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五月的最後一天
我在乎的,到底是誰的意見呢?
五月二十日。早晨六點半。
隨著群眾消逝,新的一天再度展開。從介壽路走到麥當勞約莫十五分鐘,我穿越新公園,走在陽光閃耀的涼風裡。公園很熱鬧,有人跑步有人做韻律操,還有人拎著鳥籠聽收音機閒晃。這年頭溜鳥的人越來越少了,我走上當年放生烏龜的橋頭,往下瞧著水池。
烏龜池有股味道,池水混濁泥濘,彷彿這才是烏龜喜歡的環境。池中有個假山,幾隻烏龜疊在一起曬太陽,龜殼乾燥溫暖,彷彿曬得很開心。
這麼多年了,不知小紅痊癒了嗎?長大點沒?有沒有遇到漂亮的雌龜呢?不禁覺得很好笑,小紅到底是雄是雌啊,當年一直沒搞清楚,說不定人家是個小女生,被我當男孩子養,不氣出病來才怪。
假山上烏龜動也不動,伸長脖子有種雕像感。薇臨走前跟我約好養烏龜,不知何時才能實現這個願望。我嘆口氣轉身離開,在綠蔭中步出公園。
館前路開始熱鬧了,上學人潮匯聚轉車。麥當勞剛開門,才推門我就打消了主意。一個人吃早餐很無聊,不如早點回學校。這陣子天天跟小箏見面,久而久之已經不習慣跟自己相處了。一時之間有點懊惱,餓著肚子過了馬路。
來到南陽街,周遭冷清髒亂,這裡不到中午沒什麼人,放眼望去只有幾個趕著上學的學生。走著走著麵香傳來,我心中一動,加快腳步,就見郵局前飄著蒸氣,老伯熟悉的身影正在煮麵。騎樓下有個客人,綠衣黑裙,邊吃邊看課本,正是馨馨。
「嗨,早啊!」
我高興地奔上前去。馨馨見到我,開心地笑了起來:
「呀,凱子!好久不見啦!」
「哪有,不是前天才一起練功嗎?」
「我是說在這裡啦。」馨馨闔上課本,地球科學包著書套:「今早沒跟學姊見面喔?」
「昨晚混得晚,今天不碰頭。」
「那就來找我嗎?」馨馨一笑:「這就叫幫學姊照顧情人了。你還沒吃對不對?來一碗吧?」說著放下筷子,跑去叫了一碗麻醬麵,也不管我要不要吃。
馨馨就是這樣,幹什麼都是一陣風。我等她回來,又問:
「妳每天都來嗎?」
「沒有每天,」馨馨整整裙子坐下:「早起就來,晚起就隨便買個三明治對付對付。」
「咦?不是要趕交通車嗎,還可以『晚起』喔?」
「偶爾也想賴床啊,」馨馨吐吐舌頭:「之前薇姊姊幫我安排搭便車,一開始很高興,坐沒幾天懶蟲上身,每天起床都跟世界末日一樣。有一次遲到十分鐘,財伯竟然還在等我,我就跟他說以後別這樣,看到就讓我上車,沒看到先走沒關係,哪有搭便車還要人家等的道理呢?」
「說得也是。」
「問題是講也沒用,人家客氣得很,每天都在那裡等。」馨馨歎道:「當然這也很好啦,以前趕車沒覺得怎樣,現在只要一天沒坐就累得要命,這叫由奢入儉難,只好乖乖早起,不能像以前那樣愛幾點起床就幾點起床了。」
「這樣講就沒良心啦。」
「喂喂喂,這可不是抱怨,你別去跟薇姊姊亂講。」她忙道:「我是說我自己啦,你們台北人不瞭解公車難等,我寧願早起也不要在站牌下發呆。怎麼講呢,人就是犯賤,沒車嫌累,有車嫌早起,嫌東嫌西不知感恩,就不要哪天發財了,又開始嫌司機長得不好看啦。」
「好個春秋大夢,」我哈哈大笑:「還沒成年就想著發財。哈,妳好好努力吧,將來我混不好還可以給妳請。喂,我就長這副德性,妳早認識了,可不許嫌我醜。」
「你最帥了,我哪敢請您當司機啊?」馨馨噗哧一笑:「講這樣,真讓我發財了還能委屈你嗎?就不要你嫌我銅臭味重,專人接送還不肯賞光。」說著輕嘆一聲:「唉,想得美,這種好康的只怕要等下輩子,再說就算有那天也不一定找得到你。喂,你可不能賴皮,哪天我真發財了,不管人在哪裡,你說什麼也要陪我回來吃一次麵喔!」
「放心放心,不用發財,妳找我一定奉陪。」我笑道:「話說回來,都發了財還只請我吃麵,是不是有點小氣啊?」
「都專人接送了,不然再幫你打個金飯碗行了吧?」馨馨嘻嘻一笑:「山珍海味晚上吃,早餐給我乖乖吃麵。這是你介紹我吃的,連麵攤都換掉就沒意思了。死凱子別做夢,等我發財不如自己考大學,財經法律國貿,隨便哪個都能賺錢。你本事大,將來還是吃你的比較保險。」
「最好能這樣啦。」我不禁好笑:「死小氣鬼三句離不開錢,我要唸新聞系,這可賺不了錢。不扯這個,妳跟宜津練得怎樣了?」
「還好啊。」
「還好是怎樣?」
「就練嘛,她一句我一句,跟鬥嘴差不了多少。」馨馨聳肩:「跟她練功最沒意思了,不聊天不說笑的悶死人。都嘛你啦,阿珍學姊要我們湊一對,你也不幫我疏通疏通。」
「咦?之前是誰那麼大方說沒關係的,還說我跟巧怡是小媳婦?」
「關係當然是沒關係,就是沒什麼樂趣啊。」馨馨苦著臉:「這幾天我常想起甄選的事,當初跟你練功多好玩啊,有吃有喝,還可以去新公園表演給老頭子看。下次我要跟你上台,你不可以再把機會讓給別人了。」
「那小光怎麼辦?」
「他是你麻吉,你自己擺平。」
「好啦,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不管,先講先贏,你現在答應。」
「好好好,答應答應,真是的。」
「答應就不要抱怨,」她這才饒過我:「我們有交情,跟別人可不一樣。對了,你不是要帶我去央圖查資料嗎?打算什麼時候去?」
「對了,還有這件事。」我想了想:「今天下午如何?」
「你不跟學姊碰頭嗎?」
「她參訪團還沒忙完。」
「瞭解,」馨馨點頭,沉默半晌:「嗯,聽說這個參訪團很麻煩,學姊有沒有跟你提到她都在做什麼?」
「好像是什麼演講稿,她沒講清楚。」
「演講稿哪要忙這麼久?你笨死了。」馨馨大搖其頭:「她是我們學姊耶,一篇演講稿最多一個下午就搞定了,我看八成有別的工作。你都不關心一下嗎?」
「這不重要吧?」
「男朋友不是這樣當的,」馨馨推我一把:「你這人真死相,多問幾句是會少一塊肉嗎?算了算了,我們先約今天下午,你來我們學校嗎?」
「好啊。不過我今天沒車,可能會慢一點。」
「那沒關係,我在門口等你,」馨馨笑道:「順便幫我帶點小吃來。」
「什麼小吃?」
「就你們門口那些啊,雞排水煎包什麼的,都嘛很好吃。」
「厚,中午就一起吃飯了,吃什麼小吃?」老伯把麵送來,我讓他把麵碗放在桌上,又對馨馨說:「對了,妳身上有照片嗎?」
「什麼照片?」
「大頭照。辦央圖閱覽證應該要用。」
「咦?沒有耶。」
「那我們先吃飯,吃完照相,之後再去央圖。」
「照片可以當場拿嗎?」
「有那種隨照隨拿的機器,只是照得比較醜,湊合一下。」
「哪有這種機器?」
「漢口街。」
「嗯,好啊好啊,這還蠻好玩的。」馨馨笑道:「那你快吃,待會兒陪我上學,好久沒有跟你一起走路上學了呢。」
「是啊,好一陣子了。」
我說,拿起筷子,攪起碗裡的芝麻醬。
兩人邊吃邊聊,照例吃到七點二十分。我幫她付了錢,老伯笑咪咪地跟我們連聲稱謝。我跟馨馨走在重慶南路上,寬闊的路面在晴空下一片清晰。我提起昨天遊行的事,馨馨聽得咋舌不已,說到自焚時更緊張地挽著我,也不管總統府前滿是趕著上學的綠制服同學。
來到北一女,我在對面紅綠燈止步,提醒道:
「喂,該放手了吧?」
「呀,」她臉一紅,連忙放手:「對不起對不起,我都忘啦。」
「不用對不起,我是怕妳被教官看到,之後又有麻煩。」
「教官看到倒是沒關係,」馨馨吐吐舌頭:「就連被學姊看到也還好,我最怕門口那個阿姨,被她看到可就慘啦。」
「為什麼?」
「她最八卦了,連你跟學姊談戀愛她都知道,」馨馨佩服地說:「她還知道我是小箏學姊的學妹哩,有一次看到你送我上學,她把我抓下來問東問西,解釋老半天說什麼都不信,還害我差點趕不上朝會集合。要是被她看到我摟著你啊,只怕跳到黃河也洗不清啦。」
「哈,誰叫妳『摟』著我?」
我笑著說,心想原來馨馨覺得這是「摟」而不是「挽」。眼見綠燈亮起,當下說:
「好啦,快去上課吧。」
「是嘍,中午見。」
馨馨一笑轉身,裙擺飛揚,在陽光中過了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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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車可騎,到校時剛升完旗,我混進解散中的罰站同學往教室走,倒是沒被發現。早上四堂公假練習成果展,阿強小傑照例拒絕出席。我想起小箏的話,監督得格外認真。大夥兒被我逼得怨聲載道,最後還是小光出面,這才稍微放鬆進度,沒跟大家過不去。
上午一溜煙結束,放學依約回北一女,馨馨已經等在門口了,一身綠制服混在人潮裡像是某種保護色。只見她揹著書包,靠在牆邊讀課本,一樣是早上那本地球科學。
「喂,我來啦。」
「呀,」馨馨抬頭,笑道:「蠻快的嘛,我以為要等到十二點半呢。」
「我趕著出來的,」我說,見她把課本收進書包裡:「妳還真認真哩,一早就在看地科,要考試了嗎?」
「不是不是,」馨馨忙道:「我是為了科展才看的。小雪跟我是班上科展代表,我們要做一個跟颱風有關的報告。她做模型我研究,所以才要惡補。」
「小雪?」
「我跟她同班啊,」馨馨彈了彈我的額頭:「兩個人都嘛演講社,班上的事有我就有她,這就叫做孽緣了。要不是這樣,科展這種事怎樣都輪不到我們兩個想唸文組的。」
「那也不用做什麼颱風啊,妳們不是都嘛數學強?」
「你不懂,數學題目難做,還是自然科題材好找。」馨馨順手「摟」起我,走到路口等紅綠燈:「之前我們也想找數學題材,問題是找來找去都找不到什麼有趣的。一開始要研究完美數,後來搞不定,小雪又說什麼拿完全奇數還是完美長方體來做證明,結果發現我們根本不知道答案是什麼,胡說八道也不像話,只好改成研究大自然啦。」
「啊?什麼完全完美的,妳在說什麼啊?」
「唉,就一些數論幾何謎題而已啦。」馨馨搖頭,帶我過馬路:「待會兒聊這個,你要請我吃什麼?」
「麥當勞?」
「沒問題,好久沒去啦。」馨馨一笑,在總統府對面紅燈停下:「好,回答你的問題。我剛說的第一個是『完美數』,你知道什麼是完美數嗎?」
「這個嘛,呵呵,我怎麼可能會知道咧?」我笑道。
「很簡單啦,解釋給你聽。」她笑了起來:「就是說有某個自然數,把它不包含該數本身的因數彼此相加,總和等於那個自然數本身,這個自然數就叫做完美數。」
「呵,吃葡萄不吐葡萄皮,我聽不懂。」
「你笑死人了。我舉個例子好了,六就是完美數。它的因數是一、二、三跟六,六不算,一加二加三等於六,所以六就算是完美數。」
「喔,」我點點頭:「這很簡單嘛,妳再舉個例?」
「好啊,二十八也是。一加二加四加七加十四,等於二十八。」
「嗯,」我默算半晌:「真的耶。所以呢,完美數代表什麼?」
「不代表什麼,就個名詞而已,覺得人家很完美。」馨馨一笑:「當然,古人給它賦予了一些奇妙的意義。第一個完美數是六,上帝創造世界花了六天;第二個是二十八,是月球繞行地球一週的約略時間。不過這都是牽強附會,不用當真。」
「嗯,」我點點頭:「這種數很多嗎?」
「不多,不過有公式可以算。」馨馨毫不猶豫地唸:「二的N減一次方乘以括號二的N次方減一,就這麼簡單。」
「媽的,」我搔搔頭:「這哪裡簡單了?吃葡萄不吐葡萄皮比較簡單。」
「呵呵,數學公式都這樣啦,你不要再說繞口令啦。」馨馨笑得很有趣,拉我過馬路:「反正只是個數學遊戲。問題是剛剛講的都是偶數,過去沒有人找到奇數的完美數。後來有個數學家證明,如果要找到完美奇數,那麼公式一定是十二P加一或者三十六P加九的形態,除此之外沒有完美奇數。小雪本來打算介紹這個公式的,只是我們看不懂它的證明,也就只好放棄啦。」
「P?」
「P就是質數,質數你懂吧?」
「懂,就是除了一跟本身以外沒有其他因數的數。」
「你的數學還有救。」馨馨取笑,又問:「那你知道質數的英文是什麼嗎?」
「不知道,是什麼?」
「Prime number。」馨馨說:「所以代號是P。那因數呢?」
「也不知道。」
「Divisor。奇數跟偶數呢?」
「這我知道,」我忙道:「odd number跟even number,這都不會就要進重考班啦。」
「那我考考你,零算奇數偶數?」
「偶數吧?」
「沒錯。問題是怎麼證明?」
「我不知道。這還要證明嗎?」
「數學定理都嘛要證明。」馨馨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來嘛,證明看看。」
「呃,請妳吃飯,妳考我數學。」我搔了搔頭:「我真的不知道啊,一減一等於零,奇數減一,所以是偶數?」
「呵呵,有趣,這是一種想法,不過證明不是這樣證明的。」
「那怎麼證明?」
「很簡單,你一定聽得懂。」她笑道:「因為零可以被二整除,所以是偶數,就這麼簡單。」
「咦?零也可以被一整除啊。」
「什麼數都能被一整除,證明不了零是奇數啊,你呆瓜。」
「呃,是這樣嗎?」
我皺眉想了半晌,馨馨噗哧一笑:
「算啦,你的數學真的不能強迫。那我問你個簡單的問題好了,零是不是剛剛說的完美數?」
「呃,這個嘛,」我皺眉想了想:「應該是吧?」
「為什麼是?」
「零的因數不就是只有一個零嗎?那就是零作為因數等於零這個自然數,符合妳剛剛說的定義。」
「錯,」馨馨搖頭:「你這段話沒一句對的。零是整數不是自然數、零的因數可以是任何數,唯獨零本身不是零的因數。另外由於任何數加零不會等於零,因此不是完美數。」
「好嘛,我都昏了。」我哼了哼:「妳少蓋我,零為什麼不是自然數?」
「當然不是。」馨馨解釋:「零這個數很不『自然』,我們算數字都是一二三四這樣算,很少人從零開始算,古人覺得『從零開始』很不自然,所以不算自然數。」
「是這樣嗎?」我思考半晌,覺得她的理由也很「不自然」:「這話聽起來怪怪的。那我問妳,零的因數為什麼是任何數?」
「嗯,我這樣解釋。假如我們寫一條算式,X乘以Y等於Z,XY都是質數,那X跟Y是不是就是除了一跟Z以外的,Z的所有因數?」
「嗯……等等,我想想……嗯,對。」
「如果假設Y等於零,這條算式就變成了X乘以零等於Z了,是不是?」
「是。」
「X乘零等於幾?」
「零。」
「所以Z等於零,」馨馨終於說:「結論就出來了,代表X無論是任何數,等號右邊都是零。代表零的因數可以是任何數,這樣懂了沒?」
「咦?」我呆了呆:「欸,真的耶。」
「所以嘍,任何數相加不可能是零,故零不是完美數,證明結束。」
「那零為什麼不是零的因數?」
「零不是任何數的因數。」
「就這樣,這算證明嗎?」
「這不用證明啊。」
「到這裡就不用證明了?」
「對啊,不相信我嗎?嘻嘻,」她不懷好意地一笑:「不然我問你好了,一除以一是多少?」
「一。」
「二除以二?三除以三?」
「都是一。」
「那零除以零?」
「呃,一。」
「哈哈,錯,這叫做不定式。零不能是任何數的因數,剛剛講過了。」
「那妳在那邊一二三是啥意思?」
「設陷阱給你跳啊。」
「我的天老爺,」我長歎一聲:「算啦,我連為什麼這是陷阱都聽不懂,跟我講這個簡直是對牛彈琴。看,我們都走過總統府啦,這學期蹺的課都被妳補回來啦。」
「學校才不教這個呢。」馨馨得意地說:「這都是數字遊戲,你蹺課沒上的還是沒上,小雪還是要幫你抄筆記。再講個好玩的給你聽。剛剛講完美數,它還有個特性,除了六之外,你把其他完美數的每一位數字相加,加完再加,最後一定是一。」
「我聽不懂。」
「像二十八好了,二加八等於十。十變成一跟零,一加零等於一。」馨馨道:「下一個是四九六,四加九加六等於十九,十九變成一加九等於十,十變成一加零等於一。」
「真的耶,那下一個呢?」
「八一二八。一樣,加起來等於十九,那就跟上面一樣了。」馨馨笑道:「剩下的你別問我,我只會背前四個,之後位數越來越多,第七個完美數已經有十二位數了,那就背不起來啦。」
「能背四個就很不錯了。」我讚嘆地說:「妳都哪學來這些東西的啊?」
「我是在圖書館看到的。有一本書叫做神祕有趣的數學,哪天借來給你看,說不定你也會覺得數學很好玩。」
「嘿,只怕不可能。」
「那你還要知道什麼是完全奇數和完美長方體嗎?」
「算了,我不要知道。」
「幹嘛逃?」
「太多啦,又幫不上小雪的忙,我才不要知道。」
「很有趣喔,聽一下?」
「妳拿數學消遣我當有趣,」我哼了哼:「我數學零分,妳拿零跟我扯,零除以零是未定式,代表再怎麼聽都沒有趣。我說不要就是不要。」
「哈哈,好『完美』的解釋喔。」
馨馨頑皮地笑了起來,「摟」得更緊了些。
兩人走在中午的重慶南路上,禮拜六只上半天課,有種剛送她上學,馬上又回來這裡的感覺。我們擠過下班人潮,經過一道又一道停滿機車的騎樓來到麥當勞。裡頭人山人海,人龍一路排到大門口。
「呀,這麼擠?」
馨馨皺眉,我打量狀況,心想今天大概絕無可能找到位置了,於是說:
「那我們換個地方吃?」
「不要,人家要吃麥當勞。」馨馨撒起嬌來:「所以才叫你先買小吃墊肚子吧?不然這樣,我們先去照相,照完看看人會不會少一點。」
「不會的,禮拜六下午,只怕要擠到傍晚。」
「那也沒關係,」她笑道:「照完相買外帶吃,走到央圖應該也吃完了。」
「邊走邊吃像話嗎?」我也笑道:「小心餓肚子照相不好看。那我們走。」
於是我們離開麥當勞,沒過多久來到漢口街。這裡是台北有名的照相街,滿街都是賣相機的店家,佳能、尼康,柯達到柯尼卡,櫛比鱗次琳琅滿目,看得馨馨嘖嘖稱奇。
我不懂照相,看著看著想起詩聖。他倒是挺會照相的,可惜不務正業,沒事跟阿誠照什麼婚紗照,沒張正經照片。
「清涼照」的事是不能跟馨馨說的,我心想,要是被她知道了,只怕回頭就會跑去跟阿珍囉嗦。那張照片到底照了什麼呢?小箏有穿衣服嗎?擺的是什麼姿勢呢?要是真的很暴露,阿誠要怎麼洗才不會被照相館的人看到呢?
正在胡思亂想,馨馨開了口:
「喂,你看那個。」
我轉過望去,只見騎樓下有一張海報。柯尼卡彩色,扇形商標上印著笑咪咪的李立群。最近這個廣告很紅,「它抓得住我」,一句經典台詞,被李立群講得大街小巷無人不知。
「嗯,」我暗想不妙:「柯尼卡,怎樣?」
「你看過這段廣告嗎?」
「呃,看過。」
「裡頭那段貫口活你會嗎?」
「唉,」我就知道她要問這個:「會啦。」
「哇,你好厲害!」馨馨興奮地說:「真不愧是說唱藝術社準社長,喂喂喂,你聽得懂他在唸什麼喔?」
「聽不懂,」我承認:「說來慚愧,是小光聽懂抄給我的。」
「那太好了,」馨馨高興地說:「來來來,師父,你唸一遍給我聽!」
「厚,這時候就叫師父了。」
我長歎一聲。近來柯尼卡軟片剛上映一段電視廣告,李立群坐在某種彩色泡泡上唸了一串貫口活廣告詞。老實說他唸得蠻爛的,前面聽得清楚,後頭講什麼就聽不懂了。班上同學沒事就拿來考較我跟小光,小光丟不起臉,回家把廣告錄下來聽個明白,之後抄出台詞,抓我練了許久,把這段「人為什麼要拍照」背得滾瓜爛熟,總算沒丟了說唱藝術社的臉。
馨馨期待地望著我。我知道她絕對不會放棄,心裡默唸一遍,背了出來:
「我說人為什麼要拍照?人活得好好的他為什麼要拍照?哦,到底是為了要回味兒。回什麼味兒?回自己的味兒、回自己和大家生活的味兒、回經歷和體驗的味兒、回感受深刻的味兒、回悲歡離合、喜怒哀樂的味兒。什麼味兒的照片才叫好呢?拍得漂亮、拍得瀟灑、拍得清楚、拍得得意、拍得精彩、拍得出色、拍得深情、拍得智慧,拍得天真浪漫、返樸歸真,拍得喜事連連、無怨無悔,拍得恍然大悟、破鏡重圓,拍得平常心,是道拍得日日好日年年好年、如夢似真、止於至善!」說到這裡換了口氣,學著李立群的口吻道:
「我的天啊,什麼軟片這麼好啊?哇啦!KONICA COLOR!它抓得住我!一次OK!」
終於說完了,我喘了口大氣。馨馨聽得瞠目結舌,叫道:
「天啊,凱子你太厲害了!」
「嘿。」我這才回過氣,搖搖頭說:「就一堆廣告台詞,也算不上什麼厲害。」
「喂喂喂,你把內容抄給我,我也要練!」
「沒事練這個幹嘛啦?」
「跟小雪她們吹牛啊,」馨馨摟得超級緊:「不要小氣,拜託你抄給我嘛。等我練成再跟她們表演,就說是你私下傳授的,她們保證會很羨慕喔!」
「唉,好啦好啦,拿去。」我摸出筆記本,抽出夾在裡頭的紙條:「哪,慢慢練吧。」
「咦?馬上就有喔?」馨馨瞧了一眼,搖頭不接:「這是小光寫的吧?我不要。」
「那妳要怎樣?」
「我要你自己抄一遍。」
「不用啊,我背起來了,這張就沒用啦。」
「我不是這個意思啦,」馨馨搖頭:「我是說,這張是小光寫給你的,人家要你寫給我的,這可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
「因為是你親手寫的啊!」
「唉,妳這傢伙,毛病還真不少。」我沒好氣地說:「好啦好啦,下午去央圖寫,這樣總行了吧?」
「嘻嘻。」
馨馨一笑,可愛地點了點頭。雙頰紅噴噴地,像是非常開心。
我搖了搖頭繼續走。沒過多久來到一間相館前,這間相館不大,門口擺著快速證照亭。馨馨一怔:
「咦?真的有耶。」
「相機街嘛。」
我說,上前看說明。只見機器外頭掛著分解動作圖說:拉簾子、投錢選尺寸、整理服裝儀容,聽聲音一二三,閃光燈亮不要閉眼睛……囉囉嗦嗦一大套,另外註明一次照四張,須自行裁切,可照一吋兩吋,價格是八十元等等。
「這還蠻貴的。」馨馨咕嘟一聲。
「照相館更貴。」我掀開布簾,當先鑽了進去。
裡頭空間不大,只有一個座位,前方有個鏡子可以正衣冠。鏡頭很小,上頭四個燈泡不知用途為何。馨馨擠了進來,看了看說:
「呀,地方好小。你先照吧?」
「為什麼不是妳先照?」
「我要看你照出來是什麼樣子呀。」
她笑著退出去,幫我拉上布簾。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用快照機,窩在裡頭感覺十分彆扭。我掏出錢包投錢,裡頭傳出一段錄音,要我在位置上坐好,抬頭挺胸,雙眼平視鏡頭,按下按鈕。
一共三個按鈕,「一吋」「兩吋」「開始」。我心想借書證不大,一吋的就好,按下第一個按鈕。
綠燈亮起,「開始」按鈕發出紅光,才按下去倒數馬上開始。我慌忙坐正,只聽「嗶嗶嗶」三聲過去,啪地一閃,第一張這就照完了。機器上方燈泡亮了一個,「嗶嗶嗶」又是一張,第二個燈泡又亮了。
我有點手忙腳亂,這才想起要看鏡頭,連忙擠出一副緊張的笑臉。「嗶嗶嗶」,第三張,趁空檔換表情;「嗶嗶嗶」最後一張結束,只見四個燈都亮了,機器開始發出奇怪的嘰嘎聲。
眼前一陣昏黑,我不知道接下來還要幹什麼,正自怔忡,就聽「刷」地一聲,馨馨掀開布簾,笑道:
「哈,該我啦!」
「這就搞完啦?」
我搔搔頭鑽出亭子,外頭亮得我睜不開眼睛。馨馨滿臉期待站在機器旁,我問道:
「妳怎麼知道我照完了?」
「這裡有個燈啊,」她指著出片孔旁的小黃燈,燈亮著,上頭寫著「請稍候」:「上面寫等兩分鐘。剛剛好玩嗎?」
「不好玩,」我忙道:「速度太快啦,我還沒反應過來就照完了。待會兒妳一進去就要坐好,投完錢、按鈕一按就開始啦。」
「呵呵,」馨馨微笑著說:「多謝通知,這就是要你先照的理由。」
我們緊張地等著,沒過多久蓋子開了,「啪」,一條小小的照片串掉下來。馨馨一把搶走,才看一眼就哈哈大笑,把照片遞來。
四張黑白小照片,第一張我張著大眼,一副找不到家的模樣;第二張連嘴都開了,表情十分茫然。第三張總算有點笑容,笑得很僵,像是有人拿槍逼著我笑;全部只有最後一張能看,可惜翻了白眼,有種殭屍突然笑起來的恐怖感。
「媽的,這都什麼玩意兒嘛?」
我罵道。馨馨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了,拿走我的零錢包,順手將書包扔給我,鑽進去拉上了布簾。
我把她的書包揹在右肩,望著半截布簾,下方是她的小腿,白鞋白襪,坐得端端正正。
倒數開始。布簾不透光,從外頭只見得到她的下半身,馨馨的小腿很白,透著健康的粉紅色。這一瞬間,我忽然發現自己從來沒有認真欣賞過她的美貌,平常相處都是嘻嘻哈哈的沒有男女之分。現在想想,她是大姊的妹妹,其實也是個大美女呢。
「嗶嗶嗶」響起,閃光一閃,小腿蒙上一層光幕。馨馨鞋子很舊,襪子倒是很乾淨,一樣翻著邊,卻跟小箏或薇穿的有點不同。她的襪子比較短,也比較薄,翻邊處沒有那麼「飽滿」,像是用普通短襪摺下頂端,偽裝成制服襪子的模樣。
閃光再亮,第二張照完。她為什麼穿這樣的襪子呢?是為了省錢吧?制服賣得比較貴,品質也不是挺好,原來她連這種地方都要省。「嗶嗶嗶」,又是一張,馨馨小腿稍稍一動,換了個姿勢;「嗶嗶嗶」,最後一張,只見她雙腳併攏,掀開布簾,笑吟吟走了出來。
「呼,」她笑道:「好亮啊。」
「照相嘛。」
我連忙回神,她瞇起眼睛微笑著,不知為何有點不好意思盯著她瞧。兩人都沒說話,盯著小小的出片孔。
不一會兒黃燈亮起,一聯照片飄了出來。
馨馨快手取出,看了看,笑嘻嘻遞給我:
「看,人家的比較漂亮吧?」
我接過一瞧,照片上的馨馨不只漂亮,簡直就是美極了。四張都是笑著的,前後兩個表情,頭兩張笑得很淺,後兩張雙眼閃爍迷離,兩兩成對,像是兩張底片洗成四張照片一般。
很奇妙,真實的她很自然,相片上的她卻流露出一種既明艷又閃亮,同時又高貴靜謐的奇妙氣質;端端正正地,雍容華貴地,英挺的鼻子與晶瑩的雙唇,水亮的雙眸與粉嫩的面龐,美得不可方物,像是電影明星的海報照片,跟平常開心傻笑的她完全不是同一個人。
「真的耶,妳好上相喔。」
「那是因為你在前面當烈士。」她開心地說:「真好玩。待會兒看圖書館要幾張,多的我們來交換,我要你翻白眼那張。」
「才不要,那張好醜。」
「可以跟我的擺在一起啊,美女與野獸,多好看啊!」
她哈哈大笑,夾手把兩聯都搶了去,收進書包,又「摟」起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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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事已了,我們決定不回館前路,改去西門圓環吃麥當勞。這裡雖然也很擠,卻比館前路稍微好一點。西門町麥當勞位在圓環中央,門口滿是等人的年輕男女。有的是學生,有的穿得時髦體面,跟附近晃來晃去的老頭子站在一起,有種怪異的不協調感。
一樣沒有位置,兩人決定買外帶,一人一包漢堡薯條加可樂邊走邊吃。馨馨嫌兩手東西不方便,拿走我的可樂,「先喝完這杯再喝另一杯」,又把兩份薯條合併,讓我捧著,自己伸手進袋子裡抽著吃。
分食薯條沒什麼,同一根吸管喝可樂很奇怪。只是她都不介意了,我就不方便多說什麼。兩人邊走邊聊天,馨馨不時把可樂遞來給我喝。或許是錯覺吧,吸管頂端總是飄著淡淡的香氣。
我有點不自在,她卻毫無所覺,談笑風生聊著某次陪小雪來西門町買髮夾的事。她說小雪對髮夾很挑剔,又要好看又不能太明顯;既不喜歡亮晶晶的、也不能有繡花或者蝴蝶結。兩人跑遍西門町,終於在萬年四樓某間「貴得要命的精品店」買到一對「透明夾子」。「透明的耶,」馨馨不可置信地說:「根本看不到喔,小雪偏偏喜歡那一副,你猜花了多少錢?」
「不知道,多少錢?」
「猜一下嘛。」
「真是的,我哪知道這種女生玩意兒要多少錢啊?」我歎道,隨口掰個數字:「兩百五?」
「咦?」馨馨一怔:「還說不知道,一猜就中,你蠻清楚行情的嘛。」
「咦?」我也是一呆:「我只是胡扯的,真給我猜中啦?」
「對啊對啊,你說這種東西憑什麼那麼貴?」馨馨一臉不認同:「買四副就一千啦,髮夾是消耗品耶,雖然說有點顏色,可是畢竟是透明的,戴在頭上還不是黑漆漆的?想想她還真捨得。我有這種錢保證拿來加菜,再不然就去買文具,說什麼也不會拿去買髮夾,更別提還是透明的,夾了又看不見。」
「話不是這麼說,」我搖搖頭:「每個人價值觀不同,小雪很女孩子,喜歡這種小打扮也不稀奇。倒是妳,原來愛買文具啊?」
「是啊,」馨馨一笑:「我對漂亮文具最沒抵抗力了。幸好沒錢,不然整天買一堆漂亮的尺啊、筆袋啊,我看也會花不少錢。」
「文具不是夠用就好?」
「嗯,這樣講是沒錯,不過人家製造商就是有本事把東西做得那麼好看,」馨馨一副拿自己沒辦法的模樣:「再說文具也是另一種消耗品,用啊用的就用完了。像我就非用自動筆不可,不然每次買鉛筆,削起來總覺得很心疼。」
「鉛筆很貴嗎?」
「很貴啊,你都不覺得嗎?」
「一盒二十枝才六十塊,怎麼用都用不完,妳吃兩次麻醬麵就超過了,哪算貴啊?」
「你說哪個牌子,玉兔?」
「對,玉兔。」
「玉兔不行,」她大搖其頭:「筆芯太軟了,木頭又鬆,還不用敲到喔,寫用力一點馬上斷給你看。平常寫字還好,拿來當圓規筆一畫就掛掉。要是拿來寫課本,寫到兩頁夾起來的地方你試試看,不斷掉我隨便你。」
「嘿,哪會啊?」我笑了起來:「那是妳用力過猛。人家玉兔是用太平山林場的木頭做的,那是很好的木頭,哪裡會『鬆』?用鉛筆寫字是要技巧的,妳竟然不會,虧妳是個北一女。」解釋道:「妳字寫得很小對不對?鉛筆會越寫越粗,妳捨不得一直削,寫到後來只好越寫越用力,那就容易斷了。」
「是啊,不然你說該怎麼辦?」
「邊寫邊轉筆尖,」我解釋:「不能等筆尖變鈍。鉛筆不是都有六面嗎?這六面就是用來讓妳固定書寫角度的,寫寫換一面,寫寫再換一面,等於用紙在磨筆尖,這麼一來就不容易變鈍了。一開始不熟悉這種方法寫字,可以在筆身上做記號幫助自己固定,寫久了就變成直覺反應了。像我寫段子都用鉛筆,幫妳寫『花團錦簇』從第一個字到寫完都沒削過鉛筆,很棒吧?」
「咦?我從來沒想過還可以這樣耶!」
「所以更該用玉兔,」我又說:「價格便宜,筆芯又軟,用正常書寫力道就可以磨了,比一堆日本牌子的更好寫。對了,用我的方法寫細字要用2B,不要用HB,HB比較容易斷。」
「哦?為什麼要用2B?平常我都用HB耶。」
「因為2B比較軟啊,」我搔了搔頭:「這要怎麼解釋呢,這樣好了,妳知道2B、HB這些代號的意義嗎?」
「不知道,」馨馨搖頭:「我只知道2B比較黑,寫一寫也容易變粗,卻不知道為什麼,問別人也沒人能回答我。你知道嗎?」
「知道啊。咦,我以為大家都知道。」我耐心解釋:「鉛筆筆芯是用石墨做的,石墨很貴,所以會加入一些別的材質。這麼一來硬度就改變了。石墨本身很軟,加入的其他材質越多硬度就越硬,問題是鉛筆的黑來自石墨,因此顏色就會越來越淡。」我換了口氣:
「從前的人針對鉛筆硬度做分級。B是指黑度、H是指硬度,這兩個代號混合用,從最黑最軟的8B、7B開始越來越硬直到1B為止。不過沒有人會說1B,通常只寫個B。比B更硬一級的是F,也就是剛好可以削得最尖的硬度;然後再從H、2H開始直到10H。不過後來發現F這個硬度不大好寫,所以又在F跟B之間加入了HB,就是黑度跟硬度剛好平均的成份。這樣懂了沒?」
「哇塞!」馨馨大叫:「懂了懂了,你還真的知道耶!」
「所以嘍,HB是最合適書寫的比例。」我點點頭:「不過說是這麼說,每個人書寫力道不同,還是要針對自己的情況作調整。對我來說HB就太硬了,不容易用書寫本身的力道來磨筆尖,顏色淡了點,寫起來用力,自然就容易斷。所以還是2B好,夠黑,輕輕寫就好;夠軟,轉筆身就可以磨筆尖,不必一直削省得浪費。」
「太厲害了,」馨馨佩服不已,停下腳步說:「這都誰教的啊?快快快,拿一枝筆給我看,我要看你的筆尖。」
「這是小時候校外教學參觀玉兔工廠學的。」
我說,把麥當勞交給馨馨,抽出筆盒拿了一枝鉛筆交給她。馨馨把把紙袋遞還給我,拿起鉛筆仔細端詳:「真的耶,筆尖磨得好平,跟刀子一樣。」說著又皺起眉頭:「咦?你的筆身是圓的啊,不是說要用六面的嗎?」
「剛剛說的啊,六面是一開始,用慣了反而是圓的好轉。」我解釋:「另外教妳個削鉛筆的小訣竅。削鉛筆最好用小刀子削,隨便削一下讓筆芯露出來就好,不用削尖,還要把筆尖削成方的,這樣才好磨。」說著又補充:「還有不要用削鉛筆機,削鉛筆機削太多了,也太尖了,削完一寫就斷頭,那還不如一開始就削成方的還省一點。」
「嗯,有道理。」馨馨連連點頭,把筆還給我:「那我問你,一枝鉛筆你用多久?」
「我沒算過,」我滿手麥當勞,沒辦法接筆:「上高中原子筆用得多,鉛筆消耗比較慢,我這盒是國三買的,好像還剩七八枝吧。」停了停又說:「之前有一枝自動筆,後來不知道扔哪去了,所以又找鉛筆出來用。唉。」
「幹嘛嘆氣?」
「東西不見了啊。」我不大願意談自動筆的事,打馬虎眼過去:「反正就是這樣,妳回去練一下,這枝就給妳用好了,反正我還有很多枝。」
「好啊,謝謝了。」
馨馨笑咪咪地從書包取出筆袋,珍而重之地把筆收進去。我默默瞧著她把筆收好,這才說:
「那就走吧,別站在馬路中央了。」
「嘻。」
馨馨甜甜笑著,瞇起眼睛走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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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邊吃邊走,可樂喝完又喝另一杯。上天橋前有幾間襪子店,我稍一遲疑,把話嚥下去沒說。禮拜六天橋很擠,到處都是賣東西的小販。午後陽光很亮,游絲浮晃在中華路上,蒸烤著尚未結束的下班車流。
天氣熱得跟夏天一樣,下橋後更熱了些,遠東百貨側門口有個賣冬瓜茶的,我把垃圾丟掉,買了兩杯一人一杯。馨馨出了一身汗,紅噴噴的臉蛋很可愛。她穿著短袖制服,上衣像是大了一號,肩線超出肩膀不少,看上去有些鬆垮。我開口問:
「喂,妳的制服好像不大合身,是嗎?」
「啊?對啊。」馨馨咬著吸管:「學校賣的都嘛這樣,冬季制服更糟,外套穿上去像是大一號的烏龜殼。又不保暖,天氣一濕就重得要命。你問這個幹嘛?」
「沒什麼,就是覺得很大件,像男生襯衫。」我藉機問:「還有,妳的襪子好像也不是學校發的,對嗎?」
「咦?」馨馨一呆,低頭看看自己的小腿,笑道:「好傢伙,觀察得挺仔細嘛。沒錯,這是平常穿的襪子,學校的太貴了,又不耐穿,我只買一雙而已。」
聽她這麼說,我不禁臉一紅,忙道:「學校不管嗎?」
「管啊,怎麼不管?」馨馨吐吐舌頭:「所以要小心點。襪子是還好啦,都嘛白的,乍看不會發現。問這個幹嘛?」
「沒事。」
我連忙搖頭,不敢再多說,馨馨也沒追問,只是繼續向前走。
我有點尷尬,默默陪著她走。馨馨走在身邊,吸管咬在嘴裡一直沒有放開。就這麼一路從寶慶路走到國防部,我們踏著總統府側門的紅磚道,往貴陽街方向前行。
沉默著也不是辦法,我遲疑半晌,開了口:
「唉,好啦,剛剛我的確有問題想問。」
「嘻。」她一笑,像是一直在等我開口:「那你問。」
「我想知道妳到底有多窮,」我小心地說:「衣服襪子都不大對,連鉛筆都要省,平常沒有零用錢嗎?」
「有啊,一個禮拜兩百塊。」
「那是少了點,」我皺眉:「不過衣服襪子總不算在裡頭吧?」
「嗯,原則上不算。」
「什麼叫做『原則上』?」
「就是偶爾也會自己出,」馨馨說:「像什麼扣子掉了、繡學號之類的,我能出就出了,不一定跟媽媽拿。」
「妳有幾套制服?」
「不能算『套』,要分開來算。」她解釋:「冬季長袖兩件,夏季上衣兩件,裙子褲子不用天天洗,所以各都只有一件。」
「只有一件?」
「是啊,所以要小心穿。」馨馨點頭:「家裡衣服是我負責洗的,冬天上衣我會穿三次才洗,一個禮拜洗兩遍,夏天流汗比較髒,所以要每天洗。幸好衣服不能連續穿,否則我住基隆乾得慢,兩件不大夠用。」
「妳是用手洗的吧?」
「是啊,手洗才乾淨呢。」馨馨說:「我知道了,你怕我們家沒有洗衣機卻不好意思問是不是?洗衣機我們有,可是不方便,所以不常用。」
「為什麼不方便?」
「因為只有我跟媽媽啊,沒那麼多衣服,整缸水很浪費。」她理所當然地說:「這陣子還好,再隔幾天更熱了,我天天洗上衣,總不能只為了一件衣服就開洗衣機吧?」
「瞭解。那裙子褲子怎麼辦?」
「趁週末洗,所以平常要小心穿,不能弄髒,不然就要一路穿髒的到週末。」
「裙子褲子不是乾得更慢?」
「沒乾只好燙一下了。反正百褶裙一定要燙,那也就沒差了。」
「不燙會怎麼樣?」
「教官會碎碎唸,說什麼皺皺的不是淑女。」
「嘖,」我一怔,當個女生還真麻煩:「妳都自己燙衣服嗎?」
「洗裙子才燙,上衣用竿子晾起來不會皺。」馨馨一笑:「教你個訣竅,曬衣服要用夾子,這裡夾夾那裡夾夾,曬完根本不用燙。」
「哈,我媽會燙,」我笑道:「還有小箏,燙得超漂亮喔。」
「厚,你還叫學姊幫你燙衣服喔?」馨馨瞪我一眼:「臭大男人,根本就是欺負學姊。」
「才沒有好嗎?是我衣服皺,她看不下去才幫我燙的。」我連忙轉移話題:「對了,妳幹嘛買那麼大件的制服啊?」
「省錢嘛。」她聳聳肩:「我還在長啊,買大件一點就不用換了,學校制服品質不大好,洗的時候要小心保養,這樣才能穿三年不用買新的。剛剛你提到襪子,我覺得買學校的襪子最浪費了,明明自己就有,幹嘛浪費錢買學校的呢?上面又沒有印校徽。」
「襪子很貴嗎?」
「不貴,學校賣二十五塊一雙。」馨馨說:「這跟貴不貴無關,重點在浪費,我不喜歡東西擺著不用。我們一個禮拜要穿六天這種襪子,只有一天穿家裡的,你說這多可惜?所以我比較喜歡冬天,穿長褲就看不到底下穿什麼襪子啦。」
「原來如此。」
「一直都是我在講,現在該我問你了,」馨馨抬起頭來,看著我的眼睛說:「你剛剛都在想什麼?是不是覺得我窮得買不起襪子,所以打算幫我出錢啊?」
「呃,我不是這個意思啦。」我忙道。
「嘻嘻,那就是有別的『意思』。」她笑了起來:「我就知道,天橋過去有幾間襪子店,上天橋的時候你一直東張西望的。凱子你別擔心,我說過窮人有窮人的辦法,其實你已經幫我省下很多錢了,這種日常開銷怎麼能讓你傷腦筋呢?」
「我幫妳省什麼錢了?」
「很多啊,跟你出去總是你出錢,我都是明白的呢。」她望著我,眼神明亮:「之前社徽的事也靠你幫忙,還有你要薇姊姊找財伯,可省了我不少車錢。」
「那些都不是我的功勞,社徽的錢是小光周轉的,財伯是薇自己找的,事前我不知情。」
「或許,」她點點頭:「不過錢就是錢,我也是通過你才認識他們的呀。談到車錢還真的省很多,一趟八塊,一個月下來就快兩百了,這可是我一個禮拜的零用錢呢。」
「咦?從妳家坐到基隆車站要兩段票喔?」
「你才知道,基隆客運多沒良心吶。」馨馨噗哧一笑:「你瞧你,只會關心這種芝麻綠豆的小事。我是在謝你呢,你管我兩段票一段票?」
「謝是不用啦,倒是妳通勤還真貴,火車多少錢?」
「兩個月六百,」馨馨說:「精算下來比公車便宜。一天坐兩趟,一趟六塊多,比坐到火車站的單程公車還少。」
「所以妳一個月就要花到……嗯,將近五百塊車錢?」
「不,少一百。」馨馨笑道:「我算過,回程可以坐另一班公車。這班只要一段票,只是班次很少早上不能坐,而且站牌還更遠,坐了保證遲到。回家就沒差了,慢慢坐用時間換錢,當成在打工。」
「嘖,時間才寶貴好嗎?」我皺眉:「回家要坐多久?」
「看塞不塞車,四十分鐘少不了。我在公車上會看書啦,回到家已經把功課複習完了,不能算是浪費時間。」
「妳還真辛苦。」
「我媽媽比較辛苦。」馨馨嘆了口氣:「就不跟你拆開來算了,講總數吧,我唸三年北一女,公立的喔,家裡要花四萬多塊,這可還沒算進飯錢。平均一年一萬五,超過我家百分之五的收入。」
「咦?哪有這麼多?」我一怔,算了算:「所以妳們家每個月只有不到三萬的收入?」
「你的心算不錯,加油加油。」她笑道:「你從來沒算過上學要花多少錢,對不對?扣除寒暑假,我一年要買五次台鐵雙月定期票,這就三千塊了,公車月票一格四塊,一年上學差不多兩百六十天,本來要三千多塊的,現在被薇姊姊省到只有三分之一啦,原本光車錢就要六千出頭。」說著換了口氣:
「再來是學雜費。我們不是公教,不算清寒,學費一千出頭、雜費也是一千出頭,加上其他班聯會會費、家長會費、游泳池水費、蒸飯箱費還有平安保險費,算算也要三四百塊。上了高三還要加一千塊左右的第八節費用,平均三年下來每學年都要付到五千多塊的學雜費。」她頓了頓:
「好啦,跟車錢一加就快一萬二了,剩下還有很多錢要花。作業本、筆記本買不買?班費出不出?社費繳不繳?校慶園遊會要不要認捐?美術課要買工具、家政課要買材料、科展要做壁報……這些都不提,上課總要文具吧?筆芯橡皮擦總會用完吧?參考書習題偶爾買一些,幾百幾百的一年也要好幾千;剛剛說到制服,我最氣的就是軍訓服,明明一個禮拜才穿一次,卻還是要買冬季的、夏季的,還有那雙黑皮鞋。」
「妳們冬天也穿黑皮鞋嘛。」
「是啦,總而言之花錢的地方多,一萬五只是基本需求算得剛剛好,提到享受一切免談。另外還有……一個很貴的花費,我也很頭痛啊。」
「什麼花費?」我忙問,心想她真的很辛苦,如果可以幫忙,那我很願意幫她扛起來:「說給我聽,搞不好我可以……呃,怎麼說,幫妳想想方法,說不定可以省一點。」
「呃,這沒辦法啦。」
「什麼花費這麼難啊?」
「你……哎,別問啦。」
「說嘛。」
「唉,這多害羞啊。」她臉一紅,低下頭去,避過我的視線:「就那個嘛,每個月一次,很貴的。」
「呃。」
我恍然大悟,當場滿臉通紅。馨馨放輕聲音:
「就叫你別問嘛,真是的。所以我寒暑假非打工不可,起碼要把車錢賺回來。上個寒假我去加油站打工,那個站長是我媽朋友,一小時給到八十五喔,打了兩個多禮拜也才不到六千塊,連車資都補不回來,想想賺錢還真是不容易。」說著輕嘆一聲:「所以才說你們幫了很多忙。薇姊姊一句話就把我的車錢省下三分之一,你更是這樣,沒有你我從來沒什麼享受,平常我是不吃零食的,更別提什麼麥當勞MTV了。每次出去都花你的錢,我就在想,其實我也該替你做點什麼,就當成是打工當家教好了,起碼數學上能幫幫你,也算沒有白吃你的。」
「不要這麼說。」我搖搖頭:「跟妳出去很開心,這是一點錢買不到的。」
「是啊,我也這麼想。」她終於笑了起來,輕輕摟住我:「你跟我一見投緣,我知道你不嫌我窮,不過人家總是不大好意思老是吃你的。以後還是少花一點錢,好嗎?」
「這不是重點啦。」我一笑,任她摟著:「好吧,我承認就是。剛剛的確想問妳需不需要襪子,想不到竟然被妳看出來了。」
「哈,我是八卦小馨啊,這點敏感度當然要有了。」
「那妳到底要不要嘛?」
「咦?還在『推銷』啊?」她一怔,噗哧笑了出來:「好啊,不拿白不拿。不過現在還不用,等哪天破洞了再跟你拿新的。」
「女生耶,不要穿到破洞啦。」我皺眉,想像那副模樣:「喂,都願意出錢了,還要我去幫妳買喔?」
「都嘛一樣的size,你愛蹺課時間多,你去買來跟我換。」
「哪有這種拿臭襪子換新襪子的道理?」
「人家洗得很乾淨啦,你拿去當抹布也行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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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笑著走過總統府,沿北一女圍牆來到央圖。央圖位在中正紀念堂對面,每天從門口經過,今天卻是第一次進來。這裡不愧是國家級圖書館,大廳雄偉得讓人肅然起敬;進出都有偵測器,也有電子式的門檔出入口。空氣裡飄著肅穆的寂靜,敞亮的燈光毫不刺眼,彷彿有種紙的顏色。
我跟馨馨對望一眼,收起嬉皮笑臉,走到服務台詢問閱覽證辦理方式。有個年紀很輕的小姐親切招呼我們,拿表格教我們填,也借我們剪刀裁切剛才照的照片。馨馨捏我一把,把剪剩的照片都收了去,選了一張她的照片塞在我的上衣口袋裡。
填寫完畢,小姐幫我們完成手續,走到後面忙了一會兒,出來時已經有了兩張會員卡也似的閱覽證。閱覽證是鵝黃色的,護貝裁得很整齊,背面有條碼,正面貼著照片,印著兩人的名字。
我幫馨馨付工本費,兩人取證刷條碼,終於走進了圖書館。
央圖空間很大,一時之間我也不知道從哪裡找起。馨馨動作很快,走到附近找了個整理員問東問西。整理員很有耐性,低聲介紹央圖的位置、館藏與檢索方式,聽到馨馨說要找「原文」「化學」「毒品」的分類,疑惑地看了看她的制服。
就這麼地,我們一邊熟悉環境一邊問人,五點前後終於找到了一本名叫「LSD: My Problem Child」的書。這本書是LSD發明人Albert Hofmann博士寫的,詳細說明這個學名為「麥角二乙醯胺」的藥物的發現過程、化學與醫學作用、如何從精神科藥物變成毒品、如何影響後來的嬉皮運動,之後又怎麼被美國政府列為禁藥的歷史,堪稱鉅細靡遺,無所不包。
兩人興奮至極,跑去辦了影印卡,合力印了整本書。之後馨馨逼我抄寫「人為什麼要拍照」的台詞,這才心滿意足離開了央圖。想想今天的活動很好笑,兩個高中生跑到央圖影印一本有關毒品的書還這麼開心,真不知那些館員心中作何感想。之後我們又去影印店複印了一份,約好各自回家研讀,這才想起肚子餓了,走回台北車站,吃了一頓哈帝漢堡當晚餐。
這是個充實的一天,我跟馨馨吃得很開心,兩人談天說地,完全忘了時間的推移。
九點左右她要回家了,兩人收好餐盤,步行至台北車站。馨馨有點依依不捨,摟得更緊了些。晚風習習,氣溫降了下來,臨時車站外滿是圍籬,一個個等公車的人從站牌擠到馬路上。
走進臨時車站,馨馨終於放開手。望著我,微笑著。
就在此刻,我忽然有個衝動想問她一句話。當下說:
「馨馨啊?」
「嗯?」
「我有件事一直想問妳,我直說妳可別介意。」
「不會啊,你說。」
「那天妳跟我聊到那些切線的事,」我小心地說:「我覺得妳講得很有道理。平常妳跟大家聊那些八卦,聽起來也很……怎麼說呢,很有經驗的。」
「嘻。這就是你的『問題』嗎?」
「呃,」我搔了搔頭:「我是想問,妳到底有沒有談過戀愛啊?」
「我喔,呵呵,」她笑了起來:「沒有耶。」
「那還有這麼多『心得』?」
「心得,好有趣的詞兒。」馨馨一笑:「其實都是觀察別人談戀愛觀察出來的啦。至於我自己,喜歡別人的經驗當然是有,只是人家有女朋友,我也沒辦法啊。」
「這都是什麼時候的事啊?」
「喂,」她瞇起眼睛:「你問這個幹什麼?」
「沒有,只是好奇。」
「呵呵,我才不告訴你。」她笑道:「別忘了,我才是八卦女王,你少搶我飯碗。」
「是是是,妳對。」我搔搔頭:「好吧,那我不問了,拜拜了喔。」
「呵呵,拜拜。」
她嫣然一笑,轉身走進剪票口,消失在人海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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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五日。薇生日。
成果展日漸逼近,這禮拜起練習越來越緊。接下來整個星期都有公假,週一陪阿丹、小張、皇上與阿龍練「籃球歷險記」跟「吹鼓手」;週二下午跑北一女,盯馨馨宜津練「花團錦簇」,陪小光巧怡練習「反正話」。馨馨宜津除練習外一句話都不說,小光巧怡則笑語不斷,感情越來越好。
禮拜三社團課,我找范胖希特勒瞭解進度,希特勒提醒我社長改選在即,再怎麼忙也不要忘記找社員拉票。倒是阿強已經好幾週沒來上課了,本想要他跟小傑表演一次給社員看的,這下子也不用瞧了。
放學後留下阿丹商量選舉。阿丹確定與我搭檔參選,表示若我能夠拉到三分之一的高二社員票,他就有把握讓高一得票數衝到篤定當選。兩人計議停當,各自道別,準備從明天開始行動。
禮拜四,早餐時想起今天是薇的生日,算算一個多禮拜沒過去了,似乎今天應該為她做點什麼。小箏不知我心中所想,只是聊著準備參訪團的事。這陣子她都在忙參訪團,從上禮拜看遊行後我們都沒聊些什麼。望著她自顧自講著話,心中不禁浮起一股奇妙的陌生感。
照樣陪她走路上學,等小箏進校門後我走回建中後門,發動車子,約莫九點來到薇家。車子快沒油了,儀表亮著橘色的燈。我把車停在路邊,拎起安全帽往大樓走。
很舒服的一天,空氣裡飄著暖暖的味道。敦化南路一片靜謐,高樓外牆反射漂亮的晨光。才走到門口就見到詩聖,只見他也是一身制服,靠在薇家大門前叼著菸,見我出現,嘿嘿一笑走來。
「我就知道你會過來。」
他笑得十分開心。我沒接口,只是望著他。
「今天阿薇生日,我算準了你會蹺課。怎樣,猜得很準吧?」
「嘿。」
「媽的找你好幾天了,等一下有空嗎?」
「都在這裡堵人了,我能說有事嗎?」
「你可以說你要上樓找阿薇打屁啊。」詩聖笑道:「不扯廢話,找你聊幾句。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有什麼不爽說清楚,我最恨跟朋友之間有誤會了。」
「嘿,好個『朋友』。」
「本來就是朋友,朋友就不能吵架嗎?」他不以為忤:「怎樣,看在阿薇份上,講幾句總行吧?」
「講就講。去哪?」
「去她家吧。」
詩聖說。我一愣,正打算拒絕,瞬間遲疑了起來。薇曾邀請詩聖去她家,兩人卻從來沒有約好。今天她把家交給我了,又是她的生日,前男友希望在她家跟我講講話,我能不同意嗎?
換成是薇,她會同意嗎?
她會的。兩人都是好朋友,我們的尷尬也跟她有關。如果此刻薇在,她一定會笑著要我們「上來一次講清楚」。是故,詩聖的要求,並不是件過分的事。
「好,那就上去。」
我暗嘆一聲,掏出鑰匙卡,轉身走進大門。
詩聖沉默地跟在身後,我幫薇收了信,跟管理員打過招呼,帶他走進電梯。電梯緩緩上升,金色的牆面反射著詩聖的身影。
來到十六樓,感應燈無聲亮起。我掏鑰匙開門,幫詩聖拿了拖鞋,步進薇家。
幾天沒來,空氣有點悶,我招呼詩聖坐在客廳,打開窗戶通風。我煮了一壺咖啡,拎著兩個杯子,回到客廳幫他倒了一杯。
詩聖東張西望像是十分好奇,看著周圍一片雪白的牆面,開口說:
「凱子,謝了。」
「謝啥?」
「我一直想來,卻沒有機會。」
「她沒邀請你嗎?」
「有,可是我沒來。」
「為什麼不?」
「我不知道。」他搖頭:「我跟阿薇很奇怪,雖然在一起,但我還是我,她還是她。」
「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她家跟我沒啥關係的意思。」
「那今天幹嘛來?」
「她不在嘛,」詩聖笑了起來:「偷偷來比較不怪。你問的很好笑,一個問題反覆問,怕我唬爛你不成?」
「你講話不老實,怪不得我。」我也覺得很好笑:「不扯這個。你要跟我說什麼?」
「其實也沒什麼,反正一堆你不愛聽的。」詩聖聳聳肩:「乾脆一句話,你還當我是朋友嗎?」
我一怔,想了半晌,點頭說:
「還是。」
「那我說完了。」他一笑:「靠,是不是朋友,不到阿薇家還不肯講,果然是個重色輕友的傢伙。」
「就這樣,」我哼了哼:「沒別的事了?」
「不然呢?是不是朋友,反正也只有兩個答案而已。」他像是輕鬆了些:「你這傢伙真彆扭,有事沒事鬧脾氣,跟小女生一樣,我還真怕了你。」
「誰叫你騙我。」
「我哪有騙你?」他搔了搔頭:「只是不跟你說一些與你無關的事,還不是怕你亂想。」
「好吧,那我也要問你一件事。」
「問啊。」
「當時介紹薇給我認識,是為了我,還是為了她?」
「都有。」
「你覺得她會跟我在一起,是不是?」
「我猜會。」
「為什麼?」
「因為她很怕自己一個人,你也一樣。」詩聖想也不想:「再說你對女孩子很用心,我覺得你可以帶給她幸福。」
「所以不跟我說?」
「我怕你覺得這樣很刻意,結果搞砸了。」
「這樣本來就很刻意,結果也確實搞砸了。」我嘖地一聲:「那我再問你,當時幹嘛甩掉她,真的是因為阿珍嗎?」
「是。」
「就這麼簡單,一個字?」我皺眉:「你覺得阿珍比得上薇嗎?」
「這沒有什麼比得上比不上的,兩個人又不一樣。」詩聖正色道:「我跟你講,不管朋友、馬子,甚至敵人都是這樣,每個人都是不同的,不能拿來比較。我跟你做朋友,跟我和其他人做朋友的方式不同;談戀愛更是這樣,天下沒有一模一樣的愛情。」
「那對薇呢?」
「這要怎麼說,我對她有我對她的交情,分手又不是翻臉,我們還是朋友啊。」
「都不彆扭嗎?」
「我又不是你。」詩聖嘆了口氣,沉默半晌,又說:「要說彆扭當然是有一點,不過就像……幹這要怎麼講,不然我講個事情給你聽好了。國中的時候我有個工藝老師很機車,沒事就找理由揍我。抽菸K、蹺課K,心情好拿我當沙包,不爽就揍我幾拳。」說著一笑:「可是他也教了我很多東西,像是換紗窗啊、修天線啊、裁切玻璃、換鎖,或者修馬桶之類的,反正學校壞什麼就抓我公差。不肯就被揍,聽話他就教我怎麼搞。當時我超堵爛的,問題是他以前混過工地,我打不贏他,也就只能乖乖認輸……」
「喂喂喂,」我忙道:「你先等等。我們在講薇跟阿珍,你扯國中工藝老師幹嘛?」
「急屁啊,說完你就懂了。」詩聖罵道:「媽的,正講得精采被你打斷。反正就這樣,我被他一路操到國三畢業,畢業典禮那天我心想機會來了,落了一掛人堵在門口準備海扁他出氣,結果還沒走進禮堂就被他抓到,手上還有我的畢業證書。」
「他拿你畢業證書幹嘛?」
「逼我聽他講話。」詩聖哼了哼:「你說這人多雞巴,知道我要畢業,講什麼都沒用,只有扣下畢業證書才能逼我聽他屁。當時我就想,好啦,反正待會兒出去你就好死了,聽你屁幾分鐘沒關係。哪知道他只問了我一個問題,說完就閃人啦。你猜他問了什麼?」
「不知道,問了什麼?」
「他問我,這三年下來,我跟他學了多少東西。」詩聖嘆道:「我一聽就呆了,媽的,沒提不覺得,一想才發現我還真的跟他學了不少。前面講的都是小玩意兒,他還教過我怎麼換輪胎、怎麼拆掉機車再組起來這種比較難的。」
「然後呢?」
「當時我沒回答,他也沒等我回答,只是說,反正我的成績也好不到哪裡去,人又混,將來頂多唸個破爛高職。那種學校都嘛一堆小混混,先把東西學一學,人家覺得你萬事通就會尊敬你,以後在班上就不用跟同學幹架了。」
「嘿。」
「我被他搞得糊里糊塗,他把證書扔給我,拍我一把就閃了。媽的,害我原來準備好的全泡湯啦,整個畢業典禮都在想他的話,也忘了跟當時幾個兄弟留個電話什麼的。」他停了停,又道:
「高職考完回學校拿成績單,他知道我考上復興很高興,說什麼這種做美工的很有前途,還跟我屁了一堆。想想也真奇怪,一畢業我就不討厭這個人了,之後寒暑假還會回南部找他,到今天已經真的是朋友了。」
「所以呢?」
「講完啦,聽懂沒?」
「完全聽不懂。」
「厚,你怎麼這麼白痴啊?」詩聖皺眉,一副很難跟我溝通的樣子:「我的意思是說,人跟人的交情是會變的。人家當老師很機車,當朋友就很有意思。我跟阿薇也是這樣,她是個機車馬子,當朋友倒是很有趣。懂了沒?」
「好傢伙,原來如此。」我哭笑不得:「那就直接說嘛,這幾句話很好懂啊,扯那麼遠,我看你根本就是在逃避話題。」
「媽的,我逃避什麼話題,不然你問,不講的是小孬種。」
「我問的還是薇。你跟她是什麼感情?」
「看你怎麼解讀。」詩聖哼了哼:「男女朋友那種,沒有;當朋友,百分之百。」
「真的嗎?」
「幹,她又不是你馬子,你吃醋個屁啊?」詩聖罵道,險些把咖啡翻在地毯上:「好啊,管你高興不高興,她本來就很辣,偶爾我還會想起跟她打砲的場面。怎樣,不爽了沒?」
「奇怪了,我好好問你,你惱羞成怒什麼?」我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心裡的確有點不爽:「你禽獸你的,就不要說溜嘴被她聽到。那我問你,既然為都肯為阿珍放棄薇了,為什麼之後又要跟阿珍分手呢?」
「靠,到底要講幾遍你才會懂啊?」詩聖哼了哼:「我不是為阿珍放棄阿薇的,那是兩回事。至於跟阿珍分手……媽的,我幹嘛跟你解釋……反正就那樣,程嘉箏誘惑太大,你自己是有多高尚啦,不也因為程嘉箏放棄阿薇,還敢跟我大小聲?」
「你不要說我,現在是我在問你。」我也哼了一聲:「所以你覺得對薇很抱歉,卻沒有對阿珍覺得很抱歉?」
「都有。不過阿珍跟阿薇不一樣,我們從來沒有分手。」
「這話怎麼說?」
「我跟阿薇是正式分手的。阿珍那邊常來找我,我們也很能聊。大概就這樣吧。」
「只有『聊』嗎?」
「有的時候躺在床上聊。你滿意沒?」
「哈。」
「笑屁,你他媽跟程嘉箏床上都不講話的嗎?」
「我們很開心,你管不著。」我哼了哼:「所以現在算是跟阿珍在一起?」
「算是。」詩聖看了我一眼:「那天在中山堂,你不也看到了?」
「你看到我了嗎?」
「阿珍說的,我沒看到。」他搖頭,又說:「另外有件事還要跟你講。」
「關於照片,是不是?」
「沒錯,這也是我今天特地跑來找你的理由。」詩聖嘆了口氣:「校慶那天我誤會你了。你大概不知道,照片竟然是阿珍放的,難怪你懷疑我,這也不能怪你。」
「我已經知道了。」
「你怎麼知道?」
「只有你們三個人,不是你不是黃益誠,自然只有她了。」
「呃,你倒是挺聰明的。」
「其實這也不難猜,你不是說底片被她要走了嗎,那她當然有辦法加洗啦。」
「這是真的。」詩聖想了想:「那我問你,你是一開始就懷疑我,還是先懷疑阿珍再懷疑我的?」
「我先懷疑你。後來小箏幫你解釋,我才覺得她說得對,應該是阿珍做的。」
「媽的,你這算什麼兄弟,連個女人都比你瞭解我。」
「你剛才不是說不能怪我懷疑你?」
「我那是跟你客氣。」詩聖瞪我一眼:「一共三個人,你兩個都懷疑到了,倒是沒有懷疑阿誠?」
「這倒沒有。」
「為什麼?」
「因為他看起來不像這種人。」
「媽的,我看起來就像喔?」詩聖呸了一聲:「好個沒良心的兄弟。那我再問你,你為什麼不打開阿誠那個信封?」
「那是他跟小箏的過去,不干我事。」我說:「別扯遠,我還沒問完,為什麼阿珍要做這種事?」
「我不知道。」他搖了搖頭:「校慶晚上我問她,她承認是她換的,可是說什麼也不肯告訴我她為什麼幹這種鳥事,怎麼問都問不出來。」
「她是想破壞我跟小箏,是不是?」
「她說不是。」詩聖皺起眉頭:「本來我也以為是這樣,聽她扯了一堆之前怎麼幫你追程嘉箏的事,我又覺得好像很有道理,沒有不相信的理由。」
「那她是想害一下阿誠,是不是?」
「我說了,我不知道。」詩聖冷笑:「你倒好,阿誠阿誠的叫,一證明人家是無辜的馬上叫得這麼熟,簡直跟哥兒們一樣。」
「屁啦,死花痴,就你跟他熟。」我罵道:「那你對阿珍呢,做了這種事,還要跟她在一起嗎?」
「凱子,我不知道人家的用意,並不代表我覺得她是惡意的。」詩聖耐下性子解釋:「女生都有一些奇怪的想法,她不說就算了。不過阿珍跟我保證她會跟程嘉箏承認這件事,也會跟她說明這麼做的理由。」
「哦?」我一怔:「為什麼她又要這樣做?」
「被我逼的啊,」詩聖道:「我氣她做這種事,要她去講個清楚。我說不告訴我沒關係,可是做人要敢做敢當,她應該自己去面對程嘉箏。」
「喂,照片是阿誠拿來還我的耶,她應該跟我講清楚吧?」
「我也這麼說,可是她說什麼都不肯,說什麼沒辦法面對你。」詩聖頓了頓:「本來她也不肯去找程嘉箏的,是被我罵了半天才勉強答應的。女生那套很可怕,哭哭鬧鬧聽了夭壽,所以我就不問了,讓她們自己講清楚就是。你還要問什麼?」
「最後一個問題,」我說:「對於薇,你還愛她嗎?」
「你是怎樣,我就是怎樣。」
「媽的,現在是我在問你。」
「凱子啊,不要不承認啦,」詩聖哈哈大笑:「講起來我們真是好兄弟,大家都喜歡阿薇,也都喜歡程嘉箏。頂多只是你比較乖,做法跟我不同而已。」
「我可沒有喜歡阿珍。」
「靠,別再提她了行不行?」詩聖有點不好意思,拿起咖啡喝了一口,顧左右而言他:「嘿,咖啡倒是煮得不錯,阿薇教的吧?」
「有這種用稱讚人轉移話題的嗎?」
「少廢話,是不是阿薇教的啦?」
「是啦是啦。」
「我就知道,喝起來有胡大哥的味道。」他歎道:「可惜你們沒在一起。你跟阿薇真是天生一對,之前不希望你追程嘉箏,直到今天我還是這麼覺得。」
「現在講這些都太遲了啦。」
「有點後悔,是不是?」
「完全沒有。」我忙道:「小箏好得很,我跟她在一起很快樂。」
「以前阿誠也是這麼說。」詩聖搖搖頭:「我覺得你很可憐,兩個女孩子都很好,一次碰到一個就好了。」
「我說了,別提這個。」我嘆了口氣:「今天是薇的生日,所以你猜我會來?」
「是啊,猜得很準吧?」詩聖笑道:「你就是這種人,小心程嘉箏知道了難過。」
「我當然不會告訴她。」
「說到這個,阿薇什麼時候回台灣?」
「她說六月初,應該快了。」
「她到底去哪了?」
「你不知道嗎?」
「誰都不知道。」詩聖道:「我問過大姊他們,大家都要我問你。這樣想想你才是阿薇最重要的朋友,媽的她誰都不講就只跟你講。喂,她去哪了?」
「北京。」
「靠,真的假的?」詩聖一怔:「那邊不是在鬧學運嗎?」
「是啊,不過好像沒怎樣。」
「沒怎樣?你都沒看新聞喔?」詩聖眼睛睜得好大:「這幾天快死人了,連歷史老師上課都在講,你都不知道嗎?」
「不是聽說共產黨跟學生對話了嗎?」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這幾天開始戒嚴,上禮拜連坦克車都開進北京了。」他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對了,還有他們老闆,一個共產黨叫做趙什麼的,都被關起來啦。」
「趙紫陽?」我嚇了一跳:「他是中共總書記耶。」
「是啊,詳細情形我也搞不清楚,你自己去看新聞吧。」他訝異地說:「我的天,阿薇去那裡幹什麼?你怎麼不阻止她?」
「唉,要是我能阻止就好了。」我歎道,搖了搖頭:「她有很重要的事,只是我不能跟你說。」
「媽的,保證又是她家老頭,什麼秘密外交之類的屁事。」詩聖哼了哼:「算了,我不想知道,反正絕對不是什麼好事。你他媽還真放心她一個人去那種鳥地方,學運鬧那麼兇,連蘇聯總理都進不去天安門廣場,你竟然不勸勸阿薇,還真夠沒良心的。」
「戈巴契夫也進不去?」我一愣,薇偽裝的身分是加拿大參訪團,如果連戈巴契夫都進不去,那她這個身分豈不是用不著了?只聽詩聖又說:
「這都是歷史老師說的,你翻翻這幾天的報紙應該都有寫。你他媽只顧跟程嘉箏玩,發生這麼大的事情都不知道。我還以為你有多關心阿薇呢!」
我不語,心裡滿是擔憂。詩聖見我半天不說話,嘆了口氣,拍我一把說:
「好啦好啦,我不該這麼講的,那個俄國光頭真的不關你的事。你別瞎擔心,阿薇會照顧自己,我們都沒有她聰明。」
「唉,希望如此。」
「不會有事的,你放心吧。」詩聖說:「今天是她生日,我們不煞風景。你去拿兩個杯子來。」說著翻起書包,拿出了一大堆瓶瓶罐罐擺在桌上。
我一怔,只見滿桌的小瓶子全是各種烈酒,像是平常免稅店賣的那種一人份小酒瓶,從Vodka、Gin、Tequila到Rum什麼都有,還有一個小保特瓶裝了一瓶不知道是什麼的淡黃色液體,外加兩瓶可樂,以及一個調酒用的搖酒瓶。
「呵呵,今天是她生日,」詩聖露出一個難得的孩子氣表情:「慶祝她兩個好朋友言歸於好,算是送她當生日禮物,我們在這裡調兩杯長島冰茶,沒喝完不准走。」
「嗯,好極了,就這麼辦。」
我點點頭,心裡覺得十分感動,幫他把小瓶子帶進廚房,讓他挑了兩個杯子。詩聖把每種酒都打開,一邊把酒倒進搖酒瓶,一邊教我如何調配這種薇最愛喝的雞尾酒。
他弄了一點冰塊加入搖酒瓶,蓋起蓋子搖半天,把成品倒入剛才選出來的杯子裡;之後倒入可樂調色,如法炮製弄了兩杯。我們一人一杯走進星空花園,當著滿天的陽光舉杯相碰,詩聖說:
「敬你,也敬阿薇。」
「好朋友,」我點點頭:「祝她生日快樂。」
兩人相視一笑,各自舉杯,一口喝完了手中的長島冰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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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薇家聊了很久。長島冰茶太烈了,加上沒吃中飯,沒過多久就開始頭暈腦脹。詩聖坐在沙發前又聊了一陣,見我快掛了,提醒我待會兒把東西收一收,別留下他來過的「證據」,拍拍屁股自行離開。
迷迷糊糊送他出門,搖搖晃晃回到房間,我倒在床上一路睡到將近傍晚。醒來時依然頭疼,跑到樓下放藥的抽屜吞了幾顆頭痛藥。想想空腹吃藥不好,又打開冰櫃,煮了一盤餃子給自己吃。
吃完剛過七點。我拿起門口玄關疊成一堆的報紙,一份份尋找關於天安門的新聞。這一看才知道,就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情勢已經發生了重大變化。五月十三日,當我跟小箏去植物園時,一個叫做柴玲的北京師範大學研究生發起絕食活動。活動一出全國轟動,北京各大醫院紛紛派出醫療團隊進行搶救,市民與各機關團體組織後援會,前仆後繼投入聲援。當天全國各大城市都出現了自發性的示威遊行,外地學生蜂擁進入北京,交通幾乎癱瘓。
五月十四日,當我跟小箏逛完校慶園遊會,走進秀苑的時候,中共高層指派黨籍官員與學生對話。兩方各自表述,沒有交集,學生決定繼續罷課絕食。
五月十五日,成功補假不用上課。我送小箏去北一女碰到巧怡,兩人跑到介壽公園講話,北京市正在發起一連串前所未有、規模空前的大遊行。中共礙於壓力,在中央統戰部會議室與「北京高校學生對話代表團」再次對話。學生希望實況轉播對話過程,中共以場面容易失控拒絕,造成對話失敗,學運加劇。
幾小時後,我買便當送去北一女給小箏,蘇聯總理戈巴契夫抵達北京。原本這是一件可被稱為歷史事件的破冰之行,中共精心準備的歡迎式,因天安門擠滿抗議群眾只得改在北京市首都機場進行,各項歡迎活動也不得不取消。當天傍晚我跟馨馨在點心世界吃鍋貼,戈巴契夫在中共嚴密保護下,繞了半個北京,終於抵達中南海。
五月十六日,說唱藝術社公假練習成果展,數十萬各地學生湧進天安門廣場,全國政協副主席不顧共產黨意見跑到廣場上用感性方式勸退學生。戈巴契夫想去廣場「人民英雄紀念碑」獻花致敬未果,趙紫陽甚至在大批記者前對戈巴契夫暗示「鄧小平是幕後舵手」,意指示威活動之所以不能平息,乃是因為鄧小平把持權力不放,作風強硬招致。
在詭異的氣氛中,五月十七日,北京學界發表「五一七宣言」擴大攻擊鄧小平,發動知識分子簽名抗議。當我跟小光窩在吉他社社辦練習「繞口令」時,中共政治局在鄧小平宅邸召開會議,批評趙紫陽對戈巴契夫的發言,稱其目的為「將學運矛頭指向鄧小平」,由李鵬等人帶頭怪罪趙紫陽無法控制學運,趙紫陽當晚正式提出辭呈。
五月十八日,我跟小光跑去北一女,趙紫陽辭職信送出,透露中共即將戒嚴的訊息,卻被國家主席楊尚昆擋下。當天傍晚我跟小箏在北一女門口遇到小達,總統府前封鎖線剛剛拉開,國務院總理李鵬與學生代表再度於人民大會堂對話,兩方不歡而散,關係降至冰點。
五月十九日凌晨,我跟小箏進行了一場難得的對話,她幫我燙衣服,我陪她洗澡,兩人在寧靜的深夜進行魚水之歡;趙紫陽出現在天安門廣場,向學生道歉、鼓勵,勸學生撤退,落淚表示對不起大家,之後消失螢光幕前,據聞已被軟禁。
當日台灣也不平靜。鄭南榕出殯,一早介壽路前擠滿抗議群眾,小箏與我目睹詹益樺自焚。同一天深夜,像是某種奇異的巧合,台大校長孫震現身介壽路勸退學生,卻被學生們罵走。與此同時,北京市郊出現無數武警與軍隊,各路兵馬於破曉前後完成集結,準備入城。
五月二十日。隨著開明派最後一根支柱趙紫陽倒台,對話至此終結。就在我跟馨馨於麵攤巧遇,她「摟」著我走在總統府前紅磚道時,李鵬正式宣布北京戒嚴。中午跟馨馨再次見面,兩人開心照相、吃麥當勞、聊著生活費,又去央圖找資料時,大批軍車、坦克車與裝甲車開入北京。學生於交通要道設置路障,市民包圍戒嚴部隊,勸他們「不要當政府的劊子手」,許多士兵同情學生甚至落淚,更有部隊長官因為不肯執行戒嚴令被撤職逮捕。
五月二十一日,我在家睡了整天,香港發動百萬人遊行,中共對示威群眾施壓,雙方陷入拉鋸。五月二十三日,我跟小光再度跑北一女練功,北京學生發動了高達百萬人的大遊行,把天安門示威活動帶上另一個高峰。
坐在薇的沙發上,我愕然地看著這兩個禮拜的報紙。薇曾預言此次學運會成為一個「歷史事件」,如今不幸言中,北京開始解嚴,連中共最高領導人都下台軟禁了。
不能控制的擔心,一個連戈巴契夫都無法自由進出的地方,薇卻連一通電話也沒有跟我講到,就這麼消失在恐怖狂亂的北京城裡。
不該讓她去的,我埋怨自己,如此危險的地方,怎麼可以讓她去呢?
再說,她之所以去北京,其實也是因為我選擇了小箏。
誠然,她在社團聯展前就決定要去了。然而,聰明如她,不會不知道我對小箏的情緒已然無法控制。因此才會鼓勵我跟小箏表白,一步步暗示即將離開的事實,創造讓我下定決心的合適氣氛。
只要薇還在,我是不可能跟小箏表白的。薇心知肚明,才會接受這場「任務」,遠赴北京,讓我跟小箏在一個沒有壓力的情況下開始。她把時間算得那麼好,社團聯展當天推我一把,逼我在眾人面前對小箏表白。之後是那三天,不多不少,只能短暫相處,不容反悔遲疑。
之後她就消失了。這段時間是一個緩衝,是特意留給我跟小箏的空白。薇在留言中提醒我記得避孕,證明我們的發展完全在她預料之中。此刻,面對滿桌報紙,我終於發現薇對我花了多少心思。之所以陷身戒嚴的北京城,全是為了我,都是為了我的幸福。
真的,只是為了我而已。
我在薇家待到十點,中間什麼也沒做,只是一台台轉著電視,拚命尋找關於天安門的消息。台視記者眭皓平在天安門做現場報導,想起薇說要找台灣記者「套交情」,我不斷從台視轉播畫面裡尋找她的身影。期盼就算驚鴻一瞥,即使背影也好,讓我看看她,知道她仍舊安好,沒有發生什麼事情。
一則則消息傳出,上海二十五所學校上街遊行,天津市群眾突破戒嚴令開始示威;濟南市工人佔據火車站,打算讓市民與學生搭火車上京聲援;合肥市示威學生搭火車被公安阻止,多人臥軌試圖阻攔火車出發。
被視為唯一可以解決學運的人物,人大委員長萬里從海外返國了。學生組織環城大遊行迎接,希望萬里召開人民大會罷免李鵬。廣場氣氛詭異,學生組織混亂,各自形成派系,有的主張儘速結束學運,撤回學校圖謀再舉;有的主張抗爭到底,即使遭到鎮壓也絕不放棄。
有人抗議、有人絕食、有人舉布條大喊,有人砸瓶子丟雞蛋。螢幕中處處亂象,舉目所及,皆是狂亂的學生與群眾。
然而,卻沒有我的薇。
我越來越不舒服,時間已晚,不能繼續在此待下去了。我把東西收好,趕在午夜前回到家。像平常一樣洗完澡、收好書包,躺在床上,心裡亂七八糟,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過了多久,望著天花板的我逐漸睡著了。睡睡醒醒地,夢裡盡是莫名的場景。陌生的天安門前是燃燒的詹益樺,總統府上方掛著巨幅的毛澤東照片。就這麼過了整夜,隔著一道蒼茫的海峽,在糾纏的夢境裡,結束了薇的十八歲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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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六日。北一女南非參訪團蒞校日。
隔天早上五點就醒了,天剛亮,空氣很濕,預告著悶熱的一天。我有點頭痛,迷迷糊糊地盥洗更衣,走出家門,騎車來到小箏宿舍樓下。
跟平常不同,我沒有直接上去,反而先點了根菸,一個人站在早晨的街口抽了半天。今早情緒很亂,我必須先整理整理,這才能面對小箏,「當個好男友」。
今天她很忙,參訪團一早就到了,不知會忙到幾點。想起馨馨的話,說真的我的確不知道小箏在忙些什麼。她只負責寫稿,演講的又不是她,難道不成還得去端茶倒水嗎?
熄掉菸,掏出鑰匙走進宿舍大門。鑰匙圈上的金娃娃很漂亮,鈴鐺響著清脆的聲音。這是小箏給我的,在雨後的荷花池畔,一個清朗的春天傍晚。當時我剛剛擁有小箏,在她的引導下,我第一次享受到性愛的世界。整個世界彷彿只有彼此,沒有任何煩憂。
走上樓梯。宿舍樓梯間很暗,瀰漫著昨夜的氣息。來到小箏門口,我吸了口氣,按下電鈴。
瞬間門就開了,小箏一身綠衣黑裙,笑咪咪地出現在門後,手中還拿著梳子。
「咦?今天比較早呢。」
她笑著說,美艷的臉龐上滿是精神。
「呃,今天起得比較早。」
「是嗎?有睡好嗎?」
「呃,睡得斷斷續續的,不是太好。」
「難怪悶悶的。」她一笑,引我走進房裡:「幸好你來得早,我今天要早點出門。參訪團活動九點就開始了,八點整還要開會。」
「我知道啊,」我說:「那早餐也別吃了,我們出門買點東西,妳到學校吃好了。」
「不用不用,沒那麼趕,」她一笑,摸摸我的頭:「我到學校沒辦法吃。再說不管有什麼事情,餵飽我的小凱凱還是很重要的呢。」說著要我先坐,自己走進浴室。
我望著她的身影,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絲難以形容的罪惡感。
沒過多久小箏出來了,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制服學號燙得一片平整。她像平常一樣幫我弄好早餐,兩人吃到七點才出門,當著霧濛濛的天色,走在滿是建中學生的重慶南路上。
沿路她都在聊參訪團。她說可惜不能請我去看,想想當了一年演講社社長,作為男朋友,我卻從來沒有聽過她的演講。
兩人走到北一女。跟往常一樣,門口依舊人山人海。天空白茫茫地,雖然看不到太陽,卻亮得讓人睜不開眼睛。天氣很熱,加上又濕又悶,我們都流了滿身大汗。
小箏背上濕了,墨綠制服染上汗水,像是原子筆芯的顏色。她站在電話亭邊,一邊拿手帕擦汗,一邊問:
「你放學有事嗎?」
「沒有,除非成果展那邊有人要我留下來。」
「那你先回家好了,」她說:「你的模樣好累,回去睡個好覺,明天早上再見面吃早餐。」
「不要,」我搖頭:「我還是過來找妳,要睡到妳家去睡,也可以補個眠。」
「呵呵,你在我那邊沒辦法睡的啦。」小箏笑道,卻點點頭:「那好吧,就這樣,放學見。」
「妳加油喔。」
「放心,這點場面難不倒我。」
「那我先走了。」
「下午見,我大概要等到九點才會出來。」
小箏微笑著說,揮手走進大門,消失在光復樓的玄關裡。
望著她的背影,我突然覺得今天的她有點不同。好像有什麼心事沒說,反而刻意表現出一副輕鬆自在的樣子。
然而,疲倦的我完全理不出頭緒。獨自在北一女門口站了半晌,輕嘆一聲,這才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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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點整。
夏天已經到了,整個上午都是濕悶中的死氣沉沉。窗外沒有風,濟南路空無一人,只有樹梢響著蟬鳴。煙塵中的街景刺眼朦朧,相形之下教室顯得一片漆黑。大家都懶洋洋地,狗絹上課有氣沒力,連老二打鼾她都沒說什麼。
昨晚沒睡好,兩堂課下來終於受不了了。鐘響後我找詩聖借吉他社社辦的鑰匙,打算蹺課過去補個眠。詩聖看樣子也沒醒,聽說我要蹺課睡覺,馬上表示他也要去,於是兩人約好一會兒吉他社見。
我回座位收書包,小光拍我一把:「喂,有人找你。」說著往門口一指。就見阿丹神色緊張走進教室,一屁股在前面位置上坐下。劈頭就問:
「喂,昨天你跑到哪去啦?」
「呃,有點事。」我一怔:「怎樣,找我?」
「是啊,」他問小光:「你沒跟他說喔?」
「還沒,」小光搖頭:「他一副沒睡好的樣子,你自己講吧。」
「唉,你們還真不急。」阿丹點點頭,轉過來對我說:「凱子,下禮拜就選舉了,你沒忘記這件事吧?」
「記得啊,你不是說要去拉高一的票嗎,拉得怎樣了?」
「那邊出了一點問題。」他皺眉:「阿強之前是口琴社的,你知道嗎?」
「知道,所以?」
「他找口琴社用一個不知道什麼活動的名目,幫一堆高一社員請了選舉那天的公假。」阿丹皺眉道:「如果不想辦法阻止他,那麼投票當天高一社員的人數就不夠了,選舉下來保證會輸得很難看,你說這可怎麼辦?」
「哦,還有這招喔?」我一愣,心想這還蠻有創意的。又問:「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小張皇上都跟我同班啊,還有阿龍那幾個,知道什麼都會來通風報信。」
「是喔?那還不錯嘛,」我笑道:「這樣,你去跟大家講一聲,要他們投票那天別去鬼混就是了,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吧?」
「你說得容易,好不容易有公假,大家哪會放過啊?」阿丹說:「小張他們沒問題,不過即使像皇上,也說過有公假絕對不會放棄。」
「即使阿強當社長也沒關係嗎?」
「喂,凱子,大家可不像我們,」小光插嘴:「你公假多,不瞭解那種難得有公假的心情。我聽說阿強跟大家私下承諾,他當社長請公假出去混算社團福利,不像小達那麼小氣。」
「喔,是這樣。」
我點點頭,心裡默默計算,把社員的人數算了一遍。針對社團章程、選舉辦法思考半晌,這才抬起頭,聳聳了肩,對阿丹說:
「好吧,那你要我怎樣?」
「去拉票啊,如果謠言是真的,那你要趕快去拉高二的票,說不定還有一點機會。」
「不,沒用的。」我一笑,搖了搖頭:「那些高二的都嘛海鷗社員,加上多半是小傑找來的人頭,我看一票都拉不到。」
「那你覺得應該怎麼辦?」
「這樣吧,」我笑道:「你說的我知道了,我會安排,你辛苦一下幫我個忙。」
「你說。」
「我要知道有多少個高一社員會缺席,」我停了停,叮囑阿丹說:「不用勉強他們來,告訴他們凱子說好好去玩吧。不過話可要講清楚,不能說好不來到時候又來,絕對不能搞得三心兩意的。這點一定要確定,若是講好不來結果又來,那就是真的跟我過不去,那我就會翻臉了。你要跟他們說得清清楚楚,不能隨便亂講。知道了嗎?」
「咦?」阿丹一愣:「這是什麼意思?」
「好傢伙,」小光哈哈一笑:「終於出賤招了,你總算肯認真啦。」
「沒錯,」我一怔,小光反應好快,我才想到解法他就瞭解了:「怎樣,很有趣吧?」
「嗯,這是個好主意。」小光想了想:「不過搞得有點驚險就是了。」
「沒關係,到時候我們幾個可以機動調整。」
「說得也是。」小光點頭,笑著拍拍阿丹:「好啦,緊張大師,凱子已經想好壞主意了,這下子不用擔心啦。」
「喂喂喂,你們默契好,我可聽不懂。」阿丹忙道。我打個大呵欠:「阿丹,我昨晚沒睡,現在真的很睏了。你幫忙跟大家統計一下,我改天再跟你解釋好嗎?」
「呃,好啦,」他嘆了口氣:「你可不要輕視阿強,我看他準備好了呦!」
「放心放心,我自有主張。」我叮嚀:「別忘了,統計幾個人不會來,提醒他們不要變卦。要是真的很難勸,那就跟他們說只要按照我的意見辦,將來我當選了也會給公假就好了。警告一下,這次說不來的如果來,將來就沒公假了喔。」
「呃。」
阿丹皺眉,露出一個欲言又止的表情,狐疑著離開了教室。
小光等他出去,這才問:
「喂,你幹嘛不跟他解釋一下?又花不了幾分鐘。」
「怎麼說,我想給他個驚喜。」
「哈,驚喜個大頭啦,」小光嘿嘿一笑:「你是不想讓他先知道對不對?到時候要人家佩服你?」
「是這樣沒錯。」我點點頭:「大家沒事就提醒東提醒西,我只是希望他知道,作為副社長,他必須相信我的判斷。不能幹什麼都解釋一堆,這要怎麼辦事情?」
「靠,」小光笑道:「你他媽還沒當上社長,就已經開始耍權謀啦?」
「跟你相處久了嘛。」
「屁啦。」
「好啦好啦,別廢話了,」我又打了個呵欠:「我真的很睏了,等一下在吉他社社辦,有事叫人家去那邊找我。」
「你去吉他社幹嘛?睡覺?」
「是啊。」
「你跟詩聖搞定啦?」
「嗯,昨天下午。」
「難怪你們都沒睡好,」小光哈哈一笑:「言歸於好就去喝酒是不是?下次有這種好康記得找我,講到喝酒我可不會客氣。」
「才怪,我又不喝酒。」
我搖了搖頭,起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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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他社社辦位於行政大樓四樓,訓導處的正上方。社辦很小,小得簡直是像是雜物間,兩排櫃子一北一南,東邊是門西邊是窗,夾著兩套課桌椅,此外就放不下任何東西了。社辦雖小,氣勢卻大,是好幾個社團的聯合辦公室。至於是哪幾個社團共用,據詩聖的說法「誰有鑰匙誰就可以用」,數量上似乎不是很固定。
成功校舍小,除了某些特定社團,一般社團都沒有辦公室。一般來說社團並不需要社辦,體育性社團要的是場地,才藝、團康或學術性社團只要聯課活動有教室可用就行。部分音樂性社團因為有樂器室需求所以擁有專用場地,像國樂社在體育館地下室、管樂社位於體育館二樓;其他像是口琴社樂器很小不用樂器室,合唱團嗓子長在脖子上找間音樂教室就可以,大多沒有專屬的社團辦公室。
某些隊伍兼具校隊性質,像儀隊、糾察隊都有準備室;一些特殊社團沒有辦公室沒辦法生存,像是成青社要編輯室,生物社必須管理蝴蝶館。至於像演辯社那種大得不合理的社團,就只能用「特權」來解釋了。
空氣很濕,天氣很悶,其實這間社辦比教室好不到哪兒去。我跟詩聖碰了頭,他打開窗戶,又打開了風扇,這才總算有點涼意。
天色灰濛濛地,不知雲層太厚還是空氣品質欠佳。我跟詩聖隨口聊幾句,他拉了一張軟墊躺下,我則趴在書桌上,兩人各自倒下補眠。
這一路睡到將近放學,醒來時社辦只剩我一個人,詩聖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我伸展一下麻木的雙腿,望著外頭靜靜的濟南路發呆。
下午沒有下雨,濕悶的天氣讓我流了滿背的汗。空氣黏黏膩膩地,桌面沾著一層薄薄的水氣。這種天氣真難受,低頭一瞧,只見桌子上黏著一張字條。
「凱子,小光說一共十七個人不來,離開記得鎖門,詩聖。」
十七個人,我望著字條哼了哼,阿強也真大膽,違法公假用得這麼誇張也不怕被訓導處抓。我拿廢紙算人頭,確認計畫可行,收好東西離開,來到訓導處。
訓導處沒幾個人,教官們都在指揮放學。賴小姐見我出現,隔著大老遠就說:
「哈,董子凱,我以為你不會來找我咧。」
「咦?妳在等我嗎?」
我一怔,連忙向她走去。賴小姐招呼我坐下,開口道:
「我等你好幾天了。你們不是馬上就要選舉了嗎?」
「是啊,下禮拜三。所以?」
「嘿,你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可把你們學長急壞了。」賴小姐似乎覺得很有趣:「劉文朗找我好幾次啦,他說你都沒去拉票,要我依照你們社團章程規定,跟王志強重申加入說唱藝術社未滿一年不得選舉社長的規定。」
「喔,」我微微一笑,心想希特勒倒是很著急:「所以呢,妳會這麼做嗎?」
「這是你們社團內部的事。」賴小姐搖頭:「我的意見你是知道的,訓育組的確可以介入你們社長選舉,但是我跟組長討論過這件事,大家都覺得你該自己搞定,非必要學校不該介入。」
「嗯,」我點點頭:「我也是這麼想。」
「所以啦,你開始競選了嗎?」
「還沒。」我笑道:「今天過來就是要跟妳報備一聲,我有一些做法,請訓育組這邊不要介入說唱藝術社的選舉。」
「哦?」賴小姐一愣:「聽起來很有把握嘛。」
「把握是有,不過有件事情卻非要請妳幫忙不可。」我說:「聽說王志強用口琴社名義幫說唱藝術社高一社員請了一堆選舉當天的公假,這件事妳知道嗎?」
「知道,」賴小姐哼了一聲:「教官正在跟組長討論要怎麼處理。怎樣,你要我取消那些公假嗎?」
「不不不,正好相反。」我連忙搖頭:「我當選就靠這組違法公假,我希望妳幫的忙就是不要揭破這件事,讓他們請公假就是。」
「咦?」賴小姐吃了一驚:「為什麼這樣會幫上你的忙?」
「因為阿強不懂議事規則,也不認真看章程。」
我笑道,解釋了一遍我的做法。賴小姐皺著眉頭聽完,輕嘆一聲:
「你這麼做是可以啦,只是喔……這樣搞社員會服氣嗎?」
「不會,不過高一我搞得定,不服氣的大概都是那堆海鷗學長。」我笑道:「選舉日是最後一堂社團課,之後他就沒有機會翻身了。只要訓育組確認我當選,那麼高二學長們下學期也都高三了,社團跟他們不相干。」
「如果你選上,我們一定會確認你的當選資格。」賴小姐說:「不過董子凱啊,你聽我說一句良心話。」
「是?」
「我覺得你的方法很迂迴,不是個高一小朋友該有的做法。」她認真地說:「沒錯,你的確熟悉章程與議事規則,這樣當選是合法的。問題是與其使用這種方法,我反而希望你要求訓導處介入,讓我取消他的參選資格呢。」
「為什麼?」我一怔。
「怎麼說,我們都當你是個單純的孩子。今天聽你這麼說,我覺得你的心機未免太重了點。」她字斟句酌地說:「成功學生都很聰明,不過比起一般同學,你想的實在……怎麼說呢……包山包海的,什麼都想透了。問題是你又不是政治人物,只不過選個社長,幹嘛搞得這麼詭計多端呢?」
「我有嗎?」
「當然有。」她點頭:「你的表現一直很好,我們都希望你當選。不過大家都只是高中生,選舉不該用這麼多心機。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這樣是一勞永逸啊!」
「我知道,你的確夠聰明了。」她嘆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聽你學長講你在社團裡人氣很高,為什麼要用這樣的手段,而不是堂堂正正跟對方硬碰硬,憑魅力與政見打敗他呢?」
「打敗他也算不上什麼硬碰硬,」我哼了哼:「再說他搞什麼違法公假,這就堂堂正正了嗎?」
「唉,好吧,如果你堅持。」賴小姐點點頭:「我會支持你的。不過還是勸你一句,用這種方法選上了也不能算是民主,只能說你比較會運用議事規則。這叫勝之不武,想起來也不光采,你懂嗎?」
「好啦,我會想想。」
賴小姐看我一眼,知道我只是敷衍,沉默半晌說:
「好吧,那就這樣,還有別的事嗎?」
「沒有了。」
「那你可以離開了。」她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回去想想我的話,不然你去問齊教官好了。他跟你夠熟,搞不好你比較聽得進他的話。」
我心想她未免也太小題大作了,當下更不多說,點了點頭,自行離開訓導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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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學校,我在金橋一路混到打烊。找間自助餐吃過晚餐,想想沒事可做,決定去中正紀念堂聽音樂發呆。孰料一去才發現今天有儀隊練習,許多足踏白長靴,身穿綠衣黑裙的儀隊學姊,正在廣場上揮汗如雨地拋著槍,排著隊形。
難得可以在外頭看到北一女儀隊。我坐在大中至正牌樓下,開心地欣賞她們練習。只見一個隊長模樣的高個子戴著白手套,一手持軍刀,一手抓裙擺,吹著哨子指揮隊員。左近有位中年方臉大漢,看上去是她們的教練。
看著她們練習的模樣,我不禁想,倘若當年小箏沒有退出儀隊,那麼今天她就也在這群學姊當中,不會變成演講社社長,我們也就沒有機會認識對方,甚至擁有彼此了。
如果是那樣,我不禁想,那今天的我,是不是就會跟薇在一起了呢?
這很難說,從小看科幻片,故事裡都說一個事件的改變會造成巨大影響。如果小箏沒有退隊,或許她就不會跟阿誠分開,那麼詩聖也沒有機會跟她亂搞,說不定也就會在某個機緣下拋棄阿珍,回去跟薇在一起了。
呃,想這些做什麼,我搖了搖頭,只覺得滿背都是濕黏黏的汗。這些都是假設狀況,說不定沒有小箏的演講社根本不會跟說唱藝術社合作,我也就不會在新生盃上被她跟阿珍說動,因而參加說唱藝術社了。真是這樣,那我就不必準備中新友誼之夜,就有更多的時間陪小玫,說不定就可以提早知道她要移民,甚至還能說動她留下來呢。
這麼一來,也就不會發生期末考追去機場,詩聖覺得我「很有誠意」,介紹薇給我認識的結果了。
又想起薇了,我逼自己回到現實。低頭只見錶上顯示著八點四十分。咦?已經這麼晚啦?剛剛來的時候才七點多,一恍眼已經到了跟小箏約好的時間,有種不知不覺被偷走了整整一個小時的感覺。
最近已經不只一次這樣了,怎麼長越大越會發呆呢?我振作精神,起身揹起書包,望著練習中的北一女儀隊。女生這樣穿好漂亮,只是一雙靴子而已,就顯得身材曼妙,丰彩煥發。難怪阿誠要小箏穿著靴子做愛,想想說不定也是個非常火辣的鏡頭。
呃,我在想什麼啊,連忙逼自己離開,在街燈的陪伴下回到北一女門口。補校尚未下課,光復樓裡整排明亮的燈光。對照空蕩的街景,無聲的北一女校園,反而是唯一有點人氣的地方。
好熟悉的感覺,去年就是在這裡等小玫的。想想她也離開好幾個月了,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期末考又要來臨,又是一個學期即將結束。
空氣很悶,整個下午都有種馬上要下雨的感覺。都快九點了依然暑氣逼人,介壽公園響著蛙鳴蟬聲。夏天真的來了,市中心還可以聽到這樣的聲音,想想也是一種十分特別的體驗。
不知道要等多久,不禁有點後悔剛才沒去買罐飲料。偶爾有一兩個學生從校門口走出,卻都不是我的小箏。
就這麼等了二十幾分鐘,看看錶九點早就過了,忽見幾個揹著書包的北一女同學步出。定神一瞧,小箏果然在裡頭,連忙迎上前去。
小箏一怔,開心地問:
「凱凱,等很久了嗎?」
「沒有沒有,剛到呢。」
「剛到就流了一身汗,很熱嗎?」
她一笑,掏出手帕想幫我擦汗,忽然想起身邊還有許多同學,連忙改口道:
「對了,這邊也有你的朋友,過來見見吧?」說著拉我走到那群女生面前,只見去年教我朗誦的施慧心學姊也在其中。
「嗨,學姊!」我高興地說:「好久不見啦!原來妳們都熟啊?」
「是啊,半年沒見了呢。」她戴著黑色膠框眼鏡,氣質翩翩又閒適自在:「你跟小箏的事早就傳遍學校啦,我想跟你說聲恭喜很久了,想不到今天在這裡見到你。」
「呃,不好意思。」我雙頰一熱,忙道:「妳也有參加南非參訪團喔?」
「是啊,慧心是萬事通,什麼都有她一份。」小箏接口:「前些日子她還跟我提到你上學期比賽的事呢,我都忘記跟你說了。」
「那次都靠學姊指導了。」我連忙客氣,又說:「對了,當天比賽後還沒有機會跟妳多說幾句話。學姊還跟小丁學長在一起嗎?」
「哈哈,這是什麼問法啊?」慧心學姊哈哈一笑:「我們寒假就分手啦,快一個學期了,原來你不知道。」
「我之前也不知道你們在一起啊,是比賽當天才發現的。」
「嘻嘻,那是小丁要我別告訴你的。」她像是覺得很有趣:「他說你很正派,怕知道以後覺得怪怪的,比賽時想東想西,甚至要你們知情的詩朗隊學長都別跟你說。」
「嘿,他還真用心。」
「好啦好啦,你們聊不完的,下回找時間慢慢講吧。」小箏打斷我們,對學姊說:「慧心啊,那我們走了,後續幾件事情就麻煩嘍?」
「沒問題。」慧心學姊點頭:「我會利用週末整理資料,整理好交到Amy那邊。下禮拜妳叫學妹找她拿好了。」說著又對我道:
「凱子學弟,再恭喜你一次,追到我們校花真厲害,要好好照顧學姊喔。」
「呃,我會的。」
慧心學姊一笑,揮了揮手,跟著那群同學快步離開。
小箏目送她們過了馬路,這才說:
「凱凱,你不是很睏嗎?幹嘛一定要來找我呢?」
「我在學校睡過了,再說我也想見妳,陪妳講幾句話再回去。」
「嗯,那你送我回家吧。」
她點點頭,把書包交給我,兩人踏著黑漆漆的重慶南路,往宿舍的方向前行。
小箏看起來很疲倦,想必整天下來已經筋疲力竭。我們邊走邊聊天,沒過多久來到宿舍樓下。小箏停了腳步,接過書包,看我一眼說:
「凱凱?」
「嗯?」
「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跟我講?」
「咦?沒有啊。」我搖頭:「本來想找妳聊天的,看妳這麼累就算了。」
「我的確很累,」她輕聲道:「要是沒有很重要的事,那我們那改天再講好了,我想早點休息。」
「呃,好吧。」
「那你快回去吧。」
她點點頭,從書包裡掏出鑰匙。正要開門,見我站在原地,笑了起來:
「凱凱,怎麼了,捨不得嗎?」
「嗯,有一點。」
「乖,早點休息,有話改天再說。」她溫柔地說:「又不是明天就不見面了,今晚好好睡一覺,養足精神再聊嘛。」
「好啦,知道了。」我無可奈何,忽然覺得有些話今天不說以後就沒機會說了。於是問:「嘉嘉?」
「嗯?」
「今天晚上可以來陪妳嗎?」
「嗯,如果你堅持。」她皺起眉頭:「不過我是真的想休息了,你一樣凌晨以後才會到嗎?」
「唉,好啦,還是算了。」我歎道,瞧她這麼累,今晚還是別來了:「妳好好休息,明天早上再來找妳,晚安。」
「晚安。」
她毫不遲疑地說。
「嘉嘉,拜拜。」
「拜。」
她點點頭,快步走進家門,消失在熟悉的鐵門之後。只聽鐵門發出「喀」地一聲,輕輕關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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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幾天過得很平靜。我跟小箏一樣每天見面,早上一起上學,傍晚吃飯聊天。整個週末也都陪著彼此,兩人看電影、逛街,甚至還去了秀苑,跟前段時間沒有什麼不同。
然而,說「沒什麼不同」也不見得是實情。小箏近來話比較少,打從那次看遊行回來後我們就有些話沒說完,她卻不再跟我討論,只是默默陪著我,彷彿心裡藏著什麼事,獨自醞釀著心情。
今天是五月三十號,禮拜二,照例放學後換小箏來找我。成功放學比較早,我也不急著走,獨自坐在教室背段子。背沒幾分鐘就見詩聖走進教室,手裡拎著一份晚報。
「凱子,還沒走?」
「我在等小箏。」
「她幾點要來?」
「五點以前,」我看了看錶還沒四點半:「咦?你下午不是蹺課嗎,怎麼又回來了?」
「誰蹺課了?吉他社學期末有成果展,我們都在練習。」詩聖一笑:「你以為只有說唱藝術社有公假喔?不扯這個,報紙給你看,有新消息。」
說著遞過晚報,只見斗大的標題寫著「民主女神矗立廣場,學運再起高潮」。旁邊有張照片,一尊長得很像紐約自由女神的巨大塑像立在滿是人潮的廣場上,與天安門上巨大的毛澤東照片遙遙相對,頗有一種示威挑釁的味道。
我正準備看看新聞內容,就見詩聖指著照片左下角,對我說:
「仔細瞧,看到沒有?」
我依言瞧了瞧,模糊不清的照片裡滿滿都是人,不知道他要我看什麼。詩聖眉頭一皺,從我桌上拿了筆,在照片上畫了個圈圈。
「你看這是誰?」
我湊近一瞧,他指出的地方有一個身穿淺綠色毛衣、白色襯衫的女性。由於照片品質不是很好,加上主題並不是在照群眾,因此根本無法辨識這名女子的面目,甚至她的頭髮長短都看不出來。
「這是誰?薇喔?」
「我覺得是。」他看起來沒有什麼把握,透著幾分擔心。
「這哪看得出來啊,你別瞎操心了。」我笑了起來:「這種照片能分出男女已經很不容易了,你這樣看就覺得是她,簡直是擔心過頭,還好意思笑我。」
「誰瞎擔心了?那件衣服是我跟她一起去買的。」詩聖瞪眼:「長袖薄毛衣,淺綠色,去年她考上北一女的時候說什麼學校沒有制式毛衣,要找一件顏色搭配的,所以我就陪她逛百貨公司買了那件。」
「你確定嗎?」我一怔,登時有點緊張,仔細看了看照片:「喂,這張照片太模糊了,只看得到顏色,連樣式都看不清楚。同樣顏色的衣服滿街都是,你少小題大作。」
「不只這樣,臉型與身高,都很像她。」詩聖又說。
「嗯,我覺得不是。」我搖頭:「你看照片就知道,這個什麼民主女神像立在很前面的地方,旁邊都是帳篷,薇就算去了廣場,也不會到這邊。」
「為什麼?」
「這個什麼神像應該立在核心場所吧?」我解釋:「看圖片應該是那個什麼高自聯的大本營,那裡擠得要命,薇哪進得去?」
「又不是中南海,擠一擠就進去了,還不容易?」
「才怪,」我依然搖頭:「薇會保護自己,就算她再好奇吧,也該知道那裡一定有很多什麼秘密警察之類的人物混在裡頭。她的身分很敏感,不可能冒這種險。」
「嘿,她那個人你還不瞭解?越刺激她越愛玩。」
「反正我覺得不是。」
「好吧,你說不是就不是,我只是問問。」詩聖說,像是輕鬆了點,收起報紙說:「那你慢慢等吧,待會兒幫我跟程嘉箏問好。」
「嗯,知道了。」
詩聖轉身離開教室。我望著他的背影,忽然覺得他並沒有被我說服,只是找我講幾句求心安罷了。
被他這麼一打岔,段子我也不想背了,收起書包離開學校,跑到成功小吃街買雞排,站在門口等小箏。
濟南路上滿是陽光,五點前後天色一片明亮。夏天真的到了,雖然不像前幾天那麼潮溼,曬了整天的空氣卻充滿了悶熱的暑氣。一個雞排還沒吃完我就流了滿身汗,於是又跑到旁邊攤子買了一杯冰紅茶。
就這麼會兒功夫,小箏已經出現在對街紅綠燈口。當著台大宿舍的紅磚牆,一身綠衣黑裙顯得十分醒目。我快步走到紅綠燈口,等燈號一變,連忙過了馬路。
「凱凱。」小箏等我走近,緩緩地問:「等很久了嗎?」
「沒有沒有,」我擦了擦汗:「肚子餓了買東西吃,剛出來而已。」
「的確好熱。」她接過我的冰紅茶喝了一口,把飲料還給我:「等一下要去哪裡?沒事的話回我宿舍聊天好了。」
「好啊,」我點點頭:「太熱了,回去也好。要不要先買點東西吃?」
「好啊,就吃你們學校這些攤販吧。」小箏點頭。
兩人買了一堆鍋貼水煎包,在黃昏的陽光中提了一手小吃沿林森南路走到中正紀念堂。我幫她揹書包,她則挽著我的手。五點半左右總算涼了些,廣場吹起帶著暖意的風,輕輕晃動小箏的短髮。
她的精神很好,雖然額頭上佈了一層薄汗,神情卻不煩不躁,安安靜靜地十分悠閒。中正紀念堂照舊沒什麼人,廣場上只有我們的身影。
我問起上禮拜參訪團的事。小箏沒有多說自己的演講,反而表示由於活動非常成功,校長「龍心大悅」,所有參訪團成員都領到了起碼大功一支的獎勵。小箏忍不住說,「想想這還真的要感謝阿薇,要不是她堅持找我進參訪團,可能北一女混了三年,還沒有機會在校慶上領獎呢。」
聽她這麼說,馬上就想問她薇是否也在獎勵名單之內,話到嘴邊卻又嚥了下去。小箏轉頭看我一眼,若有深意地笑了笑,說道:
「凱凱,幹嘛不問?你想知道阿薇是不是也有領獎,是不是啊?」
「呃,是啦。」
「真是的,那你就問嘛,有什麼關係?」她嘆了口氣:「很可惜,雖然整個活動都是她規劃的,但是由於最後執行階段缺席,她並不在受獎名單裡。」
「那她有記功嗎?」
「也沒有。」小箏搖了搖頭。
「怎麼會這樣?」
「凱凱,北一女跟你們成功很不一樣,對各種獎勵管得很嚴,不會隨便給。」小箏嘆了口氣道:「學校獎勵參訪團表現優異為校增光,她沒有出席,自然沒有所謂的『表現』,也就沒辦法『增光』了。」
「這是妳的想法嗎?」
「不,這是訓導處的想法。」小箏忙道:「Amy爭取過,主任不同意。那些話都是主任說的,可不是我的意見。」
「嘿。」
「凱凱,這就是北一女,阿薇作為北一女學生,她瞭解得很。」小箏又道:「在北一女裡表現好是應該的,除非有實際看得到的貢獻,否則想要記個功,簡直比登天還難。」
「這很不公平。」
「嗯,怎麼說,我覺得還好。」小箏想了想:「老實說,我覺得阿薇雖然沒有拿到獎勵,卻不是白忙一場。」
「這話怎麼講?」
「你又不是不瞭解她,」小箏一笑:「她都特立獨行的,所以也沒有幾個朋友。通過這次參訪團,起碼她跟Amy、慧心她們都建立了一點交情,更不用說跟我了。原本我們只能算是知道對方,彼此之間大概也沒有幾句好話,通過這次的事,加上社團聯展期間的互動,她跟我算是建立了真正的交情。」
「是這樣嗎?」
「是啊,」她認真地說:「不只我們幾個,由於之前是總召,她跟所有人員都有接觸,像是儀隊那邊,或者班聯會幹部都跟她處得很好。這也是那天在檢討會上,有那麼多人幫她爭取獎勵的原因。」
「哦?這是怎麼回事?」
「今天下午有個參訪團檢討會,會議上討論獎勵名單,Amy提出希望學校頒個獎給阿薇。當場好幾個社長都發言贊成,要不是主任反對,我看她一定有份。」
「滅絕師太幹嘛反對?」
「她認為應該有始有終。」
「那Amy怎麼說?」
「Amy很乖,主任一講她就只能閉嘴了。倒是慧心還蠻好玩的,做了一件有趣的事。」小箏笑了起來:「你知道慧心,她有點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大家談獎勵談到一半,她竟然站起來發表了一首詩,說是要紀念這次活動,當成禮物什麼的。」
「哦?」我興趣來了,問道:「當場唸喔?那首詩在寫什麼?」
「內容我背不起來,題目叫做『黑太陽花園』。」
「『黑太陽花園』?這是什麼意思?」
「南非人來北一女嘛,」小箏哈哈大笑:「女生的名字多半是什麼花什麼草的,她把每一個主要幹部的名字都用上了,妳芬她芳,這邊有蓮花那邊有蘭花,當然阿薇那朵『遠方的美麗薔薇』也是少不了的,還放在第一句呢。」
「呵呵,」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她還真是夠了。」
「是啊,聽得連主任都呆掉啦。」小箏笑道:「她就這麼站起來唸得高興,也不管大家在討論什麼,抱著筆記本唸得搖頭晃腦,這還真有趣。」
「那滅絕師太怎麼說?」
「主任板張臉不知道該說什麼,倒是安靜聽完了整首詩,還稱讚她有創意。卻又說叫人家黑太陽很沒禮貌,所以也不讓她把英文版寄過去了。」
「她還寫了英文版喔?」
「是啊,慧心真可愛。」小箏笑道:「看樣子生怕黑太陽看不懂。」
「真是的,太誇張了。」
「所以說啦,沒有人忘記阿薇的,你也別不高興了。」小箏把話題繞回來,想了想又說:「講起這個,問你一件事好了。前幾天是阿薇生日對不對?」
「呃,嗯。」
「你有打個電話給她嗎?」
「她在大陸啊,我沒辦法打。」
「那你有去她家看看嗎?」
「呃,有。」
「白天去的?」
「嗯。」
「所以又蹺課了?」小箏輕嘆一聲:「凱凱,你還真是的,不要那麼常蹺課。結果那天做了什麼?」
「也沒什麼,」我搖搖頭:「當天詩聖也去了,我們在薇家樓下遇到,我就讓他上去聊聊天。」
「哦?柯秉楠也去了嗎?」小箏呆了半晌,又問:「那還真有默契。你們和解了沒?」
「和解了。」
「這很好,你不該一直跟他鬧彆扭。」小箏點了點頭:「後來呢?你們去哪了?」
「哪也沒去,聊完他就走了,我在薇家又混了一下子。」
「只有一下子嗎?」小箏歎道:「凱凱,你在她家待了整夜,想她想得都睡不好了,你當我都沒瞧出來嗎?」
「我沒有在她家待整夜。」
「好吧,你不承認就算了。」小箏低下頭:「我只是想提醒你,最近你想她的次數越來越多了。」
我一怔,還來不及辯解,她就說:
「還有,你也要多留心一下該做的事,別只是想她,把正事都耽誤了。」
「等等,妳幹嘛這麼說?」我忙道:「妳說我在『想』她,這可是妳在講的。再說我哪有因為『想』她耽誤了什麼事?」
「你不願意談,我不提就是。」小箏轉移話題:「不過有些事情你真的沒在管,就不說這陣子你比較沒有專心在我身上,明天說唱藝術社就要改選社長,你都準備好了嗎?怎麼還有空跟我聊天,而不是去拉票呢?」
「這跟我們剛剛討論的問題有關嗎?」我哼了哼:「還有,誰沒專心在妳身上啦?」
「我們並沒有討論什麼『問題』。」小箏苦笑道:「很多話那天晚上就講過了,今天我也不想跟你談阿薇。剛剛是你提到她的獎勵問題,我才順口聊上幾句的。至於有沒有專心在我身上,你心知肚明,我就不多說了。」
「嘉嘉,最近妳怎麼了,為什麼沒事就提起薇?我對妳一直很專心啊!」
「我沒事就提起她嗎?」小箏想了想:「嗯,或許有也說不定。那好啊,不提就是了嘛,反正你對我怎樣你自己最清楚,你覺得很專心,那就算是很專心吧。」說著搖了搖頭:
「喂,你還沒回答我啊,社長選舉怎樣了?」
「呃。」
我被她東講西講地,一時有點轉不過來。小箏句句指控我在「想」薇,卻又不給我辯解的餘地。我心知多說無益,當下說:
「選舉已經準備好了。」
「哦?真的嗎?說來聽聽,你都準備了什麼?」
她的表情很刻意,我暗嘆一聲,把我的計畫擇要說了一遍。她默默聽完,問了幾個章程與議事規則之類的問題。隨即沉默半晌,皺起眉頭。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就聽她開了口。慢慢地,像是怕講錯話:
「凱凱,你為什麼要用這種方法競選?對手很強嗎?」
「不會啊,真要硬碰硬也不是不可以,高二學長也不見得都會投給他。」
「那你為什麼要做得這麼迂迴?」
「這算迂迴嗎?」我搖頭:「這才叫直接。誰叫阿強要幫高一社員請違法公假,要不是他這麼做,我也想不出這種主意來呢。」
「那你為什麼不選擇正規方式,卻要偷這種懶?」
「這算偷懶嗎?」
「當然算。」小箏嚴肅地說:「凱凱,你們訓導處那位賴小姐說得對,你比王志強聰明得多,這幾招他的確招架不住。問題是,用這種方法勝選,並不會讓大家比較看重你,說不定大家反而會覺得你很狡猾呢。」
「不然呢,妳說我該怎麼做?」我哼了哼。
「你應該以人望或能力服人,不該耍小聰明。」小箏正經地說:「你是說唱藝術社第一把交椅,就算來演講社選社長都能輕易當選了,幹嘛用這種方式呢?」
「我又不是怕落選。」
「那就是啦,你的方法不好,選上了也勝之不武。我看還是算了吧?」
「喂,明天就要選了,現在改變策略怎麼來得及?」我忙道:「而且就像妳說的,本來就該讓我當社長,阿強想搶是他不自量力,我能輕鬆贏他幹嘛要用辛苦方法?」
「唉,好吧。」小箏嘆了口氣:「的確,時間上是來不及了,你要這樣就這樣吧。」說著沉默了起來。
我心裡頗不舒服,又說:
「嘉嘉,妳為什麼要這樣說?我這樣做只是省功夫,有那麼嚴重嗎?」
「你既然要問,那我就告訴你。有,這樣很嚴重。」小箏嚴肅起來:「凱凱,要是這麼做的人是小光學弟,或者是你們學校演辯社那群人,甚至是小達或希特勒,我都覺得沒有什麼關係。唯讀你不行,這種手段不是你該做的。」
「為什麼?」
「你不是這種工於心計,不擇手段的人。」小箏毫不猶豫地說:「小光學弟好惡分明,對敵人毫不客氣;小達跟希特勒是創社社員,說唱藝術社是他們的心血,任何人有不軌圖謀他們都有權力不擇手段加以反擊。另外像是小蘇那些演辯社的,平常就是什麼手段都來,從不考慮道德正當與否,因此這麼做也不希奇。你不一樣,你是個光明磊落又待人誠意的人,這種心眼很不像你。」她停了半晌,又說:
「要是你的贏面不高,卻又有什麼非選上不可的理由也就算了。可是你一來實力好,又不是那麼想當社長,使出這種手段未免太多餘了吧?凱凱,我認識你才多久,在我心目中你一直是個非常正派的人。你這麼做讓我很驚訝。」
「為什麼?」我不服氣:「就算這是耍小聰明好了,也沒有妳說得這麼嚴重吧?」
「怎麼沒有?」小箏瞪我一眼:「你的方法是先讓他以為得逞,再從後面捅他一刀,甚至還預先設想好每一條路,把他所有可能反擊的方式都堵得死死的。你不覺得這麼做很可怕嗎?你有沒有想過,落選後的王志強,會對你這個人有什麼感想呢?」
「是他先暗算我的好不好,我管他什麼感想?」
「他暗算你,所以你也暗算他是不是?」小箏越講越嚴肅:「那你又比他好到哪裡去了?這就是我覺得不好的地方。你不是他,怎麼可以把自己的水準降到他的程度呢?最近我很忙,沒時間多跟你相處,想不到才幾天你就變了這麼多,要是阿薇聽到了,只怕也會對你很失望的。」
「喂,這話太難聽了點吧?」
「你覺得難聽,是因為你覺得自己的水準比他好。既然是這樣,那就不該採用這種辦法。」小箏毫不退縮:「凱凱,我不是說你不能這麼做,而是覺得,這麼做了之後,你就不是原來的你了。」
「嘉嘉,」我耐下性子,努力地說:「妳的指控很嚴重,這根本是小題大作嘛。」
「這不是小題大作。」她堅持:「或者說,的確,這個指控很嚴重,但我指控的是事實。凱凱,不管是我心目中的你,或者阿薇、柯秉楠、巧怡她們,甚至慧心口中的你都不是這種人。不講別人了,就說馨馨吧,要是你把這段話跟她講,我敢說她一定會覺得很失望,要你像個男子漢什麼的,不讓你搞這些花招。」她猶豫片刻,忽道:
「凱凱,這種手段不是你該做的。男孩子要有點傲氣,不要這麼陰險。我討厭這樣的你。講句難聽的,這樣的你連阿誠都不如,怎麼配做我的男朋友呢?」
我聞言當場氣往上衝,大聲道:
「嘉嘉,妳說得太過分了!」
我的聲音很大,小箏嚇了一跳,下意識退開一步。皺眉道:
「凱凱,你怎麼可以對我這麼大聲?」
我一怔,這才發覺自己有點失態,正想說點什麼來緩頰。就見小箏低下頭去,從我肩膀上取回書包,輕聲道:
「好吧,算我說得過分,那就別再聊了吧。」
「呃,」我一怔:「妳要走了嗎?」
「嗯。」她緩緩點頭:「今天情緒不對,我要靜一靜,明天放學再見面好了。」
「嘉嘉,妳不要這樣。」我連忙拉住她:「剛剛我不是故意的,妳不要說生氣就生氣啦。」
「我沒有生氣。」她把手抽回:「你讓我靜一靜。我不知道剛剛為什麼會對你說那些,你別強迫我留下來。」
「呃……」
「凱凱,這就是我前幾天說的,偶爾也要留一點空間給彼此。我走了,明天放學金橋見。你不要追上來。」
說著她立刻轉身,當場快步離去。只在瞬間,就變成了廣場上一個模糊不清的背影。
我呆在原地,不知道該追上去還是離開,只能眼睜睜望著她消失在剛起的夜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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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三十一日。
今天是禮拜三,也是社長改選的日子。經過昨天跟小箏的對話,整個晚上我都在思考該怎麼辦。只是,就像昨天說的,現在已經來不及改變策略了。再說我怎麼想都覺得小箏在小題大作,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原有的做法。
午間靜息睡不著,跑到哈草樂園找詩聖說話。他照例窩在第三間,我往裡頭喊了聲:
「詩聖?」
「咦,凱子啊?」他打開門讓我進去,遞過一根菸:「怎麼啦,睡不著喔?」
「是啊。」
我點點頭。接過他的菸,點上了火,吸了一口。
詩聖打量半晌,問道:
「喂,有心事?」
「你怎麼知道?」
「嘿嘿,這叫抽菸心理學。」他笑著說:「你平常都嘛抽空菸。今天吸得這麼深,不是菸癮發作,就是有什麼事情在煩。怎麼啦?」
「沒什麼,小事一件。平常我哪有抽空菸?」
「那就是抽得不深。」詩聖搖頭,追問:「我知道了,跟你們社團選舉有關對吧?」
「咦?你怎麼知道?」
「小光說的,」詩聖一笑:「他跟我講了一堆你的壞主意,我覺得蠻酷的。你小子蠻奸的嘛,擔心計畫生變嗎?」
「哦?」我微感意外,忙問:「你不覺得我的方法不正當,或者……不像我的作為,還是很陰險嗎?」
「正當?」詩聖一怔,露出一副古怪表情,哈哈大笑說:「你是白痴嗎?這種權力鬥爭還講究什麼正人君子?再說你的方法都是……怎麼講呢,體制內的方法,充其量奸詐了點。」說著又道:「出來混就是這樣,你不吃人人吃你,有什麼正當不正當的,陰險怎樣,當這是上公民課嗎?」
「唉,這才是句人話。」我鬆了口氣:「聽你這麼講我覺得好多啦,昨天跟小箏聊這件事,我還被她訓了一頓。」
「她說什麼?」
「她說我不該用這種手段,又說什麼陰險沒骨氣,不像男人之類的。」我哼了哼:「還有,她還說連你都不會贊成。」
「才怪,女人懂個屁。」詩聖笑道:「你別理她,女人想說服男人都嘛這樣,有什麼道理不說是自己的意見,扯一堆老師講媽媽說,我他媽才不當她的發言人。」
「喂,她很當真的,昨天還搞個不歡而散,本來要去她家混的,結果她自己跑了。」
「咦?這麼嚴重喔?」詩聖一愣,笑道:「嘿,這是不是你們小倆口第一次鬧意見啊?來來來,說給我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嘆口氣,把昨天傍晚的事簡單說了說。詩聖點起一根菸,吸了幾口,想了半晌說:
「凱子,我覺得這跟社長選舉無關,她根本就是借題發揮。」
「發揮什麼?」
「當然是你跟阿薇嘛,還用問。」詩聖一副嫌我笨的模樣:「老實說啦,她撐這麼久才發作已經很了不起啦。這件事是你不對,既然選了她,就不該跟阿薇扯不清。什麼社長選舉的,都是她拿來怪你立場不堅的藉口而已。」
「是喔?」
「當然是,不是才怪。」他笑道:「女人家只要抬出什麼男孩子該怎樣怎樣的屁話,不是覺得你不夠持久,就是要你在什麼事情上負起責任。你他媽是不是陽痿我不知道,不過我看這保證跟阿薇有關,九九神功只怕幫不上忙。」
「喂,你在扯什麼啊?」我皺眉:「社長選舉跟薇一點關係也沒有,怎麼扯得到一塊兒呢?」
「哪沒關?都跟你有關啊。」詩聖解釋:「社長是你在選,女人是你在玩,社長你會這麼選,女人當然也就可能這麼玩。程嘉箏怕你用歪腦筋談感情,幾件事湊一湊當然很容易亂想。老實說啦,我覺得你最近稍微聰明了點,不像之前那麼呆,這可是種進步,你千萬被她那些狗屁大道理搞糊塗了。」
「嘿。」
「我是說真的,你這樣還不錯,壞就壞在程嘉箏太精了,你這點進步可瞞不過她。」詩聖歎道:「不是我在講,阿薇已經離開了,你要對程嘉箏多用點心。你看上去好像都在陪她,其實心裡還是關心阿薇多一點。程嘉箏不是你唬得了的,她沒說就算了,既然開了口,你就要小心一點。」
「我關心誰多一點你又知道了?」
「我看全天下都知道吧?」詩聖哈哈大笑:「小光知道,阿珍知道,你那堆北一女紅粉知己多半也知道。程嘉箏多聰明啊,又是你的馬子,加上阿誠的經驗,你少把她當笨蛋。」
「哼,你有什麼資格笑我?」我反擊道:「一個換一個的,是誰在晚報照片上拚命找人的,還好意思這麼大聲?」
「喂喂喂,這可跟我無關,」詩聖臉一紅,忙道:「我好意提醒,不聽算了,別扯到我身上來。」
「你說真的啦,我該怎麼做?」我追問:「跟她談談嗎?還是跟薇劃清界線?」
「人家去大陸了,你是要怎樣劃清界線啦?」詩聖推我一把:「就說你腳踏兩條船吧?劃清界線,都幾月了還沒劃清界線算什麼鬼?這種事情越解釋越糊塗,你頂多給她摸摸頭就算了,可別又去亂說什麼,只怕不說還好,越說問題越大。」
「我天天都陪她啊,」我嘆了口氣:「什麼摸頭,昨天她還說要少見面,給彼此一點空間什麼的。」
「真的喔?」詩聖一怔,這才嚴肅了些:「那可糟了。凱子我跟你說,女人說這種話一定有問題,你可得小心點。」
「怎麼小心?」
「我不知道,小心點就是了。」詩聖想了想:「嗯,我覺得你還是多陪陪她,不要讓別的事佔了你跟她相處的時間。什麼社團之類的先放在一邊,省得又跟上學期一樣出問題。」
「我也是這樣想啊,可是昨天她又說我最近老是跟她在一起,什麼事情都不顧了。」
「靠,她什麼都快一步,看樣子問題不小。」詩聖又想了片刻:「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不過問題反正還是你跟阿薇,不然這樣吧,我建議來個背水一戰,正面跟她談談你對阿薇的情緒,搞不好這樣還反而比較有用呢。」
「這樣好嗎?」
「我覺得可以試試。」詩聖點頭:「你跟阿薇本來就沒怎樣,好好當朋友不行嗎?你去找她說一說,只要她肯聽完,也就不會再有什麼芥蒂了。」
「呃,我可不敢。」
「你不敢,代表你心裡有鬼。」詩聖說:「阿薇離開一個多月了,如果你今天還對她有這麼強烈的情緒,表示問題根本在你自己,而不在程嘉箏。」他停了半晌:「你想跟程嘉箏繼續下去,那就要放下阿薇。捨不得阿薇,就不該跟程嘉箏在一起。之前就該想清楚了,而不是到了今天還在耍機車。」
「好啦,知道了。」我熄了菸:「我今天沒空想這件事,改天再找你聊好了。」
「我看你也別找我了,我能說的就這麼多。」詩聖嘆了口氣:「很多事情不是別人能幫忙的,就算有人能幫,我看天下也只有一個阿薇。可惜她去了大陸,我沒她那種唬人的本事。」
「唉,這不是廢話嗎?」
我歎道,把菸一扔,離開了哈草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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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一攪和,我也沒心情回去上課了。鐘響後叫醒小光,跟他交代一聲,打算到圖書館找個沒人的角落好好想想。小光剛睡醒,揉著眼睛提醒我不要忘記最後一堂是社團課。兩人稍微討論幾句,我收好書包,往圖書館走去。
剩一個月就聯考了,圖書館裡都是高三學長。下午的校園很安靜,除了蟬鳴只有樹梢飄動的聲音。我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望著軟綿綿的白雲發呆。直到第二堂下課才勉強打起精神,揹起書包走去二〇三教室。
這節下課比較長,也是學校規定的打掃時間。我的外掃區是圖書館,平常不見得天天掃。今天要選舉,也就偷個懶不掃了。獨自來到二〇三教室,還沒進去,就見小達希特勒站在走廊上正在說話。
兩人見我來了,一齊快步走到我身邊。小達把我拉到一旁,悄聲道:
「學弟,我聽賴小姐說了,你打算用章程對付阿強,是不是?」
「是啊,」我點點頭:「你覺得呢?」
「這招是很高明啦,」小達說:「可是你不覺得,用這種方法選上,其他社員會有點不服氣嗎?」
「高二的或許會,高一應該還好。」
「話是沒錯,不過我本來是希望你把阿強打得心服口服的。」小達嘆了口氣:「不過他用口琴社公假來分散票源,你這麼做也是無可奈何的吧?」
「你能體諒就好,」我問希特勒:「那你說呢?」
「我反正支持你,只要選上就好。」希特勒笑嘻嘻地說:「以前演辯社花招更多,我早就習慣了。」
「說得也是,」小達點頭:「反正自己小心,搞不好阿強還有別的招數。等一下我會按章程要求本屆幹部不得投票,所以一共有五個人不能投票,你知道嗎?」
「知道,就你們兩個、阿強、范胖跟小傑。」
「是啊,這對你不利喔,我們兩個跟范胖都是支持你的。」
「沒關係,我算過人數沒影響。」
「你有把握就好。」小達像是輕鬆了點:「你加油,明天開始社團就靠你啦,可別讓我失望了。」
「學長放心。」
「我對你一向放心。」小達鼓勵地說:「那你快去準備,等一下還有一場大戰呢。」
「嘿,大戰,最好是啦。」
我冷笑一聲,對兩人點點頭,步進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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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員陸續到場,跟每次社團課一樣,三三兩兩找位置坐下。我到得早,只見阿強小傑來了,在幾個高二學長簇擁下走進教室。
阿強大老遠就瞧見了我,露出了一副賊兮兮的笑容。
我懶得理他那副獐頭鼠目的德性,心想你繼續得意沒關係。就在此刻阿丹也到了,只見他跟小張、阿龍一起向我走來。這些都是我的人馬,阿丹緊張兮兮開了口:
「凱子,怎樣,沒發生什麼事吧?」
「沒啊,」我笑道:「瞧你緊張的,不過是個選舉,擔心什麼?」
「話可不是這麼說,」阿龍接口:「凱子你說得輕鬆,要是你沒選上,我們幾個通通都要退社了。」
「你們幾個是指誰?」我問道:「你跟皇上?」
「不只他們,」小張說:「我跟阿丹商量過,要是你落選了,那我們在社團也就混不下去了。阿強一定會把這裡變成海鷗社,就算他真的拉攏我們,我們也不想繼續待在這種社團裡頭。」
「好好好,放心放心,我早就安排好了,不會落選的。」我笑了起來,對阿丹說:「那天我太睏了,沒跟你好好說清楚,不然這樣,你想知道什麼就直接問,反正還沒開始。」
「好,我問你,」阿丹單刀直入地問:「今天人數不夠,你打算怎麼辦?」
「嗯,這麼說吧,社團一共有幾個人?」
「五十二個。」阿丹毫不遲疑:「沒到的高一社員一共十七個,假設其他人都不缺席,剩下的人也不夠你當選。」
「怎麼說?」
「高一三十三個,扣掉阿強,再扣掉放公假的只剩下十五人。」他哼了哼:「高二那邊加阿強有二十個,這麼一算你非輸不可。」
「嘿嘿,不見得吧?」我笑道:「你看過章程了嗎?」
「當然看了,三分之二社員出席,得票多者當選。」阿丹說:「你當我沒算過嗎?今天出席人數是三十五人,正好超過三分之二,你別想靠章程打贏。」
「你只看了一半。」我說:「章程第二十三條規定本屆幹部不能投票。因此扣掉小達、希特勒、范胖、小傑與阿強這五個人,實際有效票只有四十七張。也就是說,三十二個就夠,不用到三十五個。」
「那有什麼用?」阿丹說:「這樣算起來我們的人馬又少了范胖,只剩十四票;阿強那邊扣掉其他幹部和他自己還有十六票,你還是輸。難不成你有去高二拉票嗎,還是在賭高二有人不來,湊不齊選舉人數所以可以拖到下次,搞什麼臨時會?」
「我沒去拉票,也不用開臨時會,就在這次擺平他,哪搞得那麼麻煩?」我笑道:「阿丹啊,你的算法有問題,你剛剛說的二十個人裡起碼小達希特勒范胖都是我的票,照這樣算變成他十七票我十八票。阿強已經注意到這一條了,所以只幫十七個高一的請公假就夠了。這樣聽懂沒?」
「呃,我聽得有點糊塗。」
「算了,我懶得解釋。」我笑道:「你別擔心,我不靠點人頭贏他。阿強參加社團沒有滿一年,根本不具備選舉資格。如果他被提名了,只要按議事規則提出提名無效異議,就可以刷掉他了。」
「那有什麼用?他可以提案修改章程,他人多,修章保證過關。」
「哈哈,那我們走著瞧吧。」我笑道:「他提提看,到時候就好玩了。」
「我懂了,你是假設他提修章,可是小達希特勒他們都支持你,因此你多一票,是不是?」
「不是,我才不會讓小達難做人。」我搖了搖頭:「他提不了修章的,你放心吧。」
阿丹皺起眉頭,看樣子還是不明白我的用意。這時正好打鐘,我不再繼續解釋,只見大家紛紛回座位坐好,比平常上課認真許多。
只是個社長選舉,我心想,大家既然這麼在乎,表示阿強應該已經對社員承諾了很多「好處」。突然覺得小達很可憐,辛辛苦苦辦個社團,設計一堆奇奇怪怪的制度,結果還是免不了變成另一個爾虞我詐的演辯社。
小達希特勒走進教室。希特勒在後面坐下,小達獨自走上講台。教室一片肅靜。
「各位社員,」小達緩緩開了口:「感謝今天大家來參加本社最後一次社團課。今天唯一的活動就是選舉下屆正副社長,在開始之前,我有幾句話想跟大家說,說完後就直接開始投票。」他看了阿強一眼,續道:
「本屆是說唱藝術社第一屆,承蒙大家熱情參與,我們總算在學校裡站穩了腳步。可是,作為一個成功裡社齡最淺的社團,我們還有很多挑戰要面對。」他意有所指地說:「從去年暑假創社開始,我們遇到了很多困難,不過在大家支持下,無論中新友誼之夜、樂聲揚一直到即將舉辦的成果展,我們的活動都在訓導處裡廣受好評。這些都不是我們學長的貢獻,反而要歸功於學弟們的努力。」他吸了口氣:
「或許在場有人並不滿意我這麼說,不過,在過去這一年裡,大部分活動都是由學弟們完成的。中新友誼之夜靠凱子小光,寒訓時凱子的表現也最搶眼。樂聲揚裡小光跟阿丹的表現大家看到了,更別說策劃方面要是沒有凱子在班聯會方面的努力,之後也不會有這麼好的表現。」
「哼,不見得吧?」阿強終於忍不住,嗆了小達一聲。
「此外,」小達不加理會,續道:「在這一年中,由於凱子小光的合作無間,我們在北一女演講社那邊打下了非常穩固的基礎。後續無論成果展,以至下學期的公演她們都會來幫忙。就這一點來說,學弟的……」
「一個玩女人,一個灑錢,有什麼了不起的?」阿強打斷。
「阿強,現在是我在講話,麻煩請你尊重我。」小達皺起眉頭,又道:「我說這些,只是希望讓大家知道,作為一個創社社長,為什麼我對這些學弟一直都比較照顧的原因。今天就要選舉了,社團章程是我定的,我會依照章程不介入選舉。只是,我希望大家都能好好想想,到底選誰當社長,才能帶給我們這個才不到一歲的,還在襁褓期的新社團更好的未來。我就說到這裡,現在開始選舉。」說著對小傑點頭:
「副社長,點名。」
小傑嘿嘿一笑開始點名。他刻意點到高一缺席同學時就大聲唱名,不懷好意地喊著「缺席」。就這麼點完了名,把記錄本交給小達,回到座位上。
很有趣的畫面,我不禁想,一個苦口婆心,一個裝模作樣。這兩人是本屆正副社長,難怪社團有這麼多問題。
我轉頭看看希特勒,只見他也是一臉緊張。表情中隱藏著幾許對今天氣氛的不滿,或者說不忍的神情。
小達站在台上仔細看名單,看著看著,忽然露出一副有點驚訝的表情,皺眉道:
「咦?小光也沒來啊?」
「是,」我笑道:「今天他請假。」
此話一說,只見大家都往我這邊看來。尤其是阿強,小小的眼睛裡閃爍著狐疑不定的神情。我心中有趣,只聽小達說:
「呃,沒來就沒來吧。今天出席人數一共三十四人,已達最低出席標準,現在開始選舉,請大家提名候選人。」
此話一說,阿丹與小傑同時舉起了手。我覺得這兩個傢伙很有趣,只見小達往台下一指:
「小傑。」
「我提名王志強。」
「有沒有人附議?」小達問。
高二那邊十幾個人同時舉起手來。小達點了點頭,又說:「阿丹。」
「我提名董子凱。」
「有沒有人附議?」
高一這邊許多人舉手,連不能投票的范胖都舉起了手。
小達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了我跟阿強的名字。轉身又說:
「還有沒有別的提名?」
台下一陣沉默。小達皺起眉頭:
「各位社員,依照本社章程,選舉第一高票當社長,第二高票就是副社長。如果沒有其他候選人,那麼凱子與阿強就會確定是正副社長了,差別只在誰正誰副而已。大家還要不要再提名幾個人選呢?」
阿強那邊的人都不吭聲,看樣子生怕票源分散。我嘿嘿一笑,舉起了手。
「凱子。」小達一愣。
「我提名阿丹,請問有沒有人附議?」
大夥兒當場譁然。阿強警覺地瞪視著我,我對阿龍與小張眨眨眼,兩人會意,同時舉手附議。
「好,這樣有三位了。」小達點了點頭,揮手要我坐下。正打算繼續議程,我就說:
「社長,我要異議。」
「哦?」小達一愣:「你說。」
「王志強入社未滿一學年,依本社組織章程二十八條不具備競選社長身分。」我朗聲說:「因此提名無效,本席要求取消他的提名。」
「誰說我入社沒有一年?」阿強大聲吼道:「凱子你不要瞎說,去年九月社團發表會你沒到場嗎?當時我就是社團的人,甚至還上台表演。那時候你算社員嗎?什麼叫做我入社不滿一年,要是我沒滿,那你不是更沒滿了?」
「哈哈,這是什麼邏輯?」我笑道:「無論條件,發表會有上台就算社員是不是?當天北一女演講社程嘉箏社長也上了台,照你這麼說她也可以競選嘍?你一直是口琴社幹部,社團登記並不在說唱藝術社。我查過訓育組資料了,你是上學期中新友誼之夜後才加入說唱藝術社的,十二月二十一日,禮拜三。這裡有資料影本,社團記錄本上也有出席次數統計。你之前沒來幾次,每次社團課都去口琴社,這邊還有口琴社的出席記錄,想賴是沒有的啦。」說著把相關資料拿出來,放到講台上。
小達拿起來看了看,嘆了口氣說:
「呃,這些記錄是正確的,口琴社資料也有訓育組蓋章。這樣一來,阿強的確不符資格。」他頓了頓:「凱子的異議有效,阿強不具備候選資格。請問有沒有人附議……」
他還沒說完,阿丹小張等人忙不迭舉起了手。高二大聲鼓譟,小達連忙喝飭,好不容易讓眾人安靜下來。只聽他說:
「阿強,很抱歉,凱子是對的,按照章程你不具備選舉資格。除非……」他遲疑半晌,看了我一眼:「除非你提臨時動議修改章程,取消這條限制,不然我沒辦法讓你登記參選。」
「就這麼辦!」阿強大聲說,惡狠狠地瞪著我:「董子凱,我早知道你會使出這招了。沒關係,修章就修章,主席,本席動議取消章程第二十八條,請問有沒有人附議?」
高二學長們正要舉手,我哈哈大笑,對小達朗聲說:
「主席,今天開會人數不到應出席人數三分之二門檻,不能修章。」
「哦?沒有嗎?」小達一愣,連忙看看手中的記錄本:「今天出席人數為三十四人,本社全體社員為五十二人,因此……咦?真的沒有三分之二耶。」
阿強張口結舌,我嘿嘿一笑,心想你總算知道我為什麼叫小光不要來了吧?趁他呆在原處,當場又說:
「主席,本席依社團內部獎懲辦法檢舉社員王志強,以口琴社公假干涉本次選舉,造成社員十七人不能出席。依照獎懲辦法第七條規定,未經社長同意擅自教唆社員參與他社活動,妨礙本社正常活動者,處罰停權三個月,一經檢舉立刻生效。請社長依規定處理。」
「呃。」小達一呆,在台上不知怎麼回答。
這條規定是說唱藝術社獎懲辦法裡最詭異的條文。之所以有這一條,據希特勒說是小達創社時的堅持。他們高一都在演辯社,演辯社山頭林立,每次選舉時都有人會「挾社外資源自重」,因此特別設計這個條文,期待說唱藝術社不會發生類似狀況。這跟「禁止自行以說唱藝術社幹部名義獨立舉辦校內外活動」「禁止擅自接受其他社團贊助本社活動相關器材、飲食或經費」等奇妙條文一般,都是小達基於演辯社經驗,在創社之初獨創的神奇發明。
說唱藝術社風氣跟演辯社不同,這些規定寫了等於沒寫,一直以來都是我跟小光取樂的對象。這次為了對付阿強,我冷不妨在這刻提出,相信連小達自己都不記得有這些東西了。
果然,小達站在台上瞠目結舌半天,支支吾吾地說:
「我們……我們社團的確有這樣的規定……不過凱子啊,作為學弟,你同不同意讓學長暫時擱置這個議案,等到選舉之後再來處理呢?」
「同意。」我笑道:「不過社長啊,本席在此提醒,依訓導處規定,新任社長產生後立即交接,所以要是你不處理,就是繼任社長處理了喔。」
「沒關係,」小達嘆了口氣,看著我的眼睛:「本人相信下屆社長一定會對這件事從寬處理的。大家都是好兄弟,新任社長應該會以大局為重。是不是呢?」
「知道了,本席同意。」
我一笑坐下。阿強火冒三丈,惡狠狠地瞪著我。小達要大家安靜,重新詢問一次是否還有別的提名。
阿強顯然沒有料到自己無法修章,事前並未準備遞補候選人。高一這邊全是我的人,六字頭只有范胖留級,其他高二社員明年都不能參加社團,一時之間沒有任何人可以推舉。他急忙跟小傑商量了一下,要求小達給他們幾分鐘,隨即跑去找范胖密商,看樣子想推舉他來跟我競爭。
范胖閉著眼睛,坐在原地連連搖頭。阿強之前沒跟他打招呼,被我將了一軍才想找人家,范胖說什麼也不願淌這趟渾水。兩人說了老半天毫無成效,只得頹然回到座位。
這麼一來,阿強全盤盡墨,連推個人選跟我競爭都做不到。小達見氣氛詭異,生怕夜長夢多,當場宣布投票開始。
投票以舉手方式進行。我拿到十二票,阿丹拿了兩票,我這邊一票未跑,高二那邊全數棄權,十幾個人沒有任何人投票。計畫完美達成,阿強所有的布局,被我用僅僅十四票打得潰不成軍。
我不禁好笑,這傢伙竟然連「敗事有餘」都做不到。換成是我,既然輸成這樣,那不如鼓動大家都來投阿丹,不是也能給我一點顏色瞧瞧嗎?連這點本事都沒有就想跟人家選社長,真不知道他口琴吹得如何,會不會跟他的相聲表演一樣爛呢?
阿強不甘認敗,等投票結束,垂死掙扎又提出罷免新任社長案,可惜我早就料到了這一招,表示依社團章程,罷免案一樣不達三分之二出席無法成案。就這樣地,選舉在阿強兵敗如山倒,我的計畫完全成功的情形下結束了。
投完票後小達要我上台發表當選感言。我上台簡單說了幾句,阿強跟一票高二的冷言冷語一番,在演講進行中退席抗議。我也不來理他,自顧自地講完本來就準備好的台詞,走下講台。
小達回到台上,講了幾句謝謝大家之類的話。我猜他本來也準備了一篇卸任感言的,只是氣氛不對講不下去,只好宣布散會。就這麼地,本年度最後一次聯課活動結束了。從今天起,社團就是我的了。
.
四點五十五分。
社團課後我跟小達、希特勒與阿丹留了下來,四人針對今天的大會交換意見。小達心情不好,沒說幾句話就先行離去。希特勒跟我們使個眼色,追上去陪他說話。我跟阿丹揹起書包,一齊走出成功校園。
阿丹對我的招數很佩服,卻也覺得這樣子選勝有點「對不起小達」。我心情很亂,一時也不知道能他說些什麼。想起上個月的演講社交接典禮,我嘆了口氣,對阿丹表示下學期一定要找個機會好好修改一下社團章程,把小達之前堅持的「民主化」拿掉。
我對他說,與其搞成這樣,不如來個寡頭統治,反正認真參加社團活動的人也只有那幾個,一人一票根本是找自己麻煩。阿丹思考半晌,點頭表示同意,本想多跟我聊一下的,只是我已跟小箏約好在金橋碰面,只能下次再說。
空氣很悶,濕濕黏黏地,我慢吞吞地,花了三十分鐘才走到金橋。
剛上二樓,就見到了小箏。
小箏一身綠衣黑裙,坐在我的位置上看書。她的表情十分安靜,像是非常專心,也像等待著我。
我稍一遲疑,向她走去。
我不知道自己在遲疑什麼,或許因為今天的選舉吧,小箏應該對我的做法不是太滿意。不過她的個性就是如此,跟當時愛上的她沒有不同。
證諸今天的一切,我忽然覺得,小箏說不定是對的。
我當然可以正面迎戰,結結實實打敗阿強。
就算之前沒準備,拖到今天早上好了,身為說唱藝術社第一把交椅的我,依然做得到。
甚至,就算來不及,我也可以找賴小姐直接取消阿強的參選資格。而不是親自下場「暗算」他,把小達最後一次的社團課,弄得這麼遺憾。
但是,一整天下來,我都不願意這麼做。
是的,我不願意。一個鼠肚雞腸的、濫竽充數的「學長」,打敗他?我為什麼要「打」,他根本沒有與我競爭的資格好嗎?這一年來我東征西討,功是自己練的、段子是自己寫的、責任是自己扛的,演講社那邊也是我自己建立的信譽。
甚至,陪小玫的時間,也因為說唱藝術社,被犧牲了。
或許學長給了我機會,但小達並沒有剝奪他的機會。儀隊隊慶怎麼說?「火上加油」或「猜謎語」表演得怎麼樣?一個既不上社團課,也不參加寒訓,連「相聲廿二項技法」都背不全,一點苦功都沒有花時間去練的他,很抱歉,縱然有機會,那也是他自己扔掉的。
鬼鬼祟祟的打量,講個沒完的冷言冷語,我到底哪裡得罪了他?口琴社是他自己要去的,高一社員違法公假是他自己請的,說句難聽的,留級也是他自己要留的。這個傢伙,打從小達第一次提出要找我跟小光負責中新友誼之夜起,他就一直把我當成競爭對手,覺得我想搶「他的」社長,佔了「他的」表演機會,奪了「他的」光環,是「他的」敵人。
那好啊,敵人就敵人,選擇與我為敵,那我認真打敗他,卻又如何呢?
希特勒、詩聖、小光……他們都不像小箏說的,覺得我有什麼問題。老實說,就算是巧怡或馨馨,也都不會反對我的做法。
那麼,我在乎的,到底是誰的意見呢?
不知為何,我突然很不想走過去。這還是認識小箏以來的第一次,我一點也不想見到她,一點也不想跟她說話。從樓梯走到小箏身邊不到二十步,我走得非常遲疑,非常不情願。
當然,不過去也不行。來到小箏身邊,她抬起頭,緩緩開了口:
「選完了?」
「嗯。」
「沒有意外吧?」
「沒有。」
「誰是副社長?」
「阿丹。」
「你得了幾票?」
「十二票。」
「嗯,十二票。」她輕聲重複一遍,神情漠然,又問:「那小達怎麼說?」
「他沒說什麼。」
「知道了。」小箏點點頭,輕嘆一聲:「好吧,凱凱,恭喜你當選社長。」
「嗯。」
「以後就要負起責任了。」
「我知道。」
「怎麼一直站著呢?」她看著我的眼睛:「你想回去了,是不是?」
「嗯。」
「好,那你就回去吧,」小箏低下了頭:「經過這麼多事情,你也該覺得累了。」
「我是有點累了。」我毫不考慮:「那就這樣,我先回去休息,我們明天早上見。」
「我明天有事,後天早上再來吧。」
「好。」
「那你走吧。」
「嗯,我這就走。」我再度點頭:「後天見。」
「再見。」
小箏轉過頭去,望著白茫茫的毛玻璃。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轉過身去,獨自離開了金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