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六四.事變

「但是請別把心兒帶走,因為我已經付出所有的我。」

六月一日。

大雨暗無天日下了整天,看來毫無停歇的跡象。今天不跟小箏見面,放學後跑訓導處借軍訓視聽教室,我集合所有上台社員,依進度進行成果展預演。

這是我第一次用社長身分借場地,訓育組陳組長笑容可掬簽了單子。賴小姐像是想說什麼,當著組長的面卻沒有開口。我不願多加逗留,找主任教官拿鑰匙,離開訓導處。

阿強小傑照例不來,沒有演講社也沒有相聲社,九個段子只有四段能練。全部預演只花了一個多小時,之後隨便講評幾句,就讓大家離開了。

預演,我心想,這樣講還真是掩耳盜鈴。才九段就有五段沒來,這叫什麼預演,充其量最多是個小小的練習。「籃球歷險記」與「吹鼓手」是阿丹的創作,我對那種欠缺基本功的脫口秀表演實在說不上什麼意見;范胖希特勒是老搭檔了,「劉范家」中規中矩,效果既不驚人也不嚇人。忍不住覺得這場「預演」比一年前的發表會根本好不到哪去,就不要到時候又是小達小箏表現最好,那就氣死人了。

我心情煩悶,獨自收拾場地。小光等大家離開,這才走到我身邊,笑道:

「喂,在煩什麼?」

「沒什麼。」我搖搖頭:「九段才練四段,感覺起來少了些什麼。」

「不然呢?少了一大半哩。」小光笑道:「四段又如何?反正基女是來踢館的,阿強小傑註定開天窗,我跟巧怡進度你知道,馨馨那邊你也一直盯著,唯一搞不清楚的只有學姊跟小達那段而已。」

「他們兩個沒問題。」我苦笑:「我也沒怎樣啦,只是覺得這種場面有點淒涼罷了。」

「淒涼,這是什麼詞兒啊?」小光大笑:「你太誇張了。這次段子分配得很平均,我們跟希特勒都是傳統段子,阿丹自己寫了兩段,演講社跟我們合作兩段,加上她們跟基女各自有一段,如果把阿強的狗屁什麼油都算進去,那就是二老二新、兩雙打兩鬥牛,加上一段啟智班關懷照顧組,什麼都有,精采得很呢。」

「呵,我倒是沒有這麼想過。」

「這就是當局者迷。」小光又說:「你只是情緒不好,跟表演無關。下午大家都很認真啊,其他組沒來又不是人家不肯來。」

「我哪有情緒不好?」

「哪沒有,你不是在煩小箏的事嗎?」

「咦?你怎麼知道?」

「巧怡說的。」

「巧怡又怎麼知道?」

「她很關心你啊,這就是社長對社長吧?」小光哈哈一笑:「昨晚跟她打電話,她說她跟小箏聊了一個多小時,看樣子你馬子對你昨天的選舉方法很有意見。」

「嘿,你們倒是越來越有話聊啦?」

「是啊,不行嗎?青梅竹馬很清高吧?」小光笑道:「講到這個順便跟你說一聲。最近我跟她天天打電話,不過話題都圍著你打轉,倒是沒有聊什麼自己的事情。」

「嘿嘿,好好的情話不講,談我幹什麼?」

「我們還沒到情話的程度。」

「那你們到什麼程度了?牽手沒?」

「牽了。」

「真的喔?」我一怔:「那就是告白了喔?」

「告白個屁,都嘛一堆糊塗事。」小光搖了搖頭:「都嘛陰錯陽差,我還打算問你意見呢。之前有一天不是去北一女練習嗎?當天練完你去小箏她們班找人,我陪巧怡收拾場地。看時間還早,她就約我去你平常去的書店喝咖啡。」

「然後?」

「然後就去啦,」小光嘖地一聲:「那個鳥地方打烊真早,六點一過馬上趕人走路。巧怡講得開心,下樓梯的時候不小心絆了一下。我當然馬上就過去扶她,全部事情就這樣。」

「是嗎?」我笑道:「不只吧?」

「媽的,你幹嘛笑得那麼機車?」小光瞪我一眼:「我好意扶她,結果她竟然不肯放手。你說這女的多主動,一手摟著一手牽著,甩也不是牽也不是。後來我請她吃飯,她老人家一屁股坐在我身邊,直到拿起刀叉才總算放手。」

「真甜蜜,」我笑道:「所以你們去門卡迪吃牛排?」

「甜蜜個屁啦,我們不是去門卡迪。」

「那去哪兒了?」

「沾美。」

「那是哪裡?」

「一個仁愛路圓環的老店,在地下室,很舊了。」

「等等,少打馬虎眼。」我追問:「吃西餐對吧?」

「不然幹嘛用刀叉?」

「貴嗎?」

「貴不貴看人,像你這種窮鬼當然覺得貴。」

「你少用吐槽轉移焦點,」我笑道:「你跟巧怡都有錢,吃東西講究點不稀奇。那我問你,是不是那種桌上點蠟燭,服務生穿制服的地方?」

「對啦對啦,蠟燭值幾個錢,服務生不穿制服,你當人家是貢丸伯嗎?」

「繼續避重就輕沒關係,」我哈哈大笑:「你牽著巧怡坐計程車,去一個燈光美氣氛佳的地方吃大餐,還敢說什麼人家牽著你不放?那我再問你,吃完之後你們有沒有繼續牽手啊?」

「幹。」

「牽著直到送她回家?」

「不然呢?」小光被我問得很惱火:「牽到隔天早上不成?他媽的這就叫一發不可收拾,搞到現在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啦。」

「好啦好啦,怎麼辦不重要,」我笑著說:「講句直接的,你想跟她在一起嗎?」

「嗯,怎麼說呢,我也不知道啊。」小光難得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不怕你虧,我沒有談過戀愛,現在是什麼情況我也搞不清楚。只知道牽手牽出毛病來啦,本來有點感覺的,現在變成……變成有一堆感覺了,你懂我的意思嗎?」

「懂啊,有什麼不懂的?」我笑道:「這就是喜歡人家嘛,牽手的時候很緊張,回去越想越多,人家手軟軟的,你心裡麻麻的,不就那樣嗎?」

「靠,你噁不噁心啊?」小光罵道:「這超彆扭的,你倒是很會形容,這件事我可得佩服你是前輩了。」

「這就是談戀愛好玩的地方,有點彆扭,卻又很舒服。」

「舒服個屁。」小光噗哧一聲笑了起來:「你講話越來越像小女生了,就說近墨者黑吧,老跟演講社的鬼混,混到身上都有脂粉味啦。」

「哈,有空擔心我,不如好好想想怎麼跟巧怡表白吧。」

「我才不跟她表白哩,」小光搖搖頭:「那種彆扭事叫她自己去搞,想跟我在一起就過來講,要我主動表白免談。」

「嘿嘿,大男人主義,未來你有苦頭吃了。」我笑道:「勸你一句好的,好花堪折直須折,拖下去恐怕事情生變。」

「這是你的經驗吧?」小光反擊:「麥當勞的跑了,所以選小箏?」

「放屁。」

「喂,笑話一句可別翻臉,」小光笑嘻嘻地說:「就說這種事麻煩,那兩個女的難搞斃了,你還真是沒事找事。」

「這話你跟詩聖說去,我只有小箏一個人,薇跟我沒怎……都是好朋友。」

「我知道啊,他跟你一個樣,都被女人搞得精神緊張。」小光忽道:「不過話說回來,聽說北京那邊很恐怖,這幾天解放軍都進城了,搞不好真的會有流血事件。」

「等等,」我一怔:「你也知道薇在北京啊?」

「你的話裡有一點線索,詩聖也跟我講了。」小光點點頭:「你們擔心是正常的,要是我有朋友在那邊,我看今天我已經飛過去了也說不定。」

「役男又出不了國。」

「那是你沒辦法,寒假我不就出去了嗎?」小光笑道:「別扯遠了。你跟詩聖都是緊張大師,我勸你不用想這麼多,都什麼年代了,共產黨不會亂來的。頂多像前幾天總統府外面那樣拉拉鐵絲網,用消防車幫大家洗澡就是了。」

「呃。」

我聞言一陣寒慄,眼前浮起當天的自焚場景。小光沒有察覺,續道:

「所以嘍,不用緊張。麥當勞那個聰明絕頂,你們兩個笨蛋不用擔心人家的安全。我這就要閃啦,今天的話不要跟巧怡講,省得她抖起來跟我拿俏。」

「嗯,」我回過神來:「知道了。」

「要不要一起吃個飯?」

「呃,算了,我回家吃。」

「好,那明天見。」

小光一笑,帥氣地揮了揮手,離開軍訓視聽教室。

我沒有馬上走,慢吞吞地收拾場地,確定場地已然復原才離開。想不到剛走出去馬上見到關公與阿義,兩人站在門口,像是在等什麼人。

我一怔,對兩人打起招呼。

「嗨,在這幹嘛?演辯社有活動嗎?」

「我們是專程來跟你『宣戰』的。」關公笑道。

「凱子你別聽他亂講,」阿義忙道:「我們有事找你,可以耽誤幾分鐘嗎?」

「沒問題,什麼事?」

「嗯,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阿義一笑,似乎沒把握該怎麼開口:「昨天是最後一次社團課,關公說你已經當上社長了?」

「是啊。你們呢?」

「我小勝阿貴。」阿義吐了吐舌頭:「關公是副社長,你們班黃肥、一一四金國強、張志皓還有林文雄都是幹部。講起來大部分都是新生盃、詩韻盃裡的老朋友。」

「咦?當選啦,那還真是恭喜了。」我鬆了口氣,這真是最好的結果:「那詩社社長是誰?」

「你猜猜看。」

「該不會是林碩彥吧?」

「哈,反應真快。」阿義笑道:「這就叫做有志者事竟成了。不過他也高興不起來,畢竟演辯社這邊還是我贏。碩彥整年努力就是為了搞下我,結果阿貴輸了,志皓又臨場倒戈,你沒看到他昨天的表情,說起來也蠻落寞的。」

「嘿嘿,那個小心眼。」我又問:「張志皓臨場倒戈支持你?」

「喔,不是。」阿義搖頭:「他被阿貴一番利誘決定退選。本來打算支持阿貴,要不是關公要他保持中立,我還真贏不了呢。」

「沒有沒有,」關公忙道:「阿義太客氣了,其實他本來就小勝阿貴,只是志皓退選之後情況很亂,原本支持志皓的有的不表態,有的勉強支持阿義。我勸志皓保持中立,省得押錯寶,到頭來又被阿貴報復。」

「嗯。」

我一怔,心裡犯嘀咕。關公的話不盡不實,倘若張志皓公開支持胡財貴,阿義就不會「小勝」,也就不用擔心胡財貴什麼報復了。稍早阿義要我找關公勸張志皓整合,結果出來又是阿義勝利,足證阿義嘴上說得客氣,其實早已取得足夠票源,充其量不想張志皓攪局而已。於是又問:

「所以關公你功勞很大,這才當上副社長?」

「呃,我才沒有什麼功勞呢。」關公忙道:「其實是阿義自己人緣好,我只是搭便車的。」

「關公你別客氣,」阿義微笑著說:「大家都是好朋友,我們明人不說暗話,關公支持的是志皓,可惜志皓臨場退縮,於是就跑來找我合作。當然這也是看了你的面子吧?」

我不語,之前阿義要我運動關公,我覺得不便參與演辯社權力鬥爭所以沒有幫忙。關公一向鑽頭覓縫,想來也是看情勢不對,拿我當幌子跟阿義接觸罷了。當下不置可否地說:

「我的面子值幾個錢?倒是胡財貴啊,平常那麼厲害,這回怎麼輸的?」

「怎麼說呢,」阿義想了想:「他不肯整合。」

一聽此言我當場警覺。「他不肯整合」,演辯社是什麼地方,這話聽來輕鬆,裡頭卻包含了多少奸詐算計,又是多少的合縱連橫呢。想來昨天必有一場血肉橫飛的大戰,演辯社社辦裡的氣氛,保證比二〇三教室精采得多。

突然又想,阿義看上去人畜無害的,竟然可以用「他不肯整合」五個字撂倒了號稱「演辯社明日之星」的胡財貴。想起去年新生盃內定比賽結果的往事,我不禁覺得,自己對這個人的評估真是大有問題。

心裡轉著念頭,我臉上微笑,伸出右手說:

「那還真難得,恭喜你了。」

「別客氣。」他笑道:「所以嘍,你我都成了社長,今天特別來找你,就是希望以後兩社關係可以改善。過去學長的心結到我們為止,日後大家都是好朋友。」

「沒錯,那些事情跟我們無關。」

我說,這才放開他的手。

「那就這樣,我不打擾你了。你要回去了嗎?」

「是啊。除非你還有事情要找我?」

「我是有幾件事情想跟你商量,」他搖頭:「不過不急著今天,有空再說好了。」

「今天說啊,我沒急著要走。」

「你不是要跟學姊約會嗎?」

「呃,今天她有事。」

「那好極了,既然你有空,我們趕快商量幾句。」阿義說,轉頭對關公道:「關公,我跟凱子商量『那件事』,麻煩你幫我們到外面買點東西吃。」

「好啊,我去。」關公問我:「凱子你吃什麼?」

「呃,不用了,幫我投一罐桂花紅茶就好。」我連忙掏出十五塊銅板交給他。心想阿義架子好大,竟然可以這樣指使關公,這就是演辯社的階級制度嗎?就見關公搖頭不接,「我請你吧。」當場轉身離去。

「請。」

阿義依舊微笑,陪我開了門,尾隨在後走進軍訓視聽教室,順手打開電燈。

兩人各自坐下,隔著一個位置。阿義望著四周,微笑道:

「真是啊,去年才在這裡練習,想起來還是昨天的事呢。」

「的確,變化得好快。」我點點頭:「阿義,你我不是外人,就別客套了。找我什麼事?」

「呵呵,好。」他點點頭,開門見山地說:「凱子,我這邊有兩件事,第一件剛才說了,希望未來大家以合作代替對抗。第二件事則是關於明年朝會司儀、樂聲揚主持人以及詩朗隊總隊長,一共三個項目想找你商量。」

「咦?」我一怔:「這些都是演辯社的『寶』,你跟我商量什麼?」

「說唱藝術社一直在爭取這些東西,那也不是秘密。」他笑道:「我可以讓出來,換你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

「代聯會。演辯社要參選第二屆主席,我需要你支持。」

「你要說唱藝術社支持演辯社?」我一怔:「這很困難,畢竟我有來自學長的壓力,真要幫忙可能需要好好研究怎麼做得不著痕跡。再說就算交換條件好了,你開的價碼未免也太慷慨了些。司儀、樂聲揚跟詩朗隊總隊長都很值錢,說唱藝術社沒有等值的動員力來跟你換。我們社團小,能不能拉到五十票都是問題,我不是不給你面子,而是我們沒這麼多裡子能給,你跟我不是一般的交情,這上面我就不跟你畫大餅了。」

「你誤會了,我不是指說唱藝術社的票。」阿義搖頭:「我需要你個人幫忙,出席演辯社內部的主席初選提名會議,公開表態支持我。」

「出席演辯社提名會議?」

「沒錯,你個人,以詩朗隊隊員、獨誦冠軍身分,而不是說唱藝術社社長。」

「什麼身分不是重點,」我皺眉:「再說我也切不開說唱藝術社社長的身分。你都當選社長了,一個演辯社內部會議搞不定嗎?」

「搞不定。」他搖頭,解釋道:「你別看這次我選贏了,其實過程很驚險,下次志皓一定會跟阿貴合作,那我就沒辦法被提名了。」

「你不是說願意讓給胡財貴去選主席嗎?」

「本來是這麼打算,」阿義語氣一滯:「不過這次社長選舉選傷了和氣,大家裂痕很深,短期之間彌補不過來。如果阿貴拿到代表權,那他就會利用競選的機會整合社內勢力架空我,甚至還會把我踢出去。」

「這麼嚴重?」

「這就是演辯社。」阿義嚴肅了起來:「想想真是始料未及。不過如果當社長的是阿貴,那他一樣會爭取代聯會主席,不會把機會讓給我,所以一樣是趕盡殺絕。我只能對抗到底,頂多勝了之後邀他當副主席,沒有其他辦法。」

「那我該怎麼幫忙?」

「公開站出來支持我。」

「對演辯社社員?」

「沒錯。」他點點頭:「只是這樣而已。」

「我對演辯社社員有影響力嗎?」

「有啊,你的表現讓大家都很緊張,如果你支持阿貴,甚至保持中立,對我的選情都會產生影響。」

「這是什麼邏輯,我還真的聽不懂,」我大惑不解:「你們演辯社內部爭代表權,我連與會都沒資格吧,為什麼有權力表態呢?再說我有什麼『表現』讓你們緊張了啊?」

「你當然有資格。」他想了半晌:「這很難解釋,這樣說看你懂不懂。代聯會主席代表的是全校學生,候選人必須被大家認同才能勝選,所以不只是演辯社內部的問題。這你同意吧?」

「同意。所以?」

「既然派人競選,那就一定要選上,所以社外支持度很重要,比我們社員的意見更要緊。」

「有理。」我點點頭:「但是即使這樣,你需要的也是說唱藝術社,而不是我個人啊。」

「不,說唱藝術社太小了,加起來還沒你一個人的影響力大。」阿義笑了起來:「凱子你不瞭解自己的價值,過去一年從新生盃到詩朗隊,還有說唱藝術社的發展,你的本事大家有目共睹。你是演辯社敵人,我們自然會留心你的動態,說句不客氣的,在辯論隊裡,大家甚至覺得說唱藝術社實在是委屈了你。」

「嘿,」我臉一紅:「你們客氣了。」

「不,『客氣』是給別人面子,人家只有三分說成十分,」阿義搖頭:「你本事這麼大,對演辯社而言留在說唱藝術社反而是好事,這叫龍困淺灘,再怎麼樣都比加入演辯社好。」

「哈。」我一笑,演辯社還真看不起咱們:「要是當時我加入了演辯社呢?」

「那你今天就是我的競爭對手,別說我跟阿貴都很難混,你我之間也就沒有辦法維持這種交情了。」

「多謝謬讚。」我搖頭:「那是你們這麼覺得,說不定我在演辯社,頂多也就只是個辯論隊員而已,不會來跟你們爭這些有的沒的。」

「你不會的。」他搖頭,又說:「然而,身為說唱藝術社社長,從你當選開始你就是我們的重大威脅。小蘇學長說過,劉致達學長對演辯社最大的傷害就是拉走了你,記得上次管樂詹主持的會議嗎?」

「嗯,那個會議怎樣?」

「會後小蘇學長集合高一辯論隊訓話,」阿義說:「他說當天他一直在觀察你,一開始管樂詹拿說唱藝術社當擋箭牌,你一副沒事人樣子;之後劉致達學長忍不住發作,你也知道勸他不要強出頭。好啦,會議結束後你跟小楊學長商量事情,商量就商量吧,竟然大剌剌留在我們社辦講給我們聽,好像希望大家都看到一樣。後來學長決定測試你,派阿貴來跟你談條件,你又當面拒絕了他,看起來有恃無恐的。」

「呃,」原來他們這麼解讀我的行為,搔了搔頭說:「我只是不跟他合作,畢竟我跟你比較有交情啊。」

「謝謝你。」阿義微笑著說:「所以小蘇學長就擔心了,他覺得你一定有更大的圖謀。凱子你別怪我說得直接,就憑你對演辯社的滲透力,連我都覺得學長的擔心很有道理。」

「我什麼『滲透力』?」

「你是真的不知道嗎?」阿義長歎一聲,似乎覺得我在裝死:「明年你是詩朗隊總隊長,從詩朗隊出發,不管合唱團、詩社甚至國樂社都會買你的單;我跟你總有一點交情吧?關公呢?黃肥呢?一屆辯論隊才多少人,就算把碩彥排除在外,你已經有三個內線在辯論隊了。合唱團更嚴重,你跟平平交情好,小馬聽說也是合唱團下屆幹部,更別說合唱團的學長們,小沙小楊、河馬老烏龜,甚至李爾王都對你稱讚得不得了。你們班不是有個叫謝炎暉的?」

「嘟嘟啊,對啊,」我愣了愣:「他是我們班班長,也是國樂社的。」

「什麼『也是國樂社的』,人家是國樂社新任副社長。」阿義搖頭,一副我很狀況外的樣子:「昨天剛出爐,新鮮熱辣,原來你不知道。國樂社六字頭路志偉社長是我們演辯社好朋友,這下世代交替,你就算不走詩朗隊路線,也有機會打進國樂社,鬆動我們跟國樂社的關係。再來講吉他社,他們新任社長那天也出席了會議,一個叫吳世峰的,除了彈琴什麼也不管,社內大小事通通讓你麻吉柯秉楠作主。要是你憑裙帶關係找程嘉箏學姊出面,只怕連小蘇小丁他們都得買你的單。我問你,就演辯社而言,你的動向不重要嗎?」

「嘿,」我呆了呆,這我還真沒想過,不禁想起當時希特勒的提醒:「你們想得還真多。」

「用小蘇學長的話來講,你這叫『尚未覺醒』,還沒學會發揮自己的影響力。」阿義搖頭:「凱子,我們還是高一,很多事情看不明顯。暑假過完就高二啦,成功社團是高二把持的,社團發展看的是人,除了幾個像我們這樣的萬年大社,真正有影響力的社團沒幾個。換句話說,以你的本事,加上這麼多外圍好朋友幫忙,要是想跟演辯社作對,那我們非得全力應戰不可。」

「所以才來跟我交換條件?」

「我這是找你幫忙。」阿義望著我:「我知道你跟劉致達學長不同,沒有意思一直跟演辯社作對下去。所以不算交換條件,頂多朋友一場請你站在我這邊。等我當上主席,自然也不會忘記你的恩情,將來說唱藝術社也會有各種方便的。」他頓了頓,又道:「當然啦,就算不幫忙,憑你我交情你也會保持中立,那已經是幫我的忙了。從我身為演辯社社長開始,說唱藝術社就不再是演辯社敵人,我們合力把代聯會主席拿到手,日後還有很多事情需要仰仗你,我想一定會很好玩的。」

「這個嘛……」我遲疑半晌,阿義既套交情又分析利害,讓人無法拒絕:「我個人當然是支持你的。問題是無論我對演辯社的滲透力如何,過去兩社一直是對抗的關係,如果我一上任就公開支持你,不但在社團裡會被質疑,對學長也不好交代。」

「我懂。」他點了點頭:「不過你也可以跟大家說,就當兩害相權取其輕,你支持我,總比支持阿貴強。」

「所以我不能保持中立?」

「誰能說不行呢,不過你支持我,未來我也比較有立場回報你嘛。是不是?」

「好吧,」我點點頭,他還真會說話,不愧是演辯社的:「那我要怎麼做?」

「需要時我會跟你說,」阿義搖頭:「今天我只要知道你會支持我就好。倒是這陣子委屈你一下,都快學期末了,就算受到演辯社什麼氣請你都稍微忍讓幾分,別讓學長覺得你跟劉致達學長一樣,跟我們站在對立面上。」

「這沒問題,其實演辯社從來也沒招惹過我了。」

「另外,等我們選舉那天,你能幫忙出席一下嗎?」

「這要看情況。」

「因為劉致達學長?」

「這是原因之一,」我想起小箏昨天的表情:「另外,程嘉箏學姊對我參加這些事情不是很贊成,我得低調一點。」

「哦?為什麼?」

「她不喜歡政治鬥爭,」我言簡意賅地說:「另外她跟我學長也有交情。我公開支持演辯社,學長找她告狀,我也沒有好日子過。她跟小蘇小丁都有交情,無論我怎麼做你們學長都有話說,傳到她那裡都是麻煩。」

「嗯,瞭解。」阿義想了想:「不然這樣,我去找小丁學長跟她說幾句,說不定會說動程嘉箏學姊主動要你幫忙也不一定。」

「我懷疑,不過你想試就去試試看,」我提醒:「可別說我事先知情,幫你可以,別害我跟馬子吵架。」

「你放心,」他一笑:「我沒那麼沒良心。對了,另外有個忙你可以幫我一下。你能去跟合唱團說一聲,請小楊學長、魏治平他們出面支持我嗎?」

「你也是詩朗隊的,幹嘛不自己說?」

「合唱團不支持演辯社啊,詩朗隊一向中立超然,我不能拿隊員身分來拉票。加上我是演辯社社長,已經不算詩社的人了,更是沒立場找他們關說。你不一樣,說唱藝術社本來就是演辯社仇敵,加上獨誦冠軍是準總隊長,你去說幾句兩害相權取其輕什麼的,說不定可以獲得他們支持。」

「這是沒錯,不過他們已經表態要支持糾察隊啦。」

「糾察隊沒有未來的,總有一天他們就會發現。」阿義搖頭:「你幫我試試看,就算他們不幫忙,起碼比較不會被阿貴拉走。沒過多久王又勤就會退選了,我們事先表達善意,他們在選擇的時候就容易傾向演辯社而不是成青那邊。所以即使今天用不到,將來也有機會用到。」

「瞭解。」我在心裡想了一圈:「那林碩彥呢?」

「他怎樣?」阿義一怔。

「你跟他算翻了臉啦,代聯會主席提名他支持胡財貴吧?」

「不。他們互相看不順眼。」

「好吧,那我就放心了。」

「你還在擔心碩彥啊?」阿義一怔:「為什麼,這人格局太小,壞事有餘,能影響大局嗎?」

「問題就在你這句話上,壞事『有餘』,」我提醒:「他既是辯論隊也是詩朗隊的人,我的關係幾乎都跟他重疊。」

「你是詩朗隊總隊長耶。」

「我這總隊長啊,當不當得上還得看你們演辯社臉色。再說他是詩社社長,」我搖頭,阿義太輕視碩彥了:「別說大家地位差不多,就算總隊長大吧,如果跟社長不能同心協力,明年詩朗隊可要垮在我們手上,這責任我擔不起。你跟他的關係會決定我跟他的關係,為詩朗隊著想你也得讓他三分。反正我會見機行事,你小心他造反,在暗處捅你一刀。」

「嘿,多謝提醒。」阿義認真地說:「我會小心。總隊長的事你不用擔心,我是演辯社社長,這點事情我當然會處理好。獨誦代表當總隊長是傳統,就算社長不是我,大家也不會不尊重,這點你要信得過演辯社。」

「嗯,這話不假。」我點點頭,演辯社再怎麼權謀,對傳統的堅持還是值得信任的:「我知道了。那還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嗎?」

「不,就這樣了。」

阿義像是十分滿意,恢復了平日的溫暖笑臉。

我笑笑沒有說話,隱約覺得事情並沒有這麼單純。就在此時關公回來了,帶著幾包鍋貼還有我的桂花紅茶。原本沒多餓的,袋子打開也就餓了,當下不跟兩人客氣,你一筷我一袋邊吃邊聊。

聊著聊著,我忽然覺得環境對人真的很有影響力。詩朗隊裡阿義很可愛,作為學弟與詩社幹部,他一直跟在小丁學長身邊忙進忙出,成天笑口常開,對人謙恭有禮。此刻他已當上演辯社社長,無論想法、態度甚至講話措詞,在在都透露著「成功第一大社」社長的氣勢,跟印象中禮貌周到的他差別很大。

阿義是我朋友,又對我作為說唱藝術社社長的立場有顧慮,因此今天專程跑來「商量」。我不禁想,假設我不是他的朋友,或者他對我不以為意,不知道今天又會是什麼態度呢?大家都是七字頭,他可以把關公當跑腿的,這還是在我面前,換成在演辯社內部,他的模樣又是如何呢?

這就是權力吧,演辯社壓力太大了,我可不能只把自己當成他的朋友,不去計算彼此的立場與影響力。否則等他當上代聯會主席,我這個朋友的重要性,可能就抵不過作為對手的威脅性了。

想到這裡,我微微一笑,開口說:

「對了,問你一件事。」

「你說。」

「代聯會選舉的事,小蘇學長本人支持你嗎?」

「他喔,」阿義一怔:「他支持會勝選的那邊,所以我想他支持我吧。怎樣?」

「那小丁學長呢?」

「他確定是支持我的。」

「那我有個疑問。」我說:「讓我假設一下這種狀況,說得難聽你可別介意。假設你是錯的,學長們私下其實支持胡財貴,這次你贏了,他們心裡不爽,利用下次競爭提名權的機會偷偷運作其他社長在會議上發難,那你又該怎麼辦?」

「呃,這也不是沒有可能。」阿義皺起眉頭:「我們模擬過,不過這招很難防,一時三刻還不知道怎麼破解。你有建議嗎?」

「阿義啊,我必須說,我也是所謂的『其他社長』,不方便介入你的選舉。」我嘆了口氣:「不過你倒是可以這麼想,大家都認為說唱藝術社跟你們有仇,因此想打擊你的人,自然也就會來拉攏我這邊了。反正說唱藝術社那麼小,我跟你有交情大家也都知道,我看是不是先不要公開支持你,讓大家以為你私下來穩住我,要我置身事外,這樣就能幫你打探小道消息啦。你也不要讓小丁學長去找小箏,他如果真的支持你,就會主動透過小箏來拉我;要是沒有,也就不會打草驚蛇。」

「沒錯沒錯,」他連忙點頭:「凱子你說得太對了,我沒想到這一點。」

「那就這麼說定,我可以幫你私下運作平平他們,其他部分我們再商量,一時三刻我還是保持低調?」

「就這麼辦,多謝你的提醒。」

「不客氣。」我說,對兩人道:「也晚了,該走了吧?」

「嗯。」

阿義點頭收桌子,關公拿垃圾去扔,我關冷氣電燈,三人離開軍訓視聽教室。

外頭還在下雨,浠哩嘩啦打在科學大樓旁濃密的大樹上。天已經黑了,高三教室透著整排白色的燈光。校園裡十分安靜,走廊一片漆黑,感覺起來跟白天很不一樣。

我去訓導處還鑰匙,他們站在外頭走廊上等我。剛進去就見到輪值的齊教官,只聽他嘿地一聲,問道:

「好小子,才當上社長,你就開始跟演辯社的混了?」

「啊?」我一呆,忙道:「教官,阿義是詩朗隊的,關公跟我同班,他們不算什麼『演辯社的』。」

「哈哈,解釋什麼?同學之間勾心鬥角本來就不好,我又不介意你跟他們走得近。」教官敲我一個頭:「你這麼說分明是心裡有鬼。怎樣,陳天義要說唱藝術社支持,打算出來選代聯會主席對不對?」

「嘿。」

「我不多說,一句話勸你。」他毫不猶豫地說:「代聯會選舉很複雜,小小一個說唱藝術社不要捲進去。有空多花時間整頓內部,這學期你們問題很多,又是違法公假又是經費不清的,下學期開始不能這樣。」

「違法公假我知道,」我一怔:「經費不清是怎麼回事?」

「你去問劉文朗,他都知道。」

「喔,好。」我忙道:「教官放心,說唱藝術社很小,我才沒有那麼不自量力去『捲進』代聯會的事。陳天義只是希望我們兩社以後和平相處,其他沒別的。」

「如果是這樣那也不錯。」教官點點頭,接過鑰匙:「那就這樣,快回去吧。」

「是,謝謝教官。」

我鞠躬退開,走出訓導處。關公似乎很想知道教官對我說了什麼,阿義倒是一臉輕鬆,笑著掏出雨傘:

「好啦,那我們走嘍?凱子你一樣搭二三六嗎?」

「呃,」關公忽道:「凱子,你可以陪我回教室一下嗎?」

「回教室幹嘛?」

「我有東西忘記在公用儲物櫃了,我沒鑰匙,你幫我開一下。」

我一怔,班上公用儲物櫃哪要鑰匙才能開?想來他有別的話要跟我講,只是當著阿義不方便說。於是道:

「好啊,阿義啊,我跟關公回班上走一趟。你怎麼走?」

「我去開封街坐二五一,你們忙。」著說伸出右手:「凱子,謝謝你今天跟我討論這些事。未來選舉還要多幫忙。」

「不會,」我笑道,與他握了握:「你自己加油,我能幫的很有限。」

「別客氣。」

他笑道,撐傘走進雨裡,離開了學校。

我跟關公站在原地沒動,等阿義消失,關公這才鬆了口氣,轉頭對我說:

「謝了。」

「怎樣,有什麼不方便的,現在可以講了。」

「他還沒走遠,我們別站在這裡。」關公似乎十分忌憚阿義:「你別介意爬五樓,我們回教室聊幾分鐘,等他走了再說。」

「沒問題,爬爬樓梯算什麼?」

我笑著走上階梯。關公心事重重,沉默著沒有說話。我心想他的事一定十分為難,也不催促,兩人一前一後爬到三樓,他才開口道:

「凱子,記得當時的新生盃嗎?」

「記得啊,」我點點頭:「那麼好玩的事,誰會忘記啊?」

「是啊,你跟小光都很好玩。」他嘆了口氣:「那時候我以為參加演辯社很好,覺得你們去說唱藝術社很笨。想不到一年下來,你卻得到了這麼多。」

「我得到了什麼?」

「社長、程嘉箏學姊、社團聯展上台機會,還有一群好朋友。」他緩緩地說:「我當你是自己人,也就直話直說了。我超羨慕你的,高一生活過得這麼豐富。」

「呃,不見得。」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只得打哈哈:「社團女朋友都是有代價的,如果數學補考沒過,你所謂的『高一生活』就要再過一次啦。」

「唉,補考不難啦,都是考古題,背一下就好。」他搖了搖頭:「凱子,我留你下來,是要跟你承認一件事。」

「什麼事?」

「我是阿貴的人,待在阿義那邊算是臥底。」

我聞言大吃一驚,停了腳步:

「真的假的?」

「真的。」他低頭說:「我在辯論隊沒有勢力,別人看不出我的立場,充其量一票而已,所以從來都不需要表態。也就是這個因素,大家都把我當成備用棋子,副社長就是這麼撈來的,阿貴也是這樣才找我串通的。」

「串通什麼?」

「如果阿義找我搭檔參選代聯會主席,那我就答應他。」

「哦?胡財貴要你加入阿義那邊?」

「嗯。因為我只有一個人,對阿貴無害,也可以作為萬一落選時的暗樁。」

「那阿義幹嘛找你?」

「也是因為我無害,只能乖乖當副手。」他嘆了口氣:「對我來說,演辯社副社長是天上掉下來的,他不知道我策動志皓跟他作對,反而覺得我在策反志皓上幫了很多忙。畢竟如果一開始他找志皓選副社長,後來就不會選得那麼驚險,所以覺得我應該要很感激他,不會跟他造反。」

「你確定他不知道你策動張志皓參選的事嗎?」

「或許知道,那也沒有關係,」關公歎道:「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志皓不只分掉他的票,也吃了阿貴不少。阿貴擒賊先擒王找志皓本人,阿義卻要我策反志皓勢力。算算我替阿義爭取的票更多,所以就算開始有什麼意見,也是過眼雲煙了。」

「這麼複雜,你還過得真辛苦。」

「所以說羨慕你。」他不勝唏噓地說:「哪像說唱藝術社那麼單純,隨便搞個小招數就能勝選。」

「你也知道喔?」

「當然是小光說的嘛。」他一副「這有什麼好驚訝」的表情:「我聽小光談起你的事,今天中午跟阿貴討論,他要我想辦法收編你以暗算阿義。正好阿義也要找你,我就拉他過來了。」

「所以你知道我會留下來練習?」

「事前不知道,是小光跑來跟我講的。」

「他跟你講這個幹嘛?」

「小光喔,」關公不禁讚嘆:「他還真是個人才。早上我們在門口買早餐碰到,他扯了幾句昨天你們選舉的事,我還沒講話,他就問我是不是有心事,還是有事情想找你。」

「他怎麼知道你有心事?」

「誰曉得,他是神吧?」關公說:「我跟他在馬到成功那邊聊了一個早自習,他說他不介入,你是說唱藝術社社長,要選哪邊站是你的自由。結果下午卻又跑來找我咬耳朵,叫我傍晚去軍訓視聽教室堵你,他會想辦法把你留下來。」

「嘿,」我心想原來如此,難怪小光今天跟我扯東扯西:「那你為什麼不在班上找我講?」

「因為阿義也要找你啊,再說我也不要黃肥知道我在跟你密謀什麼事情。」

「喔,對啦。」我一笑,覺得他這樣東躲西藏的很好笑:「那你要我做什麼?」

「我先問你,你覺不覺得我這樣很差勁?」

「呃,怎麼說呢,」我想了想:「這是你的決定,你一定有不得已的理由,我對你怎麼在演辯社生存沒有意見。」

「小光也這麼說。」

「他怎麼說?」

「他知道我有不得已的理由,」關公搖了搖頭:「還說你一定不會放棄這種機會,只要我找你,你就會利用演辯社矛盾擴張說唱藝術社利益。這也是他肯幫忙,而不是阻止我的理由。」

「嘿,他倒是很瞭解我。」

「是啊,你們的默契還真沒話講。」關公點頭,兩人爬到五樓,走在黑暗的長廊上:「凱子,幾件事請你幫忙,我這就直說了。」

「說啊。」

「你真的要去找合唱團嗎?」

「我不會自己去。」

「我知道,你會找你的副社長,姜誠。」

「呵呵,你倒是什麼都知道。」

「樂聲揚你們很出鋒頭,阿貴跟姜誠、魏治平同班,他們兩個走得很近。」

「對,」我點點頭:「胡財貴也是一一九的。你要我幫什麼忙?」

「幫忙還其次,我希望你知道我的立場。」關公說:「阿貴之所以輸給阿義,主要理由是大家覺得阿貴太兇猛了,當了社長只怕日子不好過。可是代聯會的情形又有點不同,一來阿貴很敢給條件,再說即使當上主席,他也不會用代聯會的權力來傷害演辯社,這點大家還是信得過。」

「當然嘛,自己的社團啊。」

「反過來說,他們一個當社長,一個當主席,彼此制衡也會讓大家過得比較爽。所以大部分幹部都覺得代聯會主席跟社長應該分開,不該支持阿義。」

「嗯。」我想了想:「那我問個問題。假如今天選上社長的是胡財貴,他會支持阿義出來選代聯會主席嗎?」

「不會,不過那已經不重要了。」關公搖頭:「這也是我最後關頭會支持阿義的最主要理由,兩個職務不能集於一身,這樣的權力太大了,日後一定出問題。就算依照規定主席不能兼任幹部,但無論是阿貴或者阿義,只要哪個拿到主導權,都一定會扶植自己人,跟兼任也沒兩樣,所以他們一人一邊是最好的選擇。」

「所以你要我支持胡財貴?」

「如果可以。」他點點頭:「不然就是保持中立,反正不要支持阿義。」

「嘿。」

我哼了一聲,心想這是你們演辯社的問題,以說唱藝術社立場我當然應該支持阿義,雖說上次胡財貴也主動釋出過善意,不過我還沒有笨到會去相信他的「善意」。於是問:

「那你自己呢?臥底,實際要做些什麼事?」

「我的任務是情蒐跟造反,打聽阿義佈局,選舉當天『陣前起義』。」他歎道:「老實說阿貴也真強人所難,不過我必須答應他,這叫無可奈何。」

「為什麼?」

「他會選上的,今天不這麼做,未來只會死得難看。」他搖了搖頭,走進教室打開電燈:「對了,你跟北一女極光詩社施慧心學姊有交情,是不是?」

「嗯,有一點。」我點點頭:「原來你連這個都知道。怎樣?」

「她是小丁學長的女朋友,你知道嗎?」

「前女友。」

「關係還是很好。」關公問:「你能幫我找她一下,請她幫忙打聽小丁學長到底支持哪邊嗎?」

「不能。」我再次想起希特勒的提醒,當場拒絕:「我跟她交情沒那麼深,她也不會跟我聊這種事。再說小丁學長保證支持阿義,這有什麼好打聽的?」

「那是你不懂演辯社,私交是一回事,學長心裡在想什麼恐怕誰也不知道。」

「如果是這樣,那我去問慧心學姊也沒用。」

「不能試試看嗎?」

「交情不到,真的不能。」

「唉,好吧,」他歎道:「那你能不能通過姜誠,從合唱團那邊打聽小丁學長的態度?」

「合唱團?他們又不支持演辯社。」

「是啦,但是你們詩朗隊的都跟小丁學長很好啊。」

「學長不會講的啦。」

「幫我問一下嘛。」

「好啦,」我看他哀求得可憐,心下一軟:「我問就是。不過我不走姜誠這條線。」

「那你要怎麼問?」

「我去問合唱團高二詩朗隊學長,他們能說就會說。」

「我看他們不會說。」關公搖了搖頭:「不然這樣,程嘉箏學姊跟小丁學長他們都很好,你願意請學姊幫忙問問小蘇或小丁學長他們嗎?」

「這更不可能。」我嘆了口氣,他說了半天,其實最後都是在打小箏的主意:「阿義剛剛也要我問小箏,你們不懂,小箏絕對不會介入這種事的。不問還好,問了保證壞事。」

「她是你馬子耶。」

「所以我知道什麼事情不能找她幫忙。」

「呃,好吧,你跟她比較熟。」關公看著我:「凱子,你是不是很痛恨我背叛阿義啊?」

「痛恨是不會,反感的話有一點。」我坦誠:「你別擔心,我們是好朋友,能幫你的我會幫,不該說的我不會出賣你。不過我想提醒你一聲,就算今天瞞得再好,總有一天你的身分還是要曝光的,屆時其他社員會怎麼評價你這個人,你又怎麼以副手身分跟阿義繼續合作下去呢?更重要的是,胡財貴這個人真的可以相信嗎?一旦他選上代聯會主席,會不會又把你一腳踢開,讓你兩頭落空,左右不是人呢?」

「他已經承諾了,這點信用他還是有的。」

「胡財貴的信用?」

「你不懂,他非信守承諾不可。」關公遲疑地說:「因為我會跟他搭檔參選副主席。這是我的保障,畢竟兩邊都得事先提出副手候選人才能開始投票。只要我拒絕阿義,那麼他就沒了副手人選,也就喪失參選資格了。」

「靠。」我吃了一驚,想起昨天的阿強:「那他臨時找得到替代人選嗎?」

「他找不到,」關公搖頭:「所有可能的人都會被阿貴收編。就算找得到好了,事先連點準備都沒有,提名的副手竟然變成對手副手,我看大家也會對他的能力表示懷疑吧?」

一番話聽得我啞口無言,瞬間發現關公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麼委屈。講起來好像身不由己,其實只是在追求自己的最大利益。他先背叛張志皓取得副社長地位,現在竟然又打算背叛阿義圖謀副主席代表權。要是一切如他預期,這人可身兼代聯會副主席跟演辯社副社長,權力之大、角色之重要,只要運作得好,甚至還在主席或社長之上。畢竟身為關鍵人物,雙方都得看他臉色,一把算盤打得清脆俐落,把所有人都玩弄在股掌當中。還好意思跟我說什麼「權力太大」「缺乏制衡」之類的話。

忽然想起小時候聽過的蝙蝠故事,關公就像故事裡的蝙蝠,既想當老鼠又想當鳥,不斷在兩邊耍著小聰明,甚至把不相干的我都捲了進去。此刻我已經知道關公的真實身分了,未來無論誰當選,只要關公說「凱子知道我是阿貴的人」,那麼我跟阿義的仇就算結上了。反過來說,即使胡財貴當選,他也不會感激我,說唱藝術社更會因為「干涉演辯社內政」罪名遭到報復,永無翻身餘地。

登時不禁有氣,關公把我拖進這場權力鬥爭,卻連一點選擇餘地都不給我。問題是此刻也不能跟他發作,要是把話說僵了,等他當上代聯會副主席一樣沒有好日子過。

反過來說,誰又能保證胡財貴絕對當選呢?這些傢伙內鬥內行,外鬥不知本事如何,要是演辯社選不上,我甚至還會得罪其他參選社團。再說胡財貴也不一定會對關公信守承諾,就算真的當選,關公保證也是頭號祭品,不但不能給我們好處,更會把我拖下水,變成「蝙蝠集團」一份子。

嘿,我暗哼一聲,好個蝙蝠,我才沒那麼笨。既然你非拖我下水不可,那我也就只能採取主動,下場攪和一番,替說唱藝術社謀求最大利益,不能繼續作壁上觀了。當下嘻嘻一笑:

「好吧,既然你這麼說,我這邊當然兩肋插刀。合唱團交給我,我會想辦法打聽小蘇小丁他們的立場。慧心學姊那邊我看著辦不能保證,小箏我會視情況問一下,說到底我也是為了說唱藝術社的大局,她當我馬子總得幫我考慮考慮。不過呢,幫忙可以,你去跟胡財貴講,我要的條件必須當面跟他開,叫他自己來找我。」

「我跟你討論就好了,不用找他吧?」

「不,我信得過你,卻信不過他。」我搖了搖頭:「老實說啦,你也不該這麼相信他。不過那是你的決定,我也不來多說,我要他親口承諾,否則一切免談。」

「那要是他不想跟你談,或者談不成呢?」

「那我就把你的事跟阿義講,看人家會不會比較感激我。」

「喂喂喂,好啦好啦,不要威脅人。」關公忙道:「我當然OK啊,不然這樣,你能先告訴我你的條件嗎?我這邊可以先跟阿貴講幾句話,省得事情觸礁。」

「可以啊,有什麼不行?」我笑道:「其實都跟阿義說的一樣,司儀加樂聲揚主持人,詩朗隊總隊長什麼的就不麻煩你們了。另外,再加上一個校際演講比賽代表,這我也要。」

「你要校際演講比賽幹嘛?」

「拜託一下好不好?」我裝出一副他很笨的模樣:「你忘了我馬子是誰嗎?我不但要爭取校際比賽代表權,到時候還會自己上場。」

「你會打演講比賽?」關公睜大眼睛。

「你去打聽打聽,過去我董某人拿過幾次台北市國語文競賽冠軍,說不定你們演辯社裡還有幾個我的手下敗將。」我嘿嘿一笑:「上高中後我不是不想參加,是因為被你們演辯社霸佔了提名資格。演辯社好厲害,過去幾年都輸給北一中山?真要這樣乾脆我去比好了,贏了就會被說成是小箏的『指導』,輸了就變成刻意給北一女演講社放水賣人情,不管輸贏都能拍小箏馬屁。這一套是你們演辯社的看家本領,原來你根本沒有進入狀況,難怪老當人家副手,沒辦法自立山頭。笨爆了。」

「呃,憑我這塊料搞什麼山頭?」關公像是被我戳中痛處,皺眉道:「凱子你比過國語文競賽演講組?」

「從國小比到國中,五戰四勝,四座閃亮亮冠軍獎盃,只有一次輸給一個女的,人家也是北一女演講社的。」

「這麼厲害?」他睜大眼睛:「國語文競賽是演講比賽的奧斯卡耶!演講社那個實力很強嗎?」

「看你怎麼解讀,」我微笑道:「人家應該是下屆朝會司儀吧。」

「呃,北一女的朝會司儀喔,那可不能小看了。」關公愣了愣:「天老爺,下屆不知道誰去比國語文競賽,我看真的派你去算了,省得成功死得難看。」說著點點頭:「好啦,你想得很周到,那就這麼說定嘍?司儀、樂聲揚跟演講比賽主辦權?」

「等等,誰跟你說定了?」我嘻嘻一笑:「哪有這麼好解決的?你想想,如果我要的只有這些,那麼阿義不是已經答應我了嗎?」

「這也是,那你還要什麼?」

「我要一席代聯會幹部。」

「這個喔……」他一怔,面露難色:「這我就不能保證了,你能幫的忙有限,我不覺得阿貴會同意這麼多條件喔。」

「是啊,我能幫的的確有限,不過造反找碴的本事大概不會太差。隨便講吧,胡財貴不同意我就找阿義,把你的事跟他聊聊,搞不好他很承我的情,找說唱藝術社搭檔參選副主席。」

「喂,那我不就完了?」

「你這邊我不知道,不過胡財貴應該更擔心吧?」我冷笑一聲:「就像胡財貴自己講的,說唱藝術社是小社,我們只能以小博大,成事或許不足,敗事保證有餘。」

「呃,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少威脅人。」關公苦口苦面地說:「死凱子獅子大開口,真是的,一點也不顧慮我的立場。」

「正好相反,」我哈哈大笑:「我這才是顧慮你的立場。我是詩朗隊的耶,如果隨隨便便就把阿義給賣了,換成你是胡財貴能相信嗎?只有這樣他才會覺得你花了很大的功夫來說服我,而我也名不虛傳,很會趁火打劫而已。」

「這倒是。」

「那你可以回去交差了。」我笑道:「怎樣,還算容易吧?」

「唉,哪容易了?你還真難搞。」他歎道:「凱子,這一年你還真的練了不少本事。乾脆我們兩個搭檔參選算了,少一道初選手續,你這麼厲害保證當選。」

「呵呵,庸人自擾,我才懶得當什麼主席呢。」

「那就走吧,」關公看了看錶:「阿義應該早就上車了,我們也別混了吧?」

「你先走,我在教室看看書,等雨停再回去。」

「我這邊有傘。」

「我也有,」我搖頭:「你先走沒關係。」

關公嗯了一聲,見我坐著不動,心事重重離開教室。

我在教室裡待了幾分鐘,確定他已走遠,這才關燈離開。七點半,獨自走在走廊上,迎面是整排一片漆黑的空教室,唯一亮著的,只有盡頭圖書館高三學長點起的燈。

外頭還在下雨,雨水在圍牆上激起冰涼的水花。校園裡一片靜謐,雨聲響在椰子樹葉上,此外就是我的腳步聲。

突然浮起一股熟悉的感覺。六月份,一樣是聯考的季節,去年此時我也是考生,當時每天都有晚自習,由於全校只有一班前段班,每天晚上都要面對這樣的景色。某天心情煩,我從教室溜出來,打算去小玫班找她聊天。當時也是七八點,一樣下著這麼大的雨,雨點打在走廊上,整排教室既神祕又陌生。

當晚我們說了很多話。小玫陪我找了間空教室,在黑暗中交換著莫名的心事。由於怕老師發現,我們把聲音壓低,兩人在濃得像墨一般的漆黑中講了好多話。我已經記不得當時說過什麼了,只有那份感受,至今還縈繞在心裡。

長廊、雨點,還有盡頭的燈光。什麼都跟今天一樣,小玫卻早已遠去。

不知不覺來到學校門口,我掏出雨傘,望著嶄新的墨綠色傘面。就在這個瞬間,我忽然覺得今晚還是應該去找小箏。最近她心事多,想起小玫離開前的神情,不禁莫名緊張起來。

其實這樣跑去也不能跟她說些什麼。不過就算什麼都不說好了,起碼跑了一趟,見到雨中專程跑來的我,她應該也會覺得高興才對。

嗯,就這麼辦。就算她有事情在忙,打個招呼就回去也可以。反正今天一定要見到她,即使傻笑一番都成。只要見到面,就沒有不能解決的問題。

心意已決,撐著小箏幫我買的傘走出校門,不知為何覺得很有安全感。雨中攔起計程車,往寧波西街的方向趕去。

八點十分。

雨還在下,越下越大,沿騎樓滴著瀑布般的水花。小箏還沒回來,電鈴沒人接,我走到對面冰店門口,望向她的窗台。

小箏晚上都會打開那盞窗台燈。此刻燈是關的,窗裡一片黑暗,雨下得很大,我決定不要開鑰匙上去,先去冰店坐坐,一邊吃冰一邊等她。

冰店在小箏宿舍對面,正好可以觀察大門動靜。時間已晚,店裡十分冷清,大概也不在乎我在裡頭混時間,當下掏出皮夾往裡頭走。

豈料,還沒走到櫃檯,我就發現了她。

小箏穿著制服,身邊一個男生,淡黃頭髮、身材高大,正是黃益誠。

兩人背對著我,面對牆壁坐在裡頭。我一怔,正遲疑間,就聽老闆熱情地說:

「嗨,成功同學,這麼晚了,要點什麼冰啊?」

老闆聲音好大,我還來不及反應,就見小箏跟黃益誠同時轉過頭來,與我打了照面。

尷尬至極的狀況,我緊張地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就見他們也是滿臉驚訝,一時沒有動作。

腦中不斷轉著念頭。兩人怎麼會在這裡?是黃益誠來找她嗎?是小箏找黃益誠的嗎?他們在聊什麼呢?要是我沒出現,待會兒他們又要去哪裡呢?

心裡一片混亂,我強迫自己回過神來,呆著不是辦法,見到了就大方一點。當下努力鎮定心神,對老闆說:

「黑糖清冰加煉乳布丁,黑糖多一點,煉乳多加一份,布丁也是兩顆。其他不用。」

「沒問題。」

老闆笑道,轉身刨冰。

小箏這才起身,看看阿誠,把書包放在位置上,向我走來。

我站在原地不動,手上拿著皮夾。

小箏的態度很謹慎,雖然一樣微笑著,表情卻不像平常那麼自在。冰店店面不大,兩人相隔只有四五步,她卻走了好久好久,來到我身前站定。

「凱凱。」

「嘉嘉。」

「不是說好明天才見面的嗎?」

「嗯,我想見妳,所以就來了。」

「我跟阿誠……」

「不要緊。」我搖了搖頭:「你們和解了,朋友見面不用跟我說,是我不該突然跑來的。」

「嗯。」她點點頭說:「那我叫他回去好了,你等一下。」

「不,」我忙道:「如果方便,乾脆我加入你們好了。」

「咦?」她一怔,鬆了口氣:「好啊,如果你願意。」

「我當然願意。」

我裝出一副愉悅的口氣,接過老闆遞來的冰,小箏默默等我拿回找錢,往黃益誠走去。

黃益誠有點尷尬,面露傻笑,愣在座位上不知如何是好。我隔著小箏坐下,與黃益誠一左一右坐在她身邊。小箏打破沉默:

「阿誠,凱凱正好來找我,一起聊聊不介意吧?」

「不會不會,我很高興。」他忙道。

「你真好笑,尷尬就尷尬嘛,還『很』高興呢。」

小箏取笑。阿誠滿臉通紅,搔著頭說:

「呃,董子凱,這還真不好意思,今天是我有事找她,沒想到會這樣跟你碰頭。」

「不會,我來得莽撞,是我該抱歉。」

「我看我還是先走吧,」他拿起書包,看樣子一刻也不願逗留:「反正該講的都已經講完了,不然這樣,小箏妳待會兒跟凱子交代一下,省得我變成小人啦。」說著站起身來。

「不用客氣,你們是朋友,我又不是不知道。」我端坐不動,笑道:「怎樣,你最近還好吧?」

「呃,還好,托你的福。」被我一問,他也不能就這麼走了,只得把書包放下,坐回位置上說:「那你呢?聽小箏說你當上社長啦?」

「是啊。」我點點頭,昨天才選完,小箏竟然已經跟他說了:「你快高三啦,開始準備沒?」

「哪這麼快?我還在準備九三九呢。」他搔搔頭:「媽的,一堆鳥事忙不完,只怕你們來的那天還是一團糟。你沒忘記要來吧?」

「我記得。」

「那就好。」他想了想,又說:「對了,阿楠說你最近練成煮咖啡了,是不是?」

「嘿,他倒是很會做廣告。」我又是一怔,黃益誠真是什麼都知道:「怎樣,你想試試看嗎?哪天找個地方請你喝一杯?」

「正合我意,」他毫不客氣:「剛才還跟小箏說呢,看你肯不肯在九三九那天帶傢伙來,當場表演一下。」

「哦?」我看小箏一眼。只見她點了點頭,接口道:

「我們剛剛的確在聊這個。阿誠說之前跟你很尷尬,難得大家都很成熟沒把關係弄糟,他打算在當天介紹幾個朋友給你認識,什麼不打不相識的,大家交個朋友。」說著對我眨眨眼:「凱凱,阿誠很有誠意,這不是跟你說場面話。他喜歡把朋友拉在一起,你也是知道的。」

「呃,好啊,那就多謝了。」我暗暗嘆氣,心想我不喜歡把朋友拉在一起,妳也是知道的。於是說:「既然這樣,那你先告訴我有幾個人,我也好有個準備。」

「不多,七八個吧,含我還有阿楠。」黃益誠道。

「嗯。」

我點點頭。正想繼續找話題省得冷場,就聽他又說:

「對了,有件事跟你打聽一下。你們不是要選代聯會主席嗎?」

「第一屆已經選了,第二屆才是重頭戲。」我一愣:「你問這個幹嘛?」

「你知道你們學校糾察隊要派代表選舉嗎?」

「嗯,有聽說。」

「吉他社跟糾察隊交情很好,兩社合作推候選人,現在正在拉票。」他說:「我以為你都知道。怎樣,看在阿楠面子上,幫他們一把吧?」

「嘿,成功搞選舉,竟然要你這個建中的來拉票。」我一怔:「這我還得跟大家商量一下,現在不能回答你。」

「咦?為什麼?」他笑道:「我聽說你們學校社團整合得很兇,現在只剩糾察隊、成青社跟演辯社三組了。你不支持糾察隊,又不認識成青社的人,難道還要去支持演辯社不成?」

「演辯社很大啊,說不定比較容易當選。」我說,心想這倒是個天上掉下來的機會,正好藉機探探小箏態度:「我們社團很小,總也是要生存的嘛。」

「哈,講得這麼謙虛。」阿誠笑了起來:「說唱藝術社是成功演辯社死敵,你會支持演辯社才有鬼。我懂了,你打算用詩歌朗誦隊隊員身分找機會滲透演辯社,跟那個……丁……丁維揚同盟,拉一派打一派,分化演辯社的勢力對吧?」

「嘿,你還真的懂。」我一驚,此君不是混假的:「你連小丁學長也認識?那你怎麼知道我不認識成青社的人?」

「我當然知道,」他遲疑半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在建青混過。之前要打聽你這個人,當然第一個就問成青啦。成青有一個傢伙跟你國中……同學關係很密切。至於丁維揚嘛,怎麼講……高一他跟小箏走得很近,我當然得小心點。」

「哈。」

小箏冷笑一聲。我這才恍然大悟,心中不禁好笑。就見他臉一紅,當成沒聽見,又問:

「你該不會真的要支持演辯社吧?你們不是交情很糟嗎?」

「是我學長跟他們糟,」我搖搖頭,他知道的未免太多了,小箏跟他真有話聊:「我跟演辯社有一堆扯不清的關係,你是朋友他是對手的,不能算糟,良性競爭成份比較多。」

「凱凱,」小箏突然開口:「阿誠不會亂講話,你說話不用這麼小心。你真的要支持演辯社嗎?」

我心下大奇,她竟然對這種事情有興趣:

「怎麼說呢,今天傍晚演辯社高一社長跑來找我拉票。」

「你答應了嗎?」

我看了阿誠一眼,他似乎跟糾察隊很熟,不知道當著他講這些合不合適,於是說:「阿義是詩朗隊的交情,一堆人情面子,加上說唱藝術社利益考量,我得好好想想,目前還沒答應他。」

「這倒是真的,」阿誠贊同地說:「你們代聯會的事已經轟動江湖了,你是該好好想想,省得押錯寶,對社團利益有影響。」

我沒答話,心想今天真是逃不了這個話題。放學聽阿義關公說一堆,跑來找小箏竟然還得聽阿誠講同樣的事。於是說:

「怎麼講,我對這種事情是沒興趣的,不過如果吉他社也要派人出來選,那我也可以考慮支持那邊。不過還是得看看情況,就像你說的,別押錯寶了。」

「那是。」阿誠連連點頭:「這還真有趣,想不到今天會碰到你,甚至還可以幫阿楠跟你拉票。真是世事難料啊。」

「的確。」小箏接口,見我沒說什麼,對阿誠說:「阿誠,也晚了,你該回去了。」

「沒錯,我是該走了。」小箏下逐客令啦,阿誠識相地一笑,揹書包起身。我正要站起來,就見他按住我的肩膀,爽朗地說:「凱子,不用客氣。很高興碰到你,下次再聊。」

「彼此彼此。」

「那我走了,」他揮手對小箏道:「你們慢聊,別忘記我請妳幫忙的事。」

「不會。」小箏說:「拜拜。」

阿誠一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冰店。高大的身影遁入雨裡,消失在黑暗的街景當中。

我跟小箏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一齊望著他逐漸遠去。

許久之後,小箏才說:

「凱凱,對不起。」

「幹嘛對不起?你們見面又沒關係。」

「我沒有事先跟你講。」

「不用不用,我又不會管妳跟誰做朋友。」

「就像我也不管你,是麼?」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算了,當我沒講。」她搖了搖頭,輕聲道:「凱凱,我心裡很煩,你不要介意。」

「我沒有介意。妳煩什麼?」

「沒什麼。」她不答:「你今天來幹嘛?」

「真的只是想來看看妳。」

「嗯。看看我,要看什麼?」

「怎麼說呢,我覺得這幾天妳怪怪的,」我小心翼翼地說:「我來看妳好不好,陪妳聊聊,沒有別的事。」

「唉,我不好,不過跟你沒有關係。」她輕輕地說:「凱凱,我常常會這樣,也沒有什麼特殊理由,突然就變得悶悶的。你不用擔心。」

「沒事就好。」

「那等一下呢,要回去了嗎?」

「看妳。」

「那就上去陪我。」她終於笑了:「前幾天對你態度不好,想想真不應該,等一下讓我好好補償你,好不好呢?」

「呃,我不是這個意思啦。」

「我知道,」她笑咪咪地說:「你不是我是。走吧?」

我心裡輕鬆了些,陪她走出冰店,往宿舍方向離開。

冒雨走回對街,走進宿舍的我們都淋了一身水。兩人一起洗過澡,小箏裹著浴巾把吹風機交給我。我從來沒有幫別人吹過頭髮,拿起吹風機不知道該怎麼做,結果頭吹乾了,看起來卻毛毛地。小箏看著鏡子吃吃笑個不停,伸手捶我幾拳。兩人坐在床上鬧了半天,相擁接吻,也做了愛。

今晚的她特別迷人,雖然頭髮蓬蓬鬆鬆地很有趣,我卻覺得這是認識她以來最漂亮的一天。我們關了燈,四下只有窗台上黃色的夜燈。微光燭火般地掩映著,在小箏臉上映著無法形容的色澤。

她依舊那麼美麗,柔軟的肌膚接觸我,初春般的氣息,飄著暖暖的薰香。

細小的汗珠在微光中晶瑩剔透,結合時如此投入。我們悸動卻緩和,她的短髮像海浪一樣上下起舞。

她用雙手抓住我,咬著我的指尖。

好輕好輕,幾乎沒有感覺。

好重好重,雷聲般地震撼在耳際。

高潮的瞬間,她弓起身子,像是怕我不見了一般,緊緊地不肯放開。

結束了激烈的結合,小箏把臉埋在我胸口,看不到表情的她正在擔心。擔心我、擔心自己,擔心著已然顯露徵兆、難以言喻的陰霾。

我們都是赤裸的,但卻籠罩著什麼,我們都感受到了馬上就要面臨的未來。眼前的浪漫即將結束,小小的燈光就像我們的愛情,融融暖暖地,卻是如此微弱,無可憑依。

我們什麼也沒說,什麼都沒聊。就這麼相擁著直到深夜。

午夜過後,我等她睡著,換上衣服,悄悄離開了宿舍。外頭依然下著雨,無止無休地,彷彿怎麼都不會停。我回家換了乾淨衣服,收好書包再度出門,約莫兩點半回到寧波西街。一樣躡手躡腳開門進去,正想換下衣服,卻發現她不在床上。

我吃了一驚,四下環顧,發現她正坐在書桌前。

窗外亮著街燈,黑暗中的她只是個模糊不清的翦影。

「嘉嘉,妳怎麼醒來了?」我覺得氣氛很奇怪,忙問:「也不出個聲音,嚇我一跳。」

「你怎麼回來啦?」

她問,聲音有點疲倦。

「我只是回去換衣服,跟家裡裝個樣子。今晚我想待在妳這裡。」我走到她身邊,牽起她的手:「怎麼了呢,睡不著嗎?」

「做惡夢。」

「夢到什麼了?」

「馨馨。」

「馨馨?」我一怔,強笑道:「夢到馨馨有什麼可怕的,應該是很好笑才對吧?」

「嗯。」她應了一聲:「我夢到馨馨來找我,說你要跟我分手,打算去大陸找阿薇。」

「呃。」

我一怔,她又說:

「我問馨馨她是怎麼知道的,馨馨說我早就該知道了,演講社裡每個人都知道,還怪我笨。」

「嘉嘉,那都是妳在胡思亂想啦。」

「是我在胡思亂想嗎?」她默默地說:「或許吧,反正只是一場夢,醒了就不重要了。剛剛我本來想抱抱你的,發現你不在我就驚醒了,那時候我好不舒服,有種你再也不會回來的感覺。」

「幹嘛這麼說啦?」我有點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緊緊握著她:「這不就回來了嗎?只是回去換件衣服,不是一向都這樣嗎?」

「嗯,是啊。凱凱?」

「嗯?」

「你聽過ABBA嗎?」

「聽過。怎樣?」

「有一首歌叫做The Winner Takes It All,你知道嗎?」

「知道。我還蠻喜歡這首歌的。」

「為什麼喜歡?」

「情緒很強烈吧,怎樣?」

「歌裡有一句歌詞,我覺得很有感觸。」她輕輕地哼了一句:「I've played all my cards,嗯,就是這句。我覺得跟我的處境好像。」

「怎麼說?」

「你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嗎?」

「就是好牌已經打完了,是吧?」

「嗯。」她點了點頭:「凱凱,我這個人就是這麼多,能給的全都給你了。你懂嗎?」

「我知道,」我認真地點了點頭:「妳對我毫不保留,我是明白的。」

「反過來說,也就不能再給你什麼了。」她緩緩地說:「我跟阿薇不一樣,她什麼都知道,可以給你新鮮感,給你新的驚喜與樂趣。我只是個平平凡凡的女孩子,或許別人覺得我長得還不錯,不過漂亮也只能維持一點時間,當我把自己給了你之後,我就沒有什麼神祕感了。」

「才不是這樣,我……」

「前陣子我在副刊上看到一篇文章,」她不讓我打斷:「有個女生投書給某個愛情問答的專欄,說自己跟男朋友上了床,還為對方墮了胎,結果對方反而把她拋棄了。她很不解為什麼,於是投書請教專家,想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呃,這跟我們扯不上吧?」

「聽我說完,」她有點不高興,哼了哼道:「凱凱,你一直打岔,是不是不想知道我在想什麼?」

「好好好,對不起。妳講。」

「這種專欄很無聊,我平常是不看的,可是那天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拿起來看。」小箏續道:「我覺得這個專家回答得很有道理。他舉了一首歌為例,楊林的『把心留住』。你聽過嗎?」

「聽過,這首歌怎樣?」

「歌詞裡說,『但是請別把心兒帶走,因為我已經付出所有的我』。」小箏說:「專家說女孩子就笨在這裡,好比跑馬拉松,絕對不能把所有的力氣在前面通通用完。對男孩子也是,就因為付出了所有的自己,因此對方才會留不住,即使人在身邊,心也會跑掉。」

「胡說。」我不禁道,話才出口馬上醒覺,連忙道:「抱歉,我又打岔了。」

「沒關係,我已經說完啦。」小箏嘆了口氣:「凱凱,你當然不是為了我的身體才跟我在一起的,這我明白。只是,看到阿誠跟你說話的樣子,我突然覺得跟他之間的事,總有一天也會發生在你身上。」

「嘉嘉,不要這麼說好嗎?」我心裡非常不舒服,輕聲道:「我跟他不一樣,不管之前怎樣,請妳不要把以前的經驗套用在我們身上。我對妳是真心的,妳知道嗎?」

「我知道。」她輕聲道:「只是,當時阿誠也是真心的,其實直到今天還是。真心不能保證什麼,雖然方式不同,你對很多人都是真心的。」

「妳又在講薇了,」我哼了一聲:「我跟她真的沒怎樣,妳只知道怪我,卻不肯相信我的話。」

「不,我相信得很。」她搖頭道:「我指的又不是她。嗯,應該說不只她。你對誰都是真心的,對阿薇是這樣,對馨馨也是,你對小光學弟、小達那幾個學長,甚至巧怡她們都是這樣。我跟你說吧,你的問題就在這裡,對每個人都付出真心,因此看不出來誰是你最關心的人。」

「哪會?」

「哪不會,不然這樣,你能說你最關心我嗎?」

「當然啊。」

「超過阿薇嗎?」

「她在北京有安全問題,我關心的內容不同,這是兩回事。」

「換句話講,因為她有安全問題,所以可以暫時多關心一點,是不是?」

「不是,妳別胡亂解釋我的意思。」我搖頭:「我是說,關心她的安危,跟關心女朋友是兩回事,我也關心隨身聽電池是不是用完了啊,不同的事情不能放在一起比較嘛。房子車子都有子,能說房子比車子大,車子跑得比房子快嗎?」

「呵呵,房子會跑,那還真可怕了。」她終於露出了笑臉:「你的例子好好笑,什麼都有子的,還隨身聽電池呢,真是個說相聲的。我哪有這麼不講理啊?你一定是最近腦筋急轉彎的漫畫看太多啦。」

「才怪,我才不看那種無聊東西呢。」

「好好好,反正這跟我說的無關。」她這才輕鬆了點,又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你是個好人,誰都關心,因此被你的關心的人並不會覺得特別被重視,有種一視同仁的感覺。」

「妳太誇張了點吧?」我抗議:「不說別人,就講馨馨好了。我當她是哥兒們,對妳可不一樣。」

「不一樣,可是程度差不多,角度也很接近。」她接口:「再說你把她當哥兒們,她可沒把你當哥兒們。」

「這話怎講?」

「唉,算了,講這個沒好處,還是別說了。」她搖了搖頭:「我不是抱怨你對我不好,你對我夠好了。我想說的是,我們會一直變化下去的,沒過多久你就會厭倦我,不想跟我在一起了。」

「才不會。」我用力搖頭:「嘉嘉啊,妳最近太敏感了,連做個夢都會想這麼多。對我來說妳是唯一的,認識妳到今天,我覺得……怎麼說呢,很滿足,很快樂……」我想了想,搖了搖頭又說:

「我不會講,反正就是很滿足很快樂,跟妳在一起就夠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好吧,那就算是這樣吧。」

她點點頭,輕嘆一聲,靠在我胸口說:

「凱凱,我很擔心,你懂嗎?」

「我知道妳擔心,」我點點頭:「可是不明白為什麼。」

「我也不明白。」她說。半晌後又道:「那這樣,凱凱,答應我一件事。」

「妳說。」

「你一定要答應喔。」

「妳盡管說,什麼我都答應。」

「好,我說。」她抬起頭,定定望著我:「如果未來你的心不在這裡了,你想離開沒關係,可是請你不要不通知一聲就跟別人在一起,也不要不告訴我理由。我希望走之前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麼要走,你又為什麼覺得我跟當初你喜歡的我不同了。答應我,跟我講清楚才走。好不好?」

「哼,我才不會走。」

「假設嘛,我也不希望這樣啊。」她柔聲道:「凱凱,你講好要答應的。」

「好好好,答應答應。」我嘆了口氣:「反正不會,答應也是白答應。」

「不會變成這樣更好啊。」

她淡淡地笑著,停了半晌,卻又搖頭說:

「要是真的不會,那就好了。」

我心裡滿是說不上來的情緒。小箏感覺起來擔了很多心事,我十分不忍心,輕輕地說:

「嘉嘉?」

「嗯?」

「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事?」

「沒有。」

「那妳到底是怎麼了呢?」我認真地說:「本來都很快樂的,這幾天妳心情不好,一定是我做了什麼讓妳不開心的事,只是我自己沒有發現而已。」

「嗯,真的沒有啊。」

「妳不可以騙我。」

「我沒有騙你呢。」她柔聲說:「凱凱,謝謝你,聽你這麼說很開心。但是真的沒有,你什麼都沒有做錯,千萬不要這麼想。」

「那……」

「別說啦,」她打斷我,流下一滴眼淚:「你最好了,一點事情都沒有。是我不好,做個夢就亂講。你別擔心,我不會再這樣了。」

「這……」

「唉,你對我這麼好,我不該讓你擔心的。」她伸手擦掉眼淚:「我愛你,你也愛我。我還要什麼呢?」說著抱緊了我,比過去每一次都緊,再也不肯放開。

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只能在黑暗中緊擁著她,像是用自己的身子,抵禦著周遭化不開的黑暗與未知。彷彿這樣就能隔絕所有不開心,構築一個只屬於我們兩人,既私密又安全的空間一般。

夜深了,世界悄然無聲。時間緩緩流逝,黑夜的氣息像是一層濃濃的霧氣。我們默默回到床上,安安靜靜抱著對方,在呼吸間感受著彼此的存在;緊擁著手中唯一的真實,摟著眷戀的情人。

就這樣地,不知過了多久,疲倦已極的我們,終於在濃稠的黑暗裡睡著了。

六月二日。

經過一場深夜中的長談,今早我怎麼也爬起不來。小箏沒叫幾分鐘就放棄了,獨自弄了整桌早餐,這才好不容易搖醒我,「拎」進廁所關上門。

出來時她還站在門口,笑著摸摸我的頭,來到餐桌坐下。眼前是滿桌豐盛的早餐,地瓜稀飯、好幾樣小菜,加上一個煎得漂漂亮亮的單面荷包蛋。小箏的手藝越來越好了,我不禁想,望著笑咪咪的她,拿起碗筷。

外頭雨剛停,窗口透著漂亮的晨光。我還沒醒,邊打瞌睡邊吃,沉默中吃完早餐,在小箏催促聲中換上制服,揹起書包,離開了相處整夜的宿舍。

時近夏季,空氣中瀰漫著安靜的暑氣。經過一夜大雨沖刷,枝頭綠得一片清新;陽光透過樹梢,在紅磚道上映深淺不同的顏色。我們走在濃蔭裡,在晨光中來到北一女門前。

小箏停下腳步,望著我說:

「凱凱,我要進去了。」

「嗯。」我點點頭:「昨晚睡得少,妳還好吧?」

「沒問題的。」她神采奕奕地說:「我睡得很好,是你才沒醒。放學一樣來找我?」

「好啊,那拜拜嘍?」

「等等,凱凱,你忘了一件事。」

「什麼事?」

「親我一下啊,」她笑道:「之前都會的,怎麼啦,知道要害羞了嗎?」

「誰害羞啦?」

我笑道,親了她一下。小箏滿臉通紅,快步走進大門。

望著她消失在光復樓玄關裡,我過了馬路,信步往館前路的方向走。七點四十分,差十分鐘就是北一女遲到時間。晚來的學生走得十分匆忙,跟總統府頂樓懶洋洋的國旗形成鮮明對比。好久沒蹺課了,昨晚沒睡好,乾脆蹺一早上課,等中午再去不遲。

我摸摸書包,掏出了磚頭大小的,帶廣播功能的舊隨身聽。

這台老舊的SONY WM-F1從上學期修好後就沒再用過了,當時一股衝動買了SONY R707,又捨不得把舊的丟掉,結果是花了一千五百塊現大洋送修整組驅動線圈。拿回來之後才想到其實磁頭也舊了,播放錄音帶時有點沙沙聲,繼續聽下去總有一天又會壞,決定束之高閣,當成紀念品不再使用。直到上禮拜跟詩聖在薇家碰頭,聽他說一堆才知道北京那邊情勢不妙,應該沒事聽聽廣播關心進展,這才再度請出老朋友,暫時替代沒有廣播功能的新機器。卻又擔心磁頭問題,只得每天帶著兩台,聽錄音帶用新機器,聽廣播用舊機器。

整點才有新聞,我轉到ICRT聽聽最近的西洋金曲,耳機裡傳來Betty Miller的「Wind Beneath My Wings」。這首歌是今年年初電影「情比姊妹深」的主題曲,小箏曾說想看,不過影碟尚未發行,我們已經約好之後去鄉村看。就這麼聽著Betty Miller嘹亮的歌聲,不知不覺走到了館前路麥當勞。

麥當勞沒什麼人,通勤時間剛過,只有靠窗座位有幾桌神態悠閒的男女。這是個靜悄悄的禮拜五上午,外頭是冷清的館前路,我的心裡,也是安安靜靜的。

端著咖啡回到座位上,收好零錢,望著窗外街景發呆。陽光真的太好了,裡頭雖然開了燈,相形之下還是一片漆黑。我打開塑膠杯蓋,加入糖跟奶精,用細瘦的攪拌棒攪了攪,端起來喝了一口。

真難喝,麥當勞咖啡不是給人喝的,薇說這叫「保麗龍咖啡水」,不知跟胡大哥練了一身本事的她幹嘛要跑來喝這種東西。喝下去人倒是醒了不少,想想還是有點用處,可謂開心不足,提神有餘。

拿起杯子又喝一口,嗯,醒了就別喝啦。倒是這兩天應該抽空幫薇買點新鮮豆子,她曾說烘好的咖啡豆只能擺兩個禮拜,這下子已經一個多月了,就不要等她回來時發現豆子還是舊的,喝起來心情不好。

問題是,她到底什麼時候才要回來呢?兩個禮拜內會回來嗎?說好六月「初」的,今天已經六月二號啦。昨晚跟阿誠約好九三九幫大家煮咖啡,屆時她該回來了吧?

九月初,這可又是一季啦。

從她離開至今已經三十九天了。這段時間我跟小箏進展神速,不知屆時她會怎麼看待這段關係?她會覺得不舒服嗎?還是會瀟灑地一笑,像每次被她料中什麼事情一般,表示「早就跟你說過了」呢?

天安門不知如何了,自從前天詩聖拿報紙讓我「指認」後,這兩天我一直沒有勇氣去瞭解對岸的消息。近來小箏狀況很多,弄得我有種只要關心學運就是對不起她的感覺。幸好昨晚跟她談得還不錯,雖然一開始被阿誠鬧了個手忙腳亂,不過總是把話說開了,比前兩天的僵局好了許多。

有時想想,小箏未免嚴肅了點。或許因為我是學弟吧,相處起來必須小心翼翼的,既不能放肆隨意,也不能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相反地,跟薇相處比較輕鬆,雖然她不是我的女朋友,但就像她說的,家人,不必武裝自己,只要開開心心當自己就可以了。

薇啊,我暗暗嘆氣,妳怎麼還不回來呢?我們是三月二號認識的,到今天正好滿三個月,妳怎麼可以有三分之一的時間都不在呢?

想到這裡,一位賣報紙的老伯正好走進麥當勞。之前跟馨馨吃早餐時常看見此人,老實說我還蠻討厭他的,渾身髒兮兮不說,光那股味道就讓人作嘔,總是擺出一副「你怎麼可以不跟我買報紙」的態度,把報紙捲成一根棍子拚命戳人,直到人家翻臉才悻悻然走人,嘴裡還不忘喃喃咒罵,說些有的沒的。

跟我不同,馨馨對老伯十分友善,或許看過太多人情冷暖了吧,每次老伯一出現,她就逼著我掏錢買點東西。記得第一次馨馨掏出銅板被我阻止,她當場板起臉來,訓我一頓「你嫌人家我不嫌,又沒要你出錢」之類的,嚇得我連忙掏錢,搶著買了報紙面紙,外加一條髒髒的司迪麥口香糖。

十幾二十元的確沒什麼,不過他賣的東西我可不敢用。不像馨馨拿起司迪麥就吃,抽出面紙就擦,一副蠻不在乎的樣子。這就是她可愛的地方,跟我完全不同。

老伯飄著臭味走來,臉上掛著諂媚的笑容。我乖乖買了一份聯合報,他卻還不知足,滿臉賊笑地賴著不走。我硬著頭皮不加理會,他等了半晌,瞪我一眼,老實不客氣拿走報紙,在袋中掏摸半天,取出一份既皺又濕的中國時報往桌上一扔,嘴裡不乾不淨,走時還用骯髒的袋子撞我一下。

我沒好氣地哼了哼,低頭看報。今天是六月二日,頭條依然是天安門。昨天是中共兒童節,廣場上來了一堆小朋友,家長帶著孩子拍照留念,學運單位發表一篇給兒童的信,表示「學生們正為你們的未來奮鬥」什麼的。此外除了學運組織內部對經費使用意見分歧,發生疑似綁架「絕食團總指揮」柴玲、封從德事件外,並沒有什麼特殊狀況。

中共外交部發佈新聞稿,重申戒嚴時期禁止外籍與港台記者至新華門等敏感地段採訪,也不能把中國公民請至家中或旅館進行訪問的禁令。北京市政府在重點路口或建築物上貼起教條式的紅色標語,要求全體市民共同恢復北京市秩序。

人民日報發佈消息,戒嚴部隊軍已然進駐城內部分機關,表示「這是維護秩序的必要措施,並不是針對學生」;學生則於晚間發動遊行,抗議公安局任意逮捕學生。遊行人數不多,過程也不激烈,公安局回應指出已然釋放遭逮捕的「擾亂秩序份子」,遊行隊伍就地解散,並未擴大事端。

另外,下午遊行前廣場忽然刮起一陣大風,把營帳吹得東倒西歪,學生在慌亂中維護這些遮風避雨的器具,所幸風只刮了十分鐘就停了。照片上殘破的帳棚在風中飛舞,廣場沒有多少人,只有遠處的天安門城樓,以及城樓上的毛澤東像,依然在風中冷笑,毫無影響。

該結束了吧,我不禁想,兩個多月下來,鐵打的意志也該疲倦了。戒嚴至今十五天,部隊已然進城,薇再怎麼熱血也該離開了。學運已是強弩之末,無論中共是否只是空言恫嚇,學生組織已經不再團結。這邊還在絕食,另一頭有人已經回到學校復課。隊伍中流言亂竄,廣場上衛生惡劣,城中處處拒馬,部隊按兵不動;局勢已然明朗,該是結束的時候了。

想起前幾天的介壽路,火光中的詹益樺平舉雙手,像隻浴火鳳凰的場面,我忍不住打個寒噤,端起咖啡又喝了一口。靠,冷了更難喝,喝幾遍都沒辦法習慣。只得把杯子放下,看著骯髒報紙上染得到處都是的油墨。

薇,我心道,妳要保重自己啊。情況這麼亂,妳怎麼還不回來呢?

報紙上照片不多,照來照去都躲不過天安門上的毛澤東像。這兩年開放多了,這位「竊據」大陸的「毛匪」竟然可以堂而皇之地出現在報紙頭版。照片上老毛子滿面紅光,頂著標準的禿頭,一雙小賊眼不知道在看哪邊,嘴角掛著某種輕蔑的冷笑。

他在笑什麼呢,笑大家傻嗎?笑底下螻蟻們搞得那麼累,其實只是白忙一場。「槍桿子裡出政權」,他大可望著進城中的戒嚴部隊,對那些一腔熱血的學生說:「早跟你們說過了,怎麼到今天還學不會?」

突然覺得,其實這種「抗議」,跟前幾天總統府前的鬧劇也沒什麼不同。一樣是威權政府對待手無寸鐵的民眾,一樣是各說各話缺乏溝通。之前吾爾開希跟李鵬的「對話」不歡而散,我們這邊更糟,兩方隔空叫陣,連對話都沒有嘗試。前兩天目睹大學生趕走孫震,對面的「萬惡共匪頭子」趙紫陽反而冒著丟官危險,深夜探望學生,陪著學生流淚交心。

不禁有種荒謬感,我們不是「自由中國的復興基地」嗎?怎麼進行對話的是他們,關心群眾的也是他們呢?

難怪薇想去看看了。作為華僑,對她而言兩岸都是中國人。從小在台灣生長,我總覺得我們這邊很好,對面是一堆萬惡共匪,大陸人都在下放勞改、遊街批鬥,過著貧窮苦難啃樹皮的生活。過去參加過演講比賽,題目多半跟愛國有關,「學生如何救國」「立足台灣、放眼中國」「民主必勝集權」什麼的,我從來沒有懷疑過那些標題,也從來沒有問過為什麼我們的國家要「救」,民主為什麼「必勝」,或者「到底要在台灣立足多久,反攻大業才能完成」這類的問題。

然而,報紙上的畫面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廣場上學生穿得五顏六色、長安大街上跑的是各種汽車;學生帳棚擺著一箱箱瓶裝礦泉水、帳棚裡有燈有電、有瓦斯爐有收音機,甚至還有攜帶式的小電視。學運總部旗幟飛揚,廣場設備樣樣不缺。柴玲掛著墨鏡、封從德戴著手錶,吾爾開希手上的麥克風還是無線的。這些都不是我想像中的「大陸苦難同胞」,都不是老師口裡「人民公社」中吃大鍋飯、飽受鞭笞的群眾。

忽然冒出了一個想法。

誠然,這些事情距離我都十分遙遠。我只是個在台灣念高中的準役男,對岸的自由民主跟我扯不上關係。我不像薇,有機會跑到對岸去參與歷史現場,我只能坐在這裡看報紙,思索著那些即使想得再多,都不能理解的問題。

但我會寫段子。

隔幾天就是成果展了,小光說九個段子「分配得很平均」,其實裡頭沒有一個是真正屬於我們自己的,具備原創精神的段子。魏老師說相聲要有時代意義,應該用嘻笑怒罵的方式來針貶時事;看看我們的段子,裡頭只有一堆學生生活,看電視、談戀愛,吃喝玩樂,沒有一段有「意義」。

薇願意冒著生命危險,跑到對面去「工作」。

不能陪她去的我,只能束手無策等她回來。

其實我總是「無策」的。認識以來一直是她在照顧我,對我付出關心耐心,在迷惘的時候指引我正確的方向。誠然,我年紀比較小,也沒有她聰明,但也從未主動想想自己該做什麼,只是一昧享受著她的付出。

她那麼聰明,什麼事都想在前頭;有錢又有見識,相形之下我只是個呆瓜。我想學吉他唱歌給她聽,至今不過偶爾練練,幫人家照顧房子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對於她,我什麼都不能做,也從來沒有真的做過什麼。

然而,我會寫段子。

我想為她做一件事。一件只有我能做,別人都做不來的事。

那就是寫段子。一個一聽就知道是為她寫的,以學運為主題,跟以前寫過的都不一樣的時事段子。主題是她關心的事,內容紮實,有趣有「意義」,足以顯示說唱藝術社實力,能夠在成果展上力壓基女相聲社的程度才行。

或許這個段子很難寫,但這才是我拿手的本事。相聲段子嘛,不是談情說愛用的,說是寫給薇,其實更像是用我僅有的能力,用我獨有的能力,支持她的信念。

就這樣吧,縱使「無策」,也可以不用「束手」。今天是六月二號,離成果展還有一個禮拜。我不去學校了,就在這裡,在麥當勞,一個我跟薇初識的地方,寫一段給薇的相聲段子。成果展就別講「繞口令」了,我要寫一段跟薇有點關係的,聰明如她一聽就知道是為她寫的段子,當做成果展的壓軸。

想著想著興奮起來,我連忙從掏出紙筆,把一直躺在書包裡,沉默了三十九天的call機放在桌上。望著窗外亮成一片的晨光,靜下心來,開始了新段子的創作。

四點十五分。

外頭下起大雨。夏天下午的雨痛快豪邁,浠哩嘩啦地讓站在央圖屋簷下的我不禁卻步。我在麥當勞待到十點出頭,之後決定轉移陣地去央圖查資料。想不到專心起來連時間都忘記了,再度抬起頭來時,窗外已是一片雷雨前的陰沉。

經過一番考慮,我決定以對岸的民主運動為內容,「天安門傳奇」,不用幾分鐘題目出爐。這個題材跟薇有關,也能針貶時事,作為創作段子,格局比我們平常寫的那些大許多,乍聽之下是個完美題目。

可是,真正開始動筆,我才發現事情沒那麼簡單。首先,學運至今尚未結束,廣場瞬息萬變,許多事件都缺乏一個固定結論;其次,這是群眾抗爭,不是什麼有趣的事,寫篇小故事容易,拿來搞笑就難了。數盡「相聲廿二種技法」只有「先褒後貶」與「荒誕誇張」兩個寫作技巧合用,不但包袱難裝難抖,笑點也必須取材自真實事件,不能隨便亂編。

講到真實事件,我赫然發覺自己對整件事有多麼冷感。除了薇跟我說的一些前提,我對這段時間以來學運的進展竟然可用「一無所知」來形容。這麼一來也就沒辦法待在麥當勞啦,只得轉移陣地,跑到央圖查閱從四月中到今天的所有報紙,試圖找出可以拿來做文章的事件,當成「天安門傳奇」的「哏」。

然而,資料雖有,下筆之前還是得小心斟酌。這是「共匪」那頭的事,寫多了敏感,教官室那邊說不定會有意見;更別提兩岸習慣用語不同,同樣的詞句聽起來就是那麼彆扭。我自己學北京口音倒是學得很好,問題是小光才是逗哏的,模仿戲要靠他挑大樑,加上觀眾不見得真正瞭解整個學運過程,對中共的政治體制、社會情況也陌生,很多地方得詳加解釋,卻又不能變成「大陸輿情報告」,必須在幾句話裡講清楚,才能讓觀眾有所認知,進而覺得好笑。

換成講台灣生活的段子,很多人名、地名,社會現象都不用說明,誰都知道李登輝是誰、小虎隊有幾個人,「黃金拍檔」或「鑽石舞台」是什麼節目,郭富城臉上被潑水時背景音樂放的是「誰說我不在乎」。大陸那邊就難了,鄧小平固然很有名,李鵬是誰?喬石是幹什麼的?趙紫陽為什麼被學生接納?萬里作為人大主席的權力義務又是什麼?我們不知道方勵之、嚴家其是誰,也沒聽過「國際歌」或「義勇兵進行曲」。什麼是「資產階級自由化動亂」?一個死掉的胡耀邦為什麼會搞出這個事件?為什麼學生抗議鄧小平,倒是共產黨主席趙紫陽首先倒台?

這些人、事、物都很陌生,活在台灣的我,甚至連學生摔小玻璃瓶洩憤,都必須從社論得知「小瓶」就是鄧「小平」的諧音。整個下午在報紙中度過,我試圖從一篇又一篇的報導中,快速吸收這段時間發生過的事。就這麼一邊認真做筆記,一邊苦苦思索,五六個小時下來光影印錢就花了我兩百多塊,一段嶄新的段子架構,正在草稿紙上逐步成形。

只有八天,從寫到練的確趕了些,不知小光到時候會不會唉唉叫。不過這的確是個挑戰,臭屁如他大概不會輕易認輸。我默默估算,今晚跟小箏見面大概不能寫了,明天花個整天,運氣好的話應該可以完成。趕在放學前把段子交給小光,要他利用週末背完,下禮拜還有五天可練。憑我們的默契,應該趕得上禮拜六的成果展上台演出。

我撐起傘,踩著滿地水塘走到北一女。卡其服不是給人穿的,不吸汗倒很吸雨,短短一段路褲腳吸飽了水。雨水順褲管上滲下流,搞得膝蓋以下沉重無比,連走路都困難。

站在北一女門口等放學,我忽然想起班聯會正在公開徵求新校服的設計稿。馬上就要投票了,希望設計的人可以用好一點的料子,千萬別想不開,繼續使用這種顏色跟大便沒兩樣,質感直追塑膠布的卡其布啦。

胡思亂想間已經開始有綠衫客走出來了。我閃到電話亭旁,以便不要被湧出的大群女生迎面撞到。雨下得奇大無比,即使撐傘還是一身濕,綠園菁園光復樓各處冒出下課同學,五顏六色的雨傘,把雨中的寧靜肅穆點綴得無比繽紛。

小箏知道我一向站在這個角落,沒過多久就見到她打著傘,突破人群向我走來。

我望著傘下的她,小箏總是那般斯文沉穩,即使周遭很亂,制服依然整齊乾淨,腳下也仍舊是一雙塵泥不染的白襪白鞋。

走到身邊,小箏鑽進傘下,收傘抖水,摺好收進傘套。不慌不忙完成所有動作,這才輕笑著說:

「呼,好大的雨。」

「是啊,我的腳都濕了。」

「那就回宿舍好了,弄乾一點,傍晚餓了再出來吃。」

「好,我也不想在外面混了。」

我點點頭,她挽起我的手,兩人轉身往寧波西街走。

大雨打在傘面上,響著嗶嗶剝剝的聲音,小箏躲避著傘緣滴水說了幾句話。我沒聽清楚,大聲問道:

「妳說什麼?」

「我說啊,」她提高聲音:「你今天有沒有去學校?」

「呃,沒有。」

「我就知道。」她大聲說:「那你去哪裡啦?」

「早上在麥當勞,下午去央圖。」

「哦?去圖書館啊?」她怔了怔:「怎麼啦,決定開始用功了喔?」

「等等,我先問妳,」我疑惑地問道:「幹嘛問我有沒有去學校,難道妳知道我不在成功嗎?」

「早上一看就知道你要蹺課,」她笑道:「你最偷懶了,起床半天還一副沒醒的樣子,我就猜你今天不會去啦。」

「好吧,算妳厲害。」

「我是小嘉嘉啊。」她笑道:「你還沒回答我,去央圖幹嘛?」

「我去查資料。」

「哦?查什麼?」

「呃,妳可別亂想喔。」

我忙道,把自己要寫「天安門傳奇」的事情講給她聽。小箏聽完點點頭,開口道:

「這個題材很好啊,只要你覺得來得及練習就好。我幹嘛要亂想?」

「唔,妳知道我的意思的。」

「這叫心裡有鬼,」她捏了捏我的手臂:「我哪有這麼小氣?你是社長,本來就該寫一段特別的段子給自己用。我跟小達的,還有馨馨她們的段子都是你寫的,你跟小光反而用老段子,我本來就覺得沒有自己寫來得好。」

「只要妳不介意就好。」

「我不介意,這個段子蠻有意義的,畢竟天安門的事已經是世界頭條了。」她理所當然地說:「我本來就要你多關心時事,難得因為阿薇,你對這件事情比較關心,拿來當創作題材也很好啊。」她又說:「只是喔,這畢竟不是一件好笑的事,你要怎麼寫段子啊,會不會很彆扭呢?」

「其實不會,相聲就是諷刺時事嘛,充其量是資料多了些。」

「那你寫好了嗎?」

「只寫了大綱。」我搖頭:「今晚陪妳,大概明天才寫得完。」

「那這樣吧,等一下我們不要囉嗦,你在我家寫就是。」她微笑著說:「我來煮晚餐,你安心乖乖寫。這樣又可以陪你,又不影響你的進度。」

「這太麻煩了吧?」

「傻凱凱,幫你煮飯最開心了,最多只是沒有好菜而已。」她笑道:「今天在學校我還在想高三以後的事呢。如果你可以跟我一起,我讀我的書,你自己讀書或做別的事,即使我上了高三,我們還是有很多時間在一起。」

「嗯,」我心裡舒舒服服地:「這樣子最好了。」

「是啊,要是能的話。」

她輕輕地說,轉頭過去。

我們撐著傘,在滂沱大雨中回到宿舍。她拿出放在她家的睡衣讓我換上,自己也換上一身短褲與白色短袖線衫。她幫我倒了杯溫開水,遞給我說:

「凱凱,昨天聽阿誠說才知道你會煮咖啡,你想喝咖啡嗎?」

「妳有喔?」

「我只有即溶咖啡,你要不要?」

「好啊,謝謝。」

「嘻嘻,謝謝,就是要我泡嘛。」她笑了起來:「大牌的小學弟,到底是誰比較會煮咖啡啊?你等一下喔。」

說著她又走回廚房。沒過多久,端回一杯熱騰騰的咖啡,裝在一個印著綠色北一女校徽的白色馬可杯中走回來,把咖啡放在桌上,又去拿了一杯茶走回來前。

「你不喜歡喝茶,是不是?」她盤腿坐在椅子上,雙手捧著茶杯,開口問道。

「不會啊,只是我比較喜歡喝咖啡。」我說:「那妳呢,平常有在喝茶喔?」

「有啊。」

「都沒看妳泡過。」

「我常泡啊,是你沒注意。」她搖了搖頭:「死凱凱都不注意人家。我每天都會帶一壺茶上學,讀書的時候也會先泡一壺擺在旁邊。」

「是喔?」

「對啊,而且我喝茶不要錢。」她說:「爸爸在學校當教授,學校裡有一個兼任教授是政大的,有事沒事就給我爸爸一堆聽說是貓空的比賽茶。我爸爸喝茶會頭痛,所以都直接拿給我。」

「妳不會頭痛嗎?」

「不會,我覺得喝茶很有安定心情的作用,是一個既方便又好喝的飲料。」她說:「身邊擺一杯茶周圍都變香了,我覺得這樣很舒服。」

「這倒是。」

「好啦,不閒聊了,你要不要開始寫段子了?」

「那妳呢?」

「我要去煮飯,伺候我們家小小大男人啊。」她笑著把茶杯放下,起身摸摸我的頭:「就讓凱凱看看人家的手藝吧。你先等著,我去忙啦。」

說完她就一個人往廚房走。我望著她的背影,不知為何浮起一股十分熟悉的感覺。呆了半晌,這才打開溼淋淋的書包,拿出筆記本。

八點半。

吃完晚餐,我們把碗盤收好,站在廚房裡一個洗一個沖,用不了幾分鐘,就把碗盤洗好了。

今晚小箏弄了好幾樣菜,雖然都是簡簡單單的,什麼番茄炒蛋、清炒豬肝之類的東西,但是她的手藝極佳,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望著整桌熱騰騰的菜,我既感動又覺得有點歉疚,只能自顧自地吃,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小箏很開心,望著我笑咪咪地。她幫我盛了滿滿一碗飯,自己卻只吃了一點點。整個晚餐時間她都一直望著我,偶爾動動筷子,像是不怎麼餓一般。我毫不客氣地把每樣菜都吃了個盤底朝天,吃完後簡直飽得動不了啦。

小箏的餐桌很小,吃早餐可以,一堆菜就擺不下了。我們把晚餐擺在書桌前,因此也是並排坐在一起。她用幾張報紙鋪在桌上當桌布,吃著吃著我發現那些都是副刊。當時沒有多想,洗碗時卻突然覺得這是她刻意選擇過的。這幾天報紙上全是天安門,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希望避免這個話題,她才特別抽掉所有相關新聞的版面。

洗完碗後她幫我泡了一杯茶,兩人回到書桌前各忙各的事。由於大綱已然完成,整個段子不用兩個小時就寫得差不多了。我拿起來默唸一次,覺得結尾有點草率,小箏看了一遍也覺得結尾須要加強,於是也不勉強,決定明天找小光商量再來調整。說不定合兩人之力,可以寫得更好也未可知。

小箏給了我一點意見。聽完後我想了半晌,又增加了約莫兩分鐘的表演內容。原本段子只有四分多鐘的,這麼一來長度變成將近七分鐘。我心想不知道明天小光會說什麼,當下也不多說,結束了今晚的寫作。

正事忙完,我跟小箏聊天。她說今天下午找過馨馨跟宜津,要兩位學妹練了一次「花團錦簇」給她看。據小箏說,她們的表現比社團聯展時還好,想想兩人的交情這麼差,真不知道是怎麼練出來的。

聽她這麼說,我順口問起宜津的事。這位演講社同學我只在社團聯展一起去買花的時候聊過幾句,其他全是公開練習時見面,沒有任何私下往來。對她的一切,我都有種十分陌生的感覺。

小箏語帶惋惜地說,宜津其實是個人才,只是心高氣傲不夠合群,跟巧怡或馨馨都不能相處。我察言觀色,問道:

「其實妳很希望她留在演講社,是不是?」

「是,不過我想她還是走了比較好。」

「為什麼呢?」

「她跟我選的正副社長都處不來,意見一堆,留在社團裡只會破壞團結。」小箏解釋:「你已經是說唱藝術社的社長了,必須明白如何領導團隊。我一直想提醒你幾件事,既然聊到這裡,那就跟你說了。你聽著不順耳不要不開心。」

「不會,妳說。」

「你是領導人,記得盡量讓社員發揮,不要事事干涉。」她說:「我知道你在說唱藝術社裡實力最強,這是小達之所以選你當社長的理由。問題是社長不是明星,你不能再像之前一樣出鋒頭,反而該盡量把表演機會讓給社員,以及未來的學弟。」

「嗯,其實小光的實力才是第一,」我點點頭:「妳說得很對啊,我幹嘛不開心?」

「嘻嘻,你愛現嘛。」她笑道,又說:「其次,你也要注意人才配置,不能搞精英小團體,也要避免把事情攬在自己身上,變成一人社團。」

「不會,我有小光跟阿丹。」

「他們兩個不夠。」小箏搖頭:「你需要更多能上台表演的人,也需要幹部。」

「這的確是問題,我們就那麼點人,真正有點本事的除了我們三個,另外大概也只有最多三個吧。」

「哪三個?」

「楊武龍、黃尚傑,還有一個張宇恆。」

「嗯,我都不熟,」小箏想了想:「所以要好好培養人才。別忘記小達是怎麼栽培你的,不說中新友誼之夜,他連社團聯展都不搶,就是希望你好好練功,一邊培養經驗,一邊也拓展人脈。」

「那是妳指定找我的吧?」

「要是他不同意,我指定又有什麼用?」小箏搖頭:「凱凱,你要有良心,小達對你是沒話說的。還有希特勒,兩個人都花了很多心思在你身上,你知道嗎?」

「是,我瞭解。」

「還有,社長是社團的精神支柱。」小箏又說:「所以你不能再跟大家那麼嘻嘻哈哈的了,也不可以跟之前一樣沒事就打混摸魚。你是社長,就要有個社長的樣子。上次樂聲揚那種擺著不管的狀況可不能再次發生。」

「好啦,知道了。」

「記得跟大家保持點距離,尤其是小光,」她提醒:「不能讓別人覺得你們兩個特別好,讓他有特殊待遇。」

「他是實力好,沒有特殊待遇也有江湖地位。」

「實力再好都必須尊重組織,」小箏搖頭:「他實力好,不用你給特殊待遇,大家都會敬他三分;你們交情好,社長帶頭讓他三分;他個性很衝,誰都怕他三分。三分三分這樣九分啦,他一不是幹部二不負責任,結果幾乎跟你的份量差不多,對你的管理是有害的。」她頓了頓,又說:

「你看我就知道。我們這屆其實每個學姊都很厲害,但是整年下來還不都是學妹出鋒頭?我跟大家保持距離,事情通過阿珍來辦,因此才會有權威。對學妹也是,我鼓勵大家競爭,卻不偏袒任何一個學妹,她們覺得公平,才能服氣彼此。」

「我覺得妳其實有點偏袒巧怡。」

「行政上,的確,不過這跟她的表現無關。」小箏搖了搖頭:「演講社有很多組,每組都在競爭。巧怡內定當社長,跟大家也就區隔了出來。她的個性很倔強,卻因為跟每組都保持了距離,所以雖然特殊,卻不妨礙別人。你懂嗎?」

「所以妳是說,我必須要跟小光在社務上保持距離,讓他自己跟大家相處?」

「應該說,你不能跟他這麼連體嬰的,大家覺得你什麼事情都會問他,久而久之就會把他當成跳過你的工具。」

「小光不會讓別人利用的。」

「凱凱,不要這麼有把握。」小箏搖了搖頭:「這個學弟很自負,因此就有盲點。拉攏小光非常容易,只要拍他馬屁就好,心機重一點的人都看得出來。」她嘆了口氣:「別忘記你的副社長是阿丹不是小光,你不去控制小光的氣燄,那麼阿丹總有一天會翻臉。屆時你跟阿丹就會反目成仇了。」

「嗯,這也是。」我點點頭:「那妳呢,對於阿珍,沒有這樣的問題嗎?」

「當然有,女生之間只怕問題比男生更多。」小箏說:「不過我跟阿珍還有的其他問題,社務上的摩擦反而比較不明顯。」

「她會嫉妒妳,是不是?」

「是不是嫉妒我也不知道,說實話她又有什麼好嫉妒的呢?」小箏淡淡地說:「表面上我們佔盡了天下便宜,其實笑到最後的才是贏家。是不是?」

我不懂她的意思,愣了一愣,只聽她又道:

「很多事是講不清楚的。我要高三了,這些是是非非也該結束啦。我唯一在乎的只有你,其他的我都不想管。」

「是啊,我也覺得。」

「你看我,又開始跟你囉嗦啦。」她回過神來:「真是的,學姊毛病改不了。凱凱你很能幹,不用我來說這些。我只希望你記得一句話,將來不管發生什麼都別忘記。」

「妳說。」

「你對人很好,個性也單純,希望你不要失去這些特質。」她認認真真地說:「未來你要管社團,要帶學弟,也要處理很多以往沒有接觸過的事情。我知道你會加油,讓我叮嚀你一句,不要因為想解決事情,結果太賣弄小聰明,反而犧牲了你的特質。」

「妳是說選社長的事,是嗎?」

「那是一個例子,過去就算了。」她搖頭:「你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看不起王志強,加上想要偷懶而已,我不囉嗦你。不過從這件事也可以看到另一個你,那卻是我不喜歡的。」

「另一個我?」

「嗯。」她點點頭,遲疑半晌,一時沒有說下去。

「另一個我怎樣?」

「唉,我不知道該不該說,」她輕嘆一聲:「凱凱,你知道你很絕情嗎?」

「絕情?」我一呆:「對誰?阿強嗎?」

「其實對小達也是。」她點點頭:「我知道這種指控很嚴重,所以請你先聽完,省得誤會我的意思。」

「好,妳講。」

「平常你很溫和,」她續道:「對人客客氣氣,真心話真心說,願意為別人努力,這是大家都喜歡你的理由。可是,對於敵人,或者對你沒有興趣的人事物,你就會完全不管別人死活,愛怎樣就怎樣,絲毫不把別人的感受放在心上。」

「有嗎?」

「有啊,像這次社長選舉,你對王志強可以說是趕盡殺絕,完全不留餘地。」

「喂,我是針對他的詭計做出反擊耶,要是他不這麼做,我也想不出這種方法來啊。」

「他跟你不同。」小箏搖頭:「第一,他不是好人,你是,所以他可以你不行。第二,他這麼做是因為比不過你,那叫無可奈何,不使詭計不行;你明明可以光明正大打敗他,卻用這種手段,豈不是讓他覺得連詭計都比不過你嗎?」

「他的確比不過,這也是實力的一部分。」

「你有『實力』沒錯,問題是一定要這樣用嗎?」小箏毫不放鬆:「你的做法一點餘地都不留,他既不能參選又不能翻案,那種情緒是很痛苦的。你將計就計佈了局,讓他自己跳下去,難道不算暗算人家嗎?」她嘆道:「從這個角度來看,你比小光學弟還兇猛。起碼他好惡分明,跟掛了一個『內有惡犬』的牌子一樣,算是光明磊落,別人硬要踩進去只能說活該。你不一樣,挖陷阱給人家跳,這是主動傷害別人,不能算正當防衛。」

「嘿。」

「你看,你不認同了。」她似乎有點無計可施,卻又說:「更嚴重的是,你不只對討厭的人這樣,甚至對自己的親友也是如此,頂多只是方法不同,你不自覺罷了。」

「哪有?」

「像小達好了,你只記得勝選,卻忘了考慮他作為創社社長,最後一次社團課希望光榮退休的心情。那天我跟他打電話,他覺得非常遺憾,還說當天原本預期你會說點好聽的,把場面搞得溫馨一點。」小箏靜靜地說:「凱凱,你也參加過我的交接典禮啊,都沒有學到一點東西嗎?就算當天要跟阿強鬥,鬥贏之後也該對小達說點場面話吧?你自己想想,是不是沒有顧慮到他的感受呢?」

「我……」

「很多事情只要你覺得搞定了,你就會丟著不管,這就是我說的絕情。」小箏不讓我解釋:「你最在乎阿薇,那我就拿她來說好了。你答應幫她看家,結果只在自己有心理需求的時候才過去,並不是因為完成她的託付。要是被她知道了,你猜她會不會很傷心呢?對我也是,前兩天我們有點不愉快,所以你很小心。昨晚我們聊開了,今天你就開始寫天安門傳奇,一副已經把我搞定,不用擔心我的樣子。」

「呃,妳不是說這個段子很不錯嗎?」

「就成果展來說,的確。」她長歎一聲:「可是你幹嘛跟我討論呢?我會不明白你的心思嗎?」

「我才不是因為……」

「凱凱,別否認。」她打斷了我:「你一定覺得這件事光明正大,對我直說代表你沒有心虛。但是你卻沒有考慮到我的感受,沒有從我的角度來解讀這件事。你這麼聰明,只要多想一想,就知道根本不必跟我說。」她低下頭:「所以說你絕情。絕情並不表示你想傷害對方,只是說,你的感情是有限度的,一旦發生了更重要的事,你就停止付出關心了。這就叫做絕情。」

我沉默了。她把語氣放輕,牽起我的手說:

「凱凱,我承認這樣要求你很嚴格。只是,我是你的女朋友,你又是一個性格很好的人,提醒你這些是希望你注意,不要不小心傷害了我們的感情。你懂嗎?」

「我……好,我知道了。」

「唉,我表達得不好,你並不明白我的意思。」小箏默默想了半晌,搖搖頭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了。換成阿薇來說,她一定有辦法讓你瞭解,我承認她比我更知道該怎麼跟你溝通。」

「嘉嘉,妳別一直提她好不好?」

「好,我也不想提。」

小箏點點頭,靜下來不再說話。

就這麼聊著已然九點出頭,我心裡煩悶,心想也該回家了。小箏見我在看錶,起身表示她也想休息了。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跟著站起身來,對她說:

「好吧,那我就走了。晚上妳先睡,我晚一點再過來。」

「不用了,你好好休息吧。」她搖了搖頭:「我沒有不開心,別擔心。」

「妳不想我陪,我可想要妳陪。」

「我知道,」她淡淡地一笑:「我是說真的。明天你要跟小光學弟練新段子,不要來來去去把自己搞得那麼累。小男生青春期要睡夠,省得長不高。」

「嘿,這都是什麼理由啊?」我嘖地一聲:「那明天什麼時候見?」

「這週末就別見了吧,你好好練段子,不要到時候在台上忘詞了,影響形象。」她笑著說:「這陣子因為我的情緒,你的情緒也受到了一些影響。我跟你保證我很好,你自己加油。十號就要上台了,基隆女中要來,這個臉你丟不起。」說著又道:

「還有,週末我跟小達約好練段子。我可不像你這麼悠閒,我只有在學校的時間可以背段子,這樣很累的。」

「好吧,那我知道了。」我點點頭,又提醒了一句:「嘉嘉,我不喜歡我們有心事沒說開斷在這裡,如果妳還想說什麼……」

「我沒有。」她打斷我:「今天這些都是臨時想到才講的,只是聊聊天,跟我們的感情沒有關係,我沒有不開心。」

「真的嗎?」

「真的真的,傻凱凱。」她笑了起來,伸手抱起我:「你知道擔心我,那我就開心了。」

「我一向都知道啊。」

「是啊,你最關心我了。」

她笑著說,瞇起眼睛。陪著我換好衣服,走到門口穿鞋。

褲腳鞋子還是濕的,穿了半天才穿好。小箏把晾著的傘交給我,赤腳踏著一雙布鞋,陪我下了樓。兩人走到大門口,她站在裡頭沒有出去,對我揮手說:

「凱凱,拜拜了。」

「嗯。」我有點不捨,也覺得有很多話都還來不及說清楚:「妳早點睡,別太累了。」

「我不會。」

我望著她,知道此刻什麼也不能說,只得道:

「那就拜拜了,下禮拜見。」

「嗯,再見。」

她說,揮著柔軟的手。我嘆了口氣,撐起雨傘,轉身走進雨裡。

嘩啦嘩啦的雨聲打在傘面上,雨水從傘緣傾瀉,世界一片朦朧。綠燈亮了,我走過馬路,回頭她已關上門。黑暗的街景裡,再度只剩一片雨聲中的寂靜長廊。

六月三日。

大雨下了整夜,將近四點左右才停。五點天亮,太陽從遠方山脈昇起。又是新的一天,看樣子是個好天氣。

我在床上發了一陣子呆,難得這麼早起,乾脆出門好了。收好書包換制服,拎起摩托車鑰匙,一個人出了門。

薇的追風停在樓下,一陣子沒去騎它,座墊上佈了一層薄薄的灰。這幾天都下雨,雖然停在騎樓下並未淋雨,水花與灰塵還是把車子搞得髒兮兮的。想起小箏的話,我把車子牽到大樓車庫,拿起公用水管把汙漬沖乾淨,回家取抹布擦了半天,好不容易才讓車子看上去乾淨了些。

這麼一搞五點半了,我發動車子,在無人的馬路上來到中正紀念堂。

最近因為聲援天安門學運,中正紀念堂天天有活動。廣場上留著幾個尚未拆除的鷹架與舞台,不知道昨天這裡又在幹什麼。我掏出「天安門傳奇」,坐在大中至正門臺階上,一個人靜靜背著段子。直到六點半左右才離開,騎車來到館前路。

麥當勞開門了,我點好早餐走回座位。還沒坐下就發現馨馨,只見她剛剛走進麥當勞,正往我的位置上走去。

安靜了一個早上,忽然見到熟人有種熱鬧起來的感覺。我快步走去,大聲打招呼說:

「馨馨!」

「咦?你怎麼來啦?」她抬頭看見是我,當場笑了起來:「凱子,又有兩個禮拜沒見到你啦。」

「就是說啊,」我笑道:「上次跟妳在麵攤巧遇,這次又在麥當勞碰頭,我們兩個還真像捉迷藏呢。」說著把餐盤放下,就見桌上放著一碗外面攤販賣的粥。

我一怔,衝口問:

「妳常常來這裡吃早餐,是嗎?」

「嗯,呃,是啊。」她呆了呆,隨即笑道:「這陣子你不一定會過來,所以我也不會來,省得花冤枉錢。除非像今天到得早,我偶爾就會跑過來靜靜。反正早餐哪裡吃都一樣,不一定要到學校去吃。」

「麥當勞不是禁止外食嗎?」

「我還是會買杯飲料嘛。」她笑著說:「再說我這麼可愛,大概人家放我一馬吧。」

「妳常來嗎?」

「跟你說啦,偶爾。」她把視線偏到一邊,轉移話題問:「對了,今天怎麼有空來,學姊呢?」

「昨晚我跟她約好這兩天不見面,所以就一個人嘍。」

「她在忙什麼?」

「沒什麼,只是這幾天大家都太累了。」我搖了搖頭:「對了,妳那邊的進度怎麼樣,準備好了嗎?」

「差不多。」她點點頭:「這幾天跟宜津都有在練,她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藥,對我的態度突然好了很多。練習起來反而慢了一點。」

「哦,這話怎麼講?」

「開始聊天啦。」她笑道:「本來兩個人都板著臉,除了練習都不說別的話,效率當然比較好了。這幾天多聊幾句,進度竟然就慢下來了。」

「妳們之間怎麼了嗎?」

「沒有啊。」她搖頭:「我也覺得很奇怪,不過畢竟是好事。既然她的態度有改進,跟她聊聊也沒關係啊。」

「這當然是好事,我只是覺得很奇怪而已。」

「是啊,我也不懂。」馨馨聳聳肩,又笑道:「不過總比原來交情很好,之後莫名其妙翻臉來得強。倒是你自己怎樣,說唱藝術社新任社長,有沒有開始忙啦?」

「還不是一樣,有什麼好忙的?」我搖搖頭:「社團課已經停了,我這邊只有成果展的事。」

「聽說你們選舉很精采?」

「妳聽誰說的?」

「巧怡啊。」

「巧怡怎麼知道?」

「你笨死了,當然是小光說的嘛。」馨馨笑道:「對了,你不是要幫巧怡打聽小光的態度嗎,打聽了沒?他對巧怡到底打算怎樣啊?」

「呵呵,妳說這個,」我笑了起來:「簡單一句話,他真的喜歡巧怡。」

「哈哈,好極啦,」馨馨拍手叫好:「那我趕快去跟巧怡說。」

「等等,沒這麼簡單。」我連忙道:「小光那個人很臭屁,所以大概不會去跟巧怡表白。妳懂我的意思嗎?」

「懂懂懂,他臭屁不用你說,誰都知道。」馨馨笑咪咪地說:「小光拉不下臉去表白,所以要靠我們穿針引線。你放心吧,這種事我最會了,交給我辦一定成功。當時你跟學姊我也出過力,現在不是在一起了嗎?」

「呃,講到這個,妳當媒婆的做不做售後服務啊?」

「咦?你跟學姊有問題嗎?」

「嗯。」我點點頭:「最近姊姊的心情不好,我覺得不大放心。妳如果見到她,幫我瞭解一下原因。」

「跟薇姊姊有關嗎?」

「唉,怎麼說,總有關吧。」

「那我曉得了,有機會我問問看。」她點點頭。

我沒有繼續說話,心想馨馨真是善解人意,簡單幾句話也不用多解釋。嘆了口氣。

馨馨看著我,笑了起來。

「凱子,跟學姊相處不容易,是不是?」

「是啊。」我承認:「老實說我有點怕她,好的時候很好,一不講話就蠻恐怖的。」

「是你想太多了。」馨馨搖頭:「跟學姊認識幾個月了,她人很好的,看起來冷若冰霜,其實只是不擅表達心情而已。」說著嘻嘻一笑:「學姊當然沒有我這麼三八啦,不過她跟你很像,是個心腸很好的女孩子。你三生有幸追上她,應該每天都很開心才對。」

「我是開心啊,」我點點頭:「只是她不開心的話,我就會受到影響。」

「那也是應該的好不好?」

「也是。」

「所以說了,都是小事情,不要婆婆媽媽。」馨馨笑道:「你這個人愛給找自己麻煩,追不到傷腦筋,要追誰傷腦筋,追上了還是傷腦筋。你打算傷腦筋到什麼時候啊?」

「哼,直到妳少廢話幾句那天。」

「哈哈,那你慘了,沒有那一天。」她拍拍我的肩膀:「加油吧,學姊快高三了,要玩也只有這幾天。你們真的很笨耶,花時間心情不好,又不是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

「我就怕發生了什麼事,而我卻沒發現。」

「嗯,驚弓之鳥,畢竟受過教訓。」她嘻嘻一笑:「放心好了,學姊不是你之前的女朋友,不會那樣跑掉的。再說她跟我一樣窮,要跑也跑不遠。人家要高三啦,你乖乖每天來我們學校站崗,那她就跟被關在學校裡一樣。想想看你簡直是個獄卒,還有什麼好鬱卒的?哈哈,這樣講真好笑。」

「妳拜託一點好不好?」我不禁也笑了起來。

「好啦好啦,別講她了,我要聽小光的事。」

「他也沒說什麼啦,我都跟妳講了。」

「那之後你打算怎麼幫忙?」馨馨又問:「我看這兩個人一個臭屁,一個悶頭,不推一把一定沒下文。像小雪好了,阿丹追得那麼勤也不動如山。哪像你一追就到手,真是說唱藝術社之光,果然該當社長領導大家。」

「屁啦。」

「呀,別說粗話。」馨馨一笑:「怎樣,你要怎麼幫他們?」

「我看問題在巧怡,妳我分別跟她說說,創造點機會就是了。」

「一起說算啦。」馨馨搖搖頭:「我們方法不同,聯手出擊比較有勝算。不然這樣,下次練習留她吃飯,跟她勸喻一番。」

「什麼好花堪折直須折是吧?」

「就是這樣。」

「好,不過十號就表演了,大概沒有幾次練習機會。」我說:「還有,下次我應該也會找姊姊來,記得不要在她面前提這些事。」

「哦?為什麼?」

「不知道,我覺得怪怪的。」

「好,我見機行事。」馨馨點點頭:「凱子,你還真的很怕學姊哩。」

「嗯,怎麼說,我這叫尊重。」

「行,你慢慢尊重。」

她一笑,端起粥開始吃。

我看著她,心裡浮起一陣暖暖的感受。這幾天跟小箏的氣氛很詭異,加上社長選舉時的爾虞我詐,直到此刻才終於輕鬆下來。馨馨是個陽光女孩,只要跟她在一起,我就不由自主覺得很開心。這是跟其他人在一起,無論詩聖小光小箏,甚至跟薇都沒有的感受。

馨馨抬頭,望了我一眼:

「咦?怎麼不說話了?」

「沒有啊,沒事想說。」

「別悶了,超不像你的。」她嘻嘻一笑,放下湯匙:「凱子啊,我覺得你太會亂擔心了。昨天我找過學姊,她有跟你說嗎?」

「她說她來看過妳跟宜津的練習,」我點點頭:「原來是妳找她的。怎樣?」

「看,這就是學姊,」馨馨輕嘆一聲,笑道:「她不喜歡一次把話說完。昨天是我找她的,我想請她看看我們練的成果,順便觀察一下她的態度,看看能夠幫你們什麼忙。好啦,話到她的嘴裡,就變成她來看我跟宜津練習了,證明她早就看出我的目的,卻不打算跟你說。」

「妳為什麼要『看看能幫我們什麼忙』?」

「你們最近怪怪的嘛。」

「妳是怎麼發現的?」

「這還用得著『發現』嗎?」馨馨呵呵一笑:「上次在點心世界,早上在麵店,還有今天,只要提到她你就緊張兮兮的,我看誰都知道吧。我覺得你想太多了,你們之間沒有什麼大問題,她也沒有真的在介意薇姊姊,會這麼想是因為你心裡有鬼,一直往那個方向解讀。」

「我又沒這麼說。」

「是嗎?哈,那算我多心。」馨馨笑道:「那就是了,你們在一起才多久,有點溝通問題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昨天學姊跟我說了一點你選社長的事,我覺得她有點小題大作,不過那也不是問題,你有你的考量,她有什麼意見你參考一下就是了,不用當真。」

「她可是很當真的。」

「或許,不過那又如何呢?」馨馨搖頭:「我們沒辦法取悅每個人,最好也不要這麼做。學姊有學姊的人生觀,你有你的,你不必為了她改變自己。你們是在談戀愛,不是在辦社團,她用這件事情評價你並不公平,也沒什麼必要。」

「問題是,那就影響了我們的感情啦。」

「有影響嗎?」馨馨還是搖頭:「如果這麼容易就被影響,這種感情我看不要也罷。學姊不會的,她只是嚴肅一點而已,你看上次我們在成功因為一點小事被她唸成什麼樣子,結果她有真的不喜歡我們了嗎?這幾天你的『事蹟』大家都在傳,幾個六字頭學姊都知道了,結果小箏學姊照樣站出來幫你辯護。她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換成被批評的是她自己,我看她連理都懶得理,這就是愛你啊。」

「呃,妳說有人在批評我?」

「就一堆學姊嘛。」馨馨忙道:「其實都是借題發揮,你不要放在心上。小箏學姊那麼偏袒你,為了讓你出鋒頭,甚至把社團聯展這麼重要的事情都交給學妹處理,讓你指揮又讓你上台,很多學姊早就不滿在心裡了。問題是我們已經交接啦,這一屆又跟你很好,她們當然找到機會就會說兩句難聽的了,其實不是針對你。」

「她們都說我什麼?」

「就你很奸詐嘛,沒大沒小,不知道尊重學長,這類的。」馨馨笑了起來:「老實說我還覺得你很厲害呢。換成我是小箏學姊,就會跟她們說一些『我男朋友很強吧』『妳們都比不上吧』之類的話,把她們氣一氣,說不定你還會覺得很高興呢。」

「唉,壞事傳千里,我哪高興得起來啊?」

「不一定,每個人對事情的看法都不一樣。你希望大家都欣賞你,其實很沒有必要。」

「我沒有希望大家都欣賞我,只希望我喜歡的人不要討厭我就好。那我問妳,說了半天,妳對我選舉的方式有什麼意見?」

「我喔……」馨馨一呆,偏起頭想了半晌,笑道:「怎麼說呢,我沒想過耶。不過那是你的決定,我都支持。」

「嘿,這麼沒想法啊?」

「誰沒想法?我只是覺得你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所以不該多嘴。」馨馨瞪我一眼:「跟你說啦,八卦別人要客觀,我不會隨便把自己的立場加進去。過去你做什麼事情都有理由,這是經過驗證產生的信任,可不是盲目支持。竟然說人家沒想法,真是個沒良心的傢伙。」

「好好好,」我不禁感動,只得說:「妳對妳對,我沒良心。」

「是啊,你最沒良心了。有了女朋友就懶得理大家,真是媒人丟過牆。」她哼了哼,忍不住噗哧一聲:「媒人丟過牆,這種說法不知道是誰發明的,想想那種場面還真好笑。一把抓起媒人,就這麼哇一聲把人家丟過去,力氣倒不小,我看你大概做不到,所以也不用擔心啦。」

我嘆了口氣,跟著笑了起來。

 .

兩人吃到七點十五分,照例離開麥當勞,沿著重慶南路來到北一女門口。揮手道別,目送她過馬路,跟往常一樣,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一片綠海中。

回到學校,我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小光討論換段子的事。他一聽當場發作,也不去升旗了,一手奪過「天安門傳奇」,一手扯著我跑到忠孝樓頂樓。我心想這下子可麻煩了,想不到讀完段子後他反而笑了出來,「這個玩意兒還不賴啦」,他邊瞧邊點頭,「那就換吧」,當場針對段子內容開始發表意見。

跟小箏一樣,小光也覺得結尾處有點草率。我們找張佈滿灰塵的舊桌子坐下,邊對詞邊研究應該怎麼修改。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忙到第二節下課,小光拿起段子重頭讀了一遍,想想又修了一些小地方,這才算大功告成,跑福利社影印兩份,去訓導處拿了公假單,回到忠孝樓頂樓繼續練習。

回來時樓頂有人,七八個同學背對我們,圍成一圈似乎在哈草打屁。這裡本是「九大樂園」之一,有人哈草並不希奇。剛想換個地方,突然同時被人叫住。

「董子凱、紀衡光,」對方喊道:「怎麼剛來就要走啊?」

我倆轉頭一看,赫然竟是胡財貴。我心中一動,暗想昨天蹺課,還來不及跟小光提關公的事,就聽小光漫不在乎地笑了起來:

「原來是你啊,我當是誰呢。聽說你落選啦?」

「是啊,那個陳天義出賤招。」胡財貴臉上肌肉抽動,拿菸吸了一口,對我說:「凱子,代聯會要開始準備了,你們說唱藝術社站哪邊決定了沒?」

「那要看你答應不答應我的條件啦。」

我笑道,關公應該已經轉達過我的意思了。只見他當場搖頭,正色說:

「關公說了,樂聲揚我可以考慮,司儀什麼的也沒問題。你要演講比賽代表權,這件事是陳天義的權限,我不來作梗也就是了。不過就算是演辯社社員,也要經過內部比賽之後才能取得代表權,你要是輸了誰都幫不上忙,那也不是我答應不答應可以解決的。」

「賴得倒是乾淨。」我哈哈一笑:「你們內部比賽愛搞暗盤,這種承諾跟放屁一樣。再說我要的可不只這樣。」

「我知道。」他點點頭:「你們社團很小,一席幹部未免太多,這點我不能同意。」

「好吧,不同意拉倒,那我就支持阿義去了。」

「隨便你,只要你想清楚就好。」

「你們等等,」小光忍不住插話進來,左右看看我們,問我說:「你們在說什麼啊?」

「小事,哈哈,小事。」我笑了起來,解釋道:「簡單說就是代聯會主席選舉。人家胡財貴要跟陳天義爭提名,前天找關公跟我拉票。我開條件說要一席代聯會幹部,現在人家拒絕了,我們只好支持阿義去啦。」

「哦,關公找你拉票?」小光一怔,眼珠子直轉,瞬間恍然大悟,轉頭對胡財貴說:「喂,搞了半天原來關公是你的人喔?我還以為他是『現任社長』的好副手呢。這麼大的祕密不值一席代聯會幹部嗎?」

我心裡暗暗佩服,小光的反應真快。只見阿貴皺眉道:

「那是關公的選擇,不是我派他去臥底的。」

「嗯,一將功成萬骨枯,你倒是個真正的領導人,說不定真的合適當代聯會主席。」小光譏笑:「用完就丟,馬上否認,這種本事我們沒有,不曉得關公聽了會怎麼想。」

「你去跟他說啊。」胡財貴嘿嘿冷笑:「我怕你嗎?」

「當然不怕,我們社團這麼小,被你瞧不起很有道理。」小光也冷笑:「你是手下敗將,又打不過陳天義,我不跟你一般見識。演辯社瞎了眼派你出馬,我們反正支持我們的糾察隊。凱子跟你哈啦你還當真,告訴你吧,說唱藝術社講的都是笑話,誰想去淌你代聯會的渾水呢?」

阿貴哼了哼沒接口。小光拉起我的手臂:

「咱們走,這傢伙給臉不要臉,我們找別人要幹部去。」

說著不由分說轉身就走。我心想小光決斷得倒是挺快,尾隨他下了樓。正打算找個沒人的地方繼續討論,就見他一馬當先,走得毫不遲疑。

「喂喂喂,你要去哪裡啊?」

「教官室。」

小光一笑,加快腳步往訓導處前行。

我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瞧他胸有成竹的樣子,當場也不多問。就這麼來到訓導處門口,小光清脆喊了聲「報告」,大剌剌往齊教官走去。

上課鐘已響,教官眉頭一皺,開口問:

「你們怎麼在這邊,不是上課了嗎?」

「我們有公假,報告一件事就走。」小光笑嘻嘻地說:「一一九班胡財貴跟一掛亂七八糟的人在忠孝樓樓頂哈草,現在應該還在,教官要不要去看看啊?」

教官一怔,跟一一九班洪教官對看一眼。洪教官面露慍色,起身走出訓導處。

小光正要離開,教官開了口。

「你們怎麼知道胡財貴在忠孝樓樓頂?」

「我們在那裡練段子啊。」小光不慌不忙地說。

「沒有順便哈一管嗎?」

「有的話待會兒胡財貴還不擺道嗎?」小光笑道。

「好吧,算你有理。」教官轉頭,對我伸手:「喂,拿出來。」

「拿什麼出來?」我一怔。

「你的七星。」

「呃,我沒帶。」

「少來,上衣口袋。」教官伸出了手:「夏季制服,根本藏不住啦。沒抓到在抽我不計較,不過沒收是免不了的。拿來。」

「好啦好啦,真是的。」我哼了哼,把菸交出去。教官接過丟進抽屜,似乎覺得很有趣:「六三禁菸節,你們兩個搞什麼做賊喊抓賊?自己又蹺課又抽菸,還好意思出賣朋友。」

「胡財貴不是我們朋友。」我說。

「對啦,演辯社的嘛。」教官嘿嘿一笑:「人家都輸了,對你們還有什麼傷害呢?」

「他要選代聯會主席啊,選上了我們還有救嗎?」小光接口:「擺他道是我的主意,跟凱子沒關。」

「你少來了,兩個狼狽為奸,還要彼此遮掩嗎?」教官笑道:「這招真狠,公報私仇,可惜洪教官不會真的記他過。人家的紀錄沒有影響,還是可以參選。怎樣,失望吧?」

「教官放心,」小光奸計被識破,表情卻毫無變化:「我們再接再厲。堅定信心,邁向成功。」

「是嗎?那你加油吧,這樣我們的工作也會輕鬆一點。」齊教官笑道,對我說:「你也一樣,好不容易耍詭計當上社長了,以後要好好幹,不要把社團搞砸了。」

「呃,知道啦。」我說,轉頭看了賴小姐一眼。

「她可沒擺你道,別冤枉好人。」教官對我使個眼色,壓低聲音說:「你這招出了名,是主任告訴我的。大家都覺得你跟胡財貴這掛人也差不多,逼得我還要幫你說好話。」

「呃。」

「年輕人,偶爾出點壞主意不要緊,不過不能老是這麼幹。」教官嘆了口氣:「董子凱,你本質不錯,還是那句老話,不要介入代聯會選舉,省得被那些人帶壞了。」

「我不介入,別人也想拉我介入。」

「我懂,你是社長,那叫無可奈何。」教官點點頭:「那你照這個原則做。跟說唱藝術社有直接關係的事,你盡管做不妨;超過這個範圍就不要參加了。這樣行了嗎?」

「是,知道了。」

「那好吧,有公假就快去練習。」他恢復了音量:「六月十號要辦成果展是不是?你們兩個少蹺課,明年還是一條槓就糗了。」

「知道了。」

「謝謝教官。」

我跟小光各自開口,相視一笑,離開訓導處。

之後我們跑去體育館,在樓上看臺找了個沒人的角落繼續練習「天安門傳奇」。禮拜六沒有體育課,體育館裡空空蕩蕩只有我們的聲音。

練著練著,忽然想起薇離開前拉我去北一女體育館的事,瞬間有點分心,小光停了下來,問我說:

「凱子,有件事問你。」

「嗯?」

「你寫這個段子,跟麥當勞那個有關嗎?」

「呃,總有一點吧。」

「我就知道。」他笑道:「你還真是個多情種子。成果展你馬子要來,聽到這段搞不好會想東想西。」

「來不及了,」我說:「她已經知道啦,昨天還幫我修了一些內容。」

「你敢讓她知道喔?」

「先知道比晚知道好。」

「嘿,真是藝高人膽大。她沒生氣吧?」

「生氣是沒有,不過有點不舒服。」

「那是一定的吧?」

「所以說來不及啦。」

「你這傢伙,」小光搖了搖頭:「看起來挺聰明的,怎麼老是搞一些糊塗事呢?」

「我一點都沒有多聰明。」

「哈哈,別客氣,我的朋友可沒有笨蛋。」小光笑道:「這樣吧,我跟你說,如果到時候你想改回『繞口令』,只要在事前通知一聲,我都可以配合你。怎樣?」

「不用了,」我搖了搖頭:「要是有傷害,那也已經造成了。不過謝了。」

「好,反正你自己決定。」

「知道了。」

「對了,你今天看報沒?」

「還沒,怎樣了?」

「聽說氣氛很緊張。」

「天安門啊?」

「是啊,」小光點點頭:「已經有一些零星衝突了。解放軍正在北京城內移動,看樣子要清場了。」

「喔。」

「你不擔心嗎?」

「擔心啊。」

「那你就一個『喔』啊?」

「不然呢,我能幹什麼?上次你說得很對,薇很聰明,只能希望她別做蠢事了。」

「她是很聰明,不過人在這樣的氣氛下很難說。」小光想了想:「這陣子我天天看對面的消息,常常在想假如我在那邊,搞不好也會參加學運。」

「為什麼?」

「說不上來,只是覺得很感動。」

「爭民主?」

「爭什麼不重要,我說的是那種氣氛。」

「是啦。」我稍一遲疑,想起之前的介壽路:「問題是,你怎麼知道自己在抗議的事情到底是對是錯呢?一堆人總會有點氣氛,說不定根本是有人在後頭發動的,我們只是被利用的棋子而已。」

「哦?你怎麼會這麼想?」

「人民日報社論說了,這是『一小撮有心人士陰謀發動的反革命暴亂』。」

「那種官樣文章你也信?」

「我不信,不過要說完全沒有後援,我更不信。」

「麥當勞那個說的,是不是?」

「呃,對啦。」

「我就知道事情沒那麼單純。」小光追問:「她是去做後勤工作的,是不是?」

「不是。」我搖搖頭:「跟學運無關,但我不能告訴你。」

「沒關係,我也不想知道。」小光歎道:「凱子啊,你選程嘉箏是對的。麥當勞那個的人生跟你差別太大,真要跟她在一起,未來讓你擔心的事還多著呢,只怕沒好日子過。」

我一怔,沒有接口。

「反正我們什麼都不能做,你就別瞎擔心了。」小光又道:「她會回來的,你該擔心的是回來之後怎麼辦,不是她回不回得來。」

「你指的是小箏會介意?」

「換成我就會。」

「那就走一步算一步吧。」

「看吧,」小光笑道:「我就說女人麻煩,你等一下會找她吧?」

「不會,她說今天要找小達練段子。」

「老情人聚會,你不吃醋?」

「小達算不上老情人。」我想起那天晚上的冰店:「再說啦,跟老情人聚會又怎樣,我無所謂。」

小光聞言一怔,沉默半晌,突然問道:

「凱子,我覺得你其實並不怎麼愛程嘉箏耶。」

「啊?為什麼這樣說?」

「我不知道,只是覺得。」他聳聳肩:「真的愛她,你應該對她很有佔有慾吧?我發現你對她之前的事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跟她在一起又天天想別人,這算愛得很深嗎?」他頓了頓:「我沒你有經驗,不過喜歡別人也不是第一次了。會嫉妒才是正常的,你看起來太輕鬆了,不像是真的有多愛她。」

「我不跟你抬槓,不過你說得不對。」

「你確定就好。」他說:「或許你這個人比較不同吧,我不知道。還是勸你一句,真的在乎人家,就要表現出來,別放在心裡不說。」

「你說小箏還是薇?」

「都是。」

「好,那我知道了。」

「別再聊這個啦。」小光微微一笑:「難得今天不用陪她,中午我們去吃個飯,下午找個地方繼續練習。這禮拜多練練,下禮拜就輕鬆了。」

「好,就這麼辦。」

我點點頭。看看錶差三分鐘就放學,當下收好段子,離開體育館。

放學了。我牽了車,跟小光一起去了「水鯤」。兩人在裡頭吃蒸魚喝latté,邊聊天邊練段子搞了一個下午。午後開始下雨,將近五點雨才停。小光累了決定回家,走之前還偷偷付了帳。

之後我也離開水鯤,走到騎樓打算牽車,看了看車水馬龍的信義路,決定不要急著回家。於是車也不拿了,過馬路走進中正紀念堂。

太陽剛下山,天還沒有完全暗去。夏令時間降旗是六點十分,旗桿上空空蕩蕩沒有國旗。廣場上有一群正在發動募款支持天安門學運的人,大概覺得高中生沒錢吧,見我經過也沒跑來募捐。四周開了燈,暮色中的廣場既熱鬧又冷清。

踏著積水,我沿臺階走上紀念堂頂層,望著黃昏時的廣場發呆。天快黑了,景色一片昏暗,遠方天空掛著幾絲血紅殘霞,彷彿預兆著什麼,透著幾許不安的氣氛。

此處地勢較高,迎面吹著呼呼的風,雨後的空氣透著涼。兩廳院有節目,沿著飛簷亮著探照燈,彼此映射間,積水的廣場彷似一片氤蘊。

忽然想起去年的「海祭」,廣場若是海面,那麼探照燈照射下有沒有巡邏艇、警犬或鯊魚群呢?那些正為學運募款的人,又是不是詩裡泅海偷渡,投奔自由的義士呢?

薇,望著平日覺得浪漫,今天卻一片肅殺的廣場,我不禁問,妳到底在哪裡呢?

拿出隨身聽,把開關切換到廣播模式,我搜尋著每一個正在播放新聞的電台。中廣、警廣,沒隔幾分鐘就是天安門的消息。今天凌晨「工自聯」「高自聯」發表緊急呼籲,戒嚴部隊開始大批進城,有的穿軍服,有的穿便服,以軍車、民用車輛或列隊跑步方式前進,兵分多路朝廣場進發。緊張勢態突然升高,學生市民全體動員,在各大路口設置路障,試圖攔阻軍隊進城。

拂曉前後,軍車被民眾擋下,近千名士兵遭市民圍困。北京城內群情激動,紛紛包圍進城部隊,責備他們不該與人民為敵。亂象開始產生,有的軍車被佔領,軍用物資遭搶奪,甚至還有士兵被綁架或打傷。

下午一點,群眾攔下一輛載滿實彈的軍用卡車,幾千名群眾包圍軍車,比著勝利手勢展示車上的機槍與彈藥。公安武警與戒嚴部隊結成人牆逐步推進,卻無法奪回該輛軍車,只得開始施放催淚瓦斯,強行驅散群眾。

下午五點,「工自聯」向市民分發菜刀、鐵棍、鐵鍊子與帶尖的竹竿,號稱「自衛武器」,糾集數千人跟部隊發生衝突。下班時間人潮湧出,北京城裡風聲鶴唳,人人預感即將發生大事,心照不宣地走在外頭觀察事態變化。

傍晚六點半,戒嚴部隊發出「緊急通告」,要全體市民「提高警惕」,請大家留在家裡不要上街,更不要去天安門廣場「以保障你們的生命安全」。廣場上學生廣播呼籲市民支援,長安大街人山人海,車輛無法通行,軍隊整裝待發。天安門上空出現偵查直升機,消息傳回廣場表示「部隊已經往這裡開拔來了」。

要動手了,我心想,不用身處北京城,光在中正紀念堂聽廣播,從記者語氣就知道那邊已然情勢危急。

不禁回頭望了一眼紀念堂。高大的銅門緊閉,蔣公銅像深鎖銅門之後。像是對一切已無能為力,只能閉上眼睛。

薇在哪裡呢?是躲在旅館或國際學舍裡觀察狀況,還是正在街上冷眼旁觀呢?她會不會已經避難城外,還是熱血沸騰地,跟著那群命運早已判定的學生,在風暴核心中「和平靜坐」呢?

我不知道,也沒辦法知道。只能這樣望著遠方,看著廣場上刺眼的探照燈。

九點前後我打了一通電話回家。大家都還沒睡,坐在電視機前看著新聞報導。我藉口要去小光家,表示今晚不回去。回到水鯤牽了車,騎到薇家。

一個禮拜沒來,家裡空氣十分沉悶。打開窗戶透氣,我去廚房煮了一盤餃子,坐在客廳繼續看新聞。轉播畫面震撼力遠勝廣播,昏暗不清的市街上萬頭鑽動,人群往來集結,像是大戰在即,只待今夜揭曉勝負。

怎麼會搞成這樣呢,我不禁想,明明是個和平活動,訴求的不也「只」是自由民主嗎?電視中的場面像極了電影裡的革命前夕,在激情的狂潮之下,每個人皆已迷失。

薇呢?她是否迷失了呢?

換成平常的她,絕對不會。此刻她應該默默站在一旁,悲傷地望著事態失控。然而,人的情緒是很難說的,她會不會受到環境影響,投入這場必死無疑的對抗,是我完全無法猜測的。

我只知道她答應過我會回來。我還在這裡,就像小箏所說,無論再怎麼熱血,她都會回來的。

十點整,戒嚴部隊命令下達,各部隊強行進入市區。市民學生開始阻攔,武裝部隊與手持原始武器的群眾展開混戰。

十點半,傷亡開始。木樨地附近陸續撤下許多身受槍傷的群眾,救護車往來穿梭,連鳴笛都來不及。

大街上一片黑暗,軍車、公車傾覆燃燒,畫面裡槍聲四起。民眾有的逃、有的拿石塊木棍抵抗,遠方響著恍若繁星的槍燄火光。

十一點半,第一輛軍車進入天安門廣場,群眾用護欄拚死擋住,往軍車投擲汽油彈與燃燒的棉被。軍車加足馬力輾過障礙,衝入廣場中心。

六月四日,凌晨一點半。戒嚴部隊發出「緊急通告」,聲稱「首都今晚發生了嚴重的反革命暴亂。暴徒們猖狂襲擊解放軍指戰員,搶軍火,燒軍車,設路障,綁架解放軍官兵,妄圖顛覆中華人民共和國,推翻社會主義制度。人民解放軍多日來保持了高度克制,現在必須堅決反擊反革命暴亂……」

正式宣戰了。

「……凡在天安門廣場的公民與學生,應立即離開,以保證戒嚴部隊執行任務。凡不聽勸告的,將無法保證其安全,一切後果完全由自己負責。」

薇會聽勸告的,我又想,她不是笨蛋,都講成這樣了,她一定會聽的。

或許共產黨「信用」不錯,通告發出後,半小時內廣場人潮紛紛散去。兩點左右,前後延續五十天整的學運,曾經高達百萬人聚集的廣場,當場人去樓空,只剩寥寥數千人。

廣場上一片昏暗,不肯散去的學生像是風中殘燭,默默等待最後時刻來臨。

軍隊逐步逼近,槍聲漸次清晰。「工自聯」等單位開始撤離,戒嚴部隊封鎖廣場四周。一直在廣場上帶領絕食的侯德建與劉曉波等人勸學生離去,主動與戒嚴部隊談判,希望能和平撤離所有學生,請軍隊「千萬不要開槍」。

四點整,廣場燈光突然熄滅。戒嚴部隊發佈「清場通知」,表示將要「採取一切手段予以強行處理」。不願撤離的學生點起篝火,攜手高唱「國際歌」。廣場籠罩在黑暗裡,戒嚴部隊南北推進,開槍打壞「高自聯」各項設備。

四點半,廣場上驀然開燈。一隊隊整整齊齊的,子彈上膛的士兵霎時現身,緩步壓迫學生一點點撤離。坦克與裝甲車一字排開,在碎裂與撞擊聲中輾垮了廣場北端象徵學運精神的「民主女神」像。畫面上白色石膏龐然巨物轟然倒下,所有帳篷、物資都被無情壓毀。

五點前後,數千學生手牽手逐步退去,走到「人民英雄紀念碑」時亂了起來,部隊緊逼群眾,手持棍棒將學生驅趕至已被封鎖的鐵絲網陣地裡。學生邊走邊喊「打倒法西斯」「血腥鎮壓」口號,軍隊則對空鳴槍,整齊回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攝影機搖晃不止,廣場到處火光。尖叫聲、吶喊聲與槍聲混雜在一起;分割畫面上是北京不斷傳出的死傷報導,鮮血繃帶在頭顱肢體上染著淒厲的顏色。

人們死了傷了,矛盾消息到處充斥,千年古都再現歷史課本裡暴亂的場景,透過二十世紀的尖端科技,展現在世界面前。

六月四日凌晨,在一片混亂下,延續七週,波瀾壯闊的北京民主運動,終於在血泊裡告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