都能如此灑脫。
「好吧,那就這樣了。我們會場見。」她微笑起身,伸出了手:
「凱子學弟,加油。」
「會場見,慧心學姊。」我點了點頭,伸手與她握了握:「謝謝妳的教導,我會努力的。」
「嘻嘻,別太努力,這樣就沒有樂趣啦。」
她一笑,揹起書包,消失在新公園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