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大雨

等到明天,我們就要踏上一條新的道路,面對新的、不可知的試煉,更須在完成考驗後各奔東西,永不復今日的相聚。

一月十一日。

今天是訓導主任給我們的「榮譽假」,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我跟小玫約好一早見面,打算騎車帶她去陽明山玩。兩人約在國中校門口,七點半正是上學時間,門口都是趕著上學的學弟妹。我騎著跟詩聖借的追風,七早八早來到學校。

才剛熄火,就見訓導處金組長在門口指揮上下學。他還是印象中的老樣子,高大帥氣,對同學大呼小叫。見我出現先是一怔,隨即滿面堆歡打起招呼。

「咦?凱子啊!你怎麼在這裡?」

「組長好,怎麼連你也叫我凱子啦?」我停好車,對他揮手致意:「我今天放假,跟人約在這裡。」

「好久沒見到你了,最近好嗎?」

「就那樣嘍,反正上學嘍。」

「少來,一定又蹺課了,」他哈哈大笑:「禮拜三放什麼假?真是老毛病不改,上了前三志願還拚命蹺課,你們學校教官不知道是幹什麼吃的。」說著揮起蒲扇般大的手掌,晃了晃我的頭。

「是真的啊,代表學校出去比賽,學校放榮譽假嘛。」

「哦?比什麼?」

「詩歌朗誦。」

「還是那個老套喔?」金組長笑道:「對對對,昨天我們也有派人去比,聽說拿了國中組第四名。你們第幾?」

「第四喔,那不錯嘛。」我點點頭,以往可沒有這種成績:「我們得第二。」

「不虧是前三志願,難怪學校給你們放假。」他轉頭要求一個男同學不要邊走邊吃早餐,又說:「咦?你沒駕照吧?怎麼騎摩托車?」

「喔,拜託,」我說:「都畢業了,不要管那麼多好不好?」

「這叫職業病,我看到你就想管。」他笑道:「你是考運好,我看骨子裡根本還是原來那個欠打的小混混。」

「哼,我看老師們沒一個會同意你的意見。」

「這倒是真的,你老師每一個都跌破眼鏡,便宜旁邊那幾間眼鏡行了。」他噗哧一笑,又說:「講到這個,你的聯考成績在學校已經變成神話啦,教務處天天跟國三考生宣傳,說什麼連你都考得上,天下沒有考不上的人。」

「媽的,謝謝喔,說得真動聽。」

「幹嘛不爽?他們看得起你,王老師還一直想找你回學校給學弟妹演講哩。」

「講什麼?」

「怎麼考聯考啊。不然咧?」

「這個嘛,」我笑道:「我看最好不要,否則我就會跟學弟妹說,只要好好找一個馬子,互相鼓勵,就能考上公立高中啦。」

「真這樣講,小心王老師砍了你的腦袋。」金組長吐吐舌頭,又說:「對了,你還跟何玉玫在一起嗎?」

「是啊,怎樣?」

「我還以為你上高中就移情別戀了。」

「你有句好聽的沒有?」

「哈,不承認是吧?」他又笑了起來:「記得妳的乾妹嗎?還有咧,朗誦隊的學姊、何玉玫那班班長的妹妹……」

「好好好,別說啦!」我連忙打斷他:「媽的,你倒是記得很清楚。乾妹就是乾妹,我跟小燕學姊又沒怎樣,蘭蘭是樂隊學妹,我只是她師父而已。」

「嘿,乾哥、師父,名堂倒是不少。」他笑道:「你是大花痴,全校都知道,想賴是沒有的啦。不錯不錯,上了高中沒再找一個,也算有點改進就是了。」

「小玫等一下也會來,你可不要跟她提那些事。」

「她也會來啊?」

「我今天就是跟她約見面啊。」

「喔,那我少說幾句。」他忙道:「你們要出去玩喔?」

「對啊,去陽明山。」

「她應該很忙吧?」

「她還好,是我比較忙。」我說:「社團活動太多了,陪她時間太少,難得有空當然要多陪她出去玩。」

「嗯,那也是應該的。畢竟……」正講到這裡,學校的鐘聲響了起來,金組長說:「呀,我要進去升旗了,你們好好玩,小心騎車,幫我跟何玉玫打招呼。」

「好,拜拜。」

金組長催促學弟妹進校門。我望著他在那裡管人、關門、對學弟妹囉嗦的樣子,心想不到半年以前,我還在這裡過著這樣的生活,環境變化得真快。

想著想著小玫到了。身穿粉紅色外套,白色牛仔褲,一身輕便走來。

「早啊,妳來晚一步,剛才我才跟金組長聊了一下喔。」

「真的喔?」她忙問:「聊什麼?」

「沒什麼,講點最近怎樣之類的而已。」

「喔,這樣。」小玫不置可否,又說:「那走吧,不要遇到老師,又會講個沒完。」

「好。」我點點頭,發動了車。

兩人跑到復興南路吃清粥小菜,等塞車時間結束,這才動身上陽明山。陽光溫和清亮,空氣很涼,仰德大道車不多,我騎得很快,小玫緊緊抓住後座把手,把頭埋在背後。

我從後視鏡看她一眼。她的頭髮被風吹得不斷飄動,我心想不知道為何她不肯抱住我,反而要那麼辛苦地抓著把手。正好遇到一個紅燈,我煞了車,問她說:

「小玫,妳冷不冷?」

「冷,你騎慢點。」

「要不要戴手套?」

「我自己有,你戴你的。」

「我還不冷。」

我說。見燈號轉綠,又催起油門。

二十分鐘左右來到文化大學麥當勞,我心想小玫應該冷得受不了了,停下車子,對她說:

「我們去買杯咖啡,喝完再走好不好?」

小玫點頭下車。我把車鎖好,牽起她的手。

「啊,好冰喔!」小玫道。

「我騎車,手當然會冷啊。」

「這樣不好,」小玫皺起眉頭:「我喜歡你平常那樣熱熱的手,等一下一定要戴手套。」

「妳的手更冰啊!」

「我可以,你不行。」

「好好好,我戴我戴。」

我笑道,領她走進麥當勞。

我叫了一杯咖啡,她點了一杯熱可可加蘋果派。蘋果派熱騰騰地,包裝盒上寫著「小心熱餡燙口」字樣。她把蘋果派分成兩份,遞給我一半。

「拿去,你騎車會冷。」

「不會啦,真是的,」我伸手接過,真的好燙:「妳如果怕冷,我們可以不去陽明山。」

「沒關係,只要你的手是熱的就好啦。」小玫說:「記不記得,以前就跟你說過,你的手比懷爐還好用。」

「妳又沒有真的把我的手當懷爐在用。」

「討厭,吃什麼豆腐!」

「有嗎?」我一愣,隨即瞭解,笑道:「哈哈,我不是那個意思啦!」

「少來,你就是那個意思。」

「好呀,那就算我是那個意思。」我伸出手,對她笑道:「那要不要用啊?懷爐喔?」

「死相,這麼冰的懷爐誰要用?」

小玫把我的手推開。一時之間兩人都有點不好意思,避開眼神沒有說話。又隔一會兒,小玫突然詭異地笑了起來,推我一把說:

「喂,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你要誠實喔!」

「好啊,怎樣?」

「我問你……」她頓了頓,似乎是在想如何措辭:「你十六歲了沒?」

「還沒,明年生日才滿十六。怎樣?」

「男生十六歲可以訂婚,對不對?」

「訂婚?」我一愣,沒想到她會問我這個,笑道:「公民課本是這麼說。怎樣,妳要跟我訂婚喔?」

「才不是,少亂講。」

「那是怎樣?」

「訂婚後算不算夫妻啊?」

「算吧,」我想了想:「應該叫做未婚夫妻。」

「未婚夫妻跟夫妻有什麼不同?」

「我不知道耶,」我說:「應該只是一種儀式而已吧。妳問這個幹什麼?誰要訂婚了嗎?」

「別打岔。」她又推了我一把,正要繼續說話,一不小心把蘋果派的餡滴到我的褲子上。她連忙拿起紙巾要擦,剛伸出手,突然想起那是我的褲子,馬上把紙巾交給我:

「你自己擦。」

「喂,是妳滴的耶。」

「不管,你自己擦。」

我心裡好笑,加上腿上的餡實在很燙,接過紙巾擦了擦,把用髒的紙巾放入餐盤裡。

「你好噁心喔。」她說,把髒紙巾從餐盤拿出來。

「真是的,哪裡噁心了?」

「當然噁心,髒東西放在吃的旁邊。」

「喂,蘋果派是妳吃的,紙巾本來也是乾淨的,」我笑道:「兩個乾淨的東西加起來就髒嗎?難不成妳說我的褲子噁心嗎?」

「你真的很討厭喔。」

她說,本來又要打我,伸手看到手上的蘋果派,笑了起來,縮回手說:

「你再說無聊的,我就把剩下的也滴到你的身上喔!」

「哈,」我也笑道:「只要別滴在我的屁股上就好。」

她哈哈大笑,把蘋果派放在餐盤裡,用力打我一下。我讓她打完,接回話題又問:

「妳還沒說完呢,是誰要訂婚了呢?」

「喔,」她想了想:「沒有啦,只是隨便問問。」

「那跟我十六歲了有什麼關係?」

「唉呦,真是的,記性那麼好幹嘛?」她微微一笑:「好啦,我只是在想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我是在想,古代的人結婚都比較早,」她說:「如果我們是古代人,不知道是不是已經要結婚了呢?」

「搞不好喔,應該已經在談了吧。」

「那我問你,為什麼現代人都到了二十幾歲才結婚呢?」

「活得比較久吧,」我想了半晌:「再說也有很多事要做啊,上學、當兵、找工作之類的,一大堆呢,沒有搞定這些事情怎麼結婚呢?」

「以前歷史課不是上過唐朝的租傭調法嗎?」她接口:「那時候男孩子十五歲就要當兵出公差了,還是比你們十八歲當兵來得早啊。」

「那個喔……」我呆了呆,心裡奇怪,不知道她扯這些做什麼:「這我也不知道啊,或許因為我們不是唐朝人吧,當時又沒有義務教育,我們光唸完國中也十五歲啦,一千多年前的規矩套在現在總不大適用吧?妳到底想講什麼?」

「沒有啦。」

「說啦。」

「好嘛,我說就是了。」她臉一紅:「可是你不許笑我。」

「人格擔保。」我說,做了個發誓的手勢:「保證不笑。」

她見狀一笑,點點頭說:

「其實也沒什麼,你別這麼嚴肅。我只是想,我們才十五、六歲,如果在一起都沒分手,那麼總有一天會結婚的,對不對?」

「如果一直在一起的話,」我點點頭:「對。」

「什麼是『如果』?你不願意嗎?」

「喂,別挑語病。」

「好好好,不挑,」她笑道:「所以嘍,我就想到訂婚的事,如果現在就訂婚,是不是就等於註定在一起了?」

「這個啊……」我搔了搔頭:「小玫啊,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耶。」

「我瞭解。」她點點頭:「我也沒有真的要跟你訂婚啦,只是在想,將來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訂婚這種東西,是不是就是為了保證不變心才發明的?」

我聞言想了半晌,最近她情緒不定,決定趁機好好跟她談談。於是說:

「小玫,我說說我的想法,妳不要胡思亂想,好好聽我說。好嗎?」

「嗯,你說,我不胡思亂想。」

「我覺得喔,我們年紀實在太小了。」我理了理自己的思路:「跟妳在一起當然很好,可是結婚這種事我從來沒有想過,總覺得那是大學畢業、當完兵……甚至找到工作之後才要傷腦筋的。」我停了半晌:「我覺得在一起每天都快快樂樂的才是重點,結婚嘛,應該是覺得時間到了、想結婚了才去結婚,而不是為了確保在一起才去訂婚結婚。」我小心翼翼地說:

「說真的,我並不知道結婚要幹什麼,想必是為了生小孩吧?不過那也不重要,妳跟我在一起,只要我們想要在一起就可以在一起,不用想那麼多辦法把兩個人綁起來。結婚可以離婚,訂婚也可以反悔,只要我們真的相愛,就一定能夠一輩子在一起,在這種狀況下,結婚也只是個形式罷了。」

小玫聞言想了想,搖搖頭說:

「不一定。」

「怎麼講?」

「我覺得兩個人在一起好困難,」她毫不遲疑地說:「你看,只是考試成績不同,我們每天就只有這麼一點相處時間。如果再加上你的社團活動,那就更沒時間見面啦。」

「可是我的社團活動都結束了啊!」

「別急,聽我說完。」她說:「今天你是高中生,玩玩社團沒什麼,未來上了大學呢?當兵呢?出去工作了呢?你想想看,光一個高中聯考就可以把我們拆散在兩個地方,還好我唸北一女你唸成功,走走路就見得到面;如果我們像雅雅或遠遠那樣呢?」

「他們又不是一對。」

「你不要打岔好不好?」小玫提高音量:「我又不是說他們在一起。你看,他們一個在新店一個在景美,跟我們碰頭都得約時間;如果將來我們誰考到外縣市去,不就更難見面了嗎?」

我心道「我才不要考到外縣市」,只不過憋著沒講。她又說:

「還有呢,如果你當兵在外島呢?如果你去工作被老闆調到國外呢?難道都可以像現在這樣,要見面就見面,要在一起就在一起嗎?」

「小玫,妳先等等。」我見她越講越有情緒,不得不打斷她:「大學唸哪裡不是問題,好多學校像台大政大中興東吳淡江輔大都在台北,我們現在也在文化旁邊,騎個車沒多久就到了。頂多大家努力讀書,填志願小心一點而已,都是可以克服的啊。」

「但是……」

「輪到我在講,妳別打岔,」我不讓她打斷:「其他事情也是一樣,就算在外島當兵,要變心也只能是妳變心,人家說這叫『兵變』,我每天看一堆男人只怕更想妳。至於什麼調到國外工作,別說不大可能了,就算真的發生吧,那就一起出國嘛,人家既然把我調到國外去,想必我本事很大,受老闆欣賞,那薪水一定很好,公司更會幫我們安排一個住處呀。妳擔心得太多了,這些都是假設出來的,只要我們想在一起,一直相愛,那一定不會分開。就是這樣,懂了沒?」

她沒想到我會這麼連珠砲的說了一大段,一時不知該怎麼接口,只得繼續保持沉默。我見四周的人都在看我們,連忙壓低聲音:

「小玫,我只是希望妳別想太多,未來的事可以一起努力,好嗎?」

「嗯,知道了。」

小玫輕輕點了點頭。沉默片刻,卻又嘆了口氣:

「凱,那是不可能的。」

我們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兩人在沉默中離開麥當勞。她從包包裡拿出一副毛茸茸的粉紅色手套,交給我說:

「用我的,你的給我。」

我點點頭,換過她的手套戴上,看模樣忍不住好笑。問說:

「對了,妳不介意等一下抱著我嗎?」

「幹嘛介意?」

「那就抱著我。」我說:「妳抓後面很累,抱著我比較穩。」

「知道了。」

她不置可否地說,坐上了車。

發動車子,小玫抱住我,把身子靠在背上。騎著騎著,我突然發現這是第一次騎車載她。國中時騎過幾次摩托車,卻都是跟放牛班那掛兄弟,上了高中更從來沒有騎過車,想想小玫不但是第一次被我載,甚至她還是我這輩子第一個載過的女生。

詩聖把追風保養得很好,藍白車身洗得乾乾淨淨。引擎沒有一絲雜音,油箱傳來穩定震動,在山路上安安穩穩載著我們前行。

小玫抱得很緊,雙手插在我的外套口袋裡,胸口緊貼背上。我有點不好意思,卻又覺得很安心。這種感覺很奇特,一方面覺得她是個嬌柔的女生,另一方面又覺得自己是個能讓她依賴的男人。在小小的機車上,小玫與我,彷彿正面臨一個新的起點。

沉默中,兩人來到小油坑。

小油坑是陽明山國家公園的著名景點,也是今天的目的地。這裡有個長年冒著蒸氣的噴氣口,位在公路旁的山坳中,因火山活動形成一道巨大的裂縫。山頂是一片蒸氣氤蘊的不毛絕壁,裂口下方芒草叢生,一條隱約可見的步道穿過芒草而上,其間隱然有條被地熱沸騰,帶著硫磺氣息的小溪潺潺而下。

我很喜歡這裡,小時候家裡帶我來玩,每次都會沿芒草步道爬上去,直到離硫磺噴口不遠處為止。硫磺的味道很香,伴隨陽明山終年不絕的山風,在無垠的芒草間,瀰漫著自絕世外的蒼涼。

把車子停在路邊,兩人順步道往上走。路有點滑,小玫緊緊牽著我。溫暖的小溪在寒風中蒸起煙霧,埋身芒草的我們,走在氤蘊繚繞的甬道之中。

爬了十幾分鐘,兩人走出步道。眼前是一片嶙峋裸露的山壁,以及山壁上許許多多的,黃綠色的鮮豔噴氣口。

「到了。」我說。

「呼,好累喔!」小玫喘著氣說。

「這裡是噴氣口,妳要站穩了,不要太接近。」

兩人找塊大石頭坐下。背對噴氣口,面對整片綿延的山脈。遠方是七星山與紗帽山蜿蜒的山峰;蒸氣發出嘶嘶聲響,芒草婆娑舞動,透過溫暖的陽光,風聲迴盪在空無一人的山間。

「凱,這裡好舒服。」

「是啊。」

「你沒有生氣吧?」

「生氣?」我一怔:「妳說剛剛在麥當勞喔?沒有啊。」

「那就好,你聲音好大,我以為你不高興了。」

「傻瓜,我哪會因為這個不高興呢?」

「幹嘛說我傻瓜?」她嘟起嘴,突然回過頭來,認真地說:「凱,你剛才說的話,都是真心的嗎?」

「呃,當然啊。怎麼啦?」

她搖搖頭,不回答我的問題。

又是一陣沉默。小玫拉著外套下擺,若有所思地說:

「凱?」

「嗯?」

「剛才你說那個……」她靦腆地一笑:「那個懷爐的事,是真的在吃我豆腐,還是只是在開玩笑?」

「都不是呀,」我連忙解釋:「那些都是妳說的,我可沒有想歪。」

「那我問你一個問題。」

「妳問。」

「不可以亂想喔。」

「沒問題。」

「你有沒有曾經……」她稍稍遲疑,低著頭說:「……曾經想要過我?」

「要妳怎樣?」

「就是……那個嘛。」

「哪個?」

「唉呦!討厭!」

「哦!」

我忽然省悟,當場嚇了一跳,只見她害羞地把臉埋在我的懷裡。

我心跳加快,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還真是尷尬啊,我滿臉通紅,這是認識小玫以來她問過最直接的話題。

然而,既然她問了,那就不能不回答。我考慮片刻,搖了搖頭:

「老實講……嗯,其實沒有。」

「真的嗎?」

「真的。」我糗糗地搔著頭:「那種事,怎麼說呢……男生嘛,偶爾會想想就是了,但是……」

「你別說啦。」

「我……」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大膽,只能慌忙解釋:「這樣說好了……也不是沒想過,但是……我覺得好像我們還沒到那個程度……不是啦,我的意思是妳……妳太好了,所以我不能這樣想。」

噗哧一聲,她笑了出來。

「你看你,說得結結巴巴的,很笨耶!」

「本來就是,」我忙道:「喂!是妳要問這種不好意思的問題的好不好?還敢笑我!」

「我只是好奇罷了。」她繼續笑著。

「哼,那我這樣說好了,」我不甘示弱:「小玫,我要妳,妳給不給我啊?」

「給啊,怎麼不給?」她笑道:「哪天你娶我就給。如何?」

「我現在就要!」

「啊,救命啊!」她裝模作樣地大叫:「這裡都沒人哪,你這個色狼!」

「喂喂喂,」我哈哈大笑:「說人家色狼,還大聲告訴人家這裡沒人。到底誰是色狼啊?」

「當然是你。」

「少來,根本是妳想要的。」我嘖地一聲:「不然妳幹嘛問我要不要?」

「我才沒有問你要不要呢!」她抗議:「我的意思是說,跟我在一起那麼久了,你這個青春期的小男生,怎麼都沒有對我色咪咪的,一定是想要又不敢講,所以乾脆戳破你……」

「然後給個機會?」

「才不是!」

「說真的啦,別鬧了,」我正色道:「講清楚點,妳幹嘛問我這個?」

「咦?幹嘛突然這麼嚴肅?」她見我一臉認真,連忙說:「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跟你說也沒關係,我只是想知道你對我是不是真心的而已,沒有別的意思。」

「這兩件事情有關嗎?」

「當然有關。」

「有什麼關?」

「本來就有關,」她理所當然地說:「這種事情平常不會講,可是只要繼續在一起,總有一天還是會發生的嘛。」

「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啊。」

「妳少來,繼續說啦。」

「真的沒有什麼啦,」她聲音稍微小了點:「我怕你其實想要,卻又不講,心裡胡思亂想。」

「小玫啊,」我心知她有話沒說,牽起她的手,認真地說:「妳在想什麼,不要不跟我說好嗎?」

「你……」她一愣,反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有話想說?」

「我們在一起多久了,妳有別的想法我會不知道嗎?」我對她一笑:「妳不是要問我這件事,想知道什麼盡管問,我一定老老實實跟妳說。」

「嗯……討厭,好啦,」她露出一個「被你猜到了」的表情:「跟你說就是了,可是你……」

「不能笑,瞭解。」

「真是的,好好的人不當,當什麼蛔蟲呢?」她嘻嘻一笑像是遮羞,停了半晌,換了個語氣:「怎麼說呢,我只是想知道,如果有一天我們分手了,或者因為其他的理由不能在一起,你會不會因為從來沒有跟人家……那個……覺得很遺憾?」

「咦?怎麼會這麼想?」我一愣:「不會啊,如果哪天真的分手了,那就代表我們已經沒有感情了,卻……跟妳『那個』了,這很不好吧?」

「說得好聽。」

「是真的呀,」我認真地說:「如果我們因為什麼其他的理由不能在一起,我是不知道會有什麼理由啦,不過如果真是那樣,那麼……怎麼說呢,連妳都離開了,還談什麼『那個』呢?」

「真的嗎?」

「真的,」我點點頭:「小玫,如果有一天妳不見了,我遺憾的事絕對不是沒辦法跟妳『那個』,而是沒辦法跟妳在一起呀。」

「我知道啦,你別再說了。」

「還有,如果有一天……」

「別說啦。」

「也是啦,真好笑,說這個幹嘛呢?」我傻笑一番:「妳看妳,都是妳在那裡杞人憂天,害我都被妳影響了。」

「凱……」她望著我,輕輕地說:

「我真的好愛你,你知道嗎?」

「當然知道,我也好愛妳。」我點點頭:「跟妳在一起,是我最快樂的事。」

「嗯。」

小玫點點頭,靠在我身上,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兩人坐在小油坑,在陽光與風中聊了許久。陽光很漂亮,風卻很冷,溫暖寒意交織著飄在身邊。小玫聊起一些往事,不知不覺把話題帶到遠遠雅雅身上,表示他們常常想跟我們見面,可惜前陣子我太忙,不好意思「打擾」我。要我記得常跟人家聯絡,「一個是乾妹妹,一個是好朋友,不要喜新厭舊了」。

我點點頭,正打算提議寒假四個人一起出去玩,小玫又說:

「凱,其實大家都很喜歡你的。」

「呃,好朋友嘛。」

「好朋友是一回事,不過我在說的是你。」她說:「你這人有個特點,誰跟你交往都沒有辦法隨便離開。很多時候你的作為很讓大家生氣,問題是一見到你就氣不起來了。」

「所以?」

「所以不能老是讓人生氣。」她叮囑道:「朋友要常聯絡,也要常常關心人家。不能仗著自己可愛就不管別人的情緒,不然時間一長,別人還是會離開你的。」

「妳為什麼要說這些話?」

「沒有為什麼,就是這麼覺得。」

「是因為我前陣子太忙了嗎?」

「嗯,不全是。」她想了想:「不過也有關,你想想,如果連我都覺得不被你關心了,那遠遠雅雅他們又會怎麼想呢?我說這些只是想提醒你一下而已,記得甫仔的事嗎?」

「呃,就別提他了吧?」

「好,我不提,」小玫點點頭:「反正你知道我要說什麼。多關心朋友,別喜新厭舊,朋友是要經營的,別太忽略人家了。」

「妳說的是妳自己吧?」我皺眉:「我有喜新厭舊嗎?」

「當然有,」她緩緩地道:「我也是被『厭』的一個,是你沒發覺而已。」

「我哪有討厭妳?」

「環境在變,你花時間經營新朋友是對的,」她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你的相聲夥伴、詩朗隊,甚至……一些新認識的女生,我都覺得很好,可是也別忘記那些曾經跟你有交情的老朋友。我想說的只有這樣,你自己想想就是啦。」

「呃,」我一怔:「小玫,妳把話說清楚點。難不成我最近認識了什麼人,讓妳覺得不舒服了嗎?」

「嗯,這個我就不多說了。」她一笑:「講到這裡就可以了,再講下去就多了。我們下山吧,越來越冷啦。」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搔了搔頭,起身帶她回去拿車。兩人在一片陽光中回到麥當勞吃午餐。小玫說晚上還要上課,表示趁天還亮著早點回去。我有點掃興,卻也不多說什麼,就這麼沿著仰德大道一路回到台北。

行至中山北路,我開口詢問小玫接下來要去哪裡,她沒有回答我的話,大概是因為風聲太大的關係,於是我又大聲問:

「小玫!」

「怎樣?」她也大聲回答。

「等一下想去哪裡?」

「我說啦,」她停了半晌:「去我家!」

我嚇了一跳,不小心拉到煞車震了一下。她在後座笑了起來,我趁紅綠燈把車停在路邊,轉頭問道:

「喂!妳說去妳家喔?」

「對啊!」她滿臉頑皮的表情:「嚇壞了吧?」

「當然啊!」我皺起眉頭:「怎麼不會嚇到?妳媽媽……」

「她不在家。」

「家裡沒人?」

「沒人。」

「去妳家做什麼?」

「去就知道啦。」

「不要,」我搖搖頭:「我才不敢,到時候有人回來就尷尬了。」

「我們又沒有要『那個』,怕什麼?」

「喂,別開玩笑好不好?」

「不然咧?你要『那個』嗎?」

「喂喂喂,我說別鬧了。」

「我沒鬧啊,嘻嘻。」小玫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家裡沒人,大家不到晚上七八點不會回來,我妹妹也不在,你擔心什麼?」

「去妳家要幹嘛?」

「我要上課啊,總得回去換衣服拿書包吧?」

「那也不用要我去妳家啊!」我皺眉:「再說現在才幾點,這麼早就回去喔?」

「你沒來過我家吧?」

「沒啊。」

「給你參觀一下啊,不想嗎?」

「想,」我點點頭:「可是不要是這種狀況,我不喜歡偷偷摸摸的。」

「誰偷偷摸摸了?」

「我啊,不然還有誰?」

「那是你心裡有鬼。」她說:「我請你到家裡玩,彈鋼琴給你聽。哪有什麼偷偷摸摸的?」

「不要。」我還是搖頭:「我當然想去妳家,但我希望妳先跟妳媽媽講,反正她也知道我們在一起。鋼琴可以去教會彈,到那裡反而安心。」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上帝在看吧。」

「凱,你別拿天父開玩笑。」

「是是是,」我連忙道歉:「不過我是說真的,教會那麼嚴肅,十字架掛在那邊還真不敢亂搞。反正我不要去妳家。我們可以去教會;再不然去金橋啊、中正紀念堂都好,反正不要去妳家就是了。」

她看著我,神情中似乎有點失望。半晌後道:

「好吧,依你,我們去教會。」

四點整。

我跟小玫來到空無一人的教會。她點了一盞不怎麼亮的燈,坐在鋼琴前面彈了很多首歌給我聽。鋼琴上方有個霓虹燈做成的十字架,沒有打開電源,看上去黑漆漆的。牆上掛著一幅基督聖像,雖然釘在十字架上,卻用慈和的表情看著我們。教會空空蕩蕩的,鋼琴聲音很好聽,透散著空曠寂寥的感覺。

小玫沒有多說什麼,我卻知道她對我拒絕去她家玩這件事情十分失望。我不瞭解她的用意何在,卻肯定絕對不只是「參觀」而已。老實說,我對她最近的一些變化感到有點憂慮,以往的她很單純,有心事多問幾句就會說出來;或許因為最近社團太忙,兩人之間不知不覺產生了一些奇怪的隔閡,很多時候我覺得她離我好遠,她的心思與情緒,都不再像以前那麼容易掌握。

彷彿是場表演,小玫陸續彈了好多首歌給我聽。有些我聽過,大部分卻很陌生,應該是教會音樂吧,有種以前我不肯聽,此刻通通彈給我聽,彌補什麼缺憾的味道。

靜靜坐在教會裡,不知不覺黃昏了。夕陽照進暗沉的教會中,空蕩的桌椅反射著強烈的明暗對比。陽光很慢,氣氛也很慢,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

一曲奏畢,小玫闔上琴蓋。對我說:

「好聽嗎?」

「嗯,好聽。」

「最喜歡哪一首?」

「還是那首『卡農』。」

「喔。」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往牆上的鐘看了一眼。

「妳幾點要去上課?」

「差不多了。」

氣氛有點詭異,我也不知道該講什麼。小玫關燈收好桌椅,四下環顧一圈,告別似地呆了片刻,這才帶我離開,鎖上了門。

我把車子丟在教會那條巷子,走路送她回家。冬天天黑得早,太陽快要消失了。殘雲映著夕陽,燎原似地燃燒在遠方天際。我們並肩而行,身前拖曳著兩道長長的影子。

好像該說點什麼,卻不知道還有什麼可以說。小玫低著頭,望著自己的影子。

「小玫?」

「嗯?」

「今天的天氣,好像那一天喔。」

「哪一天?」

「國三那個禮拜天。」

「是麼?」小玫抬起頭想了想:「嗯,有點像。」

「妳記得那天我們在幹嘛嗎?」

「記得,怎樣?」

「我在想,」我說:「假如那一天妳不在學校,我們還會在一起嗎?」

「嗯……」她沉默許久,緩緩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我想還是會的。」

「為什麼?」

「我不知道妳信不信命運。我覺得,當天我們有機會獨處,有機會那樣長談,其實是早就註定好了的。」

「所以呢?」

「所以啊,就算沒有那次聊天,之後也會有機會的。」

「噢。」

「妳覺得呢?」

「我不知道,」小玫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我真的不知道。你覺得真的有命運這回事嗎?」

「我覺得。」我點點頭:「妳不也常說,天父自有安排的嗎?」

「那是兩回事。」

「怎麼說?」

「凱,你不要沒事就把天父掛在嘴上,」小玫說:「你不是教徒,並不瞭解我們的教義,這樣說有種拿天父來替你的想法背書的感覺。在我們的教義裡,人不可以妄稱天父的名,這麼做是不對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啦。」

「那你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我知道她對這個話題很敏感,小心地說:「從妳的信仰出發,妳覺不覺得,冥冥之中,妳的天父早就替妳做好了安排?」

「祂一向替我們做『最好』的安排。」她強調「最好」兩字。

「這就對啦,」我點點頭:「因此,那個只有我們的下午,那麼舒服的天氣,那麼好的氣氛,是不是也是祂替妳做的安排呢?」

「安排什麼?跟你聊天嗎?」

「是啊,」我點點頭:「我記得,那是我們交往的開始。」

「凱,你要知道一件事,」小玫忽道:「天父的確愛我們,也會替我們做好最好的安排。可是,我們不一定瞭解祂的安排。」

「這是什麼意思?」

「很多時候,天父的安排是殘酷的,」小玫低聲道:「祂會找一些事情試煉我們,考驗我們,給我們痛苦跟打擊,讓我們成長進步。所謂的『最好』安排,是天父認為的最好,不是我們認為的最好。祂是全知全能的,祂才知道什麼是最好,我們貪圖眼前的安樂,說不定正在走一條通向悲慘的路,天父愛我們,替我們安排另一條路,我們卻覺得殘酷,不知道那才是最好的安排。」

「……」

「你覺得當時的相會,是天父替我們安排的,而祂這樣的安排是一件好事,」小玫續道:「其實可能我們都想錯了。或許天父這樣安排是在考驗我們,不但不是好事,說不定還是一件痛苦的事,只是我們沒有看出來罷了。」

「妳的意思是說,跟我在一起,是一件不幸福的事嗎?」

「不是,」她搖搖頭:「我只是說,天父的安排是不可知的,我們不要妄自猜測祂的用意。」

我不語,想著她的話。

「凱,別說這個了。」小玫停下腳步,轉身面對我:「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講。」

我也停下來,面對著她。

「妳說。」

小玫看著我的眼睛,咬著下唇,似乎在決定什麼重要的事,好一陣子沒有說話。

她要說了,我心想。

這陣子她的確有心事,她也承認了,一件「家裡的事」,曾經多次想說,卻總是沒說的事。我問過好幾次,她不是閃避話題,就是對我發脾氣。直到此刻,終於,她願意跟我說了。

她沉默著,似乎難以啟齒。我耐心地等,沒有說話。

她嘴角動了動,深深吸了口氣,像是下定決心。但隨即又長歎一聲,終於決定放棄。

「唉,算了。」

「妳怎麼了呢?」我忙道:「有話就說啊!」

「我……」她想了想,避開我的眼神:「凱,我跟你說,今天你沒有去我家,我覺得很可惜。」

「為什麼呢?」我一怔。

「因為我想跟你做一件事,但是……現在我已經後悔了。」

「什麼事?」

「我不想說,你不要問。」

「好,我不問。」我點點頭,安慰道:「反正妳也後悔了,這樣不是更好,幸好沒有做什麼後悔的事不是嗎?」

小玫點點頭,輕輕地說:

「也是。」

天暗了,兩人來到她家樓下。小玫似乎不想再說什麼,跟我說了聲再見,消失在大門後頭。

我心裡滿是說不上來的情緒,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在她家樓下站了好久,終於決定走回教會牽車。

發動了車,突然覺得似乎不該就這麼離去。今天氣氛很怪,明明是輕鬆的一天,道別時卻如此沉重。還是應該跟她再相處一下的,我心想,起碼送她上學也好嘛。當下催動油門,希望趕在她出門前堵到她。沒一會兒回到她家樓下,見時間不過十幾分鐘,她應該還沒換完衣服,於是熄火等在她家樓下。

只是,等了很久,卻再也沒有見到她下來。

繼續等了半個小時,她卻一直沒有下來。我心裡有點急,找了個公用電話打上去。響了數十聲沒人接,原來她已經出門了,想不到走得如此之快。只好頹然放棄,掛下電話。

公用電話「噹」地一聲,銅板從退幣口跳出來。我拿著銅板,心裡怔忡不定。

這種感覺真難受,她像是突然消失,我的心裡有點緊張。天已經黑了,路燈盞盞發光,店家招牌點亮,這是我最不喜歡的華燈初上時分。我回過神來,決定先把車騎去還詩聖,之後再去北一女門口等她下課,起碼說一會兒話,把氣氛搞得開心一點。不要讓好不容易的一天,以落寞的氣氛告終。

主意已定,心裡也踏實起來,我發動車子,駛進下班時的車潮。

摩托車可以鑽來鑽去,沒過多久我就到了北一女附近。想起剛才一路超車,多少班公車都被拋在後頭,心忖搞不好小玫還沒下車,於是又到北一女門口等了二十幾分鐘。

天黑了,路上都是下班的車。北一女門口沒有什麼人,感覺起來十分荒涼。看樣子她已經進去啦,繼續等下去不是辦法,只得按原訂計畫騎回中和,把車拿去還給詩聖。

中永和的塞車可不是台北市等級,我傻傻走永福橋而不是福和橋,光在收費站前就被前後的摩托車大軍堵了個動彈不得。檔車最怕騎騎停停,加上又擔心被旁邊摩托車刮到,這座橋過得可謂心驚膽跳。

好不容易塞啊塞地來到中和,我先去把油箱加滿,依指示找到詩聖出沒的撞球店。剛進門就被一陣菸味嗆得睜不開眼睛,找了老半天,才看到穿著制服的他,叼著一根菸,握著球桿站在某個檯子後頭。

「喂!凱子啊,回來啦?」

「嗨,詩聖。」我把鑰匙交給他:「多謝,已經把油加滿了。」

「你上道。」他點點頭:「跟馬子好玩嗎?」

「還不錯啦。」

「這麼早就回來了?」

「她要上課啊!」

「喔,對,她念北一女……」詩聖笑道:「……的補校。」

「好啦,別虧我了。」我忙道:「我要閃了,九點半還要趕去北一女接人,待會兒光塞車就說不定要遲到啦。今天謝了。」

「等等。」詩聖叫住我:「你們不是才分開,怎麼又要去接人啦?」

「這個嘛……」

「幹嘛?吵架了?」

「沒有啦,只是說再見的時候有點悶,想再去找她一下而已。」

「嘿,女人就是這樣,不理她就結了,回去不是更悶嗎?」

「話是這麼說,去一下比較好。」

「建議你不要去。」詩聖忽道,吸了一口菸:「很多時候馬子情緒到了就給你來一下,你越哄她鬧得越兇,不如明天再說,省得見面又沒個完。」

「不會啦。」

「怎麼不會?」他粗聲粗氣地說:「男人要有性格,你都爬過去了人家不踩你一腳才奇怪。不要跟小女生一樣,女人哭哭鬧鬧不用理會,風頭過了就沒事。」

「小玫不是這種人啦。」

「隨便你,愛聽不聽。」詩聖說,把鑰匙又遞了回來:「先拿去用。等一下要是吵架,騎車閃人比較有個性。」

「不用了,多謝多謝。」我一笑:「我坐計程車去,省得等一下還要騎來還你。」

「明天還也可以。」

「不跟你客氣,不用了。」

「穿制服騎車怕被條子抓,對不對?」

「沒錯沒錯,我不像你老哥有駕照。」

「好吧,哈巴狗,」他笑道:「回去被馬子踩吧。你跟司機說走中正橋,那邊比較快。」

「謝了。」

我笑了笑跟詩聖道別,攔計程車回北一女。中正橋真的比較快,往台北市方向沒什麼車,與對面回中永和方向的瘋狂回堵完全不是同一個世界。回到北一女附近才八點半,這下子又早了點,只好走到書店街混時間。下班時間已過,重慶南路人不多,一家家書店亮著招牌,櫛比鱗次地,照亮空蕩蕩的馬路。

只是為了等九點半,其實沒有什麼好逛的,逛著逛著有點不耐煩,心想詩聖說得也對,就算見到了她,其實也不知道該講什麼。或許我真的累了,想來想去越想越不高興。不肯去她家又怎樣?情緒幹嘛這麼多?我這可是君子行為呢,如果好死不死碰到她媽媽,一時解釋不清,她媽媽到學校去亂講,王老師搞不好又打電話給我媽媽告狀。人都畢業半年了,如果還被國中老師管,豈不是遜到家了嗎?

還有那個「天父最好的安排」,我越想越覺得沒有道理。若依小玫所說,天父安排我跟她談戀愛,「還是一件痛苦的事」,那「安排」這種「痛苦」的事情幹嘛,讓我們從頭就不層相遇豈不是更乾淨爽快?我真不懂小玫幹嘛這樣想,跟我在一起到底開心還是不開心啊?如果不開心,那也不用怪天父啊,甩了我就好呀;如果開心,那幹嘛又要「幫天父解釋」,硬把我們的相處說成是什麼「試煉」「考驗」的,人家天父又沒這麼說,這些基督徒既不抽籤又不擲筊的,禱告是單方面的吧?那小玫怎麼知道天父是什麼想法、做了什麼安排呢?

回家算了,我心想,省得待會兒見到面,她還以為我是來道歉的。不去她家是正確的決定,跟小玫在一起絕不是什麼「痛苦的事」,我要站穩立場,不應該特別跑這一趟說好聽話。

想到這裡突然覺得理直氣壯,掏出月票往公車站走。走著走著又心軟了,想起小玫的模樣,搞不好真有什麼心事在煩,天氣這麼冷,坐在北一女教室裡心情不好,好像也很可憐。

唉,算了算了,去找她還不成嗎,頂多被擺擺架子就是。前陣子沒陪她,被小心眼一下也算活該。人家是女孩子,心情不好,幹嘛爭這點面子呢?

當下折返北一女。這麼一折騰已經九點半了,補校學生開始放學。我仔細瞧著每個從學校走出來的女生,希望不要錯過了她。

等了二十分鐘不見人影。正擔心她已經離開,忽然見到了演講社的小箏學姊。她跟一位同學一起步出校門,發現我站在門口,她淺淺一笑,把手背在身後,緩步朝我走來。

「嗨,學弟。」

「呃,學姊好。」

我忙道。她的聲音還真漂亮。身邊的同學望著我,一雙眼睛亮得很特別。兩人身高相若,小箏學姊不像平常那麼冷冰冰的,反而是身邊的同學流露出某種孤傲的、說不上來的奇妙神情。

「在等人啊?」

「是,我在等女朋友。」

「就是那位補校學妹吧?」學姊微笑著,帶著親切:「那天校慶見過,看起來很乖。」

「對啊,就是她。」

我忙道,轉頭望著校門陸續走出來的學生。不知為何,突然看到小箏學姊,我心裡有點說不上來的慌張情緒。或許氣氛不對吧,抑或有點不想讓小玫看到我跟學姊在這裡說話,一邊想要趕快結束這場對話,一邊卻又覺得有點可惜。

「對了,學弟,」學姊說:「我們寒假跟你們合辦寒訓,你到時候會來嗎?」

「呃,會。」

「那就好。剛剛我們還在開會討論這件事,上次你的表演很精采,很多學妹都想認識你。」

「是,謝謝學姊……寒訓我會去。」

「好吧,那我就不耽誤你的時間了。」學姊嫣然一笑:「趕快等女朋友吧。寒假見。」

「學姊拜拜!」我連忙伸手揮了揮。

學姊轉身離去,身邊那位同學古古怪怪地一笑,什麼話也沒說地隨小箏學姊離開,兩個高挑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這麼一打岔,我的情緒也亂了,幸好小玫還沒出來。我心裡胡思亂想,等小玫出現,一時還真不知道該跟她說些什麼才對。

但是,繼續等了十幾分鐘,依然沒有見到小玫。

門口人少了,裡頭的燈也快熄滅完了。是不是剛剛跟學姊講話時錯過了呢?還是她早就走了呢?望著一個又一個離開中的北一女學生,我既有點失望,又感到十分懊惱。

繼續又等了許久,門口終於沒人了。黑暗的校門邊只剩公共電話的燈光,總統府前刮起簌簌寒風。我長歎一聲,覺得自己很蠢,事到如今早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幹什麼了。看看亮著的電話亭,小玫大概還沒到家,打過去也是白饒,只得放棄,等明天再說。

真是個奇怪的一天。好好騎車出遊,結果卻在北一女前冷得要命自己回家。以後別再這樣「站崗」了,我告誡自己,等下次見面再說吧。今天的事也不用跟她講,畢竟她很敏感,知道我來了又走,說不定又亂想些什麼。

就這樣地,我走到寫著「一女中」的站牌下,當著刺骨的寒風,獨自等起公車。

一月十九日。

這兩天天氣又壞了。上禮拜六開始一直飄著毛毛雨,滿天陰霾世界一片漆黑,教室整天開著燈,感覺起來像是國三晚自習時的場景。

打從跟小玫去陽明山至今已經一個禮拜了。兩人天天相處,我既沒有跟她提起回去等她的事,也沒有繼續討論當天的話題,就這麼過了好幾天。

小玫每天都悶悶的,見面時常常只是望著我不說話,我也找不到辦法逗她開心。

不過,說也奇怪,我們卻恢復了開學那陣子的「正常生活」。每天在金橋碰面,六點送她上學,之後照例鬼混到九點半再去接她下課,一起搭公車回家。這麼一來反而跟自己獨處的時間變得很多,每天不是逛書店就是喝咖啡,不是去西門町就是跑重慶南路;聽音樂想心事,逛逛街看看書,望著路上行色匆匆的人,心情也越來越平靜。

下禮拜就要期末考啦。公假早已用完,我也不再蹺課,乖乖待在班上準備考試。感覺起來,打從開學至今,就數這段時間最像個高中生。

許久沒讀書,讀起來還真不習慣。下午聯課活動因考試暫停,全校高一、高二都是自習課。我翻著英文課本,看來看去恍若天書,不禁頹然放棄,闔上書本發呆。

老二見我無聊的樣子,開口問道:

「凱子,不想讀喔?」

「是啊,蠻煩的。你呢?」

「我還好。」

「準備得如何?」

「勉勉強強,不會留級就好。」

「你不是資優班的嗎?」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啊。」

「還是好好讀書吧,」我嘆了口氣:「別像我一樣收不了心。」

「嘿,這話你跟自己說。」老二笑道。突然又說:「喂,問你一件事。」

「啥事?」

「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沒啊,怎樣?」

「這幾天看你蠻煩的。」

「都是些無聊事,」我想了想:「不想讀書啊、女朋友心情不好啊、補考過不過之類的,亂七八糟。」

「還沒考試就在想補考了啊?」

「我兩次段考數學都不及格,怎麼能不補考?」

「期末考佔百分之三十五,考好了說不定就不會被當。」

「呃,那也得期末考『考好』啊。」我苦笑。

「女朋友怎麼了?」

「沒什麼,反正就是定期心情不好吧,最近怪怪的。」

「心情不好還有定期的喔?」

「你沒馬子不瞭解。」

「我姊姊就不會這樣。」

「喔,那她怎樣,天天笑口常開?」

「正好相反,」老二笑道:「天天都是母老虎。」

我不禁莞爾,想像老二在家被母老虎咬的樣子。只聽他又說:

「女朋友不高興你怎麼辦?」

「陪她啊。」

「陪她就高興了嗎?」

「也不會。」我搖搖頭:「其實也不是什麼高興不高興,就是悶悶的,問她什麼事也不講。」

「我覺得一定有事。」

「你又知道了?」

「當然啊,不然幹嘛悶?」老二說得理所當然:「跟馬桶一樣,有東西堵住就會悶,通一通就好。多去問問就可以搞清楚了。」

「真是高見,多謝指教。」

「你不高興了?」

「沒有,只是你這樣說,對我也沒有什麼幫助。」我沒好氣地說:「還有,把別人馬子比喻成馬桶,也沒什麼值得高興的吧?」

「我只是個舉個例子,」他聳聳肩:「我的意思是說,你一起悶著對她也沒有幫助。」

我心想這也有理。當下不再接口,繼續發呆。

好不容易捱到放學,我跟老二收拾書包,一起到門口買了雞排,他去搭公車,我走路去金橋。沿路我一直想著老二的話,一跟小玫見到面,我馬上說:

「喂,問妳一件事。」

「什麼事?」

「今天我在課堂上發呆,老二要我好好問問妳有什麼心事。」

「為什麼你們會聊這個?」

「我跟他聊天,提到妳最近心情不好。」

「我沒有啊。」

「妳明明有。」

「你不要聽你同學亂講。」小玫搖搖頭,有點不高興:「我是在跟你相處,不是跟你同學,你自己覺得怎樣才是重點,幹嘛拿別人的話來問我?」

我一怔,忙道:

「喂喂喂,妳先別反應那麼大,是我跟他說妳心情不好的。」

「我有嗎?」

「我說了,妳有。」

「我才沒有。」小玫把臉別過去:「還有,即使我心情不好,還那麼明顯被你發現,那你幹嘛不自己問,反而跟你的同學講東講西?」

「我問過好幾次啦,是妳不肯說的。」

「你什麼時候問過了?」

「很多次啊,像上次去陽明山那天,我就問過不只一遍。」

「還有呢?」

「還有……」我一時想不起來還有哪次,只得道:「反正很多次就對了。」

小玫聞言反而笑了,推我一把說:

「羞羞臉,想不出來就用賴的。」

「我只是一時沒想到,誰在賴了啊?」我抓了抓腦袋,又說:「說真的啦,妳有什麼心事還是要跟我說,不要一個人悶著。」

「好啦,知道了。」小玫點點頭:「我只是覺得,你最近不大關心我。」

「我覺得正好相反,我越來越擔心妳。」

「不是擔心,是關心,」小玫說:「你不要打岔。本來我的確覺得你很不關心我的,不過聽你這麼一說,我卻覺得好像真的誤會你了。」

「這話怎麼講?」

「你其實很關心我,因為你擔心。」小玫微笑起來,拉著我的雙手:「擔心到你會去找那些笨同學當軍師,真是病急亂投醫,呵呵。」

「老二才不是我的軍師呢!」

「那你的軍師是誰?雅雅嗎?」

「我才沒有去找誰當軍師哩,」我哼了哼:「只不過跟同學閒聊一下而已,就被妳取笑。再說我本來就很關心妳,還得聽我說才知道,這就叫做沒良心。」

「我就是這樣,」小玫裝模作樣地說:「再不多關心我一點,我生起氣來,搞不好還會做出更沒良心的事喔!」

「呵呵,我才不怕。」

「為什麼?」

「因為我不會不關心妳啊,」我笑道:「再說啦,像妳這種心地善良的乖小孩,才不會做出什麼沒良心的事情呢。我一點也不怕。」

「哼,你走著瞧。」她說:「我才不是乖小孩。」

「妳最乖了,」我笑著摸摸她的頭:「不要胡鬧喔,乖。」

她低下頭讓我摸,吃吃地笑了起來。

「對了,小玫,我還有件事要跟妳說。」

「你說。」

「我們下個禮拜考試,我要多花一點時間讀書。」

「所以呢?」她立刻緊張起來:「你不能來陪我了嗎?」

「沒有啦,別瞎猜。」我笑道:「我是要說,明天開始改在國家劇院咖啡部見,金橋關太早,在劇院有吃有喝,也可以一直讀書讀到妳放學,不用浪費時間走來走去。」

「喔,那沒問題。」她喘了口氣,說道:「我還以為……」

「不會的,放心吧。」我看著她的眼睛:「我不會因為任何事情犧牲陪妳的時間,這樣好不好?別擔心啦。」

「說到要做到喔。」

「放心,」我認真地點點頭:「我保證。」

她笑著親了我一下,感覺起來很開心。一邊親我,一邊還不放開握著的手。

忽然覺得,我好像早就應該這麼做了才對。

六點整,金橋準時打烊,我跟小玫收好東西往北一女走。小玫難得心情好,兩個禮拜以來第一次看她邊走邊微笑。我不禁想,讓她快樂其實很簡單,只不過多付出一點關心,多花一點時間而已。這麼簡單的事情,為什麼之前老做不好呢?

又到了北一女的門口,她停下腳步,對我揮揮手。

「凱,晚上見。」

「嗯,晚上見。好好上課。」

「我會的。」

她點點頭,一如往昔地,消失在北一女深鎖的大門中。

一月二十四日。

早上下起一場入冬以來最大的雨,清晨五點半,冷氣機的雨水聲硬生生把我吵醒,洗玻璃般地打在窗戶上,一層層的水簾,有種颱風天的感覺。

掙扎起床刷牙洗臉,空氣冷得要命,想想穿得不夠,又套了一件高領毛衣。收好書包,看著一片模糊的窗戶,從傘筒裡取出大傘,揹起書包離開家門。

下雨天真麻煩,六點半不到,每班公車都擠得一塌糊塗。足足等了四十五分鐘還搭不上,這下子保證遲到啦,乾脆蹺兩堂課,晚一點再去學校。我找了個公用電話邀小玫吃早餐,小玫剛醒,電話那頭傳來慵懶的聲音。兩人約好在以前國中那條路上的早餐店見面,我收了線,撐傘走進雨中。

這場雨下得真大,即使打了傘,褲腳書包卻還是淋得全濕。街景一片朦朧,雨水瀑布般地從騎樓傾瀉,像極了夏天下午的大雷雨。

天氣很冷,一身濕衣讓我連連發抖;沒過多久竟然打起雷來了,烏黑的天空亮著不合季節的閃電。真是個詭異的天氣,我心裡埋怨,滿身狼狽走進早餐店。

抖掉身上雨水,剛點完餐小玫就到了。她穿著一件白色短外套,一條牛仔褲,打著紅白相間的圓點點傘,看上去還沒睡醒。

「不好意思啊,把妳吵醒了。」

「沒關係。」小玫也點了餐,在我身邊坐下:「怎麼沒去上課?」

「雨太大了,擠不上公車。」我看著小玫幾乎濕透了的外套,抱歉地說:「早知道妳還沒睡醒,我就不打電話吵妳啦。」

「沒關係啦。」

「對了,妳今天這套衣服還挺好看的,是新的嗎?」

「這件衣服喔?國一就有了啊。」

「怎麼沒看妳穿過?」

「其他衣服……拿去洗了。」

「喔。」

我一時找不到話跟她說,她倒笑了起來。

「對不起啊,我還昏昏沉沉的。」

「沒關係。」

「你不打算去學校了嗎?」

「等一會兒才去,怎樣?」

「期末考哪一天?」

「後天。」

「準備好了沒?」

「差得遠呢,怎樣?」

「沒事。」小玫搖了搖頭。

「小玫?」

「幹嘛?」

「妳要我陪就說啊。」

「不要,」她又搖搖頭:「你好好用功讀書,不要蹺課。」

「妳自己呢?期末考什麼時候?」

「期末考喔……」她想了想:「好像也是下禮拜。」

「期末考哪天都忘啦?」

「反正……我已經準備好了,到時候去考試就是了。」

她好像不大願意聊這個話題,我轉移話題問:

「昨晚睡得不好嗎?」

「沒有,只是睡太少。」小玫去櫃檯拿了早餐,坐下來說:「家裡有點事在商量。」

「最近家裡很多事對不對?」

「為什麼這樣問?」

「常聽妳這麼說啊,已經好幾次了。上禮拜、詩朗隊比賽那幾天妳都說家裡有事。發生什麼大事了嗎?」

「我……」

「不方便說也沒關係,沒事就好。」

小玫聽我這麼講,忽然間沉默了起來。只見她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見氣氛不對,心想她被我吵醒難免心情不好,正想找個笑話跟她說,腦中靈光一閃,便道:

「今天天氣好怪喔,雨下得這麼大,像是夏天下午一樣。」

「是啊。」

「這種天氣,讓我想起一件事喔。」

「什麼事?」

「妳記不記得,國三下快要聯考前有個禮拜天,」我笑道:「當時也是這種天氣,本來已經很悶了,熱得要死就要下雨,我在教室讀書……」

「喔,我記得。」小玫點點頭,終於露出了笑容:「你還真夠好笑的說。」

那是一個國三下、颱風快來的禮拜天下午。海上颱風警報已然發佈,沒有人打算去學校讀書。小玫去教會了,我一個人坐在教室裡,難得班上沒人,學校空空蕩蕩很有氣氛。因此也不急著回家,悠哉遊哉準備模擬考。

天氣很悶,讀著讀著睡著了,醒來時竟然已經是晚上八點,外面一片漆黑,狂風暴雨打得門窗嘎啦作響。我心想糟糕,收拾書包剛要走,這才發現,樓梯口的鐵捲門已經被拉下來了。

我們教室在二樓,平常一到週末,學校就會把樓梯的鐵捲門拉下上鎖,以防外人任意跑到教室裡去。週末操場是開放的,這種措施確有必要。我們聯考在即,學校從善如流地開了一扇鐵捲門給國三考生回教室讀書。想來下午忘記開燈,工友見走廊一片漆黑以為沒人,就把鐵捲門給鎖上了。

這下慘了,身上一個銅板也沒有,無法打電話求援。站在二樓穿堂喊了半天,警衛室毫無回應,看樣子工友也不在。焦急間想起導師辦公室有個給老師買便當的公費箱,當下決定進去借一個銅板打電話。

辦公室的門也是鎖的,不過一個年久失修的喇叭鎖可難不倒我。平常為了替自己與班上同學竄改考卷常常沒事就溜進去,我知道如何突破這扇弱不禁風的門。來到導師辦公室門口,我照平日「訓練」一腳踹開門,熟門熟路跑到公費箱前準備拿錢。

公費箱是個木板釘成的小箱子,樣子與公寓房子的信箱差不多,有個小小縫隙可以投錢進去,如果想拿錢出來,就得用鑰匙打開箱子前面的一扇小門。我沒有鑰匙,只能拿著公費箱搖晃,希望零錢可以掉出來。沒想到,正在這個時候,突然燈光大作,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來:

「喂!你在幹什麼?快住手!」

我嚇得膽子都破了,一個不小心把公費箱摔在地上,木板釘的玩意兒應聲解體,瞬間零錢滾了滿地,幾張紫色的伍拾圓鈔票,更是隨著猛然的狂風四下起舞。

轉頭一瞧,一共三個人:學校工友、小玫、還有一個警察。

超級詭異的配對。三人皺起眉頭,四人呆立原地,老半天都沒有人出聲。

經過一場折磨人的沉默,警察開了口:

「你是董子凱嗎?」

「呃,是。」

「剛才你在哪裡?」

「我在教室睡覺。」

「睡覺?那你怎麼又在這裡?」警察問,看著地上的公費箱。

「我……我來借一點錢。」

「你怎麼進來的?」

「我……我踹門進來的。」我心想這樣子越問越糟,忙道:「是這樣的,我……我剛才被鎖在二樓,所以進來借零錢打電話,沒想到你們就出現了。」

警察眉頭深鎖,工友也滿臉不信。我正頭皮發麻,就聽小玫噗哧一聲笑了起來,這才開口跟大家解釋。原來在我睡著的同時,家裡見颱風越來越大,打電話到學校來問我是否還在;工友沒接,家裡開始緊張,於是打電話給小玫問我去向。小玫說不知道,掛下電話後越想越不對,決定自己冒著風雨來學校找人;同一時間家裡報了警,值班警察不甘不願地跑來學校巡邏。警察跟小玫在校門口碰到面,一起跑到保健室抓到摸魚看A片的工友,三人在學校找來找去,正要放棄,卻恰好抓到正在導師辦公室裡設法A零錢的我。

一番唇舌自然少不了,警察怪我颱風天在學校睡覺,工友怪我硬闖導師辦公室,警察怪工友摸魚,小玫則怪警察大喊一聲嚇到我,真是一塌糊塗。當然,小玫媽媽是老師,工友怕她;警察颱風天出來處理這種烏龍案件,心情不好自然凶神惡煞;小玫不是當事人講什麼都理直氣壯,就是我得乖乖當龜孫子,省得惹禍上身。之後好一陣子這件事還在學校流傳,搞得我每天去導師辦公室都心驚膽跳。

回憶起這件事,小玫笑得都醒了。我想想也笑個不停,一時之間,彷彿天都晴了。

當然,外頭還在下雨,甚至越下越大,吵得我們幾乎聽不見彼此的聲音。小玫喘過了氣,看看外頭陰鷙的天色,突然說:

「凱,我們好像走不了啦。」

「對啊,」我點點頭:「那也沒辦法,只能晚點去學校了。」

「你後天考試,明天得好好讀書吧?」

「明天有溫書假,可以在家讀書。」

「溫書假?」

「對啊,臨時抱佛腳專用,放一天考一天,考完直接結業式。」

「你們學校真是天堂,」小玫歎道:「練社團有公假、比賽有榮譽假,連考試都放溫書假。」

「這就叫第三志願。」

「北一女可沒這種好事,」小玫說:「不只補校,日間部也沒有。這是男校的專利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

「那你明天要幹嘛?」

「讀書啊,再不用功真的要留級了。」我說:「怎樣?打算陪我讀嗎?」

「可能不行,」她想了想,神情又低落了下去:「家裡一樣有事。」

「又是家裡有事。」

這句話只是順口一說,沒想到小玫臉色立刻一變:

「凱,我說家裡有事就是真的有事,你有什麼好不高興的?」

「咦?沒有啊?」我嚇了一跳,忙道:「只是隨便接個話,我沒什麼意思啊。」

「你有!」小玫更不高興了,大聲道:「有就有嘛,幹嘛否認?你明明知道我家有事,卻一直不聞不問,每次只要提起家裡有事你就不高興!你練社團花了那麼多時間我都沒說什麼,我家有點事,佔用你一點時間,你卻這個樣子!」

「我哪個樣子?」

「就你現在這樣啊!」她續道:「哪有像你這樣的,一定要知道是什麼事才肯體諒人家,不然就在那裡不高興!我又不是不想見你,很多事情我也不願意啊!」

我吐吐舌頭,心想還是別說了,越說只怕越糟糕。於是乖乖閉上嘴,讓她自己平靜下來。

小玫皺著眉頭,咬起下唇一言不發,好像受了極大委屈,又像真的生了氣。就這麼又隔了半晌,突然間,她毫無徵兆地掉下了眼淚。

我連忙握起她的手,問道:

「喂喂喂,這是怎麼了?怎麼突然哭了呢?」

她搖搖頭,拿起餐巾紙把眼淚擦掉。

「小玫?」

「你先等一下。」

她揮手推開我,又沉默了好一陣子。

我心裡糊塗,只覺得她家裡一定發生了重大的變故,搞不好是親戚過世什麼的,情緒竟然這麼說來就來。只見小玫一個人低著頭,又過了好久好久,這才終於說:

「對不起,我沒事了。」

「妳怎麼了呢?」我說:「突然就哭了,是不是發生了什麼變故了呢?」

「沒什麼。」小玫搖搖頭,見我一直看著她,又說:「好啦,的確有點事,不過……我不想講,你也別擔心。剛剛亂發脾氣是我不好,對不起了。」

「沒關係,心情不好盡管發我身上。」我拍了拍她的肩膀:「不過,妳有什麼傷心的事還是講給我聽,我們一起分擔不是更好嗎?」

「你不要問。」

「跟我說說不行嗎?」

「凱,拜託你,別再問了。」小玫望著我,神情帶著哀傷:「我沒什麼大事,只是一時控制不住,別擔心。」

「妳喔,最近常常這樣,」我說:「突然之間就會想東想西的,教人怎麼不擔心呢?」

「我……」她想了想:「我也不是不想跟你說,只是……我不能說,反正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

「這麼難以啟齒?」

「嗯。」

「好吧,妳不要說就不說,我也不會一直問。」我嘆了口氣:「可是妳要答應我,時候到了,或者真有我該知道的,那就一定得告訴我喔!」

小玫不說話,搖了搖頭。

「連這個也不能答應啊?」

「凱,別再問了。」她伸出食指,按住我的嘴唇:「請你相信我,該講的我都會跟你講,不能說的反正我也不會說。請你給我一點起碼的信任好嗎?」

我無計可施,只得點了點頭。

大雨仍然下著,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我倆沉默坐著,一時不知道怎麼辦。我望著小玫的表情,她似乎還在想著那件「家裡的事」,又過了許久,這才抬起頭來看著天空,似乎在決定著什麼。

我不語,只聽她開了口:

「凱,晚一點再去上課,好不好?」

「好啊,我本來就打算中午再去。」

「那我們一起做點瘋狂的事,你覺得怎樣?」

「好啊,什麼事?」

「先走再說。」

她道,站起身來。

我一怔,沒想到她說走就走,連忙拿起書包跟在後頭。正打算把傘撐開,小玫突然伸手取走了傘。

「喂,雨太大了,我來撐。」

我忙道。她搖了搖頭:

「凱,我們來淋雨。」

我還沒會意過來,就見她大步走進雨中。我急忙跟上,霎那間大雨澆灌而下,不由分說地,把我淋了個全身濕透。

小玫也是一身濕,卻毫不在乎地牽著我,站在早餐店外面,閉上眼睛,抬起頭,享受般地淋起了雨。

雨水滲進衣褲。一道道水流從領子、肩膀、髮梢與外套邊緣流下,沿袖子落在書包上。頃刻之間,就讓帆布書包褶痕上積起一池不斷傾注又不斷流逝的小小水窪。

超級大雨,打在身上既暢快又慌亂。滿臉的水讓眼前一片朦朧,我彷彿看到小玫微笑著,把臉抬向天空,迎向這場從天而降的甘霖。

「凱!你喜歡嗎?」她大聲問。

「喜歡!」我大聲說。

我們哈哈大笑,邁出步伐,並肩走在瀑布也似的大雨裡。兩人緊緊牽著手,比過去任何一次都緊,連雨水也滲透不進來。小玫的髮際滴著水流,掌心卻是溫暖的,比過去任何一次都溫暖。

她依然笑著,我卻知道她在哭。她讓傾盆大雨覆蓋面龐,用開懷大笑掩飾莫名的情緒。這是一場朦朧急亂的雨,隱藏著原本難以隱藏的的淚水,模糊著應是清晰透明的心情。

驀然間,我想起了那首歌。

上一個冬天,我們正在畢業旅行。當時還是國三,回來後就是永無休止的考前衝刺。我剛向小玫表白,她尚未回應,大家帶著心事,踏上前往溪頭的旅程。

旅程最後一夜是惜別會,當晚安排露營,同學們圍繞著比人還高的營火,在難得一見的星空下歌唱嬉鬧,享受著僅剩的無憂時光。等到明天,我們就要踏上一條新的道路,面對新的、不可知的試煉,更須在完成考驗後各奔東西,永不復今日的相聚。

營火邊放著當年的流行歌曲,擴音器裡一首首歌曲流洩而出,要我們年輕不要留白,承諾我們這裡有我也有你,年輕女孩們問著愛要怎麼說,癡情小子們做著一場遊戲一場夢;我們在馬不停蹄的憂傷中,帶著一顆顆年輕的心,企盼著未來不是夢,認真過著每一分鐘。

星空寒冷燦爛,同學快樂感傷,複雜牽絆的情緒,凝結成一幕幕永難忘懷的景象,至今依然清晰。

我獨自站在遠方,沒有加入他們,遠離著人群。當時的我既沒有離愁、也沒有對聯考的擔憂;唯一在乎的,只有遙不可及的,站在人群中的小玫。

她總是站在人群中的,與永遠自外群體的我遙遙分隔。我想進去站在她身邊,卻不願與大家分享這個「身邊」。我期待她的回應,卻又因為不知她會如何回應,感到無比擔心。

這時,擴音機裡響起了鄭怡的「心情」。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打從頭一個音符開始,就把眼前的景象與歌曲旋律結合在一起。星海與營火,小玫與人群;我跟著旋律想像自己醉了,在滿天星斗中,想像著晴天與雨天的心情。

那一夜很長,卻也很短。如痴如醉的我,在遠方怔怔地望著她。

天明回程,在溪頭停車場,結局出現喜劇,我得到了她。當天下著跟今天一樣的大雨,小玫羞澀微笑著,給了我企盼中的回應。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我的心中,卻有著亮麗奪目的太陽。

與今天一樣的大雨啊,我不禁想。那時的我如此狂喜,今天的她卻這般憂傷。我好想知道那隱藏在雨水裡的眼淚是從何而來,也懊惱自己無法理解,沒有辦法與她共同承擔。

兩人走在雨裡,交換著鴻溝兩側的心事。我們依然笑著,笑聲裡卻隱藏著未知的風雨。突然瞭解了當年同學們的心境,在這樣的笑聲中,我們馬上就要經歷一段從未想像過的、難以橫越的考驗。或許就像小玫所說,是天父不可測的、殘酷的安排。

我們一直淋雨,旁若無人走在人人躲避的街道上。雨勢終於轉小,朦朧的街景再度清晰。小玫撥起散亂的頭髮,害羞地要求要到我家去坐坐。我有點不安,卻也不再拒絕,在尚未結束的小雨中回到家。

家人都去上班了,屋裡空無一人。我取了毛巾給她,濕透的全身卻不是一條毛巾能夠處理的。小玫跟我要了一套運動服,跑到浴室換上,我在尷尬中等她,又取笑她穿我衣服鬆鬆垮垮的樣子。

小玫紅著臉,自己拿濕衣服去烘乾機。我利用時間換了一套乾淨制服。沒過多久小玫回來了,裹著毯子蜷曲在沙發上,靠在我身邊。

她開了口。

「凱?」

「嗯?」

「剛才好玩嗎?」

「好玩。」我點點頭:「不過我怕妳感冒,下不為例。」

「好。」她輕聲答應。又說:

「問你一件事。」

「嗯?」

「為什麼你讓我來你家?」她輕輕地問:「上次要你去我家,你卻怎麼都不肯。」

「我不知道,」我搖了搖頭:「或許是因為妳來過我家吧,也或許因為我是男生,再不然就是我還不想跟妳分開,淋濕了總得處理一下。反正,今天的感覺跟上次不一樣。」

「凱,我覺得你在騙人。」小玫說:「你早就知道我要你去我家幹什麼了,對不對?」

「我不知道啊。」

「不,」她堅持:「你知道,只是在逃避。」

「沒有,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依然搖頭:「妳說得這麼鄭重其事的,其實只是去妳家玩而已,我們還能幹嘛呢?難道……」我遲疑半晌,故作輕鬆地說:「難道妳早就安排好了,要跟我『那個』不成?」

「是啊。」

她毫不遲疑,笑著點了點頭。

我一愣,隨即笑道:

「妳少來,我才不上當。」

她看著我,眼神中像是有話想說,卻只是吁了一口氣,露出一個頑皮的微笑,對我說:

「好吧,不鬧你就是了。」

「看吧,我就知道。」

「你什麼都不知道。」她低聲說。停了半晌,又問:「咦?現在幾點了?」

「十點半。」

「你什麼時候要去學校?」

「十一點出門剛好。」

「那我再問你一個問題。」

「講啊。」

「這次不是開玩笑。」

「好。」

「假如說,我是說假如喔,」她看著我,認真地問:「那天要你來我家,真的是為了要跟你……那個,那你的態度還是這樣嗎?」

「呃,應該……還是吧,」我知道無法逃避,只得正面回答:「那天在陽明山已經說過了,我們年紀太小了,這麼做或許會後悔。」

「嗯。」她點點頭。

「所以,我不急,」我認真地說:「如果我們能夠走到那一天,那才會是我們真正……在一起的時候,到時候我們就不會分開了,『那個』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事了。小玫?」

「嗯?」

「妳還有一句話沒說,把它說完。」

她抬起頭,有點訝異地望著我,卻點了點頭,雙眼迷迷離離地:「你真厲害,知道我在想什麼。我最近常想,或許我們早一點『那個』也沒有什麼不好。都上高中了,感情又那麼好,這樣下去,總有一天人家會是你的。」

「總有一天,」我接口:「但不是現在。」

「是啊,總……總該有那麼一天的,」她嘆了口氣:「你體貼我,想要負責任,這些我都明白,我也知道你不會隨便看待這麼重要的事。我只是在想,會不會有一天,當我們都準備好了,卻發現來不及了呢?」

「來不及什麼?」我一笑:「『那個』嗎?」

「你別開玩笑,」小玫制止我,卻沒有生氣:「我是說,怕我們到時候就分開了。你上次說如果會分開就不該『那個』,我卻覺得,如果哪一天我們分開了,我會後悔在一起的時候沒有把自己給你,對你很不公平。你懂嗎?」

「呃。」

「呃是什麼意思?」

「呃,就是懂啦。」我搔了搔頭:「唉,跟妳承認算了,其實我一直很怕妳問這個問題。」

「為什麼怕?」

「妳不是男生,」我尷尬地笑了笑:「妳不瞭解我們男生在這種事情上的困難。這要怎麼講呢,男生對這種事情會……有反應,妳當我不想要嗎?可是,我們不像女孩子一樣,把這種事情當成感情象徵什麼的……」我乾笑一聲:「也不是不會,應該說不只是這樣。我們遇到那種事,很容易……用一種色色的角度在解讀,所以不喜歡講這個。」

「色色的?」她一怔,笑了起來:「這是什麼意思啊?」

「呃,就是說,身體會有反應嘛。」

「嘻嘻,」她臉也紅了,點點頭:「嗯,我知道。」

「所以了,我不喜歡用這樣的角度在看妳,」我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就像國中時有一次跟妳說的,妳是我的小仙女,我比較喜歡用乾乾淨淨的角度跟妳在一起。說說話、唱唱歌、走走路,喝杯咖啡看場電影的,已經很滿足了。」

「然後呢?」

「只是這樣而已,」我搖搖頭,鬆了口氣:「至於妳說什麼未來怎樣,我覺得那都不是我們應該考慮的問題。現在這樣很開心,心裡……嗯……快快樂樂的,也就很好了啊。至於有沒有『那個』根本不是重點,有些事情還是別放在嘴上談,等時候到了,時機成熟了,其實也就水到渠成了不是嗎?」

「嗯。」她點點頭,看起來很滿意。

「所以了,不要東想西想,快快樂樂地談戀愛,這樣多好。」

聽我這麼說,她眼中忽然閃出一絲難以捉摸的神情,隨即隱藏起來,起身說:

「衣服應該乾了,我去拿。」

說著她就起身去陽台。我望著她的背影,心裡泛起一股說不上來的滋味。下意識摸了摸她坐過的沙發,座墊上猶有餘溫,帶著似有似無的香味。

過了好一會兒,她換回原來的衣服,回到沙發前說:

「十一點啦。」

「嗯,我也該走了。」

我點點頭,站起身來。

兩人收好東西,我揹起溼淋淋的書包,與她一起離開了家。外頭依然下著小雨,我們撐傘共行。兩人沒再多說什麼,只是約好了傍晚中正紀念堂咖啡部見面的時間。

明天是溫書假,小玫問我是否要讀書,我心裡拿不定主意,只說晚上見面再講好了。這麼說著公車來了,兩人在站牌邊道別。我上了車,只見她還站在站牌下,對我揮了揮手。

公車空空蕩蕩地沒什麼人,我找了個位置坐下,車窗外小玫的身影已然消失。

我嘆了口氣,坐在逐漸遠離的車子裡,告別了這個大雨中的,充滿各種異樣情緒的早晨。

一月二十五日。

今天是溫書假,整天不用上課,我決定不讀書,陪小玫去看電影。

這次期末考一共考三天,明天、禮拜六與下禮拜一,學校安排了溫書假,放一天考一天。這是個奇怪的制度,彷彿鼓勵大家臨時抱佛腳一般,我實在不懂為什麼學校會有這種設計,這可不是教育者該做的事。

說也奇怪,前陣子小玫總是逼我念書,今天卻主動約我看電影。或許因為昨天早上離開我家前的氣氛不對吧,晚上接她下課時一反最近的悶悶不樂,看上去十分輕鬆,一見面就笑咪咪地問我後天考哪幾科。聽說是國文、歷史與公民,她當場拍手笑道:

「太好了,你文科好,那明天不用抱佛腳啦,陪我去看電影好不好?」

我怔了怔,這可不是平常的小玫,忙不迭答應了她。回家後還特別挖撲滿,把裡頭五千塊錢都摳了出來。看看隔天行程如何,找機會帶她吃一頓好的,讓她開心開心,不要一直心情不好。

今早依然下雨,兩人八點在她家樓下碰頭,搭車去館前路麥當勞享受了一頓好整以暇的早餐,向跑進麥當勞推銷報紙的老伯買了份民生報,準備翻翻電影版面,決定待會兒看哪部片。

春節院線還沒上檔,目前都是剩下的聖誕節檔期片:「龍兄虎弟」,阿諾演喜劇,小玫搖頭說:「他笑起來很詭異,演終結者比較合適」;「靈異入侵」,一個玩具娃娃被鬼附身的殺人恐怖片,小玫皺眉表示:「我才不要買票被鬼嚇」;「雨人」,不知道故事講什麼,湯姆克魯斯跟達斯汀霍夫曼主演,小玫嘖地一聲:「我不喜歡看兩代小白臉一起演戲」;「上班女郎」,連哈里遜福特跟雪歌妮薇佛這種大卡司都有,介紹說是「一位年輕女性在職場奮鬥、最後功成名就、找到愛情的故事」,小玫盯著報紙遲疑片刻,最後還是搖頭:

「現代灰姑娘,算啦。」

我無計可施,陪笑表示那就別去看電影了,最近重慶南路開了一間新的MTV,說不定有些錯過的老片還不錯看。小玫一笑,立刻拒絕:

「孤男寡女的,我才不要去。」

「喂,昨天怎麼說來著?」

「那是昨天,誰叫你愛當正人君子,今天沒機會啦。還有什麼主意?」

她調皮笑著,堅持今天「一定要看場好電影」,滿臉鬧我的模樣,根本就是在看我這場戲。我傷透腦筋,畢竟電影就那麼幾部,最終找到辦法,約她回景美佳佳戲院,看一齣由勞勃狄尼洛主演,既非阿諾、又不是恐怖片、沒有兩代小白臉對戲,更不是現代灰姑娘的黑色喜劇片「午夜狂奔」。

從城中區趕回景美時已經快十點了,雖然白跑一趟城中區,兩人還是在公車上聊得十分愉快。電影十點開場,我們趕著買票,急急忙忙坐進位置,結果預告片竟然還沒有放完。

早場、週三加二輪,戲院只有我們兩人,到頭來一樣是孤男寡女,只是螢幕大了好多倍。「午夜狂奔」精采絕倫,勞勃狄尼洛飾演一名被FBI開除,轉作賞金獵人的警察,為了贏取高額賞金,押送一名幫黑道洗錢的會計師,在FBI、同行賞金獵人、黑道大哥共同追捕中,驚險萬狀從紐約一路跨越美國,成功在午夜前達成任務,把會計師送回洛杉磯。

這部片子充滿各種荒謬笑點,勞勃狄尼洛演技高超,帶著點倒霉的幽默表情滿臉都是戲。過場節奏極快,情節毫無冷場。小玫看得目不轉睛,緊張起來用力抓著我的手,遇到笑點時暢快地捧腹大笑。我心裡高興,卻不敢轉頭望向她,生怕打斷了這麼好的氣氛。小玫彷彿忘了這陣子以來的低落,重新回到國三那種無憂無慮,只有開心,沒有憂愁的日子裡。

電影看完才剛過中午,外頭雨停了,空氣依然潮溼。我們沒有什麼行程,只是牽著手,走進一樓的「來欣百貨廣場」。

兩人都是景美人,從小就住在附近。景美夜市離我們學校約四站公車,說近不近,說遠卻也沒有多遠,走路約半小時,剛好是一段沒事不會晃過來的距離。國三時兩人來過一次,當時快畢業了,我們躲著兩班導師,下定決心不去晚自習,溜出來看電影轉換心情。那次看的是張國榮和王祖賢主演的「倩女幽魂」,看完後散步回家,路上小玫一直埋怨,「以後不准看鬼片啦,害我走在巷子裡都害怕」。我則滿心疑惑,連連表示「剛剛明明看的是愛情片好不好」。

佳佳戲院不是二輪戲院,隔壁還有一間來來戲院,放的都是院線片,只不過檔期比較久,有種二輪戲院的錯覺。兩間戲院都不會太小,跟公館東南亞差不多,甚至還超過台電大樓對面的大世紀戲院。票價也不貴,早場只要四十元一張,比雞排才貴五元。這附近還有一間僑興戲院,這間就是真的二輪戲院了。位在黑黑的巷子裡,門口陰暗陳舊,像是西門町的紅樓戲院,我從來沒有去過。

來來、佳佳兩間戲院分處四樓與六樓,電梯很小,一樓是「來欣百貨廣場」。這裡有好多好玩的小店鋪,像是只有一層的萬年大樓。不管服飾店、髮飾店、娃娃店、裁縫店、皮鞋店、小豆苗、眼鏡行、唱片行、舶來品店、偶像明星卡片交換店……想得出來的流行玩意兒,這裡都買得到。

當然,比起西門町,來欣百貨只能算是「具體而微」,東西是有,卻不是那麼好逛,一種店鋪只有一間,備貨也不齊全,往往要跟老闆訂再來取貨。商場很舊,燈光黃黃地,有種拖泥帶水的感覺。以前都是逛夜市順便過來,不然就是特別要去模型店買材料,買完就走很少逗留。今天正好沒事,兩人牽著手,漫無目的走進了來欣百貨。

兩人邊逛邊聊,這裡每間店都帶著小玫或我的「單獨記憶」。國一上我跟同學來買模型,國一下小玫帶妹妹訂做才藝表演澎澎裙;國二上我陪小燕學姊挑幸運手環,國二下小玫跟她最好的朋友金秋燕來買「姊妹球鞋」;國三上我在這裡轉錄精選輯錄音帶,國三下小玫在這裡配了一副銀邊眼鏡,一直用到今天。

來欣百貨廣場沒有兩人的共同回憶,卻有著與彼此同學的足跡。甫仔是小玫前男友,他們曾經來這裡買過情人項鍊;我跟甫仔搶小玫之前也來打過電動。很奇妙的感覺,離開了曾經的生活圈,直到今天,我們才一起踏進這間離家最近的、大家都來過的商場。

商場很小,沒幾步就走完了。離開來欣百貨,兩人跑到尚未開張的景美夜市閒逛。景美夜市早上是市場,午後大部分攤位都在準備打烊。魚販洗著攤位,菜攤收著籮筐,只有全年無休的水煎包,照例排著長長的隊伍。

「妳餓了嗎?」

「還沒。」小玫搖頭:「還有,我不吃這間水煎包。」

「真的喔,這間水煎包很有名耶。」

「皮太硬了,不知道在有名什麼。」小玫搖頭:「我來景美都只是吃夜市。」

「哪攤?」

「很多啊,」她想了想:「前面的麻油麵線、青草茶、市場裡的米粉湯,還有豆花店都常去。」說著一笑:「對了,還有鹽水雞,我想吃那個。」

「鹽水雞喔?」我皺眉:「那攤都嘛傍晚才開啦。」

「唉,好吧。」她想了想,似乎覺得很沒趣:「的確早了一點,現在沒東西逛。」

「妳想逛夜市嗎?」

「嗯。」

「為什麼啊?」

「嗯,」她遲疑半晌,搖頭說:「也沒什麼理由,很久沒逛了。」

「晚上再來嘛。」

「不要,」她還是搖頭:「難得有這樣一天,我不想同一個地方跑兩遍,不然找個老街也好,反正不要呆在景美啦。」

「這個嘛……」我想了想,這時候有開的大概只剩基隆夜市了吧。當下說:「不然乾脆跑遠一點,找個遠一點的地方吧?」

「好啊,」她忽道:「那我們去淡水好不好?」

「哦?」我一怔:「淡水喔,太遠了吧?」

「又沒事。」

「這樣好嗎……」我稍稍遲疑,基隆我比較熟,淡水卻沒有自己去過。望著她嬌嫩的面龐,決定還是順著她。於是說:「好,那就走吧。」

「聽說火車停開了,要怎麼去?」

「坐客運,先去台北車站再說。」

我搔了搔頭,剛回來又要過去了。當下牽起她的手,走到羅斯福路上找公車。

說是「很方便」,結果竟然連「坐客運」本身都是一場大冒險。兩人先坐了四十分鐘公車來到台北車站,下車後卻找不到客運站。附近都在施工,印象中方方正正的台北車站已經拆掉了,變成整區迷宮也似的工地圍籬。公路西站其實就在忠孝西路對面,後方搭建了一個臨時火車站,周遭道路歪歪扭扭沒有一條是直的,計程車、私家車、公車、摩托車,公路局,各種客運野雞車……擠得水洩不通,好不容易找到了客運站,過個馬路卻依然險象環生。

西站人山人海,由於北淡線停駛,所有來往淡水的人都必須坐客運。小小客運站複雜異常,票口雖多卻指示不清,只見一道道人龍不知道該排哪條。好不容易買到票,找搭車口又費了一番功夫。排著排著被旁邊阿姨提醒「補票要排那邊啦」,結果又得重新排隊。

補票歸補票,倒是順利上了車。上車前我一直問剪票阿姨「這班是去淡水沒錯吧」,剪票阿姨不耐煩地撕了票,口齒不清地說「對啦……三芝那邊……就淡海啦……」害我沿途都提心吊膽,生怕坐錯路線,跑去什麼奇怪的地方。

小玫任我忙東忙西,笑咪咪地什麼主意也不出,彷彿看我著急很有趣一般。客運車廂舊,講好的冷氣吹的全是熱風,車窗嘎嘰直響,瀰漫說不上來的氣味。

整條北淡線舊鐵道都在施工,聽說要利用既有路線建立地鐵系統「捷運」。施工圍籬比馬路還寬,往淡水的道路原本就窄,加上圍籬只剩兩線道,許多地方甚至被壓縮到只有一條車道,還得靠交通警察指揮南北車道輪流通行。

塞車塞得不可思議。前後花了一個多小時,窗外總算出現了著名的關渡大橋。客運跑得比腳踏車還慢,我們坐得腰酸背痛,盯著那座紅色的橋都看煩了,關渡大橋卻依然不肯從窗外離開。

座位中央有扶手,扶手很髒,尾端有個打不開的菸灰缸。我想把扶手抬起來靠小玫近一點,按下按鈕卻拉不動,只得把手放在扶手上,讓小玫把手臂墊在我的手臂上,既牽我的手,又不用碰到那個菸灰缸。

陳舊的車廂、超級大塞車,窒悶的空氣,全都沒有影響小玫的心情。沿路她一直微笑著,握著我的手不放,掌心暖暖地,像是隔離外面的世界,在手掌裡圍出一塊屬於我們的私密空間。

車廂裡暗,外頭倒是個大晴天。小玫坐在窗邊,隔著霧霧的玻璃看風景。兩人偶爾說說話,多半時間只是牽著手各自發呆。她不知道在高興什麼,臉上帶著一絲很淺的微笑,比起半年來的每一天,好像今天的她,終於變回了我印象中的「小仙女」。

小玫是我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女朋友,之前雖然喜歡過菲子,跟蘭蘭學妹曖昧,跟雅雅出雙入對好幾個月,也跟小燕學姊「相處」過一段時間,但說到名分,小玫還是我唯一交過的女朋友。畢業旅行時她接受了我的追求,接下來的半年是人生中最快樂的時間,雖然聯考壓力揮之不去,但只要身邊有她,就算壓力再大我都甘之如飴。國三那一年,比過去整個人生都逍遙。

清晨的早餐店、下課的幾分鐘、中午在涼亭吃便當、傍晚在夕陽中漫步,晚自習前躲起來偷偷擁抱,晚自習後牽手回家……片刻短暫的見面,充實著考前的每一天。隨著模擬考逐漸爬升的成績,她的微笑,變得一天比一天更溫馨。

晚自習前黑暗的教室裡,我唱歌給她聽;傍晚的夕照中,她帶我跑到音樂教室彈琴給我聽。我們聊著未來、談著彼此,雖然那些計畫都不曾實現,但光是一起計畫未來這件事,本身就是一種幸福。

同學們都是苦悶的,只有我是快樂的,我甚至希望那段時間能夠一直延續下去,永遠不要畢業,不要結束。

小玫喜歡穿長裙,粉紅色的、白色的、淺藍色的,有的有花邊有的帶著閃亮的扣子。由於國三才解除髮禁,她的頭髮直到畢業才剛過肩膀。她曾說,等哪一天頭髮留長了,她會去綁一個「像是希臘神話女神」的髮型給我看;我則微笑回答「每一天的妳,都是我心目中最漂亮的小仙女。」

是的,當時她就是我的小仙女。漂亮的臉蛋、飄逸的長裙,還有甜美的笑容。

然而,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小仙女」變了。過去小玫總是笑吟吟地、笑呵呵的,笑聲又輕又柔。近來她的微笑少了,心事多了,就算笑也只是無聲微笑,頂多取笑我的時候才偶爾會出聲,但那也只是因為「好玩」,而不是感到「開心」。

為什麼呢?

因為「家裡的事」。

她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經濟問題嗎?不會的,她爸爸是公務員、媽媽是老師,收入都很穩定。難道是前幾年股票暴跌遭受損失了嗎?也不會啊,就算虧很多好了,起碼收入不是問題,損失再大也不至於餓死,她們還住在那裡,仍舊參加教會活動,既捐助又辦活動,分明就是有錢又有閒,看樣子錢不是問題,再說就算真有問題,那也不會是小玫要擔心的問題。

是因為有人過世嗎?看樣子也不像。小玫爸媽都活得好好的,妹妹也在,之前從沒聽過她談到祖父母,證明就算健在感情也不深。若是另有感情很好的親戚過世吧,也不至於難過大半年啊。

那是因為我嗎?社團活動太多,沒時間陪她?或許有些關係,但比完詩朗隊後我就完全沒有參與社團活動了呀。兩個多禮拜從早陪她到晚,她的心情卻越來越沉重。那天上陽明山、淋雨完跑去我家,小玫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看樣子跟陪她的時間長短並沒有直接關係。

是在我們之間的感情有變數嗎?這有什麼好擔心的呢?早上見完傍晚見,傍晚見完放學繼續見,她念女校又不會有人橫刀奪愛,我又沒跟其他女生往來……頂多偷看程嘉箏學姊兩眼……這也不至於影響感情吧?

那是在擔心我們不能一直下去嗎?這幾天她提過什麼考到不同縣市之類的,但一來那是遙遠的兩年半以後的事,再說她擔心的也不僅只於此。昨天還在提什麼「如果沒有『那個』會不會後悔」之類的問題,好像一副馬上就要分手的樣子。我怎麼想都覺得這種考慮十分荒謬,若不想在一起了,那就沒什麼好後悔的;如果繼續在一起,那就只是個時間問題,小玫一定有別的想法,而不是她話裡的意思。

實在猜不出來,我轉頭看她一眼。小玫正望著窗外,發現我的動靜,微笑著問:

「怎麼啦?」

「呃,沒什麼。」

「說嘛。」

「我看……還是算了。」我忙道:「好好一天,說那些幹嘛。」

「喔,我知道了。」她「無聲」地一笑,點了點頭:「你又要問我在『悶』什麼了,對不對?」

「呃……是啦,」我搔搔頭:「要是妳肯說。」

她依然微笑著,卻搖了搖頭。

「凱,那件事已經不重要了,你別問。」

「什麼叫做『已經不重要』了?」我一怔。

「這個嘛,我想想看該怎麼跟你解釋。」她停了半晌,先是輕輕嘆了口氣,隨即又笑了起來,聳聳肩說:「算了,直接講重點好了。在我身上的確發生了一件非常傷腦筋的事,不過我已經想通了,所以就沒事了。這樣講可以嗎?」

「呃,這跟沒講一樣。」

「我本來就沒有要講啊,是你要問的,我只是在解釋『不重要』的意思。」她搖了搖頭:「很多事情本來都是小事,如果我們看得很重,那就會變成嚴重的事了。反過來說,即使發生了什麼天大的事,要是我們想得開,或者即使想不開也不能改變結果,那就沒差了,所以也就不重要了。」

「所以的確有件『天大的事』,但是妳現在想開了,是嗎?」

「沒錯。」

「跟我有關嗎?」

「我的事,不管怎樣都會跟你有關呀。」

「雖然跟我有關,但妳卻不能跟我講?」

「不是『不能』講,」她指正:「是『不想』講。或者說不想現在講,反正總有一天你也會知道,那就不用急著講啦。」

「等等,」我忙道:「如果真的是一件『天大的事』,那我不該早點知道,有個準備嗎?」

「嗯,你說的不能算錯,但什麼又是『早點』呢?」她緩緩地說:「舉個例子來說吧,如果哪一天我們結婚了,然後我懷孕了,這算不算『天大的事』呢?」

「那當然啊。」我臉一熱:「所以?」

「那我們現在就得討論嗎?」她笑了起來:「很多事情都是這樣的,你要選什麼類組、你的大學聯考、未來出社會想從事哪一行,這些都是『天大的事』,難道都要現在討論嗎?」

「這些都要及早規劃,當然要。」我皺眉:「再說這跟妳的事不相關吧?在妳身上發生了一件事,代表那是一件被動出現的,也是已經發生的事,我猜妳也是無奈接受的,跟我們主動規劃未來可不一樣。」

「你怎麼知道我是『無奈接受』的?」她一怔。

「那是一定的好嗎?」我說:「妳不高興,代表不是好事;妳不肯講,代表不想讓我擔心,卻又沒辦法自己排解。所以當然是無奈的、被動接受的嘛。是妳媽媽逼妳做什麼妳不情願的事嗎?」

「呃。」小玫一怔,似乎被我說中了什麼,咬著下唇,輕聲歎道:「算你聰明,什麼訊息都沒有,倒是猜得蠻準的。沒錯,是我家裡逼我做的,我一點也不想這麼做,但是沒有辦法,非接受不可。」

「是什麼事呢?」

「你別問。」她依然搖頭,低聲說:「凱,你對我好,我是知道的。剛剛已經說過了,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這件事既不能避免又不能事先規劃,那就順其自然吧。好不好?」

「連點心理準備都不能有嗎?」

「嗯……唉。」她輕嘆一聲,還是搖了搖頭,柔聲說:「凱,你別這樣嘛。前陣子我想不開,天天對你愁眉苦臉。現在我想開了,你就別逼我一直回到那種情緒裡頭,請你支持我的決定,陪我一起……順其自然,跟我開開心心在一起就好了,好不好?」

「呃……好啦。」

「對嘛,開開心心的才像你。」她終於又笑了起來,甜甜地說:「我最愛的就是這樣的你。很真心,什麼都願意承擔,就算很勉強也會答應我,還會可可愛愛的說聲『啦』。好啦、對啦、是啦、可以啦、算了啦……這是一個好男朋友的語氣,女生都會喜歡這樣的你,難怪豔遇這麼多。」

「我只要妳一個『女生』就好了,」我嘖地一聲,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少在這邊虧我,我可是乖乖的。」

「我知道呀,你最乖了。」

她笑咪咪地說,靠在我的肩膀上,不再言語。

經過漫長的車程,我們輕聲聊天,來到淡水時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了。陽光減弱,一下車就覺得冷,寒風比台北市刺骨許多。公車停在萬熹大飯店旁邊,附近滿是工地,原本的淡水車站已經被打掉了,圍籬裡都是機工具,卻沒有看到什麼工人在做工。工程車、小貨車、大卡車……停得到處都是,比中午看到的台北西站還亂。

亂歸亂,卻十分冷清,跟印象中的淡水很不一樣。小時候家裡常帶我來淡水,每次都是來吃海鮮,不然就是逛逛、吃點小吃,來碗荔枝冰什麼的。由於來的時候都是傍晚,我對淡水的印象很模糊,只記得火車站旁一條街,走一走就會走到河邊。

小玫提議來淡水,卻沒有說要來幹什麼。兩人站在街頭,我問道:

「好啦,終於到了。妳想去哪裡?」

「隨便,都好。」

「去紅毛城?砲台?還是去淡江大學逛逛?」

「走路能到嗎?」

「要走一陣子,搭公車比較快。」

「那算啦,」小玫搖頭:「我只是想跟你來到一個很遠的地方走一走而已,不是真的要去看什麼名勝古蹟。剛剛坐車坐太久了,我們在這附近散散步就好。」

「也行,不過沒什麼地方可逛。」

我說,牽起她的手,兩人走進小小的街道。平常淡水人很多,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十分冷清,路上沒有多少行人。新舊相間的建築交錯,路卻很小,加上沒有人行道,不時還得避讓靠得很近的機車。

淡水市街很有特色,說是老街,到處都是水泥公寓樓宇;說是一般市鎮,卻又不時出現帶著古早味的磚造平房。街上有電動玩具店、唱片行,卻也有木料行、木桶店,或者掛著生鏽「菸酒」公賣局鐵招牌的雜貨店。店門口坐著老人家在聊天,攤販有的開有的不開,不開的好像很久沒開了,開的卻又沒人站在攤位上,有種懶得開的感覺。

走著走著,「阿婆鐵蛋」招牌出現。我拉著小玫進去逛,買了三顆鐵蛋,小玫見有小顆的,又加買了一整包。原本以為她愛吃鐵蛋的,搞了半天她只是因為可愛才買,才吃一顆就皺眉頭嫌硬。

我哈哈大笑,「妳不吃我吃」,把整包都拿了去,一邊啃著蛋一邊走路。

「你愛吃這個喔?」小玫好奇地問:「賣這麼貴,老闆是怎麼把蛋變成這樣黑黑硬硬的啊?」

「其實就是滷蛋啦。」我解釋:「作法很簡單,先滷蛋,等表面乾了之後回鍋再滷,一直滷就變成這樣硬硬有彈性的皮了,其實蛋黃還是一樣的。」

「為什麼要發明這種煮法呢?」

「聽說以前只是賣滷蛋,賣不完的蛋會壞掉,所以老闆就回鍋再滷一次。」我嚼著鐵蛋:「滷完放著賣,賣剩的被風吹乾再滷,滷來滷去越來越硬又越來越黑,大家覺得很新奇,後來就直接賣這個了。」

「那小顆的呢?」

「那是新產品,小時候來只有賣大的。」

「要滷多久才會變成那麼小顆啊?」

「咦,什麼意思?」我一呆,隨即會意,當場哈哈大笑:「小顆不是滷出來的啦,那個是鳥蛋,不是雞蛋呦。」

「討厭,笑人家。」小玫臉一紅,推我一把:「你愛吹牛,那你回答我這個,小顆的是什麼鳥的蛋?」

「鵪鶉蛋啊,就是夜市賣烤鳥蛋那種很小顆的,蛋殼花花的那種。」

「真的嗎?」

「真的真的,騙妳幹嘛。」我笑道:「平常我們去菜場,有的菜攤會賣那種煮好已經剝殼的小鳥蛋,那也是鵪鶉蛋。妳知道鵪鶉蛋是怎麼進入台灣的嗎?」

「這你也知道?」

「沒錯,妳好好聽著吧。」我笑道:「鵪鶉鳥一開始是被拿來當寵物鳥引進的,後來有一群船員發現日本人吃鵪鶉蛋,回來就開始學著飼養鵪鶉,想要在台灣推廣。養鵪鶉比養雞便宜,蛋雞要養八、九個月才能下蛋,鵪鶉一個半月就能下蛋;一顆雞蛋大概是四、五顆鵪鶉蛋的重量,但是批發價也差不多這個比例,等於養鵪鶉並沒有比較吃虧。」我換了口氣:「更重要的是『換蛋率』。蛋雞飼料比較貴,換蛋率大概在二點四到二點五之間,鵪鶉蛋的換蛋率卻只有一點多,養的時間又短,算算養鵪鶉比較賺錢呢。」

「啊?」小玫聽得一愣一愣的:「什麼叫做『換蛋率』?」

「就是吃多少飼料換到多少蛋的重量比率,公式是飼料重量除以產出的蛋重量的比率。」我解釋:「雞吃飼料才會下蛋,問題是雞本身也會消耗飼料,不可能一公斤的飼料產出一公斤的蛋呀,所以要計算『把飼料換成蛋』的比率,這就叫做『換蛋率』。換蛋率越低,代表家禽自己需要的能量越少,飼料變成蛋的比率越高,舉例來說蛋雞的轉換率是二點五,代表吃兩公斤半的飼料只能得到一公斤的蛋,鵪鶉只要一公斤多的飼料就能換到一公斤的蛋,那當然是換蛋率越低的越賺錢嘍。」

「原來如此。」小玫恍然大悟,滿臉佩服:「哇塞,你竟然連這個都知道!這都是哪裡學來的啊?」

「我媽媽是檢驗局的嘛,她要去看工廠,出差到中南部沒人照顧我只好帶著去,聽他們在工廠講一講就學會了。」

「瞭解。」她連連點頭,又問:「那為什麼平常我們都是去買雞蛋,而不是去買鵪鶉蛋呢?」

「因為用途不同。」我又說:「鵪鶉蛋小,因此殼重的比率相對就大。或許對養鵪鶉的商人來說比較划得來,但是換成消費者就吃虧了。再說這麼小的蛋也很難處理,別人煎一個雞蛋,換成鵪鶉蛋要煎五個,光打蛋媽媽就翻臉了吧。」

「哈哈,說得也是,」她笑道:「那到底是誰在買鵪鶉蛋呢?」

「一般不會直接賣給消費者,」我解釋:「鵪鶉蛋分成生蛋與熟蛋兩種通路,路邊烤鳥蛋買的就是生蛋,這是比較少量的。大宗的多半是熟蛋,工廠統一煮蛋摔殼分裝,賣給做酒席的餐廳啊、賣佛跳牆的啊、做成罐頭出口啊,比生蛋的量大很多。」

「真的喔?」小玫追問:「你剛剛說什麼『摔殼』,蛋也可以摔啊?」

「非摔不可,不摔沒辦法去殼。」我認真說明:「鵪鶉蛋學問大了,工廠裡會有機器把蛋立起來,一邊煮一邊轉,這樣蛋黃在會集中在中央。之後用甩的方式讓蛋殼破裂剝落,因為已經熟了,鵪鶉蛋殼又薄,機器調整好力道整批甩,蛋殼就會自己脫落,裡面的蛋還會彈來彈去超級可愛。之後用水沖一沖碎殼,這樣就算完成啦。這是整條的生產線,好幾萬顆小小的蛋在擺那裡很壯觀的。」

「咦?為什麼要把蛋黃集中在中央?」

「鵪鶉蛋蛋白比較稀,不這麼做就會偏到一邊,一剝殼會發現蛋黃露在一側。這麼一來就不能摔了,一摔就裂變成瑕疵品,那就不能賣啦。」

「好傢伙,學問好大,」小玫噗哧一笑:「你還真是鵪鶉專家咧。」

「我才不要當『鵪鶉專家』,妳是在笑我醜嗎?」

「咦?這跟醜有什麼關係?」

「唉,原來妳沒聽過這個故事。」我嘆了口氣:「這裡有個寓言,是小時候媽媽講給我聽的。說是有個獵人要上山打鳥,出發前遇到鵪鶉媽媽,鵪鶉媽媽請獵人不要捕捉牠的小孩,獵人就問:『妳小孩長什麼樣子?』鵪鶉媽媽說:『你上山去,看到最漂亮的小鳥就是我的孩子。』獵人答應了,上山打鳥,結果打得卻都是小鵪鶉。鵪鶉媽媽很難過,問獵人為什麼不遵守約定。獵人無辜地說:『我打的都是最醜的鳥啊。』」

「然後?」

「沒有然後了,」我皺眉:「這個寓言是在說每個媽媽都覺得自己的孩子最好。小時候我覺得鵪鶉媽媽好可憐,聽完故事難過了好久。後來媽媽就拿這件事取笑我,每次我拿了什麼做得很糟的美勞作品回家,她就會一直笑,然後說『這個美勞作品好漂亮啊,鵪鶉媽媽好喜歡呀』,我一聽就很生氣,她反而笑得更開心。什麼考試成績很差呀,比賽沒有冠軍啊,理髮店把我的頭髮剪得太短啊,她都用同樣的話來逗我。」

「哈哈哈哈,你媽媽好壞喔!」小玫捧腹大笑,湊趣道:「我身為鵪鶉女友,也覺得你超級可愛的啦。乖乖別生氣,你最帥氣了,是最棒最可愛的鵪鶉帥哥呦!」

「靠,謝嘍。」我沒好氣地說:「妳們都不是好東西,人家鵪鶉當年也是被當成觀賞鳥引進的好不好?」

「嘻嘻,」小玫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說不定就是因為醜得很特別,才有人想養啊。」

我嘖地一聲,轉過頭去,啃起了另一顆鐵蛋。

兩人沿阿婆鐵蛋旁的巷子往河邊走,這邊有間魚丸店,我們進去各自吃了一碗魚丸湯。吃完反而更餓了,走沒兩步又看到賣阿給的。我問小玫:

「喂,妳想吃阿給嗎?」

「啊?阿給?」

「對,阿給,這玩意兒就叫這個名字。」我笑了起來:「妳沒吃過鐵蛋,也沒聽過阿給,到底來過淡水沒有啊?」

「沒有啊,這是第一次來。」

「哦?真的喔?」

「對啊,所以才想來嘛。」她嘟著嘴說:「跟你在一起一年多了,其實都沒去過什麼地方,連你這麼熟淡水我都不知道。到底阿給是什麼啦?」

「我沒多熟,都是跟著爸媽來的。」我搔了搔頭:「阿給啊,其實就是個油豆腐,裡面塞冬粉,拿去蒸一蒸,灑點甜辣醬什麼的,不是什麼很特別的東西。」

「那為什麼叫這個名字呢?」

「聽說是日據時代日文的名字,根據日文發音寫成中文而已。」

「那日文名字是什麼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油豆腐冬粉吧,只能是這個意思呀。」

「那你愛吃嗎?」

「還好,阿給名氣大,我只吃過一次,其實味道很單調,我沒有特別愛吃。」我停了停,又說:「淡水是個港嘛,這些東西都是給捕魚的人吃的,不是什麼精緻料理。這邊好多間呢,說不定是因為別的地方沒有,所以才有名。」

「那我想吃。」

「好啊。」

「要去哪一間?」

「呵呵,」我笑了起來,小玫好像覺得我很熟,什麼都一直問:「不是說了嗎,我只吃過一次,哪裡知道要吃哪間呢?這東西只怕誰做都是同一個味道吧,就這間好了。」

「好。」

小玫興致昂然地走進店面。這間說是店面其實只有兩面牆,另外兩面是棚子,位置亂七八糟有種露天感,每桌有吃完沒收的空碗,我皺起眉頭把桌子整好,挪出一角讓小玫坐,跑去點了兩份,跟小玫吃了起來。

阿給一向給我某種「不知道吃了什麼」的感覺,小玫倒是吃得津津有味。吃完離開走到河邊,這邊有一排店家,看起來都是雜貨店,幾攤攤販賣些茶葉蛋、香腸什麼的,有的打烊有的營業中,時近傍晚,帶著點日落而息的閒散感。

淡水河有股味道,河岸都是黑色的泥巴,沿著岸邊漂著許多垃圾。小玫穿著一身淺藍色的洋裝,白布鞋白外套,跟周遭的環境有點衝突。剛才無論吃魚丸、吃阿給時我都擔心弄髒了她,她卻彷彿一點也不在乎,只是笑咪咪地牽著我閒逛。

垃圾隨水起伏,有易開罐有寶特瓶、有塑膠袋有保麗龍。這垃圾還不少,我皺起眉頭。小玫開口問:

「凱,你在想什麼?」

「呃,沒什麼。」我搖搖頭,把心思抽回來,望著漂亮的她,忍不住抱怨:「河裡好多垃圾喔。」

「嗯,這倒是。」她應了一聲,似乎在想什麼,半晌後說:「但這就是台灣的樣子啊。」

「什麼樣子?」

「新的舊的混在一起,沒有什麼公德心。」小玫說,語調變慢了些:「我們生長在這裡,早就習慣這種景色了,你看對面的山。」說著指著對岸的八里:「山很漂亮,等一下的夕陽應該也很漂亮,但是河邊就很髒,剛剛的店也是。剛剛收桌子的時候你嫌髒,對不對?」

「當然嫌啊,超髒的。」

「但我們還是坐進去吃了。」她說:「西門町也很髒,路邊垃圾桶堆得一包又一包的垃圾,然而我們還是會去逛街。家裡附近也是這樣,有很新的大樓,也有舊舊的公寓。你記得我們國小一二年級班上有個黃宇傑吧?」

「當然記得,我小四、國三都跟他同班。」我一怔:「怎麼想起他了?」

「他很難忘吧,」小玫說:「永遠的第一名,脾氣超壞,媽媽超級嚴格,鋼琴彈不好還被媽媽用竹板打手指骨。你知道他住在公園旁邊嗎?」

「知道,那棟是我們附近唯一有電梯的華廈。他家很有錢,爸爸是生意人,媽媽是家庭主婦,專管他們兄妹兩人。」我點點頭:「所以?」

「他家很有錢,可是旁邊就是瓦斯行,」小玫說:「瓦斯桶放得騎樓都被佔滿了,我每次經過那裡都很害怕瓦斯爆炸。瓦斯行旁邊有條後巷,你走過嗎?」

「走過,那條巷子很髒,裡面水溝很臭,外面是車子保養場滿地都是黑黑的油。我不喜歡走那邊。」

「這就是我的意思,」小玫點點頭:「附近最好的華廈,面對一大片公園,家裡有電梯有地下停車場,有鋼琴有小提琴,爸爸還開賓士,結果一牆之隔就是那麼髒的巷子。」說著望著河裡的垃圾,續道:「台北市很進步,但是每個街角卻都堆著垃圾,好好的房子屋頂加蓋搞得像工寮一樣,漂亮的餐廳掛著超級難看的招牌。人行道磚塊鬆鬆的會積水,走在街上常常踩到口香糖跟檳榔汁。前幾天新聞說我們國家外匯存底高達七百億,你知道什麼是外匯存底嗎?」

「我不知道,妳知道嗎?」

「我也不知道,不過政府既然這麼宣傳,大概就是國家很有錢的意思吧。」小玫說:「有的時候我真的不知道我們國家到底算不算是個文明國家,課本上說十大建設很厲害,報紙上說台灣錢淹腳目,我們坐公車回家路上都有燕窩專賣店和魚翅餐廳,但是路邊有垃圾、河裡有垃圾,內湖還有垃圾山會發生火災。我就在想,是不是就是因為這種理由,大家才都往國外跑呢?」

「有了錢出國旅遊很正常啊,」我呆了呆,不知道小玫想表達什麼:「我考上成功,我媽媽也帶我去歐洲玩啊。」

「不是出去玩,是出國移民。」小玫道:「有很多人千方百計地找辦法移民到美國、加拿大,聽說也有孕婦偷偷跑去美國生孩子,這樣就可以拿到美國身分。有錢人都有綠卡,他們為什麼想要移民出國當華僑呢?」

「這個嘛,我也不知道耶。」我聳聳肩:「聽說之前退出聯合國的時候很多人移民,大概是怕共匪打過來吧。我覺得台灣已經很好了,或許國外更先進一點,但是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妳說我們這邊垃圾多,路上亂吐檳榔汁,但我聽到人家移民國外的,似乎也沒有好到哪裡去。」

「那你聽到的是什麼?」

「我是外省人,小時候住過眷村,」我說:「我外婆那個眷村在高雄左營,左營是海軍大本營,大部分都是海軍眷村,只有我們那個村是陸軍眷村,所以沒有分官階,不像別的眷村會有特別的將官村。」

「所以?」

「我們村裡有一個退伍的中將吳爺爺,他看起來過得很好,家裡有個傳令兵什麼事情都幫他做,開車也是他開,澆花也是他澆,連溜狗都找傳令兵做。」我緩緩地說:「他們家應該有很好的退休俸,很早就買電視跟錄影機了。吳爺爺有兩個兒子,這兩個叔叔只比我大十幾歲,以前每年媽媽帶我回娘家,我都跑到吳爺爺家玩順便騙紅包,小吳叔叔還會帶我去蓮池塘旁邊玩水,買鞭炮都是買最貴的大龍炮一點也不心疼。結果差不多在我小學一年級的時候,他們就全家移民去美國了。」

「哦?」小玫抬起頭,認真望著我:「那他們過得好嗎?」

「不好。」我搖頭:「小學二年級升三年級暑假,媽媽帶我去美國玩。那時候我們從旅行團脫隊去探望吳爺爺。吳爺爺開了一間漢堡店,知道我們要去,當天晚上打烊後還特別帶我們去他的店,結果一開燈就看到蟑螂老鼠,超噁心的。」

小玫皺著眉頭,等我繼續。

「吳爺爺看到媽媽跟我十分高興,他們聊了好久,我坐在旁邊聽。他說他來美國很不習慣,什麼都要重新學,不但美國人會歧視華人,連黑人都會歧視華人。他的英文不好,常常被白人罵都不知道是什麼意思,請的員工薪水高得離譜還拿俏,物價又高,總是在傷腦筋跟錢有關的事。」我歎道:「妳看看,一個中將耶,明明好端端拿終身俸享清福,偏要跑到一個東西又貴又有種族歧視的外國當二等公民,辛辛苦苦開間餐館伺候美國大爺,想想人家以前都是傳令兵伺候的好不好?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覺得移民去國外是件很奇怪的事。」

「這是特例吧?」小玫搖頭:「不然就是有什麼特殊理由,美國也不是想去就可以去的呀。」

「不,光我聽到的就不只他一家。」我也搖頭:「妳記得小一班上的時晴吧?她家也是全家移民呀。」

「她不一樣吧?」小玫笑了:「我記得時晴,她的姓很特別,跟你交情最好,你還常常去她家玩。人家住山上的別墅區耶,說不定本來就是從外國回來的。」

「他們是從加拿大回來的,結果回來沒幾年又移民回去了,從此人間蒸發。」我哼了哼:「還有妳剛才提到的黃宇傑,他們家也是去年移民去加拿大。那一家更誇張,妳知道嗎,他是跟爸爸妹妹一起,連夜瞞著媽媽逃出國的喔。」

「啊?那他媽媽呢?」

「這就不知道了,」我聳聳肩:「黃宇傑這個人妳也知道,很自負的,這種細節就不會跟我說了。」

「我記得國三的時候你們兩個交情很好啊。」

「那是一回事,他在班上是獨行俠,我轉進八班也是獨行俠,交情就是這麼來的,不代表他什麼都會跟我說。」我搖頭:「我在講的是移民。妳想想,光我們低年級同班的就有兩個移民的,班上才四十個人耶,百分之五不能算少吧?」

「他們兩家都很有錢嘛。」

「我們是公立學校喔,那些私立的聽說是整班整班在那邊移民。妳剛剛說台灣給妳的感覺落差很大,然而就算狗窩也還是自己的窩,想想吳爺爺他們,就算有錢有辦法,過去之後幫美國人煎漢堡、洗臭衣服的真的快樂嗎?」

小玫不語,靜靜望著我。

「我們是中國人,中國人安土重遷,總有一天還是得回來的,不是老聽到華僑說要落葉歸根嗎?那一開始不去不就結了,千里迢迢送錢去受洋氣又是為了什麼呢?」我不知為何有點情緒:「『失根的蘭花』課本上讀過,台灣經濟起飛十幾年了,已經不是那種接受美援的時代了好嗎?我爸爸沒事就飛美國歐洲,他總說美國人偽善歐洲人破落戶,外國再好出去玩玩不就得了,為什麼非得住在那邊呢?就為了躲垃圾嗎?躲得了街上的垃圾,躲得了那些垃圾洋人嗎?」

「你這麼討厭外國人喔?」小玫訝異地問。

「不,我不討厭外國人,」我搖頭:「我討厭的是那種外國月亮比較圓的心態。人家先進發達國家必然有先進發達的道理,問題在那不是我們的國家,幹嘛老是覺得台灣不好,只有外國好?我們雖然只有十五歲,但是整個成長過程都在台灣,從基因到母語都是中國人,外國人新年說happy new year希望對方快樂,我們新年說恭喜發財祝彼此有錢,本來就是完全不一樣的文化嘛。台灣東西那麼好吃,要是移民出去了,豈不是既吃不到鐵蛋,又吃不到阿給了嗎?」說著忍不住笑了起來:

「好啦,阿給我不愛吃,可是鐵蛋就沒啦。又沒挫冰又沒蚵仔麵線,又沒肉圓又沒水煎包,這種國家哪裡發達了?文明不是靠美食文化彰顯的嗎?出去看看自由女神啥的還不錯,看完就可以回來啦,外國月亮沒有比較圓,金髮美女老得快,再漂亮也沒有妳漂亮,換成是我才捨不得出國呢。」

小玫一怔,輕嘆一聲。

「怎麼啦?」

「你說得很對,不過那也不是……你的事啊,每一家都有他們的理由,這不是從你一個人的角度就能一概而論的。問你個問題。」

「妳問。」

「時晴,」小玫忽道:「你對她的移民,是不是很有情緒?」

「當時是,」我承認:「小時候跟她交情好,她突然移民我很傷心。畢竟年紀小……怎麼形容呢,大概是一種無奈的感覺吧。」

「因為從此見不到面了嗎?」

「是啊。」

「因為她是女生嗎?」

「這個喔……」我想了半晌,搖頭說:「應該不是,她移民的時候我們才二年級,女生不女生不是重點,應該說是失去了一個好朋友。」

「你當時不只她一個好朋友啊。」小玫望著我,眼神裡帶著取笑:「我跟秋燕,還有班上那幾個男生跟你的交情也不錯呀。」

「是這樣沒錯……」我一怔,笑了起來:「妳少來,我又不是那種情緒。妳們跟我也超級好的,但跟晴晴不是一掛的呀。」

「這樣說我懂,」小玫認真點頭:「你交朋友都是單獨往來,我不是說你跟她之間有什麼特殊感情。我想知道的是,如果有一天,突然有個機會讓你跟她再度見面,你們會……重拾當年的交情嗎?」

「這個……」我想了想,嘆了口氣:「唉,大概很難吧。」

「為什麼?」

「環境變了。」我想像那種場面:「當時我們才八歲,認識不滿兩年,就算今天碰到也七年多沒見了。這是成長的年紀,我自己都變了那麼多,更別提她在國外那麼多年,骨子裡早就變成了一個外國人啦。」說著又是一笑:「再說啦,什麼骨子裡,連長相都不一樣了吧?經過一個青春期,我們都不是小時候的樣子,只要中間沒見過面,再次碰到時已經是陌生人了。」

「唉,也是。」

「別提這個了,看個水裡的垃圾想這麼多,」我歎道:「台灣就是這樣,卻也一年年在進步啊。阿給、鐵蛋都是給討海人吃的,結果前面車站在改建地鐵……捷運系統,垃圾山前幾年也封閉了,動物園那邊搞了一個新的福德坑不是嗎?」我拍了拍她的背:「人家先進發達國家不假,但是所謂的『先進』不就是個時間問題嗎?公德心、基礎教育都是一步步發展的,我們今天才十五歲,等到三四十歲的時候,說不定我們也是發達國家了。」

「所以呢,不該移民?」

「當然不該,這裡就是我們的家,外國再好也是外國人的家,除非是逃犯,不然如果連自己的國家都混不下去了,移民出去會比較好嗎?」

「這……」

「算了,不要再談這個了。」我見小玫似乎有點情緒,決定轉移話題:「妳說得沒錯,每個家庭都有他們的狀態,以上的確是我個人意見,問題在我也只有我的個人意見,沒辦法從他們的角度去思考。這個話題就打在這裡了,好嗎?」

「嗯。」

小玫看我一眼,低頭瞧了瞧岸邊的垃圾,輕嘆一聲,停止了這個話題。

兩人在河畔散步。傍晚五點出頭,滿天是漂亮的霞光,夕陽映照寬闊的河口,河面閃耀著波光。對岸山脈暗沉沉地,山腳亮起點點燈光。河中船隻稀落,只有一兩艘孤伶伶的漁船正緩緩歸航。

真是一條冷清的河啊,我不禁想。明明就在台北市,換成「歐美先進國家」一定是重要的運輸或休憩動線。我們的河又髒又臭,地理課本說從上游一路淤積到淡水,聽說之前萬華、大稻埕都是因為港運發展起來的,如今淡水河好像只剩水溝一個功能了。

或許是剛剛那席話吧,心裡感觸很多。今天是禮拜三,無限好的夕陽沒有初上的華燈。四周暗得好快,原本已然零落的攤販都收了攤,附近只有散步的老人。

這裡沒落了嗎?還是因為不是假日呢?

晚霞越來越濃,周遭也越來越暗。郵局附近一排大樹,夕陽無法穿透濃蔭,走在樹下連小玫的模樣都看不清。樹木外頭有間郵局,郵局旁是個小型船隻使用的滑坡,像是個小小的港灣。

郵局牆邊有座公用電話,亮著讓人安心的燈。太陽還在堅持,淡水卻急著走進晚間。再過去路就更小了,我轉頭問小玫:

「妳餓了嗎?」

「早就餓了。」她點頭,微笑著說:「可是不要再吃阿給啦。」

「放心,」我一拍胸脯:「早就想好了,帶妳吃個好吃的。」

於是我們離開港邊回到中正路。中正路熱鬧一些,不過店家依然燈火黯淡,只有幾間唱片行、電動玩具店什麼的比較亮,學生聚成一堆,在店家門口聊天、抽菸或等人。

我們邊走邊聊,來到了「海風餐廳」。

這間是小時候家裡常吃的店,印象中有幾次媽媽來不及做飯,爸爸就會開車帶我們來吃。爸爸當年還真有勁兒,淡水這麼遠說來就來,這麼一想也好幾年沒來了。

海風還是老樣子,門口擺滿魚缸魚攤,壯漢穿著塑膠圍裙和雨鞋,洪鐘有力招攬著路上的行人。小玫一怔:

「你要吃……這種海鮮餐廳喔?」

「是啊,」我一笑:「什麼叫做『這種……海鮮餐廳』啊?」

「這太誇張了吧?」

「吃海鮮啊,哪裡誇張了?」

「可是……你會點嗎?還有會不會很貴啊?」

「別瞎擔心。」

我嘻嘻一笑,帶她走進餐廳。

門口大漢一怔,似乎沒有料到兩個小朋友會走進來,笑著打起招呼:

「嗨,帥哥美女,兩位用餐嗎?」

他的聲音好大,小玫縮在我身後。我笑道:

「對啊對啊,就我們兩個。」

「要不要先選條魚啊?」大漢依照慣例詢問,語氣聽起來像是覺得我們不會點:「可以先選好要吃哪種魚,我們現殺喔。」

「好呀,」我笑著說,今天就是帶小玫來開眼界的:「有沒有比較小條一點的石斑魚?我們只有兩個人吃,不能很大條。」

「呴,石斑喔,很貴喔!」大漢提醒。

「請女朋友呀。」

「好好好,石斑石斑,我撈一下。」大漢忙道,從旁邊抽出一把大網子,伸進魚缸裡攪來攪去。

滿滿的魚左閃右躲,龍膽石斑嘴巴大,背上刺很尖,不知道會不會戳到彼此的嘴。小玫小聲問:

「喂,你真的要吃石斑魚喔?」

「是啊,這裡的最好吃了。」

「你有錢嗎?不要等一下被抓去洗碗喔。」

「哈哈,要洗也不是妳洗,別緊張啦。」我笑道:「這幾個月都在練社團,本來就沒花什麼錢。跟妳出來一定會準備好的。」

「你少來,」小玫瞪我一眼:「你花錢多兇我又不是不知道,挖了撲滿對不對?」

「呃,對啦。」我有點糗:「難得出來玩,總得有些預備資金呀。再說撲滿也是我的錢,幹嘛每次挖撲滿妳就有意見?」

「撲滿是存錢用的好不好,」她噗哧一笑:「你的豬好可憐,你越飽它越瘦,又不是小叮噹的口袋,總有一天會用完的啊。」

「哈哈,今天剛好用完。」我笑了起來:「空豬一隻餓死不要緊,反正過年就有壓歲錢了,跟水庫一樣每年一次天降甘霖,到時候我再回補,又可以挖一年。」

「唉,講不聽的,好可憐的豬。」

小玫苦笑一番,就在此刻大漢回來了,網子裡一條激烈跳動的石斑魚。大漢笑道:

「帥哥!這條一斤多一點,算你一斤啦,要不要?」

「好喔,就這麼辦。」

「還要什麼嗎?」

「剩下裡面點。」

我笑咪咪地說,感覺自己好像以往的爸爸,牽起依然望著那條魚的小玫,走進店裡。

「海風餐廳」是一間長長的建築物,從一頭進去可以從另一頭出來。餐廳裡人不多,應該還沒到用餐時間。一位阿姨幫我們點餐,我們點得不多,從最招牌的洋蔥奶油炒螃蟹、蒸九孔、炒海瓜子、蚵仔酥、海鮮炒麵,加上剛才的石斑魚,算是個全是海鮮的梅花餐。小玫愛吃貝類,五道菜三道是貝類,結果反而忘記點青菜,從頭到尾只有炒螃蟹裡的洋蔥跟九層塔,以及石斑魚上的蔥與辣椒算是蔬菜。

海風餐廳可以點大中小盤,情人吃飯貴精不貴多,點的都是小盤。每點一道小玫就試圖阻止我,結果菜上來了卻吃得一乾二淨。我怕弄髒小玫的手,螃蟹全是我在處理,這是海風餐廳的當家招牌菜,小玫吃得非常開心。

老實說啦,吃螃蟹就要慢慢咬慢慢吸,把肉摳出來吃很不過癮。我見螃蟹份量不夠,又點了一盤,這麼一來她一盤我一盤,我可以豪邁大嚼,她則一筷子一筷子優雅地吃,兩不耽誤各取所需。

剝完螃蟹魚才上桌,一斤多石斑魚其實不大,我把肉都給小玫,自己啃魚頭魚尾。小玫從來沒有吃過魚頭,見我還吃魚眼睛還嚇了一跳。既然如此更要讓她嚐嚐最精華的部分,於是跟店家借了剪刀,把魚腦部分剪出來讓小玫吸。

小玫也不客氣,讓她吃她就吃,一口石斑一口螃蟹,由於吃的是海鮮,再怎麼小心都得用手,兩人「分工合作」,她剝殼我掏蟹,認真吃完了這頓其實也沒有那麼貴的「海鮮大餐」。

吃完出來還不到七點半,下班時間還沒結束,路上保證塞車。於是我又牽起小玫的手,回到河岸邊散步。

小玫心情很好,沿途笑咪咪地,連聲誇讚海風餐廳好吃。四周十分安靜,只有河水拍動岸邊的聲音。遠方海面點點漁火,對岸山邊盞盞路燈。難得的寧靜,我們都很享受,走著走著小玫停下腳步,走到面前,靜靜看著我。

「怎麼啦?」

「沒事。」她輕輕地說:「只是想看看你。」

「看了一整天了,還沒煩嗎?」我笑道。

她搖頭一笑,算是回答。又說:

「凱?」

「嗯?」

「你是一個好男生,」她柔聲說:「很體貼,也很用心。」

「還好啦,應該的。」

「不,真的,很難得。」她看著我的眼睛:「我不大會形容,你……就是一個很好很好的男生。我脾氣這麼差,你總是包容我,從來沒有不耐煩,每句話都是真心誠意的。」

「對妳當然真心誠意啊。」

「不只對我。」她搖頭,停了半晌:「其實你對每個人都是這樣,這是很難得的特質。你知道我最喜歡你哪一點嗎?」

「不知道,哪一點?」

「你專心的樣子。」她認真地說:「你專心的樣子好好看,不管專心什麼事,只要一專心就會突然……有點嚴肅,也有點……怎麼講,很溫暖又很可靠的樣子。」

「呃,哪會啦。」

「不要不好意思,這可是我愛上你的理由之一呢。」她微笑著說:「你很容易專心,說專心就專心,這本事真了不起,難怪考得上前三……第三志願。」她一笑:「上台表演也是,你知道每次你上台之前,或者馬上就要做一些重要的事之前,都會有個小動作嗎?」

「啊?有嗎?」我一怔:「什麼小動作?」

「你會這樣。」

小玫伸出雙掌,雙手手指交叉,手指伸直至指根,左右拇指指尖互碰,按在胸口,形成一個「X」型。

「看,就是這樣,你做一次試試。」

我呆了呆,依樣做了。瞬間覺得這個動作很熟悉,看來真有這個習慣,只是平常沒有察覺。

「你一專心就會這樣,」小玫微笑著,保持原來的動作:「兩隻手在胸口打叉叉,代表你在專心思考,思考結束前會一直保持不動,直到下定決心才放手。這就是你最帥的樣子。」

「呃。」我臉一熱。

「別害羞,真的很帥。」小玫微笑著說:「這個動作既像乘法符號,又像幫內心裝上一根天線,所以我稱它為『乘法天線』。」

「唉呀,還有名字呀?」

「是啊,」小玫認真點頭:「真的,這個動作既像乘法符號又像天線,正好代表你的感受力跟行動力。平常你很隨便,但只要『乘法天線』出現,那就代表你在專心什麼事,你一專心就不講話,像是通過『天線』在感受,通過『乘法』來決策,直到想通了才把手放下,然後那些神奇的本事就通通出現啦。」

「真的嗎?」

「嗯。」她驕傲地說:「你專心的模樣好迷人,有時候我問你一些很難回答的問題,其實也只是想看看你專心的樣子而已。你知道我是什麼時候發現『乘法天線』的嗎?」

「不知道,什麼時候?」

「你對我表白的那天。」小玫甜蜜地說:「溪頭第二天早上,遊覽車後面的大樹,你在樹下就是這個動作,表白的時候臉好紅,連『乘法天線』都在發抖。」

「呃。」

「當時你也一樣說『呃』呢,」小玫笑得好開心:「『呃,何玉玫,有件事想跟妳說。』看,一樣的發語詞,一樣的動作,用天線感覺我,用乘法強化真心,我就是這麼被你追上的。」

「哎哎哎,別說啦。」我既覺得溫馨,又覺得很害羞,忙道:「好好好,乘法天線很厲害,妳可以放下手了嗎?」說著牽起她,把她摟進懷裡。

小玫讓我抱著,暖暖軟軟的身子,依偎在環抱之間。

「凱,謝謝你。」

「不要說謝謝。」

「我想說。」她堅持,停頓片刻,忽道:「我覺得好遺憾。」

「遺憾什麼?」

「沒有跟你……『那個』呀。」

「呃,」怎麼又提起這件事了,我忙道:「慢慢來嘛,不是說過了?」

「嗯。」

她在懷中點點頭,又說:

「答應我,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

「我很好呀,是妳才要好好照顧自己。」

「你一點也不好,不要逞強。」她柔聲囑咐:「你的生活很豐富,所以會很累,不要勉強自己做不喜歡的事,知道嗎?」

「知道了。」

「也不要試圖取悅每個人。」

「我才沒有。」

「你有,不要不承認。」她像是很不放心:「這是你的習慣,對每個人都好在前頭。出發點都不是為了自己,不知不覺就會做出一些貼心的事。問題是,你不能要求每個人都拿同樣的方式對待你,別人享受你的好,久而久之覺得理所當然,到時候你就不高興了。」

「那就算了嘛,別計較就是了。」

「唉,『別計較』,那不就因為不高興嗎?」她輕嘆一聲,想了片刻說:「好吧,或許這對你來說真的不容易。這樣好了,答應我花多一點時間讓自己開心,花少一點時間讓別人開心,這能答應我嗎?」

「能啊,只不過有例外。」

「什麼例外?」

「對妳呀。」

「我也不能例外,」她似乎覺得我很難溝通:「我要你多照顧自己,如果對我好你開心,那就對我好;如果不開心,那就先讓自己開心,之後再來對我好也不遲。這才是我的意思。」

「這樣多沒彈性啊,」我笑道:「讓妳開心我就開心啦,一舉兩得,不用這麼頑固啊。」

「唉,好嘛。」她苦笑著說:「你才頑固鬼,根本講不通。還有一件事。」

「呵呵,妳說。」

「記得多跟大家相處。」

「誰是『大家』?」

「誰都好,只要你覺得跟他們相處很愉快,那就多跟他們相處。」

「這是當然的吧?」

「不,你總是躲得遠遠地,不習慣敞開心胸跟一群人相處。」她認真地說:「不是聊過嗎,你想找『一個團體』,其實那才是你的真心話。問題是你總是在團體之外,變成最你不想當的角色,當領導人、當邊緣人,當來當去不是一份子,即使做了好多努力,結果還是寂寞的。」

「我沒有寂寞啊。」

「別逞強。」她輕聲說:「我知道你不喜歡自己一個人,那就不要只跟自己相處,把生活圈擴大一些。這麼做有個附帶好處,畢竟每個人一天都是二十四小時,你忙不過來,也就沒辦法取悅每一個人啦。總而言之你還是需要朋友的,不要把寂寞留給自己,多跟朋友說說話,遠遠啊、雅雅啊,你的社團同學們,大家都是你的好朋友,不要只把精神放在我身上。」

「總是有差別的嘛。」

「不可以有差別,重點在讓自己開心。」

「好啦,知道了。」

「還有,你這人看上去逍遙自在,其實很怕煩惱,那就不可以只幫別人煩惱,要多幫自己想一想。」

「我沒什麼煩惱呀。」

「你有,別逃避。」她輕輕地說:「你這人,先天下之憂而憂,記得即使後天下也要去樂。你不可以老是把自己的事排在後面,這樣不好,要努力追尋自己的夢想,不要為了別人而活。」

「這跟前面講的是一樣的意思,」我點點頭:「為妳例外,其他我會多想想。」

「為我也不可以例外。」她執拗地說:「快點,答應我。」

「好啦好啦,我後天下之憂,最好不要憂,只找妳先天下而樂總行了吧?妳就是我的事,跟妳在一起是我們之樂,毫無天下之憂,為妳活就是為我活,妳就是我的夢想,可謂美夢成真。」

「唉,講不聽的,光會甜言蜜語。」她輕嘆一聲:「算啦,你去想想吧。對了,別再抽菸了。」

「呃,知道了。」

「身體很重要的。」

「知道了啦。」

「要認真讀書,考上好大學。」

「我們都要啊。」

「你比較厲害,你先答應。」

「好好好,起碼第三志願,絕不黃牛。」

「沒出息,就會偷懶。」她輕笑一聲,又說:「還有不要亂花錢,小豬很可憐。」

「請妳吃飯很開心,完全不是亂花,小豬站在我這邊。」

「小豬才不覺得。」她笑道。又說:「喔,對了,還有一件事。」

「妳說。」

「換一台隨身聽吧,」她忽道:「你那台很舊了,那麼大一台光書包就佔一半啦,耳機接觸不良,電池蓋還會掉下來。剛剛吃飯的錢就夠買一台了,與其浪費在吃東西上,為什麼不寵寵自己,給自己買一台新機器呢?」

「喂喂喂,這就太多啦。」

我哈哈大笑,小玫縮在胸口一連串說了一堆要求,有種平常不講,趁著氣氛一次講完的味道。我放開手,她卻不肯離開我的懷抱,只好繼續抱著她,笑道:

「妳喔,閒事管不少,一傢伙講這麼多件事。我不想換隨身聽呀。」

「為什麼不換?」

「嗯,怎麼說呢,有感情了吧。」

「跟隨身聽嗎?」

「是啊,」我輕嘆一聲:「這台從小學就跟著我,這麼多年了,已經變成是朋友啦。如果買新的,那這台又怎麼辦呢?」

「看,這就是我的意思,你連隨身聽的心情都要顧。」她忽道:「姑且不論隨身聽只是一個物品,就算是朋友又怎樣,你也不用為了舊朋友不交新朋友啊。」

「這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朋友可以多,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特質,跟我的關係也因人而異。隨身聽是獨一無二的,我不用擁有兩個隨身聽呀。」

「對我也是這樣,是嗎?」她忽道:「因為女朋友是獨一無二的,所以只跟我相處?」

「喂,這不能類比好嗎?」

「呵呵,明明是你把隨身聽擬人化的,講到這裡又賴皮了。」小玫說:「其實意思是一樣的,要是我們分手了,難道你就再也不交女朋友了嗎?隨身聽也是如此,舊的壞了買個新的,這不是背叛女友,是跟舊隨身聽分手,找到新的伴侶。」

「我……」我皺起眉頭想了想,搖了搖頭:「我不想談這個了。女朋友也好,隨身聽也罷,我就喜歡你們,誰都不准跟我分手。」

「唉。」

「為什麼要嘆氣呢?」我一怔:「妳很希望我換隨身聽,是不是?」

「不是,我只是要你對自己好一點而已。」她輕輕地說:「捨不得就別換嘛,換不換不是重點,對自己好才是。」

「不換我才開心。」

「好吧好吧,開心開心。」她無計可施,長歎一聲:「你還真頑固,好意思笑我沒彈性。你不要總是把這些舊東西放一堆情緒啦,上次的國旗、菲子的自動筆,一堆東西每項都意義非凡,這樣太累了。想開點,不要揹那麼多包袱,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多交點朋友就會找到真的好朋友,而不是在原來的圈子裡婆婆媽媽成天幫人做牛做馬。人要不斷往前看,不能總是回顧懷舊,東西壞了就丟掉,朋友該離開的讓他們離開。總而言之讓自己開心,拿著新隨身聽交新朋友,要他們照顧你,而不是你去取悅他們。聽懂了沒啦?」

「呵,好啦好啦,聽懂了啦。」我哈哈大笑:「妳的意思很清楚,我會好好想想,不要一說一大串,大聲沒有比較有道理好不好?」

「哼,誰叫你不聽話。」

她嘖地一聲,用抱著我的手捏我一把,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難得的一天,終於要結束了。

小玫與我在淡水待到八點半。岸邊的夜色濃得快,樹蔭下的景色晦暗深幽,該是回家的時候了。

我們都很捨不得,但明天有考試,不能繼續待下去了。兩人並肩站在飄著垃圾的水岸,在水光與月色中向淡水作別。我約她下次再來,表示淡水還有好多景點,也有今天來不及去吃的桂花荔枝冰。小玫聞言只是一笑,搖了搖頭,輕聲說:

「今天已經很好了,謝謝你。」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說謝謝,也不明白為什麼在這麼好的一天之後,她的語氣卻隱約浮現了這幾個月那種帶點低落,有著心事的感受。

兩人找到一班指南客運回到台北車站。回程中她一直握著我的手,緊緊握著,從頭到尾都沒有放開。那是需要用力的,不只是牽著而已,她在捨不得呢,我心想,這是我的疏忽,過去半年實在太忙了,我沒有好好照顧她。

考完試就放寒假了,這次要好好補償人家,像今天一樣帶她出去玩。所有沒去過的地方、沒吃過的美食,都要趁著假期跟她一起去玩去吃。

下學期既沒有比賽也沒有表演,社團這邊應該只有聯課活動而已,我們可以天天見面天天出去玩,白天抽空蹺課,傍晚早點見面陪她吃飯,把所有時間都留給她,一起看電影、逛西門町,一起讀書考試,當一個單純的高中生,在彼此陪伴中考上「起碼第三志願」,進一樣的大學,過著擁有彼此的人生。

就是說嘛,哪裡需要新的隨身聽呢?早晚陪小玫,在學校又不能聽。我笑了起來,轉頭望著車窗邊的她,只見小玫閉著眼睛,水嫩的雙頰邊,依然帶著依依不捨的模樣。

回到台北車站,搭上熟悉的二三六,到家時已是十點半了。小玫家樓下就是站牌,我送她到門口,她牽起我的雙手,輕聲說:

「凱,今天我很滿足。謝謝你。」

「又說謝謝了。」我一笑搖頭:「我愛妳,開心就好。」

「不是開心,是滿足。」

「那也好。」

「明天你要考試,那就不見面嘍?」

「考完還是可以見啊?」

「不了,今天就夠了。」她閉上眼睛,搖了搖頭:「明天考完就回家吧,後天是溫書假對吧?」

「對。」

「之後考什麼?」

「英文、地理與基礎理化,」我說:「下禮拜一才考數學。」

「下禮拜一,三十號?」

「對啊。」

「知道了。」

她沉默半晌,點點頭說:

「那就不見面了。你明天好好考、後面幾天好好讀書考試,別留級了。」

「禮拜天不能見面嗎?」

「不能,」她搖頭:「數學呢,你搞不定的。」

「那麼多天不見面喔?」我一笑:「妳不會想我嗎?」

「剛剛說了,今天很夠了。」她沉默片刻,點了點頭,緩緩地說:「真的,今天很滿足,可以用很久啦。」

「唉。」

「別嘆氣呢,你要開開心心的。」

「知道了。」

「那就這樣,我先上去了。」

她看著我,帶著依戀。

「好吧,晚安。」

「嗯,晚安。」

小玫輕輕點了個頭,轉身開門,一身藍色洋裝,消失在黑暗的鐵門之後。

兩天後。

一月二十七日。今天又是溫書假,既然不跟小玫見面,我決定跑去金橋讀書。坐在熟悉的位置上,一邊複習功課,一邊期待著考試結束。等寒假一來,就可以好好跟她出去玩啦。

混了整個學期,只靠幾天努力有點來不及。好久沒讀書了,捧起書來心猿意馬,怎麼都專心不下來。傷腦筋之餘比起了「乘法天線」,結果還是沒用。想來這個手勢不是專心的來源,要先得專心,才會不由自主做出這個動作。

昨天考完國文、歷史與公民,我的文科本來就強,似乎考得還可以。明天要考英文、地理與基礎理化,地理當然應該看一下,基礎理化公式背完就不錯了,至於英文則靠實力,幾個單字惡補一下及格大概沒問題,剩下就等下學期跟小玫一起讀書,讓她來教我算啦。 

前天跟小玫快樂玩了一整天,小玫一反常態沒逼我用功,看樣子是仗著我文科好,跟今天堅持要我讀書,連面也不見的態度完全不同。

溫書假放一天,結果也只看完了地理。回家時剛過九點半,整天下來頭都昏了,什麼冷氣團、地殼變動的看了一堆,瞧瞧滿桌亂象,彷彿我的房間正在進行造山運動一般。

才想跑廚房找點吃的,電話響了。

「喂?找那位?」

「凱子啊?」

「我是。你誰啊?」

「我是遠遠啊!怎麼,重色輕友毛病沒改?」

「喔,遠遠啊,你電話聲音真不像你。怎樣?」

「關心你啊,最近還好吧?」

「狗改不了吃屎,一天混一天。那你呢?」

「用功得很。」

「少來。」

「喂,我念再興耶!」

「你對,我忘了你們學校逼得緊。」

「你考完沒?」

「早咧,明天考半天,下禮拜還有一科。」

「那慘了。」

「為什麼?」

「明天下午大夥兒約好要聚聚,你們學校考得未免也太慢了。」

「那有什麼關係?明天早上考試,下午沒事啊。」

「下禮拜不是還要考?你不看書行嗎?」

「下禮拜考的是數學。」

「哈,數學是吧,那就不用替你傷腦筋了。」

「就是說嘛。」

「那這樣,明天下午公館麥當勞,兩點半。」

「有誰?」

「有我、雅雅、一狗票以前四班的。當然啦,還有小玫和你。」

「咦?這麼多人要幹嘛?四班有誰要去?」

「多了,秀蓮啊、班長啊、你那個學妹的姊姊啊,還有菲子。」

「呃,菲子。」

「哈,怕了吧?告訴你,本來小玫想約甫仔的,甫仔打電話問我你要不要去,我說你保證會去,他就說算了不想見你,否則還會更尷尬呢。」

「靠,幹嘛搞這種尷尬聚會?」

「小玫找的,她跟她們交情好啊。」

「那幹嘛拉著咱們?」

「話不是這麼說,小玫是主角,她是你馬子,你是我麻吉,這不就結了?」

「什麼意思啊?」

「厚,你白痴啊?人家要走了,找朋友聚一聚也是應該的呀。這又不是你的場子,人家女主角愛約誰約誰,你有種就耍大牌別去。」

「喂,等等,」我一愣:「什麼女主角、快走了,是誰要走了?」

「咦?你在說什麼呀?」

「是你說的呀,剛才不是講什麼人家要走了,找朋友聚一聚嗎?」

「沒錯啊,是要走了呀!」

「是誰要走?」

「咦?」遠遠聲音一窒,似乎十分驚訝,忙問:「等等,原來你不知道啊?」

「不知道什麼?」

「真的?」

「什麼真的假的,我連你在說哪件事都不知道,不然問你幹嘛?」

「靠,怎麼可能,這麼大的事,你竟然不知道?」

「對啦,」我有點不耐煩了:「我啥都不知道,你快講好不好,是誰要走了?」

「呃,你先等一下。」遠遠有點遲疑,似乎在思考什麼:「你別催,我想想看,你到今天還不知道這件事,這怎麼可以呢……到底是怎麼搞的……」

「遠遠,」我被他搞得莫名其妙,連忙打斷他:「你在那邊亂七八糟說一堆,我一句也聽不懂。不然這樣,乾脆你告訴我誰要走了,我來幫你想是怎麼回事好了。」

「不行。」他語氣一變,嚴肅了起來:「凱子,這麼講吧,我好像說溜嘴了。如果你到現在還不知道,那我就不確定是不是可以跟你說了喔。」

「為什麼?」

「她沒跟你說,一定有理由,我還是別多嘴的好。」

「遠遠!」

「別用那種可怕的聲音叫我,我真的……」

「快啦,是小玫的事對不對?」

「呃……好啦,是,可是……」

「她有什麼狀況你一定要跟我說呀。」

「好好好,我說就是了,只不過她……她沒要我告訴你,我還以為……」

「所以她要走了?」我追問,一步不讓:「她要去哪裡?」

「凱子啊,我覺得你會受不了耶。」

「少廢話,快說。」

「好吧,這可是你自己要聽的。」遠遠遲疑半晌,這才說:「凱子,我先說在前頭,這可不是我瞞著你,我是真的不知道她沒跟你說,否則就算她要我不要講,我也會偷偷告訴你。小玫要移民去美國了,下禮拜一走人。」

我大吃一驚,腦中「噹」地一聲,瞬間想起了前天淡水河邊那番話。

小玫,要移民去美國?

晴天霹靂的感覺,渾身發抖,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只聽遠遠續道:

「一月三十號下午的飛機,全家都去……喂?凱子?你還在嗎?」

「……」

「呃,我真沒想到你竟然不知道……其實那也沒什麼嘛,出國還是可以聯絡的啊……」

「……」

「凱子啊,你要不要她美國的地址……喂?」

轉瞬之間,我已狂奔到小玫家樓下。控制住發抖的手,按下電鈴。

小玫下了樓,見到我的神情,立刻明白了一切。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望著她,焦急而慌亂。

小玫牽起我的手,緊緊握著,肯定地點了點頭,算是承認了一切。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聊一聊?抱一抱?大哭一場?還是該做什麼更有道理的事?只能怔怔地,不可置信地望著她。

她要走了,三天之後,就要移民去美國了。

此刻的她,活生生站在眼前。

太不真實了。三天後?移民去美國?這太荒謬了吧。移民是件大事耶,去的是美國耶,這種事不能拿來開玩笑啦。美國是說去就能去的地方嗎?真要這麼做,也得先搞定前置作業、做好心理建設、取得移民資格、安頓彼岸環境、參加英語考試、申請美國學校、結束台灣學業、告別親朋好友、收好行李搬完家、完成所有沒有完成的事、結束所有沒有結束的故事,之後才能去移民吧?

三天?這些事情都完成了嗎?

這禮拜妳不是還去北一女上課嗎?

前天我們不是還去看電影、逛淡水嗎?

才剛玩回來,期末考都沒考完,連發票、電影票都還來不及從書包拿出來,只有三天,妳就要走了嗎?

是的,都是真的。小玫看著我。這些事情都忙完了,一切都結束了。三天之後,我就要走了。

那麼,之前的一切,都是騙我的嗎?

不,那些都是真的。我們一起去看電影、去淡水、去中正紀念堂、去金橋喝咖啡、一起在雨中漫步、一起騎車去陽明山、每個黃昏與深夜的相會、相互扶持度過的國三苦悶歲月,那些都是真的,是實實在在、的的確確發生過的事。都不是幻覺、做夢,或者想像出來的事。

呃,那妳每天都真的有去上學嗎?

有。要維持同等學力,我必須上課。再說也是為了讓你不知道這件事,所以直到這禮拜才辦休學。

那麼,妳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我想說,我想說了好多次,可是我說不出來。再說,我希望你在沒有痛苦的、沒有離愁的情況下,跟我快快樂樂度過這半年。

所以,這就是妳一直瞞著我的事?那件一直困擾著妳、讓妳擔憂的「家裡的事」?這就是妳淚水的來源,也是妳眼神中那股捨不得、放不下的,從來沒有跟我提起的事?

是的。就是這件事,我要走了。

三天,這樣的時間不夠!

凱,即使再有三年、三十年、三百年都不夠的。

天啊!妳不能就這樣子,什麼也沒有準備的,不聲不響地,沒有給我機會抗議或申辯餘地的,就這麼一走了之啊!

凱,對不起,是我不好。但我真的要走。這是不能改變的。

我不管,妳不能走!我們有那麼多事情還沒有完成,那麼多地方都沒有去過,那麼多夢想尚未實現,那麼多誓願與理想,都不能做到了嗎?

是的,都不能了。

那我該怎麼辦?沒有妳,我一個人要怎麼走下去?

你的人生才剛開始,有更大的世界等你去發掘,有更多的夢想等你去實現,有更多更好的事物等著你去體驗,也有更多溫柔體貼的、甜美聰慧的女孩子,會像我這樣愛著你、照顧你的。不是說過嗎,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你要向前看,不要懷舊,該離開的讓它離開,去擁抱新的生活。

那妳怎麼辦?沒有我,妳一個人怎麼走下去?美國那種地方,別人的土地別人的語言,人生地不熟的,妳要怎麼繼續下去啊?

我的人生也才剛開始啊,昨天的我已經結束了,明天的我將會面對更多未知。這是天父給我們的安排,或許殘酷,卻是最好的、最完美的安排。

我不要這樣的安排!這不是我們該被對待的安排!我拒絕接受!我痛恨這樣的安排!

凱,這就是天父的安排。這也就是你說的,命運。

這就是妳的答案嗎?妳當真相信這是註定要發生的事嗎?小玫,妳摸著良心說,妳真心相信這種事嗎?

是的,這就是命運,是我們兩個人共同的、不能抗拒的命運。

小玫別過臉去,不再凝視我的雙眼。跟我說了一聲對不起,紅著眼眶要我稍候,轉身進了家門。

我呆呆站在原地,過了好久好久,她再度出現,交給我一封已經貼好郵票的信。

「凱,這是本來想在機場才寄給你的信。既然你已經知道了,那就直接交給你吧。」

「我……」

「凱,答應我,不要哭。」

「我……」

「答應我,」她溫柔地、輕聲地要求我,忍住自己的眼淚:「求求你。我希望記憶中的你,是一直在微笑的,帥氣爽朗的你。」

「我……」

「我只有這個要求,請你一定要答應。」

「好……我答應。」我點點頭,試圖像個男孩子。

「凱,謝謝你。」

「小玫……」

「我家還有親戚,現在不能多談,」她擦乾了眼角的淚水,努力鎮定自己:

「你先看信,我們明天再說。」

一月二十八日。期末考。

整個早上陰雨綿綿,冬天的風越來越冷。昨晚幾乎夜不成眠,我躺在床上,心裡全是小玫的身影。

兩三個字不知所云寫完地理考卷,我窩到哈草樂園吸菸。拚完兩管,定了定神,這才擦掉再度湧出的淚水,重新展開小玫的信。

小玫的字跡一如往昔。但是這番話,卻是從來沒有想像過的沉重。

凱:

我要走了。

是的,走了。移民去美國,就在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坐上飛機,永遠離開台灣,再也不會回來了。

半年前我們家就在準備移民,希望你原諒我用如此突兀的方式告訴你。你一定非常難以接受,其實這半年我一直在找機會跟你說,但是,每當面對你,我總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於是只能用這封信,代表我的歉意。

真的,我對不起你。

這次移民,我是不會回來的了。你要保重自己,不要太難過。之所以沒有告訴你,不只因為說不出口,也是希望你能在沒有痛苦的情況下度過這個半年。我想,就算你不能接受,也一定能夠瞭解我為什麼這樣做的,是不是呢?

這些時候我很開心,雖然日子不多,但跟你在一起的每一秒鐘,都是我生命裡最快樂、最滿足的回憶。

我們在一起只有短暫的一年多。但在四百個日子裡,你給了我許許多多美好浪漫的回憶,我永遠永遠不會忘記。我從來沒有給過你什麼,你卻總是照顧我、保護我,順著我的不講理。我浪費了你許多光陰,更給了你這種結局,想想真是對不起你。凱,你是我見過最好的人,溫柔、善良,熱情又能幹。你知道嗎,當我每次失去信心的時候,你那帶有三分大人味道的笑容,總是適時給我最幸福、最能信賴的感覺。

凱,天啊,我多麼希望你能一直在我身邊啊。

讓我們互相鼓勵,一齊忘掉痛苦好嗎?請你把我放下,當成一個回憶就好。相隔千里,遠在天涯的我們是不能繼續的。把過去放開,讓它過去,不要因為我妨礙了以後的生活。把我忘掉,去認識比我更好的女孩子。這不代表我不愛你,但這卻是對我們來說最好的結局。

無論如何,愛你是不變的,我會永遠記住過去的每一天。我已經決定不再和你連絡,因為只有如此,我們才沒有持續的痛苦。我從來沒有大聲地向你說一句「我愛你」,但是,這一刻,我多希望能看著你的眼睛,大聲說上一千次、一萬次。

凱,讓我們再次歡笑,不要哭泣。再見了,倘若有緣,不論多久我們都會再次相聚。我會永遠期待這一天的到來。

愛你的玫 1989/1/25

信看完了。就在這個剎那,一份想像不到,意料之外的痛苦突然重擊而來。這份痛苦極其劇烈,是我這輩子從來沒有經歷過的體驗。狠狠撕裂著我,催逼著我,卻毫無能力掙脫。這封信是從淡水回來當天夜裡寫的,我想像寫信時的小玫,想到她當時的表情,那咬著下唇,一字一句寫下這封信的她,瞬間失去控制,像是個傷心的孩子一般,不可抑制地,放聲哭了出來。

為什麼啊,小玫,為什麼妳都不告訴我啊?為什麼我們要浪費那麼多寶貴的時間呢?為什麼妳要讓我去詩朗隊或中新友誼之夜呢?為什麼不把那些無謂的時間留下,讓我們每分鐘、每秒鐘都在一起呢?

開學至今一共一百四十九天,代表我們耗掉了三千五百七十六小時,二十一萬四千五百六十分鐘,一千兩百八十七萬三千六百秒,這麼多的時間裡,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又有多少呢?為什麼妳不讓我有機會,把這些時間全都用來跟妳在一起呢?

小玫,妳為什麼要一直瞞著我呢?早點讓我知道不好嗎?如果早點知道,那妳就不用直到最後一天才辦休學,浪費那麼多無謂的時間待在北一女上課啊。如果早點知道,那我就不會參加詩韻盃,也不會參加新生盃,既不會參加詩朗隊也不會參加說唱藝術社,把每個練習時間都拿來蹺課,通通留給妳啊!為什麼要為了「不要讓我傷心」這種理由,去做這麼多無謂的事,浪費掉這麼多無謂的時間呢?

小玫,難道妳不傷心嗎?每天看到我,妳不眷戀嗎?在我浪費著跟妳在一起的時間,做了那麼多無知又不體諒妳的行為時,妳的心裡都不難受嗎?妳可曾有過控制不住,想跟我坦承,想要抱著我大哭一場的時候嗎?

小玫,妳為什麼一定要自己承擔呢?我沒辦法鼓勵妳嗎?我在妳心中這麼脆弱嗎?為什麼一定要用這種方式,妳才覺得能夠保護我呢?我需要這樣的保護嗎?我不能自己堅強嗎?妳又不需要我的安慰與支持嗎?

小玫啊,難道我對妳的愛,都不能讓妳相信我嗎?

我不能控制地哭了好久,放縱地哭、盡情地哭,甚至聽見牆上傳來自己的回音。我一直哭一直哭,希望就這樣哭到明天,好讓自己不要再哭,能夠再度堅強起來。我想讓小玫看到一個期望中的我,一個約好不再哭泣,堅強溫柔的自己。讓她記得,即使在最後的時刻裡,我還是跟從前一樣,微笑爽朗面對著她。讓她回憶遮的我永遠都是開開心心的、快快樂樂的,保持這樣的記憶,直到永遠永遠。

我一直哭,直到眼睛累了,一滴眼淚都沒有了,再也哭不出來了的時候,這才終於喘了口氣,休息片刻。

就在這個當口,廁所的門開了,詩聖高大的身影出現在眼前。他看著我,半晌後說:

「你交卷好快,有心事?」

我沒回話。

他掏出手帕,交到我的手中。

「聽著,凱子,我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麼事。不過不管什麼事,在哈草樂園裡混的都是男人。把眼淚擦一擦,不要跟小女生一樣。」

我沒說話,伸手接過手帕,擦掉眼角的淚。

「這才對。」詩聖遞過一管菸,點上了火:

「好了,告訴我怎麼回事。」

一月二十九日。

小玫明天就要離開了,今天是她在台灣的最後一天。本來這種時候應該很忙的,但她還是把時間留了下來,跟我約好下午四點在教會見面。

她只能給我兩個小時,之後就要回家與其他親戚吃飯。也就是說,我跟小玫,在今天的兩個小時以後,就再也不會見面了。

我們約好不要哭。我提醒自己,最後一面必須是熟悉的笑容。未來縱有感傷,也只能留給自己。今天的我必須是開心的、堅強的,不能讓最後一次見面充滿淚水。我們微笑著開始,就要微笑著告別。這是我們的約定。

我會做到的,小玫,我答應妳的事,通通都會做到的。

勉強打起精神,望著牆上耶穌基督的聖像。耶穌啊,我不禁想,為何祢有如此大能,能夠犧牲生命,用自己的鮮血洗淨世人的原罪,卻不能阻止小玫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無可奈何地離去呢?

耶穌沒有回答,用一模一樣的,難以理解的微笑看著我。

親愛的神之子,慈愛的祢,請祢告訴我,到底我該怎麼做才對呢?

耶穌仍舊沒有回答,只是微笑著。

其實祂已經回答了。就是微笑而已。我該做的只是一個微笑,用一個再也平凡不過的微笑,面對一切無可奈何的變化。不要再問問題了,也不必後悔自責了,只要一個微笑,就能讓再也不會回到我身邊的小玫,勇敢踏上前往異鄉的路,帶著微笑中的回憶,展開接下去的新生活。

就在此刻,小玫來了。穿著北一女制服,揹著一女書包,跟平常在金橋見面一般,出現在教會門口。

我有點不知所措,只能提醒自己,要微笑。

於是,我努力地微笑了起來,望著她。

「小玫。」

「凱。」

「妳……」我定了定神,保持微笑:「妳幹嘛穿成這樣?」

「我希望……」她說,也是微笑著的:「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可以跟平常穿得一樣。」

「像每天在金橋一樣。」

「還有中正紀念堂。」

我伸手抱住她。

「小玫,我愛妳。」

「凱,我也愛你。」

「不要忘了我。」

「永遠不會。」

「還是決定不要聯絡嗎?」

「暫時不會了。」她輕聲說:「我會好好想想,如果要聯絡,那也先等過一陣子,沉澱一段時間,之後再跟你聯絡,這樣好嗎?」

「我知道了。那明天讓我送妳去機場。」

「不要。」

「為什麼?」

「因為你明天要考試,我希望不管怎樣,你都要繼續過一個正常的生活。」她說:「還有,現在的你,已經是最好的你了。我不要跟你在機場說再見,那種感覺太悲傷了。」

「真的不能嗎?」

「嗯,拜託你。」

「好,」我忍住心頭撕裂般的痛:「可是,不要忘記,我愛妳。」

「我不會忘記的。」

她堅定地說。

我再次吻起她。此時此刻不必再說什麼了。我們緊緊擁抱,體會最後一次的相聚。我吻著她,用接觸記憶她,把這一刻烙印在腦海裡,永遠永遠不要忘記。

高掛在牆頭,十字架上的耶穌,依然對我們微笑著。

就這樣地,我跟小玫,在教會道別了。

沒有囑咐、沒有哭泣,沒有任何多餘的話語。我們牽著手,坐在空無一人的教會中,輕聲祝福彼此,向對方再度表達自己的感謝、歉意,以及心中數不盡的愛。

我們的聲音,越來越低。

心裡的情緒,逐漸也越來越低。

兩個小時很短,卻也很長。短到沒有辦法再說什麼,卻也長到能夠好好說聲再見,直到無話可說。

外頭下雨了,天色一片陰鷙。我送小玫回家,兩人在熟悉的鐵門口道別。從此以後,小學低年級那一班,又多了一個移民到國外的同學。

隔日,一月三十日,小玫離開的日子。冬天天亮得晚,六點半教室尚是一片黑暗。昨晚輾轉反側,一再思量後決定聽小玫的話,好好回學校考試,不要去機場送她。整夜沒睡,心中都是小玫的身影。不去送她是個痛苦的決定,畢竟今日一別,下次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見面了。

慣例早到的孔子來了。看到了我,打起招呼。

「凱子,早啊!」

「早。」

「今天怎麼這麼早到?」

「睡不著,有公車就來了。」

「睡不著?」孔子笑著坐下:「沒福氣啊!這種冷天就該窩在被子裡。」

「今天有考試,還不是得來?」

「說得也是。」孔子說:「今天要是放假就好了。」

是啊,要是沒有這個什麼也不能證明的考試,我就可以去機場送小玫了。

「數學準備得如何?」孔子問。

「馬虎吧。」

「可以及格吧?」

「不知道……應該不會。」

「那就加油啦,我要小睡一下。」他笑了笑,趴在桌上閉目養神。

默默坐在位置上,不知不覺間已是八點整。考試開始,大夥兒開始拚命努力。

考數學不比考文科,作弊的不多,自身難保,誰都沒有辦法「罩」人。只見同學、學長們目不斜視埋頭苦幹,教室裡一片寧靜,偶爾傳出幾聲嘆息,還有響個不停的,鉛筆在紙上刷刷作答的聲音。

我看著考卷,沒有一題有把握。歎了口氣把筆擱下,一股強打起來的勁兒在瞬間消失無蹤。這次不會及格了,想想上高中以來,數學這科還沒有任何一次及格過哩。

混了半天逼自己提筆,不及格總比零分強,多算一題是一題好了。第一題算到一半算不下去,第二題看起來也差不多。抬頭望著努力中的同學,我心中滿是孤獨的挫敗感,再度扔下筆,長歎一聲,懷疑自己為什麼要坐在這裡,我到底是在幹什麼。

是啊,坐在這裡,我是在幹什麼呢?

低頭望向空白的考卷,忽然發現,我的雙手交叉,拇指按在胸口。

乘法天線。

我在決定要不要去送小玫。

瞬間猛然醒悟,登時下定決心。數學是什麼東西,我是解得出來喔?不及格怎樣,留級也是明年的事。我要趕去機場,見小玫最後一面!

笨死了,竟然直到現在才想通。我吃錯藥了嗎?小玫和數學哪一個重要?

於是,我匆匆在考卷上寫下班級姓名座號,筆一扔就把卷子交了。班上同學全都抬起頭,眼神滿是疑惑。凱子有毛病啊?不到五分鐘就交卷?

我把書包一抽,毫不猶豫地衝出了教室。就在這個瞬間,看到了坐在窗口的詩聖。

他望著我,眼神充滿理解,微笑著點了點頭。眼神彷彿在說:

「快去吧,見她最後一面。」

我不再遲疑,快步離開學校,攔起了計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