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自由的況味
我們有幸活在歷史裡,面對翻湧變化的世界,我們該如何定位自己,又該怎麼參與這樣的「歷史」呢?
五月十九日。
不知為何凌晨醒了。我揉著眼睛起身,四點半,鬧鐘亮著冷光,空氣凝滯著夜的氣息。
小箏睡得很沉,短髮落在枕頭上,肩膀露在被子外頭。或許是睡前太累吧,昨夜連續纏綿,結束後她躺在懷裡,一句話都沒說就睡著了,連內衣褲都來不及穿回去。
小箏呼吸聲很輕,蜷曲側臥成一團。她總是這樣睡的,不知這種姿勢舒服,還是比較有安全感?
輕輕幫她蓋好被子,我跑進浴室盥洗,換上昨夜燙好的制服,來到書桌前坐下。
街燈透過行道樹照入,桌面上映著窗花般的翦影。長夜漫漫,難得如此寂靜;夜涼如水,萬籟俱寂裡只有小箏細微的呼吸聲。
桌上擺著段子,那是我寫的「戀愛方程式」。小箏已經開始練了,這陣子每天放學都跟小達約出去練習。小達對我從不在他們練習時出現十分感激,昨天社團課上還特別找機會向我致謝。甚至說「學弟啊,麻煩你去跟小箏解釋一下『雷射槍對戰六脈神劍』的事好嗎?她每天都在問,我實在不好意思跟她講」。
除了他們,其餘各組進度也不錯。校慶補假隔日集合發段子,除了阿強小傑不肯接受修改後的「火上加油」,堅持用原始版本上台外,其餘各組都上了軌道。范胖希特勒的「劉范家」、小光巧怡的「反正話」都不用傷腦筋;阿丹小張、皇上阿龍的「籃球歷險記」與「吹鼓手」練得更勤。他們聽從小達建議,這週起天天跑中青社請傅老師特別指導。阿丹更打算等稍有成績,叫我帶他們「也去魏老師家拜訪拜訪」。
週三開始有公假,我跟小光借吉他社社辦練習「繞口令」。這段真難練,兩人不是吃螺絲就是忘詞兒,我們約好每天至少練一個小時,小光甚至要我早上見面別說早安,改說「吃葡萄不吐葡萄皮」。
演講社那邊巧怡也請了公假。昨天下午小光、我、巧怡、馨馨與宜津約在北一女,借中正樓地下室練習。小光巧怡自己練,我負責盯馨馨宜津。兩個女生誰也不服誰,練功倒是默契十足,想來阿珍早就料到了,之前的擔心根本是多餘的。
四點半放學,我先一步告退,溜到中正樓二樓找小箏。小箏見到我很高興,大大方方地介紹我給同學們認識。這群學姊個個伶牙俐齒,我被虧得滿臉通紅。小箏笑咪咪地作壁上觀,似乎從其中獲得極大滿足。
好不容易從後毅脫身,小箏帶我擠入放學人潮往側門走。路上問起她跟阿珍的近況,小箏表示「反正她不提,我也就當作沒事好了」。
才出校門就看到小達,見我跟小箏走在一起,他有點尷尬地打起招呼。一時我突然很想鬧他,開口說:
「對了,嘉嘉,學長說妳一直在問那個六脈神劍的事,是不是啊?」
小達一聽馬上臉紅,小箏說:
「是啊,他都不肯講。」
「學長臉皮薄,我來說。」我哈哈大笑,搶在小達抗議前,把當時說的「小箏不好追,追上了也不好搞」「小箏不是合適對象」「人家有個傳說中的白馬王子」「想打敗這種對手,簡直就是拿雷射槍對戰六脈神劍」「有形對無形,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那一番話,毫不保留通通說了出來。
小達羞得拔腿就跑,小箏一把抓回他,質問道:
「好啊,死小達,原來你一直私下破壞我跟凱凱的關係喔?」
「冤枉啊,」小達急得手忙腳亂:「妳別聽凱子亂講,那些話都是這學期剛開學說的,當時你們還沒談戀愛,他也不承認喜歡妳啊!」
「所以就搞破壞嗎?」
「我是怕學弟受傷啦,」小達滿臉苦相:「人家那麼單純,哪搞得定妳這種厲害角色呢?要是被妳傷了心,那我們社團的未來又該怎麼辦?」
「好個用心良苦的社長,」小箏哼了哼:「說唱藝術社前途真重要,竟然連學弟私生活也要干涉。那個一直把『學弟幸福就是我的責任』放在嘴上的傢伙是誰?」
「好啦好啦,」小達舉手投降:「妳就饒了我好不好?我哪敢干涉學弟私生活呢?學弟這麼英明,我們這種老骨頭都要跟人家看齊啦。」轉頭向我求助:「學弟你幫忙講幾句話啊,我打不過這個婆娘。」
「我也打不過。」
我哈哈大笑。趁小箏還沒接口,忙道:
「那我先閃了,你好好跟『婆娘』練功吧。」
小達唉聲嘆氣,小箏依舊抓著他,有種老鷹抓小雞的感覺。我轉身正要離開,這才發現總統府前擠滿了人,重慶南路到處都是警察,甚至拉起了封鎖線。
鐵絲網擺紅磚道上,從寶慶路到貴陽街;警察頭戴護具,手持棍棒盾牌坐在蛇籠前方。蒺藜車、消防車、鎮暴車停在路口,數不清的鎮暴警察在介壽公園外待命。校門雖無拒馬卻無法通行,交警指揮車輛改道,人車擠成一團,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場面很詭異。總統府是國家重地,遇到示威遊行進行管制並不稀奇。奇怪的是封鎖區域非常小,平常無論活動規模,最起碼都會圍住懷寧街、寶慶路、貴陽街封與博愛路之間的區域,有時候甚至還會推到公園路那一側,把總統府周邊路段全都劃入管制區,從沒遇過今天這種只封總統府本身,其餘仍舊開放人車通行的狀況。
我一呆:
「學長,這是怎麼回事啊?」
「示威啊,」小達皺眉,藉機掙脫小箏:「聽說是臨時發生的,害我繞一大圈,從愛國東路那邊過來。」
「誰在抗議?」小箏問:「怎麼都沒看到人?」
「鄭南榕,」小達解釋:「應該說是他的靈車。中午來過一次,一堆黨外異議份子突然把靈車開到總統府前面吵鬧,把憲兵殺了個措手不及。」
「什麼叫做『黨外異議份子』?」小箏把臉一板:「小達你講話很威權。民進黨都成立了,你還在那裡黨外黨內的,還什麼『異議』,是跟你的意見不同嗎?不是明天才移靈?」
「明天是出殯,」小達嚇了一跳:「今天只是把遺體送進殯儀館而已,誰知道那些黨外……反對人士突然使出這招,只好臨時動員一堆警察。」
「靈車呢?」
「中午就離開了。」
「那警察還在這裡幹嘛?」
「明天還有遊行啊,」小達一副妳問我我問誰的模樣:「今天是突發狀況,說不定晚上還有回馬槍。這幾天報紙都在講,治喪委員會說什麼也不肯改變遊行路線。我看明天熱鬧了,妳上學也要注意一點。」
「嘿。」小箏不置可否應了一聲,轉頭說:「凱凱,那你別從這裡走了。」
「沒關係,我繞路。」
「你要去哪?」
「本來想去重慶南路,」我打量街上狀況:「我看改去中正紀念堂好啦。你們什麼時候結束?」
「九點。」小達說。
「八點半。」小箏接口:「我們在介壽公園練,九點前過去找你,一樣在劇院咖啡廳嗎?」
「好。」
「那你先走,」她有點不放心:「不要到處亂逛,中正紀念堂說不定也有抗議群眾,小心出意外,別看熱鬧。」
「是。」
我忙道,心想我才不想看這掛「黨外異議份子」胡搞呢,只是這句話不能在小箏面前說,當下告別離開。
傍晚雲層厚,空氣濕氣頗重,彷彿又要下起雨來。中正紀念堂沒什麼人,只有幾輛插滿綠色旗幟、高掛「爭取言論自由」「台灣獨立建國」布條的車子停在路邊。幾個身穿黑T恤、前襟印著「紀念鄭南榕」的人在車邊晃來晃去,有的抽菸有的嚼檳榔,還有人抱著便當正在吃,此外一切平靜,跟平常沒什麼不同。
出殯也能作文章,我心道,這陣子鄭南榕新聞多,從去年出獄開始,沒隔幾天電視上就有他的名字。當時我還在念國中,國三下,剛剛轉進前段班,生活中除了讀書考試、跟小玫談戀愛外,大概只有爸爸第一次回大陸探親,加上蔣故總統經國先生的逝世算是頭等大事。
外頭的世界一天天變化。隨著解嚴與開放黨禁報禁,社會逐漸熱鬧了起來,街頭出現示威遊行,國會殿堂不時有人打架摔麥克風。一些以前沒聽過的人、不能討論的想法或意見,漸漸登上逐日增厚的報紙版頭;街頭天天有遊行抗爭,拒馬一拉就是整條街,從立法院到行政院,從總統府到中正紀念堂,手持擴音器,頭綁布條的民眾站在廂型車上,高聲抗議著那些聽不懂的事情。
鄭南榕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此人不知受了什麼冤枉,剛出獄就發表一系列批評經國先生的文章。有種人家前腳剛過世後頭馬上鞭屍的味道。爸爸難得回家吃飯,一開新聞就開罵,氣得連飯都吃不下。影響所及,這群「試圖顛覆政府」的人,早就是我心目中壞份子的代表,掀起社會動亂的罪人。
隔年我考上成功,鄭南榕開始推廣什麼「新國家運動」。四下宣傳台獨,更在北一女校慶前夕發表了「台灣共和國新憲法草案」,主張撕毀憲法建立台灣國,儼然一副以革命家自居的模樣。此舉驚動社會,主任教官特別在朝會上花了半個小時數落他的罪狀。演辯社更認真,辯論隊全體動員,連續三週在朝會上發表「台獨建國之不可行」「民主須立足於法治」「分裂國土形同叛亂」等演講。搞得無人不知鄭南榕,形象比搶銀行的李師科更差。
亂搞果然出了事。小玫離開台灣前夕,高檢署發出傳票,指控鄭南榕「涉嫌叛亂」,決定將他繩之以法。豈料此人竟然拒絕出庭,窩在雜誌社「自囚」,一邊發表言論,一邊與法院玩捉迷藏。鬧劇演了兩個多月,就在我跟小箏去MTV看「似曾相識」隔天,檢警終於大舉包圍雜誌社,誓言抓他出庭,不讓他光罵人威權,自己卻漠視法治,用逃避的方式試圖躲過國法制裁。
不料,面對司法鐵腕,鄭南榕竟在拘提當天反鎖在雜誌社裡,號稱「國民黨只能捉到我的屍體,不能捉到我的人」,出人意表引燃三桶汽油自焚,一傢伙把自己燒成了焦炭。這下子全國震驚,鄭南榕的名字,也就從「叛亂份子」變成「烈士」了。
四月七日自焚,之後天天有新聞。從遺體到遺孀,從台灣地位未定到建國是否可行,一個人的死亡,催生了無數台獨言論。反對人士決定搞個大遊行,打算扛棺材到總統府示威。治喪委員會堅持不肯申請遊行,府方則表示介壽廣場絕對堅守到底。兩方天天在報紙上叫陣,搞得雞犬不寧。
默默繞過宣傳車,我走進中正紀念堂。明天就要出殯了,屆時不知會亂成什麼樣子。示威遊行總是激情的,群眾拚命拉扯,警方躲在盾牌後推擠。大家都在做什麼呢?想要衝進總統府嗎?衝進去又能怎樣呢?打砸搶嗎?抓李總統當人質嗎?還是乾脆鬧革命,揭竿起義建立台灣國呢?
這就是我不懂的地方。言論自由固然重要,問題是示威遊行真的是個好辦法嗎?每個人都在聲嘶力竭地喊著自己的主張,卻沒有人坐下來討論那些主張或建議。這就是我們追求的民主嗎?鄭南榕的死法很壯烈,姑且不論是以死明志還是畏罪自殺,單就自焚這個行為而論,不也代表了不肯傾聽、不願妥協,缺乏談判的誠意嗎?
望著那些宣傳車,突然覺得這種心態很可怕。只要我的言論自由,卻不在乎你要不要聽。不讓我講就跟你拚了,讓我講我就拿著麥克風嘶吼,喊著一堆缺乏辯證、因果關係不明的口號,喊得整個社會無法安寧。看看宣傳車上那些人,吐檳榔汁者有之,亂彈菸蒂者有之,檳榔汁吐得滿地猩紅,菸蒂在吃剩的便當旁冒著煙。等明天一到,他們就會衝到總統府,高喊「台獨建國」什麼的,儼然一副受害者模樣,熱血沸騰地向前衝。
或許是我不成熟吧,我總覺得這些事情背後一定有某些我不明白的道理。鄭南榕為什麼要自焚?自焚不痛嗎?為什麼他不選擇其他人那樣邊坐牢邊抗議呢?還是他真的在搞叛亂,知道躲不過槍斃,乾脆自我了斷,順便搏取清譽呢?
我很想找人聊聊,又覺得跟誰聊都不對。找小光會被笑,找老二雞同鴨講;小箏更不行,一講保證出事,「言論自由」大帽子一扣,我的言論自由又沒了。
唉,這種時候,大概只能找薇了。
薇從來不會壓抑我的想法,即便意見不同,她也會聽完我的話,陪我討論,提出各種角度來互動,以便建構兩人想法的共同點。小箏正好相反,不是她順著我就是我順著她,兩人從來沒有「平等而不同」的對等關係。不像跟薇相處那麼自在,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沒有任何限制。
我把思考停在此處,不願繼續想下去。她們是不同的,我對自己說,不能擺在天平上比較。溝通方式不要緊,重點是彼此相愛。
問題是,這樣真的好嗎?
宣傳車上掛著「爭取言論自由」,如果言論自由真的是一件值得拋頭顱灑熱血,甚至必須自焚明志的事,那我是否也有把想法表達出來,不用怕小箏、或者任何人不高興的自由呢?
不行呢,我對自己說,跟小箏,最好別提這些事。
突然覺得很生氣,一個叛亂份子的出殯,竟然讓我檢討起跟小箏的溝通方式來了。走進劇院咖啡部點了一杯冰紅茶,我放下書包,望著空無一人的咖啡部發呆。咖啡部裡寂寞安靜,紅茶不知何時送來,杯緣滴著水珠,檸檬片在杯中載沉載浮。像是薇在月光和狗喝的長島冰茶,也像幫小箏畫透視圖當天,她給我的那杯可樂。
薇。
小箏。
我搔了搔頭,討厭,好好的一天,竟然讓我聯想到這些問題。近來總是避免想到薇,卻只因為幾台宣傳車就把我的思緒打回原形。這個鄭南榕真可怕,煽動力強成這樣,難怪政府要抓他,看來也不是沒有道理。
好幾天沒去薇家了,不知又有多少帳單等著繳。幸好天安門那邊緩和了些,否則沒事就擔心,保證早已影響了我跟小箏的關係。
隔幾天就是薇的生日,屆時不知道她會不會跟我聯絡,讓我親口說聲生日快樂呢?當然,這得瞞著小箏,免得又讓她不舒服。
薇離開前提醒我不可以跟小箏提到「懸崖勒馬」的事,我卻在她走的當天就跟小箏說了。小箏表面上不在乎,結果放在心裡想了好幾個禮拜,直到那天在植物園才表達了她的看法。
然而,我卻知道,她並沒有把話說完。
這段時間以來兩人發展迅速,甚至已經發生了肉體關係。然而,薇的存在卻依然是個結,就像馨馨說的,是一條「切線」。小箏嘴上雖說要我跟薇正常相處,我卻知道她依然有著芥蒂,除非跟薇徹底切割,否則我跟她之間永遠有個隨時會引爆的地雷。
這就叫做「言論不自由」嗎?
不,這麼想對小箏不公平,我告訴自己,戀愛是排外的,錯的人是我,一切都是因為我忘不掉薇,無法割捨那段浪漫的、長空碧海中發展出來的感情造成的。小箏什麼錯都沒有,只是一心一意愛著我而已。
問題是,誰又能忘掉薇呢?我們經歷了那麼多,就算她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好了,我也沒辦法就這麼「忘掉」她,當作沒這個人呀。更別提她還要回來,我還保管著她的家、騎著她的車,拿著她的提款卡。
盯著杯子想心事,回神時冰塊已然溶解,杯緣水珠蒸發得乾乾淨淨,玻璃杯中分成兩層顏色,下層是紅茶,上層是透明的水。這才發現錶上顯示著八點二十分,進來時才五點半,一晃眼間已經八點出頭啦?劇院咖啡部生意不好,一向沒什麼人,時間在胡思亂想中流逝,我竟然發呆了兩個多小時。
訝異間,我下了個決定。
等小箏出現,我要跟她徹底講清楚,不能再讓薇變成兩人之間的障礙。沒錯,我依然愛著薇,這是不能否認的事實,小箏心知肚明,但我跟薇之間已經結束了,我要讓小箏清清楚楚知道這一點,不能打迷糊仗,否則只是把問題延後,就算今天好好的,明天一樣要出問題。
時間過得好快,還沒想好如何開口,小箏已經出現在咖啡部門口。一身整齊制服,臉上掛著微笑,像是期待著我,又像有什麼開心的事,快步向我走來。
這一瞬間,我又不知道該怎麼講了。
「凱凱,」她走到身邊:「沒等很久吧?」
「呃,沒啊。」我回過神來,忙道:「這麼快就結束啦?」
「練完了嘛。」小箏拉了張椅子坐下,把書包放在裙子上:「小達約我吃飯,我怕你沒吃,就要他自己先走了。你吃過了嗎?」
「還沒。」
「我就知道。那我們先去吃東西,省得餐廳都關門了。」她一笑起身,見我坐著沒動,疑惑道:「咦?怎麼啦?」
「啊?沒有啊。」
「真的嗎?」她望著我:「你看起來很悶,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沒有,」我忙道:「我好得很。」
「好得很才怪。」她一笑坐下:「滿臉寫著有事,你的樣子很呆呢。來,有什麼事情,說給小嘉嘉聽聽不行嗎?」
「唉。」
我暗暗嘆氣,今天的她特別可愛,我怎麼能跟她提起那些事呢?幾個念頭在心裡一轉,開口道:
「好啦,我講。其實都是小事,只是想知道妳的看法而已。」
「嗯,那你問。」
「要怎麼講呢,」我迅速組織一下,決定先扯鄭南榕:「這麼說吧,下午總統府前不是有警察嗎?」
「是啊,怎麼了?」
「上次在我們學校,妳說過鄭南榕很偉大,對不對?」
「偉大?」小箏一怔,搖起了頭:「沒有啊。我說的是這個人很堅持他的理念。鄭南榕怎麼了?」
「所以妳贊成他的『理念』?」
「這個嘛,」小箏搖頭:「沒有,我不贊成。」
「咦?」
「對啊,我不贊成。」小箏笑了起來:「怎麼啦,你以為我很喜歡鄭南榕嗎?沒有沒有,他的理念我一點也不贊成。叫你們嚴肅是一回事,並不代表我覺得他是對的,偉大什麼的更談不上。」說著推了我一把:
「怎麼了,剛剛都在想這件事啊?」
「呃,是啊。」
「想這些做什麼?」
「其實只是隨便想想啦,」我心下疑惑,她的態度讓人摸不著頭腦:「那妳上次還那麼嚴肅,什麼殺生成仁,三生有幸的,原來也不贊成台獨啊?」
「我是要你跟馨馨不要亂開玩笑,甚至拿這種事情來賺錢,」小箏輕嘆一聲,認真地說:「言論自由是民主社會的核心價值,鄭南榕自焚的決心我很佩服。問題是我並不贊成台獨,更不贊成不循體制進行抗議。不過人家既然自焚了,那就表示不是隨便講講的,而是真的打算以死明志,這樣的烈士應該受到尊重,所以提醒你們嚴肅一點,只是這樣而已。」
「所以妳不贊成台獨?」
「對,我不贊成。」
「那針對鄭南榕在吵的言論自由呢?」
「言論自由很重要,你不該說人家在『吵』,」她正色道:「然而也要受法治制約。人民有表達意見的權力,卻也必須為自己的言論負責。如果台獨是非法的,那就不能鼓吹,鼓吹了就要接受法律制裁。示威遊行也是這樣,申請了就去示威,過程也不能有暴力,這都是一樣的道理。」
「所以鄭南榕應該受法律制裁,而不是自焚?」
「自焚很痛呢,最好不要吧?」小箏皺眉:「至於該不該接受法律制裁又是另一回事。我不懂法律,台獨是不是非法的我不知道。報紙上說他『叛亂』,指的應該就是搞台獨的事情。問題是台獨不一定是非法的,要是沒有規定,那就可以講,這叫言論自由,政府不該抓。反過來說,要是真有規定,或者他為實現台獨做了什麼叛亂的事,那就必須繩之以法。這就是我對整件事情的態度。」
「台獨不是非法的嗎?」
「我不知道啊,」小箏聳聳肩:「那只是個想法吧,依我看不能算是非法的事。公民課上主任也講過,其實我們國家也沒有法律規定不能提倡共產主義,只是大家都不喜歡共產黨,所以共產主義『銷路』不好。如果連共產主義都不算非法的,那麼講講台獨又有什麼了不起的呢?」
「主任?」
「丁主任啊,」小箏一笑:「滅絕師太,她是我們公民老師。原來你不知道。」
「她幹嘛跟妳們講這個?」
「嗯,好像是教到憲法吧,我忘記當時在上什麼了。」
「嘿,她還真敢說。」
「她敢說的多了,」小箏點頭:「她還說了一個台大哲學系的故事。那件事情發生在我出生的那一年,台大有個教授叫做陳鼓應,當時報紙上有篇文章說應該給政府更大的權力來反共,他覺得這樣很不好,在某個座談會上批評了幾句,結果跟一個所謂的職業學生吵了起來。後來那個學生被記過,跑去找台大校長密告,說陳鼓應的思想有問題,跟共產黨呼應還是怎樣的。把事情越搞越大,後來連警備總部都出動了,跑去搜索教授的家,幾個教授受牽連,十幾年嘍,直到今天還不能回台大教書。」
「怎麼會這樣?」我訝異不已:「那這跟台獨有什麼關係?」
「跟台獨無關,跟共產黨有關。」小箏解釋:「主任說當時中共在搞什麼『批孔』,國民黨長期覺得台大學風太自由了,藉這件事栽贓台大,說他們批評政府反共,有提倡共產主義之嫌。其實目的是為了打擊台大自由學風,讓台大不敢宣傳跟政府立場不同的學說。」
「嘿。」
「所以了,」小箏續道:「主任要我們多看報紙,多用自己的角度來觀察社會上的事。主任自己很愛國,更討厭共產主義,卻用這個故事提醒我們。她說只有經過討論、辯論才能知道真理,要我們不要隨便接受教條,這就是言論自由的重要。」說著嘻嘻一笑:
「當然啦,她自己也很專制的,我們誰敢跟她囉嗦什麼言論自由呢?台獨就更別提了,她連看到門口有人抗議都會生氣,所以我看也只是說說,真要問她的意見,說不定也會聽到什麼『叛亂份子』的評語。」
「那不是言行不一嗎?」
「老師也是人啊,教我們自由思考,並不代表她沒有自己的想法,她思考她的,我們思考我們的,或許結論不同,不過精神是一致的。」小箏點點頭:「至於台獨什麼的,其實我也不懂這些事情到底誰對誰錯,不過叛亂的大帽子真的不能隨便扣在人家頭上。你想想看,要是國民大會開個會,重新定個國號,或者把台獨寫進憲法裡,那台獨還能算是非法的嗎?」
「這種事情真的會發生嗎?」
「或許不會,不過會不會不是重點。」
「為什麼?」
「國民大會的確有這個權力,只要按照遊戲規則,他們就『可以』這麼做,我在說的只是法治的角度,並不是在討論台獨或其他議題的可行性。」小箏認真解釋:「再說了,這也不能說是沒有先例。加拿大魁北克獨立運動,那就是民主的,前兩年主張獨立的黨派還贏了好幾次選舉呢。北愛爾蘭新芬黨也是這樣,可惜他們跟北愛爾蘭共和軍搞在一起,北愛爾蘭共和軍是恐怖份子,那就是叛亂,也就不受民眾支持了。」
「妳知道得真多。」我睜大眼睛,原來小箏肚子裡有這麼多墨水:「這都是滅絕師太說的?」
「不,這些是我爸爸講的。」小箏笑道:「他是歷史系教授,以前常聽他講,這兩年自己住就聽不到啦。」停了停又說:「講遠了。反正獨立只是一種意見,有言論自由就可以跟國民宣傳。如果大家都覺得這種意見很拜託,那就被邊緣化了,路邊吵鬧沒人理會。運氣好被大家接受,那就能夠合法達成目標,自然就沒有叛亂問題了。法律是可以修改的,憲法都能增修條文,甚至還能凍結,我覺得跟『叛亂』是兩回事。」
「那鄭南榕真的有叛亂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或許有或許沒有,只能等公開審判才知道。」小箏輕嘆一聲:「不過現在也不能追究了,人死了就不能審判啦。這很困擾你嗎?」
「困擾說不上,」我忙道,橫豎只是藉口,應該趁早結束話題:「只是看到街上那些人,胡思亂想一番而已。」
「那就是了,別因這種事情傷腦筋呢。」她點點頭:「我們知道得太少了,除了報紙就是學校上課講到,說不定全是片面資訊,偶爾想想沒關係,傷腦筋就划不來了。不過,」她微微一笑:「其實我也很喜歡跟你討論這些,你這個人可愛可愛的,平常我都盡量不要跟你講太過嚴肅的事。只是我總覺得我們不該光談戀愛,兩個人在一起還要互相進步。偶爾聊聊這些事,說不定對感情也會有點幫助,你說是嗎?」
「呃,嗯。」
我點點頭,心裡愧疚不已。小箏的態度出人意表,跟之前想的完全不同。突然發現我對她的認識很膚淺,平常只看表面,什麼長得漂亮或者儀態端莊之類的,從來沒有認真瞭解過她,聽她的想法、陪她聊聊她有興趣的話題。
換句話說,原來我喜歡的,只是一個漂亮的她而已。
想到此處心裡滿是罪惡感,我侷促不安地說:
「嘉嘉,謝謝妳這麼說,之前是我誤會妳啦。」
「誤會?」她一怔,笑得更開心了:「你說上次在成功嗎?不會不會,這點小事有什麼好誤會不誤會的?當時我沒講清楚,倒是馨馨被嚇壞啦,你找時間幫我跟她解釋幾句,省得被人家覺得學姊很兇就不好了。」
我點點頭,疼惜地牽起她的手,不知如何作答。
「怎麼又不說話了?」小箏偏起頭看著我:「你的表情真好玩,咬著嘴唇,一個純情少男的樣子。給人看到了說不定覺得你在跟我表白呢。」
「如果可以,」我不禁說:「那我還要跟妳表白一次。」
「呵呵,不用啦,」她望著我,紅紅的臉像是泛著光:「嘴那麼甜,人都已經是你的了,還要表白什麼呢?上次你忽然跑出來,我站在那裡緊張得什麼話都不敢說,這種經驗只要一次就夠了呢。」
我被看得十分害羞,下意識轉開視線。小箏一笑,親了我一下:
「好啦,別臉紅了。趕快找點東西吃吧?」
「嗯。」
我如獲大赦,起身買單離開。
九點出頭,外頭已經沒有什麼人了。廣場上濕氣很重,月亮在雲霧中泛著朦朧不明的光暈。中正紀念堂附近本來就沒有什麼店家,此時只有平林新月還開著。我們牽手走出大孝門,踏過整排安靜的街燈,走在無人的寧波東街上。
小箏心情很好,手心卻依然冰冰涼涼地。百褶裙在風中擺動,有種比平常短了些的錯覺。她總是乾乾淨淨的,整天下來衣裳上連個皺摺都沒有,到底她是怎麼保持整潔的呢,我不禁好奇。
來到平林新月,我們找了個騎樓下的露天座位,小箏拿出衛生紙擦椅子扶手,一個短頭髮身穿大學服的工讀生送來菜單。夜裡的風很涼,桌上鋪著露水;露天座位很暗,桌上有個沒有點燃的小燭台。
我掏出打火機點亮蠟燭。小箏一笑,融融燭火在她臉上映出明暗有致的微光。這一晚過得很快,有種才剛開始,還有很多事情要做的感覺。
東西送來了,毛豆厚片蘿蔔糕加義大利麵,還有一杯魚缸也似的珍珠奶茶。工讀生貼心地給了我們兩根吸管,小箏卻把其中一根拿走,放進書包。
我們邊吃邊聊,用同一根吸管喝著甜甜的珍珠奶茶。小箏接續適才話題,講了一堆關於滅絕師太的趣事。她說丁亞雯身為訓導主任,平常卻不准同學在她的課請公假,又說傳聞她有意爭取下一任的北一女校長職務,等現任校長退休,「說不定以後主任就會變成校長啦」。
「哦?」我一怔:「那妳們還有好日子過嗎?」
「主任人很好的。」小箏搖頭:「不都說演什麼像什麼嗎?或許當訓導主任的她很嚴格,課堂上人家可是個很有耐心的老師呢。學姊也說了,以前我們學校對社團活動的態度很保守,還是靠她支持,才有今天的發展。」
「我覺得妳們還是很保守。」
「那要看跟誰比,」小箏笑道:「都像成功那樣亂七八糟的,只怕我們學生也不願意吧。」
「嘿,我們哪有亂七八糟的?」
「哪沒有,光一個選舉就搞得天下大亂啦。」
「選舉嘛。」
「對了,說起選舉,你們什麼時候要選?」
「代聯會選舉在下學期,時間還不知道。」
「我問的是說唱藝術社。」
「喔,」我想了想:「嗯,五月三十一,最後一次社團課那天。」
「你準備了沒?」
「準備?妳說拉票嗎?」我笑了起來:「那有什麼好準備的,就當天直接提名投票而已啊。」
「這麼有把握嗎?」
「最多只有阿強要爭,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聳聳肩:「我們社團高一人數比高二多,這還是扣掉阿強自己的結果。高一沒人會投他啦,光憑這個我就穩贏了。」
「咦?」小箏一怔:「小達今天跟我說,你們高二比高一多喔。」
「或許吧,我沒看過社團名冊,他說是就是。」我無所謂地說:「即使如此也沒關係,高二都嘛海鷗,平常來一半就了不起了,再說會來的都是比較關心社團發展的,那也就不會投給阿強啦。」
「小達好像有點擔心。」
「他什麼都擔心,妳別聽他的。」我笑道:「他也擔心妳對什麼六脈神劍的事情不高興呢,結果妳有不高興嗎?妳又不是不認識他,中新友誼之夜那天他也擔心,知道我跟小光去妳們校慶還大翻臉,最後還不都搞定了?」
「嘿。」小箏嘖地一聲:「你好意思吹牛,小達說那天一開始你們狀況很糟,後來惡補了好久。是不是這樣?」
「那叫臨場變化,什麼叫惡補?」我哼了哼:「狀況糟也是被他碎碎唸搞出來的,小光本來就受不得人家講,他一囉嗦小光就生氣了,『狀況』哪還好得起來?」
「好好好,你對你對,我不跟你爭。」小箏一副拿我沒辦法的模樣,笑道:「就是愛吹牛,都嘛別人有問題。我只是提醒一聲,選舉的事還是稍微用點心,別出什麼意外才好。」
「唉,好啦,我知道了。」
「真是的,說你幾句就嘆氣,還好意思說小光。」
小箏柔柔地笑著,像是回到了當時的「最漂亮學姊」。我想起那些才離開不遠的日子,莫名有點五味雜陳。她把話題扯開,隨口問了幾句代聯會的八卦,之後又聊了一些別的,也就不再提選舉的事了。
晚風襲襲,兩人邊吃邊聊,不知不覺過了十一點。平林新月開始收拾,我們也買單離開。我送小箏回宿舍,看看天氣大概還不會下雨,約好夜裡見面後騎車趕回家,等午夜一過,又溜出家門跑去找她。
騎在深夜的台北街頭,後視鏡上鋪著一層水氣。我心想明天的雨一定不小,看來應該把車停在小箏宿舍的騎樓下面。她會不會認出這是薇的車呢,我又想,雖然我們談過這件事,不過沒事幹嘛刺激她,還是放遠一點比較好。
這麼想著雨就下來了,一開始只是毛毛雨,下著下著越來越大,雨點打在臉上隱然生疼。我把車停在路邊,打開置物櫃想起雨衣忘在小箏那裡,無奈只得戴上安全帽,冒雨加速前行。
停好車全身濕透,雨卻也停了,我一邊埋怨一邊上樓。先按電鈴才開門,只見小箏尚未換下制服,手裡捧著一壺熱騰騰的茶:
「咦?凱凱,你淋雨來的啊?」
「呃,是啊。」
「糊塗蟲,雨衣老是忘記拿。」小箏搖搖頭,表情自然,不像有什麼聯想:「趕快進來吧,睡衣在上鋪,你先換了省得感冒。」
「是。」
我忙道,關門鎖門,走到書桌前放下書包。
小箏把茶壺放在桌墊上,走去床邊幫我拿了睡衣,遞給我說:
「外頭雨很大嗎?」
「大歸大,下一下又停了。」
我說,見她沒有打算離開的樣子,只得當著她的面把衣服脫下,三下兩下快速換上睡衣。
小箏看得很有趣,搖搖頭接過濕衣服,要我自己先坐,從衣櫃裡拿了兩個衣架,一邊幫我晾制服,一邊說:
「凱凱,你夜裡騎車,還是要小心點呢。」
「我知道啦,」我搔搔頭:「路上沒什麼車,其實蠻安全的。」
「車子少開得才快,夜裡騎車比白天危險。」她說,看看手中的衣服,嘆了口氣:「真是的,小朋友一個,才換的新衣服就這麼濕啦。幫你燙一下好了,省得衣服皺皺變成乞丐啦。」說著攤開一個鐵架燙馬,拎著熨斗插上電,等了半晌,開始幫我燙衣服。
我坐在一旁看她燙,兩人一時沒講話。我打破沉默:
「對了,妳怎麼還沒洗澡啊?」
「我在等你啊。」她望著冒著蒸氣的衣領:「我在裡頭聽不見門鈴,說不定你會在外頭傻等。再說啦,」說著一笑:「傻凱凱,既然你會來,人家當然要你陪著洗啊。」
「呃,」我臉一紅,聽她說得甜蜜,放輕鬆了些:「不好意思,我自己先洗過啦。」
「不要緊,坐在旁邊陪我也好。」
她微笑著說,翻過衣服,燙起上衣的背面。
小箏燙得很認真,衣領袖邊,口袋車線,每個地方都燙得很仔細。上衣背後三條線,褲管前後兩條線,比媽媽燙得還整齊。只不過是件卡其服,被她一燙,反而有種乾洗回來的感覺。
尤有甚者,制服上繡著學號,她沒有直接燙過去,反而用熨斗前端尖尖的部分繞著燙,讓字樣邊緣都是平平整整的。忍不住瞧瞧她的胸口,只見「北一女中」四個字下方有點皺,看來她平常也沒有燙得這麼仔細,是特別為我多做的。
「嘉嘉,」我開了口:「這樣就行了吧?」
「嗯?」她應了一聲,手上不停:「你說什麼?」
「我是說,學號那邊就不用講究了吧?」
「呵呵,你發現啦?」她笑咪咪地抬起頭來:「凱凱,我以為你不會注意到這種小事的。沒關係,這樣燙很好看,一下下就好。」
「妳平常有這樣燙嗎?」
「嘿,人家有胸部呢。」
她臉一紅,低下頭不再理我,繼續燙著學號邊緣。我聽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只得乖乖保持沉默,就這麼一路望著她把衣服燙完,收好鐵架跟熨斗。
我跟在她身後,等她把事情忙完,摟著她說:
「嘉嘉,謝謝妳。」
「不用呢。」
她輕輕地說,掙脫我的懷抱,帶我走進浴室。
小箏浴室不大,浴缸很小,掛著一片塑膠浴簾。她打開熱水,走到洗臉盆前脫下隱形眼鏡,轉身對我一笑,解開裙子暗扣,在我面前寬衣解帶。
我嚥了口口水,只見她逐步褪去整齊了整天的制服。她脫一件交給我一件,隨著百褶裙、綠制服,姣好的胴體漸漸展露,雪白的內衣褲與潔淨的短襪,帶著體溫,一一來到手中。
四周暖暖地,飄著她的香氣。
再度赤裸的她,輕笑著走進淋浴間。
她沒有拉上浴簾,大大方方地在我的注視下洗澡。熱騰騰的蒸氣飄得到處都是,肥皂泡在滑膩的肌膚上飄落,我滿手衣服站在原處,看著美艷的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沒戴眼鏡的她,視線朦朧不明。
一旁的我,看得清清楚楚。
她的臉很紅,不知因為羞澀,還是因為滾燙的熱水。小箏撫摸著夢幻的身軀,像在跳舞,又像驕傲地展露著自己,讓心愛的情人盡情欣賞。
她洗得很快,沒過多久就洗完了,裹著毛巾離開浴室,走到外頭換上睡衣。我一直抱著她換下來的制服,她笑著接過,順手扔進洗衣籃。
明天還要上課,我們不能不睡了。陪著她吹乾頭髮,整好書包,小箏說:
「凱凱,你睏了嗎?」
「還好,不過也該睡了。」
「呵呵,我還不想睡呢。」
她笑著關上燈,牽我在床上躺下。我正要抱她,就聽她說:
「急什麼,我們都沒脫衣服呢。」
「穿著睡也不錯啊。」
「才不要。」她笑了起來:「你這個小色鬼,剛剛有沒有很興奮?」
「呃。」
「那還假正經?」她轉身面對著我,柔軟的聲音透在被窩裡:「那你說,想不想要人家?」
「當然想啊,只是怕妳累。」
「累了才好睡,」她的聲音帶著羞澀:「來,把小嘉嘉累壞喔。」
我心中一甜,捧起紅噴噴的臉,迫不及待地,又吻起了她。
被窩黑暗又溫暖,小箏的體香瀰漫在身邊。我們褪下彼此衣物,釋放肌膚接觸親密的對方。少了視覺的感官比平日更敏感,洗過澡的她有種吹彈即破的感覺。我壓著她輕巧的身軀,她緊張地圍住我的腰際,一陣顫抖過去,我們再度結合。
小箏摟著我,粉嫩的雙腿夾得好緊;相貼的胸脯傳來厚實的觸感,喘息聲在耳際響個不停。今晚的她比平常更性感,像是愛我愛得更重了些,又像捨不得這一天,想要就此纏綿下去,用盡每分力氣一般。
我們換著姿勢,怎麼也不肯與對方分離。我想去拿保險套,她軟語哀求,手中卻抓得更緊。外頭又下雨了,雨聲滴滴答答打在窗上。我們越來越快,彷彿這一夜就要結束,明天馬上就要來臨一般。
結束後她很快就睡著了,睡得好香,小小的身體又暖又軟。我感受著她的氣息,迷糊間不知何時也睡著了。醒來時才發現,原來自己才睡了一個多小時而已。
起身坐在書桌前,空氣中彷彿凝滯著適才的氣息。不覺天已透亮,鳥鳴聲中周遭逐漸清晰。小箏嗯了一聲,翻身裹緊被子,我回床上躺下,見她微睜雙眼,惺忪的臉上滿是甜蜜的笑:
「凱凱,你醒啦?」
「剛醒,」我摟起她:「乖,妳繼續睡。」
「現在幾點了?」
「不重要。」我拍著她的背脊:「還早,再睡一下,別醒了呢。」
「嗯。」
她低聲應著,闔眼睡去,臉上依然是滿足的笑容。
.
六點十分。
醒來時小箏已經換好制服,一身綠衣黑裙坐在床邊。我被她拉起床,揉著眼睛走進浴室。剛才又睡了一個多小時,畢挺的制服又皺了,我拉了拉毫無改善,輕嘆一聲,也就只能放著不管。
漱洗完畢吃早餐。今天的餐點比平日更豐盛,地瓜稀飯加小菜,還有兩個漂漂亮亮的荷包蛋。半生的蛋黃晶瑩剔透,全熟的蛋白邊緣微焦,還帶著一圈漂亮的金黃色邊緣。
我還沒醒,小箏也沒睡夠,兩人望著對方,小小的宿舍洋溢著慵懶的幸福。外頭還在下雨,陰沉中帶點壓力;餐桌上開著燈,黃色的燈光比平常更暖了些。
這是個愉快的早晨,緩慢又安靜,天地之間只有雨聲。我跟小箏像是一對新婚小夫妻,在清涼的空氣中享受著甜蜜的氣氛。
今天是禮拜五,也是鄭南榕出殯的日子。我想起這件事,放下筷子說:
「對了,妳上學會不會有問題啊?」
「你說遊行嗎?」小箏搖頭:「應該不會,這是出殯呢,大概沒那麼早。」
「不會管制嗎?」
「有也沒關係,我穿制服,警察會開缺口放我們通行。」她一笑:「這就是穿制服的好處,不像北師專他們,或者在法院上班的人,都要憑證件才能通行。」
「以前有過類似狀況嗎?」
「有啊,」她點點頭:「去年有一次農民抗爭,那次規模好大,從這裡一直管制到台北車站,聽說你們學校還要靠鎮暴警察開路才能放學呢。」
「這麼激烈?」我睜大眼睛:「成功那邊也管制得這麼厲害嗎?」
「是啊,那邊不是有立法院?」
「立法院是一回事,」我搖搖頭:「會去立法院的都是小意思,針對特定事項,幾百幾千的規模都不大。大型抗爭多半跑總統府,不然就去中正紀念堂,很少會來成功這邊。」
「原來如此。」
「那次有人受傷嗎?」
「有,連警察都有送醫院的。」小箏回憶:「當天放學外頭還在鬧,學校開側門讓我們走。幸好整條重慶南路都是管制區,一路延伸到官邸那邊,我一直走到南海路才離開管制區。」
「那不錯嘛,」我不禁好笑:「軍警保護下課,就算總統也只有這樣的規格。」
「我是總統鄰居啊,」小箏理所當然地說:「阿珍可慘了,她要去南陽街打工,重慶南路過不去,只好從法院繞西門町。走了半天發現北門那邊全是人,管制區又只准出不准進,警察說什麼都不讓她穿過重慶南路,最後繞了一大圈走中正紀念堂。」
「成功沒?」
「沒,」小箏一笑:「中正紀念堂也堵住了,景福門旁邊擠得滿滿的。除非救護車,否則連台大醫院也進不去。」
「那只好回去了?」
「才沒有,」小箏搖了搖頭:「換成我就會放棄啦,反正當天補習班大概也沒幾個人去。阿珍很拚的,不讓她走她偏要走,你猜後來她怎麼到的?」
「不知道,怎麼到的?」
「她跟人家借布條綁在頭上,混在群眾裡喊口號,」小箏佩服地說:「還穿制服喔,如果被學校知道一定要記過啦,結果真的給她擠到公保大樓附近。之後就簡單了,布條拿下裝沒事人,這就來到南陽街啦。」
「哇塞,」我拍手大笑:「真有她的,到了都幾點啦?」
「六點半,正好趕上。」小箏搖搖頭:「十幾分鐘的路走了一個多小時,聽說路上還有群眾對她叫好呢。人家大概沒想過北一女學生還會跑去幫忙抗議,我真擔心她被記者照到,回學校死得難看。」
「後來沒事吧?」
「沒事。不過這人大嘴,回學校講講講就傳開了。消息傳到訓導處,教官找她囉嗦。阿珍解釋說是去打工,又被唸了一堆什麼高中生不要打工之類的,就這樣打發了過去。」
我想像阿珍的模樣,忍不住也笑了起來。小箏續道:
「嗯,不講她。等一下我們分開走,今天你就別送我去了。」
「不是說沒關係嗎?」
「沒關係是一回事,管制範圍不知道有多大,你自己不要遲到了。」
「嗯,那也是。」我想了想:「那下午怎麼辦?我跟巧怡約好要去妳們學校呢。」
「今天就別來了,我去跟她說,安全還是最要緊的。」
「好,那我也跟小光他們講一聲。」
兩人做好約定,繼續吃飯,不再討論這個話題。
七點左右出了門。外頭雨還不小,滿街建中學生都撐著傘。看樣子沒辦法騎車了,我打起小箏買的傘,她鑽進傘下,在雨中走到重慶南路。
管制已然開始。封鎖線從官邸延伸,鐵絲網橫越南海路天橋。鎮暴警察聚在騎樓下著裝,交警冒雨指揮交通,行人從人行道溢出,被摩托車擠得險象環生。
小箏皺起眉頭:
「凱凱,看樣子只能送到這裡啦。」
「唉,」我不放心地說:「那妳要小心,放學怎麼見?」
「乾脆直接回我宿舍?」
「看情況,說不定我那邊也有管制。」我考慮半晌:「這樣,我們拿金橋當連絡站。妳確定情況之後打到咖啡部留言,我也這麼做,如何?」
「呵呵,那還真方便呢。」
「我跟他們交情好嘛,」我點點頭,補充道:「找一位姜小姐,要是她沒接,那就找二樓外文書部的小杜小姐。講我的名字沒用,她們都叫我『成功小弟弟』,妳就這麼叫好了。」
「嘻嘻,成功小弟弟。」
小箏頑皮地一笑,撐起自己的傘,往封鎖線走去。
我不大放心,在原地看了一下。只見她走到封鎖線旁,兩個警察拉開鐵絲網,護送她從開口鑽進去。這還挺辛苦的,我心想,學校是不是該放個「示威假」呢?當下轉身離去,往成功的方向前行。
雨天管制,加上交通黑暗期,沿路擠得水洩不通。到校時剛過八點,糾察隊卻沒有記遲到。這是我們學校的體貼,遇到抗議活動停止處分,算是十分人性化。
雨天校園很暗,整排教室都開著燈。走廊上一片溼漉,樓梯走得膽顫心驚。今天不用升旗,同學遲到得很誇張,第一堂上課了還有人衝進來,有種趁管制晚點出門的感覺。
昨夜沒睡好,腦袋昏昏沉沉地,跟小光交代下午不去北一女,打著瞌睡一路混到午餐時間。整個上午外頭都很安靜,彷彿沒有任何示威遊行一般,雨聲響在窗邊,空氣帶點濕氣,瀰漫滯悶的味道。
吃飽繼續睡,中間被老師叫醒過幾次,坐下後依然醒不來。就這麼捱到放學,我揹起整天沒動的書包,跑到一樓用公用電話撥去金橋。電話剛響就被接起來,姜小姐一聽是我,「你等一下」,二話不說把電話扔在一旁,不久後聽筒裡竟然傳出小箏的聲音。
「喂,凱凱啊?」
「咦?妳怎麼在那邊?」我一呆,看看錶才四點二十分:「北一女不是還沒放學?妳怎麼跑去金橋了?」
「我有公假啊,」她的聲音帶著笑意:「最後一堂自習課,我就先出來了。很聰明吧?」
「門口沒管制嗎?」
「有,所以要繞路。」她解釋:「今天管制區不大,博愛路可以通行,再說我又穿制服。你要不要過來找我?」
「我過得去嗎?」
「可以,你走館前路,台北車站那邊沒有管制。」
「好,我馬上到。」
我連忙收線,動身離開學校。
沿路尚稱平靜,除了立法院門口有台獨人士拉布條,其他地方都跟平常一樣。想來出殯已經結束,也算雷聲大雨點小了。
雷聲大不大很難說,雨點卻當真不小,走到金橋附近褲腳全濕了。我在騎樓下收傘,就見許多頭綁黃絲帶,身穿「紀念鄭南榕」字樣T恤的人,有的抽菸有的正在嚼檳榔,正在路上晃來晃去。
不只如此,隱約中遠方也傳來擴音器的聲音。聽起來像喪葬音樂,有人拿著麥克風大聲講話,卻不知道聲音是從哪裡傳出來的。由於下雨加上距離很遠,我聽不見對方在講些什麼,只覺得語氣十分沉重,不像平常那麼慷慨激昂。
原來還沒結束,我心道,收了傘走上二樓。只見小箏坐在我的位置上,桌上擺著課本,還有一壺剛喝完的水果茶。
「嘉嘉,我來啦。」
「嗯。」小箏抬起頭來,收收桌上的東西:「你還蠻快的。怎樣,路上還好吧?」
「沒什麼。」我搖搖頭:「外頭還沒完啊?」
「是啊,沒那麼快。」小箏說:「剛剛聽過廣播了,早上在士林廢河道出殯,隊伍兩點左右才出發。我猜靈車才剛到吧。」
「沒出事嗎?」
「好像沒有,大家都很自制。」小箏停了停,似乎在決定什麼,半晌後忽道:
「凱凱,你肯不肯陪我過去看看?」
「看人家示威啊?」我嚇了一跳:「喂喂喂,妳不是說別看熱鬧的嗎?過去看什麼啦?」
「我想看一下。」她說:「也沒特別想看什麼,就只是看一下而已。你願意陪我嗎?」
「那邊不危險嗎?」
「我剛剛偷看過,不危險。」小箏搖頭:「人倒是不少,不過都被警察堵在外頭。我們別跑太近,從新公園隔著鐵欄杆看,這就不危險了。」
「那邊可以進去嗎?」
「可以。」小箏點點頭:「公園路是封鎖的,不過我們在封鎖區內,從露天表演台小門進去,現在過去正好看到靈車。怎樣啦,要不要陪我去?」
「唉,靈車有什麼好看的?」
我暗暗嘆氣,見小箏有點迫不及待,心知無法拒絕,只好點了點頭。
小箏的表情很奇異,睜著大眼,有種馬上就要目睹歷史現場的緊張。只見她迅速收好書包,牽我快步下樓,手心冰冰涼涼地,還冒著一點薄汗。
兩人走進新公園。外頭雨小了些,我們都沒打傘,毛毛雨飄在身上,水珠在髮梢上灑了一層白露。
公園不時出現黑衣群眾,擴音器中男子口操台語,聲音越來越近。露天表演台後是個樹林,林間有個兒童遊樂區。遊樂區旁是介壽路側門,沿著側門繼續走,就是新公園最接近公園路的角落。
圍牆是鐵欄杆,裡頭站著兩三個警察。我跟小箏放緩腳步走過去,他們看了我們一眼,沒有阻攔。
鐵欄杆內是花圃,花圃裡沒有什麼花,倒是有幾棵鬱鬱蒼蒼的大樹。樹下盤根錯節,花圃內黃土泥濘,沒有多少可以落腳的地方。我們來到欄杆邊,小箏左右看看,踩著樹根走到欄杆邊。步履輕巧,一點泥水都沒有沾上她的皮鞋。
欄杆滴著水,蒼翠無風自動,樹梢映在陰沉的天色裡,在雨中沙沙作聲。
鐵欄杆外就是封鎖線。我們定神一瞧,只見一道蛇籠滾地而去,鐵絲網佈滿倒刺,小小的銀色蒺藜在雨中閃耀,利刃後方站著一排排數不清的鎮暴警察。介壽路上停著六輛噴水車,封鎖線一直推到公園路口。
以封鎖線為界,總統府前一片冷清,雨中的馬路漣漪盪漾,積水在天光中襯著無人的寂靜。另一頭是成千上萬的群眾,外交部前萬頭攢動,宣傳車縱列排開,後方則是今天的主角:鄭南榕的靈車。
小箏放鬆握著的手,靠在我的肩頭。
靈車是一台卡車,花車也似地被鮮花包覆得看不清車體。遺照是黑白半身像,鄭南榕頭綁布條、身穿西裝,側著身子望向遠方。其後是木頭棺材,高置靈車上方,在雨中顯得閃閃發亮,像是舞台上的主角,在聚光燈照耀中悄然現身。
莫名地,場中十分安靜。宣傳車喇叭雖響,卻有種十分單薄、中氣不足的感覺。
雙方都很克制,群眾擠到鐵絲網前停了下來。儘管後方不斷推進,前方卻紋風不動,有人甚至坐在地上,離鐵絲網兩三公尺與警察遙遙相對,壁壘分明又井然有序。
鎮暴警察手持盾牌站在鐵絲網後方,既不推進,也沒有後退的意思。都被人家殺到總統府了,這就是最後一道防線,只要群眾再進半分,那就是一場大戰,毫無商量餘地。
小箏緊閉雙唇,定定望著遠方。
忽然間,前排開始動作,一小撮人試圖拉開鐵絲網衝進封鎖線。他們用手拉、用腳踹,不時受傷退下,後方卻立刻有人遞補上前,試圖破壞這道鋼鐵圍籠,讓隊伍繼續前進。
鎮暴警察依然不動,全神貫注,準備接戰。
血肉之軀無法突破,有人拿出繩子綁在鐵絲網上拉,也有人索性拆下宣傳車上的「建立新國家」木牌當成踏板試圖跨越。繩子拉了又斷、綁好再拉,拉得木板四下亂拖,木板上的人站立不穩,劈啪一聲,當場摔在鐵絲網上。
群眾喊叫著把人拖出來,有人憤怒大罵,也有人扔擲保特瓶洩憤。保特瓶沒有蓋子,連水帶瓶打在盾牌上。盾牌後的警察有點躁動,卻依然堅守崗位,既不進攻,也不撤退。
場面非常混亂,前方大聲喧囂,後方人群譁然。鐵絲網在拉扯下稍有凹陷,警察們神經緊繃,舉起盾牌棍棒,鎮暴車上的噴水喉頭也同時轉向抗議群眾。
就在此刻,小箏忽然開了口。
「要開始了。」
「呃,是啊,」我緊張地應著:「不知道有沒有危險,我看還是先走吧?」
「不用。」她緩緩搖頭:「在你旁邊,我不危險。」
「那我也會危險啊。」我苦笑著說,試圖緩和緊張的情緒:「我可以保護妳,問題是誰來保護我呢?」
「說得也是。」
她若有所思地應了一聲,似乎正在思考什麼。
我急著離開,正想繼續催促,就聽她又開了口:
「凱凱?」
「嗯?」
「我有件事情要問你。你老實跟我說。」
「什麼事?」
我呆了呆,小箏的語氣很嚴肅。只聽她問:
「阿薇去大陸了,是不是?」
此話一說,我登時心裡一跳。想不到她會在這種時候提起薇,遲疑著沒有接口。
「是不是啊?」她追問。
「這個嘛,」我心下忐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我答應她不講出來的。」
「好吧。」她點點頭:「不能說就別說。」轉過頭去不再說話。
幾句對話,氣氛意外地變得頗為僵硬,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權衡一番覺得不是辦法,只得說:
「妳為什麼要問?」
「我就是想知道,」她望著外頭:「對岸正在搞學運,阿薇走得很匆促。我猜她去了大陸,跟你確認一下,就這樣。」
「這個我不能講。」
「為什麼?」
「她有特別交代過,這件事情很保密,不是我不肯跟妳說。」
「好吧。」
小箏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仍舊沒有回頭。
這麼一來氣氛更僵了,我搔了搔頭,不知如何是好。正作沒理會處,她突然對我使了個眼色:
「看。」
我依言轉頭,只見適才拚命向前衝的群眾已然暫時退卻,看樣子無法突破障礙,打算退開幾步重新組織。就在這個當口,有個身穿夾克、頭綁布條、身上寫著「紀念鄭南榕」的人突然從群眾當中走了出來。
此人身材不高,長得像個大學青年,表情陰沉,揹著個小包包,包包晃啊晃地像是裝著什麼重物。
這個人很奇怪,雙手揣在口袋裡,定定地朝鐵絲網走,步伐說慢不慢,神態說激動不激動,既不打算突破障礙,也沒有發表什麼聲明,有種他是群眾首腦,想找警察溝通事情的感覺。
然而,群眾卻不認識他,開始竊竊私語,甚至還開了一條路讓他經過。只見此人走到鐵絲網前,周遭記者圍上去搶鏡頭,說時遲那時快,就見他把手抽出口袋,拿出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個打火機。
相隔很遠,他的動作也不大,老實說我根本看不到對方手上的東西是不是打火機。然而,抽過菸的人都知道,打火機並不是個很好用的東西。想要打出火來,必須同時按住氣閥開關並轉動火石,動作要一氣呵成,還得護住火苗,否則馬上就會被風吹熄。是故,光憑他的手勢,我就知道那是個打火機。
問題是拿出打火機要幹嘛呢?想抽根菸?還是點燃汽油彈扔警察?
我有點緊張,下意識往小箏身前一擋。小箏尚未瞭解情況,緊張地摟住我的手臂,探頭繼續觀察。
果然,那個人開始點火了,伸手打了幾遍,一時似乎打不出火苗,於是又把手伸進口袋裡,拿出了另一個打火機。
身上帶著兩個打火機?
一股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這人是玩真的,準備如此充分,接下來絕對沒有好事。
電光火石間,此人又試了一遍。這次終於成功了,只見他小心翼翼地護住火苗,緩緩移到胸口,當下一道烈燄從他身上冒了出來。
他要自焚!
我跟小箏都嚇呆了。只見火舌驟然竄升,迅雷不及掩耳地吞噬了那個人。橘紅色的烈燄沖天而起,在積水倒影中閃耀奪目的光芒。與此同時,他的背包也開始燃燒,噗地一聲當場爆炸,不知名的液體帶著火焰往四周噴發。群眾嚇得奪路而逃,眾人尖叫躲避,濃煙從熊熊烈火中翻滾而出。
他真的在自焚!
此人悍勇異常,雖然渾身是火,竟然還能繼續向前走。火中的他雙手高舉,像是一頭展翅高飛的鳳凰,彷彿絲毫不覺得痛苦一般。然而火卻是無情的,才走出幾步,他就已經承受不住了,向前一倒,趴在滿是鋼刃的鐵絲網上。
所有人都嚇傻了。場中一片死寂,沒有人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小箏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我則滿頭大汗盯著眼前的景象。一時之間,群眾彷彿都變成了石像,圍著一個正在融化的軀體,呆若木雞地停止了動作。
介壽路上,一場瘋狂的祭典正在展開。被火焚身的祭品在雨中燃燒,像是祭壇上的犧牲,用自己的身體奉獻不知名的神祇。
終於,群眾覺醒了。隨著一聲尖叫,周遭記者紛紛圍上前去,群眾發瘋也似地衝了上來。脫衣服的脫衣服,拍打的拍打,合力搶救自焚者的性命。可惜對方早在身上澆滿汽油,撲打毫無成效,火勢不但沒有稍熄,反而在慌亂間延燒出去,甚至沾到搶救的人身上。
哭聲、喊聲響成一片,有人想起附近還有噴水車,扯著嗓子高喊「警察快點噴水」。警察這才猛然覺醒,封鎖線應聲解體,有的發令有的搶救,瞬間場面亂成一團。就這麼隔了難熬的瞬間,鎮暴車終於同時發威,六條白練似的水柱橫空而起,沒頭沒腦地往火焰方向瘋狂噴出。
不知因為水柱太強,抑或警察過於慌亂,六道水柱竟然一道也沒噴到自焚的人,反而亂七八糟地沖在附近的群眾身上。人們有的滑倒有的躲避,沒被水沖到的群眾高聲叫罵,「警察不救人!」「他們要燒死那個人!」,大家都以為警察的目標是驅趕群眾而非噴水救人。某個指揮官也似的人見狀不妙,衝到鎮暴車旁大聲咆哮,水柱應聲中斷,操作水喉的警察好不容易重整旗鼓,再度啟動水喉,重新往火堆中發射。
第二次噴水,依然打不中目標。情急間警察加大水柱,此舉卻讓水柱更難控制,只見強大的水流隔空拋射數十公尺,好死不死打中停得遠遠的靈車。於是群眾更氣了,大吼一聲往前衝,當場把鐵絲網踩得不成模樣,受傷呻吟的人數也瞬間劇增。
第三次,這回終於抓到訣竅,六道水柱準確噴在鐵絲網上,瞬間就把適才無法控制的烈火澆熄。耳中只聽「嚓」地一聲,白煙混著黑煙冒起,指揮官下令停止噴水。群眾等不及水柱減弱,冒著激流上前拖出自焚者。又過了好一陣子,水流這才逐步轉弱,一道道垂了下來。
火熄了。鐵絲網前彷彿下了一場大雨,積水中人影晃動,到處都是看不清面目的慌亂神情。有人跪地大哭,有人放聲大罵,怒氣瞬間升到頂點,人群洪濤似地衝破鐵絲網殺奔而出。警察當場大亂,反應慢的張口結舌呆立原地,反應快的抄起棍棒盾牌。一場流血衝突,即將在眼前展開。
小箏尖叫著掩住雙眼,我用力將她抱在懷中。就在這個瞬間,忽然地,一個異常響亮,中氣十足的聲音突然從後方傳來:
「大家坐下來!」
眾人聞言一呆,只聽聲音又說:
「拜託拜託!請大家冷靜!所有人都坐下來!」
說也奇怪,這個聲音一響,場中眾人突然像被電到一般,無分群眾警察,當場都停下了動作。
「拜託大家,全部都坐下來!」
廣播再響,前方民眾終於恢復了冷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鬆開緊握的拳頭,一個接一個地坐了下來,停在目前的位置上不再前進。
警察們這才鬆了口大氣,退開幾步整隊列陣,重新形成一個對峙局面。
小箏好不容易冷靜下來,隔著雙手偷看外頭動靜。我拍著正在發抖的她,喘著氣安慰道:
「沒事了,沒事了,妳別害怕。」
「凱凱……」她餘悸猶存地問:「剛剛……那個人還活著嗎?」
「不知道,」我望著遠方:「好像正要抬出去急救,燒得這麼嚴重,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
「我不要看啦!」小箏眼中滿是淚水,扯著我轉身就走:「凱凱,我們趕快離開,我不要再看啦!」
「好好好,我們走!」
我忙道,摟著驚魂未定的她,飛也似地離開了新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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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點半。
天色已晚,街頭亮起路燈。我跟小箏繞過管制區,像是想要遠遠避開般地走到了西門町。此時正是下班時間,塞車加上管制,中華路比平常擠了好多倍。滿街車陣四下亂竄,卡在路上的車子喇叭直響,陰冷的雨中,圓環附近依然亮著五彩繽紛的霓虹燈。
我們都沒有說話,默默下了天橋,走在華燈初上的西門商圈裡。
走著走著雨停了,空氣又濕又涼,滿街瀰漫著流行音樂的聲音,燈紅酒綠的西門町繁華依然,適才的慘劇彷彿只是一場奇怪的惡夢。有種瞬間醒來,發現什麼都沒有發生,全是想像出來的錯覺。
小箏還在發抖,即使過了這麼久,情緒依然無法平復下來。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撫她,只能一直摟著她,試圖把自己的溫度傳到她身上。
我們走過萬年、走過立體停車場。停車場旁有一輛捐血車,兩三排位置擺在外頭,一個中年婦女正在填表。
小箏停下腳步,看了一眼捐血車。
「怎麼了?」好不容易找到機會,我忙道:「妳想去捐血嗎?」
小箏一怔,搖了搖頭。
「我不能捐。」
「為什麼?」
「昨天晚上沒睡夠。」她低聲說:「捐血有條件的,不是什麼人都能捐啦。」說著看了看車體上的血液存量表:
「凱凱,你是什麼血型?」
「O型。妳呢?」
「A型。」
她說,輕嘆一聲,望著滿滿存量的「O」,幾乎見底的「B」與「AB」,轉身離開。
兩人來到電影街。已經是晚飯時間了,我見小箏一直默默不語,決定亂以他語轉換心情,於是問:
「嘉嘉,妳餓了嗎?」
「我不餓。」她搖搖頭:「你呢?」
「我也不餓,不過也該吃點東西了。」
「嗯,好吧。」
她終於點頭。我四下環顧,帶她跑進了樂聲對面的牛雜麵店。這間牛雜麵很有歷史,小時候常跟家裡來吃,小箏跟我都沒什麼胃口,於是只點一碗,老闆皺起眉頭接過點菜單,看樣子似乎不大高興。
麵來了,我去取了一盤小菜,小箏拿湯匙攪著麵,看上去沒什麼食慾。我無計可施,望著臉色蒼白的她,暗暗埋怨自己剛才為什麼不堅持別去看熱鬧,於是說:
「來,趁熱吃,別等麵涼了。」
「嗯。」
她嘴上應著,卻沒有開動。心事重重地望著麵碗,湯裡映著牆上電視卡通的影像。
就這樣又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
「凱凱,現在幾點了?」
「剛過七點。」
「這樣嗎?」她抬起頭,看著電視螢幕:「那我們吃慢點。」
「為什麼?」
「我想看新聞。」
「呃,還在想剛才的事啊?」
「我想知道那個人好不好。」
「等明天才會知道呀。」我忙道:「剛剛發生的事,新聞大概還沒出來。人活著就在急救,別多想,省得難過。」
「我想知道他的名字。」
「一樣啊,還沒查出來吧?」我皺起眉頭:「等明天早上看報紙,我想到時候資訊就會完整一點了。」
「這也是。」
她點點頭,不再堅持,推過麵碗。
我知道她不想吃,決定拋磚引玉先吃一點,於是拿起湯匙,勉強喝了幾口湯。小箏苦笑一番,拿回麵碗乖乖吃了幾口。我這才鬆了口氣,起身找臭臉老闆討個空碗,把麵分成兩份,當下也恢復了一點食慾。
沉默中吃完麵,我趕在新聞開始前拉她離開。心情不好加上吃得趕,兩人都覺得有點不舒服。小箏表示想要回家休息,我提議坐公車她卻堅持要走路,於是兩人又撐起傘,走在再度飄雨的西門町街頭。
走著走著,小箏忽然說:
「凱凱,我想回去看看。」
「回總統府?」
「嗯。」
「應該已經散了吧?」
「不會那麼快。」
「會的,」我勸道:「今天是出殯,殯儀館會關門,家屬也不能讓棺材一直晾在外頭啊。現在過去人都走了,妳就別再看熱鬧了吧?」
「那是靈車,抗議的不會那麼快走。」她瞪我一眼:「我不是去看熱鬧的,你講話注意措詞。」
「呃,是。」
「那怎樣,陪我去看看嗎?」
「陪妳當然沒問題,」我皺起眉頭:「只是,就算看了又能怎樣呢?」
「沒什麼,我就是想看。」
「妳昨晚沒睡好耶,是不是應該趕快休息了?」
「我明天有公假,睡晚一點沒關係。」
「參訪團?」
「是啊。」
「那也不是用來給妳蹺課的呀,」我對她的執拗有點無計可施:「再說妳還穿制服,早上不是還在講阿珍嗎?一個女生跑到那種地方,妳都不怕危險的是不是?」
「藉口一堆,就是不肯陪我去。」小箏哼了哼:「某人還不是一個人跑到那種『危險的地方』,你不也就算了?」
「啊?」
「算了,沒事。」她輕嘆一聲:「反正我一定要去,你不想去沒關係,我自己去就是了。」
「呃。」
這話一說不去都不行了。我長歎一聲:
「好啦,有話好好商量不行嗎?我陪妳去就是,不過我也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
「妳先回家換衣服,」我不容她反對:「別穿制服,也要穿暖一點,晚上外頭會很冷。」
「快夏天了呢。」
「誰知道妳,說不定會待個整夜。」
「好好好,」她終於笑了起來:「好傢伙,被發現了。你還真是個老媽子,竟然會想到這種事。」
「哼,講這樣,我是擔心妳的安全呢。」
「所以才要你陪啊,」她一笑,表情卻很複雜:「比起某人,我可安全得多啦。」
我一怔,玩味著這句話。只見小箏不再言語,默默走在身邊,把手挽得緊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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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走回宿舍,小箏決定洗完澡再出門。我沒帶衣服不能洗,等她走進浴室,拿出當成睡衣的運動服換上,喝著她幫我泡好的茶,望著氤蘊準備出門。
邊等邊發呆,忽然又想起了薇。她在幹什麼呢?有沒有跑去參加學運呢?前陣子新聞說情況漸趨穩定,這幾天有沒有發生變化呢?想起下午的事,我忍不住打個寒噤,連忙把那種場面逐出腦海,強迫自己別往下想,不要瞎擔心。
浴室傳來水聲。小箏宿舍隔音不好,隔著一扇塑膠門,裡頭動靜聽得一清二楚。待會兒不知道要搞多晚,在勢無法先回家報到,決定還是先打電話回家講一聲好了。
鈴剛響媽媽就接了,她對「跟小光練段子還沒練完」的藉口有點懷疑。聽筒裡聲音帶著擔心:
「兒子啊,今天不是有遊行嗎?你沒事吧?」
「沒事啊,」媽媽真精,我忙道:「遊行在總統府那邊,離學校很遠。」
「這是沒錯,問題是你還待在學校附近嗎?」媽媽哼了哼:「算了,你人大了,我也不來管你。幾點回來?」
「我儘快,妳先睡不用等我。」
「不要太晚回家。」媽媽不放心地說:「新聞說抗議的人還在總統府靜坐,真要晚回來乾脆去同學家練習,總之不要待在那一帶就是了。」
「好好好,我看著辦。」
「要回來睡覺。」
「我當然會。」
「會才有鬼。」
媽媽說,掛上了電話。
我把話筒放好,這下子弄巧成拙,今晚非回家睡不可啦,明早媽媽保證會監督,可不能像平常那樣深夜溜出去。這麼想著小箏已經洗完了,臉頰緋紅步出浴室,看上去精神好了許多。只見她穿著運動服,白長褲白短袖,還有一件淡綠色的小夾克。
吹乾頭髮、整好書包時剛過九點,小箏換了一個小背包,我把制服收進書包裡,身上只帶皮夾。小箏說:
「久等啦,走吧?」
「我打電話回家了,」我放下茶杯:「媽媽說晚點回去沒關係,不過今晚我得在家裡睡。」
「不要緊。」
小箏搖頭,換上球鞋,兩人相偕出門。
外頭雨又停了,溼漉的柏油路上反射著街燈。很少在這種時間走在外頭,我們穿著便服,形象十分陌生。沿路我都沒說話,她也一如往常安安靜靜的,沉默中來到南海路。
管制已然撤除,拒馬收在路邊,整天下來世界變了好多。
小箏察言觀色,開口問道:
「凱凱,你有心事?」
「沒有啊。」
「那都不講話?」她點點頭:「嗯,所以你不高興了,是嗎?」
「我幹嘛不高興?」
「因為我堅持要出來。」
「這是還好啦,」我輕嘆一聲:「只是誰知道等一下又會看到什麼,其實不該來的。」
「或許。」她承認:「只是,我想知道最後事情怎麼收場。下午弄成那樣,總不會這樣就結束了。」
「知道又如何呢?」
「算是個經驗吧。」
「我覺得那不是我們該去的地方。」
「就跟阿薇不該去大陸一樣?」
她忽道。我心下一凜,今天已經不是第一次提到薇了,看來她一定有什麼話想說。就聽她追問:
「你回答啊,是不是這樣?」
我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算是回答。
「所以,你的確在不高興。」小箏毫不放鬆:「你不喜歡我一定要過來,又不喜歡我總是提到阿薇,為什麼不肯爽爽快快承認呢?」
「我沒有不高興什麼,」我搖頭:「卻也沒有什麼值得高興的。沒錯,我的確希望妳不要來,不過那跟提不提到薇又是兩回事。我答應過她不跟別人講她的行蹤,所以我不講,妳一直問我只好閉嘴不講話。並不代表妳不能問,更談不上我有什麼情緒。」
「既然能問,那你幹嘛不高興我提起她?」
「妳提她沒關係,我在意的是妳的解讀。」
「我怎麼解讀了?」
「妳想知道,卻不直接問。」我說:「繞著圈子說了一堆,假設我的心態,其實我只是擔心她的安全而已。一個女生跑到那種地方去,擔心一下又不過分。」
「所以她的確在大陸,你也真的在擔心。」小箏點點頭:「我早知道啦,最多只是不知道她去幹嘛而已,你擔心是應該的,不必跟我解釋。」
「這不是解釋。」我搖頭,反問:「妳怎麼知道她去大陸了?」
「從你的樣子判斷,」小箏說:「這陣子走在街上,不管經過書報攤,或者在便利商店裡,只要頭版有天安門你就會多看兩眼,平常你不是這樣子的。」
「這就足以判斷了?」
「別人的事,你不會那麼關心。」小箏說:「這陣子最大的新聞就是天安門,阿薇出國前透過口風,只是沒有說得很仔細而已。」
「原來如此。」
「你還沒回答啊,她真的是去參加學運嗎?」
「不,她另外有事。」
「人在北京對吧?」
「唉,對啦。」
「她不會有事的。」小箏一笑:「你放心好了,阿薇很會照顧自己,她絕對不會讓自己陷入險境的。」
「這很難說。」我忍不住說:「看看妳自己,妳也很聰明、也很會照顧自己啊,結果還不是硬要跑去看熱鬧?下午那麼刺激還不夠,晚上又要跑來,這都為了什麼?」
「講成這樣,」小箏皺眉:「那我問你好了,你說阿薇有別的事,對吧?」
「對。」
「事情危不危險?」
「很危險。」
「辦完就回來嗎?」
「這個嘛,」我輕嘆一聲:「我猜她還是會去看學運吧。」
「這就是你生氣的理由,是不是?」
「生氣?」我一愣,轉念一想這麼講也對,決定直話直說:「嗯,我是有點生氣。妳們兩個都嘛這樣,她說什麼活在歷史裡,妳說這是個難得的經驗,好好當個高中生,管這麼多大人的事要幹嘛?」
「我覺得……」
「前三志願應該多一點自覺,是嗎?」我打斷她:「我知道妳要這麼說,那也不一定要跑過來看啊。明天早上報紙就會登出來了,有圖有文印得好好的,坐在家裡慢慢看不行嗎?」
「不行。」她用力搖頭:「凱凱,你在借題發揮,不過我還是回答你。我要親眼看看後續發展,報上消息都是過濾過的,看不到事情真相。我們沒有真正的新聞自由,這不是開放報禁就可以解決的問題。」
「妳又來了。」我哼了哼:「是啦,我們都不自由,結果就發生了下午的事。這就叫做不自由毋寧死是嗎?這樣搞下去就有自由了嗎?」
「所以才要爭取。」
「爭取的方法很多,我不贊成破壞社會秩序,更不贊成搞什麼自焚。」我毫不讓步:「妳看那些抗議的,吵吵吵一下子斷送了兩條人命,整天下來不是死人就是受傷,一堆亂丟垃圾嚼檳榔的傢伙堵馬路搞了個天下大亂,這就是所謂的『爭取』嗎?」
「這是一個過程。」
「只怕到頭來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這話怎麼說?」
「妳看下午的場面,」我哼了哼:「打著出殯旗號,掛羊頭賣狗肉變成遊行示威,示威你就好好示威,結果一堆不要命的拚命往鐵絲網衝。這算什麼,白蓮教嗎?義和團嗎?鐵絲網上有小刀子耶,那些人都不會痛嗎?我越想越覺得可怕,這種連命都不要的人,真給他們得逞了日子還能過嗎?妳還說什麼『過程』,他們根本是在造反嘛。」
「你說的是什麼話?」小箏詫異道:「人家是激動,怎麼可以說是在造反呢?」
「激動?」我嘖地一聲:「嘿,也對啦,那叫激動。問題是誰讓他們激動的?挑撥人家情緒的理由又是什麼?下午的狀況的確會讓人激動,可是激動又能怎樣呢?能討論問題嗎?能理性辯論嗎?鄭南榕躲避法律制裁,結果挑起另一個人的自焚衝動,妳認為那是對的嗎?」
「我說過了,我並不贊成自焚。」
「可是妳卻被那種精神感動,」我接口:「這就是那些人的目的。不討論事情本身,不研究更好的做法,用一兩個人的犧牲來換取大家盲從。這麼大的遊行妳敢說都是自發的嗎?背後沒人操作嗎?希望達成的目的是什麼?台獨建國?台獨是靠一群暴民往鐵絲網衝當敢死隊來完成的嗎?真要真靠這樣完成,那跟妳今天下午說的『法治』或者什麼國民大會修憲又是衝突的了,那就是革命,暴力的革命,不是嗎?」我換了口氣:
「所以我說都是一堆造反的。想想這些人還真可恨,自己躲在後面,讓鄭南榕這種笨蛋死一死來博取大家認同。就不要哪天真給他們奪了權,還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
「他們的目的應該不是爭取政治上的權力,」小箏搖頭:「不過這只是我的猜測而已。不然你覺得該怎麼辦?」
「不搞台獨就好了,好好的換什麼國旗國號?」我也搖頭:「就算一定要搞台獨吧,那也可以用別的方法來搞。不都成立反對黨了?去競選國大代表啊,變成多數什麼都能幹,嫌憲法不好就修,看國旗不爽就改,這不就是民主嗎?喊什麼自由民主,都上街了還不自由?可以競選了還不民主?我看根本就是沒辦法獲得大家認同,所以只能搞這些法制外的遊行抗爭。公民課本不是說了,自由以不妨礙他人的自由為前提,民主必須建立在法治上,通過溝通達成妥協,建立屬於全體公民的基本共識。這掛人都做到了嗎?」
「這只是一個過程,不會永遠都這樣的。」
「那就需要自焚嗎?又不是大陸那邊,不能選舉不能遊行的搞學運還有點道理,也沒聽說那邊有人自焚啊。」
「所以你贊成大陸的抗爭?」
「那邊我搞不懂,沒辦法贊成反對。」我哼了哼:「不過起碼人家拚了命,共產黨是好惹的嗎?下午妳看到了,明明是那個人自己要自焚,結果群眾反而罵警察不救人。換成在對面,人燒死了說不定還會被秋後算帳,聽說文革時代槍斃人還要死者家屬出子彈錢。我覺得我們不但不是沒有自由,反而是太自由了,黑白不分,總有一天要出大亂子。」
「這就是你對整件事情的態度嗎?」小箏訝異道,放低聲音:「凱凱,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來看熱鬧,你擔心我……還有阿薇的安全,所以才會這麼說,對不對?」
「我當然擔心妳們的安全,卻也不接受這種用破壞法治來遂行目的的做法。」
「即使是天安門那邊?」
「那邊不一樣,我說的是台灣。」我搖搖頭:「或許對岸有什麼不得已的理由,否則也搞不出上百萬人來了,問題是那邊是共產黨的天下,繼續下去恐怕免不了要流血。我的想法是好好活著最重要,前幾年不是有個俄國的索忍尼辛來演講嗎?還有達賴喇嘛,他們都是反共的,要不是先保住性命,後來怎麼會有機會挺身反對專制共黨呢?」
「這是兩回事吧?」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不是要追求言論自由嗎?把自己當柴燒了還能發表什麼言論呢?」我哼了哼:「就保住性命的角度來看都是一樣的。南非的曼德拉、美麗島的施明德,這兩個人妳總知道吧?坐了那麼多年的牢,直到今天還沒有放出來,但我們都知道他們的訴求了啊,曼德拉反對南非反種族隔離政策,施明德要的廢除黨禁、報禁、戒嚴令至今都完成了,只剩一個什麼萬年國會還沒做到。他們自焚了嗎?上街跟警察打架了嗎?依照體制進行反對,尋找機會表述理念,真要違法了就勇敢面對法律制裁,最終還是有機會逐步改變現狀的不是嗎?反正不管做什麼,總要留下命來才有機會。只有革命才需要烈士,又不是對岸,我們國家這麼富強安定,真有必要揭竿而起嗎?」
「唉,你真是的。」小箏一怔,似乎沒想到我會說這麼大一篇。靜了半晌,把語氣放軟,牽起手說:「凱凱,你說的不是沒有道理。但你說實話,是今天的事太刺激了,是不是?」
「一個人活活燒死在妳面前,這不是『刺激』兩個字可以形容的。」
「那個人過世了沒還不確定,希望他救得回來。」她輕聲說:「凱凱,是我不好,我不該堅持要看的,我不知道這件事情對你的影響那麼大。」
「看到這種事怎麼會沒有影響?」我瞪她一眼:「妳跟薇都一樣,一旦好奇心上來就不顧自己的安全。連我們這種局外人都有情緒了,妳猜那些留在總統府前的人會很平靜嗎?就不要待會兒又出了事,屆時妳跟誰去講自由民主啊?」
「所以你擔心等一下會有危險?」
「當然有危險,一群情緒激動的人能幹出什麼好事來?」
「你也是這樣擔心阿薇的,是不是?」
「沒錯。」我知道小箏問來問去根本就是在問這件事,不再願意隱藏想法,乾脆直話直說:「我怎麼能不擔心?一個女生跑到那種亂七八糟的地方,出了問題誰來保護她?妳還不是一樣,好端端不吃飯不睡覺的,都是為了什麼?」
「我是我,她是她,你不要混在一起講。」小箏終於板起臉來:「台灣畢竟安全一點,我有你保護,遇到危險自然可以避開。阿薇比較頑皮,或許會過去看看,不過……你放心好了,她是不會去參加學運的。」
「妳又知道了?」
「我當然知道。」
「妳怎麼知道?」
「因為你還在這裡。」小箏說:「比起參加學運看熱鬧,她知道珍惜自己更重要。因為你還在等她,她必須好好回到台灣,才能再次見到你。」
我聞言一怔。只見小箏不再接口,轉開眼神,兩人一陣沉默。
小箏是對的,薇知道怎麼照顧自己。她不會冒險,因為我們約好要再度見面。對薇來說,不管她再怎麼想參加學運,都不會拿自己的安全來開玩笑,因為她曾經承諾過我,我也在這裡等著她。
問題是,小箏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默默走在身邊,小箏不再講話。這段時間我一直以為跟她相處得很好,兩人之間只有甜蜜,從來沒有因為任何事情不愉快。直到她說出這番話,我才發現原來她的情緒這麼重,她一直在默默觀察,介意著我跟薇的關係,在沉默中看著我的每一個行為。
馨馨早就發現了,所以才會跟我說什麼切點切線的。
突然驚覺自己說多了。薇是我們的禁區,從來沒有因她的離開而解決。小箏心裡一本帳清清楚楚,只是沒有說出口罷了。
我想緩和一下眼前的尷尬,卻不知道能說些什麼。她看著遠方,知道我望著她,卻也不肯轉過頭來。
就這麼地,我們在沉默中並肩而行,一樣牽著手,卻沒有交換隻字片語。
安安靜靜走過總統官邸,今晚附近的戒備比平常更嚴。便衣多了好幾倍,也有身穿憲兵制服的軍官帶著對講機到處巡察。
小箏對一切都不關心,視若無睹地走過一堆探頭探腦的便衣身邊。我們過了愛國西路,走在空無一人的北師院牆邊,在昏黃的街燈中回到北一女門口。
尚未散去的群眾留在廣場上,有的坐著有的站著,場面比傍晚冷清得多。封鎖線早已撤除,鎮暴警察排成三排,退守至懷寧街附近。靈車已然離開,宣傳車播著陌生的台語歌曲。一個女聲透過廣播器發表演講,說得聲淚俱下,卻聽不懂她在講些什麼。
我跟小箏對望一眼,走進廣場。
群眾退守新公園圍牆邊,隔著懷寧街與警察對峙。距離約莫數公尺,中間沒有任何障礙。人群席地而坐,不知從哪兒生出一堆塑膠墊、帳棚,露營餐巾之類的東西墊在地下。有人小聲聊天,也有人垂頭閉目,像在休息又像在默禱。
時間已晚,夜風蕭瑟寒冷。群眾點起火堆,介壽路上零零星星到處是火光,活像某種大型的野營活動。有人點著白蠟燭,有人唸著佛經,模樣像是在守靈。火光在人群間晃盪,蠟光在夜風中顫抖,明滅間是一張張疲倦的臉孔,溼漉漉的地面上,凝著一朵又朵蠟淚滴成的白色小花。
白日的激情早已褪去,此刻剩下的,只剩幾許默哀中的淒涼。
環境很混亂,垃圾、吃剩的便當扔得到處都是,還有許多傳單、布條與捲起來的旗幟,隨意棄置在寬大的人行道旁。隊伍前排比較整齊,大家頭綁布條、身穿黒T恤,手挽著手正在靜坐;後頭比較混亂,有人抽菸有人聊天,打牌的、睡覺的、吃東西發傳單填問卷的什麼都有;還有個阿婆帶來一桶裝得滿滿的玉米,用木籤插著,一根根用火堆烤熟了賣給在場的人吃。
小箏聽著宣傳車上的廣播,忽然哼了哼:
「嘿。」
「怎麼了?」
「你聽廣播。」
「呃,我聽不懂台語。」
「是麼?」小箏點點頭:「講話的人是下午自焚者的妹妹,她說她哥哥其實不是自焚,而是被人家燒死的。」
「啊?」我一驚:「誰燒的?政府喔?」
「民進黨。」小箏滿臉不認同:「她說她哥哥才不會自焚,下午根本是民進黨潑的汽油,用意是創造一個烈士,好讓場面失控。」
「有這個必要嗎?」我皺眉:「已經有一個烈士了,只要煽動一下就能失控了吧?我分明看到那個人是自己拿出打火機的,打不起來還換了一個,怎麼會是別人燒的?」
「那就是家屬心裡難過,有點不分是非。」小箏歎道:「場面那麼混亂,搞錯了也不奇怪。」
「那為什麼不怪政府?」
「隔著封鎖線,政府想燒也燒不到吧?」
「派情治人員混進群眾啊。」
「你想太多了,」小箏忍不住笑了起來:「這是電影才有的情節。政府燒他有什麼好處?替民進黨宣傳嗎?」
「說得也是。」
「所以了,真相是很難知道的。」小箏又嘆了口氣:「凱凱,看樣子並不危險。你陪我走進去,好不好?」
「人都在這裡了,當然好啊。」我忙道。
廣場人不多,走在其中並不為難。我們繞過封鎖線走進群眾裡,身邊凌亂的景象讓我不禁有種時空錯置的荒謬感。像是電影裡的世界末日,倖存的人在瓦礫裡升起火堆,聚在一起掙扎求生。
天安門那邊也是這樣嗎?我忽然想。
自焚者家屬還在演說,擴音器的聲音碎裂單薄,有種電影裡集中營廣播的恐怖感。警察似乎已經很疲倦了,不像下午那麼劍拔弩張,棍棒盾牌放在身前,並沒有握在手中。
大陸那邊的警察,也像他們這麼隨便嗎?
忽然想起小時候看的連續劇,劇裡共匪公安都很凶惡,一個個殺氣騰騰,不是粗魯就是陰狠,活生生一副秘密警察的模樣。其實警察也是人呢,我又想,就算是共產黨,脫下制服後也只是個普通人,也是別人的兒子、丈夫或爸爸。
胡思亂想間,人群忽然起了騷動。
我跟小箏同時回頭。只見兩個身穿西裝的人在警察陪同下來到隊伍前方,似乎打算跟抗議群眾溝通些什麼。其中一個想要講話,群眾卻不領情,大聲鼓譟「我們都坐著,你憑什麼站著」之類的話,不知所指為何。
小箏一怔。
「凱凱,我見過這個人。」
「哦?他是誰?」
「嗯,我想想……」小箏低頭思索,半晌後雙手一拍:「啊,他是台大校長孫震。」
「台大校長?」我呆了呆:「妳為什麼認識台大校長?」
「我陪爸爸跟他吃過飯。」小箏說:「這人很和氣的,聲音也很好聽,爸爸要他叫我小箏,他卻總是喊我『程同學』。奇怪,他來幹什麼?」
「或許想勸人離開吧?」
「嗯,或許。」小箏點點頭:「有些靜坐的人很年輕,說不定都是台大學生。」
「台大學生?」我呆了呆:「大學生來湊什麼熱鬧?」
「我不知道啊,」小箏一臉茫然:「或許是來聲援吧。爸爸說台大學生比較喜歡參加這種活動,他們總認為自己高人一等,其實根本一竅不通。先不講這個,我們過去看看。」
說著小箏就拉我往前方走。我邊走邊觀察那些正在吵鬧的人,這些都是大學生嗎?如果是,那麼他們也沒大我們幾歲,跑來參加這種活動是為什麼呢?這麼想著已經來到隊伍前方,只聽群眾鼓譟聲越來越大,「孫震回去!」「孫震滾蛋!」穿西裝的果然是台大校長。
我們停步觀察。只見靜坐的的確是學生,面前的地上還擱著「台大應援團」木牌。孫震看起來十分和藹,雖然表情尷尬,仍舊耐心與學生們對話,活像個斯文的老學究。
他是來勸學生回家的,雖然隔了老遠聽不見,我卻從眾人的回應裡聽出了一絲端倪。孫震表示一天下來大家都累了,抗議目的既然已經達成,那就不必繼續堅持下去,應該早點回家休息才是。同時,他也希望群眾暫時後退,表示願意出面幫忙跟警察溝通,解決眼前的對峙態勢。
可惜的是,在場沒人肯聽他的話。大人靜坐不語,學生罵聲不停,孫震表情尷尬,身邊的警察高官似乎也無力緩頰。另外一個穿西裝的人是教育部官員,有個學生坐在地上嗆聲,大喊「你先回去辦公室,晚一點我們會派人過去教育部跟你講話」,態度囂張跋扈,毫無禮貌可言。
忽然覺得很好奇,面對這種場面,不知孫震作何感想?
坐在大人中間,對蹲著的大家長咆哮,這就是最高學府的學生嗎?讀了那麼多書,擠進台大窄門的他們,之前應該也像我一樣是個前三志願的高中生吧?他們在做什麼?他們知道未來歷史會怎麼定位今天的事嗎?如果像薇所說,我們有幸活在歷史裡,面對翻湧變化的世界,我們該如何定位自己,又該怎麼參與這樣的「歷史」呢?
一番吵鬧,孫震無奈離去,既沒有解決對峙局面,也無法勸任何人離開。天安門那邊也是這樣嗎?之前聽說有個叫吾爾開希的曾經跑進中南海與中共高官對話,好像最後也是不歡而散,沒有完成任何事情,也沒有與政府達成任何協議。
當然不歡而散了,望著孫震離開,我突然發現這種努力總歸只是徒勞。政府能退讓嗎?一旦退讓公權力馬上破產;群眾能解散嗎?整天下來人都燒死了,兩手空空怎肯就此閃人?就算勉強達成協議,充其量也只能是個緩兵之計,如同歷史上每個城下之盟一般,今朝掩旗息鼓,旦夕捲土重來,戰略性退卻之後暗渡陳倉,期待未來十面埋伏,總有一天完成某種帶著政治目的的「大業」。
這是不能改變的嗎?
我們的民主呢?如果他們代表的是多數人的心聲,那為什麼不肯通過民主機制來實現目標呢?民主只是擺好看的嗎?還是他們根本是少數,就像報上說的「一小撮不滿份子」,不被國民認同,只能用這種激進辦法來遂行目的呢?
忍不住又想起對面。這裡是台灣,警察拿的是棍棒,鎮暴車噴水也只是為了救人而非驅散群眾。北京那邊會怎麼處理呢?共產黨會讓大陸同胞這樣罵嗎?「滾蛋」「回去」,罵是罵得很爽,罵完之後又會如何呢?
成人世界真難懂,跟辯論比賽上唱的高調完全不同。望著鼓譟中要孫震滾蛋的大學生,我突然想起了最近的代聯會選舉。其實大家都在起鬨,我心想,我們遵循著所謂的「民主流程」,在學校允許的小小空間中搞來搞去,看上去個個都有本事,其實只是一群校方眼中的無知學生而已。
就像眼前這群大學生。
其實不只大學生,所有人都是被被操控的。吐檳榔汁的人的言論自由,真有什麼震聾發聵的言論嗎?烤玉米的阿婆呢,她比「成功遊行抗議銷售組」好到哪裡去了?那些大學生更糟,吵成那樣算什麼「靜」坐?身為最高學府學子,竟然連點基本禮貌都不懂,妄言民主自由,風度素養欠奉,我看根本只是一群人云亦云的傻瓜而已。
當然,裡頭一定有些懷抱理想的人。問題是這些人有多少?懷抱的又是什麼理想呢?放眼望去區區幾百人,靜坐者最多十之一二;扣掉大學生,稱得上「抗議份子」的充其量不過區區數十人。如果再扣掉維持秩序的糾察隊、發茶水填問卷的工作人員,就算假設鄭南榕和那位自焚者的家屬都不在裡頭好了,能不能湊到一個旅行團的人數,我看都十分可疑。
嘿,這算什麼「群眾」?瞧瞧昨天中正紀念堂門口那些人,我怎麼也不能接受他們在做的事情是「追求民主自由」。甚至連白天自焚的那個人,我看也是一時衝動,才會做出那麼瘋狂的行為出來。廣播不也說了嗎,連家人都沒想到他會自焚,就算不是被人謀殺,那也絕對不是經過理性辯證、縝密思考後的行為。
想著想著十一點了。經過一番插曲,群眾再度安靜下來。彷彿孫震從沒出現,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般。我跟小箏又待了一會兒,夜裡氣溫越來越低,小箏停下腳步,嘆了口氣說:
「凱凱,我們回去吧。」
「妳不打算看下去了嗎?」
「再看下去也沒意思了。」她搖搖頭:「只是僵持而已,今晚不會發生什麼事的,我猜沒到早上人就散了。」說著牽起我的手,低聲道:
「謝謝你陪我走一趟。」
「別客氣,」我求之不得,口中不忘說句好聽的:「只要妳安全,走一趟不算什麼。」
「是啊,安全就好。」
她莫名所以地點點頭,轉身離開,不再留戀身後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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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沉默著回到宿舍,小箏脫下外套泡了一壺茶。我心想要是有杯咖啡就好了,接過熱騰騰的茶杯,沒有立刻喝,捧著杯子坐在書桌前。
時間尚早,我也不急著回家。小箏見我不說話,柔聲問:
「凱凱,你怎麼了?」
「唔,」我抬頭看看她:「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有心事嗎?」
「沒有,」我搖搖頭:「只是覺得情緒很亂。」
「是因為剛剛的場面,還是我在路上說的話?」
「都有,」我避過她的視線:「剛剛我想了很多,不過都是一些亂七八糟的沒什麼重點。至於我們其實也沒有說什麼,頂多只是我不喜歡剛剛的講話方式而已。」
「什麼講話方式?」
「就意見不同嘛。」
「意見不同有什麼關係?」
「沒什麼關係,」我輕嘆一聲:「只是,那些事情跟我們也沒什麼關係。我們幹嘛因為別人的行為發生爭執呢?」
「我們只是討論,沒有爭執,」小箏放下杯子:「再說那也不是什麼別人的事。我們討論的不是遊行,而是你我之間的溝通方式,還有一些跟阿薇有關的問題。」
「妳別提她了好不好?」
「傻凱凱,」她笑著摸了摸我的頭:「你別鑽牛角尖,我沒什麼情緒,提到她只是因為剛剛的情況有類比之處,並不代表我有什麼芥蒂,跟你借題發揮。你懂嗎?」
「我不是這麼想的。」
「那你是怎麼想的?」
「我覺得,我只是擔心她的安全,妳卻在那裡過度解讀。」
「我沒有。」小箏搖頭:「她對你很好,你擔心她很正常。我說過很多遍了,別因為跟我在一起,就覺得關心她是一件不對的事。」
「喂,其實是妳有意見吧?我從來都不覺得擔心她有什麼不對的。」
「好吧,那算我沒表達清楚,讓你誤會了。」她輕嘆一聲:「不跟你爭這個。她什麼時候回來?」
「不確定,只知道是六月。」
「回來後你打算怎麼面對她?」
「妳不是說過嗎?好好相處,發展出新的關係,變成正常的朋友啊。」
「做得到嗎?」
「當然,」我哼了哼:「我跟她又沒怎樣。」
「呵呵,」小箏一笑:「好些時候沒聽你說這句話了。提醒你一聲,之前你號稱沒怎樣的事後來通通都發生啦,你要不要換一句話說啊?」
「喂。」
「好好好,我不亂講話。」她放輕語氣,有點無計可施的味道:「既然說到這裡,那我也直話直說好了。沒錯,我對你跟阿薇的關係的確有點情緒,不過這跟你擔心她的安全無關,你不可以混為一談。」
「妳有什麼情緒?」
「我一時還說不上來,」她搖搖頭:「所以才沒想到要跟你提。你要搞清楚,不提並不表示我沒有情緒,只是因為我還不知道要怎麼辦,而你也的確沒做什麼對不起我的事,跟你提也沒用罷了。」
「那妳為什麼……」
「我有情緒很正常吧?」她打斷我:「當然,問題其實還是出在我自己身上。我一直以為只要她不在,很多事情就會自然而然地解決了。直到最近我才發現根本不是這樣,你的心思,到底還是繫在她身上,從來都沒有離開過。」
「才不是。」
「沒關係,我不介意的。」她不讓我說話:「你別急著辯解,我這麼說並不表示你愛她不愛我,或者愛她超過愛我。我只是覺得,無論我們之間的感情再好,你心裡還是會保留一個屬於她的角落,這是永遠沒有辦法解決的事。」
「哪有?」我連忙解釋:「妳跟她不一樣,我對妳們的感情也是不同的。」
「或許吧,這句話好熟,好像聽誰說過。」小箏淺淺一笑:「你說的跟我是同一個意思。你對她的感情當然跟對我的不同,可是那也是一個確實存在的感情,在你心裡保留一個位置。」
「所以?」
「所以我就在想,會不會一切都是我的錯,其實根本不該跟你在一起,或者說,當時根本不該愛上你呢?」
「喂喂喂,妳幹嘛越講越誇張啊?」我吃了一驚,忙道:「妳別小題大作好不好?我擔心她,跟我對她的感情一點關係也沒有。對面那麼危險,她又是我的……好朋友,擔心一下也很正常吧?」
「我沒有小題大作啊,」小箏無辜地說:「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指的是對你而言她很重要,對她而言你也很重要。如果當時你沒來追我,或許今天的你就不會這麼為難了。」她想了想措詞:「說得精確一點,如果回到社團聯展之前,回到當時你跟誰都『沒怎樣』的關係,搞不好今天的你會比較快樂一點也說不定。」
「不是這樣的,」我認真了起來,正色道:「這段時間我非常快樂,一點也不為難。」
「你說是就是。」她嘆了口氣,似乎覺得很難跟我溝通:「不然這麼說好了。凱凱,我覺得我們都該冷靜一下。」
「冷靜什麼?」
「從社團聯展到今天,一個多月了,我們幾乎天天在一起,」她說:「就剛在一起的情人來說這很正常。只是,這也讓我們沒有什麼靜下來想想的時間。」
「我們要想什麼?」
「很多事啊。舉例來說,我要高三了,這是早就知道的老問題。」她道:「你也一直掛念著阿薇,卻怕我難過所以不跟我提。這些事情我都放在心裡,只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一直沒有跟你討論。」
「我以為我們都討論過了。」
「討論過,卻沒有結論。」她搖搖頭:「所以我就在想,是不是不該跟你見得這麼頻繁,反而應該多留一點空間,把相處速度放慢一點。」
「我不覺得。」我也搖頭:「嘉嘉,這段時間我只想待在妳身邊。只有妳在旁邊的時候我才覺得輕鬆,其他事情我都不願去想。」
「這是逃避,並不是好事。你在逃避什麼?」
「我沒有逃避什麼啊。」
「你有。很多事情你都不去面對。不管對阿薇,或者功課社團之類事都是這樣。」
「有什麼實際例子嗎?」
「隨便講就一大堆,」小箏說:「你答應幫阿薇看家,卻很少去;你一考完就不管功課,也不再跟我研究高三以後的讀書計畫。樂聲揚只是敷衍,成果展也拖拖拉拉。除了跟我在一起,你對其他事情都缺乏幹勁,全都放著不管,這都是事實吧?」
「才不是。」
「還不承認?其實另外還有很多,像什麼賣社徽之類的,只是那些都是小事我就不提了。」小箏續道:「不瞞你說,我知道你為什麼會這樣,你想聽我就跟你說。你想聽嗎?」
「好啊,妳說。」
「我說了你就不要不舒服。」
「妳說得對,我就不會不舒服。」
「嘿,這句話有點耍賴的味道。」小箏歎道:「好吧,那我說。其實簡單來說就一句話,那就是你還沒有準備好。」
「還沒準備好什麼?」
「什麼都沒準備好。」她停了半晌,似乎很難解釋:「跟我在一起、當社長,或者用功讀書都是這樣。這段時間你很被動,從寒訓到今天為止都是如此。」
「喂,我做得很努力耶,我少做什麼了?」
「不是這樣的,」她搖搖頭:「我不是說你該做什麼沒去做,而是說你不大知道應該要做的事情是什麼。怎麼講呢,你欠缺明確目標,或許做了很多事,卻都是被環境推著走,不得已才去做的。舉例來說吧,小達要你當社長,你真的想當嗎?」
「沒人當啊,我不當誰當?」
「這就是我的意思。」小箏接口:「沒錯,你很有責任感,問題是『責任』代表一堆不得不做的事,卻不是你真心想要追求的目標。就跟考試一樣,你有責任用功讀書,並不代表你喜歡用功讀書,所以每次都臨時抱佛腳,而不是真的把成績放在心上。」
「不然呢,妳愛用功讀書嗎?」
「我愛啊,」小箏認真說:「或者說,我的目標是考上好大學,用功讀書是手段,所以我去用功讀書。這就是我說的主動,我會關心成績,因為我要考聯考。這麼一來讀書就不辛苦了,也不用別人來逼。」
「我也要考大學啊。」
「沒錯,可是你還沒有做好用功讀書的心理準備。」小箏像是終於講順了一些:「無論我們做什麼,都要有做那件事情的動機,或者說正確的心態,這樣才能把事情做好,而不是被人逼著做。就算要玩也一樣,如果明天要考試了,你擔心成績,玩起來就不痛快,那就是沒有玩的心理準備。」
「這又如何?」
「所以才說你什麼都沒有準備好,」小箏說:「不然我們來講社團。你說你不當社長就沒人當,這是你對說唱藝術社現狀下的判斷,所以才會基於責任感答應小達。問題是你知道當社長要幹嘛嗎?」
「就領導社團嘛。」
「怎麼領導?」小箏追問:「設計課程?規劃活動?請公假練習表演?」
「是啊,不然呢?」
「這些事都不用社長親自去做。你看演講社,我當社長很少管這些事,大部分活動都是各組幹部、或者學妹們完成的。」
「那是因為妳們人多。」
「這是真的,」小箏點頭:「不過如果我不知道如何領導大家,那麼無論社員再多,到頭來一樣是一盤散沙。演講社每個人都很能幹,能幹的人天生驕傲,放著不管就會吵架……」
「所以妳高壓管理。」
「正是,你也觀察到了。」小箏像是講得很累:「其實我很不喜歡管別人的事,更討厭跟人家大眼瞪小眼。可是我是社長,那就只好改變自己適應環境,這就是所謂的心理準備。去年文文學姊忽然要我當社長,回家之後我想了整夜,隔天一到學校就跟阿珍把幹部名單定下來,之後整年都很認真,從來沒有花時間思考該不該當、想不想當之類的問題。因為我對自己的社長身分毫不懷疑,所以也不讓大家質疑,這樣才能維持你說的高壓管理,儘管一開始反彈很大。」
「後來怎麼解決的?」
「她們習慣了。」小箏苦笑一番:「北一女嘛,抗壓性都很強。別扯遠了,我要說的是我有社長的自覺,所以大家也就有了社員的自覺。這就是領導,都像你那樣哪成啊?」
「我又怎樣啦?」
「缺乏心理準備。」小箏續道:「當社長、當考生,甚至當男朋友都一樣,都是某種身分,你要先對自己的身分有自覺,之後才能採取適當作為來行動,最終達成目標。不都說知難行易嗎,目標確定才能談方法,而且也因人而異,有人拖到最後一年才開始用功,巧怡管社團的態度跟我完全不同,這都不要緊;重點在自覺,不是被動接受、不是逃避等明天再說,不能等船到橋頭自然直,像你那樣。」
「呃。」
「跟我交往更是如此,」小箏忽道:「作為男朋友,你的表現其實很不錯,我想這是因為你談過戀愛的關係。問題是每個女生的個性都不大一樣,所以你也不能拿對前任女友的方式來跟我相處。」
「我沒有拿對待小玫的方式來對待妳啊!」
「我知道啊,你也沒辦法吧?」小箏一笑:「可是,你是等到跟我在一起之後才想到要開始學習怎麼跟我相處的。之前我們是姊弟,你總用對待姊姊、學姊的態度來面對我,所以需要花上一段時間來適應。」
「這很正常吧?之前又沒在一起,我能拿對待女朋友的態度來對待妳嗎?」
「當然不行,真要那樣我就會教訓你啦。」小箏嘻嘻一笑:「我的意思是說,我們是突然在一起的,你沒有事先做好跟我在一起的心理準備,所以需要時間來適應從姊弟變成情人的關係,學習跟我這個人相處,當『嘉嘉』的男朋友。」
「我喜歡妳可不是突然的。」
「我知道,你從寒訓時就喜歡我了。」小箏笑咪咪地,像是覺得很溫馨:「不過喜不喜歡不是重點,而是在一起之後如何轉換身分。社團聯展前你徘徊在我跟阿薇之間無法抉擇,最後還得靠她推一把才選擇了我。換成推你的是別人,無論小光學弟或者柯秉楠,你是絕對不會聽進去的。」
「那又如何?」
「所以你根本還沒打算當個男朋友,無論我的或者阿薇的都是,也就沒有做好跟另一方調整關係、變成普通朋友的心理準備,導致之後雖然在一起了,我們卻不能提到阿薇的後果。」她放輕聲音:「你覺得我有芥蒂,我也覺得你對她無法忘情。就算當時你選擇的是阿薇,我想你們一樣會面對這種困境,頂多是她比較聰明,知道如何解決困擾而已。」
「我……」
「沒關係的,」小箏的聲音很溫柔:「我會努力改變自己,也一直在設法滿足你的需求。你總是小心翼翼的,深怕踩到我的痛處;殊不知我也在努力,希望能夠滿足你,直到不再需要阿薇這個……該怎麼說呢……避風港的角色存在,你懂嗎?」
我啞口無言,她又說:
「當然,這不代表我對她有什麼敵意。阿薇對我仁至義盡,我只能用好好愛你、把你照顧好來回報她。可是,如果你一直對她有那種心態,說真的,無論我做再多,結果都是沒用的。」
「其實……」
「等等,別急著解釋,」小箏打斷我:「我說這些不是想跟你討論什麼阿薇不阿薇,只是因為提到了,才把這些想了很久的事說出來而已。阿薇走得很突然,我們在一起也只有短短的一個月,很多事情不用著急,都可以靠時間解決的,你同意嗎?」
「嗯。」
「對於身分的自覺,其實也不是在一起的必要條件。」她又說:「很多人也是糊糊塗塗就在一起了……其實當年跟阿誠也是這樣。今天把這些話說給你聽,等阿薇回來後你們也需要時間把關係正常化,這都不要緊。我只希望你從這些角度想一想,並不代表我在介意什麼,或者要你忘記她、不要跟她往來之類的,你懂不懂?」
「我懂。」
「懂就好解決了,我們繼續相處,你不用跟我避諱她的存在,只要你對我是真心的,那你自然會找到跟她合適的相處模式,在此之前我會好好陪你,不會跟你吃醋生悶氣,你別擔心。」
「文文學姊可不是這麼說的。」
「人家才沒有那麼會鬧彆扭啦,」小箏臉一紅:「你少抬出學姊壓我。我另外有一個想法還要跟你討論,說不定那才是問題癥結所在。你要不要聽?」
「妳說啊。」我一怔。
「說是說,你可要專心聽。」小箏點頭,續道:「我一直覺得,阿薇跟我之間的問題並不是大事。你之所以會這麼困擾,其實問題還是出在你的前任女友身上。」
「小玫?」我一怔。
「沒錯,」小箏點頭:「就是去年校慶上看到的補校學妹。她的離開很突然,那個經驗造成你的不安全感,因此後來即使遇到阿薇或我,你都卻步不前,不敢真的追求我們。」小箏換個語氣:
「當然,你對她的眷戀是很合理的,人家只是不告而別,又不是不愛你了。可是問題就出在這裡,你這個人需要明確的身分定位,要嘛在一起,不然就分手,就像你還沒當上社長就不覺得社務跟自己有關,或者沒上高三就不覺得有什麼聯考壓力一樣,你一直沒有從自己是補校學妹的男朋友身分中脫離。造成即使後來跟我們交往,你也只能一走一步算一步,沒有長期打算的結果。」
「呃,」我眉頭一皺:「真的是這樣嗎?」
「是的。」小箏肯定地說:「凱凱,說句難聽的,你在身分上是男朋友,可是你在心態上卻沒有把我當成唯一的伴侶。補校學妹離開後你一直沒有調適好,因此,我跟阿薇,從某種角度來看都是她的替身,就像腳斷了所以出現拐杖,或者皮膚割傷了,在癒合之前需要塗上的藥膏一樣,都是一種介質而已。」
「胡說。」
「別急著否認,」小箏耐下性子:「替身可以走出自己的身分,代打打出來的分數也是自己的;你不用對這些名詞過於敏感,我只是說明一個狀況,讓你明白問題所在而已。」
「我才沒有把妳……當成什麼拐杖藥膏的,妳少亂講。」
「沒有最好,你幹嘛把『還有薇』嚥下去不說?」小箏歎道:「凱凱你別否認,其實你總是很被動,遇到問題要花比較長的時間來適應,過程也每每被環境帶著走,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還好你夠聰明,見招拆招都能應付過去。我說這些只是希望你主動一點,選擇我就好好面對我,接受補校學妹離開的事實,也別總是後悔沒跟阿薇在一起。不然的話,即使今天很甜蜜,總有一天我們也會分手的,你懂嗎?」
我哼了哼,絲毫不能認同她的說法,沉默著沒有答話。
「唉,看來我是說多了。」小箏見我不語,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抬頭望了望鐘:「今天我們都很累了,或許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已經午夜啦,你也該回家報到了吧?」
我一怔,想不到她說結束就結束,忙道:
「嘉嘉,妳不高興了嗎?」
「沒有,」她搖搖頭:「我是說真的,討論問題需要氣氛,更重要的是頭腦清楚。一天下來真的很累了啊,幹嘛勉強把話講完呢?你先回去休息,我也有點想睡了。」
「呃。」
「來,乖。」她起身拎著我的書包:「把制服換上,別讓媽媽發現你穿了一套新衣服呢。」
我不知所措,乖乖依言換回制服。制服在書包裡皺得一塌糊塗,倒是昨晚燙的學號還整整齊齊的。我一邊換衣服一邊胡思亂想,她卻只是微笑望著我,好像有很多話沒說完,卻沒有任何講下去的打算。
換好衣服,小箏走到陽台,把摺得四四方方的雨衣交給我。輕聲說:
「來,快回去吧,別淋雨了。」
我怔怔接過,望著連續放在她家好多天的雨衣,心裡五味雜陳。
「明天早上就不見面了,」小箏送我到門口,對我說:「下午參訪團要開會,要碰頭等開完會再約。難得沒事你自己靜靜,有空也去阿薇那裡看看,答應幫人家看家,不能老是黃牛。」
「唉。」
「那就這樣,我先睡了。」她隔著門對我揮揮手:「凱凱晚安。」
「唉,晚安。」
「別一直嘆氣呢。」
她微笑著說,「咔」地一聲,關上了門。
.
於是,這一天就這麼過了。
離開小箏宿舍,外頭飄著毛毛雨。我沒有把雨衣穿上,冒著小雨騎車回到家。媽媽果然還沒睡,見我滿身濕透走進家門,忍不住唸了幾句什麼「衣服怎麼這麼皺」之類的話。我心情很低落,也不能多說什麼,隨口扯幾句打發她,獨自洗澡上床,糊里糊塗地睡到了四點半。
這兩天不知為何醒得特別早,由於沒睡多久,有種根本沒睡、昨夜的心情尚未消失的感覺。躺在床上怎麼也無法再度入睡,乾脆跑進浴室沖澡。出來時五點出頭,見天已微明,想起昨夜介壽路上的景象,決定出門看看狀況,於是揹起書包,把車鑰匙塞進口袋。
才出房門就見到爸爸,他醒得也早,獨自坐在餐桌上看報紙。
我一怔,忙道:
「爸爸早。」
「這麼早就要出門啦?」他一笑:「今天走得比平常還早?」
「是啊,」爸爸喜歡我早起,並不在乎我出門早:「不知道為什麼就醒了,你也這麼早就醒啦?」
「我要下南部,早上要早點出門,省得高速公路塞車。」他說:「你呢,又要去麥當勞吃早餐嗎?」
「咦?」我一怔:「你怎麼知道我平常會去麥當勞吃早餐?」
「知道啊,媽媽會幫你對發票。」
「呃。」
「小小年紀,花錢倒是挺兇的。」爸爸哈哈一笑:「麥當勞有什麼好吃?每天一早趕出去,是不是交女朋友了,上學前先約會啊?」
「才沒有啦。」
「交就交嘛,功課顧好就好。」爸爸毫不在乎:「我跟你媽媽當年也是蹺課約會,也沒有就這樣被退學了。這樣吧,難得陪你吃個早餐,你都去哪間麥當勞?」
「呃,別麻煩了吧?」
「我不麻煩。」
「我真的不是去約會啦。」
「那就不用擔心爸爸出現啊。」
爸爸哈哈大笑,起身穿上西裝,不由分說帶我出了門。
我搔搔腦袋,在勢不能拒絕,只好乖乖跟他坐電梯到地下室拿車。爸爸開一台福特天王星,洗得很乾淨,我坐在前座,他把公事包交給我抱著,發動了引擎。
很久沒坐爸爸的車,車上味道跟以前一樣。駛出地下室,爸爸把收音機打開,父子兩人都沒講話,一起聽著廣播裡的晨間新聞。
都是昨天的消息。鄭南榕出殯、警民衝突,群眾靜坐到天明,還有關於自焚的新聞。
我留神傾聽,自焚的人叫做詹益樺,是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廣播說他已然過世,過去幾年積極參加各種抗議活動,是個「堅決主張台獨的異議份子」。我見爸爸聽得專心,廣播表示「自焚理由眾說紛紜,據詹姓民眾家屬聲稱,詹益樺自焚舉動並非自願所為,疑遭他人縱火謀害,檢警已成立專案小組,現正全力釐清真相中,可望在短期內破案,還原事件真相」云云。
我哼了哼,那個詹什麼明明就是自焚,昨天看得清清楚楚,說什麼縱火謀害,真能破案才有鬼。
爸爸忽然開了口。
「你哼什麼?」
「呃,沒什麼。」
「沒什麼幹嘛哼?」爸爸追問,把廣播關掉:「怎麼,你不同意新聞的內容嗎?」
「這個嘛,」我想了想:「好吧,我說。我覺得那個人不是被人謀害的。」
「為什麼?」
「也沒為什麼,就是這麼覺得而已。」
「是嗎?」爸爸淺淺一笑:「還是因為你親眼目睹了?」
「呃,哪有?」
「看到就看到嘛,有什麼關係?」爸爸笑道:「昨晚你媽媽擔心得要命,她說你一定是去看遊行了,不然聲音聽起來不會那麼作賊心虛。說啊,是不是這樣?」
「唉,好啦,對。」
「所以你真的看到對方自焚?」
「是啊,好可怕。」
「你在哪兒看的?」
「新公園圍牆裡面,隔著鐵欄杆。」
「哦?那還真是個觀察現場的好地方,你挺聰明的。」爸爸點頭,又問:「所以後來沒回家,其實是留在那裡參加靜坐了?」
「沒有沒有,」我忙道:「我只是去看看後續發展,絕對沒有參加什麼靜坐。那些事情我又不贊成,搞什麼台獨建國,我哪會湊這種熱鬧啊?」
「嗯,這我相信。」爸爸臉色稍和,又問:「那我問你,看了這些事情,你有什麼感想?」
「感想?」我搔了搔頭:「我不知道該有什麼感想,只是覺得很可怕,也覺得這樣搞很沒必要。至於那些人到底在訴求什麼,老實說我不大懂,也就沒有辦法評論了。」
「訴求什麼,還不就是台獨?」爸爸嘖地一聲:「那不重要,我問的是你自己的感想。」
「我是覺得這樣不好。」
「為什麼不好?」
「只有吵鬧,沒有對話,有什麼用?」我解釋:「一堆人凶神惡煞的,本來想聽的都不想聽了。自焚也是,燒死自己有什麼用?這些都是一時激情,到頭來什麼問題也沒解決,只不過平白死傷而已。」
「嗯。還有呢?」
「還有嘛,嗯,就是不要跟著起鬨。」
我想起昨夜的事,稍微描述一下孫震前去探視學生,之後被攆出去的事情給爸爸聽。爸爸聽得很仔細,等我說完又想了半晌,續問:
「那我再問你。為什麼看到這些事,會讓你產生『不要跟著起鬨』這個結論?」
「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嘿,好大的口氣,」爸爸一笑:「那你就知道他們在做什麼嗎?」
「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沒跟著起鬨。」
「既然你不知道,那你憑什麼覺得人家在起鬨,而不是真的有理想有抱負,做的事情也是有目的而為的作為?」
「真要這樣,那就更該靜下心來對話,不是吵吵鬧鬧的連點禮貌都沒有。」我說:「昨天是出殯,說真的出殯到總統府算什麼玩意兒?這個遊行可沒有申請,根本就是以送葬之名行抗議之實。這麼一來整個行為就是理屈的、不正當的。用不正當的手段遂行目的,就算達成目的好了,那也是強盜做善事,理想抱負能這樣達成嗎?」
「不能嗎?」
「當然不能,不然我幹嘛讀書,聯考作弊就好了,反正目的只是上大學。」
「嘿,這是什麼例子。」爸爸不禁好笑:「讀書是為了增加學問,上大學只是手段,你根本是本末倒置。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那些大學生為什麼是起鬨?」
「我回答啦,他們參加一個手段不正當的活動,出殯結束後霸佔著介壽路不走,光靜坐不對話,能完成什麼事情?」我解釋:「這才是本末倒置,真想改革什麼應該從對話開始,孫震都到了幹嘛把人家轟走?再說討論的主題是什麼?不該逼死鄭南榕嗎?台獨嗎?那樣子對台大校長講話,言論自由是孫震限制的嗎?是孫震不讓台灣獨立嗎?包圍鄭南榕雜誌社的人有孫震嗎?整個晚上那些大學生什麼訴求都沒說,所以我說他們都是起鬨,根本只是在證明自己也是號人物,跑來湊熱鬧的。」
「那你自己呢,幹嘛跑去看熱鬧?」
「我……」我一時語塞,總不能跟爸爸說我是被小箏抓去的,於是道:「我是去『看』熱鬧,不是去『湊』熱鬧,我想看看他們到底在吵什麼。」
「嗯。那你看到了沒?」
「沒有,」我搖頭:「問題就在這裡。我看到的只是一堆激情衝動,還有缺乏對話的肢體抗爭。抗爭搞這麼大,我特別跑去聽,結果啥也沒聽到,那他們所謂的『言論自由』是不是根本只是『吵鬧的自由』呢?『對話』是什麼意思,你講一句我講一句比誰有道理吧?昨天我可沒看到這種場面,根本只是在比大聲而已。」
爸爸聞言終於點了點頭,緩緩地說:
「兒子,這樣的態度很好。」
我一呆,他又說:
「昨天晚上你媽媽一直囉嗦,說你不顧危險到處亂跑,我卻覺得你去看看也不錯。你年紀不小了,應該用自己的眼睛去觀察世界上發生的事,不能只聽新聞報導。」爸爸望著擋風玻璃:
「你說得很對,抗議是達成目的的手段,而不是目的本身。爸爸很高興你有這樣的觀察,不管你觀察到的事情是不是對的,起碼自己去看、自己去想的精神很值得鼓勵。」說著又道:「我們不用討論該不該搞台獨,這是見仁見智的問題,也跟你無關。你的結論很不錯,只是抗議沒有溝通,這的確是近來社會上最糟糕的風氣。這樣的抗議即使規模再大還是成不了事,你等著看,天天遊行的日子總會結束,有些事情的確會改變,社會也會因為這些人的努力有所進步。」
「那樣的改變算是『進步』嗎?」
「改變是必須的,一成不變就會失去活力,社會就會弊病叢生,從這個角度來看的確是進步。」爸爸認真地說:「很多時候我們的想法都是被制約的,就像言論自由好了,以往黨禁報禁都是限制,為了反攻大陸很多自由人權都被犧牲了。這麼多年下來反攻大陸已經變成了統治口號,結果戒嚴了那麼多年,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也凍結了憲法,變成行憲沒幾年,獨裁很多年,很多憲法規定的基本人權都喪失了,這就是不改變的後果。」
「這跟鄭南榕什麼的是兩回事吧?」我一怔,這很不像爸爸會說的話:「鄭南榕自焚是因為主張台獨,跟戒嚴或臨時條款有什麼關係?」
「主張台獨,跟主張環保是一樣的,都是言論自由的範疇。就拿黨禁報禁來說好了,當年因為要反攻大陸,必須全民意見一致,因此才這麼做的,之前在大陸的時候新聞可自由得很,共產黨就是因為掌握言論自由才能宣傳蔓延的,並不是一開始就限制得這麼嚴。」爸爸搖頭:「當然,主張是一回事,是不是能受到國人認同又是一回事。民主就是這樣,每個人都是一票,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看法,就像你說的啊,要坐下來討論,才有機會讓人認同。」
「所以可以討論台獨?」
「當然,這才是民主國家。」爸爸點頭:「不過啦,既然是討論,那就會有個結論,也就有了成功與失敗之分。從爸爸的觀察來看,台獨這件事嘛,再八輩子都搞不成。」
「為什麼?」
「不重要,理由太多了。這種事即使國民有共識都不見得能夠成功,外國勢力會干涉、大陸可能會武力犯台,影響因素很複雜,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爸爸解釋:「重點還是你說的缺乏溝通。你說學生只知道起鬨,那些抗議群眾也有很多是被動員去的,幾輛遊覽車加上免費便當,隨便找就一大堆人。群眾很盲目,口號喊得大聲,其實到底在喊什麼很少人真的會用心去想。昨天的活動是假出殯之名行示威之實,鄭南榕只是個幌子,你能看出這一點很不錯,可是你沒看出來他們爭取的其實不是台獨,而是言論自由。」
「我知道啊,要什麼可以宣傳台獨的自由。」
「言論自由就是言論自由,跟宣傳什麼無關。」爸爸解釋:「我想學生的重點也在這裡,而不是台獨,就這點來說抗議得不是沒有道理。學生愛唱高調,畢竟學校只教他們這些原理原則,因此他們也只能用這種浪漫天真的角度來看社會,這不是無知,而是涉世未深。再說我們國家也真的不大重視言論自由,所以年輕人的理想不該被你用這種態度來苛責。說不定等你上了大學,也會覺得滿腔熱血,跑也去參加類似活動也未可知。」
「我才不會那麼傻呢。」
「這不傻,只是天真。」爸爸笑道:「天真一點比較好,社會太現實了,總要有幾個天真的傻瓜才會繼續進步。兒子啊,你生在我們家庭,想法容易受到爸爸媽媽影響,我跟你媽媽都是外省軍公教出身,你不容易從反對政府的角度來看問題。可是你也大了,不要永遠拿我們的意見來看世界,心裡應該要自由自在的才好。無論台獨統一,制憲建國也好,反攻大陸也罷,多聽聽各方想法,形成自己的觀點,這樣的觀點才是你自己的。瞭解嗎?」
「是。」
「偶爾跟你溝通溝通也不錯,」爸爸似乎十分開心:「省得你總是躲著我們,一天到晚都不知道幹什麼去了。說實話,這麼早起來,是不是還是想去介壽路看看後續情況啊?」
「我真的是早起啦,」我搔搔頭:「不過也的確想過去看看,不知道那邊散了沒。」
「那就去看吧,」爸爸點頭:「我送你到中正紀念堂,你自個兒走過去。記得留時間吃早飯,上學不要遲到。」
「咦?不是要一起去麥當勞嗎?」
「我趕著上路呢,誰有空陪你吃那種東西啊?」
爸爸一笑,轉頭不再言語。
早上路上很空,沒過多久就到了中正紀念堂。爸爸把車停在大中至正門口,看著早起運動的人說:
「就這樣了,你下車吧。」
「嗯,」我忙道:「謝謝爸爸送我一程。」
「別客氣,」他接過我遞上的公事包,掏出皮夾,抽了三千塊給我:「給你點零用錢花。」
「媽媽平常都有給啦。」
「那是給你的,」爸爸一笑:「這是給你跟女朋友吃飯的。」
「呃。」
我搔搔頭,伸手接過。爸爸笑道:
「不要跟女朋友胡搞,記得哪天帶回來給我看看是怎樣的女孩子。」
「呃,知道了。」
「好吧,那我走了。」
他說,我連忙道別下車。就見他頭也沒回,催動油門就開走了。
早上氣溫很涼,空氣裡飄著昨夜下完雨的味道。白雲鬆鬆軟軟地,許久沒見的藍天亮著朝陽的金光。我踏著積水往介壽路走,沿路都是昨夜剩下來的旗幟與垃圾。就這麼來到景福門,只見群眾早已散去,介壽路已然恢復通行,幾個身穿反光背心、拖著手板車的清潔工正在整理路面,掃著一堆堆垃圾。
廣場到處可見昨夜生火的痕跡,平整的柏油路上這裡一塊、那裡一塊餘燼,燒得路面焦黑發臭,周遭隨意扔著不知從何而來的枯枝木條;偶爾見到一個吃完的玉米桿子,想來是昨晚阿婆的「產品」,殘骸上沾著紅紅的顏色,應該是個嚼檳榔的人吃的。
拒馬尚未收走,疊成一堆放在路邊。噴水車、指揮車都在,安安靜靜地沒有任何執法人員在旁邊。昨夜的抗爭已然結束,群眾警察各自撤離,總統府前像個寂寥的戰場,卻看不到任何戰死的士兵。
來得快去得也快,我心想,又是新的一天,晨光中陰霾已去,連續下了整個月的雨終於暫歇。彷彿昨天發生的事都不曾存在,那個自焚的人,也從來沒有站在火光中,伸展雙手,像隻展翅翱翔的鳳凰,讓烈燄毫不留情地燒在他的身上。
對岸,仍在繼續。
我們這邊剛打完一場。
薇毫無消息。
小箏與我,還有許多問題。
獨自走在廣場邊,在一個心情尚未轉換、朝陽亮麗的禮拜六清晨。彷彿之間,有種一切都是夢,自己忽然醒在某個陌生街頭的感覺。
或許真的是夢吧。這不是我熟悉的世界。兩場不知為何的抗爭、兩個如夢似幻的女生,都不是我能理解的。我只能望著眼前的景色、想像對岸的狀況,繼續跟小箏相處,默默等著薇回來。
難得有這種獨自一人的時間。想起昨夜小箏說的話,忽然覺得留點空間給自己也是對的。從社團聯展……其實該說從小玫離去開始,這段時間我都忙個不停。之前才跟自己約好常常獨處的,想不到寒假一過,這三個月竟然變成我這輩子最忙碌、情緒最多,最不知所措的一季。
或許,已經到了應該清醒的時候了。經過如夢似幻的一季,我似乎也有了幾分疲倦。涼風吹得頭腦清醒,獨自走在街頭,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麼。就像小箏說的,像是什麼都還沒有準備好,卻一頭栽進了一堆「責任」與「身分」裡,既不是個用功讀書的好學生,也不是個稱職努力的準社長,感覺起來自由自在的,卻在兩個女生中擺盪,無所適從地,掙扎在混亂的情緒當中。
說不定,這樣的風,是為了要吹醒我。
也或許,眼前的景象,只是另一場未醒的夢而已。
我搔搔頭,一時之間也糊塗了。低頭看看身上的制服,媽媽燙的上衣學號周圍比較皺。不由得傻傻一笑,轉身離開,往館前路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