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驚蟄

「你像一個冬眠中的人,經過一場風雪,想要醒來卻醒不來。」

三月四日。

禮拜六,下午跟演講社開會,我也乖乖在學校待了一個上午。詩聖沒來,我把兒童餐玩具扔在他抽屜,想想決定拿走一個,獎賞自己沒有蹺課,很「乖」。

放學後跟小光一起走,兩人啃著雞排來到金橋。地方是我約的,昨晚跟小達打電話才發現大家都不知道這裡。一點左右眾人到齊,我們這邊有小達、希特勒、小光與我;演講社有小箏阿珍兩位學姊,還有包含巧怡在內的幾個高一熟面孔。

聯課活動即將開始,小達希望在上課前先跟演講社談好本學期的合作計畫。寒訓後大家都沒見過面,正好藉機談個明白。

小箏見到我,劈頭就問當天為何先行離去。我端出事先準備好的台詞「已經跟朋友約見面」搪塞,小箏似乎不怎麼滿意,淡淡說了幾句本來要開會,你不在就算了之類的話,放了我一馬。

兩社針對預定合作項目交換意見。演講社活動多半與相聲無關,因此只有四月底北一女社團聯展需要我們幫忙。說唱藝術社有很多活動想找她們合辦,計有成功畢業音樂會「樂聲揚」、六月底社團成果發表會,以及下學期初的校外公演。這麼一算,光九月底前就有四場演出,成果發表會與公演甚至還是獨立舉辦,不像社團聯展或樂聲揚,只需提供一個節目就好。

小光跟我都很擔心,畢竟就算每個人都上台,兩人起碼也要準備四五個段子,更別提中間還有一個儀隊隊慶。更糟的是,小達說為了讓節目更加充實,希望我跟小光不要繼續搭檔,改找其他社員或演講社同學合作,以便「提升整體水準」。如此一來,我跟小光不但不能互相提攜,反而還要訓練別人,從什麼角度來看都是災難一場。

兩人同聲反對,小達頗為意外,面紅耳赤與我們爭論。希特勒見狀連忙打圓場,表示可以找姜誠、范胖與阿強,加上小達跟他自己,人手並沒有那麼不足。小光聞言哼了哼,輕蔑地說:「阿強?那是誰,演辯社的嗎?」

小箏學姊這才開口。「事情要量力而為,」她看著小達,嚴肅地說:「人力不足就不要辦那麼多活動,先把社團聯展和樂聲揚完成再說。這兩個活動是學校要求的,搞砸了不好看。」

小達力下說詞,表示社團聯展和樂聲揚都不難,樂聲揚只出一個節目,最多是表演給畢業學長看,社團裡誰都可以搞定;社團聯展只能是演講社表演,「從來沒聽說過哪個男校的能一起上台」,我們最多幫忙寫劇本,了不起出幾個撿場人力而已。「我早就安排好啦,」小達講得理所當然:「小光找一位學妹搭檔上樂聲揚,凱子協助演講社寫社團聯展劇本,完全不費力氣。」

我還沒搭腔,小光就嘖了一聲:「你說得簡單,凱子寫劇本我沒意見,我可不跟女生上台。」

「呃,為什麼?」小達一怔。

「因為我是逗哏的,」他說得振振有詞:「女生口齒清晰,跟女生搭配只能讓人家當逗哏的,那我去幹嘛,幫女生捧哏嗎?」

「捧哏有什麼不好?」

「沒有不好,就是默契不好。」小光一副「你白痴啊」的模樣:「捧哏吃默契,我跟凱子沒問題,想換角兒就換,跟這些女生做得到嗎?」轉頭對小箏道:「學姊,我說得直,妳可別介意。」

「不會。」小箏搖頭。

「多謝。」小光又說:「練習時間也是問題。就算這些同學再怎麼厲害,畢竟沒合作過,五月中上台,當時我跟凱子練『好』花了多少時間,我們可是天天都碰得到面。」

「這也是,」小箏接口:「學妹時間不一定能夠湊得上,再說我也不大贊成讓演講社在樂聲揚上台。」

「呀,為什麼?」

「那是成功的畢業音樂會呀。」阿珍接口,笑道:「小達你在想什麼我們當然知道,問題是樂聲揚是表演給成功學長看的,內容還是以你們學校的生活為主。寒訓時趙老師不是說嘛,段子要看對象,成功學長得靠成功學弟去搞定。我知道你想耍美人計,你當滅絕師太不知道嗎?這算學校活動,跟之前支援你們招生發表會不一樣,我們派人出去是要公文的。這種事啊,一到訓導處就會被踢出來啦。」

「滅絕師太是誰?」我悄聲問希特勒。

「丁亞雯,」希特勒一副提到鬼的模樣,吐舌說:「北一女訓導主任,冷面殺手、男校剋星,社團大老闆。」

「瞭解。」

我點點頭。只見小達滿臉不服,問阿珍說:

「妳說滅絕師太有意見,那社團聯展怎麼說?」

「我們會自己準備,」小箏搖頭:「學弟只是來幫忙想劇本,又不上台,不用通知訓導處。」

「那……」

小達還想爭,希特勒再度緩頰:

「小達,這兩個活動比較簡單,你先討論公演跟成果展好了。不用每項都合作嘛。」

「唉,好啦。」

連希特勒都不支持,小達只好跳過樂聲揚與社團聯展。表示成果展時間尚早,加上只是校內公演,只要請演講社出一個段子當成友誼演出就好。「如果這也有難處,」他陪笑著說:「那就請林雪寧跟黃宜斌兩位學妹表演寒訓那段『看電視』也行,段子是凱子寫的,這可不算學校級活動。」

「段子是她們合寫的,」我說:「我只是整合而已。」

「你別客氣,學妹都說你很厲害。」小箏對我一笑,對小達說:「 好,成果展我們出人。不過你的主意不好,『看電視』很多人看過了,叫什麼『成果』?炒冷飯沒意思。」

「那就寫個新的啊?」

「誰寫?」

「妳學妹寫啊。」

「們經驗不夠,」小箏搖頭:「這個階段還是需要你們來執筆。」

「那就請……」

「學弟的事情還不夠多嗎?」小箏打斷小達的話:「社團聯展他要來幫忙,我看什麼成果展、公演也要找他來寫段子,是不是?」

「我看少不了。」希特勒插口:「樂聲揚要寫專門給學長看的,不能用傳統段子。」

「你少說兩句。」小達瞪他一眼,轉頭問小箏:「所以這是拒絕了?」

「出人可以,段子你要自己想辦法。」

「那公演呢?」

「這個或許可行,」小箏還沒講話,阿珍插上了口:「活動是在校外舉辦的,如果用社團名義來辦,那就不用通過訓導處,只要事前報備就可以了。就像小箏說的,學弟很忙,寫段子他又很在行,我們應該集中資源準備這個項目。如果辦好了,訓導處就會對你們刮目相看,以後合作反而方便。」

「阿珍,辦在校外更囉嗦,」小箏依然搖頭:「這跟校內表演不同,丟臉是丟到外頭去,訓導處那邊只怕更難放行。」

「咦?我們自己辦還要他們同意喔?」

「原則上不必,問題是出了事更慘。」小箏皺眉:「吉他社參加『九三九』殷鑑不遠,上次樂隊跟建中合辦音樂會也被學校叫停。更嚴重的是經費問題,如果想拿補助,那就非得學校同意不可,私下辦不行。」

「學校出名義,」我偷偷問希特勒:「跟演講社自己辦不一樣嗎?」

「大大不同。」希特勒說:「很複雜,有空再跟你解釋。」

「好。」我點點頭,只見阿珍嘆了口氣:

「這也對,我忘了錢的問題,沒錢沒膽,辦不大,反而容易搞砸。」

「錢這邊……我們是可以想辦法啦,」小達囁嚅地說:「我希望搞得盛大一點,如果滅絕師太搞不定,那我請成功訓導處出面邀請就是了,妳們覺得呢?」

「成功訓導處?」

小箏與阿珍同時開口,看樣子對我們訓導處不是那麼買單。

小達心虛地看了看希特勒一眼,希望他幫忙講話。希特勒一副無計可施的模樣,歎道:

「這個嘛,咱們訓導處的信用的確不怎麼樣。剛剛說的吉他社事件,還有一狗票什麼『慈幼社大聯盟』啊,『七詩營』啊,哪個不是搞得亂七八糟,弄到後來滅絕師太殺出來清理門戶?依我看啊,這種事情還是得靠演講社自己爭取,但是機會也大不到哪裡去。」

「除非很有把握,不然我絕不同意。」

小箏斬釘截鐵地說,模樣非常堅決,看來對跟我們合辦活動毫無信心。我心想這也怪不得她,從發表會到寒訓哪一次沒丟過人了?正自思忖,就見小達轉而向我們求援:

「學弟們,你們的意見呢?」

「嗯,」我想了想:「先禮後兵,把計畫弄漂亮點,送北一女審核,真不同意就自己辦。」

「再不然連『禮』也免了。」小光也說:「學姊的意思是只要不出事就好,根本不用送審核對不對?那就來啊,誰保證會出事了?」

「那經費呢?」阿珍問。

「錢不是問題,學校不支持就自己想辦法。」

「什麼辦法?」小達問。

「我出好不好?這個到時候再說。」小光一副懶得跟他囉嗦的樣子:「整理一下,樂聲揚我們自己辦,這不用錢;成果展在學校辦,頂多只要一點海報錢,學姊說了可以出人,段子靠凱子沒問題。這傢伙筆下千言離題萬里,新生盃準備的資料比課本還厚,把論說文當論文寫,寫抒情文更是言情小說。人家聯考作文台北第二,寫個段子出不了人命。」

「你怎知道我聯考作文台北第二?」我一怔。

「七十六分嘛,對不對?」小光一笑:「第三是南門的,我國小同學,你比他多半分,輸建中榜首一分,我什麼都知道。」

「天啊,這裡有匪諜。」我笑道,暗自感謝他幫我打廣告,連忙「捧哏」:「這話也對,寫個段子沒什麼。學姊啊,妳的社員都很厲害,最多再像寒訓那樣整合一下就好,一點也不辛苦。」

「你不會忙不過來嗎?」她問,語帶關心。

「不會不會,」我打保證:「社團聯展那邊要合作,合作幾天自然有默契,多寫個段子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學姊放心好了。」

「好吧,這我會考慮。」小箏問小光:「那其他的呢?」

「咦?真的問起我啦?」小光一怔,笑了起來:「嗯,既然學姊有令,那我就不客氣了。剛剛談了樂聲揚跟成果展,社團聯展我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反正我們不能上台,那就派凱子幫妳們寫劇本,這很簡單,只要小達給公假。」

「人格保證。」小達忙道。

「好,那就只剩公演了。」小光轉頭問我:「喂,幾個段子?」

「兩個小時計算,八九個吧?」

「八九個,」小光點點頭,默想半晌:「嘿,不難。你我總要一段,我們有小達、希特勒,你說范胖跟那個姜……」

「姜誠。」

「對,就他。」小光道:「他們兩個加上兩個學長,你跟我,這就已經六個人啦。不是說要打散配對嗎?那好啊,一人配演講社一段,你我當地主的多一段,這就七段了。再請傅老師或者魏老師友誼贊助一段當開場白,好啦,八段搞定。如果還有誰想來一段,或者演講社兩個女生,都可以延伸到九個段子。就算每段都只是八分鐘的小段子,加串場兩分鐘,這已經一個半小時了耶。」

「沒錯,而且八分鐘段子太短,起碼要幾段超過十二分鐘的。」

「所以嘍,根本走不到九段。兩社合辦,我們多出一段,頂多我那段找個……口齒比較不清晰的讓女生捧哏。」小光笑道:「學姊,那就麻煩妳們出六個人。凱子說寒訓他跟你們一個誰搭配了,加上兩個他訓練的徒弟,妳再找三個人,剩下的事情我們處理就好。妳大可樂得輕鬆,如何?」

「說得好像很容易。」

小箏笑道,看來有點動搖,轉頭望望學妹。

剛剛都是學姊在講話,學妹們誰也不敢插嘴,見小箏一副要她們發言的樣子,眾人互相瞧瞧,一時沒有人跳出來。

小箏嘿嘿一笑,問巧怡說:

「妳的意見呢?」

「呃,」她臉一紅,忙道:「我覺得這位……」說著看了看小光的學號,驀地一愣,續道:「……紀同學說得很有道理。如果學姊願意考慮,那我覺得出六個學妹應該是動員最小的狀態啦。」

「哈,動員最小。」希特勒笑道:「果然家大業大,我們出六個人叫做傾巢而出,家裡都沒人啦。」

「學長客氣了。」巧怡臉一紅:「至於資金方面,我覺得可以去拉廣告,不用拿社費來出,學姊不用傷腦筋。」

「拉廣告要學校同意。」阿珍搖頭。

「這簡單,」小達忙道:「我們拉,出我們的名義,妳們派人幫忙談就好。」

「這也是。」小箏微微一笑:「所以不用社團出錢?」

「就算要,」阿珍插口:「我看馨馨也會翻臉吧?」

小箏一怔,露出一副「嗯,咱們惹不起她」的表情,轉頭問其他學妹:

「好吧,那妳們覺得呢?」

幾個學妹這才紛紛表示同意。一位名叫謝宜津的同學說「不用管訓導處啦,反正學校都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寒訓跟范胖一起上台的王宜君道「六個人可以平均分配,說不定將來準備成立的相聲組就可以從這些同學中產生」;黃宜斌表示「分工很容易,我們人多處理場務,說唱藝術社負責內容,這樣速度最快」,林雪寧則是一笑,輕輕巧巧地說:

「大家放心好啦,凱子會訓練我們的。」

學妹踴躍發言,小箏頗感意外,嫣然一笑,對小達說:

「小達啊,呵呵,你們好像還蠻受歡迎的嘛。」

「這個當然了,」小達終於鬆了口氣,笑道:「不過這可不是衝著我。學弟這麼厲害,這下子妳想找麻煩也要尊重民意了吧?」

「我哪兒找你麻煩了?」

小箏呵呵一笑,見阿珍也支持,於是說:

「好,學妹先安靜一下。」

此話一說,七嘴八舌的學妹們當場鴉雀無聲。小箏問小光:

「你說經費你們可以想辦法?」

「小事一件。」小光漫不在乎地說。

「好吧,那我們這麼安排。」小箏對小達說:「公演我們參加,用社團自己的名義,不過為了避免麻煩,我不希望兩社合辦。這是相聲表演,你們主辦我們協辦,詳細計畫你自己想,開出條件給我就好。」

「沒問題。」

「條件必須包含人力、預算、經費來源、日期、場地與工作項目,更重要的是什麼段子。」

「這這這,我會努力。」

「其實你也不用自己『努力』,」她輕笑一聲:「公演在下學期,屆時我們都高三了。我們下個月就會改選社長,你們呢?」

「五月底。」

「這麼晚?」小箏一笑:「小心交接時間不足。這麼辦,你選一個負責人,讓他來安排,等我們這邊選出社長後就讓他們自己討論。這行嗎?」

「行行行,」小達忙不迭地說:「那也沒什麼選擇,不是凱子就是小光了。」

「錯,」小光笑道:「當然是凱子,他主辦,我『協辦』。」

「謝謝你喔。」我哼了哼。

小光嬉皮笑臉不講話。小箏一副心知肚明的樣子,又說:

「學弟你等我通知,社長選完我會讓你知道。接下來講成果展。」說著看了看阿珍:「一句話,參不參加?」

「小達的成果展耶。」阿珍笑道。

「好大的帽子。」小箏嘖地一聲:「好吧,那就參加。不過這也是『小達的成果』,我們不能介入太深,最多像上次發表會那樣出一個節目,內容由說唱藝術社安排,段子我們就不寫了。」說著頓了頓:

「人選由我們指定。小達,這個活動你自己主持,還是讓學弟處理?」

小達一怔,看我一眼。

「好。」我點點頭。

「那麼成果展就由凱子全權負責。」小達說:「公演再說,學妳的辦法,讓兩個新社長自己處理。」

「我看結果也不會有什麼差別。」小箏看我一眼,瞪小達一眼,搖了搖頭:「那可以討論我們的活動了嗎?」

「呃,當然當然,妳說。」小達忙道。

「關於社團聯展,我們學校不可能讓你們派人上台,因此支援的人也不用多,一兩個就行了。」說著看了看一眾學妹:「這是我們第一次參展,我打算把整件事情都交給妳們負責。巧怡?」

「是!」

「社團聯展由妳全權規劃。從內容到行政,高一社員歸妳指揮。如果打算讓學姊上台,或者有學姊來爭取,妳就來跟我說,由我安排。」

「是!」巧怡興奮得臉都紅了:「謝謝學姊!」

「這是社譽所繫,不可以隨便。」

「學姊放心!」

「那就好,小達你自己找時間跟巧怡聯絡。」小箏簡潔有力地「討論」完了社團聯展的安排,轉頭對小達又說:「最後是樂聲揚。小達啊,這件事找我們實在不合適,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呢?」

「這個嘛,其實我有另外一個想法。」小達小心翼翼地說:「妳也明白我們跟演辯社的關係,我是在想,如果有機會,我想跟訓導處爭取這次樂聲揚的主持人。」

「哦?」小箏一怔:「這辦得到嗎?」

「這次辦得到。」希特勒忽道:「小達說沒把握就別講出去,不過妳不是外人,跟妳講也沒關係。不瞞妳說,這次樂聲揚主持人說不定真的可以由我們來當喔。」

「這話怎麼講?」阿珍也坐直了身子:「演辯社又有內亂了嗎?」

「不不不,他們好得很。」希特勒連連搖頭:「過程說來話長,簡單來說分成兩個部分。一是代聯會,二是我們家有個好學弟。」

「咦?這我也沒有聽你說過。」小達一怔。

「沒把握的我才不講,像你這種演辯社出身的,都嘛有提早慶祝的壞毛病。」希特勒笑道,一副他自己就不是演辯社出身的模樣:「是這樣的,我們下學期要選代聯會主席,樂聲揚是什麼?都嘛一掛音樂性社團,他們想派人出來競選,這陣子幾個社團已經開始整合票源了,打算利用樂聲揚籌備公假開初選分贓會議。問題是演辯社一定會派人競選,既然樂聲揚主持人是演辯社的,那豈不是放了一個敵對陣營間諜在裡頭嗎?所以有人就提議,說要把主持人換掉,不讓演辯社有可乘之機。」

「好傢伙,真複雜。」阿珍歎道。

「這是一個,」希特勒一笑:「不過多年來各種主持、司儀活動都歸演辯社負責,就算換人也不是那幾個吹喇叭的說了算。再說即使換人,沒事也輪不到我們這種小社團。」說著摟起我的肩膀:「這一次呢,還真是靠了凱子才有機會翻盤的。」

「啊?」我一呆:「我?」

「沒錯,就是你。」希特勒面有得色:「你忘了嗎?這次你大顯身手,抱了一座閃亮亮的獎盃回來。不是我在講,整個詩朗隊都拿不到,演辯社謝你都來不及。再說你跟小丁交情好,人家是辯論隊地下總指揮,區區一個樂聲揚主持人算什麼,就算賣個面子也得讓你一讓。」

「這不見得吧?」小達哼了哼:「演辯社這麼好講話嗎?」

 「當然不,」希特勒點點頭:「不過呢,人家學弟自有管道,別小看咱們小學弟,人家已經開始建立社交網路啦。施慧心你記得吧?」

「小丁的馬子?」小達一怔:「就那個什麼『小曹植』?」

「正是她。」希特勒哈哈大笑:「嘿,七詩營沒有你,人家外號倒是記得挺清楚。這女的跟你學弟簡直是親姊弟,比賽之前還特別跑去放水,教凱子怎麼在比賽中打敗她自己。我就是通過施慧心,運動小丁在演辯社幫我們講話的。」

「好傢伙,你也會搞這套啦?」阿珍哈哈大笑。小箏低聲問我:

「學弟,你認識慧心啊?」

「是啊。學姊也認識?」

「嗯。」

她點點頭,不再說話。希特勒又說:

「所以嘍,凱子幫詩社、施慧心幫凱子,我又跑去找老烏龜跟河馬那掛人說了一堆有的沒的。變成大家都給小丁壓力,他只好回演辯社找人溝通啦。」

「什麼烏龜河馬的,」小達皺眉:「那些都是誰?」

「詩朗隊動物園,上下四屆主力,多半出自合唱團,你一個也不認識。」希特勒笑道:「這條路很好走,凱子今年是獨誦代表,明年就是詩朗隊當然總隊長。總隊長想上樂聲揚出出鋒頭,你小丁怎麼講,捨不得是不是?」

「所以明年你會去當詩朗隊總隊長?」

小達訝異地問。我搔搔頭:

「傳統是這樣,不過我覺得還有變數。」

「不管嘛,反正有路就走,這就是為什麼我爭了半天,小蘇都沒有跳腳的理由。」希特勒一笑:「二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管他凱子明年是不是總隊長,主持人先爭到再說。剛剛講了那麼多事情,凱子都快忙翻了,主持人要不要找他還是個問題呢。」

「這是真的,」我忙道:「樂聲揚就別找我了吧?」

「如果是這樣,那我們倒是可以出一個人。」阿珍忽道:「小箏啊,妳說表演要『因地制宜』,主持人就沒這麼多考量了吧?司儀可是咱們的強項,我們只出一個人,大不了以個人名義參加,單純從項目性質來看主任那邊應該不會有太大意見。」

「這是真的。」小箏終於點頭。

「太好了,」小達忙道:「那就這麼說定嘍?我們自己表演,妳們出一個人陪我們主持?」

「好,我回去安排。」小箏答應得爽快:「你們派誰?」

「這個嘛,我要再考慮。」

「學弟已經很忙了。」

「知道知道,我才不敢。」小達嬉皮笑臉地說,轉頭對我道:「看看人家學姊多疼你,還不謝謝一聲?」

「你少來,學長這麼好當。」

小箏哼了哼。當即針對剛才的各項事宜,跟小達、阿珍與希特勒進行細節磋商。我去上了個廁所,回來只見他們還在談,演講社學妹在一旁正襟危坐,只有小光無事可幹,招了招手,拉我走到一邊。

「凱子,」兩人找了張空桌椅坐下,小光低聲道:「媽的,事情還真不少。」

「是啊。」

「我看小箏學姊對你很看重嘛。」

「那是因為她只認識我一個學弟。」我笑道:「誰叫你寒訓不來,否則啊,輕鬆納涼的大概就是我了。」

「裝死。」小光賊賊一笑,又說:「算了,東西都送你了,到時候再看看靈不靈好啦。我要跟你說件別的事。」

「什麼事?」

「你記得上學期社團課,小達提過一個基隆女中相聲社吧?」

「記得啊,怎樣?」

「寒假我在機場遇到一個女的,聊了幾句才發現她是基女相聲社高一準社長,已經跟她約好之後見面,大家認識認識。」

「咦?」我一怔:「這麼巧?」

「對啊,你說神不神?之前小達找遍關係都沒人認識她們,想不到就這樣送上門來。」

「她們已經選出社長啦?」

「對啊,快吧?」

「她叫什麼名字?」

「等等,我想想。」小光偏起頭想了一下:「唉,我忘了,只記得也姓陳。」

「幹嘛說『也』姓陳?」

「咦?演講社不是內定那個陳巧怡當社長了嗎?」

「你看出來啦?」

「看出來?」小光笑道:「小箏學姊態度多明顯,跟直接說也沒有什麼兩樣。這位就是你在寒訓的搭檔吧?」

「是啊。」

「這人怎樣?」

「還不錯,蠻大方的。」

「中新友誼之夜她有去嗎?」

「她說沒有。」

「那就怪了。」

「怎麼啦?」

「沒事。」他搖搖頭,想了半晌:「我覺得在哪裡見過這個女的,一時想不起來。那我問你,她就是因為跟你搭檔,所以被選上當社長的嗎?」

「才怪,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我連忙放低音量:「只是有在講,小箏還沒決定。巧怡要我不要當眾講,省得同學不高興。」

「奇怪,這有什麼好不高興的?」

「女生嘛,總是比較小心眼一點。」

「呵呵,她們小心眼,你自己小心點。」小光笑道:「不扯這個,我在講相聲社。你覺得我們該自己跟對方聯絡,還是把資訊轉給小達,讓他去跟她們打交道?」

「跟小達說好了。」

「嗯,這個我有點保留。」小光道:「那天跟她聊了幾句,這個女的很臭屁,你叫小達去建立關係,只怕人家反而看不起咱們。」

「學長沒這麼糟吧?」

「我看差不多。」

「那你覺得呢?」

「乾脆你自己聯絡。」

「不要。」

「為什麼?」

「你想啊,如果她真的很臭屁,那我才不要讓她覺得是我們主動呢。」我說:「要不然你先去,跟她建立一點私交,之後帶來正式見面,這樣是不是比較屌?」

「對,你屌。」小光笑道:「還沒當社長就一堆心眼,還派我工作。」

「拜託嘛。」

「好啦好啦,真是的。」小光點頭答應:「只此一次下不為例,我不想參加這些吃飯睡覺的活動,你自己要多想辦法找幹部。」

「那你今天幹嘛來開會?」

「哼,你們這些人都不會尊重別人意願,等一下我沒出席,又派給我一堆鳥事去做。」小光推我一把:「結果來了事情更多。對了,另外還有件事要跟你講。」

「說啊。」

「聽那個陳什麼的說,基隆女中相聲社的指導老師是王振全。」

「漢霖的團長?」

「是啊,你就知道問題所在了。」小光稍稍嚴肅了起來:「傅老師他們不大喜歡漢霖那幫人,真要一起合作,只怕會得罪自己人。」

「我想不會啦,那些恩怨都是他們在講,我們只不過聽說而已,搞不好根本不是那回事。」我想了一想:「這次寒訓趙老師也是京華曲藝團的,還不是來得高興。」

「你高興,傅諦可不高興。」小光搖頭:「京華跟漢霖的關係也很詭異,誰知道其中有什麼事情。」

「傅諦又怎麼了?」

「他怪我們一直亂找指導老師。」

「那他寒訓又不來。」

「好像不是這樣,我在中青社偷聽他們聊天,看樣子是小達不找傅老師的。」

「怎麼會?」

「好像是費用喬不攏。」

「這樣嗎?」我心想原來如此:「那我覺得我們也不用想這麼多,反正我們玩我們的,幹嘛加入那些老人的恩怨選邊站呢?」

「這也是。」小光點點頭:「你的態度我欣賞,我們不搞政治。那就這樣,我去聯絡那個陳什麼,等我消息。」

「你連名字都不記得,倒有人家的電話?」

「咦?人家長得正啊!」小光也笑了出來:「不然這樣,你去追演講社的,我去追相聲社的,到時候來搞一個『雙重政治聯姻』,以後就好辦事了。」

「胡說,我跟演講社的又怎樣了?」

「少否認,光一個寒假就戰果豐碩,不是個個都被你迷倒了嗎?」

「哪有?」

「還哪有哩,別說小高一了,」小光取笑道:「你看你那副德性,跟人家社長學姊也眉來眼去,沒錯啦,小箏學姊是漂亮,果然是馬子不怕老,只要水就好。」

「你屁啦。」我連忙辯解:「寒假相處幾天,我跟她頂多有點交情,誰叫你不來?」

「幾天?」

「六天。」

「六天就有交情?」他笑道:「真是快,看樣子我白送你那根愛神棍了,明天拿來還我。」

「你夠了吧?」

「好好好,不還就不還,」他噗哧一笑:「反正你總有一天會承認,到時候再來笑你。」

「你少說我,不是看上了那個機場陳什麼嗎?」

「我又不是你,專門在機場演連續劇,」他哈哈一笑:「真是狗咬呂洞賓,我不是為了社團幹嘛那麼賤?她又沒有真的長得很像方文琳。就我看啊,你那個程嘉箏學姊比她強多了。」

「少無聊了,我跟小箏沒怎樣。」

「小箏小箏,叫得這麼親熱,還敢說我無聊。」

「大家都這麼叫,」我哼了哼:「少扯到我,你自己才是動機不純。」

「什麼動機不純?」

「還不承認,那我倒是問問你,你在機場搭訕人家,事先可不知道對方是相聲社的吧?」

「咦?今天倒是反應挺快,」他一愣,笑道:「可惜就是狗眼看人低。誰去搭訕她了,我在貴賓室喝咖啡,這個女的自己跑來打屁,想來是看我帥,約我去渡假。」

「是是是,您帥。」

「好啦,你快去跟那些演講社的混吧,省得人家覺得你流水無情。」

小光又道。我叮嚀他記得聯絡相聲社,他嘻嘻一笑,「包在我身上」,加入大家繼續討論。

約莫五點討論結束。小箏有事找我,小達似乎想講什麼,希特勒卻拉著他直往外走。小光對我不懷好意地一笑,獨自離開金橋。

小箏等大家都走了,才從書包拿出一本數學筆記簿,對我說:

「這是林雪寧學妹要我交給你的。」

我伸手接過,想起上次約好的數學補習,問道:

「謝謝。咦?那她剛剛怎麼不直接拿給我?」

「她之前就請我轉交了。」小箏淡淡地說:「學妹臉皮薄。她說寒訓最後一天本來要拿給你,想不到你走得那麼快,只好找我幫忙。」

「那天真的跟朋友約好了啦。」

「隨便你。下次先說一聲。」她又問:「原來你還跟我們學妹一起研究功課啊?」

「還沒開始,她說她的家教班很酷,好意幫我準備補考。」

「你要補考?」

「上學期數學太爛,加上……」我微微一頓:「……期末考發生的事,所以學期成績不及格。」

「補考不是暑假才考?」

「是啊,不過先準備總是好的。」

「這也是,小心留級。」小箏點頭:「好吧,那就這樣,下次見了。」

「妳就這件事找我?」

「對啊,你還有別的事嗎?」

「沒有沒有,謝謝幫忙。」

我忙道。只聽她又說:

「對了,今天的地方不錯,以後聚會可以改在這裡。」

「是啊,金橋很舒服。」

「你先把錢付了,是不是?」

「呃,是。」

「我怎麼沒看到你付?」

「因為……」我搔了搔頭:「我跟他們很熟,昨天就已經打電話來說好要付的。」

「所以還沒付?」

「呃,還沒,」我搖頭道:「學姊,妳別客氣。他們是不會讓妳付的,就讓我請一次吧?」

「唉,你是學弟,幹嘛跟學姊客氣呢?」

「嘻,妳是學姊,幹嘛跟學弟客氣呢?」

「你還蠻會講話的,」她忍不住笑了起來,精緻的容貌上出現難得的單純笑容:「所以,這就是你上次跟我說,每天放學後跟補校學妹見面的地方吧?」

「嗯,是啊。怎樣?」

「沒怎樣,很浪漫。」她點點頭,站起身來:「那我走了,你跟學妹好好讀書,不要社長一當就是兩年,也要留機會給明年的學弟。」

「知道了啦,」我搔搔頭:「哪這麼遜啊?」

她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轉身走下樓梯。

三月五日。

今天是禮拜天,午後天氣陰暗,兼而有之響著些許怪異的雷聲。爸媽有事出門了,我一個人待在書桌前發呆,忽然看到桌上擺著薇寫給我的聯絡方式字條,拿起來瞧了瞧。

字條上頭寫著姓名、電話、call機與地址,還有她的英文名字:Aphrilis。她說這是四月之神,聽起來很好聽,帶著神祕的氣質。

就像她一樣,我心想。

意外出現在麥當勞,這麼快就跟我做了朋友,我聽著外頭的雷聲,心裡突然莫名緊張。禮拜四後幾乎天天都會想到她,我一直無法決定是否應該主動打電話過去。此刻見到字條,我終於決定還是打過去,反正試試看,至不濟她並不想繼續做朋友,那也沒什麼損失。

走到客廳,依照號碼撥過去。她沒接,響了幾聲傳來答錄機語音。語音很無情,「林美薇,請留言」,像是不鼓勵別人留言一般。我一呆,沒想到有人會這樣錄答錄機,一時覺得跟她的印象很不協調,加上又不知道能講什麼,只得趕快掛掉電話。

剛掛電話就響了,我連忙接起來,結果是雅雅。

「喂?哥嗎?」

「嗯,我是。雅雅喔?」

「你在忙嗎?」

「我沒事,妳說。」

「我也沒事,看你今天有沒有空。」

「找我出去嗎?」

「只是聊聊,打電話也可以。」

「那就講電話好了,我沒換衣服,懶得出門。」

「這樣子喔,嗯,好吧。」

雅雅聽起來有點失望,我剛想改口,突然想起遠遠的話,覺得最近還是不要太常見面,於是忍著不說。只聽她問:

「哥,你知道昨天我遇到誰了嗎?」

「誰?」

「菲子喔!」

「喔。」

「你怎麼那麼冷淡啊?」

「那我應該怎樣?」

「很久沒見到她了啊,你應該覺得很高興。」

「是妳碰到她,又不是我碰到她,我高興什麼?」我說,又補了一句:「再說就算碰到,大概也沒什麼可以聊的吧。」

「你這人還真小心眼,不是國三就和解了嗎?」

「和解是一回事,卻也不代表我就得『很高興』見到她啊。」

「為什麼要不高興?」

「妳沒聽懂,我不是『不高興』,而是『沒什麼好高興』,這不一樣。」我嘆了口氣:「菲子跟我基本上是沒有往來的,她的事情我沒有興趣。」

「好吧,那算了,既然你沒興趣,那我就不跟你說昨天發生的事了喔。」

「什麼事?」

「不是沒興趣嗎?」

「好啦,別鬧脾氣,說啦。」

「哼。」

「妳乖,剛才算我不好。」

「本來就是你不好!」

「喂,說好聽的也沒用嗎?」

「你哪有說好聽的?」

「好啦,別鬧了,說吧。」

「嗯,算了,跟你說。」雅雅說:「昨天跟她見面,她問起你的事,聽說小玫走了好像很為你擔心。她還要我轉告你,有空可以打電話給她,她可以陪你出去走走。」

「那還真是謝謝她了。」

「喂!你幹嘛這麼酸?」

「妳不覺得這些話有點廢話嗎?」

「不會啊,人家是關心你。」

「好吧,妳說是就是。還有什麼嗎?」

「當然,接下去才是重點。她又說,最近想想,其實你以前就很癡情,她終於承認當年不該傷害你的。你看,很不一樣吧?」

「唔。」

「哥,你今天怎麼了?」

「沒事啊,怎樣?」

「我覺得你怪怪的,是不是心情不好?」

「沒有啊。」

「生病了嗎?」

「也沒有啊。」

「剛睡醒對不對?你這個懶鬼。」

「都幾點了,怎麼可能現在才醒?」

「那你是怎麼了?聽起來一點精神都沒有,說話都嗯嗯啊啊的。」

「我好得很,只是喔,嗯,因為那是菲子的事,我就真的沒有什麼興趣了。」

「你真的還在生她的氣喔?」

「不會啊,哪這麼小心眼?不過她是她,我是我,對於她,我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

「喔,好吧,那我不跟你說她的事了。」

「妳想說還是可以說啦。」

「算了,既然你不想聽。不過有件事一定要告訴你。」

「好,妳說。」

「你記得之前那支自動筆吧?」

我一愣,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上衣口袋。這一瞬間,才發現原本一直放在胸口的自動筆竟然不在那裡。

「喂?」

「呃,我還在。」

「你記不記得啦?」

「當然記得,我一直用到今天啊。自動筆怎樣?」

「她也去買了一支,完全一樣的喔。」

「這麼多年還買得到啊?」我又是一愣:「她為什麼也去買一支?」

「我也好奇啊,看到她在用,就直接問她。」

「那她怎麼說?」

「你看吧,我就知道你會好奇。」

「快說啦。」

「好啦,嘻嘻,跟你講。她本來不肯承認的,說什麼隨便買的幹嘛這麼問。後來被我逼急了,才終於承認是因為跟你的關係。」

「跟我什麼關係?」

「少裝了,當然是因為她記得那件事,所以才去買啊。」

「她為什麼要去買?」

「我以前跟你說你不信,現在證據確鑿了吧?她喔,經過這麼多年了,還是對你有一份特殊感情的。所以才去買這支筆,算是跟你的一種……怎麼說呢,一種聯繫吧。」

「我的電話又沒換,要聯繫直接打過來就是了,幹嘛做這種無謂的事?」

「哥,你對她的敵意還真大哩。」

「我沒有敵意啊,只是覺得這種行為……怎麼說呢,沒什麼意義吧。」

「為什麼?」

「就沒意義啊,都事過境遷那麼久了,有必要虯結那麼多嗎?」

「好吧,既然你不愛聽,那我也就不跟你說了。」雅雅的聲音有點奇怪,半晌又道:「哥,我跟你說過,以前的事要放下,你不要再這樣了。」

「嗯,好,知道了。」

「好吧……那我也不知道該跟你說什麼了,那拜拜了喔?」

「好,再見。」

「嗯……再見。」

雅雅收了線,感覺起來有點失望。我嘆了口氣,把話筒放回話機上,心想雅雅其實也是一番好意,我雖然不願意碰觸菲子這個話題,卻也不該對她這麼冷淡。左右遲疑一番,忍住再打一通跟她說幾句好聽話的衝動,看了看手上的字條。

很漂亮的字。

答錄機卻很無情。

我嘆了口氣,決定也別打給薇了,起身走回房間。

才進房門電話又響了,我心想雅雅還真不放棄,連忙出去接電話。

「請找董子凱,謝謝。」清清楚楚,非常有禮貌的語氣。

「薇嗎?」我一怔,登時開心了起來:「我就是。」

「你剛才找我?」

「嗯,是啊,妳怎麼知道?」

「呵呵。」她輕笑一聲:「什麼事呢?」

「沒什麼啦,只是那天說要聯絡一下,後來這幾天卻沒打給妳……今天正好沒事,就想到打一下試試。」

「想找我出去聊聊嗎?」

「如果妳有空。」

「嗯,今天恐怕不行,有點事要做。」

「那好吧,改天也可以。」

「改哪天?」

我一怔,沒想到她現在就要約。

「不知道耶,妳說呢?」

「下禮拜三好了,一樣麥當勞見,時間你說。」

「妳又要蹺課喔?」

「那天是婦女節,我放假,是你才要蹺課。」她笑了起來:「不過只要沒有男老師的課,大概也跟放假差不多吧?」

「原來如此。禮拜三早上有工藝課是男老師,下午好了。」

「好,那就禮拜三下午一點麥當勞見,拜拜。」說完她就收了線。

我吁了口氣,把聽筒掛回話機上,望著黑色的話機,發了好一陣子的呆。

三天後。

三月八日。婦女節。早上天氣超好的,街頭亮著夏天也似的陽光。天上飄著又大又白的雲,白雲上是深邃的藍天,帶著點像是秋天的浪漫。

午後跟薇有約,我一早就在期待中午的來臨。老實說,自從禮拜天跟她通過電話後,這幾天我都有點魂不守舍,沒事就拿出行事曆來翻,連日記簿上都註記了這一天,「三月八日,跟薇見面」。

婦女節形同放假,班上吵得非常誇張,老師們都去過節了,整天都放牛吃草。第四節剛開始,我看了看錶已經十一點二十分,想想實在坐不住,起身和點名員打聲招呼,決定先去麥當勞等她,自己靜一靜,不要搞得心浮氣躁的。

「你蹺課又不是什麼新鮮事,包在我身上罷。」

點名員很爽快,我揹起書包,來到蹺課平台。

今天全校都蹺課,風頭比平常緊。果不其然,學校對面有一個教官在埋伏,他穿著制服走來走去,簡直就在通知我們他的位置。我看準位置爬出窗戶,跨揹書包壓低身子,趁教官轉身移動時迅速翻出校園。兩三步跑到科學大樓外騎樓,藉著停得滿滿的機車及廊柱的掩護,躲過教官視線,消失在青島東路騎樓下。

漫步來到麥當勞,啃完一個漢堡時剛過十二點。外頭太陽真好,我有點浮躁,這樣的天加上即將見到的薇,我左看右看,總是無法靜下心來。

斜前方坐著一男一女。男的揹著醜爆了的上屆成功畢業紀念書包「蝴蝶夢」,女的看不出是幹啥的。但憑兩人桌上那幾本「某某補習班三民主義精華」、「某某補習班文法商數學公式大全」,一看就知道是一堆「重考蟲」。女的講得口沫橫飛,男的興緻高昂地聽,看樣子一時三刻不會走。

上禮拜我就坐在那裡,在那個位置上認識了薇。突然有股衝動想坐在那裡,只得耐心等候,看看薇來之前他們會不會離開。

麥當勞樂聲震天,走來走去的都是穿著高中制服的學生,看來我並不是唯一愛蹺課的傢伙。門開了,又是兩個穿卡其服的,書包上四個大字「成功高中」,看來學校點名制度早已失靈。

等了好一陣子,重考鴛鴦總算離開,我收拾東西打算換過去。孰料才把餐盤放下,剛剛進來的兩個成功同學帶了個女生也要坐下。我先到一步,但位置有四個,看樣子兩下都不打算和對方併桌。就聽高的說:

「同學,麻煩一下,那邊有兩個人的座位。」

「我有朋友馬上來。」

他們對望一眼,見我餐盤上都是吃剩的垃圾,面露一個「少蓋」的表情。矮的說:

「你就算有朋友,兩個人的位置也能坐啊。」

「哈,有這種事?你第一次來速食店?能講道理就不用搶位置了。」我笑道,看了看對方的學號:「嗯,兩個都嘛學長。很抱歉,學弟我是不讓的,在這裡搶位置必須堅定信心才能邁向成功,就算失敗了對面還有慈祥的肯德基爺爺。」

三人都是一怔,似乎從來沒見過這麼不講道理的人。就在這個當口,只見薇笑咪咪地出現在我們身邊。矮的那個轉頭一看,只見原本的兩人座有人佔了,在理趕我不走,當下帶著同伴悻悻離開。

薇一笑坐下,看那幾個傢伙還在找位置,對我說:

「凱,你也真是的,兩個人搶四個人座位,我們又沒要坐多久。幹嘛跟人家搶呢?」

「麥當勞有麥當勞的規矩。」我笑道:「我有吃東西,他們還沒點餐,妳說的,我們坐不久,所以也不是那種一杯可樂念書唸一天的惡客,當然有優先權。」

「滿口詭辯,」她嘿嘿一笑:「小心下次沒人讓你位置。」

「麥當勞很血腥啦,誰會讓啊?」

「是這樣麼?」她笑吟吟地望著我,像是想說什麼,卻又搖搖頭:「反正多存好心,自然就會遇上好人。」

「不講這個了,待會兒要去哪?」

「天氣這麼好,當然要出去走走。」她嘿嘿一笑,不讓我逃避:「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幹嘛搶著坐這裡?」

「嗯……怎麼說呢,我喜歡這個位置。」我想了想覺得很不講理,改口道:「應該說我喜歡坐同一個位置。金橋也是,每天坐靠窗那邊,久一點之後就成了我的專屬位置啦。」

「那是金橋,麥當勞可沒這種好事。」

「這也是,不過反正我搶贏了。」

「好吧,你贏。」她一笑,似乎覺得很有趣,問道:「那你想要去哪裡聊?」

「看妳啊,在麥當勞聊也行。」

「你約的,你想。」

「那去中正紀念堂散散步?」

「沒問題。」

她點點頭,兩人動身離開。果如她所說,真的坐不了多久。

今天她沒騎車,也穿著便服,簡簡單單一條牛仔褲加白襯衫。我們在開封街搭公車,沒過幾站來到中正紀念堂。我剪了月票,她正要投錢,我搶著讓公車司機多剪一格,兩人前後下車。

沿著愛國東路圍牆往「大中至正」走,薇忽然說:

「車票借我看看。」

「車票喔?這有什麼好看的?」

我掏出來遞給她。她接過淺藍色車票,仔細端詳片刻,交還給我。

「照片是什麼時候照的?」

「國三聯考報名的時候。」

「國中剪那麼短的頭髮啊?」

「對啊,很驢吧?」

「你的車票怎麼是藍色的?我看琪琪她們都是粉紅色的。」

「琪琪是誰?」

「就是上次跟你說過的補校好朋友。」

「喔,瞭解,」我點點頭:「女生顏色不同,男藍女紅,跟廁所標籤一樣。」

「這種票是誰發的?」

「才不是發的,要花錢買。」我解釋:「市公車處定期會賣到學校,每個月都有購買車票的訂購單,在班上填一填,等廣播通知,交回用完的舊票根加上錢,就會發一張新的下來了。」

「舊的不能保留嗎?」

「保留幹嘛?換發要憑舊票根,照片也會從舊的貼過去。」我疑惑道:「咦?妳怎麼會不知道?北一女不是也有嗎?」

「學校有廣播,但我不需要,所以沒去注意。」

「其實不只是台北市公車,」我又說:「台鐵外縣市啦,國光號啦,都有發月票。」

「你都有嗎?」

「當然沒有,我住景美,辦那些票沒用,白浪費錢。」

「每天上學公車坐多久?」

「大概四十幾分鐘吧,如果早點出門不塞車,快一點半個小時就到了。」我說:「聽說捷運要開挖了,以後滿街都會施工,應該會塞得更厲害。」

「嗯,沒享受到地下鐵,倒要先塞車。」

「政府說這叫做『交通黑暗期』。」

「政府就是這樣,什麼事都要搞點口號。」

「有點口號也不錯,容易表達事情。」我笑道:「沒聽說過嗎,交通黑暗期,馬路如虎口,兩個孩子恰恰好,大家一年吃掉一條高速公路。」

「這幾句有關係嗎?」她奇道。

「沒有,我隨便亂講的。」我哈哈大笑:「妳可以解釋成因為交通黑暗期,所以馬路如虎口,高速公路建設很貴,因此建議大家少生就少花點錢。」

「呵呵,真是胡說。」她也笑道。

兩人走進大中至正牌樓。此時剛過中午,雪白的巨大牌坊在晴空下矗立,藍色琉璃瓦閃閃發亮。廣場上安安靜靜地,遠方吹來陣陣暖和的風。

我提議去國家劇院咖啡部坐坐,她說等一等,陽光很好,先散散步待會兒再去不遲。於是兩人並肩而行,漫步在方磚廣場上。薇問:

「你很喜歡這裡吧?」

「是啊。」

「為什麼喜歡?」

「很舒服,平常沒什麼人。」

「沒人怎麼樣?」

「很安靜,可以……」我想了想:「怎麼說呢,跟自己相處,我想靜一靜就來這裡。」

「為什麼需要『靜一靜』?」

「因為這裡氣氛好人又少,不會碰到認識的人,咖啡又便宜,白天晚上氣氛不同。」

「這不是我的問題。」她搖頭:「我是問,你很需要跟自己相處嗎?」

「呃,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呀。」她微笑著問:「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嗎?不然我問清楚一點好了。你是有跟自己相處的需求,還是因為你想避開其他的人騷擾,所以才一個人躲起來。這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是哪一個?」

「嗯,其實都沒有。」我怔了怔,搖頭說:「我多半都是一個人,也沒有什麼人會來騷擾我,所以既不用躲開什麼,也不用特別找一個跟自己相處的時間。」

「瞭解。」她點點頭:「所以只是單純喜歡這裡,而不是躲在這裡,對嗎?」

「嗯,對。」

「那為什麼剛才會用『平常沒什麼人』,來回答我『為什麼喜歡這裡』這個問題?」

「這個……」

我又是一怔,其實這是個好問題,我想了半晌,搖頭說:

「我不知道耶。」

「讓我猜一下好嗎?」

「啊,好啊。」

「我覺得哦,」薇笑咪咪地說:「你並不排斥跟自己相處,或者說沒有不喜歡獨自一個人,但那必須是你主動的選擇,不是無可奈何沒人陪只能獨自一個人。所以每當你不想跟別人往來的時候,你就會來這裡;相反的如果你想找人陪伴,那就不一定會來這裡了。我這樣說對嗎?」

「呃,」我呆了呆,點點頭說:「一部分對。」

「哪裡不對?」

「我跟自己相處,或者跟別人相處,都有可能來這裡。」

「是啊,我們不就正在這裡嗎?」她一笑:「不過還是看人吧?」

「這也是。」

「換句話說,你會帶來中正紀念堂的人,都是比較私密的朋友,對不對?」

「呃,好吧,對。」

「如果是這樣,那我很高興呢。」她甜甜笑著,一副說中了很開心的模樣:「我們本來就不該把所有時間都分給別人,只是不喜歡在需要的時候沒有陪伴而已。你願意帶我來,表示我不是外人,真好。」她停了停,又問:「你跟以前的女朋友常來這裡散步嗎?」

「時間對不上,不算常來。」

「那在那些『對不上』的時間裡呢,你有沒有常常來這裡『跟自己相處』?」

「呃,也還好。」我呆了呆,問道:「薇啊,為什麼妳一直問這個問題啊?」

「哪個問題?」

「我是不是愛中正紀念堂,這不是妳剛剛在問的嗎?」

「我沒有問這個問題啊。」她笑了起來:「我們在聊的是你是否需要,或者喜歡跟自己相處的問題。我知道你愛來中正紀念堂啊,不是『氣氛好』『人又少』『不會碰到認識的人』『咖啡又便宜』『白天晚上氣氛不同』嗎?理由很充分,我都知道呀。」

「呃,」我一怔:「哇,才講一遍妳就記得,妳的記憶力真好。」

「我就這個優點,不過也煩惱。」

「煩惱什麼?」

「記得太清楚。」她解釋:「一般事情久了會有點朦朧感,只記得想記得的部份,不想記得的部份就忘了。我卻很少這樣,大部分事情都記得清清楚楚,不喜歡的事情記多了,也會覺得很討厭。」

「這也是,不過反過來說,喜歡的事也就不會忘掉了。」

「你真樂觀,」她一笑:「這是小孩子的想法。世界上大部分的事,都是不怎麼開心的。」

「我看妳逍遙自在,倒是挺開心的。」

「我喔,也是啦。」她點點頭:「你說得沒錯,逍遙自在,這是我一直追求的目標。」

「既然談到這裡,我想問妳一件事。」

「你問。」

「妳上次提到的男朋友,現在跟他聯絡,還會覺得尷尬嗎?」

「咦?」她一怔:「為什麼突然提起他?」

「因為妳感覺起來也是一個人啊。」

「喔,原來如此,你還真不吃虧。」薇噗哧一笑,搖頭說:「我跟你的狀況不大一樣,我並不怕自己一個人,因為我需要陪伴的時候我會主動想辦法找到願意陪伴我的人。再說事到如今他也不能陪伴我了,所以沒有剛剛說的,像你那樣無可奈何獨自一個人的狀況。」說著想了半晌:

「至於跟他之間的聯繫,我是不會尷尬,但他好像不大願意提到那一段,所以通常會避開跟之前有關的話題。」

「為什麼?」

「那要問他了,不過我想是因為兩個人當時很開心吧。」

「所以,今天的快樂,就會變成明天的痛苦,妳的意思是這樣嗎?」

「對他來說是如此。」

「那他為什麼不跟妳提出復合呢?」

「我也不知道呀,」她笑了起來:「或許因為面子問題吧,男孩子都這樣,動不動男人怎樣怎樣,其實男人也是人,有喜樂好惡,把這種問題放在嘴上,其實只是想證明自己不用依靠別人而已。」

「不見得吧?」

「你看,聽我這麼說,你馬上武裝了起來,」她笑道:「這就是我的意思。我們當然會依賴別人,有依有靠的很舒服,不用把自己弄得那麼辛苦。」

「我沒有『武裝』什麼,」我搖頭:「我才剛上高中,常常有那種需要依靠別人的感覺。社團的事、小玫的事,都得靠朋友的幫忙才能走出來。」

「你說小玫什麼的我理解,」她一怔:「社團不是玩得很開心嗎?」

「開心是一回事,前些時候很想放棄不玩了。」

「為什麼?」

「上次跟妳提過,覺得社團很大程度影響了我的生活。」我說:「像小玫的心情,我的功課,都因為社團太忙被我忽略掉了。搞到今天數學要補考,小玫在美國,代價不能說小。」

「你沒跟我提過,不過我覺得你這樣想是錯的。」

「我有跟妳提啦。為什麼錯?」

「你沒有,大概是跟別人提的,記成是我了。」她堅持,解釋道:「之所以錯,是因為你玩社團跟功課或交友無關。你是個蠻機車的人,真要注意起來應該都可以兼顧。」

「妳又知道我機車了?」

「知道,這又沒多難發覺。」她笑著說,又道:「總而言之,我覺得你把發生在身上的,不喜歡的事賴給社團了。」

「哪有?」

「當然有,社團給了你很多快樂,但不是造成你忽略掉女朋友或者功課的原因。」

「那是什麼原因?」

「這我還不知道,有什麼想法再跟你說。」

「好,記得要講。」我點點頭:「這段時間我常常在想這件事,覺得自己怎麼可能沒發現小玫要走,真是豬頭到家了。現在想想其實很多蛛絲馬跡早就很明顯了,我卻這麼笨,竟然一點感覺都沒有。」

「所以覺得是因為社團太忙?」

「起碼這是我想得到的答案。」

「嗯,那你可能要多想想。」

「好,我會想想,妳也幫我想想。」

「呵呵,你也真有趣,我為什麼能夠幫你想啊?」

「不會啊,妳分析事情很清楚,有些事情我不懂,被妳一說馬上明白。」

「是嗎?好吧,那我幫你想。」

「多謝。」我又說:「對了,扯遠了,剛才我們好像不是在講這個。」

「我們剛才講到記憶力、逍遙自在、為什麼不復合、大男人、對別人的依賴。你要說的是哪一件事?」

「我的天,妳都記得?」

「就跟你說我記性好嘛,」她微微一笑:「再說這些事情都是一環扣一環的,一路講下來才幾分鐘,哪會那麼容易忘記呢?」

「好吧,我要講的是關於妳們復合的事。」

「我們沒有復合,不過你說。」

「我是有問題要問。」

「那你問。」

「我的問題是,既然知道他是面子問題,幹嘛不主動點,跟他復合呢?」

「我有想過,但是時機已經過了。」薇搖頭:「一開始或許有機會,但他不肯提,我後來想想覺得兩人其實不合適,加上時間一久……the page is turned,這要怎麼翻譯呢,一頁翻過去了,你懂這個意思嗎?」

「就是過去已成定局的意思吧?」

「嗯,對。」她鬆了口氣:「還好你懂,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翻譯。大概就是這樣。」

「你們是哪裡不合適呢?」

「他很愛玩,像小孩子一樣靜不下來。我喜歡兩個人安安靜靜的,也不大喜歡陪他跟一堆朋友鬼混。」

「就這樣?」

「嗯。」

「上次跟妳聊天,妳不是這樣說的喔。」

「哦?」

「對啊,妳對我『不喜歡把不同掛朋友搞在一起』的事,好像不是那麼認同。」

「那是你的習慣,我為什麼要不認同呢?」她一笑搖頭:「我只是覺得你不用先預設好這樣的前提而已。是否同一掛不是重點,合不合來才要緊。你先決定了不同掛的不該往來,那即使雙方很合,卻也無法往來了呀。」

「那妳自己呢?」

「老實說,我根本不喜歡認識別人。」她想了想:「像你一樣,我喜歡跟自己相處,一個人靜靜可以想很多事。像他那樣呼朋引伴的生活方式,我覺得太吵了。」

「那妳當時為什麼會喜歡他?」

「你對這件事倒是挺好奇的。」她想了想,說道:「當時我剛回國,知道不可能直接去聯考,所以就去重考班,在那裡認識了他。當時舉目無親很孤單,另一方面他又對我很殷勤。我剛回來什麼都不懂,台灣學生在講什麼都是他『翻譯』給我聽的。加上他又很好笑,久而久之就在一起了。」

「原來如此。」

「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呃,沒有了,這也不是要刺探妳的隱私啦,只是一時好奇而已。」

「我沒有這麼覺得啊,」她溫然一笑:「你是我的朋友,分享一些過往也是很正常的。」

「妳不介意就好。」

「哪來這麼多值得介意的事?」她拍了我一把:「小男生,不要婆婆媽媽。」

「是,大姊姊。」

我也笑道。

就這麼聊著,兩點左右,我們來到了廣場後方。中正紀念堂看似格局方正,其實裡頭十分複雜。圍牆四周自成區塊,兩座遙遙相對的水池周邊是一片迷宮也似的花園。白天就算了,晚上在園林區或後花園散步,不熟悉的人甚至還會迷路。

兩人漫步花園,沒過多久走到溫室栽培區。這間溫室很小,比起植物園差遠了。由於環境特別,氣氛相對舒服,讓這間小小的,栽種各式蘭花與迷你松樹盆景的溫室,在一片晴空與巨大的紀念堂對比下顯得格外玲瓏可愛。

薇從來沒有進到這一區,把手背在身後邊走邊欣賞。或許因為比較成熟吧,那種把手背在身後緩緩步行的,端端正正的樣子,讓我聯想起當天在植物園沒有見到的、想像中的荷花,在風中嬌豔又挺拔,透散著不可褻玩的高貴感。

我們談到詩聖。薇想起上次我說他「很有義氣」,問我對方「到底怎麼個有義氣法」。我說起小玫離開前在哈草樂園的事,以及期末考當天,詩聖看到我快速交卷之後的行動。

「他跑去機場找你喔?」

「是啊,很炫吧?」我說:「當天什麼也沒想,直接坐計程車去機場,結果身上的錢全都用完了。如果他沒來找我,我連回程的車錢都沒有哩!」

「他去幹嘛?」

「他說看我好不好。」

「那還用說,當然不好嘛。」薇想了想:「他什麼時候到的?」

「我不知道,小玫離開後他才出現的。」

「所以他也沒考試嘍?」

「應該吧,反正他也不在乎考不考試。」

「他的功課這麼糟嗎?」

「應該是。」

「去機場多少錢?」

「一千多塊。」

「所以人家也是坐計程車去的?」

「是啊。」我點點頭:「這也真是難為他了,聽說當天他根本忘了帶提款卡出來,身上只有兩三百,還跟大家湊了一點。後來說要還他,他又不收。」

「這點錢人家不會介意的啦。」

「對啊,妳懂,」我笑道:「他對人很有義氣的,其實我的外號應該讓給他。」

「那……」薇又問:「在機場,當你們道別的時候,他躲在旁邊嗎?」

「我沒有跟小玫道別。」

「錯過了?」

「沒有,趕上了。」我說:「只是,當我一看到他們整個家都在那裡,就覺得沒辦法走過去說什麼了。」

「所以就眼睜睜看著她離開?」

「不然還能怎樣?上去哭哭啼啼嗎?」

「起碼說個再見啊。」

「那也不能代表什麼了。」

「好吧,這很像你。」薇點頭:「那後來呢,你跟……詩聖是吧,又去了哪裡?」

「我們一起回台北。他帶我跑去師大路Roxy喝了幾杯,之後就騎車送我回家了。」

「原來是這樣。」她微微一笑:「就一個同學來說,這還真的蠻有義氣的。」

「是啊,我跟他之前不過是點頭之交,想不到他這麼關心我。」

「或許他把你當成好朋友,只是你沒有感覺吧?」

「或許。」我點點頭:「但也奇怪,我跟他很不一樣,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把我當成朋友。」

「像我們一樣,有一些『共通』之處嘍。」

「嗯,這樣說我就沒話講了。」

「那回到學校後呢,有沒有好好謝謝他?」

「我試著謝過幾句,他要我不要婆婆媽媽。」我想起詩聖的樣子,突然覺得十分有趣:「這個人很要面子,被人家謝謝還會不好意思,所以也不能多說什麼,交了這個朋友就是。」

「瞭解。」她點點頭。又問:「對了,等一下離開這裡後要去哪裡?」

「沒有計畫啊,怎麼,妳想走了嗎?」

「還沒,只是先問問。」

「有什麼建議嗎?」

「你想的話,我們可以去遠一點。」

「多遠?」

「陽明山如何?」

「嗯,算了。」

「為什麼?」

「沒什麼,就是不想去那裡。」

「喔,我知道了,」她嘿嘿一笑:「又有什麼回憶是吧?」

「嗯,對啦。」

「好吧,那我們去別的地方。」

於是我們繼續散步。

這時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間。她額頭泛起一點汗,隱約感覺得到身上溫熱的氣息。兩人走出後花園,走進圍牆長廊,順著樹蔭步道,來到滿是錦鯉的雲漢池。

她拿出零錢,從販賣機買了兩包魚飼料。我們找了個平滑的大石頭坐下,拿起飼料餵錦鯉。這群錦鯉聽說都是國寶,見到我們立刻游來,圍在池子邊緣翻滾,似乎餓了很久。

我撒一把飼料到池子裡,魚兒爭先恐後紛紛搶食。薇慢慢把她那包打開,倒了一小把在手中,幾顆幾顆慢慢投進池中。

水聲浠哩嘩啦響著,池面滿是漣漪。晴空一片蔚藍,周遭飄著微風。這是個緩慢的下午,時間像是停了下來,整個世界,都被我們隔絕在小小的魚池之外。

「對了,凱,」她一邊投著飼料,一邊問:「你們什麼時候段考?」

「就下禮拜。」

「哪一天?」

「禮拜二三四,考三天。」

「跟我們學校一樣。你開始準備了嗎?」

「呃,還沒耶。」

「要不要一起準備?」

「哪一天?」

「就之前的禮拜天好了,」她想了想:「十九號,有空嗎?」

「這算約我嗎?」

「當然啊。你想去哪讀?」

「我沒意見,妳說。」

「這樣,我們去仁愛路新學友,」她說:「新學友二樓有一間咖啡店叫『書香園』,氣氛還不錯,沒有金橋寬敞,但氣氛比較柔和一點,還可以抽菸。我們就去那裡讀書吧?」

「沒問題,一句話。」

「嗯,這樣真好。」她微笑著說:「很久沒有人陪我讀書了。」

「對了,問妳一件事。」

「什麼事?」

「妳的功課怎樣啊?」

「我喔?」她笑道:「還可以啦,問這個幹嘛?」

「只是好奇,妳看起來輕輕鬆鬆的,卻有那麼多活動,應該沒有花多少時間在讀書上吧?」

「我沒有很多活動啊。」

「不是在搞樂團嗎?」

「嗯,那倒是。」她沉默片刻,又說:「其實學校功課還好啦,隨便讀讀都可以過得去,只是北一女作業比較多,有時候還蠻討厭的。」

「那成績大概如何?」

「高一比較好,差不多前十名。」她笑道:「跳級就麻煩了,退到二十幾吧。」

「以北一女來看,這還可以吧?」

「中等嘍。」

「那妳為什麼要跳級呢?」

「我爸爸要求的,他覺得不要浪費太多時間在學校,如果有辦法早點完成學業,那就會有比較多的時間來體驗世界。」

「這也是很特別的想法。」

「他很特別,我就特別累啦。」薇一笑:「不過他是爸爸,我也只能聽話嘍。北一女本來就一堆事忙不完,跳級要補好多課,功課又多,結果一點也沒有『比較多的時間』。」

「那妳都忙得過來嗎?」

「其實還好,那些功課沒多難,隨便寫寫就是了。我不像其他人那麼計較成績。」

「妳好像不大跟同學往來?」

「也不會,只是都在學校裡往來,放學後就各顧各的了。不是說嘛,交友還是有很多環境因素的。」

「平常沒有跟同學一起做些什麼嗎?」

「就上課啊,我不知道你們男生怎樣,我們同學上課很專心,還蠻悶的。」她想了想:「加上我又沒有參加社團,也沒跟大家一起去什麼讀書會、電影欣賞會之類的。頂多東混混西混混,找點事情娛樂自己。這麼一說,好像真的沒有太跟同學們往來。」

「其實我也是這樣,社團公假多,沒有多少時間待在班上。」我說:「這學期好一點,上學期常常覺得跟大家都好陌生。」

「我不會這樣,只是沒有跟大家太親近。」

「為什麼呢?」

「沒有為什麼,自然而然就變成如此了。」

「那妳自己在家的時候,又都在忙些什麼呢?」

「看看書吧,偶爾練練琴,摸摸電腦,或者騎車出去走走。」

「妳有電腦喔?」

「當然啦。」

「什麼樣的電腦?」

「Macintosh。」

「咦?」我一怔,這好像就是老二說的「摸緊她」,於是問:「一種用什麼……老鼠來控制的電腦?」

「對。」她微笑著問:「原來你知道。你也有在用電腦嗎?」

「打算買一台來學,不過不知道學電腦能幹什麼。」

「喔,電腦很重要,可以用來做很多事情,趕快學。」

「我同學也是這樣說。」

「他是對的,這年頭不會電腦的人簡直是文盲,以後的世界會用電腦是基本技能,跟會寫字差不多。」

「知道了,改天教我。」

「那你也得先去買一台,」她又笑了起來:「這種東西跟螺絲起子一樣,自己摸摸就會了,不用別人教。」

「妳說得容易,這玩意兒想必不便宜。」

「Macintosh是貴了點,」她想了想:「買一台IBM相容PC應該還好,什麼XT還是AT的,規格我不熟,不過重點是電腦,不是什麼機種。」

「那我要買的時候再問妳。」我又問:「妳說妳還練琴啊?」

「對啊。」

「什麼琴?」

「鋼琴啊。」

「妳不是玩bass嗎?」

「Bass一個人彈很無聊,不成曲調,還是得跟大家一起練。」

「還會別的樂器嗎?」

「吉他吧,偶爾也會吹吹口琴,clarinet和saxphone老沒練了,不知道還記得多少。」

「妳會的還真多哩。」

「加拿大音樂課跟台灣不同,上得很認真,除了鋼琴從小就會以外,其他都是在加拿大學校裡學的。」她說:「不光這些呢,我學過flute、French horn,還有幾天的harp。只不過都是玩玩,不能當成一個本事。」

「長笛、法國號,最後一項是什麼?」

「豎琴。」她解釋:「就是那種很大一把,希臘神話裡常常見到的東西。很要求指法,我只練過幾天而已。」

「為什麼不練了?」

「你見過豎琴吧?那麼大一把,家裡可不能擺著放,學期一過就沒得練啦。」她哈哈一笑:「再說啦,我總覺得那種東西太夢幻了,每次彈都在想,是不是該穿件古希臘人的長袍,穿繫帶子的草鞋,綁個長辮子盤起來當桂冠呢?呵呵。」

「妳還真有趣,」我想像她穿成那樣的模樣:「嗯,不過如果那樣穿,妳一定非常漂亮。」

「謝謝你,不必了。」她搖頭:「我們是黃種人,穿那種東西不倫不類,搞不好穿旗袍還比較好看。」

「穿旗袍彈豎琴喔,那是什麼場面啊。」

「嘻嘻,搞不好很拉風也未可知。」

我倆一齊大笑。我又問:

「講到看書,妳平常都看什麼書,課本嗎?」

「那有什麼樂趣?」她笑了起來:「學校功課考試前看看就是了,我平常都在看閒書。」

「什麼叫閒書?」

「小說啊,散文啊,一些科普或者外文雜誌之類的東西,反正東看西看,沒什麼主題。」

「妳看的都是英文書嗎?」

「不一定,買到什麼看什麼。」她想了想:「雜誌類的比較多原文書,畢竟台灣雜誌種類太少了。小說散文大部分都是中文的,除非買到最新的英文小說。不過重慶南路賣英文小說的少,真要找呢,還是得跑來來那種書店。」

「來來在哪?」

「台電大樓對面。從我家騎車過去很快。」

「咦?妳家在哪?」

「敦化南路,靠近信義路。」

「所以不用跑重慶南路?」

「喔,不是,」她搖搖頭:「我說的是英文小說,其他的書還是得在重慶南路買。」

「妳都到哪間書店買?」

「英文雜誌去光統,小說散文去金石堂,其他一些比較嚴肅的,像是一些存在主義的東西,或者一些翻譯小說之類的就去三民,大概這樣。」

「科普呢?」

「還是去光統買原文的看,那裡東西不錯。別看書店亂七八糟搞得像百貨公司,其實進書很認真。」

「喔。」我應了一聲,沒有接口,突然有種自慚形穢的感覺。她很有學問,講起來一副閒書隨便看的樣子,其實一定非常努力充實自己。跟她交朋友,還真有點高攀不上。

「咦?怎麼不講話了?」

「沒事沒事,亂想了一下。」

「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

「說啦。」

「沒什麼啦。」

「嘿,」她打量著我,瞬間會意過來:「哦,我知道啦,」微笑著挽起我的手臂:「你還真是的,想這些很不必要吧?」

「妳又知道我在想什麼了?」

我面紅耳赤,心跳好快,不知道該不該把她的手推開。

「你在想,這個女的看那麼多書,自己都在玩,超級混好丟臉,對不對啊?」

「我才沒有。」

「呵呵,這麼想也不奇怪啊,」她認真地說:「就是有點多餘。看書是興趣,我沒什麼事所以常逛書店,新書廣告看一看覺得有趣就買來看,有的看得完有的只是浪費錢,不像我們同學那樣,總是把『充實自己』當成口頭禪。」說著輕嘆一聲:「我在國外看不到中文書,回來後特別想看,沒事就去書店逛,你在台灣不能瞭解這種感覺。」

「什麼感覺?」

「我不會講,就是一種……」她認真想了片刻:「一種想念中文的感覺,畢竟這是我的母語,我從小就愛讀書,結果到了國外一本中文書都沒有,感覺很不好。」

「那妳的中文沒有退步嗎?」

「有,雖然通過華文書店買了很多書來看,卻還是退步很多。」她點點頭:「看書跟講話不同,我在加拿大看書看得很辛苦,畢竟去的時候才不到十歲,很多字都不認得。回來後才發現,原來看書寫字都不會不如人,倒是話講得很生硬。」

「我覺得妳很會講話,一點都不生硬。」

「這是苦練來的,」她說:「回來那半年天天練習說話,之後才好了一點。」

「怎麼練?」

「請中文家教,去聽演講,在補習班找人聊天……當然也就認識了他,」薇一笑:「還有好玩的呢,我不但去上正音班,甚至還去買相聲錄音帶來跟著背,這也是為什麼去年在那場交換學生晚會上,我對你的表演特別有印象的原因。」

「妳真是太努力了。」我歎道:「難怪中文比我們生活在台灣的人還強。」

「不會的,其實很有差別。」她笑了起來:「比你就差遠啦,那些詩經我可不會。」

「我說過了,小時候亂背一通,不算本事。」

「不,那是本事。」她輕輕地說:「你在台灣不覺得,對我來說,古文有種神奇的魅力。」

「什麼魅力?」

「嗯,怎麼說呢,」她想了想:「古文裡有古人的想法,有他們的喜怒哀樂,有一些歷史課本上看不到的生動故事。舉例來說好了,你上次說的『彼狡童兮』,回去我買了一本詩經來看,才發現有好幾篇呢。」

「是啊,還有一篇『彼狡童兮,不與我食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其實意思差不多。」

「可是很生動。」她接口:「女生埋怨男生不跟她講話,不陪她吃飯,害她不能好好吃飯也不能好好休息,這跟現代人又有什麼不同呢?」說著嘆了口氣:「你看,兩篇一共才三十八個字,講得那麼生動,我們的白話文怎麼能比?」

「這可不一定。」

「怎麼說?」

「白話嘛,就是一般在說的話。」我解釋:「詩經是詩,不是講話,自然跟白話文不一樣,當時的人也不是那樣講話的。古代書寫工具貴,絹布買不起,竹子刻刻一大把,所以要寫得簡單點。妳聽過『學富五車』這句成語嗎?」

「聽過。你又知道出處在哪裡了,是嗎?」她眼睛一亮。

「我知道,出自莊子《天下》篇。」我笑道:「就知道妳一定會問,幸好這句我熟。這句成語的意思是什麼?」

「形容人很有學問。」

「說個好玩的,莊子的確是用『學富五車』形容很有學問,但他的目的是在笑他的好朋友惠施讀一堆書,結果出的主意個個無用,根本是書獃子。」我一笑:「不過呢,這五輛車呀,算一算其實載不了多少學問,說不定連書獃子都不夠格。」

「為什麼?」

「車子小啊,」我笑道:「竹簡用繩子編起來,捲成一卷叫做『卷』,隨便寫幾百個字就一卷啦,大概這麼大。」我用手比了比:「古代車子妳看過吧,歷史課本插圖那種,放兩個人就嫌擠了,就算堆滿五輛車吧,哈,實際內容搞不好還比不上我們高中一學期唸的東西。」

「咦?對耶。」

「所以了,必須寫得很精鍊,這就是文言文。」我續道:「古人也是人,跟我們一樣有七情六慾。剛剛我們聊的那篇《狡童》出自詩經《鄭風》,什麼是『風』?就是風俗、風土人情的意思,講的也都是些民俗人間的事。詩經十五國風,各自風格不同,算是十五國的民謠,簡單來說就是歌詞。歌詞總有個格式啊,按照格式精鍊地寫,就不用太多字了。其實即使現代歌曲的歌詞也沒那麼複雜。我說這段話大概兩三百字,妳回去算算,一首歌字數超過兩百字的,通常都是很長的歌喔。」

「真的嗎?」

「真的,妳聽過羅大佑的『童年』嗎?」

「那不是張艾嘉的歌嗎?」

「是羅大佑寫給張艾嘉唱的。」我點點頭:「我抄過那首歌的歌詞,這麼長的歌喔,唱起來三分多鐘,整整五大段,還不到四百字。」

「有趣,」薇認真地點點頭,讚道:「你很棒,用數據講道理,這樣很有說服力,我回去算算。」說著又問:「你剛剛提到詩經有十五國的『風』,所以詩經其實是民謠集,可以這樣說嗎?」

「是詩集,不只民謠。」我搖頭:「詩經分三大類,風雅頌,十五國風是民謠,雅是朝會、晚宴的樂曲,朝會正式,所以聽起來莊嚴;晚宴隨便,所以常常有悲傷的、感嘆的內容。」

「那頌呢?」

「頌就是歌頌,主要在歌頌祖先、聖王什麼的,那就好聽啦,可謂拍馬屁。」我笑道:「妳說古文有魅力,白話文不能比是嗎?錯了,今天也有『頌』,我們還常聽。」

「哦?」她一怔:「來一句?」

「不說別的吧,『總統蔣公,您是民族的救星,您是世界的偉人』,」我笑道:「這種的就多了,『實行三民主義,光復大陸國土,復興中華文化,堅守民族陣容』,隨便講講一堆,這都是『頌』,從國小一路背上來,我出去演講比賽都靠這個,妳要的話我還能默寫一本。」

「哈,你這可是上門踢館啦,」她也笑了起來:「我們在中正紀念堂呢。」

「呃,這話對。」我吐了吐舌頭:「反正就是這樣,我們有流行歌曲,他們有『風』;我們在西餐廳唱民歌,他們在宴會上唱『雅』;我們有蔣公紀念歌,他們有『頌』。古人跟今人一樣,都在幹一些類似的事。人的心情是一樣的,語言只是表達工具。」

「可是,」她忽然安靜了些:「這樣的工具,卻變成了擺在架子上的『經典』,大家都不去看,久而久之,就會逐漸消失了。」

「難免會這樣的。」我點點頭:「不過,也就因為成了經典,所以才會保留下來,變成架子上的書,甚至還在學校裡教,不是嗎?」

「於是你也就會背了。」她笑了起來,笑容很安靜:「凱,這就是你特別的地方。」

「就憑幾句詩經?」

「憑你想去背。」她輕輕地說:「古文有一種魅力,你也是。」

「呃,」我臉一紅,忙道:「那是妳不常接觸啦,妳說的嘛,在國外沒機會碰到。」

「所以回來之後才更想要讀書,」她點頭:「不為充實自己,不為什麼學問,單純只是想要讀書。看看中文,聽聽中文,感受中文的感覺,只是這樣而已,你懂嗎?」

「其實妳已經表達得很好啦,」我忙道:「別說國語漂亮,妳的話又快又犀利,絲毫沒有表達障礙。」

「有,其實障礙很大。」

「我一點也不覺得。」

「那是你看不出來。」她輕嘆一聲:「很多時候我找不到合適的詞來說,心裡冒出一堆英文,像剛剛就發生過這種情形,覺得很挫折,有時還會生自己的氣。」

「妳有沒有覺得這種要求太過頭了啊?」我笑道:「那天在麥當勞妳講得可順啦,一句接一句步步進逼,我完全招架不住。」

「哈哈,那是故意鬧你的,當然會事先想好怎麼講呀,」她頑皮地一笑:「倒是你投降得太快,害我有好多好玩的話都沒辦法說了。」

「這叫好男不跟女鬥,」我哼了哼:「省得妳笑我小心眼,什麼小氣一根菸之類的。」

「哈,你的確是小心眼,都一個禮拜了,還在計較那根菸。」

「喂喂喂,我不是……」

「好好好,知道知道,你不心疼,你最大方了。」

她開心笑著,挽著的手更緊了些。

我們又聊了許久,離開魚池時將近五點,本來想離開中正紀念堂的,她卻說氣氛很好,不想立刻走,於是我們繼續漫步。

她仍舊挽著我,我心裡有點異樣,卻讓她挽著沒有放脫。這種感覺很奇怪,一方面她是個剛認識的女生,舉動與實際交情有落差;另一方面卻又覺得她很親近,小小動作不代表什麼,像是被大姊姊挽著一般,不該把男女問題扯進來。

她沒有靠太近,只是淺淺勾著臂彎。很自然,沒有任何多餘的接觸。是我自己想多了吧,她搞不好很習慣這種動作,就像她說的,在外國抱抱親親都不算大事,勾勾手更沒有什麼了不起。

走著走著,我們看到兩個三軍儀隊踏著正步經過。薇問我他們在這裡幹什麼,我回答要去降旗,薇表示想去看,於是跟著他們,來到位在廣場中央的升旗臺。

不知為何,薇對降旗很感興趣,表情與適才截然不同,像是十分好奇,又像非常興奮,連挽著的手都緊了許多。只見軍人魚貫走上升旗臺,分兩端站好,一絲不苟把繩子解開,一人拉一邊,把旗繩拉得直挺挺的,紋風不動站在原地,像是兩座雕像一般。

「凱,他們在等什麼?」

「時間還沒到,聽到廣播號角後播放國旗歌,那時才開始降旗。」

「噢。」她像小孩子般應了一聲,沒有說話。

還差五分鐘左右,我陪薇在廣場中等待。我有點悶,薇卻沒有絲毫不耐煩,反而越來越興奮,像是這輩子從來沒有看過降旗一般。

又過了一會兒,廣場中央終於響起號角聲。

時間到,開始播放國旗歌。薇放脫了手,規規矩矩立正站好,像個小學生般地抬頭對國旗行注目禮。我一怔,跟著站好,只見國旗在儀隊整齊劃一的動作中,緩緩從旗桿降下。

薇很嚴肅,輕聲唱起國旗歌,表情神聖不可侵犯,我不禁有點感動。

我陪她唱了起來。空無一人的廣場上,兩人就這樣唱著國旗歌,直到國旗降下,號角再度響起。

軍人用三角摺法把國旗摺好,踢著整齊正步走下旗台。薇望著他們齊步離去,驀地牽起我的手,轉頭高興地說:

「凱,謝謝你陪我看降旗。」

「這有什麼好謝的?」我一怔,感受著手裡的觸覺:「妳沒看過降旗嗎?」

「只看過學校的,」她雙頰緋紅,像是非常興奮:「從來沒有這麼近,也沒有看過儀隊來降旗。這裡天天都有嗎?」

「除了下雨要先降,不然每天都有。」我想了想:「對了,夏天晚一點,冬天比較早。」

「為什麼?」

「喔,降旗有降旗的規矩,不能等到天黑才降,一定是在太陽還沒下山前,所以冬天比夏天早。」我解釋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不過規矩就是這樣。」

「你怎麼知道規矩是這樣?」

「我以前是國中旗手。」

「喔,原來如此。」她認真地點點頭:「你常常來這裡看降旗嗎?」

「嗯,其實都是路過。下課後來中正紀念堂,偶爾會碰到。」我問道:「薇,如果妳愛看降旗,這裡天天都有,我們可以常常來看。」

「好啊,」她忙道:「那升旗呢?」

「升旗比較早,冬天是六點出頭,夏天我沒看過,大概也比較早吧。老實說升旗我就沒有太熟了,來這附近混也是去年暑假後的事。」我想了想:「如果妳想看的話,同一時間總統府也有升降旗,那邊的比較好看。」

「為什麼?」

「台北賓館旁邊有一個三軍樂儀隊駐地,每天固定有海陸空其中一個樂儀隊出來,沿介壽路遊行到總統府升降旗。」我說:「週末我不敢說,不過平常上課日保證有。奇怪,在北一女待這麼久,妳竟然連這個也不知道。」

「我去學校比較晚,走得也早,都沒有趕上。」

「其實降旗比較容易遇到,升旗太早,好像夏令時間是五點半還是六點,冬令時間我確定是六點十分,實在太早了,反而不是那麼常看到。」我想了想:「這樣好了,妳真愛看,那我們去總統府導覽櫃檯問問看,把整年時間表拿到,之後想看就可以看。至於中正紀念堂就更容易了,時間跟總統府一樣,每天都有,只是規模小一點。」

「你願意常常陪我看嗎?」她高興地問。

「當然願意啊,我只是好奇……」

我回答,一句話還沒說完,她驀地摟住我的脖子,在我臉上親了一下。

突然的舉動,我嚇了一跳,心裡怦怦亂跳。她迅速退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紅著臉,低頭輕輕地說:

「對不起,我太高興了,謝謝你。」

兩人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彼此之間一陣尷尬的沉默。又隔了好一會兒,她才又開了口:

「凱,我太激動了,不好意思嚇到你。」

「不會不會。」我連忙搖頭。

「你的話說到一半,被我打岔了,繼續講啊。」

「呃……我忘了剛才要講什麼了,不好意思。」

「你說你好奇什麼事。」

「喔,對,」有個機會,我連忙跳離害羞的情緒:「我只是想問,不過一個升降旗典禮,妳為什麼這麼高興呢?」

「嗯,等等再跟你說,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她認真地問:「你也很喜歡看升降旗,對不對?」

「對啊,碰上了我都會看。」我點點頭:「這幾年大家都不把升降旗當回事,有一次我在中正紀念堂還當面吐槽一個帶小孩的媽媽,要她管管降旗都不知道站好的小孩。」

「為什麼?」

「不知道啊,大概這兩年一堆遊行示威的,把大家搞得比較沒有國家觀念,畢竟……」

「我是問,為什麼你喜歡看升降旗?」她打斷。

「喔,妳是這個意思。」我想了半晌:「我也不知道耶,大概因為我是外省人吧,家裡都是軍公教,小時候也住過過眷村,受到這種……嗯,怎麼說呢,國民黨式的教育比較深,覺得愛國很重要,升降旗都是很嚴肅的,大概是這樣。」

「喔。」

「那該我問妳了,妳為什麼這麼愛看升降旗呢?」

「跟你差不多,我也覺得愛國很重要。」

「那也……」

「不用反應這麼大,對不對?」她又打斷我,說道:「這樣想也對啦,不過這跟我的背景有關,加上剛才我太誇張了,真是不好意思。」說著微微一笑,又牽起我的手,輕輕地說:

「我爸爸以前是外交武官,在國外老是吃洋人的悶虧,從小教育我要愛國,說要為國家爭一口氣,要讓別人看得起我們。這就是為什麼他把我帶出國的理由,說是要多看看,知己知彼什麼的。」她停了停:

「嗯,其實也不只為了這個,因為他的職務,他調到外國我就得跟著去外國。他是軍人出身,對愛國這件事情很嚴肅,即使後來退伍去做生意了,家裡還是放了一面大國旗,每年國慶大典都會專程飛回來,變成什麼『海外僑胞』啦。」

「妳受他影響很深吧?」

「那是一定的,再說愛國的確很重要。」薇正正經經地說:「在國外,別看洋人很自私,講起愛國大家都有共識,哪像台灣,政客每天吵吵吵,吵到後來好像愛國是一件可恥的事了。」

「我同意。」

「還有啊,像我們這種台灣出來的,在國外老是被別人問東問西,好像我們這裡是什麼奇怪的地方一樣,都說是台灣了還聽成是泰國,地理差勁透了。」薇哼了一聲:「像我爸爸,還有許多跟他一樣的人,不管從商從政,在國外不斷努力,常常還覺得對台灣幫不上什麼忙。國內的人不知道珍惜就算了,連點愛國精神也沒有,真可惡。」

「薇,不要生氣啊,」我見她越說越激動,連忙打斷道:「管別人幹嘛呢,反正我們自己愛國,常常來看看升降旗就是了。」

「嗯,說得也是,」她終於又笑了:「你看我,講起這個就停不下來,真是的,抱歉抱歉,掃了你的興。」

「不會,」我搖搖頭:「這樣的人越來越少了,知道妳這麼在乎,我很高興。」

「嗯,我也很高興。」她看了我一眼,又說:「凱,我覺得真有趣,我們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很像,彼此很能理解,就像愛國這件事吧,我從來沒跟任何人討論過,今天卻對你說了這麼多。」

「妳說的,有共通之處,有緣。」

「是啊,有緣,」她點點頭:「以前我不懂,近來我也比較懂了。」

「有緣嗎?」

「是啊,畢竟這是一個很虛幻的概念,」她解釋:「什麼是有緣?我覺得並不是什麼天生註定,天父安排之類的,那是我們不能掌控的事。反而該說,對於應該去接觸的,合適自己的事物或對象,我們在潛意識裡覺得親近,之後就會去接觸。其實根本是自己主動做的,卻以為是巧合,以為是命中註定的。」

「所以妳是說,我們之所以認識,之所以會做朋友,也是這樣嗎?」

「或許吧,」她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也許還有一些別的理由,不過那都不重要,反正我們很有緣份。」

「一般說法的緣份,」我笑道:「還是妳說的,潛意識裡想跟對方接觸的緣份?」

「當然是我說的那種啦。」她說,忽然又嚴肅了點:「再跟你說件有趣的事。」

「妳說。」

「你打電話給我那天,本來我已經覺得你不會打來了。」

「什麼意思啊?」

「我們是上禮拜四認識的,本來以為你會禮拜五就打給我,或者週末就找我出去走走,」她笑了笑:「沒想到你都沒打,一直等到禮拜天,我就在想,或許你並沒有很想交我這個朋友,是我自作多情,所以只能算了,想不到剛這麼想你就打來了。」

「我不是不打,」我忙道:「老實說是不敢打。」

「有什麼不敢的?」

「嗯,畢竟妳是女生嘛。」

「又來大男人那一套了。」

「不是啦,我的意思是說,搞不好是我……嗯,妳說的,自作多情吧,所以有點遲疑。」

「呵呵,真是個敏感男生。」她笑道:「當然,有的時候也挺遲鈍的。這樣很好,大家都很謹慎,代表我們都很在乎,古人說『慎始』,仔細點也是對的。」

「我哪有遲鈍?」

「你別打岔,不是要跟你說一件有趣的事嗎,到底要不要聽啦?」

「好好好,妳說,我不打岔。」

「那天你打來的時候我正在陽台種花,沒聽見電話鈴響,我一邊種一邊還想到上禮拜麥當勞的事。正想得出神,天上忽然打起了雷,把我嚇了一大跳。」

「嗯,那天是有打雷。」

「我坐在陽台上,聽到天上一直在打雷,突然覺得搞不好你早就打來了,只是沒留言,所以趕快進去看看來電記錄,果然看到了你的號碼。」

「呵,真是巧。」

「有趣的不在巧,之所以會選擇同一個時間打電話,充其量只能說我們很有默契。」她笑道:「你知道那一天是什麼日子嗎?」

「禮拜天。」

「除了禮拜天,同時也是農曆廿四個節氣中的『驚蟄』。」

「妳連農曆也看啊?」

「別打岔,我問你,『驚蟄』是什麼意思?」

「就是春天到了,天上打雷,把冬眠的動物喚醒的意思。」

「沒錯,」她點點頭:「所以了,我在那裡想你,天上打雷,這就是『驚蟄』。」

我一怔,她又說:

「當時我們剛剛認識,見過一次面,正處在會不會做朋友的關鍵時刻。如果再久一點沒聯絡,我想我們也就不會繼續聯絡了。所以,我覺得那個雷聲是在提醒我,即使你不打來,我也可以打過去,這是第二個『驚蟄』。」

「還有第三個嗎?」

「嗯,還有,」她笑道:「搞不好你也是被雷打到,才會想到要我繼續聯絡,這可以算是第三個。」

「妳才被雷打到呢。」我也笑道。

「從某種角度來看的確是這樣,」她笑得好開心:「最多只是沒有變成卡通裡的爆炸頭而已。不開玩笑,我覺得那天是『驚蟄』,對我來說有種特殊的意義,好像在跟我說,對於你這個朋友,我應該主動一點。」

「我覺得妳很主動啊,」我笑道:「在麥當勞就是妳先跑來的,還抽我的菸。」

「呵呵,英文裡這叫做make an entrance,」她也笑道:「中文不知道怎麼翻譯,大概可以說是進場漂亮,先聲奪人吧,看樣子你是真的很計較那根菸。」她看著我,眼神乾淨漂亮:「總而言之,那天以後,我覺得自己應該主動一點,既然交了你這個朋友,那就該多跟你相處相處,多關心你一點。你最近情緒不好,正巧跟我認識,講講話沒有負擔,那就抽空多陪陪你。」

「嗯,」我心裡感動:「謝謝妳。」

「沒什麼好謝的,今天一起看降旗,光這個就夠本了。」她笑道:「而且,未來我們還可以一起看好多遍,想想還真划算,這種朋友還真的不知道往哪裡找呢。」

「我算哪種朋友?」

「愛國、愛讀古書、愛鑽牛角尖,很敏感,卻又很遲鈍。你喔,真是個矛盾的人。」

「對了,妳一直說我遲鈍,我到底那裡遲鈍了?」

「這裡。」她舉起兩人握著已然出汗的手,笑道:「你看,分明是個敏感的人,勾勾手就會想東想西,話一講卻什麼都忘了,別跟我說你是故意要握著的。」

我臉上一紅,連忙抽出手掌,不料她卻握得更緊,不讓我抽出來。

「為什麼要放開?這樣又沒有什麼不好。」她認真地說:「你的顧慮太多了。騎車摟著才安全,走在一起牽牽手又怎樣,喜歡的時候抱一抱很舒服,散步勾勾手甚至比較方便走路。我們悲傷的時候就該大聲哭泣,高興的時候當然要放聲大笑,這些都是天生就該做的事,不該讓那些不知道是誰發明的規矩阻止我們,去做這些小時候可以放心做,長大後顧慮一堆,結果真的做起來又還是很開心的事。」說著晃了晃牽著的手,柔聲道:

「凱,你說,是不是這樣呢?」

「是。」我心裡滿滿的,點了點頭。

「你女朋友走了,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加上又愛亂想,心裡當然不舒服。」她續道:「難得我們做了朋友,陪你聊聊天並不是什麼負擔。剛剛講到驚蟄的定義,你說是天上打雷把冬眠的動物喚醒,我覺得這樣的喻意很有趣。」她停了停,又說:

「你不覺得,在那個小玫走了之後,你其實也是在冬眠嗎?你像一個冬眠中的人,經過一場風雪,想要醒來卻醒不來。今天我在這裡,直到你醒過來,能夠重新正常生活之前,我都可以陪著你,給你一點樂趣,不是嗎?」

「嗯,」我感動不已,搔了搔頭,傻笑道:「聽說冬眠完會很餓。」

「呵呵,那我就陪你『找吃的』。」她笑道:「搞不好在這段過程裡,還會發現更多好玩的事也未可知。」

「希望如此。」

「那就這樣了,我們哪天去總統府拿升降旗時間表,以後有空就去看,一起散步聊天。」薇又說:「反正我也沒什麼事,大家都在附近,上課前下課後,只要你願意就打個call機給我,我們可以約好見面。」

「對了,說到這個,」我想起一事:「妳上次說用call機打代號,我不知道要打什麼,總要先想好幾個代號吧?」

「嗯,這也是,」她偏起頭想了想:「你會打call機嗎?」

「沒打過,好像就是打數字留言吧?」

「加拿大的可以打英文字母,」她解釋:「台灣這邊好像還沒開放,這就要靠訓練了。」

「怎麼訓練?」

「這樣,電話按鍵上不是都有英文字嗎?」薇解釋:「一個電話上有十二個按鍵,是不是每個按鍵旁邊都有一些英文字母或者符號?」

「對。」

「像2好了,旁邊有ABC三個字母,call機只能顯示數字,所以如果要打A,就打21;打B就打22,C就23。」她耐心解釋:「以此類推,打熟了在心裡就可以直接解碼,像我跟別人約好我的代稱是AP,所以就打2171,多打幾次之後看到數字心裡馬上冒出英文字母,這樣就很方便了。」

「呃,這要先去背鍵盤啊。」

「呵呵,字母才二十六個,鍵盤上還有符號哩,一下就習慣了,我跟好多朋友都這樣打。」

「不是有很多人說可以用諧音代號嗎?」我問:「什麼5166就是『我要聊聊』,520就是『我愛妳』這種的。」

「這很難記,畢竟只有十個數字,中文同音字多,很容易會錯意。」薇笑了起來:「不然我問你,1438是什麼?你是三八?也是三八?我偏要說是『么壽散吧』,意思是真無聊各自回家好了,你猜得到嗎?」

「呵呵,這簡直強辭奪理嘛。」我哈哈大笑:「既然要散了,代表根本還在一起嘛,那打什麼call機呢,直接說不成嗎?」

「嘻嘻,不管,反正簡單幾個英文字母,心裡解碼一下,沒練多久就會了。」她笑了起來:「走走走,找個公用電話亭,你來打一次試試。」說著也不管我肯不肯,拉著我快步往國家劇院走。

兩人走進劇院。劇院正門是一道大階梯,階梯下是地面層入口。厚重的大門裡面是寬敞的迴廊廳,旁邊有幾座公用電話。

薇掏出一個小小的紅色拉鍊包,裡面滿是零錢。先不拉開拉鍊,帶我走到公用電話前,笑道:

「來,你來學一下。我出題,你告訴我數字。」

「好啊。」

我也笑了起來,薇的模樣變化很大,小小一張娃娃臉,嚴肅起來是個銳利的大姊姊,微笑不講話時像個古典美女,開心時卻又像個毫無心事的小女生。只見她滿臉期待,要我看著電話數字鍵盤,當下不禁又有點緊張。

「你是凱,音譯就打KAI,數字是幾?」

「呃。」

我搔了搔頭,看著電話鍵盤。

「嗯……K是……52,A是……21,I嘛……這個……43。所以要打……522143。」

「對啦,很簡單吧?」

「一點也不簡單。」我嘆了口氣,又說:「我是看著鍵盤打的,那很容易。妳看這串數字真的馬上就能解碼嗎?」

「可以啊,」她笑道,神氣兮兮地:「不然你考我,隨便來。」

「Z?」

「94。一個字母太沒意思了,多來幾個。」

「好啊,妳說的,」我見她信心滿滿的模樣,決定來個長的:「不囉嗦,tomorrow怎麼打?」

「8163616379796391。」

她笑道,想都不想就說了出來。

「喂喂喂,妳先等等!」我大吃一驚,連忙看向數字鍵盤:「妳說真的假的,再來一次,兩個兩個慢慢說,別隨口亂蓋。」

「呵呵,誰亂蓋了?」她噗哧一笑:「好啊,一個一個來,你唸一個我解一個。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

「來。」

「T?」

「81。」

「O?」

「63。」

「M?」

「61。」

「O……等等,這考過了……R?」

「7979,這裡兩個R一起講了。然後又是63的O,最後是91的W。」她一口氣就把接下來的都說完了。我努力追趕著數字鍵盤,她笑吟吟地站在一旁,彷彿在看什麼十分有趣的事。

好啦,終於全看完了,她說的一點兒也沒錯。別說是解碼了,我光對照數字就花了老半天,心裡佩服得不得了,歎道:

「天老爺,妳還真有本事,想都不想隨口就唸出來,這是要練多久啊?」

「其實沒多久,看幾遍就會了。習慣之後很容易,看的是數字,心裡跑出來的是字母。」她微微一笑,又說:「再說啦,你又沒call機,打給我的時候有鍵盤可以對照,難的是我好嗎?你慢慢練,沒事來一通當成聊天,等哪天你自己買一台的時候已經練成了。」

「問題是我打很慢啊。」

「那又怎樣,急什麼?」

「好吧,也是。」

「對嘛,小本事別偷懶。來,我們試播一通。」

說著她就拉開零錢包,一邊教我怎麼撥前置碼,一邊投錢要我打。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打call機,光是簡單的「I」「M」「K」三個字母就耗了半天搞到電話逾時,經過兩次失敗,第三次終於完成了「IMK」這通訊息。

薇拍拍我的肩膀像是獎勵。站在電話亭邊等了約半分鐘,只聽嗶嗶聲從她的書包響起,她連忙掏出call機交給我:

「來啦!」她開心地說:「凱第一次發的訊息,你自己欣賞一下。」

「436152」,簡簡單單六個數字,顯示在小小的黑白螢幕上。我望著這份「成就」,不知為何大感滿足。就聽她笑道:

「好棒,收到了凱的訊息啦。那我要回了,8142216252823363738273637441。」

「喂喂喂,這這這……」

「練習,要練習。」

她興致盎然,抓著我的腦袋轉向數字鍵盤,兩個數字兩個數字慢慢唸,硬是要我「解碼」。我乖乖照辦,花了好大功夫,終於解出了「THANKUFORURMSG」,「謝謝你的訊息」,這條她想都不想瞬間給出的一大串數字。

「呼!」我喘了口大氣:「哇塞,這還真累人啊!」

「可是你解出來了,有沒有覺得越解越容易?」

「嗯,是沒錯……」我想了想:「一開始覺得很頭大,結果越解還真的越順了,中間妳把YOU簡寫成U,YOUR簡寫成UR,或者那個MSG就是MESSAGE,都是瞬間就能理解的。」

「所以了,熟能生巧。」她滿意地說:「很容易的。接下來才重要。記得以後打訊息的順序是先打回撥電話、再打日期、時間,之後再打代號,這樣就不會弄錯。」

「每個都要打嗎?」

「不一定,有需要才打,這就要靠默契與一點基本的常識。電話反正只有七碼,國內電話有一定規律看久了其實一看就知道。日期時間用廿四小時制,像現在是三月八號下午六點半,就打03081830,這完全不會誤會成文字訊息。你想,0308不可能是英文,因為鍵盤上的0是符號,1830也不會是英文,因為就算要用鍵盤的1打符號也沒有8個,打DEF也只會出現313233,所以30不會是字母。」

「對耶。」

「當然也有例外,這就要靠默契啦,加上一點點謹慎。」她開心地說:「打時間每十五分算一個點,不要打什麼四十一分這種就不會被誤會成字母。打完電話日期時間,之後才打訊息。我先跟你約定幾個:地點方面金橋打GB,麥當勞打MC,我們校門口打FG,你們校門口打CK,取消打CL,遲到打DL,打完在後頭加上KA,算是你的代號。先這樣,以後不夠再增加,你覺得如何?」

「記得了。」我又問:「那妳如果要換地方,或者不方便又該怎麼辦呢?我可沒有call機啊。」

「不會的。」

「妳說得倒挺肯定的,」我一愣:「天有不測風雲,總會有些意外狀況吧?」

「或許。如果遇到那種狀況,你等等我就是了。」她望著我,像是做出某種重大承諾:「風雨無阻,頂多遲到絕不失約,這樣行吧?」

「呃……沒必要吧?」

「不要緊,反正我們只設計了金橋、麥當勞和兩個學校的代碼,地方都不遠,真要聯絡也可以打查號台找到電話號碼請那些地方的人幫忙,不會發生那種等到死的狀況。」她觀察我的表情,又笑了起來:「你又想到什麼『典故』了,是不是?」

「呃,妳怎麼知道?」我點點頭:「我想起了尾生的故事。」

「這是什麼故事?」

「嗯,這要從何講起?」我想了想:「妳聽過盜跖這個人嗎?」

「沒聽過,這是誰?」

「是一個莊子裡寫的大盜。」我說:「莊子《盜跖》篇,說盜跖為非作歹,孔子是他哥哥的朋友,決定跑去勸他改邪歸正。結果被盜跖說得啞口無言,最後只好乖乖閃人。尾生的故事就是盜跖說的。」

「那是怎樣的故事?」

「盜跖說,有個叫做尾生的人,平生最講信用,跟女生約在橋下,後來大水來了,尾生卻守信不走,結果抱著橋樑被淹死,就是這樣的故事。」

「呀,這麼糟糕喔?」薇一怔,笑道:「放心放心,小女子絕不跟你約在橋下,真有什麼事情請你一定要走,這種笨信用可不能守。」

「我哪這麼笨啊,」我也笑道:「這是妳剛剛說什麼等到死,我才想到這個故事的。妳倒是厲害,怎麼知道我想到了什麼呢?」

「你表情上有,」她微笑著說:「一副『嗯,此處有典,出自什麼什麼』的模樣。原來孔子還有這種故事啊?」

「沒啦,莊子的故事多半是瞎掰的,他很喜歡開孔子玩笑,有事沒事拿孔子出來消遣幾句,扮演一個笨蛋角色而已,都不是真的。」

「所以孔子沒見過盜跖?」

「到底有沒有盜跖這個人,恐怕也很值得懷疑。」

「那莊子為什麼要寫這段故事?」

「喔,其實莊子只是拿兩人當角色掰個故事,藉以表達他想表達的事。」

「他想表達什麼?」

「孔子嘛,」我解釋,心想只要一講起這種事,她總會追問個沒完:「滿心抱負,看天下大亂,總是想導正人心,這才會周遊列國,還收了那麼多學生。盜跖正好相反,覺得人生苦短,應該及時行樂,快快樂樂過一生。這才是莊子想表達的,法天順自然,這是道家基本精神,跟孔子的想法完全不同。」

「這麼一說,我比較喜歡道家。」薇點點頭:「那我問你,盜跖幹嘛說這個故事給孔子聽?」

「他的意思是說,尾生很笨,想事情本末倒置,不值得效法。」我想了想,搔搔頭說:「莊子用字比較古樸,這我就不大會背了,盜跖說尾生什麼『離名輕死,不念本養壽命』,笑他比什麼街上的狗、亂跑的豬,還是拿著水瓢的乞丐還不如,只會沽名釣譽,卻不知珍惜生命,跟其他什麼餓死在首陽山上的伯夷叔齊、抱著石頭跳河的申徒狄、不吃東西餓死的鮑焦,還有割肉伺候晉文公,結果被晉文公背棄,最後燒死的介子推一樣,一傢伙六個全是笨蛋。」

「介子推不是賢人嗎?」

「這種賢人,對莊子來說都是笨蛋。」

「我也這麼覺得,」薇忽然說:「這些故事好像都很好聽,改天你一個個跟我說。我覺得莊子很有道理,你應該多想想他的話。」

「怎麼說?」

「講句難聽的你別介意,其實你也跟那些所謂的笨蛋差不多。」她笑道:「那些人是沽名釣譽,你是鑽牛角尖。就像尾生抱樑柱而死,你也一直留在之前的感情裡,怎麼沒想到既然人家都走了,守著過去並不會改變什麼,還不如乾脆出來看看世界,認識認識別的女生呢?」

「呃,妳不要這麼活學活用好不好?」

「哈,所以嘍,會背還不行,還要會用。」薇牽著我的手:「這很好,以後你常常講故事給我聽,我幫你『活用』,趁著春天大家一起成長,這樣不是挺好的嗎?」

「嗯。」

「好啦,現在快七點了,」薇忽然說:「之後你有打算去哪裡嗎?」

「已經七點了啊?糟糕。」我吃了一驚,沒想到時間過得麼快:「嗯,是可以簡單吃吃啦,不過今天晚上要早一點回去,不能弄到九點十點。」

「那不要緊,你先回去,我們改天見就好了。」

「妳倒是不好奇我有什麼事喔?」

「不會啊,你要先走表示一定有事,」她一怔:「不然呢,你的事跟我有關嗎?」

「沒有沒有,只是隨便問問。」我說:「其實是件小事,我最近老沒回家吃飯,媽媽已經在唸人了,加上爸爸出差回國,媽媽做了一桌子菜,早上出門警告我一定要回家吃飯。」

「你們家吃飯這麼晚啊?」她露出一個古怪的表情,但一閃即逝,又笑道:「那就趕快回家吧,媽媽的愛心是很重要的。」

「抱歉,我也不想這樣……」

「不要婆婆媽媽,我們已經聊了很久了。」薇打斷我,放脫了一直握著的手:「省得你囉嗦,我先走了,下次見。」

握了這麼久突然放開,我的手心裡都是汗,像是突然失去了什麼一般。只聽她又說:

「凱,記得,打電話給我。」

「我知道。」

「我也知道你知道。」

她輕輕一笑,轉身離去,沒過多久就消失在廣場的那一端。

我站在原地,想不到她說走就走,走得如此瀟灑自在。

我一時不想離開,怔怔望著她消失中的背影。

今天的感覺很奇異。見面之前很期待,一天下來卻十分平靜。或許因為天氣太好了,又都在中正紀念堂,氣氛與上次截然不同。上次的她很犀利,雖然不讓人感到壓力,卻非常流暢明快,跟她聊天像是跟著節拍器彈琴一樣,既清楚,又有節奏感。

今天的她很輕鬆,輕輕柔柔像是午後吹來的風。我們無論說了什麼都不重要,說完就散掉了,沒有留下痕跡。

我們牽了手,她挽著我漫步;我們短暫擁抱過,她也親了我一下。

奇怪地,如果換成任何一個別的女孩子,我一定會覺得非常緊張,東想西想不知如何是好。跟薇卻不同,即使有那些舉動,即使兩人交情在兩次見面後有了超乎尋常的迅速發展,我卻都不覺得奇怪,彷彿本該如此,早就熟得不得了一般,覺得理所當然,那麼地無庸置疑。

很奇妙的感覺。我只知道她是個非常特殊的女孩子。跟我所有認識過的人都不一樣,聰明絕頂,逍遙自在,卻又不著痕跡。

不禁覺得,很滿足。

是的,滿足。她像一個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又像是個相處已久的知己舊友。與她在一起,度過這麼平平淡淡的一天,我卻感到異常滿足。認識她是一場意外的緣份,她補足了我心裡某部分的缺憾,平撫著近來無法抑制的情緒,更讓這高一下剛剛開始的新生活,突然之間,增添了無窮無盡的樂趣。

站在華燈初上的大中至正牌樓下,望著她逐漸消失,我情不自禁地、開心地笑了起來。

三月七日。

今天最後一堂課是聯課活動,也是這學期以來第一次的社團課。好久沒上課了,大家還是一樣散,場面跟上學期並無二致。趙老師也不介意,想來寒訓已經見識過我們的德性,跟小達客套幾句,上台自我介紹,隨即開始上課。

小達跟趙老師早有默契,這學期課程規劃異常緊湊,內部管理也嚴格不少。不但開始實施點名制度,也公布了課堂評分標準。聯課活動不算正課,卻佔學期群育分數一半以上。他一宣布「新政」,台下那堆高二社員當場鼓譟抗議。畢竟大部分同學不是詩聖口中的「瘋子」,聯課活動搞到留級,讓那些打算繳社費來混的傢伙非常不爽。

或許寒訓時被演講社刺激太大,還是擔心人才斷層,小達對這項措施異常堅持,誰跟他關說都沒有用,連攸關經濟命脈的社員人數也置之不理。因此,放學鐘聲剛響,就有十幾個高二社員跑到小傑那裡辦理退社。

小達也不阻止,只是站在一旁嘿嘿冷笑。小光不知道在想什麼,表情跟小達如出一轍。希特勒也搞笑不起來了,藉口送趙老師先行離開。等大家都走得差不多,小達才跑過來找我跟小光,談談儀隊隊慶上台表演的事。

我跟小光本來打算找姜誠與范胖聊聊的,也跟兩人約好留下來。見小達打算交代事情,心想學長心情不好,還是讓他講完算了,於是小光便跑去跟兩人改期。不料他們都說不急,也想多聽一點關於儀隊表演的事,反而湊了過來,五人開起了會。

小達看滿臉疲憊,擦了擦汗,問我們說:

「今天的情況大家都看到了,你們有什麼意見嗎?」

「很好啊,我覺得嚴一點也是對的。」我先開了口。

「社費會不會受到影響?」小光問。

「多少有一點,反正缺錢也不是一天了,總會有辦法的。」小達無奈地說。

「差多少?」小光追問。

「剛才登記走了十幾個,一個人兩百塊,最多三千上下。」

「那沒什麼嘛,」小光笑了起來:「三千多是吧?小意思,買個清靜也不賴。」說著掏出皮夾,點了四張仟圓大鈔交給小達。

大夥兒都是一愣,我知道小光就是這個個性,加上手頭寬裕,捐個幾千塊不痛不癢。只見小達連連推讓,不肯收小光的錢。

「學弟謝謝你,這錢我不能收,社費是我的事。」

「幹嘛客氣?」

「這不是客氣,你的錢我不能拿。」小達堅持:「一個新社團本來就有這些東西得傷腦筋,今天拿了你的錢,明天一樣有別的問題要處理。總不能每次都找你幫忙吧?」

「明天的事明天再說,你想太多了。」小光笑道:「這樣好了,不為幫你忙,算我幫凱子總可以吧?」

「為什麼這是幫學弟忙?」

「因為他叫凱子卻不出錢,呵呵。」小光笑了起來:「開玩笑的,我的意思是說,橫豎凱子要當下屆社長,假如今天因為缺錢辦不成事,接任之後他反而要傷更多腦筋。大家兄弟麻吉,他傷腦筋就是我傷腦筋,都嘛幫忙幫誰都一樣。」說著又把那幾張鈔票遞給小達。

小達有點遲疑,沒有接下他的錢。小光又說:

「你看那些演講社的,講起話來原則一堆,一聽不用經費馬上什麼都好。錢這種東西就是這樣,沒用的時候擺著好看,要用的時候一塊錢逼死英雄好漢。你就別客氣了。」

小達看樣子很想拿,礙著學長面子卻不伸手。姜誠開了口。

「社長,你聽我講一句話。」

「你講。」

「我們是個新社團,本來就該共體時艱,」他周到地說:「這次寒訓我學了很多,也覺得很有趣,如果之後因為缺錢沒辦法再辦活動,對已經交錢的社員才叫做不公平。難得紀同學願意贊助,你也不用顧慮太多,這是為了社團,又沒有人逼他出錢。」

「看吧,就是這句話,」小光笑道:「我都願意了,你客氣什麼?又不是給你的。」

「這……」小達還在猶豫。

「這樣吧,也不能讓紀同學獨挑大樑,一個人負擔這麼多,」姜誠伸手接過鈔票,抽出兩張還給小光,自己也掏出皮夾點了兩張壹仟圓,一起放在小達面前的桌子上:「我剛拿壓歲錢,就算支持表演節目好了,算我一份。」

大家都吃了一驚。這下子不能不表態了,我也放上一張伍佰圓:「我身上就這麼多,等一下小光你借我幾塊零錢坐車。」

「見者有份。」范胖哈哈一笑,跟著拿出伍佰圓。

「哈哈,這叫做『捧哏集資大會』嗎?我們還真會吸金呢,小心不要像鴻源那樣倒了才好。」小光哈哈大笑,把姜誠退回的兩張鈔票,加上我跟范胖合併一千都放在小達面前。這麼一來,走了十幾個高二社員,社團少了兩千多社費,倒是進帳七千塊現大洋。

小達心裡感動,看著八張鈔票不知道要說什麼。我們都笑了起來,要他把鈔票收好,繼續談儀隊隊慶。

小達收起大家的錢,本想客氣兩句,被小光催促只好繼續討論。他表示,剛剛聽希特勒通風報信,阿強好像有意思爭取下屆社長,因此主動提出要參加儀隊隊慶表演,想跟我打對台,「給學弟一點教訓」。

小光聞言當場發火,表示這傢伙對社團沒有什麼貢獻,憑什麼跟凱子競選社長。小達說這是遊戲規則,他要選也沒人能夠阻止他。范胖說之前聽阿強提過,當時以為只是講講,沒想到這傢伙竟然是玩真的。姜誠則表示反正是選舉,凱子在社團人氣很高,阿強想選也選不贏,有什麼好擔心的?

我想了想,歎道誰當社長根本不是重點,反而是阿強參與度太低,「個性也不好」,真讓他當了社長只怕前途堪虞,原本還在考慮的,如此一來反而只能捨我其誰了,要小達別因對方公開嗆聲,就把事情跟儀隊隊慶表演扯在一起。我又說,社長選舉在學期末,充其量不讓阿強上台就好,不必這麼早就搞得壁壘分明。

小達歎道事情沒有這麼簡單。一來阿強與小傑交情不賴,在情在理小達都不能過分干涉;二來社團政策鼓勵大家上台,他不能為了我排除阿強參與。於是說,最好來個正面競爭,要我跟小光「以實力打敗他們」。如此一來,不但大家都沒話說,反而更能鞏固我在社團裡的地位。

我想了半晌,表示這樣一來只怕衝突會提早表面化,不如乾脆不要上台,另外找一組陪阿強玩。屆時如果阿強連那一組也贏不了,表示能力確有問題,正好讓他提早出局。

小達想了想,看起來頗不贊成。小光卻拍手叫好,笑道:

「這很省事,反正儀隊那掛人也不是什麼專家。凱子你讚,這種奸賊主意我怎麼想不出來?」

小達嘆了口氣,承諾會再思考,跟大家再次道謝後離開。見時間還早,我們四個也不急著走,一起出去小吃街買了點吃的,回到司令台邊繼續聊天。

范胖留級過一年,小光對他「三頭身」的長相印象深刻;姜誠比較低調,笑嘻嘻地十分客氣,跟小光講起話來像個學弟一般只聽不說。經過今天的事,小光對兩人感覺很好,四人一直聊到七點,之後小光海派發作,抓大家跑信義路鼎泰豐吃了一頓小籠包,搞到九點半前後才散伙。

回程我跟姜誠同路,他對小光印象深刻,表示之前覺得他很臭屁,相處一番後才知道此人好惡分明。他又謝謝我下午在課堂上幫他「廣告」寒訓上的表現,要我拿那段「西餐歷險記」裡他的角色「阿丹」來稱呼他,「作為交了一個新朋友的紀念」。

就這樣地,這學期第一次社團課結束了。我跟小光雖然沒有機會私下談談,也沒有跟學長們協調溝通,兩人卻都明白,這學期社團將要面對更多挑戰,我們要趕快建立實力,完成上禮拜會議中規劃的多場表演。等到升上高二,方能讓社團在既有的基礎下繼續發展,不會在我們手裡萎縮消失,徒留遺憾。

三月十三日。

就這麼過了一個週末,又是新的一週。羅大佑說「無聊的天氣總是會下起一點點毛毛雨」,今天顯然就是他說的天氣,昨天還一片晴空的,今早醒來馬上下起濃濃沉沉的雨,加上禮拜一,塞車塞得嚇死人。

早上第一節是國文課,狗絹上禮拜把課本忘在教室,今早一來就發神經,抓著班上後面幾名的聲稱我們偷她課本。本來找上了我,囉嗦半天什麼「成績不好一定品德不好」,結果被我聲稱「喂,我在班上國文第一好嗎」,當下竟然也就相信了「那事情絕對不是你這個好小孩幹的」。聽得全班目瞪口呆,笑得大家捧腹內傷。

第二節還是國文課。這節更誇張,狗絹分享了她當南門國中老師時班上有人失竊財物,大家卻不知道她「曾經跟道士學會畫符咒」,於是她「在教室前後門框上貼符施法」,後來「小偷同學跌斷腿骨,打著石膏跑來道歉」,她這才「撤去符咒」,於是「小偷同學腿就好了」,從此「改過向上,努力用功」,變成「南門國中狀元」,「高分考入建中」。

好累的兩堂課,聽得我腦袋都炸了。之後是兩節英文課,老師明明在講英文,板書卻怎麼看都像狗絹畫的符咒。窗外小雨一直下個不停,好不容易等到下課,我抓詩聖跑哈草樂園「換氣」,兩人講起狗絹的瘋狗模樣,一口剛吸的煙差點又沒把我嗆死。

抽完一根,他意猶未盡,又點了一根。問道:

「對了,問你一下,最近幹嘛去了?」

「啊?什麼意思?」

「發生什麼事了嗎?」

「為什麼這麼說?」

「你看起來好像沒事了,」他吸了口菸,含在嘴裡半天才吐出來,望著我說:「跟開學那幾天不大一樣,怎樣,找到新馬子了喔?」

「沒有啊。」

「看起來就有。」他嘿嘿一笑:「每天在那邊傻笑,幹,完全不像馬子跑了的樣子。快點講啦,是哪裡找來的?」

「真的沒有啦,誰傻笑了?」

我忙道。心想詩聖還真的很有觀察力,抽根菸就能看出我這幾天的情緒正在快速變化。

「喂,不肯說是怎樣?」他瞪眼:「有點良心好不好,我寒假幹嘛了一見面都告訴你,啊你有新馬子了屁都不放一個,這樣很沒誠意喔。」

「唉,不是那麼回事啦。」

我嘆了口氣,本來不想講的,但詩聖對我實在很有義氣,瞞著他似乎也不夠朋友。當下擇要把在麥當勞認識薇的事告訴了他。

詩聖聽完想了半晌,古古怪怪笑了起來。

「嘿,聽說小光送你一個什麼『愛神棍』,搞不好這玩意兒真的發功啦。」說著打了一根菸給我:「來來來,慶祝一下,凱子你走桃花運啦,這次動作快點,那個女的好像蠻屌的,哪天追到手一定要介紹一下。」

「我沒把薇當成桃花啦。」我接過菸,點上了火。

「那你把她當成什麼?」

「一個朋友呀。」

「嘿嘿,好個朋友,還是個會抽菸的長髮女。」他笑道:「你少來,打算什麼時候要出手啊?」

「不是這樣的。」我搖頭:「我覺得她很特別,沒有把她當成一個普通的女孩子來看待。再說啦,才剛認識,人家又比我老,不會跟她怎樣的啦。」

「比你老就不能發展喔?」

「也不是不能,但就是不會。」我說:「老實說,她給我的感覺很成熟,好像比我大了好幾歲,不管實際年齡怎樣,我都覺得她像是一個姊姊,不是那種情緒。」

「你有姊姊嗎?」

「沒有,我家就我一個。」

「那你怎麼知道姊姊是什麼『情緒』?」

「這跟我怎麼看待薇沒有關係吧?」

「你說沒關係就沒關係,」詩聖聳聳肩:「只是提醒你,如果有感覺,就不要在那裡搞彆扭,想怎樣就怎樣,快樂過生活才重要。」

「所以你是說,你覺得我跟她會有一些發展?」

「那我怎麼知道?我是說,如果想發展就趕快去發展,不要一直被之前的事情綁住。每個人都不一樣,所以每段感情也都不一樣。同樣談戀愛在學校跟在補習班就不同,這叫場景不同的愛是不同的愛。懂嗎?」

「就跟你說我沒這個意思了。」

「好好好,你說沒有就沒有,關我屁事?」他笑了起來。把手上的菸熄掉,又說:「喔,對了,兒童餐玩具收到啦,謝了。」

「收到就好,給小朋友了沒?」

「小朋友?」

「你不是說要給親戚的小孩?」

「喔,是啦是啦,」他忙道:「還沒給呢,急什麼?倒是為了那個兒童餐,結果讓你走桃花運,你應該好好謝謝我才對。」

「是,多謝你。」我一笑:「要說幾遍,這不是桃花運。」

我也把菸熄了,兩人洗手走出哈草樂園。剛出來就碰見小光,他見我們嘻嘻哈哈的,問道:

「哈囉,在爽什麼啊?還在討論狗絹喔?」

我還來不及開口,詩聖立刻說:

「凱子把了一個北一女的馬子,剛才跟我臭屁半天,很厲害吧?」

「他媽的,才沒有咧,」我連忙解釋:「你別聽他亂講。剛才他問我上禮拜蹺課去哪裡了,我說跟一個北一女的聊聊天而已。」

「蹺課聊天?北一女的?」小光笑了起來:「那不就是約會嗎?連跟搭檔都不認帳啦?」

詩聖哈哈大笑,我瞪小光一眼:

「你們兩個都一樣,有理說不清。」

「說不清就承認嘛,」小光道:「前一個剛走,沒幾天馬上把到一個北一女的,很屌很屌,不愧是我兄弟,可惜那些學姊同學們就要傷心啦!」

「他還有別人喔?哪來的學姊同學?」詩聖一怔:「靠,前一個剛走,馬上開起雜貨店啦?」

「喂喂喂,你們拜託一下,」我忙道:「我跟演講社的又沒怎樣,什麼雜貨店,講話好聽點。」

「哦?北一女演講社?」詩聖又是一怔:「凱子,你們在跟演講社合作啊?」

「是啊,你有認識的嗎?」

「嘿,世界真小。」詩聖點點頭:「認識幾個高二的,都嘛很嚴肅,跟她們打交道小心點。」

「這話怎講?」

「反正小心點就對了,這掛女的跟人家訓導處很麻吉,有滅絕師太撐腰不知道在神氣個屁。」詩聖嘖地一聲,顯然所謂「認識」只是一種輕描淡寫的說法,其中必有隱情。只聽詩聖又問小光:

「喂,他跟演講社哪個最好?」

「人家社長,」小光說:「一個叫做程嘉箏的學姊。看,真是不怕老吧?」

「程嘉箏?」

「怎樣,你又認識了?」我沒好氣地問。

「誰不認識程嘉箏啊?」詩聖哼了哼,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嗯,辣是很辣,就是很彆扭。怎麼,你看上人家啦?」

「哪有,」我心想這還真是沒完沒了,忙道:「小箏學姊對我很照顧,朋友朋友,你不要聽一個算一個好不好?」

「那中新友誼之夜那天怎麼講?」小光嬉皮笑臉地說。

「那天又怎麼了?」

「學姊一來你就呆掉,還裝死嗎?」

「好嘛,人家長得好看行不行?」

「那前幾天開會怎麼講?」

「開會沒怎樣啊?」

「她對你青眼相加,什麼鋒頭都讓你出,這都不算了?」

「不然呢,給小達嗎?」我哼了哼:「吃醋了是吧?你把話講得那麼絕,我主辦你協辦,這都有沒有?」

「有,當然有,我幹嘛不承認?」小光一笑:「當著小達希特勒,還有那麼多學妹,連掩飾都不掩飾什麼都護著你,搞得這麼明顯你還裝死。還是說你其實是看上了她們七字頭的誰?喂,要選也要選比較漂亮的好不好?她們那幾個就小箏學姊最辣耶。」

「這是真的。」詩聖插口:「程嘉箏,那可是天字第一號的響噹噹大辣妹啊。真要這樣……媽的,還別說把到她咧,你去北妖門口站兩下,看看有多少沒事就去堵她的。」

「你們夠了喔。」

「這女還不錯呀,有機會幹嘛不要?」詩聖嘿了一聲:「凱子啊,不是我在講,看起來你要轉運了。程嘉箏名氣多大你到底知不知道啊?別說北一女了,前三志願女校一萬多人,跟她有得拚的我看頂多五六個了不起。我是不相信她會對你有意思啦,不過如果是真的,那你可千萬別放棄這個機會。」

「為什麼不相信?」小光一怔,笑道:「嫌我搭檔娘娘腔,是吧?」

「不不不,這兩回事。」詩聖認真了起來:「凱子的確娘娘腔,不過有些女人就愛這種的。程嘉箏……她以前的男朋友也跟凱子差不多,一樣是個娘娘腔,說不定人家就吃這套,好男人就是軟男人,凱子是個癡情種子,誰說一定沒有機會?」

「那你還說不相信?」

「呃,」詩聖呆了呆,像是不願多說:「怎麼講,反正那個女人有點難搞,應該是上次戀愛談得不大順利,有傷沒好之類的。」

「那不是正好?」小光一笑:「那就派我麻吉出馬安慰她吧?」

「小心出馬不成被馬踩,出去一個死一個。」詩聖不以為然。

「喂喂喂,可以停了喔。」我再度制止。

「我是說真的啦。」詩聖又說。

「我也真的不想聽。」

我皺眉,轉身就要離開。詩聖一把拉住我:

「等等,開個小玩笑,你幹嘛這麼嚴肅?」

「我不喜歡你們老是在這種事上虧我,」我說:「我不是嚴肅,不過很多事情不是那樣,傳出去多難聽。」

「哪會傳出去?」

「你少來,這裡最大嘴的就是你,全班都知道我期末考去機場送機的事,可別說跟你無關。」

「呵呵,你自己搞那麼誇張,能怪我嗎?」

「你也是,」我轉頭對小光說:「下次不要當著演講社說一堆有的沒的,被聽到我就慘了。」

「她們又沒聽見,老子愛講她們能把我怎樣?」小光毫不理會我的抗議:「算你正人君子還不成嗎?不談小箏學姊了,我要跟你談談儀隊表演的事。」

「儀隊表演?」我一愣:「咦?上禮拜不是已經說好了讓別人去上,我們兩個專心準備之後的表演嗎?」

「話是這麼說,第二節下課希特勒來找我,聽說小達還是要我們去。」

「我不要,場面那麼小,怎麼不藉機拿來訓練其他同學?」

「就是因為場面小,所以隨便搞搞就可以了啊!」

「你同意喔?」我奇道:「這還真是一件新鮮事。我覺得儀隊那邊……」

「喂喂喂,」詩聖打岔:「你們慢聊,我先閃了。」

「你等等,我有事找你。」小光說。於是詩聖就留了下來。我心想不知道小光找詩聖有什麼事,就聽他又說:「凱子,又沒人要你練新段子,隨便拿一個用過的上台就好了,有什麼難的嘛?」

「我沒興趣。那麼小的場面,你要他們去找別人,阿丹范胖都好,不要什麼事情都找我可以嗎?」

「咦?那寒訓怎麼說?」小光一怔:「上次開會也是,你都挺投入的嘛,怎麼今天又興趣缺缺啦?」

「那是兩回事,儀隊表演很無聊,會是非開不可的。」我遲疑半晌:「那麼多活動要跟演講社合辦,討論一下很應該,就不要回頭又搞得一團糟。」

「媽的,有女生你才去喔?」

「少亂講,我的意思是說要早點準備,」我嘆了口氣,覺得講出來也不妨:「我才不要像去年那樣,一堆事情搞得亂七八糟,連馬子跑了都沒發覺。這種豬頭當一次就夠,這麼說總可以了吧?」

「這……」小光一呆,笑了起來:「好吧,大帽子都抬出來了,那誰還敢跟你講什麼?」

「這也有道理,」詩聖插話進來:「社團只是玩玩,比起把馬子來說一點也不重要。」

「不見得。」

「才不會。」

我跟小光同聲接口,兩人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詩聖也笑了起來:

「我就說吧,你們搞社團的,全都是一堆瘋子。」

就這麼一路混到放學,傍晚雨停了,窗外照進漂亮的霞光。同學們走得快,等我收好書包時班上已經沒人了。濕潤的空氣飄著清涼的氣息,雨後的天際滾動著金色的雲層。晚一點應該還會下雨吧,我看看外頭的天色,摸摸書包確定帶了傘,這才起身走出教室。

我收書包一向慢,以前國中教室要上鎖,從國一開始幾乎都是我鎖的門。我喜歡沒人的教室,空空蕩蕩的座椅有著某種奇妙的蒼涼感,這也是為什麼以往總是一大早就到學校的理由。

國小要排路隊,我只能靠早上第一個到校來享受這樣的幾分鐘。上國中後家裡管得鬆了,除了早上開門之外,每天放學後我也總愛慢慢收書包,等同學們走光,這才坐在窗邊,看看外頭沉落中的夕陽,看看窗外帶點陰森氣息的墳墓山,聽雨聲蛙鳴,等夜幕降臨,收拾好一天下來的心情,跟自己相處片刻才離開。

高中活動多了,除了社團還有小玫,早上陪她晚上站崗,反而很少在學校待到這麼晚。難得這兩個禮拜十分悠閒,這才算是有了一點跟自己獨處的時間。走過空無一人的長廊,操場上是同學們打球、儀隊練習與遠方活動中心音樂性社團練功的聲音。一二四教室在五樓,往下走到二、三樓都是高三教室。高三開始有第八堂課,整排教室點著像是北一女一般的燈光。高一真好,我不禁想,來學校根本只是玩社團,聯考還在遙遠的兩年後,既沒作業又沒考試壓力的,這輩子還沒有過這麼自由的時間。

走出校門,成功小吃街正在收攤,雞排攤位有兩塊沒賣出去的雞排,老闆客氣一番半價賣給我。我啃著有點涼的雞排,沿青島東路慢慢散步,信步往台北車站方向前行。

這陣子的情緒很不一樣,不像剛上高中那麼徬徨,也沒有上學期末那麼慌張。隨著小玫離去,我的生活突然變了個樣子,一下子出現好多屬於自己的時間,有時候甚至不知道該做什麼。

開學兩週了,真要說有什麼有趣的事,大概除了跟小箏學姊變熟了一點之外就是「邂逅」了薇。兩個女生都很特別,一個冷若冰霜一個愉悅明亮,從任何角度來看都是非常迷人的女孩子。這段時間沒事就會想起她們,寒訓時與小箏學姊的巧遇,中正紀念堂裡薇坐在魚池旁的模樣,片段又浪漫的場景,總是佔據著我的思緒。

反而是,想到小玫的次數越來越少了。

我呆了呆,搖搖頭,把這樣的想法摒除腦外。

說真的,今天的我跟小玫是什麼關係呢?

我們沒有分手,嚴格來說她還是我的女朋友。薇說這叫轉換期,久一點自然淡掉才算分手。但是這個「久一點」是多久呢,難道像薇說的那樣,四百多個日子的感情,真的只要兩三個月就能完全「淡掉」嗎?

默默想著心事,不知不覺走到館前路。開封街旁人車爭道,塞車塞得水洩不通。非常熟悉的場景,去年送小玫上課之後都是這樣,獨自走在城中區,認路也似地閒晃等她下課。那段時間其實是很孤獨的,望著滿街成雙成對的高中生,念日校的我與念補校的她,雖然天天見面,卻總有種相隔一方,沒有陪伴的感覺。

高一上,那是一段什麼都新鮮、什麼都想嘗試一下的時間。或許我自己也很忙,從新生盃到詩韻盃、從中新友誼之夜到海祭,忙得都沒有時間跟小玫見面了,卻依然有很多像現在這種零碎時間,為了等她,獨自在街頭閒晃。

我不喜歡這種感覺,好像大家都知道自己在幹嘛,只有我張皇失措地在街上亂走。從南陽街到重慶南路,從擠得滿滿的補習街到即將收攤的快餐店,我總是一個人逛,獨自在這個陌生的環境裡,試圖利用等待的空檔認識這一帶,尋找幾個足以安慰自己的角落。

麥當勞旁邊有個小小的電器行,老闆愛吹牛又勢利眼;重慶南路郵局旁有間大方書局,門口有個金色的穴道銅人像;博愛路相機店的櫥窗裡琳琅滿目滿是用保鮮膜包好的相機、衡陽路鐘錶店的勞力士招牌閃得人睜不開眼睛。隨處可見小咖啡店與泡沫紅茶店,滿街都是小攤販與電玩機台;生生皮鞋飄著皮革的香氣、寶來尼炸雞聞起來很香卻總是沒有走進去。登上西門町天橋,破舊的中華商場每間店鋪都亮著昏黃的日光燈,映襯著後方閃亮時髦的西門町招牌。又是一間麥當勞,巨大的黃色商標像是一道現代的拱門,替換掉傳說中早已拆除的寶成門舊城牆。

那些時候,走過那些地方的我,都是獨自一人。

踩著與當時相同的足跡,我下了天橋,走進西門町。

比起逛書店街,我並不喜歡來西門町。逛書店起碼還是屬於自己的活動,我跟書,中間沒有別人。我愛逛商務或大方,逛商務可買又便宜又豐富的人人文庫,逛大方可以選參考書或者免費讀一堆易經概論風水淺談之類的、別的地方沒賣的書。不像西門町,重慶南路是個獨處之處,不用因為自己不懂流行、跟不上時代,或者身邊沒有穿著繽紛的女孩子覺得格格不入。

我不愛打電動、不會打撞球、不擅跳舞,也不去冰宮,這些活動都需要同伴,所有大家在西門町三五成群玩樂的事我通通不懂。這裡的我是寂寞的,一個人看電影很寂寞、一個人逛萬年也很寂寞。附近小吃我都吃遍了,從美觀園的炒烏龍麵到一條龍的蒸餃,三吉餐飲的雞腿或牛雜大王的刀削麵,楊記冰店的玉米冰與花生冰、萬年樓下的涼麵和鐵板牛排;或者內江街那間掛著日式小旗子,一樓賣關東煮,卻只有蛋包飯好吃的無名店家,我都是自己去吃的,吃的時候都很寂寞。

破舊的獅子林,潦落的店家沒有什麼客人,走在裡頭十分寂寞。

骯髒的紅樓,旁邊都是穿洞洞背心的老頭,走在黑暗的巷子裡也很寂寞。

國賓門口總是擠滿了人,不會走進去的我,在門口買切好的水果一個人吃,很寂寞。

老天祿很貴,將近打烊時分買剩下來的鴨舌頭一個人啃,更寂寞。

熱鬧的西門町,從樂聲轟響的玫瑰唱片到大排長龍的成都楊桃冰,從煙霧瀰漫的蜂大咖啡到老頭盤據的紅樓戲院,在我的眼裡通通很寂寞。看似亮麗時髦的街頭,對我來說,是個充滿寂寞感的地方。

我從來不跟小玫說這些事。小玫很敏感,說了只怕想一堆。我就是這麼失去她的吧,一個白天一個晚上,週末又不能共享的我們,或許彼此都很寂寞。

又想到她了,我皺起眉頭,翻書包掏出隨身聽,戴上耳機,放進一卷Beatles精選輯,按下播放鍵。

錄音帶不轉。

咦?我一怔,沒電池了嗎?昨天才換的,怎麼今天就沒電了?下意識撥到廣播試試看,耳機裡馬上發出聲音。

壞了嗎?我再次測試,還是不能放錄音帶,快轉倒轉也不行。

這保證是橡皮圈斷啦,這玩意兒沒有地方買材料,只能找店家修。

唉,心情煩悶的時候連隨身聽都會罷工。我嘆了口氣,站在街頭,一時有點不知所措。

這台隨身聽的型號是SONY WM-F1,是外公送給我的。外公很喜歡各種電子產品,有點私房錢全都花在各種新潮電器上。小三那年陪他跑中華商場,猶記印象中外公跟老闆講價超久,最後終於開心把機器帶回家的模樣。

升上高年級,外公把它當成生日禮物送給我,當然,他自己馬上又買了一台新的。收到隨身聽當晚我興奮得睡不著覺,捧著銀色塑膠外殼的機器躲在被子裡把玩,調著上頭的撥盤找廣播頻道,按下按鈕享受錄音帶艙蓋彈出的勁道,甚至只是望著錄音帶透過小窗轉啊轉,都帶給我無窮的樂趣。

這台機器很特別,上頭有兩個耳機孔,問題是我只有一副頭戴式耳機,因此從來沒有跟任何人同時分享過音樂。耳機很輕巧,橘色的耳罩泡綿與金屬的頭箍,一直用到國一下才壞掉。壞掉的那天彷彿天要塌了,結果外公只是微微一笑,打開抽屜,就把那副讓我垂涎已久的SONY原廠耳塞式耳機送了給我。

這副耳機,就這麼一路工作至今,再也沒有出過問題。

隨身聽是很重要的。我喜歡聽音樂,耳機裡的音樂是我對抗世界的最後屏障。從小就是這樣,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我總是躲在音樂的世界裡試圖逃避。說也奇怪,這麼長期的使用,手中這台隨身聽卻很少出過大毛病,從小學五年級一直用到現在,這台跟磚頭一樣大的機器除了磁頭換過一次、電池蓋斷掉,加上「A」耳機孔接觸不良必須改用「B」耳機孔外,一直不離不棄陪伴著我,跟那隻送菲子被退回來,一直用到今天的自動筆一樣,是我最好的兩個朋友。

我用它聽校園民歌、用它聽流行排行榜、用它聽ICRT學英文,也用它來聽過數不清的相聲段子。抒情的、悸動的、幽默的、苦惱的……通過這位「好朋友」,從小學到國中、從後段班到第三志願、從菲子到小燕學姊,從對小玫表白到面對小玫離去,苦悶成長中的我,永遠都有著它的陪伴與撫慰。

就在這樣的一天,它終於要離開我了嗎?

一陣心疼,登時就想走到對面中華商場找熟識的店家維修。才邁出步伐卻又打消了念頭。這台實在太老了,雖然功能齊全,但光放在書包裡就佔了好多空間。

我不想買新的嗎?當然想。這兩年SONY出了好多新機種,每次走在電器行外都很羨慕,我卻總是沒有下定決心。倒不是怕花錢,而是捨不得這台一直陪著我的,像個好朋友一樣的WM-F1。

是啊,為什麼呢?之前覺得原本的還可以用,買一台新的根本喜新厭舊,是對摯友的背叛。這下子機器壞了,這一修也是好幾百,幾乎可以買一台二手同款機,為什麼不趁這個機會,拿今年壓歲錢替自己買一台新機器呢?

不知為何這麼想得開,或許是跟自己賭氣吧,覺得在這麼一個安安靜靜的夜晚,替寂寞的自己買一台新隨身聽,彷彿就可以驅散這股不舒服的氣氛一般。我越想越高興,轉身就走,找提款機提了錢,沒過幾分鐘來到了位於武昌街上的一間電器行。

這間電器行是我上學期逛西門町時發現的。店面很寬闊,照明卻很暗,不像別的店家都會擺得眼花撩亂,反而像是某種郵票古幣社,一張長長的玻璃櫃裡擺著商品。玻璃櫃內鋪綠色絨布,絨布上擺著用保鮮膜包起來的隨身聽與收音機。商品品項不多,擺得很鬆,卻都是高級舶來品。

老闆是個身著白襯衫、西裝褲的中年油頭男,在黯淡的日光燈下看起來有點獐頭鼠目。其實我蠻討厭他的,過去幾次來逛,他總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問他什麼也都懶洋洋地有種嫌我買不起的輕蔑。換成別的東西我一定換間店買,然而講到隨身聽,卻沒有其他店家可以選擇。

新力在台灣的價格很硬,不像愛華或其他的品牌多半都能殺價,一般而言到哪裡買都是差不多的價格。這一帶的電器行很壞,買東西會偷配件,不像光華商場那邊「稍微」誠實一點頂多不開發票。不單如此,很多店家一開始都說沒貨,搞得神秘兮兮一副這種好東西誰賣你們這些外行人的德性,等到你急了,這才拿出最新款式,連哄帶騙賣你個離譜的價格。

這間店則不同,賣的全是水貨,清一色日本年度高檔新機種,這些機種有的會進口有的只在日本賣。上學期我在這裡看到一台非常漂亮的SONY 701C,老闆高傲地嗆聲全台北只有他有賣,我被他的態度搞得很不爽,花了幾天等小玫的傍晚從光華商場到中華商場一間間問,結果還真的只有他有賣,每間店家都說「要看看SONY未來會不會進口」。

從那次以後,來找這位老闆抬槓就變成了我的消遣之一。我隔一陣子就會跑過來看看,問問東問問西,也會暗中記錄老闆每次說的價格是否一致,配件又是否完整。幾次下來我必須承認這是一間童叟無欺的店,水貨歸水貨,貴歸貴,老闆態度差歸差,賣的卻都是貨真價實的好東西,只要識貨加上荷包夠深,在這裡就買得到滿意的產品。

見我出現,老闆瞇起眼睛,瞪我一眼:

「同學,又來『過乾癮』啦?」

有一次我為了瞭解某台機器,打著換機旗號跟老闆扯了半天最後不買,笑道「我就是來過乾癮的」。從此只要一進門,老闆就會擺出這種表情,取笑我是來過乾癮的。

我一笑,搖搖頭說:

「哈,今天是真的啦。SONY R707有現貨嗎?」

「你還在肖想那台啊?」老闆冷笑一聲:「五千塊,錢先拿出來再講。」

「上次不是四千九?」

「哈,好啊。」他嘿嘿一笑:「價格記得倒是很清楚,你有嗎?」

我嘻嘻一笑,抽出五張仟圓大鈔往桌上一擺。他一怔,臉上瞬間笑逐顏開,開心地說:

「咦?真的要買啊,好啊好啊,我只剩兩台,就知道總有一天其中一台會是你的。」

最好是啦,我暗中冷笑。只見他立刻蹲到櫃檯下方,拿出了我要的機器。

老闆勢利眼,服務卻不錯。他把兩台機器都拿了出來,一一打開盒子讓我檢視機身狀況並清點配件。不但拿出一捲錄音帶讓我各自試聽,更因這台機器支援最新技術的二氧化鉻金屬錄音帶,特別拆了一捲讓我試錄,最後不但讓我帶走,另外還送了一捲TDK的空白帶給我。

兩台皆無瑕疵,我左選右選,這才挑了其中一台付完錢。老闆原本要幫我裝袋子的,我卻只是把盒子放進書包,把機器拆出來直接使用。他提醒我這台機器有專屬充電電池要記得充、鎳鎘電池如何保養、外接AA電池盒小心使用省得接點斷裂、線控器跟耳機是整合的弄壞單買很貴,囉囉嗦嗦提醒一堆事情,這才笑容可掬地、第一次送我走出大門。

半個小時,乾淨俐落,我買了一台嶄新的隨身聽。我迫不及待放入一捲錄音帶,在繁華的西門町街頭,帶著愉悅的心情,聽著第一次由新機器播放的音樂,把玩著手上這台既漂亮又時尚的R707。

這台機器又輕又小,冰涼的金屬外殼充滿科技感,一時頗有交了個新朋友的痛快。想想隨身聽真是我的好朋友,開心的時候陪我開心、鬱悶的時候陪我鬱悶,裡面有披頭有蔡琴有木匠兄妹有羅大佑,無論是什麼心情,都能靠它來助興、解悶或撫慰。

這麼一說我還真想不開,要是寒假的時候就買了,說不定寒訓前心情就好多了也未可知。連小玫都要我買新的,還說我「被過去綁住」「太戀舊」「連隨身聽的心情都要顧」。當時為什麼不聽她的,回頭就去買一台呢?

呃。

就在這個瞬間,我愕然按下停止鍵。新機器的線控超級靈敏,電子式的靜音馬達,無聲幫我停止了帶子的捲動。

WM-F1。

小玫。

控制不住的念頭,眼前全是小玫淡水河邊的身影。我望著手上的漂亮新機,想著剛才在兩台新機器中不知該挑選哪一台的任性,遲疑半晌,把書包裡的舊機器掏了出來。

「女朋友也好,隨身聽也罷,我就喜歡你們,誰都不准跟我分手。」

當天在淡水河畔,我信誓旦旦地說。

銀色的WM-F1,機殼邊緣多處斑駁,僅剩的耳機孔「B」開始接觸不良,每次插入耳機都要來回轉一轉才能雙耳同時發聲;電池盒蓋靠透明膠帶幫助固定在機身上,倒是貼在一角的「It’s a Sony」紅色貼紙與外殼上的塑膠按鍵還是當年的模樣。外公送我的時候,它也是既時髦又新潮的。

唉,好啦。

我嘆了口氣,看看錶剛過八點。摸摸皮夾還剩下幾百塊,轉身上了天橋,往燈火黯淡的中華商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