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榮耀與抉擇 (中)
所有瑰麗的夢境,只在這一步踏下去後,就會成為過去,變成記憶的一部分,永遠不能看到了。
傍晚七點整。中正紀念堂。
好幾天沒有來中正紀念堂了,今天跟薇約在這裡,我跑到「大中至正」牌樓下,點了根菸,望著燈火通明的兩廳院發呆。
才剛點著薇就出現了,她把車停在中山南路邊,沒有拿下安全帽。我連忙把菸頭一彈,菸頭帶著火光,飄在黑暗的廣場上。
快步走到她身邊,只見她隔著安全帽說:
「凱,上車吧。」
「我們要去哪?」
我問,上車抱住她。
「回我家看電視,」她催起油門:「今天有大新聞。」
話才說完她就催動油門,沒過多久回到家。把車鎖好上到十六樓,她把書包一扔就開了電視,去洗手間洗手洗臉,出來後說:
「我去幫你弄吃的,你先看電視吧。」
「跟妳一起弄吧?」
「不用不用,你先看,我去弄,一下下就好。」她笑著說,轉身走進廚房。
我望著她的身影,心下狐疑,不知道什麼新聞這麼了不起,乖乖盯著電視螢幕,只見主播正在報導北京的示威抗議,說是前天那個什麼總書記死了後,北平許多大學都貼出了大字報和輓聯,甚至自發組織治喪委員會,在校內設立靈堂,結隊去天安門廣場悼念。
這個共匪挺得人心的,我心想,只聽新聞又說昨天下午上海復旦大學有一場悼念會,藉著「緬懷胡耀邦」的機會,對中共爭取自由民主等訴求。今早天安門廣場聚集了許多學生,大家舉著布條示威遊行,截至目前為止已有數千名學生在廣場上靜坐,還說要找什麼人大常委遞請願信之類的。
我看得一頭霧水,不知道他們到底在爭什麼。這時薇正好拿著一盤水餃回來,問我說:
「吃餃子可以嗎?」
「好啊,我最愛吃餃子了。」我看了看盤中的餃子,心下一怔:「咦?這是妳自己包的嗎?」
「你怎麼知道?」
「機器包的長得都一樣,這一看就知道是手工包的。」
「嘻嘻,我也可能是去菜場買的啊。」她笑道,把盤子往桌上一放,擺起碗筷。
「也是啦,我只是瞎猜一下。」我點點頭:「這個餃子包得還真好,漂漂亮亮很有形狀,皮又薄。」
「你喜歡皮薄的嗎?」
「是啊。」
「那也愛吃餛飩?」
「嗯,」我點點頭,水餃聞起來好香:「一樣是那種菜場賣的小餛飩,像桃源街那種大餛飩就還好。」
「真的嗎?我還蠻愛吃那種的。」薇又問:「餃子沾什麼,醬油麻油?」
「都要,麻油多一點。」
「沒問題。」她點點頭,弄了兩碗醬料及一盤滷菜來,在我身邊坐下,按下遙控器靜音鍵:
「怎樣,看到了嗎?」
「天安門那邊是吧?很熱鬧。」我點點頭:「我看不懂,他們在吵什麼啊?」
「爭自由民主啊。」
「我瞧他們挺自由的嘛,沒事就上街抗議,旁邊也看不到幾個警察。」我笑道:「哪像每次民進黨到立法院抗議,學校旁邊都圍了一大堆拒馬,警察也是幾百個幾百個的聲勢浩大。」
「你不懂,這才是開始。」薇說:「先吃吧,我們邊吃邊聊,餃子跟滷菜都是我做的,你看好不好吃。」
「真的喔,那我趕快吃。」我笑道,伸筷子挾餃子。
「講到這個胡耀邦,」薇看著我吃餃子,又說:「他是中共總書記,也是開明派主要人物。因為推展改革開放有些陣痛,社會上開始亂了,工潮學潮鬧個沒完,前年被共產黨趕下台當成代罪羔羊,贊成改革的學生對他特別有感情。」
「喔,那又怎樣?」我吃著餃子,模糊不清地說:「薇啊,這個餃子真好吃,妳好厲害。」
「別吵,好吃就多吃。」薇不讓我打岔:「不過胡耀邦畢竟當過中共總書記,改革開放也是既定政策,所以還是找了一個叫做趙紫陽的人接任,這個人的立場跟胡耀邦接近,算是改革派的後起之秀。」
「咦?問妳一件事。」
「你說。」
「妳說這個趙什麼還有胡什麼都是『中共總書記』,代表他們都是中共的最高領導人,是吧?」
「是啊。」
「那還會被換掉喔?」
「那當然啦,真正的權力又不在他們手裡。」
「那在誰手裡?」我問,又笑道:「喔,知道了,這些人是黨職嘛,真實權力在政府,這我還懂。」
「正好相反,你聽過四個堅持吧,頭一個就是『堅持共產黨的領導』,政府官員只是辦事員,各級官員之上還有黨的人在監督,這叫『以黨領政』,所以是黨在把權。」
「咦?那這樣一說,總書記還是最大?」
「也不是,共產黨講究『槍桿子出政權』,軍隊不是國家的,是黨的,軍委會最大。」
「所以最高的權力單位是軍委會?」
「不是。名義上是人民大會,簡稱人大,跟我們這邊的國民大會差不多的意思。不過人大是橡皮圖章,中共中央才實權,而軍委會掌握槍桿子,是所謂『實權』的後盾。」
「那誰是軍委會的老大?」
「那叫主席,是鄧小平。」
「哦,總算有個聽過的了,」我點點頭:「這樣我懂,老鄧是幕後老闆,胡耀邦這些傢伙是他的手下,算是檯面上的人物,幫他執行什麼改革開放,搞不定就換掉,是這樣吧?」
「中共最高層也有某種民主形式,沒這麼簡單,不過大概是這樣。」薇點點頭:「改革開放是『對內改革』與『對外開放』兩套作法,對外開放是指中國不能再繼續那種老土鎖國了,要對外國人開放,吸引國外投資;但是共產黨並沒有在政治面放手,所以改革層面也只限制在經濟層面上。」
「喔,那又怎樣?」我又挾起一個餃子。
「為了平衡內部,政府方面最高領導人是國務院總理,中共找了個叫李鵬的鷹派來當,左政右黨,加上以黨領政,明著算是繼續支持改革開放,政治面卻還是抓得很緊,互相制衡。」
「呵呵,妳的用詞真像老共,」我笑道:「真是演什麼像什麼。」
「是啊,這種東西看多了。」薇笑了笑,從茶几下抽出一個牛皮紙袋:「這是去年的對岸報告,因為是國家機密,所以不能給你看,不過剛才講的那些也不是什麼機密,說說倒是沒關係。」
「咦?那妳怎麼可以看?」
「人家說家賊難防,就是這個意思。」薇一笑:「你可別到處亂說,省得我爸爸變成匪諜啦。」
「我找誰去說啊?」我笑道:「喂,這個餃子還真好吃,裡面包什麼啊?」
「菜跟肉,你愛吃就好。」薇似乎急著講共產黨,不大理會我的讚美:「所以你就知道,這個胡耀邦死了,對他們內部的影響很大。改革開放才一半,成果還沒出來已經弊端叢生,大家都怕這樣一來改革的腳步即將停止,加上之前胡耀邦又中箭落馬,大家當然會擔心。」
「對了,問妳一件事。」
「你說。」
「妳剛才說改革開放是經濟面的,是吧?」
「是啊,怎樣?」
「這樣行得通嗎?」我想了想:「政治上不民主,經濟上自由,這好像有點奇怪。」
「哦?怎麼說?」
薇微微一笑,興致盎然地問。
「改革開放,就是對外面的世界開放吧?」我想了想:「每天跟外國人打交道,人家自由民主又不會瞞著你,沒幾天大家都知道人家自由民主了,難道不會在內部囉嗦嗎?像我爸爸好了,開放探親之後就回去過,跟老家鄉親沒事就打屁,人家當然會知道我們這邊很民主。不說別的,光是能夠自由出國玩,在那邊就是天方夜譚。」
「呵呵,你倒是一針見血,我還蠻佩服你的。」薇一怔,拍手笑道:「沒想到你看起來散散的,漠不關心,看事情倒是很犀利。中共的問題正是這個,改革開放需要時間,經濟面上還沒起來,政治面上已經受到極大的內部壓力了。之前胡耀邦就是因為政治面沒有控制好而下台的,甚至之前還引發一次大規模的學潮。後來學潮雖然沒有成功,但胡耀邦本人在民間的聲望卻非常高。這次胡耀邦過世,我爸爸特別提醒我要注意,搞不好一發不可收拾,累積的民怨說不定會一次宣洩,甚至演變成歷史事件。」
「什麼歷史事件?」
「現在還看不出來,不過絕對不會簡單收場。」薇說:「你想想就知道,禮拜五胡耀邦才死,今天天安門廣場已經有好幾千人了。這可是大陸耶,中共搞學運起家,對這個活動管不管呢?之後還不知道會怎麼發展呢。」
「我想不會擴大啦,」我笑道:「吵幾天就算了,不然呢,一直吵下去嗎?就像妳說的,這是共產黨耶,哪能讓學生一直待在那裡啊?」
「這也是,不過事情正在發生,所以我想每天觀察。」薇一笑:「跟你進行這種討論也蠻有趣的,比聊程嘉箏或社團有意思得多了。」
「妳講得輕鬆,」我笑道:「因為妳事不關己,要是發生在我們這邊,看妳還會不會覺得『有趣』。」
「不,這並不會事不關己。」她聞言立刻搖頭:「兩岸都是中國人,他們亂起來我們也不能置身事外。再說……」
「再說什麼?」我見她頓了頓,接口問道:「怎麼停了下來?」
「嗯,還不知道,先別說這個吧。」她想了半晌,又說:「反正我們多注意這件事,這陣子如果下課沒事,乾脆跟我一起回家,我們做點東西吃,一起聊天看新聞。你覺得好嗎?」
「好是好,不過不能老看新聞,社團聯展後要考段考,還要讀書。」
「嘻嘻,太陽從西邊起來啦?」她一笑:「沒問題,這叫做聲聲悅耳,事事關心,我們就約好每天這麼做吧。」
「那妳晚上唱歌的時候呢,不是要先睡覺?」
「這週開始有團回來唱了,我們不唱。」
「好啊,那我天天來。」我點點頭,又挾起一個餃子:「有吃有喝,還有美女作伴,讀書談天下事,這可不只是士大夫,簡直就是諸葛亮出山以前的生活啦。」
「你還真是的,」她笑了起來:「捧你幾句就抖起來啦,還諸葛亮哩,笑死人啦。」
「告訴妳,我真是諸葛亮妳就慘了,」我也笑道:「聽說他的夫人很醜,妳這麼漂亮,我看……」
「凱。」她打斷我,忽然嚴肅了起來:「不是已經講清楚了嗎?」
「呃,」我一愣,心裡狼狽,忙道:「我……我只是開開玩笑,妳別介意。」
「哈哈,耍到你啦!」她放聲大笑:「我哪會介意?只是你這個『諸葛亮』未免也太笨了,一招就斃命,怎麼去舌戰群儒啊,哈哈!」
「可惡,妳真是過分,我在乎妳的情緒才這麼說的耶!」
「好啦好啦,別惱羞成怒。」她呵呵地笑了笑:「吃滷菜,這也是我幫你做的喔!」
「哼。」
我別過臉去不理她,又挾起一個餃子。
兩人繼續聊天,從水餃滷菜一直聊到南非參訪團。我想起她昨天並沒有回答關於如何認識小箏的問題,經過剛才的「小敏感」,我也不敢開口詢問。只聽她講了幾句參訪團的準備事項,沒過多久又提起小箏。她發現這一年來小箏有極大的轉變,之前覺得她是個心高氣傲的女孩子,這陣子在校史室默默觀察,卻發現她已經收斂許多,也成熟了不少。薇笑道,只可惜我不想跟她繼續發展,否則小箏既聰明又體貼,「也不比我差了」。
我沒有說話,心想才不是這樣。小箏距離感比較重,薇跟我比較親暱;小箏比較沉默,薇則直爽坦誠;小箏的朋友都是她的「衛星」,薇卻喜歡在每個團體裡當個外圍份子。從任何角度比較起來,這兩個人都是那麼截然不同。
我看了一眼薇的綠衣黑裙,心想只有這一點她們才稍有交集。兩個都是北一女學生,也都在學校裡有著傑出的表現。不禁覺得,能夠同時跟她們做朋友,同時獲得兩個人的青睞,我實在是太幸福了,不禁希望這種時光能一直持續下去,快快樂樂的,輕輕鬆鬆地,逍遙自在享受這樣的人生。
我們一直聊到午夜才發現時間已晚,我起身表示該走了。薇輕輕一笑,對我說:
「那我不留你了,要我送你回去嗎?」
「不用不用,我叫計程車沒問題。」
「凱,還有一個問題,等我問完再走好嗎?」
「好啊,妳說。」
「今天在我家,這樣一個晚上,你覺得快樂嗎?」
「快樂啊,怎樣?」
「可是我們又沒幹嘛。」
「不然我們要幹嘛?」
我愣了愣,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只聽她說:
「這就是我說的快樂相處。凱,這種感覺被我稱為『一家人』。我很喜歡這樣,就像我們是一家人一樣,不管彼此的關係是什麼,這種感覺都不會變。」
「嗯,」我點點頭:「是有這種味道。」
「那就是了,」她一笑:「那你回去吧,把門關上不用鎖,我不送你啦。」
「別客氣,不是一家人嗎?」
我也笑道,跟她抱了抱,揹起書包,在她的微笑中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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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八日。
昨晚跟薇聊到午夜,回到家已經快要一點了。今早還要跟馨馨見面,鬧鐘響了好久才醒,慌忙準備出門,抵達麥當勞時剛過六點五十分。
時間不夠,我沒有跟馨馨多聊,兩人針對社團聯展劇本做了一點練習。七點十五分送她去北一女,這才有了幾分鐘空檔可以講點閒話。馨馨今天很高興,她說那個交通車司機財伯對她非常親切,由於正好是早班前的交班空檔,因此車上空無一人,還來不及打瞌睡就到了基隆車站,這一來終於可以睡晚一點了,想來還真要好好謝謝這個「薇姊姊」。
「對了,」馨馨問道:「昨天晚上薇姊姊有跟你說她為什麼找我嗎?」
「沒有,她說這是妳的私事,要我自己問妳。」
「喔,那我跟你講。你記得我之前說,我生父為了要生男孩子,家裡一共生了六個女兒的事吧?」
「六個喔?那還真不少。」我點點頭:「記得,只是妳沒告訴我有幾個。」
「他們也真是的,把我們其中四個都交給別人養啦。」馨馨道:「我是老么,除了二姊三姊以外都被送出去。昨天薇姊姊告訴我,她有一個好朋友,她發現竟然是我的大姊。」
「真的假的?」我吃了一驚:「這也太巧了吧?」
「是啊,你說是不是很奇妙?」馨馨笑道:「我很小的時候她就被送走了,所以不記得她的樣子。這麼多年下來總覺得不可能會再碰頭了,想不到通過薇姊姊,我還有機會可以見到她哩!」
「那妳什麼時候要去找她?」
「薇姊姊說要先跟我大姊講,她想見我才約時間。」
「人家一定會想見妳的啦。」
「是啊,我也覺得,我這麼可愛。」馨馨笑道:「薇姊姊說,昨天見面的理由是要確定我的背景,如果認錯了人,起碼也可以送我一個禮物。結果一見面她就確定了,她說我跟大姊長得超級像,光看長相就知道沒有認錯人。」
「那真好,這真是一件超棒的事!」我說,心裡很為馨馨高興。
「是啊,世界真小,薇姊姊也告訴我一個七個人的範圍內全世界人都是朋友的理論。」馨馨說:「她說這是個統計學的發現……」
「等等,她講給我聽過了,別浪費時間。」我打斷她,又問:「那我問妳,妳這個大姊過得好嗎?在做什麼呢?」
「薇姊姊沒說,她要我自己跟她聊。」馨馨笑道:「凱子,想來這也要謝謝你,要不是你跟薇姊姊八卦我的事,也不會有今天這樣的結果。」
「那是歪打正著啦,我也只是隨口說說而已。」
「嗯,那也要謝謝小箏學姊,介紹我跟你認識。」
「呵呵,謝來謝去的,那妳乾脆謝謝黃益誠,沒有他的話姊姊不會加入演講社,也就不會介紹我們認識啦。」
「討厭,不要扯到那個爛人啦!」
「好好好,不說不說。」
說笑間兩人已經來到北一女,我們站在校門對面的紅綠燈下互道再見。馨馨看著我,嘆了口氣,輕輕地說:
「凱子,說真的,自從認識你之後,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
「怎麼說?」
「很多啊,我們常常一起吃早餐、你幫我解決了社團經費問題、讓我有了上台機會,還幫我當上副社長。社團裡大家都對我很好,當然除了宜津以外啦。」她偏起頭想了想:「還有,通過你,我的交通問題也解決了,找到大姊,也認識了像薇姊姊這樣的好朋友,想起來真的要好好謝謝你呢!」
「這些都不算什麼啦。」
「對你不算什麼,對我可重要了。」
「正本清源,其實一切都是從這個東西開始的。」我伸手摸了摸書包上的演講社社徽:「姊姊介紹我們認識那天,妳就是在處理這件事,隔天早上又送了一個給我。」
「是啊,我真高興有這個社徽。」她甜甜地笑了起來:「凱子,你我真是有緣。答應我你要好好的,每天都要快快樂樂的喔。」
「我會啊,不是跟妳說了嗎,每天早上跟妳說幾句話,整天都會很開心。」
「光跟我不行啦,」她笑道:「你不要再猶豫了,趕快在小箏學姊或薇姊姊中間選一個,她們都是很棒的女孩子,都能帶給你幸福的。」
「好啦好啦,別沒事就講這個。」我忙道:「兩次綠燈了,妳再扯就要遲到了喔。」
「好吧,那我要走了。」她微微一笑:「拜拜,小凱子。要幸福喔。」
「知道了,下午見。」
「嗯。」她瞇起眼睛,開心地點點頭:「下午見。」
說完她就趕著過了馬路。只見她走到學校門口,在教官的注視下轉過身來,旁若無人地對我伸出手揮了揮,隨即混進滿滿的綠制服學生,消失於早晨的北一女校園中。
我微微一笑,轉身走回總統府前長長的紅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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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校時已經七點五十五了,本來想混過升旗時間,沒想到正好碰到教官,只得乖乖罰站直到升旗完畢。在班上熬了一整節課,終於等到第一堂下課時間,我一個箭步抓到正往哈草樂園走去的詩聖,對他說:
「喂,你昨天去哪啦?」
「你找我?」
「是啊,有空嗎?下一堂別上了,我們找個地方聊聊。」
「嗯,」他望著我,想了半晌:「好,那我們走。」
兩人來到蹺課平台小樓梯。詩聖一屁股坐下,也不管上課鐘還沒打,旁若無人點起菸來,遞了一根給我。
我接過菸,叼在嘴上沒有點燃。只聽他問:
「找我什麼事?」
「我問你,你跟『程嘉箏』有多熟?」
「很熟啊,小光已經問過我了,我還以為他有跟你講。」
「他沒有。」我搖頭:「那你是怎麼認識她的?」
「這個喔,很久了耶,讓我想想。」詩聖想了想,皺起眉頭:「靠,凱子啊,你想知道什麼乾脆直接問好了,不要跟我打啞謎好不好?」
「我問啦,你是怎麼認識小箏的?」
「是我馬子介紹的。」
「你馬子,就是被你甩掉的那個吧?」
「是啊,你不認識嗎?」他嘿嘿一笑:「就是阿珍啊,演講社的,你不要裝死啦。」
「所以黃益誠也是阿珍介紹給你認識的?」
「這倒不是,」詩聖搖頭:「我先認識程嘉箏,之後才認識阿誠的。不過也差不多時間,反正他們都混在一起。」
「那你之前幹嘛不跟我說?」
「我幹嘛跟你說?這又不關你事。」他哈哈大笑:「上次本來想說的,不過看到你一臉很想知道的樣子,我就不想跟你講了。怎樣,搞了半天都是熟人,這種感覺很酷吧?」
「酷屁啦,害我看起來好呆。」我哼了哼,又問道:「你上次跟小光說黃益誠要去北一女,是故意放消息給我的,對不對?」
「是啊,他是我朋友,我總不能出賣他。」詩聖笑道:「結果你叫小光去裝成她的男朋友,阿誠懶得跟他廢話,要我轉告你社團聯展的時候小心點,說要找你談談。」
「我聽說了,『少碰我的女人』。」我哼了哼:「那也不是我叫小光說的,小光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是愛胡搞,他要這麼說我也沒辦法。」
「阿誠這麼屌喔?」詩聖一愣:「咦?這是誰跟你講的?」
「孫國卿,61004。」
「喂,你記他學號幹嘛?」詩聖一愣,隨即道:「喔,你要跟教官擺道。媽的,我以為你只記成功的,想不到建中也是你的管區。」他頓了頓:「所以阿誠找國卿去北一女跟你嗆聲,是這樣嗎?」
「一半一半,他主要找的是小箏,小箏不見,阿珍就代替她去。61004兩個都沒碰到,就要阿珍這樣跟我說。」
「喔,程嘉箏連國卿也不見喔?」他嘿嘿一笑:「是啦,之前她也找你擋,其實國卿人很好,程嘉箏根本不用鳥他。好吧,你要問的都問完了嗎?」
「我還沒開始,」我搖頭,追問道:「我問你,你還帶小箏去墮過胎,對吧?」
「媽的,你連這個都知道?」詩聖吃了一驚:「這是誰說的?」
「還能有誰?」
「程嘉箏自己講的?」
「是啊。」
「這就奇怪了,」詩聖再度皺起眉頭,想了好一陣子,又說:「她為什麼要跟你說?」
「聊天聊到的。」
「你屁啦,有學姊學弟聊這個的喔?」詩聖哼了哼:「好啦,姊弟姊弟,姊弟就能說這個嗎?我他媽的瞭解啦,她要跟你表白,想知道你有多在乎。」
「怎麼說?」
「你夠喜歡她就會介意,不夠喜歡就還好。這還不懂?」詩聖解釋:「所以了,跟你講一講,馬上就知道你對她有多迷戀了,這才能決定是不是要對你表白。結果你介意了嗎?」
「那是之前的事,她是受害人,我為什麼要介意?」我皺眉,搖頭道:「她才不是這個意思,搞這麼麻煩做什麼,人家禮拜六已經直接表白了。」
「真的啊?」詩聖一愣,隨即鼓掌大笑:「好傢伙,竟然搞定程嘉箏啦,厲害厲害,果然是成功之光!恭喜恭喜,現在就不能再說什麼沒怎樣了吧,呵呵。」
「沒有啊,我們還是那個姊弟關係。」
「是喔?」詩聖不可置信地望著我:「那倒是稀奇了,程嘉箏跟你表白,結果你沒有跟她在一起?凱子啊,我還真是服了你,這個連我也做不到。」
「你做不到什麼?」
「跟你說了吧,省得你覺得我不夠意思。」詩聖說:「當時我跟阿珍在重考班認識,之後阿珍在北一女門口介紹了程嘉箏給我認識。不怕告訴你,我第一分鐘就煞到她了,只是後來才知道人家是阿誠的馬子,所以就不能怎樣了,他媽的想忘掉她還花了好一陣子。結果今天人家送上門來你也不要,幹,我還真是佩服你。」
「不必客氣,我有我的想法。」我又問:「所以,那時候黃益誠躲起來,你就自告奮勇帶她去墮胎?」
「媽的,我能怎麼辦?阿誠跑來講一堆,說什麼也聽不懂,反正要我去北一女找程嘉箏聊。結果聊啊聊的,沒幾分鐘就被我看出來了。」
「這種事也可以『看出來』喔?」
「我跟你說吧,程嘉箏高二之後長大很多,高一簡直就是個千金大小姐,還好我這個人有品,不會把別人馬子,否則當真從阿誠那裡搶過來就麻煩了。」詩聖嘆了口氣:「那天她一直哭,我馬上知道是這個事,不然憑她那種臭屁樣子哪會在我面前哭啊?」
「我懂了。」
「所以嘍,我能裝糊塗嗎?」詩聖嘖地一聲:「阿誠這件事很孬,不敢負責任,我只好帶她去,拿小孩要一個人簽名,我還非去不可。」
「這種人你還跟他稱兄道弟?」
「唉,這種事常發生啦,我簡直就是專業墮胎仲介。」詩聖說:「那幾個王八蛋就是不肯用套子,講了也不肯聽,要是為了這種朋友把馬子肚子搞大的事跟人家絕交,那我乾脆不要交朋友了。」
「好吧,你說是就是。」
「凱子,我跟你說,你不要跳進來。」詩聖忽道:「本來我覺得你絕對擋不住程嘉箏的,只能任你自然發展。既然你這麼穩,那我給你一句忠告,你不要介入她跟阿誠的事,一來沒立場,二來阿誠根本不覺得自己跟程嘉箏分手了。社團聯展那天我會去,有什麼事我幫你擋著,你別理他就好。」
「好啊,本來就是他自己死纏爛打,又不是我在爭風吃醋。」我點點頭:「另一件事問你。去年北一女樂儀隊在中正紀念堂練習,你跟黃益誠被小箏抓到在偷吃,是不是?」
「哇,你連這個都知道!」詩聖又吃了一驚:「她真的什麼都跟你說。不過這不干我事,是阿誠被抓到,我只是去照相的。」
「那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去年五月吧。」
「五月到今天這麼久了,黃益誠為什麼還不放棄啊?」
「事情沒這麼簡單,我們都覺得程嘉箏把阿誠甩了,可是阿誠一直覺得程嘉箏只是在發脾氣,所以一直去找她,想要把事情解釋清楚。」
「十一個月,哪有脾氣發這麼久的?」
「話不能這麼說,當年程嘉箏很會發小姐脾氣,這麼想也很正常。」詩聖哼了哼:「你沒趕上那個時候,不然搞不好躲得比誰都快。媽的,長得辣就脾氣大,吃飯也氣、晚到幾分鐘也氣,阿誠帶她認識朋友,大家講幾句笑話她說難聽話翻臉走人;稱讚她漂亮說你是色鬼,說她北一女好厲害她就吐槽成功的趕快回家讀書;跟她見面衣服要穿好、講話要小心、吃飯要搶著買單、看電影要看她喜歡看的。這都不講啦,平常站崗還要躲到一邊,哪像你這麼好,大模大樣站人家門口,當年阿誠都得躲得遠遠的,北師院或者法院那邊,不然人家又生氣,說什麼『不要造成我的困擾』,你說這女的有多機車。」
「我不覺得啊,」我心裡好笑:「說不定她只對你們是這樣,這叫因人而異,見鬼說鬼話。」
「你他媽才見鬼說鬼話,」詩聖哼了哼:「跟『姊姊』是一套,跟麥當勞那個又是一套,一堆小女生被你哄得團團轉,竟然連齊教官都信了你那套騙死人不償命的鬼話。」
「哈,你又不知道我跟薇說了什麼。」
「我不知道?」他哼了哼:「是啦,我當然不知道,不過你這種人最賊了,保證也是投其所好,撿好聽的講,來個什麼大家都是好朋友,耍娘娘腔騙人家老女人。」
「好啦,別罵人,」我笑道:「你繼續講,小箏發脾氣,所以黃益誠怎樣?」
「反正阿誠覺得程嘉箏還在發脾氣,所以只要勸勸她就沒事了,畢竟這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他的想法是這樣,如果他被程嘉箏抓到跟其他女孩子腳踏兩條船,那算自己活該倒楣;可是那天在中正紀念堂根本沒怎樣,我們只是去照相的,又不是搞雜交。凱子你想想,人家北一女樂儀隊紀律多嚴?我們就兩個,當著人家一百多個能幹嘛?這也能算出軌嗎?」
「嗯,這倒是。」
「所以了,阿誠覺得她只是小題大作,其實還是在生拿小孩的氣,一直想找個機會跟她道歉。」
「可是姊姊真的已經不愛他了,這我很確定。」
「我知道啊,不都跟你表白了嗎?」詩聖嘆了口氣:「那麼久的事了,都快滿週年啦,就算本來沒打算分手的也分手了。你說得對,拿小孩不是小事,當天連我都聽不下去,媽的那個婦產科隔音真是爛到爆。程嘉箏算是女中豪傑了,咬著牙不發出聲音,可是光是那種嗯嗯啊啊的聲音就很難聽下去,我怕出事又不敢跑出去抽菸,媽的,換成是我回來也跟阿誠分了。」
「呃,你別講了。」
「對,他媽我也不想講。」詩聖似乎餘悸猶存:「唉,這麼想想她也是很苦的,所以之前我擔心你跟她真的怎樣,人家本來就不好搞,一年下來心事又多,整個人都變得很古怪。不過反過來說,你這麼陽光,說不定也能幫她走出來,他媽的這還蠻為難的。」說著又嘆了口氣:
「跟你說,朋友的私事真的不能管。她是我朋友,你他媽也是,你跟她在一起對她應該是件好事,可是對你來說就不見得了,所以之前我不大想跟你說太多。你這種人啊,本來只是哈人家長得辣,一聽多了保證又要正義感發作,這邊找阿誠麻煩,那邊發揮母性光輝照顧人家,結果是閒事管太多,談戀愛還帶前提,這樣很不好。」
我不接口,不禁覺得詩聖還真瞭解我。
「不過現在看起來我是想太多了,」詩聖又道:「之前以為你進場了,我還很擔心事情會變複雜。現在你們既然是這種關係,那就一切好辦,不管人家真分手假生氣都不干你的事,我去跟阿誠講,那天小光其實是故意出面找他開玩笑,目的只是幫你擋一擋,要他不要亂咬人,你真的沒怎樣,大家以後好相處。至於他們兩個要不要復合,那我們就不必管了。」
「不。」我搖搖頭:「姊姊不會想跟他繼續下去的。」
「你確定?」
「你知道的啊,她對我表白了。」
「可是你不要她啊!」
「那也不代表她非要黃益誠不可。」我說:「那個傢伙簡直變態,小箏看透他了。」
「哪裡變態?」
「他有制服癖,你知道嗎?」
「制服癖?」詩聖一愣,笑道:「你說儀隊制服啊?那有什麼了不起的,你沒看過護士空姐這類A片嗎?少跟我假正經。」
「我才不看那種A片。」我哼了哼:「再說那也是姊姊覺得他變態,你要怎麼幫黃益誠講話?」
「關我什麼事?反正只要你沒在裡頭,她覺得阿誠是變態也好,是陽痿也罷,都不干我們的事。」
「干我的事,她是我姊姊。」
「你少裝英雄,就是這樣才惹得程嘉箏跟你牽扯不清。」詩聖瞪眼:「難得你對她有抵抗力,她又接受你的拒絕,一樣願意跟你當好朋友,那你就趕快跟麥當勞那個搞定,省得夜長夢多,事情又有變化。」
「話是這麼說,但我不能不管。」我說:「我欠她很多,這件事我管定了。你要不就叫黃益誠別去,要是他真的去了,那就儘管來找我好了。」
「靠,你要跟他幹架啊?」
「那天北一女的校長跟訓導主任都會去,哪能幹架?」
「那你要怎樣?找他談判?」
「我才沒有那麼無聊,」我搖了搖頭:「一樣是保護小箏,他只要去找她,我就擋著,如此而已。」
「勸你不要。那個人氣起來什麼都會講,只怕把你搞得很難堪。」詩聖道:「別忘記你還要上台表演,你穿制服,更是北一女社團聯展有史以來第一個上台的男生,樹大招風每個人都在看,還要幫教官記名單。這麼多事情,你根本保護不了程嘉箏。」他頓了頓:
「你有活動要搞,有學校面子要顧,阿誠一翻兩瞪眼什麼都不怕,到時候你受傷一定比較重。退一步海闊天空,男人面子要緊。這種連爭風吃醋都算不上的架吵起來最遜了,你瞭解嗎?」
「我說了,我欠小箏很多。」
「不用拿自己的名聲與幸福來還。」詩聖接口:「阿誠有點花痴,你不要跟他站在一起,讓人家北一女的對你有個好印象,將來搞社團也方便。你是說唱藝術社的明日之星,明年一堆事情要跟北一女合作,你希望像我這樣,只要過去都要躲來躲去的嗎?跟你說,會去社團聯展的都是有點人脈的,回頭講來講去,有什麼精采的保證謠言滿天飛。就不要給麥當勞那個知道了,覺得你根本跟阿誠也差不了多少,豈不損失大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英雄救美是很酷啦,但是方法要對。這樣吧,那天我也在,你就『指揮』我把阿誠打發走,這樣總行了吧?」
「呵呵,我才不敢把你當成小弟哩。」我笑了起來,看他一臉殷勤樣,心想即使是面子也要賣他一個,於是說:「好啦,既然你這麼說,那算我欠你一個情,到時候演得像一點。」
「沒問題。」他終於笑了起來,像是放輕鬆了點,又說:「凱子,說實話你很菜,搞個屌樣真的很蠢。不過你對人真誠是沒話講的,就是這樣我才跟你這種娘娘腔做朋友。」
「謝謝你喔。」我哼了哼:「講話真好聽。」
「不說這個了,你最近跟麥當勞的怎樣了?」
「當朋友,一樣。」
「靠,拖拖拉拉的,什麼時候要行動?」
「不會有什麼行動。」我搖了搖頭:「當朋友下去,就這樣。」
「喂,我覺得你真的有問題耶!」詩聖一怔:「程嘉箏也不要,麥當勞的也不要,你幹嘛,出家了啊?」
「不要不行喔?」我瞪他一眼:「我說過了,都是好朋友,我很滿意今天的交情,這樣到底有什麼不對?」
「喂,問你一件事,這次要老實講。」
「媽的,之前我什麼時候沒有老實過了,哪像你什麼話都說一半?」
「好啦好啦,碎碎唸,你是查某啊?」他哼了哼,問道:「你是不是還放不開機場那個?」
「沒有啊,早就想開了,這也要謝謝你。」
「謝我幹嘛?我只是去當司機。」他像是覺得「想開不錯」,點了點頭,又問:「那我再問你,最近你老是去北一女,是不是跟裡頭哪一個偷偷談戀愛了?」
「沒有啊。」
「早上天天去麥當勞,那個不是你的對象嗎?」
「不是。你怎麼知道我在麥當勞吃早餐的事?」
「小光講的。」
「好吧,有這回事,不過我跟馨馨也沒怎樣。」
「那你的馬子到底是誰?」
「我沒馬子啊!」我笑了起來:「媽的,不是春天到了就一定要擇偶好嗎?我不跟她們談戀愛,並不代表我有別的女朋友。」
「這就奇了,你不像這種人。」
「抱歉讓你失望了。」
「好吧,我認輸。」詩聖嘆了口氣:「我看你真的被社團搞瘋了,幾個女的一個比一個辣,還都對你投懷送抱,你竟然一點也不動心,我還真是被你打敗到底。」他又笑了起來:
「媽的,乾脆這樣,我介紹阿誠給你認識,你幫我教教那個傢伙。搞不好可以治好他的花痴病也說不定。」
「這個嘛,我看就算了。」我也笑道。
「好吧,那你還有什麼事情要問我?」
「沒了……」我說,突然想起一事,於是問道:「對了,你們那個什麼『九三九』,到底是什麼東西啊?」
「安公子派對,懂嗎?」
「不懂。」
「就是一堆人跑去某個地方搞音樂會,底下一堆爛人吸安非他命,有機會的話帶女的出去開房間的糜爛派對。這樣你滿意了嗎?」
「你說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騙你幹嘛?」詩聖道:「時間是九月三號晚上九點,所以叫做『九三九』。地方還沒決定,你不要好奇跑來,省得教官抓完警察抓,英雄變狗熊就糗了。」
「你不怕我跟教官說啊?」
「不怕,我信得過你。」詩聖說:「這一點我再看錯,那我就進去勒戒,算我嗑藥嗑壞腦子了。」
「那謝了,你是我兄弟,我不會出賣你的。」
「我知道,所以才要你不要跟阿誠牽扯。」他嘆了口氣:「老實說,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一定要找程嘉箏去九三九,分明人家就不喜歡,反而更會生氣才對。這小子到底在想什麼,我實在一點也不瞭解。」
「這還不容易懂?」我哼了哼:「還不是要騙人嗑藥,之後迷姦人家,還能有什麼好主意了?」
「阿誠不是那種人,他沒這個膽子。」詩聖一副絕無可能貌:「不過這也不干你事。記得,一切都乾乾淨淨的,才是你該有的樣子。」
「是啦是啦,別說了,講起來簡直就是在形容女生。」
他聞言一笑,這才拿出打火機,幫我點上了火。
.
下午兩點整。
午間靜息離開學校,我獨自走過下午時分的總統府。站在對面紅綠燈下就見到了小箏。只見她把手背負在身後,安安靜靜地站在北一女門口,看樣子應該在等我。
紅燈轉綠,我快步過了馬路,來到她身邊。
「姊姊,怎麼是妳在等?」
「我想你啊。」她甜甜地一笑:「凱凱,禮拜六之後就沒見到你了,我想在練習之前先跟你說一會兒話。」
「好啊,」我臉一紅,覺得她今天說話的樣子很不一樣。於是問:「那我們去哪裡?」
「介壽公園。」
「咦?妳可以出校喔?」
「每天都可以,我們公假有含外出,只是大家都很克制,再說出去也浪費交通時間。」她笑道:「走吧,今天可不能牽手了。」
我有點不好意思,點了點頭,陪她過了馬路。
兩人來到介壽公園涼亭坐下,附近有個打混中的便衣連忙離開。小箏看著對方走掉,輕輕坐在身邊,微笑著說:
「凱凱,禮拜五就是社團聯展了。」
「是啊,怎樣?」
「表演結束之後,你就不會天天來北一女了。」
「應該是吧。」
「所以嘍,在禮拜五之前,我們還有些時間,可以相處一下。」她嘆了口氣:「以後就沒辦法這樣了。」
「不會啊,想見面隨時可以見面啊。」我一怔。
「但卻不能像現在這樣,」她想了半晌:「我還高二,明年才聯考,正在辦社團活動,也穿著制服。」
我抬頭望了望她,又看了看一片靜謐的周遭,又問:
「嗯,那又怎樣?」
「怎麼說呢,事情都在變化,想跟現在一樣是不可能的。」她望著對面的北一女校舍,嘆了口氣:「你看,現在是上課時間,附近很安靜,沒有什麼人,整個世界都很平靜,連時間都過得好慢。這樣的感覺,升高三之後就不會有了。」她沉默半晌,又說:
「你也是,之後就沒有你了。」
「沒有我了?」
「是啊,高二以後你一定有更多事情要忙,我也得好好讀書,不能像今天這樣玩。」她微笑著說:「算了,不講這些。我找你來這裡是有話要說,說完就回去練習,也不能讓學妹等太久了。」
「什麼事呢?」
「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只不過禮拜六回家後我想了一下,覺得有些話還沒講完,想跟你補充一下。」
「好,妳說。」
「凱凱,你已經知道我對你是什麼感覺了,只是,我卻不知道你對我是什麼感覺。」她緩緩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要說的是,把你當成弟弟,我已經覺得很滿足了。你不可以一直拿有色眼鏡看我,不然我們相處起來會變得很奇怪,相處的時間也不能長久,會讓我更容易失去你。這樣你懂嗎?」
「懂。」我認真地點點頭。
「好,那我要講另一件事了。」她想了想:「那天回去以前,我要你不要因為衝動跟我說什麼,你懂吧?」
「懂。」
「不過我沒有解釋為什麼知道你跟林美薇認識的事,現在我要跟你說。」
「好,我的確很想知道。」
「不過,我只能說一部分。」她又道:「因為我曾經答應過某人,不能跟你說一些事。」
「呃,好吧。」
「你倒是不好奇我答應的人是誰?」
「妳不能說,一定有妳的理由。」我搖搖頭:「我好奇,但是我也尊重妳對別人的承諾。」
「好,謝謝你。」她點點頭:「那我跟你說。我跟林美薇認識很久了,所有關於你的事,都是她告訴我的。」
我一怔,只聽她又說:
「其實我們的交情並不好,但是對於你,兩個人都是善意的。」她笑了起來:「呵呵,喜歡你總算是善意吧。反正就是這樣,我認識她在先,認識你在後;你認識我在先,認識她在後;我二月底號愛上你,她比我慢點在三月初,卻也差不了多少。」她頓了頓:
「你跟她的事我知道一些,那都是她主動說的,理由是想勸我們在一起。至於你跟我的事,我也有跟她說一些,不過我可不像她那麼大方,並沒有打算把你讓給她。可惜你不接受我,大方與否也就沒差了。」小箏微微一笑:「至於我們都喜歡你這件事,是在這次南非參訪團準備會議上互相承認的。我們約好保持秘密,所以巧怡和阿珍都不知道。」她又停了停:
「不過,我們的確討論過,是不是要告訴你我們認識的事。」
「為什麼?」
「因為,既然我們都得不到你,那就不必瞞著你了。」她說:「我們都覺得,你有必要知道我跟她認識。這是我要說的第一件事。」
「其實妳們都說過啊。」我疑惑著問:「妳跟她,都曾經告訴過我認識對方,不是嗎?」
「讓你知道我們認識是一回事,告訴你我們有持續的往來,有這種程度的對話,甚至還互相承認對你的感覺,卻又是另一回事。」
「這倒是。」我點頭:「那還有第二件事嗎?」
「有,不過這只是我的個人意見,阿薇不知道。」她微微一笑:「順便讓你知道,我叫她阿薇,她叫我小箏妹妹。」
「呃。」
這還真是出人意表,只聽她續道:
「凱凱,我要提醒你,很多時候流言只能告訴你事情的一小部分,光靠別人傳話不可能明白事情全貌。因此,當別人不願意跟你說的時候,你不可以胡亂猜測,不然你對事情的想法會有偏差,也會帶著很多成見。」
「像我對黃益誠嗎?」
「或許,不過我並不知道你對他的成見是什麼。」小箏嘆了口氣:「我真不該跟你說那麼多的。不過不管他,我要講的是阿薇。」
「她怎樣?」
「她對你很好,你為什麼不接受她?」
「我喜歡跟她今天的關係。」
「就像你跟我?」
「是的。」
「那我的提醒就是值得的了。」她笑了起來:「凱,我們都覺得,雖然跟你之間算不上什麼純友誼,但是我們彼此之間的關係又很特別,什麼都能跟你說,連這種尷尬話題都可以,這還真是難得。」
「因為我是小弟弟。」我笑道。
「又來撒嬌了。」她微笑搖頭:「不過也因為這樣,我才更要提醒你,我們兩個,尤其是阿薇,對你都是真心誠意的,你不要聽到什麼就來懷疑我們別有目的。反正最多只能是那個目的,而且你都已經知道了。」
我點點頭,其實心裡一片模糊,不確定她在說什麼。
「最後一件事跟你講,講完就要回去練習了。」
「好,妳說。」
「阿珍說阿誠禮拜五要來,」小箏道:「我希望你不要跟他正面接觸。如果有必要,你不要上台,我來幫你上台。」
「不,我要上台。」我馬上搖頭:「幹嘛因為他改變?頂多我不跟他衝突就是了。」
「你不跟他衝突,他卻會來跟你衝突。」小箏說:「凱凱,一個表演沒什麼,明年巧怡當家,你想上台她會幫你找機會,聲譽受損可划不來。」
「我不會的,妳放心。」我笑了起來:「多虧那傢伙先下戰帖,我已經準備好防火牆了。搞不好當天他連話都沒辦法跟妳說。」
「是嗎?」她看了我一眼,想了半晌:「你找柯秉楠擋他,是不是?」
「是啊,妳還真聰明。」
「柯秉楠擋不住的,」她搖了搖頭:「誰也擋不住阿誠的。那個人只要下定決心,什麼事情都完成得了。」
「但是,他卻不能阻止妳離開他。」
「他能,只是他不做罷了。」小箏淒然一笑:「反正你的主意是不會有效的,放棄吧。」
「不要。」
「凱凱,我是為你好。你才高一,不要強出頭。」
「不要,我不怕他。這種事情有什麼了不起,妳不覺得妳誇張了點嗎?」
「不覺得。」她輕輕地說:「除非阿誠自己放棄,否則很容易把事情搞得一團糟。你不瞭解他,應付他的方法只有我知道,請你讓我自己處理。」
「好啊,不過我還是要上台。」我堅持:「妳去應付他,我上我的台,這不衝突吧?」
「凱凱,只要你在,我就沒有辦法應付他。」
「為什麼?」
「因為你是他的情敵。」
「那就好好跟人家說清楚,反正我們又沒有在一起。」
「凱凱,情人眼裡是容不下一粒砂子的,這麼說沒用。」
「不管,我一定要上台。」
「唉,好吧,你們男生都這樣。」她長歎一聲:「那你答應我,不管他說什麼你都忍一忍,好不好?」
「好,這沒問題。」
「那也只能這樣了。」她點點頭,沉默半晌,起身打算離開,卻又想起什麼事,坐了下來:
「對了,差點忘記,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
「什麼事?」
「剛才說到阿薇的事,」她神情嚴肅地說:「之後見到她,你記得一定……」
「不要告訴她妳今天說過的話,是不是?」
我說。只見她愕然一怔,半晌沒有講話,靜靜看著我,過了好久好久,這才說:
「凱凱,你誤會了。」
我一愣,她繼續:
「我要說的是,之後見到阿薇,請你一定要跟她說我已經告訴過你了,不然你自己問她也可以。反正一定要直接講,不要悶在心裡,或者去套她的話。」
「為什麼?」
「我剛剛才說過,不要隨便懷疑別人另有目的。」她搖了搖頭:「要是你沒去問她,或者套她的話卻沒套到,那你會不會覺得她刻意瞞你什麼事呢?所以要直接問她,就是不希望你悶在心裡,到時候又想東想西。」她停了半晌:
「只是,你竟然以為我要你瞞著她,我很難過。」
「姊姊,我……」
「別說啦,我不想聽了。」她又搖了搖頭:「凱凱,我不知道你是怎麼看待我的,不過聽你這麼說,我就發現自己在你心中是什麼形象了。這樣吧,跟你說清楚,省得你多心。」她嘆了口氣:
「上禮拜六跟你把話說開,我很高興,回去之後想了很久,覺得這才是對的,不管當姊弟或者當朋友,我應該什麼也不要瞞著你才對。因此今天才什麼都告訴你,讓你我之間一點秘密也沒有,以後面對你就很坦然,想喜歡你就喜歡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不再有什麼顧慮。這就是我告訴你的理由,不是要你去測試阿薇,或者反過來懷疑我的動機。」
「呃……對不起。」
「不用說了。」她哼了哼:「你看不起我,我也不求你看得起,本來我就沒什麼了不起的。只是你要知道,我從來沒有騙過你什麼,也沒有通過你去害什麼人,或者像阿誠那樣,打擊我的情敵。」她揮了揮手:
「進去練習吧,要她們不用等我。回去之後問問阿薇,省得你悶在心裡又亂想。」
「姊姊……」
「凱凱,別說啦。」她別過臉去:「我不想生你的氣,你讓我獨處一下。」
「呃,好吧。」我低下頭:「姊姊,對不起。」
她沒有回答。我站在她旁邊,又隔了半晌。見她動也不動,只好揹起書包,狼狽地離開了介壽公園。
.
四點半。
練習結束了。整個下午小箏都沒有回來。我心裡很煩,不知道該怎麼辦。馨馨見到我的樣子,走來笑道:
「喂,凱子,今天幹嘛了,怎麼一個苦瓜臉?」
「沒什麼。」
「你跟小箏學姊吵架了,是不是?」
「為什麼這麼想?」我一愣。
「這還不容易懂?」她笑道:「小箏學姊去等你,等了很久你自己回來,跟巧怡說今天小箏學姊會晚點來,結果她整個下午都沒來,加上你又一張臭臉,不是吵架了是什麼?」
「好啦,是啦。其實我們沒有吵架,是我說話得罪她了。」
「你說什麼話得罪她?」
「這個不能跟妳說。」我嘆了口氣:「反正她提醒我一件重要的事,結果我誤會她別有目的。」
「喔,這還好嘛。」她微微一笑:「道個歉,說幾句笑話就行了。學姊氣度很大,才不會跟你介意呢。」
「希望如此。」
「一定是這樣的。」她笑道:「對了,你今天跟薇姊姊有約嗎?」
「有,一樣晚上七點。」
「那你幫我把這個交給她。」馨馨從書包拿出一個信封袋:「不可以偷看,這是我要給我大姊的。」
「知道了。」我點點頭。
「好吧,那你趕快回去吧。」她一笑:「明早見,不要遲到喔。」說著快步離開地下室。
巧怡收好場地,走了過來。
「凱子,還不走啊?」
「我要走了。」我回過神:「妳要送我出去嗎?」
「你自己先走,我還要去找小箏學姊。」她似笑非笑望著我:「你跟她吵架啦?」
「不是啦,我自己豬頭,說話得罪了她。」
「我就知道。」巧怡嘆了口氣:「大家都在問,本來要派馨馨問的,不過馨馨不肯,說什麼你想講你自然會講,所以只好算了。」
「唉,她說得對,我並不想講。」
「好吧,那我不問。」她點點頭:「你也知道小箏學姊很在乎你,這段時間她都在適應跟你的相處模式,情緒起伏自然比較大。你不要想太多,趕快回去吧。」
「嗯,好吧。」
「對了,我已經拿到票了。」她從書包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這裡頭有二十張票,你幫我拿給小光。」
「沒問題。」我接過信封,見封口是黏起來的,問她道:「對了,我有兩個朋友也想來,可以抽走其中兩張嗎?」
「喔,不用不用。」她忙道,又從書包裡拿出另一疊票,抽出幾張交給我:「這些給你的朋友,聽說這個票很搶手,多給你幾張不要緊。那些是小光的,你不要從裡頭拿。」
我接過東西,忍不住問:
「巧怡,這個信封不能打開,是不是?」
「呃,」她臉一紅:「是啦。」
「那妳放心,我不會偷看。」
「好,謝謝。」她輕輕地說:「還有,凱子,也不要跟別人說。」
「知道了。」
我笑著點點頭,收好東西,跟她一起離開地下室。
.
晚上七點半。
依約到了薇家,一進門就聞到香氣四溢。薇穿著圍裙開了門,打發我去洗手。走進廚房只見一鍋羅宋湯熱騰騰地煮在爐子上,一盤剛炒好的牛柳遞到我手上,外加一盤涼拌小黃瓜。這就是晚餐了,她要我把東西端到客廳裡,自己捧著鍋子出來,擺設完畢,兩人坐在餐廳裡邊吃邊聊。
我有點心事,想著下午小箏講的話,一直想找機會問薇。見她那麼高興地炒菜給我吃,覺得難以啟齒,只好憋著不開口。
她一邊吃,一邊告訴我天安門的最新發展。今早抗議學生跑到人民大會堂靜坐,並派代表遞出請願信,提出包含重新評價胡耀邦功過、平反知識分子冤獄、懲治貪官「官倒」並公布高幹收入、解除報禁、增加教育經費、放寬集會遊行限制、政府公開檢討施政,以及實施一定程度的民主選舉等要求。截至目前為止,廣場上已有兩萬多名學生聚集,看情形一時三刻不會馬上離開。
我聽著她高談闊論,心裡想東想西,忽然覺得自己很幼稚。對岸發生了那麼熱鬧的事,什麼爭取自由民主的,我卻只知道在這裡想一些誰誤會了誰之類的問題。於是放下筷子,對她說:
「薇,天安門的事等等再聊,我有一件事問妳。」
「哦?好啊,什麼事?」
「妳怎麼認識小箏的?」
「這我不能說。」她一怔,搖了搖頭:「我答應某人不告訴你的。」
「為什麼?」
「嗯,怎麼說,怕你想東想西。」她微微一笑:「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認識她是事實,你又不是不知道。」
「妳們聊到我了,是嗎?」
「她跟你承認了?」她笑道:「沒錯,我們有『聊到』,我跟她在你的事情上幾乎無話不談。」
「為什麼?」
「因為我們是情敵啊,呵呵,」她也放下了筷子:「好啦,不開玩笑。我跟你說過,有一天她跟我在校史室聊到你去支援演講社,我問她你是誰,確定是你之後,我就跟她說了我們的關係。」
「妳是怎麼說的?」
「我說我們是好朋友,我有點喜歡你,只是你這段時間不想談戀愛,所以我們約定好維持這樣的關係不要改變。」
「那她怎麼說?」
「她有點驚訝,不過畢竟人家是當社長的,架勢不同。」薇笑嘻嘻地說:「當時她馬上說,既然我這麼直接,那她也告訴我一件事,算是不讓我吃虧,於是就告訴我對你的感覺了。」
這兩人都是女中豪傑,我心想:
「那之後呢?」
「我們就約定,不要因為這樣的事傷了交情,」薇嘿嘿一笑:「當然,本來也沒什麼交情就是了。反正都沒有跟你在一起,也就不必討厭對方。反過來說,大家都喜歡你,也算是一個共同點。」
「呃。」
「不過,有一件事我跟她意見不同。她說要直接跟你講我認識她的事,也不要瞞著你我們對話的內容。可是我覺得沒有必要,所以結論是她要講就講,我不要講就不講。」
「今天她講了。」
「那我也沒辦法,本來不想讓你知道的。」
「為什麼?」
「有什麼好知道的?每天別人都在背後講東講西,你都得知道他們在講什麼嗎?」薇說:「凱,兩個女人喜歡同一個男人,只會發生兩種情況。一個是大打出手,明的暗的什麼都有;另一種就是兩個人聯手起來對付這個男人,看他會不會死得很難看。」她哈哈大笑:「不過後面這種狀況你不適用,因為那是用來對付壞男人的。你這麼可愛,我們又不想大打出手,那怎麼辦呢?只好假裝沒這件事嘍。」
「那她幹嘛跑來跟我說?」我頓了頓:「或者說,那妳幹嘛不跟我說?」
「我跟她目的不同。」薇笑道:「她想跟你說,是因為她覺得應該對你光明正大的,要追你就追你,要當姊弟就當姊弟,這跟她的個性很合,一切由她主導。」
「那妳呢?」
「我嘛,比較難解釋。」她想了想:「我跟你之間的感覺很複雜,有戀愛的感覺,卻又不願踏出那一步。所以不該拿這些事來干擾你的情緒,像你今天這樣,什麼也聽不進去,好不容易燒個菜給你吃,你吃得食不知味的,這多沒意思。」
「呃,抱歉。」
「沒關係,反正你愛亂想也不是一天的事。」她微微一笑:「再說啦,我覺得她其實是個不錯的女朋友,說不定很合適你,既然我們不敢在一起,那就幫你們撮合撮合,起碼當時我是這麼想的。」
「現在呢?」
「我還是這麼想。你不是沒興趣?」
「我怎樣是一回事,可是妳為什麼覺得我跟她合適?」
「你這個人婆婆媽媽,需要一個當機立斷的人推你一把。」她笑道:「我啊,自己當機立斷很容易,講到推你一把常常又硬不下心腸。程嘉箏不一樣,她是個很……怎麼說呢,很有行動力的人。你欠這種人管管你。」
「哼。」
「再跟你說一件事好了。」她又笑道:「其實我跟她本來就不怎麼喜歡對方,當天見面也不大講話。只是她的處境比較不利,一方面我是參訪團總召,她要聽命於我;一方面你跟我說了一堆她的事,她卻壓根兒不知道我跟你的關係。所以才會主動找她聊聊,套套她對你的感覺。」
「她倒對妳挺不設防的。」
「那也有些別的理由,不過事涉別人隱私,我就不能說了。」
「那我問妳,這件事發生在什麼時候?」
「你跟她去看默劇的隔天,上上禮拜天。」
「禮拜天還要去學校喔?」
「呵呵,配合我的時間嘛。」她笑道。
「所以那是……一個多禮拜以前的事了,」我想了想:「可是,妳在澎湖的時候,就已經跟我說她不錯,要我跟她在一起了不是嗎?」
「狀況不同。」她搖了搖頭:「澎湖的時候我並沒有決定不要跟你在一起,只是覺得時機還不成熟,也覺得你絕對擋不住程嘉箏的攻勢,當然,那也得要她決定發動攻勢才算數。所以打算看看狀況,如果你真的想跟她在一起,那我即使搶也沒用啊。」
「然後?」
「然後就是那個禮拜天,我跟她談了談,發現她已經出手了,可是對你無效。」薇笑了起來:「這還挺稀奇的,程嘉箏耶,搞不好你是她這輩子唯一拒絕過她的人。我就在想,假如連她都搞不定,代表你現階段真的不想談戀愛,還好我也沒有跟你怎樣,大家也就不必再尷尬了。」
「妳說的大家包含誰?」
「就我們三個。」薇說:「因此,倒不如乾脆跟她講清楚。這個timing很難得,如果不好好利用,之後大家就沒機會正常相處了。」
「那她的反應呢?」
「很好啊,我跟你說了,她這個人要嘛什麼也不講,真的講了也就什麼都說。」薇嘆了口氣:「她的確是個天生的女強人,自信滿滿,做起事來毫不猶豫。還真適合你。」
「那妳還跟她說了什麼?」
「多了,不過都跟這件事情無關。」她頓了頓:「倒是昨天又聊起了你。」
「妳們聊了什麼?」
「黃益誠。」薇說:「聽說他要去社團聯展踢館,是不是?」
「是。小箏要我不要上台,避一避他。」
「咦?她這麼說?」
「是啊,怎樣?」
「等一下跟你講。然後呢,你說什麼?」
「我不答應。她跟我說半天都沒用,只好要我當天不要衝動,忍一忍之類的。」
「呃,那還真是難為了她。」薇想了想:「凱,我跟你說,那不是她的主意,是我不要你上台的。」
「咦?是妳的主意啊?」
「是。」薇點點頭:「昨天跟她見面,她跟我提起這件事。我勸她乾脆不讓你上台就好了,反正機會多得是,你又不是非上台不可。不過她卻很堅持,差點跟我吵起來。」
「她為什麼堅持?」
「她說這是一種榮耀,好不容易有這種機會,幹嘛因為黃益誠而放棄?」薇想了半晌:「對了,她也說黃益誠是她自己造的業,應該讓她自己承受。你不是她男朋友,黃益誠不會跟你糾纏不清,對你的聲譽或形象都沒有影響。要是被堵到了,頂多她自己出頭,你跟其他人一起走了就是。」
「她真的這麼想嗎?」
「真的啊,我看她很堅持,不像說假話。」薇說:「可是我跟她說,就因為這是她的『業』,因此不該讓你在那裡。你這個人死要面子活受罪,又有某種奇怪的責任感,分明不干你事卻愛強出頭,到時候情緒上來,覺得人家小箏姊姊對你太好,不幫她教訓一下那小子不甘心,衝動做事不顧後果,那又怎麼辦?」
「所以她就聽妳的了?」
「沒有,她不理我,跟我說如果我覺得事情是這樣,那就直接勸你,她反正也阻止不了我跟你說什麼。」
「那妳怎麼沒跟我說?」
「我只是建議啊,整件事都是她們演講社的事,說那些話已經很多餘了,你該自己決定才對。」薇解釋:「再說,我也覺得你不會接受我的建議,畢竟社團聯展機會難得,這的確是個榮耀,要你放棄很難。你不上台在演講社同學心目中的形象也不好。想想算了不跟你講,想不到她反而又來勸你不要上台。」
「她為什麼改變主意?」
「我不知道,不過臨場換將畢竟麻煩,我聽說她為了找你上台,在丁亞雯面前花了很多功夫,如果你又不上台了,豈不是白忙一場?」薇嘆了口氣:「凱啊,她真的很愛你,為你做了這麼多努力,卻又瞞著不告訴你。這種人真吃虧,每天不知道幹嘛搞出一副冷若冰霜的樣子,好心好意,結果遇到你這種不解風情的人。」
「妳幹嘛這樣說?」
「反正你聽不進去,我少說幾句吧。」薇想了想:「我只能說,你的福氣真好,大家都對你很好,你要好好珍惜,對身邊的人多用點心。別忘了,耐心與時間,這是唯一需要你付出的,想想並不過分。」
「嗯。我知道了。」
「對了,你看起來很悶,只是因為想問我這件事,或者還有其他的事情在煩?」
「嗯,就這件事。」
我說。心想誤會小箏的事還是別跟她講了,省得被她唸。
「我覺得不只。」她看著我的眼睛,半晌後說:「算了,你不想說我就不問。趕快吃飯吧,吃完之後你也要回去了,不要跟昨天一樣弄那麼晚。」
「嗯。」
我點了點頭,拿起筷子。
她微笑著嘆了口氣,也拿起筷子。
.
四月十九日。
禮拜三。跟馨馨吃完早餐,練習完劇本時已經七點半了。我送她去學校,自己混了一個小時,第一節下課才到校。找到小光,把巧怡交給我的信封拿給他。
「這給你,二十張票。」
「喔,謝了。」他點點頭:「早上去哪兒啦?」
「一樣啊,幫馨馨惡補。」
「你對她倒是挺好的,」小光笑道:「小心學姊吃醋。」
「嘿嘿,今天先別講我,你拆信吧。」我笑道:「慢慢看,巧怡在裡頭放了點東西,我猜是一封信。」
「哦?」小光一愣,當場就要打開信封。我對他揮揮手:
「我要去訓導處,你自己看吧。」
「等等,」小光叫住我:「先跟你說一件事,讓你心裡有個譜。聽說你要幫教官記吉他社那掛人,還有建中一堆傢伙的學號姓名是吧?」
「你怎麼知道,詩聖說的嗎?」
「教官說的。」小光一愣:「咦?詩聖已經知道啦?」
「我跟他說的。」
「那他要你怎樣?」
「沒怎樣,他說盡管記,光有名字沒用,集合地點學校不知道,反正抓不到人。」
「喔,那我就放心了。」小光點點頭:「是這樣,教官要我當暗樁,你去社團聯展不是會碰到黃益誠嗎?他的朋友都在那邊,我正好記個爽,所以你是餌,我是鉤。」
「呵呵,他還挺精細的。」我笑道:「所以建中的名單歸你?」
「其實都歸我,你只是個擺飾。」
「教官為什麼要建中的?」
「是建中教官要的,這叫『聯合勤務』。」
「嘿,這都是什麼詞兒嘛,」我嘖了一聲:「你肯做這件事喔?」
「肯啊,只是怕傷到詩聖,所以要先跟你商量。這樣我就不擔心了。」
「你為什麼肯?」
「給黃益誠一點教訓啊,這不好嗎?」小光笑了起來:「他媽的屌個屁,『少碰我的女人』,我倒要看看當天他要怎麼阻止你。」
「阻止我什麼?」
「碰他的女人啊,我跟你說,社團聯展機會不錯,當著大家面你就『碰』給他看,反正小箏學姊一定不會拒絕你。」
「去你的,我才不要。黃益誠要去的事你是聽誰說的?」
「希特勒。」
「他也知道了?」我一愣,轉念卻想阿珍知道希特勒就知道,於是說:「對啦,這不稀奇。」
「那我要拆信了,你別走,我們一起看。」小光笑道,拿起巧怡給他的信封:「什麼東西這麼神祕,咱們瞧瞧。」
「等等,我不看。」
「咦?為什麼?」小光一愣。
「那是給你的信啊,說不定是情書,你自己看吧。」
「嘿嘿,最好是啦。」
小光拆開信封,取出二十張票,又掏了掏,裡頭掉出一張小小的便條貼。
他笑嘻嘻地看了一眼,只見他的笑容忽然凍結在臉上,怔怔望著那張紙,嘴角的微笑卻沒有收回,一時之間表情變得很奇怪,一句話也沒有說。
「怎樣?好玩嗎?」我笑道。
「呃,原來真的是她啊……」他呆了呆,回過神來:「凱子,你說什麼?」
「我問你好玩嗎?」
「好玩?嗯,是蠻好玩的。」他點點頭,皺起眉頭想了半晌,又問:「喂,她有告訴你裡頭是什麼嗎?」
「沒有,我沒問。」
「那你看什麼熱鬧,還笑得這麼機車?」
「你少來,她跟你寫情書對不對?」
「情書有用便利貼寫的嗎?」他瞪我一眼:「給你看,反正你也不懂。」
我接過便利貼一看,上面只有三個大字:紀衡光。筆跡很稚嫩,應該是小朋友寫的。
「咦?這是你的簽名嗎?」
「嗯。」小光點點頭,從我手中拿回便利貼。
「什麼時候簽的?」
「國一下……四月。」小光想了想:「嘿,好嘛,正好是三年前的今天。」
「咦?原來你果然認識巧怡喔?」
「嘿,沒錯……他媽的,竟然一直沒認出來。」小光哼了哼,瞪我一眼:「幹嘛說『果然』?」
「巧怡說她是復興的嘛,學校又不大,我猜你們認識。」
「那也不算什麼認識,學校有髮禁,西瓜皮長得都一樣。」小光沉默半晌,哼了一聲,忽然說:
「好傢伙,還沒完哪?」
「什麼?」
「唉,陳年舊事,別問別問。」小光收回銳利的眼神,緩緩嘆了口氣:「凱子謝了,我知道啦。這樣吧,下午幫我跟陳巧怡帶句話。」
「你說。」
「你就跟她講,不服氣的話,再比一次也可以。」
「啊?」我一愣:「這是什麼意思啊?」
「跟她講就對了,」小光終於笑了起來:「別問我,想知道問她去,看她怎麼說吧。回來後記得跟我講一下,我也很好奇她的反應是什麼。」
「喔,好吧。」
我點點頭。小光嘿嘿一笑,不再多說,拿起便利貼,搖搖晃晃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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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小箏還是沒來,我想跟她好好道個歉,於是找了阿珍講起昨天的事。阿珍聽完哈哈大笑,要我專心準備表演,表示小箏今天在忙,並不是在躲我,「不要亂想」。
我嘆了口氣,回去繼續練習。由於明天要預演,今天結束得比較晚,約莫六點才宣布解散。我找巧怡跟她轉告小光的話,她聞言想了想,只是嘆了口氣,什麼都沒說地送我出了校門。
晚上一樣去薇家。今天她蒸了一條魚,邊吃邊告訴我天安門的最新發展。那邊的形勢越來越激烈了,學生要求進入中南海憑弔胡耀邦,被警衛擋住後開始衝撞新華門,武警結成人牆擋住,人群越聚越多。有人要國務院總理李鵬出面,有人大喊打倒共產黨,對立已然升高,原本無組織的和平活動,也慢慢往大型抗爭的方向在轉變。
薇對這件事越來越關心,感覺起來跟我有了點距離。整個晚上她都在聊天安門,跟她說什麼其他的事都只是隨口應幾聲,看來一點興趣也沒有。
我很想跟她說一點心裡的事,想找她說說話,問她一點意見。只是她太關心天安門的新聞了,對我的暗示完全沒有留心,找不到機會開口。
這又不是我們的事,我心想,不知為何她會這麼關心對岸的民主運動,關心到連我打了半天呵欠她都完全沒有發覺。
九點左右我起身打算回家,離開前表示明晚不會過來,她一怔,也沒有多問,只是點了點頭,說聲再見,送我出門。
回到家十點已過,我心裡悶悶地,拿起劇本繼續背。明天早上就要預演了,決定不要想東想西,在書桌前練到午夜,這才不甘不願地上床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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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日。
禮拜四。今天是預演日,早上九點在國軍文藝活動中心。我跟馨馨在新公園露天表演台練到八點半,之後直接去會場。這次的表演一共有十三個社團參加,演講社排在第十一個,大概要到十一點左右才會輪到我們。
小箏到了。對我點頭致意,隨佈景組到後台巡了一圈,帶隊在指定位置坐下,一邊欣賞其他社團表演,一邊等待上台。
畢竟是北一女學生,大家都乖乖坐在觀眾席上。我看了幾個活動後想去抽菸,於是一個人溜到門口,剛掏出菸,就見小箏走了出來。
我連忙把菸塞回書包,她走近身邊,微微一笑:
「又想偷抽菸了,是吧?」
「呃,沒有啦。」
「拿來。」她伸出手:「你答應過不再抽的。」
「呃,有嗎?」我乖乖把菸掏出,交給了她。
「當然有,上次在法院餐廳說的。」她哼了哼:「打火機呢?」
我又把打火機交出。她嘿嘿一笑:
「你講話沒信用,自己小心。」
「好啦,我知道啦。」
「那就回去吧?既然沒菸了。」她笑道。
「裡頭很悶,我在外頭透透氣好了。」
「沒菸抽喝西北風也好?」她笑了起來:「那我陪你,省得你又去買一包新的。」
「厚,不會啦。」我連忙揮手,藉機說:「姊姊,前天的事對不起,妳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前天?」她一愣,搖了搖頭:「我沒生氣啊。」
「那天看妳很不高興。」
「那天的確不高興。」她點點頭:「不過我也有點小題大作,回去想想也沒必要。怎麼樣,這就是你姊姊,後悔了沒?」說著又笑了起來。
「只要妳不介意就好。」
「我介意,只是沒有必要這麼介意。」她又說:「那我問你,你問阿薇沒有?」
「問了。」
「她怎麼說?」
「跟妳說的一樣。」
「那就是了。你看你,是不是誤會我很深?」她嘆了口氣:「我並不生氣,只是不懂為什麼。難道只是因為我不喜歡解釋自己,你就認為我瞞了你很多事。是不是?」
「呃,我也不知道。」
「現在你知道了,我也沒有什麼事情還瞞著你了。」她輕輕地說:「倒是你自己,每天想東想西,如果跟在後頭一直解釋,別的事情都不用做了。」
「呃。」
「算了,不講這個。我問你,樂聲揚準備得怎麼樣了?」
「還沒開始,我跟阿丹小雪約禮拜天下午開會討論。」
「主持人呢?」
「學校不支持,我下禮拜要去找演辯社談判。」
「他們會理你嗎?」
「理論上不會,」我嘆了口氣:「不過比起小達或希特勒,我跟他們起碼比較沒有恩怨。再說我也參加過詩朗隊,裡面一堆演辯社的,龍吟詩社社長也在裡頭,說不定有機會可以談談。」
「嗯,小蘇跟小丁,這兩個人我也好久沒見了,」小箏想了想:「別看人家兩個演辯社的,其實都蠻好說話的,你不妨試試。」
「小丁學長或許,小蘇學長城府比較深,再看看怎麼跟他講吧。」
「小蘇很會做人,你不用擔心他那張撲克臉。」小箏搖頭,又問:「那成果展呢?」
「姊姊,妳還真急咧,」我笑了起來:「明天才要社團聯展,妳卻已經開始擔心後面的活動啦?」
「我是擔心你,」她說:「我有巧怡、馨馨跟你,你卻什麼都自己來,怎麼忙得過來?」
「那妳要不要派個人支援我?」
「可以,只是不知道要做什麼。」她想了想:「這樣好了,你早點跟我說,我幫你安排。」
「樂聲揚其實沒什麼傷腦筋的,反正不是我上台,倒是成果展有一堆事,到時候再跟妳說。」
「好。」她應了一聲,忽道:「凱凱,這學期已經過了一半了。」
「是啊,怎樣?」
「暑假你有什麼活動嗎?」
「暑假喔,」我笑了起來:「不知道耶,應該只有下學期公演要忙吧,再不然就是暑假作業。」
「那這樣,如果我約你出去玩,你會不會答應?」
「好啊,去哪裡?」
「我還在想,墾丁或台東,你覺得呢?」
「啊,這麼遠喔?」我愣了愣:「我以為妳是要在台北玩呢。」
「那你去不去?」
「就我們兩個嗎?」
「如果你想找其他人也可以。」她笑道:「我們學妹啊,小達或是希特勒,還是你要約阿薇,我都好。」
「呃,算了算了,」我忙道:「再說吧,還很久的事呢。」
「沒多久了,不過好吧,我們再說。」她見我手忙腳亂的樣子,不禁笑了起來:「好啦,不鬧你。我們進去吧。」
我點點頭,兩人並肩走回國軍文藝活動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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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點整。
預演結束,一切按計畫沒出狀況。馨馨表現得很好,我看了十分開心。小箏帶大家吃了一頓東一排骨,在餐廳中鼓勵大家一番。我獨自坐得遠遠地,沒有混在女生裡頭,怔怔望著她她既威嚴又溫和地提醒各種注意事項。
飯後大家各自回學校,小箏要各組帶開練習,留下我跟巧怡,三人跑到新公園露天表演台繼續練習。這次是巧怡第一次主辦活動,加上主播戲份吃重,看上去壓力不小。小箏坐在台下看我們練,一路練到將近四點。
巧怡還是不放心,本想約我留下來繼續練,小箏卻說明天再練不遲。我表示累了就該休息,還講了一個之前跟小光在中新友誼之夜前拚到晚上九點,結果兩個人越練越爛的往事給她聽。巧怡這才接受我們的意見,告辭學姊,一個人先走了。
我見時間還早,原本以為今天會練得很晚的,當下就想離開,打call機跟薇約今晚的時間。沒想到小箏並沒有打算離開,反而問道:
「凱凱,等一下你要去哪裡?」
「我沒事。妳呢?」
「我也沒事。」她想了想:「那這樣吧,今天我請客,我們去看禮拜六沒看到的那場電影。」
「還沒下片嗎?」
「嗯,我也不知道,去看看吧?」
「好呀。」我說。
兩人往西門町走。沿路小箏問起我對預演的意見,老實說我的意見並不多,畢竟這個表演不是相聲,我的專長多數用不上。不過我對馨馨與宜津的表現印象很深,或許因為彼此競爭,兩人投入的時間精力遠勝其他隊伍。馨馨進步極快,連小箏也覺得她一下子長大了不少。
我有一股衝動想告訴她關於薇找馨馨見面的事,卻還是忍了下來。這是馨馨的私事,跟我沒有任何關係,又是薇拉的線,還是不要多講比較好。這種感覺很不舒服,畢竟小箏什麼都跟我說,我卻對她隱瞞了不少事,像是心裡有鬼一般,我很討厭這樣的自己。
傍晚烏雲密布,空氣濕濕冷冷地,彷彿馬上就要下雨。明天就要上台了,準備雖已完成,但這次是團體秀,大家又客氣,沒有人對我的表演做出任何評語,感覺起來很不踏實。加上一定會碰到黃益誠,必然有些尷尬場合得面對,心中忐忑,看來明天的社團聯展絕對不會平安順利度過。
小箏知道我在想心事,安安靜靜地沒有打岔,只是挽著我的手臂,與我並肩而行。我忽然發覺自己好像已經習慣跟她的肢體接觸了,只要在可以叫她「姊姊」的場合,我倆好像都是牽著手或挽著臂膀,絲毫不覺得怪異,像在MTV那樣。
走著走著,我們來到西門町。兩人走上中華路天橋,經過許多賣著各式小東西的攤販。沿路兩人都沒有說什麼話,小箏爬樓梯爬得有點喘,我放慢腳步,讓她調勻呼吸。
小箏一笑,停了下來。
「怎麼啦,有話想說嗎?」
「嗯。」
「那說啊?」
「姊姊,問妳一件事,請妳不要多心。」
「不會,你說。」
「我問妳喔,最近南非參訪團那邊怎樣了?」
「你問參訪團喔,」她一愣:「我知道的有限,你問阿薇應該更清楚吧?」
「妳這邊準備得怎樣?」
「我的工作很簡單,只是寫演講稿而已。」她想了想:「嗯,還要選人去上台,不過也不急,這種事情在演講社是家常便飯,隨便找誰都能去。怎麼了嗎?」
「那其他的工作組呢?有沒有什麼狀況?」
「應該沒有,禮拜一開完會之後就沒有集合了,各組準備各組的事,五月中才接待,現在應該還不急。」她又想了想:「只有樂儀隊比較忙,馬上就要大賽了,參訪團那邊還要派標兵,她們是除了阿薇以外最忙的一群人。怎麼了嗎?」
「喔。」
我點點頭,她的資訊太少,幫不上我的忙,嘆了口氣沒說話。只聽小箏道:
「凱凱,阿薇怎麼了,你們有問題嗎?」
「沒什麼。」我搖搖頭:「只是覺得她有點心事,不知道是什麼事。」
「跟我有關嗎?」
「應該無關,只是我也沒把握。」
「那我就幫不上忙了,」她搖了搖頭,微微一笑:「我跟她沒那麼熟,唯一的交集就是你,恐怕只能幫倒忙。參訪團那裡沒有什麼狀況,應該是別的事。」
「好吧,那算了。」
「凱凱,你要是想去找她,那就不該來跟我看電影。」小箏忽道:「最近我們有很多時間相處,你比較忽略她。趁著今天沒事,你去陪她吧,不用顧慮我。」
我搖頭。
「不是這樣的。」
「不是哪樣?」
「她不是在介意我沒陪她,」我說:「也不是介意妳跟我怎麼樣。她有別的事,只是我不知道是什麼事。」
「那她最近都跟你聊些什麼?」小箏停下腳步,認真地問:「你好好想想,最近她都專注在什麼事情上,這些都是線索。一個人對自己又愛又熟悉的對象不可能完全保密,總會有些蛛絲馬跡。你記住這一點,靜下心來慢慢想,就可以得到一點頭緒了。」
「嗯,聽妳這麼一說,她最近……」
「等等,你自己想,不要說出來。」她打斷了我:「別說這不是我的事,就衝著我們三個人的關係,她的事你可不能在我面前說。知道嗎?」
「呃,好。」
「其實就連你告訴我她有狀況也是不對的,」她又道:「這種事情瓜田李下,總有一天會出問題。凱凱啊,我才剛說不可能完全保密,結果你還這麼不小心,這樣下去一定會影響你們的交情,我可不願意被看成是小人。你要謹慎點。」
「是,我知道了。」
「呵呵,你還真可愛,是啊是的,我又不是拿學姊或社長的身分在跟你講話。」她放開手,拍拍我的肩膀說:「你去吧,找她說說話。」
「呃,那妳呢?」
「不用擔心我,你心裡有事,解決那些事比較重要。」她微微一笑:「明天就要上台了,你狀況不好,整個團隊的狀況就不好。我可輸不起這一陣,你要趕快恢復正常。」
「我很正常啊。」
「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她嘆了口氣:「今天你魂不守舍的,看起來有很多心事。所以學妹們也都悶悶的,整個表演都很呆滯。除了宜津跟馨馨兩個鬥得開心,其他人的表現都不好。」她頓了頓:
「尤其是巧怡。」
「咦?我覺得她還好啊。」
「那是因為你心裡有事。」小箏搖搖頭:「你這個人說糊塗也不糊塗,不過心裡有事的時候跟個呆子差不多。大家都被你影響了,只是你沒發覺。」
「這次我很低調啊,哪有這種影響力?」
「你一點也不低調,大家都被你影響得很深,你高興大家都高興,你煩大家都煩,我很驚訝你沒有發覺。」
「會嗎?」
「會。」她認真地說:「凱凱,你的感染力很強,學妹們把你當成社團的一份子,看你每天輕鬆自在出現,大家就會輕鬆完成那天的進度。像上禮拜練習大家氣氛很好,這禮拜一也不錯,但是自從禮拜二我跟你有點不高興開始,大家馬上變得很悶。連馨馨都發現了,吃飯的時候還小心翼翼跑過來跟我說了好幾句話,要我不管發生什麼事,一定不要生你的氣,省得你煩大家跟著煩。」
「那妳怎麼說?」
「我跟她說好,我會『不生你的氣』。」她笑了起來。
「好啦,我會注意啦。」
「那你快走吧,也不要弄得太晚了。聯絡得到她嗎?」
「應該可以。」
「那就快聯絡,早點談談,把心事解決。」她看著我的眼睛,鼓勵道:「記得,不要亂想一通,也不要擔不必要的心,我一點事也沒有,你專心處理阿薇那邊的狀況。有什麼話明天早上再說。」
「那明天早上怎麼見?」
「本來想先跟你講一些事,所以打算約你吃早餐的。」她說:「不過不知道你今天晚上會弄多晚,所以算了,到學校再講吧。明天有整天公假,你十點到就好,我在門口等你。」
「不,還是一起吃早餐好了。」我忙道:「不會受影響的。我跟馨馨約好在新公園見,既然妳要找我講事情,那我跟她取消就是了。」
「不用,她要我轉告你明天取消。」小箏說:「差點忘記講了,她說明天早上有事,中午才會到學校。」
「喔,這樣。」我想了想,又說:「那還是一起吃早餐吧,我們哪裡見?」
「我家樓下。」
「咦?妳家樓下?」
「嗯。怎樣?」
「沒有沒有。約幾點?」
「你睡晚一點,七點半。反正不用急著去學校。」
「好,就這麼說定。」我點點頭,握住她的雙手:「姊姊,謝謝妳的體諒。」
「應該的,」她微微一笑:「加油。」
「那妳怎麼辦?」
「你不用擔心。」她笑著說:「凱凱,你才是小朋友,姊姊會照顧自己,不像你一樣常常亂想。」
「呃,」我臉上一紅:「那我先走了。」
「不,」她又搖了搖頭:「你找個地方打電話,我先走。」
說完她就放開手,轉身離去。
我站在天橋上,望著她消失在中華商場迴廊後方。嘆了口氣,這才掏出電話卡,走向最近的公用電話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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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不在家,答錄機裡一樣是不帶感情的聲音,我又忘了提醒她改一改那個錄音。只好留個「1800FGKA」訊息給她,心想就算她不在學校,起碼可以回我一個訊息。
果然,沒過多久call機震動起來,「1700GBAP」。我一愣,看看錶已經四點四十五分,原來她人在金橋,連忙快步走去,十分鐘左右就到了金橋咖啡部。
才上二樓就看到了她。她坐在「我的」位置上,一身合身的制服,對面還有一個紮著馬尾,長髮及腰的女生。此人身材修長,身穿無袖白色短襯衫,露出少許白皙漂亮的腰身;下半身是一條再短也沒有的灰色方塊裙,沒有襪子的足踝下踏著白色帆布鞋,正跟薇聊得開心,架起的二郎腿晃呀晃地,隨著手勢擺動。
薇見我出現,跟那位女生打了個招呼。對方轉頭看我一眼,只見她大約二十幾歲,眼睛很大,睫毛像沾了水一般;兩道眉毛又細又清楚,鼻子很挺,嘴角有一顆小小的痣,皮膚白得有種透明感。
好搶眼的女生,瞬間給人一種電影明星的耀眼感。我呆望著對方,忽然覺得在哪裡看過這個人。就聽薇對我一笑,說道:
「凱,這是我朋友,Ansery的主唱,沈心玟姊姊,大家都叫她大姊。」
「大姊妳好。」
我忙道。她嫣然一笑,笑容充滿著莫名的嫵媚,整個人彷彿亮著閃光,讓人忍不住多看兩眼。
「你就是凱吧?阿薇常提到你,原來是這麼個小朋友。」她笑著站起來,拉了一張椅子:「坐吧,一起聊聊天,等一下我就走了。」
「不急不急,我沒什麼事。」我忙道:「妳們聊,我改天不遲。」
「凱,阿玟不是外人,不用這麼客氣。」薇笑道:「本來就要介紹給你認識了,再說阿玟特別想見你,正好今天有機會。昨天不是說不見面嗎?」
「嗯,她們沒有要留下來練習,是我搞錯了。」
「那好,等一下一起吃飯。」大姊說:「小弟弟,我叫你什麼,也叫凱嗎?」
「沒問題。」我點點頭。
「好啊,凱,那我要先謝謝你了,幫我找到失散多年的妹妹。」她微笑著說:「衝這個你就是我朋友,以後歡迎你常常去我們那邊玩。」
「哦,妳是馨馨的大姊!」我恍然大悟,難怪覺得她眼熟,仔細瞧瞧她跟馨馨長得還真像,若非兩人氣質不同應該一眼就認出來的:「哎呀,這還真是恭喜妳們了,我很幫馨馨高興。妳們見過面了嗎?」
「還沒,我正在跟阿薇商量這件事。」她皺起眉頭,一副很傷腦筋的樣子:「怎麼說呢,這麼久沒見面,還真的不知道該在哪裡見她呢。還有禮物啊,該說什麼啊,這都很難決定。聽說你跟她很熟?」
「熟得不得了。」我笑道,腦中靈光一閃:「對了,如果要見她,我倒有個建議妳聽聽看。」
「嗯?你說。」
「明天北一女有個活動……」
「對呀,真是好主意!」薇打斷我,拍手笑道:「真是的,我怎麼沒想到。凱,你有多出來的票嗎?」
「有。」
我點點頭,從書包裡拿出兩張票交給她們。
大姊伸手接過,對薇笑道:
「阿薇啊,妳很欺負凱喔,連話都不讓他說完。」說著轉頭對我一笑:「我幫你撐腰,你自己講。」
薇笑咪咪地聳聳肩。我解釋:
「明天北一女有個表演活動,馨馨是演講社表演隊的一員。如果妳有空,我建議妳買一束花,等表演完上台獻給她,我會在一旁解釋給她聽。」我想了想:「嗯,她已經知道妳的存在了,卻不會想到妳要去看北一女的表演。明天沒有安排太多獻花,到時候發現是妳絕對會嚇一跳,保證非常開心。」
「是啊,這個主意真好。」薇點點頭。
「這樣喔,那好,我準到。」大姊答應得很爽快。又問我說:「凱,你跟馨馨是什麼交情?」
「她把我當哥兒們。」
「她人怎樣?」
「很爽快、很風趣、很聰明,數學一級棒。」
「缺點呢?」
「嘻嘻,大嘴。」我笑道:「不過最近當了副社長,好像改了些。」
「聽說你每天早上請她吃早餐?」
「是啊,一開始是練習表演,後來吃成習慣了,變成一個例行活動。」
「妳倒不吃醋啊?」大姊對薇一笑。
「呵呵,是妳妹妹,我才不怕。」薇笑道。
「嗯,這可不能讓你吃虧了。」大姊點點頭,從掛在椅背上的背包裡拿出皮夾,抽了幾張仟圓大鈔交給我:
「這個算我買單,吃完再跟我拿。」
「不用不用,那是我請她的。」我揮手不接:「這點錢我還付得起。」
「呵呵,小弟弟,你是子凱不是凱子,少在這裡裝闊少爺。」她笑道:「那這算我請你,我們還不算完。等到跟她正式見面之後,我還有個大禮要送給你呢!」
「嘻嘻,大家都叫我凱子,那也不用裝。」我一笑,見薇也點了點頭,於是拿了她的錢:「好吧,那就謝謝妳了。至於什麼大禮的不用麻煩啦,以後都是好朋友,其實我也沒做什麼。」
「嗯,難怪阿薇老是誇你,倒是很海派,跟……大家都一樣。」她贊許地點了點頭:「那就先這樣吧,妳們聊,飯我就不吃了。阿薇妳不要小氣,幫我好好請請凱。」
「我偏要小氣,要請妳自己請,這才算是謝謝他。」薇笑嘻嘻地說:「再說啦,妳也沒有謝謝我,明明是我牽的線,比起來我的貢獻才大呢!」
「唉呦,哪少得了妳啊,之前那麼多次了,小富婆妳吵什麼吵?」她笑道,起身披上掛在椅背上的亮橘色外套,背上包包:「好啦,我先閃了。凱,今天很高興見到你。」
「我才高興,賺了好幾千。」
「你慢慢高興,明天見啦。」
她嫣然一笑,一陣風似地離去了。
薇目送她離開,這才轉過身來,問我道:
「你怎麼來了?真的是記錯了嗎?」
「是啊,原本以為今天會留下來練習的。」
「那現在去哪?」
「都可以,看妳。」我點點頭:「回去看電視也可以。」
「不用不用,我知道你不喜歡我老是聊天安門,今天我們不講這個,好不好?」她微微一笑:「你是不是覺得我都不理你,特別來看看我有什麼『狀況』的啊?」
「呃,是啦。」我臉一紅,她也太犀利了點:「妳看起來有心事,我想知道妳好不好。」
「真難得,你也會注意這種事。」她開心地笑了起來:「這樣,我們去吃個晚飯,跟你講講我這邊的事。與你無關,你不用擔心,而且你剛剛的主意也間接幫了我的忙,這樣我又少了一件心事啦。」
「妳的心事跟馨馨有關喔?」
「沒有多大關係,只是時間排不出來傷腦筋。」她解釋:「阿玟說要找馨馨出來相認,我們還沒商量好該怎麼做。太正式會嚇到馨馨,隨便一點阿玟又不肯,還是你的主意好,明天讓她獻花,獻完就叫阿玟送她回基隆。這麼一來大家都開心,我也可以把時間省下來。」
「省下時間做什麼?」
「怎麼說呢,我可能要忙一陣子。」她搖頭不答:「這個有空再說,怎樣,你想吃什麼?」
「妳說吧,我都好。」
「那去吃綠灣好嗎?」
「不要,難吃死了。」
「所以啊,什麼都好,結果還不是很挑?」她哈哈大笑:「綠灣超難吃,求我也不去。這樣,我們去隆記吃菜飯,順便跟你聊聊接下去的一些行程。」
「那這樣吧,我們去隆記買菜飯外帶,回妳家聊。這樣比較自在。」
「也好。」
她點點頭,於是我們離開金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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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點半。
兩人買隆記回到家,坐在餐廳吃著菜飯配上幾碟小菜。薇沒有開電視,跟我聊了幾句關於社團聯展與南非參訪團的狀況,隨即嚴肅起來,說起了她所謂「正在傷腦筋的事」。
「妳要去大陸?」我大吃一驚。
「嗯,看樣子非去不可了。」她點點頭:「這幾天跟爸爸談了好幾次,大概只有我能去了吧。」
「去幹嘛?」我忙問:「那裡不是正在鬧學運嗎?」
「只有北京啦,學運又不是打仗,不會被抓走的啦!」
「那妳去幹嘛?」
「看看現場,順便做一點我爸爸要我做的事。」薇想了想,笑道:「事情還沒談好,所以不見得要去,只是看樣子應該非去不可。」
「等等,妳說妳爸爸找妳去,這是外交工作嗎?」
「不是啊,我爸爸早就退休了,哪有什麼外交工作?」她笑道:「還有,我們跟大陸是敵對團體,不管我做什麼都不能算是『外交』,再說我才幾歲,真有什麼工作也輪不到我呀。」
「那妳去幹嘛,幫你爸爸談生意?」
「呵呵,也算吧。」她笑了起來:「好啦,跟你說一點,不過這件事可就真的不能亂講了,傳出去很多人會倒霉,知道嗎?」
「好,我保證。」
「光這樣保證不行。」她搖了搖頭:「你毛毛躁躁的,過去也有黃牛記錄。這樣,你用你對我的交情保證,假如你說出去,那這次我就會死在那邊,再也回不來了。這種誓你敢發嗎?」
「喂喂喂,幹嘛這麼說?」我一驚,只聽她說:
「那就保證嘛。敢不敢?」
「當然敢,保守秘密有什麼難的?又沒有人跟我逼供。」我忙道:「就這樣吧,我保證。不過薇啊,我不喜歡妳這麼說,本來就很擔心了,妳這樣會讓我更緊張。」
「好好好,別緊張,聽我說完。」她輕聲笑了起來:「簡單來說我要去安排一些事情,運一點東西過去,讓某人能夠順利離開大陸。順便觀察一下天安門學運情況,回來跟爸爸報告。」
「安排一個人離開大陸?」我一愣:「我們國家的間諜嗎?」
「不完全是。那個人算是我們遠房親戚,也是大陸海軍的外包國營企業幹部。」她解釋:「很多事情我不能講,簡單來說這個人對我爸爸的生意很有幫助,我們又是親戚,這段時間他白痴白痴地參加了一些學運的事情,如果等學運結束,那他大概就出不來了。所以我要趕在情勢還沒那麼緊張之前就把東西過去給他。」
「送什麼?」
「一些資料。我不能說。」
「為什麼這跟學運有關?」
「你以為學運只靠學生嗎?」薇嘆了口氣:「資金、組織、外圍網路,這些通通都要有人在背後贊助。那裡畢竟是集權國家,搞起來比台灣難多了,所以會有一小部分的人在後頭默默支持。」
「妳爸爸的朋友就是這種人?」
「是,不過他不是好東西,」薇嘖地一聲:「雖然我不喜歡共產黨,但是這個人身為國家幹部,又從事國防工作,卻『裡通敵國』,想起來也是個愛錢不愛國的傢伙。要我冒險去幫他忙,想想還真不願意。」
「那妳幹嘛去?」
「沒辦法,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我爸爸找不到人。」她說:「這是很危險的工作,要有完全沒有背景的人才能成功。你想想,臨時找人,又不能有任何過去在大陸活動的記錄,還要信得過,除了自己女兒還能有誰?」
「那也不能找妳啊,不滿十八歲的女兒,這太誇張了吧?」
「一點也不誇張,我用的是加拿大護照,去的理由是參加加拿大與蘇聯的交換學生訪問團,身分是溫哥華大學的學生。」她笑道:「這些都在弄,大概下禮拜就會好了。我會先飛一趟溫哥華,拿了東西待幾天,再從溫哥華飛北京。」
「加拿大與蘇聯?」我一愣:「這種理由去北京講得通嗎?」
「聽起來很奇怪,是不是?」她笑了起來:「其實還好,真有這個團,他們也真的要去北京。戈巴契夫五月要訪問大陸,我們算是去共襄盛舉。」
「蘇聯總理?」
「是啊。」薇笑道:「你看這些外交人員多精細,我的身分安排得非常巧妙。按照我在溫哥華的記錄,今年正好要高中畢業,因此加入大學的新生訪問團毫無破綻。溫哥華華僑多,不容易被懷疑,我有加拿大身分不會跟台灣連上關係。戈巴契夫這次訪問又是大事,本來就有一堆學生團體會過去。接待我們的是北京大學,正好是學運中心,混進去一點都不惹人疑心。」
「所以,妳真的要去看學運?」
「我是去辦事,頂多順便看看學運,搞不好到時候已經結束了也說不定。」她點點頭:「爸爸只是要我送一份資料,其實一點也不危險,資料不是我親手交給對方,我只負責帶進去。轉移資料的人是北京大學接待組的,資料也會混在訪問團文件裡轉好幾手,不會查到我這邊。」
「喂,那是共產黨耶,妳相信他們抓不到嗎?」
「人太多了,不容易。」
「那妳送完就走,對吧?」
「不行。」她搖了搖頭:「我不能先走,必須跟訪問團一起離開,大概要到六月中吧。」
「呃,這麼久?」我一怔:「那妳什麼時候出發?」
「還不急,大概月底。」
「妳真的要去學運嗎?」我擔心起來:「那個環境會不會太亂啊?」
「不會啊,目前為止都很和平。」
「上次我們不是說,那是共產國家,未來會怎樣很難說嗎?」
「我懂,不過機會難得,不看可惜。」薇嘆了口氣:「凱,我常常覺得我們活在一個轉變的時代裡,今天我們看到的事,明天就會寫進歷史課本裡。舉例來說吧,中共跟蘇俄在六十年代翻臉了,這次戈巴契夫訪問大陸代表兩國關係重修舊好,這可是本世紀最重要的大事呀。學運也是,除非無疾而終,否則一定會是一件歷史性的事件。同一時間在同一地點發生兩件歷史性事件,那我說什麼都一定要去看看。你別擔心,我會照顧自己的。」
「喂,我哪能不擔心啊!」
「我是訪問團的人,只能偶爾裝成好奇心發作過去看看的樣子,不會去抗議靜坐啦。」她笑道:「所以我真的只是看看,不用擔心。」
「那……妳一定要小心喔。」
「放心,我會的。」她認真地點了點頭,忽然又笑道:「呵呵,都什麼時代了,看看不要緊的,又沒有人開槍打人。我當然會快去快回,這邊還有情敵,如果待久了,我的凱就要被小箏妹妹追跑啦!」
「哎呀,我在擔心妳的安全,妳還胡說八道。」
「好好好,別擔心。」她笑了起來:「不聊這個了,反正還有好幾天。你明天要表演,還是早點回家睡個飽,一切等週末再說,好不好?」
「妳週末有空嗎?」
「晚上有,白天我要準備參訪團資料。」她嘆了口氣:「最近也在忙這個,既然要去大陸,參訪團的事只好移交給別人了。我不大放心,所以要把準備工作全部完成。」
「有人能做妳的工作嗎?」
「有,我們學校有幾個馬來西亞的僑生很優秀,新加坡的也可以考慮。」
「為什麼不找英研社的?」
「英研社的不錯,可是都是台灣人,英文比較僵硬。」她解釋:「僑生英文比較好,畢竟有在用。不過以接待團而言,英研社那邊的表現也很不錯,所以我還沒有決定。」
「喔。」
「怎麼樣,你有推薦誰嗎?」
「沒有沒有,我都不認識,能推薦誰?」我忙道:「只不過上次聽小箏說,英研社對北一女找妳這樣的僑生而不找她們,覺得很不服氣。」
「呵呵,當然不服氣啦,畢竟她們覺得自己才是北一女英文第一嘛。」薇笑道:「不過,接待團不光靠英文,主要還是溝通能力。別說台灣學生的聽力很有問題了,南非英文你聽過嗎?跟澳洲人一樣,明明都是英文,聽起來呼嚕呼嚕一句也聽不懂。要是找英研社的,嘻嘻,那就糗了啊。」
「好吧,妳說了算,反正我也不認識這掛人。」
「嗯,那先不多聊了。你趕快吃飯,別太晚回去了。」
「好。」
我點點頭,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只見她正微笑望著我。
「薇?」
「嗯?」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想了想,心裡亂七八糟:「妳要保重,絕對不要出什麼事。」
「不會,你放心。」
「妳答應我一輩子做朋友的,不可以黃牛。」
「我知道,不會的。」
「我會在台灣等妳,要記得。」
「我會回來的啦,」她瞇起眼睛,輕輕地說:「不要婆婆媽媽,我又不是明天走。走之前還有幾件事要請你幫忙,到時候再說這些話不遲,好不好?」
「好。」
我又點了點頭,不再說什麼了。
之後我又在薇家待到了一陣子,卻不再討論這個話題。九點一過,薇見時間不早,催我趕快回家,我有點不捨,卻知道非走不可,只好揹起書包離開。她送我下樓,兩人走到敦化南路上等公車。
外頭很濕,感覺起來明天必有一場大雨。我望著敦化南路的林蔭大道,看著眼前一片燈火輝煌,富庶安詳的夜景,想到她不久之後就要孤身飛去對岸,那個課本裡寫得恐怖而落後的「匪區」,心裡既擔心又心疼,嘆了口氣,對她說:
「薇?」
「嗯?」
「妳能不能不去啊?」
「我非去不可。」
「一定嗎?」
「一定。」
「就算風險那麼大?」
「其實風險並不大。」
「妳確定?」
「我確定。」
「即使我不要妳去?」
「即使你不要我去。」
我長歎一聲,知道事成定局,任憑我說什麼都沒用了。
「凱,謝謝你。」她輕輕地說:「你不要擔心我,倒是自己要保重。」
「我在這裡好得很,有什麼要保重的?」我哼了哼。
「明天不是要社團聯展嗎?」
「那又怎樣,裡頭又沒有共匪。」
「呵呵,不要鬧脾氣。」她笑了起來:「提醒你兩件事。」
「妳說。」
「第一,專心表演。不要想到黃益誠,也不要想到什麼社團面子或學校榮譽之類的無聊事。你的工作是表演,表演就表演,要敬業一點。這是我們北一女的活動,既然來支援,就要把你最好的本事拿出來,讓表演成功落幕,不要想一堆有的沒的。」
「好,我知道了。」我點點頭:「那第二件事呢?」
「明天黃益誠要去找你,雖然你都不提,我卻知道這件事對你的影響很大。」薇看著我的眼睛:「我想說的是,既來之則安之,你不要多想,到時候該怎樣就怎樣,順著你的意願去對付他,不必考慮太多人情或面子問題。」
「我明白。」
「知道就好了。」她微微一笑:「記得不要衝動,也別生氣,什麼事情笑一笑都可以處理。假如真的沒辦法,那請你記得我下面這句話。」
「什麼話?」
「你是去幫程嘉箏的,要以她為第一優先。」她說:「不要顧慮我,也別管旁邊有什麼人在看。既然不能阻止黃益誠去,那你就要知道,不管站出去或躲起來,講話不講話,都不是為了你自己的面子或情緒,而是為了你的小箏姊姊。」
「這有什麼不同嗎?」
「為了她,你願意忍。」薇說:「為了自己,你就會亂來了。」
「妳覺得會發生什麼事情嗎?」
「嗯,我不知道。」她想了想:「記得我的話就對了。不要被黃益誠搞得火冒三丈,一切以讓程嘉箏有面子為主,和平解決就好。」
「好,我明白了。」
「不要顧慮我。」
「呃,好啦。」
「也不要顧慮其他人。」
「我才不管其他人。」
「要記得我的話喔。」
「知道了。」
「那你走吧,我先上去了。」她微微一笑:「我們週末見。」
「呃,嗯,拜拜。」
我依依不捨地揮了揮手,只見薇溫然一笑,說了聲「加油」,轉身走進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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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一日。社團聯展。
經過長期準備,這一天終於來了。早上天色暗,滿天都是密布的重雲,空氣濕冷得像是馬上就要下大雨。依照昨天與小箏的約定,我一早來到她家,站在騎樓看著天空,不知為何想起上學期陪小玫淋雨的那一天。
七點出頭正是上學時間,寧波西街上滿是建中學生。穿著成功制服站在這裡,看上去非常顯眼。
望著對街圍牆,我發現她家離建中真的很近。才在想就不要那麼倒楣遇到黃益誠或孫國卿,就聽到有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了過來:
「咦?凱子啊,你怎麼在這邊?」
轉頭一看,一個高個子建中白皙帥哥,敢情是我的國中同班同學,保送建中的阿良。
「嗨,好久沒見了,建中好玩嗎?」我高興地跟他打招呼,心想這還真巧,首次上學時間出沒建中附近就碰上老同學,當下心情大好,打招呼說:
「看你挺帥的,建中制服穿起來果然不同。」
「別客氣,成功的也很炫,尤其是穿在你身上。」他笑道。
「拍你馬屁,你倒虧起人來啦。」我也笑道:「怎樣,建中功課如何?」
「怎麼說呢,寧為雞口不為牛後,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他嘆了口氣:「以前在班上拿第一名慣了,進建中以後從來沒有拿過前十五,你說好不好玩?」
「好玩。」我笑道:「光想到有人能夠在成績單上宰掉你,就是一件很爽的事了。」
「那你呢?在成功怎麼樣?」
「我喔,跟國中差不多吧。」
「這麼慘喔?」他一怔,哈哈大笑:「看樣子缺少愛的滋潤還是不行。小玫還有跟你聯絡嗎?」
「咦?你也知道她去美國啦?」
「我知道的可多了,這也多虧了遠遠。」他笑道:「這傢伙厲害,念再興還可以主辦同學會,看樣子不管環境如何,有些人還是改造不了。」
「他快悶死了,就別讓他聽到你這麼說。」
「對了,聽說你……」
「沒有沒有,我沒跟你們學長怎樣。」我忙道:「不管你聽到什麼,通通只是流言而已。」
「哈哈,你真好笑,我還沒問呢!」
「你跟遠遠說了,他有跟我講。」我嘆了口氣:「倒是你,打哪兒聽來這些小道消息的啊?」
「一點也不是什麼『小道』消息,我是吉他社的。」阿良笑道:「你敢惹我們家學長,算你狠。」
「你是建中吉他社的啊?」我一愣,忙問:「那我問你,今天你會不會去北一女社團聯展?」
「嗯,我沒票,不過學長一定會去。」他笑嘻嘻地說:「聽說學長們就是去找你的。還好我沒跟大家說你是我國中同學,否則連我都黑了。」
「聽說建中學長制很厲害,」我苦笑:「勸你還是別說了吧。」
「這麼說起來,你真的搶了我們社長的女朋友嗎?」
「哪有,我跟人家沒怎樣。」
「那他們幹嘛都說你橫刀奪愛?」阿良說:「不要狡辯啦,你老毛病沒改對不對?當年追小玫還不是……」
「喂,我說沒有就是沒有。」
「好好好,你說了算。」他一臉不信貌,又問:「那你站在這裡幹嘛,等人嗎?」
「唉,這一說我又解釋不清了。」我嘆了口氣:「我是在等人。」
「等誰?」
「媽的,你還管真多。」我笑了起來:「好啦,我就是在等她,但是我跟她真的沒怎樣。今天我要去支援社團聯展,她是演講社社長,本來就跟我們在合作。」
「好啦好啦,你跟我解釋什麼嘛。」他笑道:「最好是沒怎樣,支援活動支援到這裡來了,根本是約會嘛,跟我學長好好解釋解釋才是真的,我看他們今天不會隨便放過你。」
「我怕他們嗎?」我哼了哼:「倒是你,別站在這裡了,省得等一下被看到就慘了。」
「那也是,我先走一步。」他忙道:「同學會再見了喔。」
「時間敲定了嗎?」
「還不知道,要問遠遠。」
「他晚上會來,你要不要也過去看看?」
「北一女的社團聯展喔?」
「是啊,我有票,你要嗎?」
「好啊,給我一張。」他喜道,接過我的票:「你挺罩得住的嘛,才高一就這樣,小心功課喔。」
「多謝多謝,那就這樣了。」我揮了揮手:「晚上見。」
「嗯,拜拜。」
他過了馬路,高大的身影消失在一堆建中同學裡。我心想真是巧,還沒轉過頭來,就聽見後面傳來開門的聲音。
小箏下來了,一身綠衣黑裙出現在門口。看到我甜甜一笑,不由分說挽起了我的手。
我一怔。
「姊姊,妳……」
「不要緊張。」她微微一笑:「我們去吃早餐。」
「可是這裡是建中旁邊……」
「我知道,怕什麼?」她信心十足地笑著,挽得卻更緊了些。
我心想她一定有什麼主意,也不多說,陪她一起走上寧波西街。
兩人的方向是背對建中,因此迎面全是建中學生。小箏邊走邊跟我聊天,似乎一點也不在乎別人的視線。她緊緊靠著我,軟軟的身軀貼在手臂上,比平常只是挽著貼近了許多。
直接觸碰她的身體,我心裡十分緊張,心臟怦怦跳得很快。兩人由寧波西街、重慶南路走到南海路,她帶我走進一間豆漿店,兩人點了早餐,找到位置坐下。
她坐在身邊,還是挽著我,連胸部都貼在我身上。我忍不住說:
「姊姊,妳今天倒是挺大膽的。」
「是啊,只可惜沒人看到。」她微微一笑。
「這是什麼意思啊?」
「我走的是阿誠上學的路線,時間也是他會出現的時間。」她笑了起來:「本來就希望他看到,直接過來講清楚,這樣今晚他就不必來了。」
「哦,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又說:「那如果真的碰到,妳要跟他說些什麼?」
「碰到才知道,在這裡碰到總比在會場碰到好。」她嘆了口氣:「卻也是白忙一場,反正沒碰到。」
「那妳為什麼要挽著我,是想讓他吃醋嗎?」
「吃醋?他已經吃醋了,不用特別這麼做。」她搖頭:「對於阿誠,只要在這個時間跟你走在我家附近,那就夠他吃醋了。挽著你的理由只是想挽著你,沒有別的目的。如果不喜歡就算了。」
「呃,不會不會,妳挽著吧。」我忙道。
「我問的是喜歡不喜歡?」
她一笑,靠得更緊。柔柔的感覺透過制服而來,濃濃的壓力壓得我喘不過氣。
「呃,我喜歡,妳別鬧我了啦。」
「呵呵,小弟弟,手忙腳亂的好好笑。」她把手抓得更緊,連頭都靠在我的肩膀上:「不管,反正姊姊就是喜歡你,吃吃豆腐又不會怎樣,再說不知道是誰賺到呢。」
「是我是我,妳委屈啦。」
「嘻嘻,我不委屈。」她笑道,又說:「對了,剛才出來的時候,你在跟誰說拜拜啊?」
「喔,我國中同學,他唸建中。」我一愣:「咦?妳看到他啦?」
「沒有,我正在開門,聽到你在外頭說拜拜。」她笑道:「你的嗓門還真大,練相聲可以練成這種功夫啊?」
「那是詩朗隊訓練的。」
「嗯,瞭解。」她微微一笑:「對了,昨晚還好嗎?」
「沒事了。」
「她怎麼啦?」
「嗯,有點事,不過跟我無關。」我嘆了口氣:「姊姊,這件事是她的私事,茲事體大,我就不跟妳說了。反正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是她家裡的事,請妳不要多心。」
「好,不要緊。我只要知道你們都沒事就好。」她點點頭:「那你自己呢,狀況還好吧?」
「沒問題了,昨天真不好意思。」
「不會,你是台柱,更要多多加油。」她笑了起來:「對了,巧怡說你跟她要了好幾張票,今天有很多朋友要來是嗎?」
「其實都是小光要的,他要找說唱藝術社的人來。我這邊只有三個國中同學。其他沒有人跟我要票,大概自己都有辦法吧。」
「小達跟希特勒都會來,阿珍給過票了。」
「喔,對了,詩聖今天也會去。」我說:「還有一個馨馨的朋友。」
「馨馨的朋友?」小箏一愣:「那怎麼是你來給票?」
「馨馨不知道她要來,所以妳要保守秘密喔!」
「呵呵,你對馨馨真好,還會幫她準備驚喜。」小箏笑道:「那個人是哪來的帥哥啊?」
「是女的。」
「喔,是馨馨的朋友嗎?」
「不算是,不過這是馨馨的隱私,所以暫時也不能跟妳說。妳想知道可能要自己問她。」
「嗯。知道了。」她點點頭,輕嘆一聲:「你看你,秘密一堆,專門打聽別人的隱私。好在你算是夠義氣,一句也不肯講。那我們也別聊了。等一下週會結束後就要到學校,大概八點出頭,沒有多少時間了。」
「知道了。」
「你繼續吃,我還有件事情要跟你說。」她又道:「今天阿誠要來,你最好避一避。阿珍會幫我們安排不同門進出,沒事不要跟阿誠碰頭。」
「嗯,有必要嗎?」
「還是不要惹事吧。」她搖搖頭:「凱凱,聽我的,不用幫我出頭。我自己會對付他。」
「好啦。」
「還有,如果遇到了,那就讓我說話,你什麼都不要講。知道嗎?」
「知道了。」
「如果你看到他找上我,我又沒有看到你,那你就先離開,阿珍巧怡她們都會跟著我,不用自己跳進來。」
「唉,好啦。」
「這才是我的乖弟弟。」她滿意地點了點頭:「凱凱,再跟你說一次,不許強出頭,更不能像上次一樣,要小光冒充是我的男朋友。」
「我沒有啦!」我連忙解釋:「那是小光自己要這樣做的,他那個人妳又不是不認識,專愛亂開玩笑。」
「好好好,別緊張,我只是說不要再發生一樣的事就好。再說姊姊其實很開心,過過乾癮也不錯啊。」她笑了起來:「那我倒是問問你吧,你知不知道為什麼不可以這樣做呢?」
「因為是騙人?」
「這也是,不過並不重要。」她看著我的眼睛:「你想想看,如果你這麼說,那大家會怎麼想?以後你跟誰都不能再說『沒怎樣』啦。今天有說唱藝術社的人,有你的國中同學,有我們學妹,還有阿誠那些建中的,加上一個柯秉楠。你這麼一說,不說別人了,阿誠就會相信,學妹們從此解釋不清。這麼一來,你我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關係又完蛋了。」她停了停,輕聲地道:
「再說,我就說句實話吧,自從跟阿薇講到你之後,我就知道總有一天你會跟她在一起的。所以不要因為阿誠這種不值得的人,讓大家覺得你很善變。」說著神色一變,斂起笑容,滿是堅毅的神情:
「今天以後,我們除了社團合作,大概就不會常常見到面了。你要好好珍惜阿薇,忘記跟我之間發生的事,不可以再腳踏兩條船。這是對不起她,也是對不起我。」她凝視著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你從來沒有跟我在一起,過去沒有,今天沒有,明天也不會有。知道嗎?」
「呃。」
「知道沒?」
「知道了。」
「知道就好,這就是今天早上約你見面要講的事。」她收回眼神,望著街上的路人:「這樣一來,我就沒有什麼顧慮啦。走吧。」
「呃,我還沒吃完。」
「呵呵,那你快點吃,真是的。」
她微微一笑,望著早餐店外陰暗的天色,一句話也不再說。
.
我們吃到七點五十分,兩人沿重慶南路走向北一女。這次不再挽著了,我們像剛認識時那樣,隔著一點距離並肩而行。兩人談著下午的流程,也討論了一下其他注意事項。彷彿回到寒訓的時候,她是「最漂亮的社長學姊」,而我只是一個成功說唱藝術社的小學弟。過去那些尷尬場面,兩人的往來、對話、牽手或凝視,都成了一場既虛幻又不真實的夢境,像是從未發生過,全是想像出來的一般。
天色越來越暗了,濕悶悶地就要下雨。風是寒冷的,跟寒假時一模一樣。
忽然想起薇的話。四月就要過了,她說要幫我找到真心所愛的。誰能想到,此刻我跟小箏竟然隔著這麼遠的距離,薇也行將離開,動身遠赴大陸,從事著危險的活動。
小箏默默走著,經過官邸時忽然轉了個方向,沿愛國東路往中正紀念堂走去。
我一怔,卻也不說什麼,只是默默跟著她。
她沒有說話,也沒有停下腳步,沿著只有便衣站崗的愛國東路走到中正紀念堂。從大孝門走進,繞過國家劇院,走過廣場,再從大忠門穿出。
我們走到紹興南街,走過了信義路與仁愛路,不知不覺來到濟南路。兩人從成功對面的人行道,經過上學時間已過的校門,繞過曾經一起等公車的公車站,沿著寒假時的路線,從青島東路走到了館前路。
她帶我經過肯德基,通過開封街,繞遠路來到鄉村MTV;轉身走在重慶南路上,繞進衡陽路,越過德州炸雞來到西門町,爬上西門町天橋,走進中華商場。
義棟,錦旗店還沒開門。兩人走上天橋,回到小箏曾經流著眼淚跟我提起過去的寶慶路,這才踏上總統府前長長的紅磚道,往北一女的方向前行。
整段路大概要走一個多小時,我們一言不發走著,除了提醒過馬路小心,連一句話都沒有說。
經過這麼長的時間,從去年校慶時的北一女操場、寒假時的成功二〇三教室、館前路肯德基、法院餐廳、圍牆外的公車站、午後的金橋、早晨時的校門口、衡陽路德州炸雞、鄉村MTV、開封街公車站、國家劇院輝煌的大廳、還沒開張的「平林新月」、一片安靜的寧波西街、總統府、西門町圓環,一直到校史室、中正樓地下室、介壽公園與剛才的豆漿店,小箏與我這條路,終於走到了終點。
她決定跟我告別了。
走在熟悉的寒風裡,我們並肩而沉默,回到一切開始的地方。
北一女校門。
我望著她,她也望著我,兩人都沒有講話。
我們知道,等這一步踏進校園,所有事情就會結束了。從此之後,再也沒有什麼流言,也不再會有緊握的雙手了。
中正紀念堂裡攜手共行的她,金橋裡沉眠的她,MTV中恍若仙子的她,寶慶路上真情流露、滿眼淚痕的她,從現在起都不再有了。所有瑰麗的夢境,只在這一步踏下去後,就會成為過去,變成記憶的一部分,永遠不能看到了。
她輕笑起來。
「凱凱,謝謝你。這段時間我很開心。」
「對不起,」我低下頭:「姊姊,是我辜負了妳。」
她微笑著搖搖頭。堅強自信地,當先走進校門。
我也跟了進去。一進校門立刻看到站在傳達室旁的小雪,只見她緊張地快步走來,小聲對小箏說:
「學姊,不好了,主任在找妳,她問妳到哪裡去了。」
「哦?」
小箏眉頭一皺,眼中閃過一個瞬間的緊張神情。卻又點點頭,不疾不徐地問:
「什麼時候來的?」
「八點多快九點吧,她現在還在中正樓地下室,正在聽大家練習。」
「是麼?」她微微一笑:「沒有學弟,怎麼練習?」
「阿珍學姊要大家一組組分開練,勉強還可以對付過去。」小雪忙道:「問題是她在等妳,也在等凱子,好像很生氣妳早上沒到學校。」
「不要緊。」她搖搖頭,接過我的書包,與她自己的一起交給小雪。又說:
「幫我拿到校史室,請一位總召林學姊幫我跟學弟保管,可以跟她講現在的情況。」
「要不要還是拿到學姊班上去……」
「別多說,快去。」
「是。」
小雪忙道,帶著我們的書包跑走。
「學弟,別擔心,我們走。」
小箏轉過頭來,驕傲又自信地看著我:
「學姊帶你認識『滅絕師太』。」
我一怔,只見她一笑,把手背在身後,展步往中正樓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