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九三九

這是個惶急的一天,發生了這麼多荒謬的事,此刻的我,已經不知道什麼是真的了。

九月三日。傍晚七點整。

「南美咖啡」位於西門町,是間小小的,滿是菸味與咖啡味的咖啡店。櫥窗擺滿器具,環境擁擠老舊;跟一般咖啡店不同,裡頭多半是上了年紀的老頭,有的一身舊式西裝人模人樣,有的衣衫襤褸手戴金錶,真不知道這些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這裡是我跟詩聖建立交情之處。老闆跟詩聖很熟,聽說民國四十幾年就開店了,至今還是國內數一數二的咖啡豆批發商。或許過去很風光也未可知,如今卻給人一種破破舊舊的感覺。

老闆挺和善的,往來顧客都像熟人;咖啡端上來先收錢,水杯看模樣有資格捐給故宮當館藏。這是個奇特的地方,以氣氛而論實在不是個讓人流連忘返的所在。

坐在南美咖啡一角,我喝著曼特寧,看了看錶。

「九三九」即將開始。九點至午夜,地點在立體停車場對面的漢堡王。

講起西門町漢堡王,那個場地實在讓人心動。一整棟長形建築位在性病防治所隔壁,正對馬路的區塊是一座挑高打通、拱型透天、玻璃外牆的表演區。舞台本身在二樓,三樓屋頂佈滿舞台燈與音響設備;除了一樓是點餐區,無論坐在二樓三樓都可以清楚望見那座恍如懸空的舞台。

舞台背對馬路,整面都是玻璃,從外頭就能看到裡頭的表演。上學期開幕時跟阿丹來過一次,兩人打聽過「行情」。漢堡王很夠意思,只要能帶五十個觀眾前來消費,或者滿足最低消費七千元就能免費使用,若想包場則須支付兩萬元。不過這兩萬元既包餐又包飲料,帶酒也不用開瓶費,頂多是時間較短,只有上午十點到下午兩點、下午兩點到六點,或者六點到十點等時段可供選擇。

這次「九三九」就在這裡舉辦,主辦單位很有辦法,場地從六點開始包,延長到午夜才結束。進出有管制,只有持邀請卡的人才能一窺究竟。不過啦,既然是透明舞台,沒有邀請卡的人也能從外面看就是了。

六點左右我就到了,把機車停在峨嵋街的立體停車場,走到停車場三樓觀察了一下。這個地點很不錯,漢堡王內部看得一清二楚,加上停車場沒什麼照明,對面反而瞧不見我。時間還早,現在進去沒什麼意思,於是又走出來,跑到附近的南美咖啡等待。

我是來找小箏的,對這種所謂「風雲人物大會師」的活動沒有絲毫興趣。我不想遇到熟人,所以選了這裡,畢竟南美咖啡都是老頭,學生不會過來。

才這麼想,門口就出現了兩個「一般學生」。建中小李,以及他的馬子,北一女班聯會的楊淑芬。

唉,我暗暗嘆氣,越不想露面越遇到熟人,不但認識小箏,還是楊淑芬這種八婆。正打算裝沒瞧見,小李已然發現我,熱情地快步走來。

「嗨!凱子,你怎麼在這裡?」

「呃,小李。」我呆了呆:「嗨,楊淑芬。」

「你果然來了,」楊淑芬笑咪咪地說:「我就說嘛,成功還沒幾個有名的角色,你怎麼可能不來呢?」

「是啦是啦,凱子嘛,」小李搔搔頭,解釋道:「阿誠說你不來,我還失望了一下,想不到你終究出現了。小箏呢,怎麼沒看到人?」

「她沒來。」

「咦?學姊不來喔?」楊淑芬插口,老氣橫秋地說:「董子凱你懂不懂規矩啊?九三九是個攜伴參加的活動耶,單身菜鳥怎麼能來丟人現眼呢?」

我嘖了一聲,懶得跟她廢話。轉頭問小李:

「你怎樣,手指好點了沒?」

「唉,好是好多了,就是不能彈琴,」他嘆了口氣:「這也多虧了你,醫生說骨頭裂得很嚴重,再晚一點送醫大概就不行了。上次沒機會跟你道謝,改天請你喝一杯。」

「謝了,我不喝酒。」我微笑著說:「這樣吧,你考完聯考幫我補習數學好了,我不付家教費,你得保證我的聯考成績。」

「呃,那我把手指砍了還你算啦。」他哈哈大笑:「本人的數學分數跟手指數目差不多,再說現在還有一根不能動,又減少了百分之十。你看,這就是我所有的數學能力啦。」說著搖搖頭:「你要我幫忙物理化學都沒問題,講到數學啊,我請阿誠代班好了。」

「喂,你建中的耶。我第一類組可用不到物理化學。」我笑了起來:「這麼說來,阿誠的數學不錯嘍?」

「嗯,吉他有幾根弦他算得出來,斷掉兩根剩四根,人家心算的本事比我強得多。」小李一笑:「反正還是那句話,謝了,以後有什麼幫得上忙的就跟我說,只要辦得到都是一句話。數學屬於辦不到的那一類,這跟義氣無關。」

「哈哈,瞭解瞭解。」

我笑道。正想找個藉口結束這段對話,就見楊淑芬大剌剌拉椅子坐下。開口道:

「董子凱,聽說你跟儀隊的梁文渝很熟,對不對?」

媽的,妳是小報記者啊,我搖頭:

「沒啊,我跟她不熟。」

「不熟還請人家幫你簽邀請函?」她嘿嘿一笑:「你喔,還真是個大花痴。怎樣,覺得儀隊明日之星不錯是吧?怎麼今天也不帶來?」

「我的確不熟,不信算了。」

我哼了哼,她又問:

「喂,你是怎麼認識她的啊?」

「嘖,問這麼多。」我不耐煩了:「街上遇到的,我覺得人家長得正就去搭訕。」

「人家有男朋友喔!」

「我發現了,還真可惜。」

「可惜是應該的,」她得意洋洋地笑著:「別看儀隊人多,真的漂亮的也沒幾個,個個都是各校菁英的夢中情人。你都有程嘉箏學姊了還不知足,成功呆是這麼當的嗎?」

「您老教訓得是。」

「妳喔,夠了吧,」小李看出我十分厭煩,跳出來打圓場:「人家凱子對小箏多好啊,少在這裡講一堆有的沒的。這可是我的恩人,妳少跟他五四三。」

「哈哈,我這叫善意提醒。」

楊淑芬笑道,轉移話題講了一堆關於九三九的事,算是避過了尷尬場面。

挺會見風轉舵的,我心想,幸好小李制得住她,否則這個死八婆還不知道要白目到什麼時候。只聽她講了好多事,聽來句句內幕,只是我不想跟她扯,也就隨便聽聽,一句話也不接。

就這麼混了半個小時,兩人收拾東西打算離開。我本來想說一聲「別跟別人說見到我」什麼的,轉念一想跟楊淑芬講這種話保證適得其反。小李客氣幾句,拉著馬子離開南美咖啡,走前特別跟老闆講了幾句話,似乎也跟這位和藹可親的老闆很熟。

快八點了,我想起自己還沒「化妝」,決定先去一下萬年,買個眼鏡帽子之類的東西擋一擋。走到門口正要離開,老闆叫住了我:

「同學,等等。」

我一怔,停了下來。

「這是你的錢,今天咖啡我請客。」老闆笑咪咪地拿了一張壹佰元鈔票給我:「之前不知道你是柯秉楠的朋友,剛剛那位說了,下次來先講一聲,咖啡算我的。」

「哦?」我呆了呆:「那就謝謝啦。」

我連忙客氣幾句,不明就裡地,離開了都是老頭的南美咖啡。

走在往萬年的霓虹燈裡,路上到處都是人。禮拜天晚上西門町很熱鬧,人人奇裝異服,古怪裝扮隨處可見,成雙成對走在歡樂的氣氛中。

走進萬年,我找了一遍正確的電扶梯方向。萬年大樓很奇怪,上下各有一座電扶梯,誰上誰下總是沒個準兒。今天這座上樓,改天又變成下樓的了,頗有一種看心情隨便開的感覺。

上到四樓,走進新知坊隔壁的一間小店。「新知坊」是一間老二常來的漫畫店,聽說還在美國在台協會旁邊開了分店;隔壁是一間專賣舶來品的精品屋,裡頭太陽眼鏡、圍巾髮飾、袖扣頂帶夾,直到打火機菸灰缸無所不賣。東西各具特色,還有一些別處找不到的,極具設計感的小玩具。

我很喜歡這間店,沒事逛西門町都會進來看看。問題是東西不便宜,多半也只能看看而已。

來到擺滿太陽眼鏡的玻璃櫃前,老闆娘迎上前來,笑容可掬地問:

「同學啊,想買什麼樣的眼鏡呢?」

「嗯,我想找副顏色特別一點的,」我點點頭:「鏡片不要太大,晚上也可以戴的那種。」

「喔,有。」她說,推開小片玻璃門,拿出一副眼鏡交給我。

這是一副橘色鏡片,金屬鏡架的眼鏡。鏡片果然不大,外部完全沒有邊框,只用幾根螺絲把鏡片鎖在鏡架上。細細的鏡架鍍了一層霧面銀漆,尾端像運動眼鏡一樣沒有鉤子,包覆著透明塑膠材質的防滑墊。

「橘色的喔?」

「是啊,」她說:「你試戴看看,應該很合適你的臉型。」

我依言戴了起來,眼前一片橘色。說也奇怪,明明是太陽眼鏡,戴上去反而覺得四周景物變清楚了。我照照鏡子,老闆娘眼光不凡,這副眼鏡非常適合我,無論外型、舒適度到與眼睛的距離無一不合,簡直像是為我設計的一般。

就是橘色有點怪,我拿下眼鏡,問老闆娘說:

「橘色的鏡片,在陽光下的效果怎麼樣啊?」

「非常好,」她忙道:「其實這不是橘色,應該說是黃色的。你大概不知道吧,這種顏色可以吸收最多紫外線,最大特色就是可以讓東西變得更清楚。你看看,是不是這樣啊?」

「的確。」我點點頭,心裡嘖嘖稱奇。

「陽光下的效果你放心,保證比一般深色的眼鏡更好。」

「好,那就這副了。多少錢?」

「這副比較貴,我幫你看看。」

她接過眼鏡,看看吊牌價格是兩千八。我心疼了一下,這副眼鏡真貴,超過新隨身聽的一半價格。左右考量之後決定買下來,掏皮夾付了錢,老闆娘幫我仔細清潔鏡片,又拿出一個漂亮的眼鏡盒,放入拭鏡布說:

「你要直接戴嗎?」

「嗯,好啊。」

我把眼鏡戴上,也不要紙袋包裝,拎著眼鏡盒離開。

走出萬年,外頭更熱鬧了。透過眼鏡世界一片澄黃,霓虹燈也變得比較不那麼刺眼。這副眼鏡果然可以晚上戴,看看錶已然八點半,過了馬路,沿立體停車場往漢堡王方向前行。

立體停車場旁停著一輛捐血車,外頭攤位坐著拉人捐血的義工。捐血車上頭掛著「庫存血量四到七日」的黃色警示牌,我剛經過就被叫了下來。一個大媽也似的人堵著路,殷勤地說:

「年輕人啊,捐個血吧?助人又健康,捐血一袋救人一命喔。」

「呃。」

我考慮半晌,聽說捐血後會有點頭暈,今天似乎不大適合,正打算找句好聽的話婉拒,忽然之間,見到一個坐在一旁、正在填寫表格的人。

是梁文渝。

我一怔,她也見到了我,開心地打起了招呼:「呀,凱子,你也來捐血啊?」說著放下筆站起身來:「你的眼鏡好好看,橘色的真特別。」當場熱絡挽起我的手,不由分說拉我坐下。

這麼一來不捐也不行了。大媽高興地拿了表格給我,我對她點點頭,問梁文渝說:

「妳怎麼會在這邊啊?」

「喔,我來參加一個活動,等一下在漢堡王。」

「九三九喔?」

「咦?原來你也知道。」她微笑著說,好像我知道是件十分稀奇的事一般:「我沒邀請卡,今天是一個班聯會學姊約我來的。她說等一下試試看幫我要一張,要是沒有的話可就白跑一趟啦。」

「妳說楊淑芬啊?」

「咦?嗯,不是。」她搖了搖頭:「對耶,你認識淑芬,你的交遊真廣闊。她跟我們同屆啊,我說的學姊是去年班聯會的公關學姊,現在已經卸任了。」

「張子藝喔?」

「咦?你還真認識耶。」

「只見過一次面,就上次六七晚會的時候。」我搖搖頭,又問:「所以她也沒邀請卡?」

「是啊,她也沒有。聽說這次的邀請卡發得很少,通通被現任班聯會壟斷啦。」她嘆了口氣,又問道:「對了,你還沒跟我說呢,怎麼想到要來捐血啊?」

「呃,捐血一袋救人一命嘛。」我連忙唬爛:「其實我也要去九三九,只是時間還沒到,所以先過來捐個血。」

「真的嗎?你有邀請卡喔?」

「有啊,我有兩張。」我點點頭,遲疑片刻:「有一張沒人用,妳要的話給妳好了。」

「啊,這怎麼好意思?」她用雙手捂起嘴,一副驚喜模樣:「凱子啊,這很值錢呢,你沒有其他朋友要去嗎?」

「唉,沒有,妳拿去沒關係。」

我嘆了口氣,掏出邀請卡,想了想把兩張都交給她:「這樣吧,通通給妳,妳去拿給子藝學姊好了。」

「咦?你不是也要去嗎?」

「沒關係,我其實不想去。」

「等等,」她看我一眼,眼神忽然變得很銳利,與適才頗有不同:「凱子,你怎麼啦?」

「我沒怎樣啊?」

「你有兩張票,又出現在這裡,」她說:「代表本來是跟別人約好一起去的。結果現在卻都給我了,還一個人跑來捐血,所以是被朋友放鴿子了,是不是?」

我一怔,想不到她的反應這麼快。

「既然是這樣,」她又笑了起來:「那我陪你去好啦。一人一張,也不會覺得寂寞啦。」

「呃,」我考慮片刻,今天不適合跟她出現在這裡,搖頭道:「謝謝妳,不過不行,妳盡管拿去別客氣,反正我本來就沒有興趣。」

她不接,望著我,微笑著說:

「我懂了。你跟演講社學姊吵架了,是不是啊?」

「咦?妳怎麼知道小箏的事?」我嚇了一跳:「還有,先說在前頭,我可沒跟她吵架。」

「演講社學姊是淑芬講的。」

「她跟妳講這種事幹嘛?」

「就新生訓練的事嘛,」她理所當然地說:「儀隊發邀請函給外校同學必須知會班聯會,淑芬是班聯會公關,我邀請你她馬上知道。前幾天註冊見到面,她問了幾句怎麼認識你的事。後來又聊了一下,就提到了演講社學姊。」說著又是一笑:「聽她說那位學姊過去也是儀隊的呢,難怪你這麼小心。還是別把票給我了,我只是好奇,不去也沒關係。」

「妳拿著不要緊,反正我不想去。」

我搖頭不接,正打算說什麼,捐血義工大媽走了過來,跟我們索取登記表。

我們停止對話,互相幫忙填起登記表。梁文渝似乎常常捐血,很多東西都是她幫我填的。這玩意兒還真不好填,除了基本資料姓名年紀身分證字號,還問了一大堆什麼有沒有懷孕、有沒有拔牙、有沒有腹瀉發燒、有沒有肝炎、什麼時候出過國、有沒有吸過毒、有沒有固定性伴侶,是不是罹患心臟病、腎臟病、肺臟病、高血壓、糖尿病、消化道潰瘍出血、惡性腫瘤括號癌症、白血病或其他醫師認定不適捐血者……嘰嘰咕咕一大套,填得我頭昏眼花,還沒捐血就貧血了。

這還是看得懂的,其他包含有沒有罹患CJD、有沒有注射過胰島素生物製劑、人類腦下垂體親生殖腺素、人類腦下垂體生長賀爾蒙之類,填得我膽顫心驚,不知多年來注射的那堆疫苗裡有沒有這些玩意兒。

詭異的特殊條款也不少,舉凡一年內有沒有刺青紋眉、同不同意國血國用、是否明白隱瞞資訊負有刑責這種,教我不禁懷疑這不是捐血,而是到了警備總部啦。

好不容易填完「自白書」,接著開始驗明正身。一個神情詭異的中年女子拿起我的身分證要我背字號,又要我拿出學生證查驗學號。確定是本人無誤後,宣判也似地說:

「同學,你不能捐血喔!」

「啊?」我一怔,差點一句「我沒有愛滋病啊」就要衝口而出:「為什麼?」

「你剛過十六歲,十七歲才能捐。」

「是這樣喔?」我呆了呆,忽然想起了身邊的梁文渝,愕然望了她一眼。

「哈,被抓到了。」她嘻嘻一笑:「好吧,我承認啦,我重考過一年,已經十七歲了。」

「是喔?」

我呆了呆,當下只得放棄。梁文渝笑了起來,伸手握住我:

「先別走,陪我捐完。」

我一怔,只覺得她的手好熱,當下雙頰也是一熱,輕輕脫出她的手,點了點頭。

我們被帶進捐血車。我坐在梁文渝身邊,一個護士小姐問了她一堆問題。之後是量體溫量血壓,她咬著溫度計對我微笑,模樣既漂亮又可愛。護士小姐要我在量血壓時別跟她說話,又拿了個針頭也似的東西扎了她一下,好像要測定什麼血紅素之類的東西。

一切搞定,等個幾分鐘確認她可以捐血,護士小姐拆開一套真空包裝的血袋與針頭,抓著她的手臂消了毒,一傢伙就把針插進了她的手臂。

我的臉部肌肉微微抽動,只見梁文渝微笑著,鮮血從皮管流出,注入透明的血袋裡。

不知為何,我一直凝視著那袋血。血液本來是個可怕的東西,我卻有種那袋血很溫暖,甚至還很香的感覺。

呃,什麼叫很香啊,我是吸血鬼嗎?我搔了搔頭,轉開視線,看著她的手臂。

梁文渝的手臂很細,膚色因儀隊練習被曬成古銅色,既健康又均勻,跟她的手掌一樣,有種溫暖的感覺。

針插在她手臂上的感覺很詭異,冰冷的金屬,沒入細緻的肌膚裡,給我一種她在做什麼重大犧牲,還是加入了什麼奇怪組織,進行某種歃血為盟儀式的錯覺。望著望著,我又覺得這是一件很私密的事。女孩子的血液耶,我心想,這是她身體內部的東西,平常想看還真沒地方看哩。

不一會兒整袋注滿,看起來真是好大一包。護士小姐幫她止血貼棉花,叮嚀幾句「不要揉」,帶我們走到一旁的休息區。

晚上沒幾個捐血的,休息區只有我們兩人。我幫她揹包包拎外套,對她說:

「痛不痛啊?」

「不會啊,」她笑道:「護士小姐的本事真好,大概每天都要做吧,一點感覺也沒有。」

「那我們現在在幹嘛?」

「休息,」她解釋道:「確定沒有昏昏沉沉之類的。不要自己捐得開心,結果出去發生意外又送醫院。」

「妳會昏嗎?」

「不會,」她搖搖頭:「我好得很。不過規定就是這樣,坐一坐也沒關係啊。」

「原來如此。」我心想她還真乖,又問:「妳常捐血嗎?」

「不能常捐,四個月才能捐一次。」她想了想:「嗯,這是第三次了,我每次都在這裡。」

「為什麼會想到要捐血?」

「嗯,跟我媽媽有關。」她想了想:「有一次她出了意外,我在醫院聽人家講才知道原來血庫會有血荒,就開始固定捐血了。」她頓了頓:「你想想,要是當時我媽媽需要血卻沒有庫存,那她不就糟糕了嗎?我不知道她的血是誰捐的,不過總是我們家的恩人。大家都有血,我捐出來也可以幫助別人,如果每個人的血都捐來捐去的,以後這個世界上大家的血液裡就都有別人的血了,那不是挺好玩的嘛?」說著又笑了起來:

「唉呀,真是胡說八道。凱子你可別笑我。」

「不會。」

我鄭重地搖搖頭,只聽她又說:

「咦,你急著走嗎?」

「其實還好,」我回過神來:「不是說了嗎,我也不怎麼想去。妳別跟我客氣,待會兒兩張票都拿去吧。」

「我沒人要送啊。」

「子藝學姊不是沒票?」

「可是她還有男朋友,只有一張也幫不上她的忙。」

「那就在門口賣黃牛票,搞不好可以賺一筆。」

「嘻嘻,你還真有趣。」她笑著說,卻拒絕說:「這樣不好啦。你最多給我一張,不然我陪你去也行。學姊說過那邊都是兩個兩個去的,你跟我都只有一個人,就當我們是一起的好了,當我是你的女伴。」說著停了停:

「當然,如果演講社學姊會介意的話就算了。」

「她嘛,呃,」我輕輕地說:「不會介意的。」

「那就是了,一起去,省得無聊。」

「唉,好吧。」

我點點頭。就在此刻那位神情詭異的中年女子走了回來,拿了一盒東西給梁文渝,轉頭又拿了一盒交給我。

「同學,想捐血很好,這個送你,一年後要記得常常來捐喔。」

「咦,呃,好。」

我忙道,中年女子轉身離開,梁文渝掩口而笑。

「呵呵,又來三個字三個字說啦。」她笑著說:「我懂了,因為沒想到可以拿紀念品所以說『咦』,跟人家約好捐血其實不大願意所以說『呃』,想想看捐血是件好事,我又在旁邊,無奈之下只得說『好』,對不對啊?」

「呵呵,才不是呢。咦是不知道原來捐血還有禮物拿,呃是因為沒捐拿禮物不好意思,重點在答應她所以說好。」我不禁好笑,幫她拎起「紀念品」,走出捐血車。

這麼一搞已經超過九點了,捐血車就在路口,遠遠望去漢堡王門口都是人。玻璃帷幕後舞台閃著燈光,樂聲震耳欲聾,隔這麼遠都聽得到。

我停了步,轉頭看了看她。

「我說啊,梁文渝……」

「叫小渝就好。」

「好,小渝,」我點點頭:「剛剛謝謝妳,我知道妳的好意。不過不行,妳自己去吧。」

她望著我,比我還高的個子佇立眼前。眼中透散著莫名的神情,柔和地微笑著。

「好,我懂了。」

「下次有機會吧。」

「嗯,下次。」

她點點頭,接過我手中的包包外套與捐血禮物,拿出一張邀請卡還給我。

「考慮一下,還是過去看看。」

「好,我會考慮。」

「這才對,」她微笑著說:「上學期認識你,可沒有這麼猶豫不決的。」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怔怔望著她。

「好啦,那我走了,」她微笑著揮起手:「謝謝你的邀請卡,希望待會兒還能見到你。」

「嗯。」

我點點頭,只見她嫣然一笑,轉身往漢堡王走去。

我留在原地,一時難以決定到底要不要過去,忽然被人拍了一把。

「凱子,你也來啦!」

我嚇了一跳,轉頭竟然瞧見希特勒。他難得穿著漂亮的緊身襯衫,下半身套了一件窄管的牛仔褲,我這才知道他有多瘦。

除了他,站在他身邊的,更是久違了的,從六七晚會後就沒再見過面的慧心學姊;以及她的男朋友,不知道是否已經復合了的小丁學長。另外,後頭對我嘻嘻而笑的,則是小楊學長及顯然是他女朋友的一位黑衣女子。

更奇的是,在眾人之後,還跟著有點不好意思的阿丹與小雪。

「啊?你們怎麼會走在一起?」這還真是個超級奇怪的組合。只聽希特勒哈哈大笑,一口氣解釋道:

「哈哈,學弟,我不說保證你糊塗到死。我從特殊管道生了三張邀請卡,覺得你一定有,所以嘉惠新任副社長拿去給阿丹;昨天早上他跟小雪學妹約在北一女不知道在幹嘛,我拿票過去正好碰到慧心;慧心有一張想再找一張給小丁,我幫她打電話問小丁狀況沒找到人,問小楊他還多一張,呼,」他喘了口氣:「當天我只帶兩張,把阿丹那張給了慧心,只好跟小楊約好今天見面跟他拿。阿丹小雪跟我約好在成都楊桃冰碰頭拿另外一張,哪知道小丁剛好也跟慧心去吃楊桃冰,結果糊里糊塗就都湊在一起啦。原本還想找你的,後來聽說你不會來,想不到還是見到了你。」

「呵,還真難懂。」我笑了起來,轉頭對小丁、慧心、小楊、小楊不知哪來的馬子,以及阿丹小雪依序打招呼:「學長、學姊、學長、不認識的美女,還有阿丹小雪大家好。」說著又對阿丹眨眨眼,算是表示「總算給我抓到了吧」。

大家笑成一團。小丁學長問:

「學弟,你怎麼一個人來啊?」

「喔,我只是來看看熱鬧而已啦。」

「小箏呢?」

「呃,她說她不來。」

「小箏哪會來這種地方嘛?」希特勒推小丁一把:「你喔,自己不怕死,還敢帶慧心過來。你的大過記了可以消,人家慧心怎麼辦啊?」

「是我自己要來的。」慧心學姊笑道:「這種場面最有趣了。」

「這話不假,人家說要寫詩紀念的。」小丁忙道:「希特勒你才奇怪,自己一個人來幹嘛?這裡是光棍禁區,不歡迎出家人。」

「哈哈,我是帶髮修行,不算出家人。」希特勒不以為忤,微笑著說:「再說啦,既然凱子都來了,那我就一定會有伴啦。學弟,你一個人對不對?我跟你一起走,當成你的女伴好啦。」

「我才不要。」我笑道,才剛打發一個儀隊準分隊長,學長你嘛幫幫忙,這種降級我可不幹:「學長這幾天沒照鏡子對不對?你跟小箏比起來還差一截。」

大夥兒哄堂大笑。小楊學長問:

「喂,那你怎麼還不進去,一個人站在街頭閒晃啊?」

「呃,我還沒決定要不要進去啊。」

「哦,怕小箏看到你跟別人鬼混,是不是啊?」希特勒接口,對大家笑嘻嘻地說:「我這個學弟啊,可謂成功之光,跟小箏分手沒幾天,聽說又找到新的對象啦。」說著一把摟起我的脖子:「來來來,跟學長講講,下屆儀隊準分隊長怎樣啊?」

「厚,我才見過她兩三次,哪有什麼怎樣啊?」我忙道,迅速打量眾人,從表情判斷出小丁、慧心都已經知道我跟小箏分手了;小雪阿丹本來就知道,小楊學長看起來不知道,他馬子當然不用說。當下問希特勒:

「喂,怎麼什麼人都知道我去北一女看儀隊表演的事啊?」

「還有誰知道?」希特勒一怔:「分手的事我是聽小箏自己說的,你這學弟真不夠意思,這麼大件事還要她說我才曉得,連小達都比我早。我不知道你去北一女看儀隊表演啊,你去了喔?」

「呃,是啊。」我一呆,心想這都什麼跟什麼:「那你怎麼知道我認識小渝……呃,梁文渝的事?」

「當然是小箏說的嘛,」希特勒一怔,追問道:「你是哪天去看表演的?」

「北一女新生訓練那天。」

「你怎麼進得去?」

「就你說的儀隊準分隊長啊,幫我簽的邀請函。」

「誰幫你簽的?」

「她們的主任教官。」

「葫蘆喔?好傢伙,辦法還真不少。」小丁插口:「不錯不錯,一年下來果然管道都出來了。這才能當社長嘛,否則怎麼能服眾呢?」

「你算了吧,我們從來沒有這種福利好不好?」小楊學長推他一把:「你這色胚,有好的都自己用。去年在中山體育館的事還記得嗎?台北市改制二十年的樂儀隊大賽,都擴大舉辦了你竟然……」

「喂喂喂,陳年舊事就別提啦!」小丁忙道,偷瞄慧心學姊一眼,轉移話題說:「學弟啊,你怎麼跟小箏分手的,吵架了嗎?」

「呃,她要高三了嘛。」

「學弟也要高二了嘛,」小楊學長大笑:「跟小丁學長看齊,趁高二好好打江山。高二是思春期,寂寞的十七歲,正是蝶子逛花園的季節。不是還做了一首詩,什麼『翠綠的大地啊,何時得見思念的純白與豔黃』,詩名叫『七彩花園』對不對?」

「小楊!」

小丁學長大吼,只見希特勒、小楊學長一齊哈哈大笑。慧心學姊笑道:

「小楊,這些話對我沒影響,你還真不夠朋友。」

「呵呵,我可是好意提醒。」小楊學長笑道,這才閉了嘴。

眾人瞎扯幾句,小丁表示應該進去了。我讓他們先走,獨自落在後面。阿丹料我大概不會進去,跟小雪咬了幾句耳朵,走到我身邊,悄聲道:

「你怎樣,進不進去啊?」

「說實話還在考慮。」

「為什麼?」

「嗯,有種奇怪的預感。」我誠實地說:「聽了一堆流言,覺得今晚總會發生一些不好的事。」

「所以不想面對?」他一笑:「什麼不好的事?」

「唉,這麼說吧,」我嘆了口氣:「小箏要我別來,我怕她其實自己來了,只是希望我不在。」

「這是為什麼?」阿丹一怔:「她跟別人怎樣了嗎?」

「我不知道啊。」

「你也真奇怪,」他皺起眉頭:「不是分手了嗎?她愛跟誰來你也管不著啊。如果捨不得,那你為什麼不進去把她搶回來呢,橫豎你也不是沒幹過這件事。」

「謝謝你喔。」

「不客氣,」阿丹一笑:「搞不好一切都只是你胡思亂想的,進去一看她根本沒來,豈不是白擔心一場?」

「呃,這也是。」我點點頭:「好吧,那我會進去。對了,你跟小雪搞定了是不是?」

「沒有。」

「都人贓俱獲了還賴?」

「真的沒有啊,你去看儀隊表演,就跟人家辣妹搞定了嗎?」他笑道:「正好希特勒有票,小雪她說想來看看,那就一起來看看嘛。」

「你們到底要不要搞定啊?」

「這樣不好嗎?」他嘿嘿一笑:「沒名分就沒心理負擔。我才覺得你想不開,沒聽過家花哪有野花香嗎?」

「嘿,二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

「那也得只有一鳥,」他笑了起來:「哪像你養了個鳥園?好啦,不抬槓了,等一下進去不爽有我在,發生什麼事情都別衝動。」

「我不會啦。」

「你哪不會?上學期社團聯展快把我嚇死了。」

他笑道,拍我一把,快步往小雪走去。

等他們走遠,我獨自跑到立體停車場,找了個沒人的角落點起菸。這裡是停車場人行出口,旁邊有個髒髒的菸灰缸,跟騎樓下躺在路邊窩成一團的流浪漢相互輝映。我不禁想起小渝剛剛捐的血,忽然覺得,這個世界還真是不公平。

小渝家算是倒霉了,可是她沒事就來捐血;這個流浪漢連飯都沒得吃,對街卻有那麼多高中生正在舉辦一個狂歡活動。如此強烈的對比,都發生在這短短十幾公尺的路上。就像我吧,明明生活過得好好的,卻一個人站在這裡,連自己在緊張什麼都不知道。

如果我是小渝,或者是這個流浪漢,我還會像現在一樣,傷這種無聊的腦筋嗎?

想到這裡,情緒登時好了起來。說得也是,小箏來不來跟我有什麼關係呢?她應該是來給阿誠捧場的,充其量頂多覺得這樣見面有點尷尬罷了。我不該懷疑她,就像我不該懷疑阿誠一樣。他們都是說一不二的人,或許有點想不開,卻不是兩面人,跟我說一套,私下又做一堆不堪的事。

我嘆口氣,分都分了,這麼想真沒必要。於是熄了菸,準備過去漢堡王看看熱鬧。心想難得有個這麼大的活動,即使事不關己,也可以開個眼界什麼的。

就在這時,一輛銀色的車子從眼前經過。只見那輛車轉了個彎,放慢速度,在停車場入口前抽票卡,等待柵欄打開。

一瞥間已然看清楚。裡頭有五個人。其中四個是教官,除了機車洪,還有主任教官曾傳真、黑面張,以及賤人李。

好傢伙,全是成功最機車的教官。機車洪不用講了,曾傳真是笑面虎、黑面張鐵面無私,賤人李更是出了名的口蜜腹劍。這掛人保證是來抓九三九的,還陰險地穿了便服。車子外側另一個看不清楚是誰,不過保證不是個好角色。看樣子今天環境異常險惡,不是一般隨便抓抓就可以了事的。

既然他們出現,我又想,那各校的教官們大概也都埋伏在四周。我不禁四下望了一圈,頓時看什麼人都覺得是「壞人」,只要年紀夠大的,就有種「你就是教官,別再裝了」的感覺。

這下子可好,裡頭不但有本來就要去的人,現在還多了小丁、慧心、小楊、希特勒、阿丹、小雪,甚至小渝。當然,這些人不會嗑藥跳鋼管舞,光是聽聽現場演奏吃吃漢堡其實也不犯法。問題是這麼一來每個都黑了,連我在內光說唱藝術社就有三個人到場,接下來的日子保證不好過。

該走嗎?我問自己。

本來就不想去的,為了一個「看看小箏在不在」冒這麼大風險的確不值得。再說連主教都來了,北一女陣仗保證更大,滅絕師太說不定會親自領軍,要是被她瞧見我在這裡,那我不管是不是只喝了一杯可樂,之前「賺」來的信用大概就得一次花光啦。

這麼一想非走不可,轉身正要走,卻又停下腳步。

不行。小渝還在裡面。我要趕快通知她。

呃,我又是一怔,怎麼只想到她呢?那麼多好朋友都在,既然通知就該全部通知到,為什麼只想到她,而沒有顧慮到其他人呢?

因為人家是北一女儀隊嘛,行為不檢死得比其他人更慘。不說日子難過,嚴重起來取消隊長甄選資格、趕出儀隊都有可能。票是我給的,我當然要設法「救」她出來,這才是個負責任的態度。再說她也只是好玩,不像我知道那麼多上屆發生的事。

至於小丁小楊他們,人家都高三了,剛剛也說「記過可以消」,演辯社合唱團的只怕本事比我大得多。阿丹有我罩著,只要我沒被抓到都能大事化小。小雪的確是問題,不過巧怡辦法多,小雪又不是社長,就算黑了也不至於影響演講社運作,頂多叫巧怡再答應訓導處什麼司儀之類的事情就能擺平。

至於阿誠小李嘛,嘿,他們本來就黑,黑上加黑並不明顯;倒是那個楊淑芬最好被抓到,讓她瞧瞧當個「風雲人物」有什麼後果才叫有趣。

對了,還有慧心學姊。

她大概不會在乎自己黑不黑吧,再說她也不會跟著胡搞,就算被抓到搞不好還很高興地寫些什麼「獄中花園」之類的詩來自娛。所以了,想想除了小渝,裡頭沒有任何需要我通知的人。

那小箏呢?

嘿,她又不會來。今天我本來就是來「觀察」的,她在不在裡面我又不知道。再說了,就算她在好了,我能怎樣,跑去跟她說「我是特別來救妳的」嗎?

嗯,就這麼辦吧。設法把小渝抓出來,然後馬上走人。現在才九點二十分,裡頭應該還沒開始亂搞,教官就算動手也會等到十一點過後。我可以偷偷溜進去,先找到她,跟她分頭走出來,橫豎她長得那麼高一定不會找不到,只要別被大家看到兩人走在一起就好了。至於其他人,除非正好碰到,否則只能自求多福了。

主意已定,我扶了扶眼鏡,大步過了馬路。

漢堡王門口擠滿了人,大家都穿便服,只能從紀念書包或徽章辨認各自的學校。幾個中山、建中的正在收票,我掏出邀請卡,走上前去。

「呀,同學,你只有一個人啊?」

一個穿著短裙的女生笑道。我把邀請卡交給她,沒有說話。

她拿某種公車剪票夾的東西在邀請卡上打了個洞,沒說什麼就放了我進去,還在卡上附了一張漢堡王折價券。我一看櫃檯前排得人山人海,也不遲疑,擠在人群中走上樓梯。

燈光很暗,樂聲吵得什麼都聽不見,樓梯上也擠滿了人,瞧這樣子裡頭起碼有四、五百人。我心想這還真誇張,如果把這掛人全記三大過退學掉,各校錄取率搞不好可以分別提昇五趴以上。

好不容易擠上二樓,我心想今天真是白買眼鏡了。這麼暗誰認得出我啊?再說擠成這樣我看連舞台都接近不了。跟在幾個辣妹後走進人群,伸長脖子試圖找出小渝在哪裡。就在此刻,忽然被人推了一把。

我轉頭一瞧,是詩聖。

「喂!你怎麼來了?」

他大聲喊道,表情很誇張。我也喊回去:

「我來找人!你不是不來嗎?」

「你說什麼?」

「我說我來找人!」我用力地說:「你不是說不來嗎?」

「我沒說不來啊!」他皺起眉頭,一把拉住我喊道:「哭么,太吵了,出去講!」說著不由分說地把我拉下樓,經過樓梯時還大聲喊「閃啦,站在樓梯上是怎樣!」一路突破群眾,來到漢堡王門口。

他掏出菸正要點,我連忙阻止:

「喂,我剛剛看到一堆教官,你別站在門口抽菸。」

「菜鳥,」他瞪了我一眼:「老子十八歲了,只要不在學校抽我鳥他?你說都有誰來了?」

「機車洪、賤人李、黑面張,還有傳真機。」

「幹,這麼多喔?」他一怔,竟然笑了起來:「哈哈,那還真有趣。不要緊,他們要來就來吧,活動跟學校報備過,訓育組自己准的,學校拿我們沒輒。」

「不會發生什麼意外狀況嗎?」

「哪有什麼意外狀況?」他哼了哼:「悶死人了,一不帶酒二不帶草,漢堡王這種鳥地方又沒鋼管又沒滑輪的能怎樣?建中那幾個上次被抓怕了,竟然選了這種遜爆了的地方,擠成這樣,教官想進來都不容易。」說著哼了一聲:

「你少扯東扯西,不是說不來嗎?幹嘛又出現了?」

「我來看看不行喔?」我忙道:「本來沒打算進來,後來看到教官,這才決定進來找人。」

「行啊,有什麼不行?」他嘿嘿一笑:「怎樣,打算英雄救美是吧?你算了吧,程嘉箏都高三了,別說今天沒看到人,就算來了也不用怕教官啊。這叫死豬不怕開水燙,高三都有免死金牌。」

「我又不是來找她的。」我一怔:「你說她沒來?」

「我說我沒看到,」詩聖搖頭:「這麼擠誰看得到?媽的,本來好好一個內部活動,怎麼今年辦得跟耶誕晚會一樣規模盛大啊?剛剛也是別人看到你才跟我講的,否則我哪知道你這沒信用的又來了?」

「小李喔?」

「咦?你見到他啦?」詩聖一怔:「不是不是,小李阿誠我都沒見到,是詹信雄說的。」

「管樂詹?」我一怔:「你認識他?」

「廢話,吉他社跟管樂社都是音樂性社團,怎麼會不認識?」詩聖嘿嘿一笑:「聽說你要幫他助選是不是?媽的,我以為你早就被齊聖生收編了呢,想不到竟然會在後頭搞兩手策略。不錯不錯,人前跟教官打乖乖牌,幕後扮黑手介入選舉,上高二果然不同,我對你刮目相看。」

「你屁啦,我哪有幫他助選?」

「哪沒有?他還說要找你當總幹事,連本來口琴社的小便人都丟在一邊,我瞧他簡直是瘋了。」他嘆了口氣:「唉,這傢伙就是想不開,本來說好不進場,不知道哪個王八蛋又在後頭拚命灌迷搞得他鬼迷心竅。你喔,好啦,幫幫他也沒什麼壞處,這傢伙選是選不上的,不過人情卻也欠了你,想想還蠻吃虧的。」

「為什麼他選不上?」

「票源分散啊,一盤散沙,大家都想當老闆,最後還不是讓演辯社撿便宜?」詩聖哼了哼:「你的『方案』詹信雄跟我說了,聽起來是不錯啦,不過儀隊那掛白痴是聽不懂的。再說詹信雄不會做人,哪像人家胡財貴,面子裡子什麼都顧得到。我一看那娘們就噁心,剛剛竟然跑到台上去拉票,也不看看今天是個什麼場合。」

「胡財貴上台拉票?」

「是啊,差點沒把詹信雄氣死。」詩聖吃吃笑了起來:「你看,我就說他笨吧?對手的本事一點也學不會。選票靠的是社團,拉社團票最簡單的方法就是靠女校固票。拿儀隊來講好了,他管樂詹講再多都沒用,只要女校儀隊隊長出面講一句,那些色鬼木頭人馬上就倒戈了。」

「呃。」

「咦?你不是也認識一個北一女儀隊嗎,聽說那個梁什麼是內定下屆分隊長對吧?喂,幫個忙吧。」詩聖又說:「這種關係最罩了,北妖的儀隊隊長耶,我看胡財貴也生不出來。你找那個誰跟成功儀隊關說一下,這種人情保證有效。到時候詹信雄想不買你帳都不成,別說一席幹部了,跟他要個副主席都不過分。」

「這不必了。」我微微一笑:「不講這件事。我進去找個人就閃,你自己小心教官。」

「等等,」他一把拉住我:「你找的是誰?」

「就是你說的分隊長啊。」

「咦?儀隊的也有票啊?」

「是我給的。」

「靠,你不要亂發票好不好?」詩聖敲我一個頭:「就說今年票太多吧,北一女儀隊隊長是什麼身分啊,怎麼可以跑到這種地方來亂逛呢?你搞不清楚狀況,把阿誠給你的票亂發,到時候害死了她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當下從腰間抽出一支對講機,按下通話鍵說:

「喂,Toby,我是詩聖!Over!」

對講機裡傳來一個女生的聲音,模糊不清地說了幾句話。詩聖皺起眉頭,吼道:

「靠,我聽不懂妳在說什麼,到門口來講。Over!」

對方又嘰哩咕嚕地說了一句話,隨即收了線。

「媽的,吵死了,這樣誰聽得到台上在唱什麼啊?」

沒過多久,一個手持對講機,一身緊身黑衣黑褲、足踏黑靴的帥氣女生走了出來。詩聖對她揮揮手,對方微微一笑,走上前來。

「給妳介紹一下,」詩聖指著我,對這位黑衣女子說:「這是我麻吉,成功說唱藝術社社長,月光和狗Ansery樂團主唱董子凱,所以人家既會說相聲又會唱歌,可以參加五燈獎。外號叫凱子其實很窮,直接叫名字代表妳跟他不熟。這人很龜毛,不跟不熟的人做朋友,所以妳一定要叫他凱子。」詩聖哈哈一笑,又對我說:

「這位是許瓊琳,英文名字叫Toby,跟投幣機的『投幣』一樣發音。人家是中山旗隊下屆分隊長,同時也是中山吉他社的小班隊員。一手吉他號稱彈得比我好,明明很胖卻說自己很會跳舞,我看吹牛的成份居多,你們多親近親近。」

兩人都是一笑,許瓊琳身材苗條,雙腿修長,胸部豐滿,端地是個火辣美女,什麼「很胖」云云只能代表詩聖跟她很熟。就見人家點點頭,大大方方地跟我握了握手。

「Toby妳幫我一個忙,」詩聖又說:「凱子要在裡頭找人,一個北一女儀隊的分隊長,叫做……咦?凱子,你那個小馬子叫什麼?」

「呃,」我呆了呆,心想她可不是我什麼「小馬子」,忙道:「她叫梁文渝。」

「喔,我知道她,她已經選上分隊長了嗎?」許瓊琳睜大眼睛:「咦?她也來啦?」

「沒錯,妳進去幫忙找找,就說凱子在麥當勞等她,要她立刻出來。」

「嗯,我不方便喔。」

「為什麼?」

「她是北一女儀隊的嘛,還用問。」

「喔喔喔,對了,我忘了妳們有仇。」詩聖笑了起來:「媽的,一群小心眼,妳不會請別人幫忙找喔?快點啦,不要廢話一堆了。」

「好啦好啦,我去就是了。」

許瓊琳皺起眉頭,紮著的馬尾晃來晃去,轉身擠進漢堡王。

詩聖等她離開,嘖了一聲,轉頭對我說:

「這個女的我一直想介紹給你認識,今天總算有機會了。」

「哦?為什麼?」

「她跟你很像。」詩聖笑嘻嘻地說:「就不說婆婆媽媽那些壞毛病了,男朋友也是換了一個又一個,這都沒關係,她跟你一樣剛剛加入了一個band。」

「什麼band?」

「這個我有空再跟你說。」他搖了搖頭:「不跟你扯了,詹信雄那幾個還在等我。你等一下就走了嗎?」

「是啊。」

「也不管程嘉箏了?」

「反正人這麼多,我也不確定她來了沒。」

「嘿,結果搞了半天還是來監視的嘛。」詩聖嘿嘿一笑:「凱子,不是我說你,分手就算了,她又沒有移情別戀回去找阿誠。沒錯,我這陣子的確聽到一些小道消息,不過那種事才不會發生在你身上,狗弟他們說了一堆我都不信。程嘉箏對你一往情深,你這麼懷疑她也算夠沒良心了。」

「等等,你說什麼小道消息?」

「你沒聽說嗎?」他一怔,當下點了點頭:「嗯,那大家都還蠻自制的。你沒聽到最好,也別問我,這種瘋言瘋語我不幫忙傳。之前狗弟大姊要你過來都是為你好,不過我覺得他們未免也太愛多管閒事了。雞頭的話哪能信,他既不認識程嘉箏又不認識你,唬爛半天結果都是阿誠講的,這種屁話聽多了保證想吐,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怎麼放在心上?」

「不知道最好,就當我沒說過好了。」他笑了起來:「那就這樣,今天沒時間跟你打屁。你也不用巴巴地在這裡等程嘉箏,她鐵定不會來的。」

「喔。」

「那我先閃了,你好好等吧。」

詩聖笑道,拍拍我的肩膀,一路又「閃開啦」「靠邊站著去」,大呼小叫擠了進去。

跟詩聖說了半天,心情也定了下來。想想他說得對,這種場合小箏根本不會來。看樣子今年「九三九」挺沒意思的,雷聲大雨點小,已經變成了一個校際聯誼活動啦。

我依詩聖安排走到麥當勞,想想沒有進去,站在門口麥當勞叔叔旁等小渝。本來想抽根菸的,還是忍著沒抽,望著眼前來來去去,看樣子都要去「九三九」的男生女生發呆。忽然之間,見到了兩個人。

演講社的宜津,還有完全不該走在她身邊的,小笙妹妹。

兩人都沒有認出我,一邊講話一邊從漢堡王方向走過來。小笙妹妹穿得好清涼,上半身的無袖襯衫幾乎完全遮住下半身的熱褲,有種沒穿褲子的感覺。宜津很久沒見面了,穿得倒是很樸素,一件粉紅色Polo衫加上洗得白白的牛仔褲,跟小笙妹妹聊得很開心。

宜津應該已經退出演講社了吧,我心想,怎麼開學才兩天就認識小笙妹妹啦?小笙妹妹也真是的,穿得這麼清涼,不知小箏看到會怎麼想。我退開一步,靠在麥當勞叔叔身邊避過她們,只見兩人說說笑笑進了麥當勞。

嘿,今天真多熟人,宜津竟然也拿得到票,看樣子離開演講社後辦法多了不少。倒是小笙妹妹很進入狀況,才剛進北一女三天呢,馬上就能來到這種場合,真不愧是小箏的妹妹。

胡思亂想間小渝來了。高頭大馬一眼就見到她,我連忙走上去。

「嗨,我在這裡。」

「凱子,」她笑咪咪地說:「原來你還沒走,想不到你連我們班聯會主席都認識耶。」

「咦?我不認識啊。」

「喔,那大概是別人請她幫忙找我的。」她點點頭:「怎麼啦,找我有什麼事?」

「呃,其實沒什麼事,」我看了看四周:「只是今天這附近教官很多,我怕妳被妳們學校教官看到了不大好。所以找人抓妳出來,跟妳說一聲。」

「咦,真的喔?」她愣了愣,笑了起來:「我來看看吉他社的活動,為什麼要怕教官啊?」

「這個活動惡名昭彰,妳是儀隊的,還是別拋頭露面了吧?」

「為什麼惡名昭彰?」

「嗯,其實我也沒參加過,都是聽人說的。」我搖頭:「妳如果沒事我們可以喝杯可樂聊聊,如果妳要回家,那我也可以騎車送妳回去。建議妳別再進去了,裡頭很亂,被妳們教官看到不好。」

「喔,好啊,反正剛剛已經開過眼界了。」她點點頭,笑了起來:「我還沒吃飯呢,那就吃麥當勞好啦。上次給你請,正好這次請回來。」

「沒問題。」

我點點頭,兩人一起走進麥當勞,排上了隊。

宜津跟小笙妹妹站在隊伍前方,跟我們大約隔著四、五個人。我轉身背對她們,問小渝說:

「剛剛好玩嗎?」

「嗯,很吵。」她微笑著說:「幾個附中的唱得不錯,也碰到了好多朋友。你說這個活動怎麼啦,為什麼惡名昭彰啊?」

「聽說之前大家又喝酒又嗑藥,甚至還跳脫衣舞什麼的,」我搖了搖頭:「上次舉辦的時候我有個朋友也有來,結果被妳們主任抓到,搞得他一年都不敢走近妳們學校。」

「我們主任的確很兇。」

「其實也不會,不要被她抓到幹什麼就好。」

「那是你表現好,她當然喜歡你了。」

「唉,那也都靠別人幫忙啦。」

我說。這時宜津已經買完了,小笙妹妹端著餐盤,跟宜津一起往樓梯走去。

兩人都見到了我,停下腳步,打起招呼。

「學長好。」小笙妹妹微笑著。

「凱子?」宜津一怔,看了看小渝,開口問我:「你怎麼在這裡?」

「我正好在這裡,真是好久不見啦。」

「這位是?」

「我朋友。」

「小箏呢?」

「她沒來。」

「嘿,原來如此。」宜津不懷好意地一笑:「你認識小笙妹妹喔?」

「我認識啊,原來妳也認識。」

「好吧,你被抓到,我也被抓到。」她微笑著說:「君子協定,你不跟巧怡講,那我就不跟學姊講。」

「妳去講,我才不怕。」我哼了哼:「至於妳跟小笙妹妹在幹嘛,反正不關我的事,我也不會跟巧怡說。」

「不關你的事?」她一笑:「我在拉巧怡的人,怎樣,你現在知道了,總關你的事了吧?」

「厚,妳跟巧怡的恩怨關我什麼事,幹嘛一定要把我扯進去呢?」我沒好氣地說:「不然呢,這學期跑到哪個社團了?北一女青年是不是?」

「我在那裡只是個編輯,北青也算不上是個社團。」她搖頭:「我在戲劇社。」

喝,原來如此。我當場警覺起來。巧怡心心念念就是想把戲劇社吃掉,沒想到宜津倒是跑到戲劇社了,看樣子打對台意味甚濃,甚至還「滲透」了小笙妹妹。當下不動聲色,微笑著說:

「那也很好啊,巧怡幹嘛不高興?」

「咦?你不知道嗎?她想要……」

「合併戲劇社,我知道。」我點點頭:「不過這是她的事,與我無關。妳們好好拚一場,我等著看好戲。」

「好個『學姊夫』,」宜津譏笑:「跟學姊分手了,你就不管演講社的事了嗎?」

「演講社的事,只有演講社能管。」

「真是好良心啊。」

她嘿嘿一笑,掉過頭去,拉著小笙妹妹上了樓。

我轉過身來,有點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小渝,開口道:

「呃,抱歉。」

「不會啊,你們在說什麼我完全聽不懂。」她微笑著說:「原來你跟演講社學姊分手了,剛剛還不肯告訴我。看起來你跟演講社的關係還真深厚,連她們的內政都可以參與。」

「我啊,唉,」我不知從何說起,只得道:「都是好朋友,她們之間的事我很為難。」

「我懂。」她點點頭:「就像我們跟樂隊。」

「咦?妳們跟樂隊又怎麼了?」

「這個有空再說,先點東西吃吧。」

她說。只見隊伍已經輪到我們了,兩人點完東西,等了好一會兒終於拿到餐,端起餐盤走上樓梯。

上到二樓,我跟小渝當場大吃一驚,忍不住互望一眼,呆在原地。

二樓坐滿了人,看上去全都是我們這種年齡的高中生,雖然沒一個穿制服的,不過一看就知道都是前去「九三九」赴會的各路菁英。想來漢堡王太擠,要不然就是出來休息,只見個個穿得英挺亮麗、香豔火辣,比平日穿制服的模樣不知拉風多少倍。

然而,裡頭卻是一片寧靜。平常這種時間麥當勞都很吵的,此刻卻只能聽到裡頭播放音樂的聲音。所有人都低著頭,講起話來也悄然無聲,彷彿做錯了什麼事情一般。

附近幾桌坐著成年人,分布二樓各個角落。這些人有個共同特色,那就是每桌都是同一種性別。不是整桌男人就是整桌女人,神情陰鷙銳利,默不作聲地瞧著四周。

都是教官,我心道,只見成功的教官也「埋伏」在內,坐在靠窗的位置上。

機車洪、FAX、賤人李都在,黑面張不見了,看來已在「九三九」埋伏。更讓人驚訝的,則是與四人同桌的,這學期一直沒見到的,原應已去受訓了的齊教官。

而坐在樓梯口的,一上來就跟我們打了個照面的那桌,赫然竟是滅絕師太,外加含盧文秀在內的四名北一女教官。

還是被撞見啦,這下子完蛋了。我心臟狂跳,電光火石間念頭一轉,決定化被動為主動,深深吸了口氣,大步向滅絕師太走去。

小渝一怔,連忙跟上。兩人來到滅絕師太身邊,齊聲打招呼:

「主任好。」

「嗯。」她神情鐵青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渝:「董子凱、梁文渝,你們也來參加吉他社活動啊?」

「喔,不是啊,」我嘻嘻一笑,老實不客氣把餐盤一放,舉起一直拎在手裡的捐血紀念品晃了晃:「我跟梁文渝約好來捐血。捐完肚子餓過來吃飯,想不到在這裡遇到主任。」

「哦,你們來捐血啊?」她一怔,眼神掃過印著「中華民國捐血運動協會」的紀念品提盒,表情瞬間鬆了下來,竟然還笑了:「原來如此,只有你們兩個嗎?」

「對啊。」

「那好那好,趕快去吃吧,捐血完要補一下營養,別餓壞了。」

「是,謝謝主任。」

我們乖巧地同時敬禮,互望一眼,不敢就此逃脫,找了張空桌子坐下。

周圍眾人都抬起頭來望著我們,幾桌離滅絕師太近的相信已經聽見了我們的對話。我快速回顧一圈,只見除了宜津跟小笙妹妹之外一個熟人都沒有。齊教官遠遠望著我這邊,表情似笑非笑,不知在想些什麼。

小渝吐了吐舌頭,見滅絕師太隔得很遠,低聲道:

「哇塞,你反應好快。」

「呃,好險,」我看了看兩盒「紀念品」:「幸好有這玩意兒。」

「還真被你說中了,」她忍不住拿紙巾擦了擦汗:「主任真的來了耶,還有主任教官,旁邊那些是不是別的學校教官啊?」

「我看八成是。」我點點頭:「我們的也來了。」

「那大家還在這裡幹嘛?為什麼不趕快逃?」

「這跟在野外遇到熊一樣,」我忍不住好笑,掩著嘴說:「躺著裝死啊。」

此話一說,小渝忍不住吃吃笑了起來,兩人打開漢堡,旁若無人地「趕快吃飯」。

真是個詭異的場景啊,我邊吃邊想,一堆教官守在這裡,各校「菁英」們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實在是個難得的奇景。我滿背都是嚇出來的冷汗,心想今天要是沒遇到小渝就慘了,不知這些教官們什麼時候要走,待會兒又要如何收場。

不禁又想,這些師長們未免也太奸詐了,一邊坐在這裡把大家釘死,一邊一定已經包圍了漢堡王。等一下要怎麼跟詩聖他們打pass還真是個難題,要說就此離開,卻也未免不夠朋友。

正怔忡間,齊教官跟機車洪講了幾句話,起身往我們這桌走來。

我心跳加快,只見他走到樓梯旁停下腳步,朝滅絕師太點了點頭,隨即伸出手指,對我勾了勾。

這是要我過去的意思,我對小渝說:

「那是我們教官,他要我過去一下,妳等等。」

「你不會有事吧?」

「不會,」我搖搖頭,站起身來:「他對我最好了。」

「那你快去,我等你。」

小渝一笑,表情十分信任。我快步往教官走去。

教官等我接近,二話不說下了樓。我尾隨他走出麥當勞,只見他似乎不願被人看到,拉我躲到柱子後頭,嘖地一聲說:

「你這小子,不是要你檢點一點嗎?」

「呃,」我搔了搔頭:「我沒幹嘛啊。」

「你喔,就是反應快,」他忍不住笑了:「滿口胡言,什麼捐血,你真的去捐血了嗎?」

「真的真的,」我忙道:「只是我不知道十七歲才能捐,填完表就被趕出來了。要不是人家好心送紀念品,我想滅絕師太也不會相信我的話吧。」

「少亂叫,什麼滅絕師太?」他瞪我一眼:「你旁邊那個女的是誰?」

「北一女儀隊下屆內定分隊長。」

「好傢伙,來頭不小。」他一怔:「你又換女朋友了啊?」

「哪有,真的是一起捐血啦。」

「捐你個大頭鬼啦,」他毫不客氣敲了我一個頭:「她捐我信,你捐我不信。不過這樣也好,你去幫我一個忙,算你將功贖罪,洪教官我來擺平。」

「我有什麼『罪』啊?」我哼了哼:「你自己呢,不是去受訓了,怎麼又跑來埋伏啦?」

「我總有休假啊,」他嘿嘿一笑:「你們這些傢伙,我一個也不放心,要是我沒來你們全都慘了。少說廢話,要不要幫忙啊?」

「好啦,你要我幫什麼忙?」

「過去那邊,疏散成功的人。」

「呃,我要怎麼跟大家說啊?」

「實話實說啊,就說你是去通風報信的,告訴大家各校教官都在隔壁麥當勞。」

「那要我一講他們全跑了呢?」

「跑了最好,就算不跑也不敢亂搞了。」教官點點頭:「你搞不清楚,我們幹嘛不讓學生辦活動?只是去年你們學長表現太差,一傢伙送了四五個去勒戒所,我看現在裡頭大概也好不到哪裡去,聽你一說亂搞的就會跑,沒亂搞的就繼續玩啊。別浪費時間,你去不去?」

「可是上面還有人在等我……」

「我會請北一女教官要她等你,」教官催促道:「笨蛋,給你加分都不懂。去不去?」

「好好好,我去我去。」我忙道:「不過你得幫我跟機車洪講清楚,也不能讓我幫你傳話的消息走漏。省得大家覺得我是抓耙子,到時候……」

「被阿魯巴?」他笑了起來:「還是代聯會選舉就不能淌渾水了?」

「厚,你最陰險了。」

我又好氣又好笑,當下只得點點頭,快步往漢堡王的方向走去。

教官見我離去,獨自消失在麥當勞門口。我心想此舉其實是他對大家的好意,防範於前總比懲處於後來得強,決定直接通知詩聖,讓他決定如何散播訊息。於是走回漢堡王大門,亮票進場。

剛過十點半,裡頭越來越熱鬧了,樂聲震得牆壁轟轟作響,人潮擠得從一樓溢出。我正想往裡頭鑽,肩膀忽然被人一拍,定神一瞧,原來是久違了的阿義。

「嗨,凱子,」他擠到我身邊,微笑著說:「我才在想不知道你有沒有來呢,這下總算找到人啦。」

「阿義。」我點點頭,只見林碩彥、胡財貴兩人跟在後頭兩三步之遙。阿義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喂,這兩個一直在找你,有空說幾句嗎?」

「呃,」我一怔,壓低聲音問:「你們和解啦?」

「嘿,你果然知道了。」他臉上微笑,低聲說:「和解等下輩子吧。裡頭文章很多,改天再跟你說。」

「改天是哪天?」

「嗯,就詩韻盃好了,我會邀你參加高一評審。」

「沒問題,等你通知。」

「請你給他們兩分鐘,幾句話就好。」

阿義道,不待我回答,轉身對胡財貴他們招起手。

我急著上樓,心想這「幾句話」絕對不好應付,在勢卻又不能不給人家面子,只得打起精神準備應戰。就見胡財貴帶著林碩彥,一前一後擠到身邊。

「董子凱,」胡財貴對我一笑,清朗地說:「又見面啦。」

「胡兄你好,」我也點頭回禮,笑道:「真是何處不相逢。」

「董兄剛來啊?」

「我來一會兒了,」我聳聳肩:「聽說你還上台拉票,可惜我沒趕上。怎樣,成效如何呢?」

「嘿,見笑了。」他笑道:「勞你個駕,外頭講幾句話行不行?」

他說,也不管我「行不行」,推著我跟阿義走了出去。林碩彥跟在後頭也出來了,望著我不發一語。四人走到門邊,站在驗票桌旁圍成一圈。

三個人圍著我,不知想幹什麼,若非阿義也在只怕就是個圍毆模樣。胡財貴清清喉嚨,開口道:

「凱子,好久不見,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說唱藝術社支持誰?」

「嘿,開門見山是吧?」我笑了起來,心想這傢伙還真可愛:「我當然不支持你,這就不跟你假客氣了。我們支持管樂詹。」

「我懂。」他點點頭,似乎毫不介懷:「支持誰是你的選擇,我絕對尊重。只是,支持有主動被動之分,說唱藝術社這邊是真的會投入選戰,還是只是把票投給管樂社呢?」

「我們就這麼點大,光那幾張社員票大概也沒什麼影響力吧?」

「所以說,你會以個人名義投入管樂詹陣營,直接跟我們作對,是不是?」

「作對談不上,大家各自努力倒是真的。」

「唉,凱子,我們畢竟有過打比賽的緣份,大家都是才藝性社團,何必這麼針鋒相對呢?」他搖搖頭,很有風度地說:「這樣吧,我跟你來個君子協議。你來幫我,選上了有福同享,你的意思怎樣?」

「哦?」我一怔,笑了起來:「你倒是挺看得起我的。」

「我從來不敢小看你,」他點點頭:「拉走儀隊的確是一步好棋,你有北一女儀隊可以運作我也很佩服。過去一年我觀察你很久了,演辯社還沒有一個像你這樣的人。一句話好言奉勸,請你耐心聽完。」

「不敢,」我暗暗嘆氣,平平那邊走漏消息也不能這麼快吧:「請講。」

「上次見面,我說你要一席幹部我做不到,之所以拒絕你不是因為小氣,實在是因為答應別人在先,無可奈何。」他貌似誠懇地說:「不過,既然你可以帶進資源,管樂社又殺大家了個措手不及,那一切當然又另當別論了。管樂詹外強中乾,選是選不上的,頂多只是分掉一些票,分掉的也不會是我的票。你資源再多、計畫再好都只是浪費時間。我們既沒有過節,你又是詩朗隊一員,在情在理都該站在同一陣線,你說是不是呢?」

「我以為,演辯社跟說唱藝術社之間,從來都不是同一陣線。」

「或許之前如此,之後卻也可以不是。」他搖頭:「你要的不過就是那些東西,訓育組都跟我說了。樂聲揚司儀、下學期朝會司儀我們都讓了,你該瞭解我的誠意。」

「那是你的誠意,還是訓育組的要求?」我嘿嘿一笑:「胡兄,明人不做暗事,這些都是我去運作的。你找我交換條件,也該找點我沒有的東西才對。」

「你沒有的,是我們的善意。」他也嘿嘿一笑:「董子凱,你這人很有意思,可惜我沒有早點跟你做朋友。我想請教你一件事,為什麼你對我有這麼大的敵意,我們卻又一定不能合作呢?」

「嘿,問得好,其實這是兩個問題。」我正色道:「我對你沒有敵意,不過你的手段未免太狠了。關公那件事我看不過去,你對阿義的做法也讓人無法苟同。或許他們心胸寬大不放在心上,不過小弟個性偏激,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我跟你是高攀不上的。你身邊自有護法軍師,不用找我錦上添花。至於為什麼不能合作嘛,哈,」我轉頭對林碩彥一笑:

「不然你來說好了,省得一直悶在旁邊也不像個副主席。你說說看,我們能合作嗎?」

「你繼續臭屁沒關係,」他哼了哼:「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不過既然阿貴當你是號人物,我也只好聽他的了。」

「瞧,『只好』,這就是我們無法合作的理由,希望你跟胡兄合作愉快,當他是號人物。」我笑道:「胡兄啊,承蒙你看得起小弟。說唱藝術社很小,小頭小臉的不勞你費心。今天我是來幫吉他社捧場的,你就放我一馬,有事回學校說,咱們就不多聊了。」

「沒問題,」他點點頭:「你慢慢考慮,我下禮拜再找你。」

「你慢找,我先閃,你們自個兒聊。」

我點點頭,剛打算邁出腳步,忽然心中一動,轉頭對阿義道:

「喂,這次詩韻盃你去不去?」

「咦?」他一怔,搖搖頭說:「你知道啊,我是詩社社長,不能參加。」

「喔,那還挺可惜的,」我笑道:「去年輸給你,今年本來想再找你比劃比劃,雪個恥什麼的,看樣子大概沒有機會了。」說著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唉,那麼『四時運轉的風』後面那句,你也只能唸給自己聽了喔。」

阿義一怔,看我一眼,當場心神領會。

「那就學校見吧,保重了,拜拜。」

我笑著對三人揮手,再度擠進人山人海的漢堡王大門。

表面上裝得輕鬆愉快,一番耽擱把我搞得心急如焚。學著詩聖吆喝擠上二樓,伸長脖子在人群裡找了半天,這才發現坐在二樓一角,跟一掛人正在交頭接耳的詩聖。

他坐在中間,旁邊圍著一群人。原本以為是阿誠他們,仔細一瞧竟然是管樂詹跟一堆不認識的人。我心想大家還真把「九三九」當成拉票中心了,胡財貴這樣,管樂詹也如此。想來選舉已經延燒到校外,詩聖說要靠外校固票,還真不是隨便講講的。

忽然又想,詩聖一向討厭這種「搞來搞去」的事,不知為何對代聯會選舉如此認真。開學才三天而已,大家已經動了起來,搞不好其實是我狀況外,整個暑假下來什麼都不知道。

我有任務在身,沒功夫想這些有的沒的。快步走到他們身前,對詩聖道:

「喂,你有空嗎?我要跟你說一句話。」

「咦?你還沒走啊?」他見到我也是一怔,隨即笑了起來,對管樂詹說:「哈,你要找他,他反而先來找你啦。凱子你趕快坐下,大家正在討論你的『計畫』呢。」

「等等,我沒時間。」我忙道,對管樂詹拱了拱手:「不好意思,今天比較忙,我下禮拜再去拜見你。」

「啊,不敢當不敢當,」他忙道,起身跟我握手:「平平跟我說了,多謝你幫我們想了這麼好的計畫,下禮拜我去二〇三找你,大家好好研究研究。」

「別客氣,我們再約。」我微笑著說,心想自己不過隨便講幾句,這些人倒是個個當真。對眾人道:「各位,現在不是談代聯會的時候。剛剛我在隔壁麥當勞,一群教官已經等在那裡了。」

「你跟我說過啦。」

詩聖一怔。我強調說:

「事情沒那麼簡單,這次陣仗很大,北一女那邊連滅絕師太都請來了。」說著簡單幾句把麥當勞的事跟大家說了一遍。眾人聞言呆了呆,忽然之間,一齊動手把桌上的東西通通收進書包裡。

我趁亂一瞧,嘿,全都是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有菸有酒、有A書有撲克牌、捲菸用的菸紙,加上密封袋裝起來的,菸草形狀的不明物事。

我暗暗嘆氣,他們果然還是嗑了藥。忍不住想起剛才的胡財貴,比起對方風度翩翩,管樂詹這掛人實在有點端不上抬盤。當下又說:

「我建議你們快閃,別等教官把東西搜出來就糟了。」

「可是,」管樂詹想了想:「我不能先走,這邊還有一些外校朋友,大家約好結束後一起出去走走。」

「那你自己看著辦,」我聳聳肩:「其實也可以跟人家約好外頭見。你要出馬競選,這邊都是你的核心幹部,不能讓教官一網打盡。你自己更要小心,別忘記只要一個大過就喪失選舉資格嘍。」

「呃,董兄說得對。」他忙道,轉頭對眾人說:「好吧,那大家先閃好了,東西直接丟在漢堡王垃圾桶不要帶出門,省得教官在門口搜書包。跟景美那邊看看哪裡見,我去木瓜牛奶等你們。」

「那就這樣,下次再說。」我道,心想事情辦完了,剩下的詩聖自會對付,我要趕快找到阿丹他們。

「董兄,謝了。」管樂詹拉著我的手:「難得你這麼夠朋友,下次我們……」

「別客氣,凱子就好,不用董兄董兄的。」我打斷他:「有話學校說,我還要去找我的人,回頭見了。」

「好,回頭見。」

他忙道,只見詩聖對我一笑,把我推到一旁,悄聲道:

「喂,你剛剛在哪裡?」

「在麥當勞。」

「跟誰?」

「跟……」我遲疑半晌:「跟梁文渝啊,你請人幫我找的不是?」

「沒被人看到吧?」

「除了教官他們,還有滅絕師太。」

「喂,你真的看到齊教官了?」他一怔:「我以為你只是唬爛的。」

「我幹嘛唬爛?」

「喔,好好好,我誤會了。」他嘻嘻一笑:「剛剛胡財貴還在找你,詹信雄跟他嗆了幾句有趣的。我以為你已經送人家分隊長回家了,沒事幹回來跟大家搗亂鬧著玩。原來你還真的碰到了教官,怎樣,我沒錯怪你吧,你的確是老齊收編的人。」

「才怪,真的只是碰到,他要我過來通風報訊。」我解釋:「他都去受訓了,我哪會跟他約好什麼啊?他說不放心你們這掛人才趁休假回來看看。你還不承認,又是酒又是草的,還真沒冤了你們。」

「嘿,他人是不錯,好吧好吧,我們都欠了他的。」他點點頭,又問:「對了,你跟狗弟打過招呼了嗎?」

「他來啦?」

「不但來了,還上去幫過阿誠了。」

「所以阿誠也來了?」

「嗯,」他遲疑半晌,嘆了口氣:「凱子,我不能瞞你,程嘉箏也來了。」

「跟阿誠一起?」

「沒錯,剛剛離開。」

「好啊,她來就來嘛,我管不著她。」我心裡很不舒服,卻不能繼續耽擱:「這些話回去再講,你不是要走了?」

「我不能走啊,這邊還有事情要顧。」

「那好吧,你自己小心,順便幫我通知一下我的人,我就不一個個找了。」

「好,你要找誰?」

「一個叫劉文朗的說唱藝術社學長。」

「喔,希特勒嘛,沒事就來班上找你,我認識。」他點點頭:「就他一個?還有沒有?」

「你要他傳話,他會把我要找的全找到。」

「小事一件,交給我吧。」詩聖點頭,望著我似乎在決定什麼事,遲疑半晌後說:「喂,等一下你會不會去找程嘉箏?」

「你不是說她走了?」

「其實還沒,」他嘆了口氣:「隔壁,性病防治所,他們在前面的廣場樹下。」

「跟我講幹嘛?」我哼了哼。

「去搞清楚啊,省得放在心上也不舒服。」他長歎一聲:「凱子,很多事情只能靠你自己分辨,我也不知道實際發生了什麼事。如果事情是真的,那你也該去面對,不能只是躲起來當縮頭烏龜。」

「呃。」

「啊,我也不曉得啦,」詩聖皺起眉頭:「他一次,你一次,到底算是什麼東西嘛?反正有事你找我,我都在這裡。我相信都只是一時意亂情迷啦,你千萬不要太激動。」

「好,我知道了。」

我點點頭,心裡一緊,這就離開了漢堡王。

好不容易擠出來,我站在門口,望著陸續進出、成雙成對的男男女女,一時舉步維艱,拿不定主意。

小箏果然來了。

還跟阿誠一起。

詩聖沒有說得很清楚,不過意思很明白。小箏的確騙了我,之前也的確在躲我。她本來就想跟阿誠來,甚至早就決定好了,只是一直瞞著我,不跟我說實話而已。

然而,他們來幹嘛呢?

詩聖、小李都在啊。在南美咖啡聽小李口氣似乎不知道我們分手的事,真要那樣,他們豈不太明顯了嗎?這裡人這麼多,從小雪到阿丹、從小丁到希特勒每個人都知道我跟小箏的事。小箏為什麼會這麼不顧形象,這麼大剌剌地跟阿誠一起出現呢?

她是在跟我示威嗎?

還是想讓大家知道,我們已經分手了呢?

抑或是,跟六七晚會一樣,只是在氣我呢?

沒錯,跟我對巧怡說的一樣,這是一種讓對方在乎的辦法。可是小箏幹嘛這麼做,之前不是都好好的嗎?難道我最近幹了什麼讓她覺得不舒服的事,還是我說了什麼讓她生氣的話呢?

沒有啊,我做了什麼?頂多是跟小渝見見面,看看儀隊表演而已。當然,這件事不知為何已經傳了出去,可是我真的只是去看表演,跟小渝也沒怎樣,當天連面都沒見到好不好?

再說都分手了,就算我真幹什麼她也沒理由生氣啊。好吧,或許可以不高興,但是有必要不高興到這種程度,公開找阿誠跟我叫板,連面子都不顧了嗎?

這件事小光也知道,他不肯說出消息來源,不過隨便一猜就知道來自巧怡。嘿,巧怡也真不夠意思,知道什麼也不提醒一聲。要是早跟我說了,那我還有機會跟小箏解釋一下嘛。

唉,算了,分都分了,小箏想怎樣我也管不著。之前是我的錯,就算她決定回去找阿誠,那也只能怪我沒有好好珍惜她,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她想示威也好,讓我不舒服也罷,都是合情合理、天公地道的事。都已經這樣了,說什麼都是多餘的。

我嘆了口氣,轉身打算走回麥當勞。遲疑半晌,停了腳步。

還是去看看吧。

事情要親眼目睹,小道消息不能作準。或許場面很難受,或許他們已經離開了也未可知。然而我還是得去一趟,一定要親眼看到,確定小箏拋棄了我,兩人之間已經徹底結束了才行。不能只聽詩聖他們道聽塗說,不能在心裡留一個疙瘩。

好吧,去看看吧。

我咬了咬牙,再度擠過漢堡王人群。正待走向隔壁廣場,忽然又被一個聲音叫住。

「董子凱學弟!」

「呃。」我嚇了一跳,轉身一瞧,竟然是許久沒見的Miko學姊。

這一瞬間,我心裡轉了好幾個念頭。眼見身穿無袖連身短裙的她一身豔紫,微笑著說:

「你怎麼在這裡?」

「呃,我來看表演啊。」

「阿誠說你不舒服,不知道會不會過來。」她嘿嘿一笑:「當然啦,阿誠的話也不是那麼可信,你原本就沒打算過來的,對不對啊?」

「嗯,嘿,對。」

「小箏呢?」

「我跟她分手了。」我說,不知為何覺得這樣講很痛快:「妳自己呢,不是也跟阿誠分手了嗎?」

「咦?沒有啊?你聽誰說的?」她一怔,表情毫無騙人之意,嘻嘻一笑說:「好傢伙,我懂了。是阿誠跟你說的對不對?你的消息倒是很快,什麼時候知道我跟阿誠在一起的事了呢?」

「是小箏說的啊。」

「嗯,想必如此。我看根本就是阿誠不好意思,才跟你胡說什麼我跟他分手了。」她笑得很開心:「呵呵,這招也不錯,比之前的閉關出家高明一點。你跟小箏分手我知道,不過人家對你還是不錯的。前天開學跟她聊了幾句,看樣子她還蠻想你的。你喔,趕快跟她甜言蜜語幾句,學姊就會回心轉意的啦。」

「呃。」我呆了呆,幾句話被她搞得糊里糊塗,她似乎完全相信自己的話,想必根本沒有進入狀況。於是說:「那就謝謝學姊了。我其實有去找她,只是這幾天都找不到人。」

「喔,她回新竹了嘛。」Miko笑道:「聽說是陪爸爸去掃墓什麼的,我也覺得鬼月去掃墓很奇怪,不過那是她們家習俗,別人管不著。倒是阿誠找她找得很兇,只是這傢伙心裡有鬼,要是先問我一聲,就不用白費工夫問那麼多人啦。」

「喔。」

「咦?我聽說小箏有來啊,你沒跟她見到面嗎?」Miko皺起眉頭:「剛剛碰到一個儀隊學妹,她還說看到小箏。我以為你們是一起來的,搞了半天你們根本還在冷戰。學弟啊,還是那句話,人家都高三了,你就別鬧脾氣,好好陪陪小箏,省得她心情受到影響連書都讀不下,聯考失利就是你在作孽了。知道嗎?」

「呃,好啦,我知道了。」

「對嘛對嘛,又是學弟又是男朋友,對學姊要體貼一點。」她微笑著說:「我們班都很喜歡你,聽說你們分手大家都一直勸小箏不要鬧脾氣。尤其是那個貓咪,講到你還會說幾句好聽的,這可是件非常稀奇的事呢。那傢伙啊,平常只要提到男生都很不屑,好像看到什麼奇怪生物了一樣。」說著拍拍我的肩膀:

「好啦好啦,我不拉著你了。快去找小箏,我猜大概她還沒走。」

「咦?等等,」我忙道:「那妳呢,沒跟阿誠一起來嗎?」

「有啊,我跟他約好待會兒見的,」她點點頭:「他找小箏有事,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嘿,妳倒是挺放心的。」

「開什麼玩笑,對阿誠當然不能放心,」她哈哈大笑:「不過既然找的是小箏,那就不用擔心了。小箏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之前怎樣不論,起碼絕對不會對不起人。要是連這點信任都沒有,那這兩年同學不是白當了?」

「呃。」

「好啦,我看你還蠻有心事的,那就快去找她吧。」她微笑著說:「順便幫我帶句話給阿誠。跟他說我會在隔壁麥當勞等到十二點。要是他跟小箏真的還沒忙完,那就請他先回去,明天早上在老地方見。」

「好,我會轉達。」我點點頭:「前提是我找得到他。妳自己小心,麥當勞一堆教官,還有妳們家滅絕師太。」

「知道了。」她一笑:「你當然找得到阿誠,他就在小箏旁邊呢。」

說完轉身離去,自顧自地消失在麥當勞的方向。

這是怎麼回事啊?我站在漢堡王門口,一時不知道該相信什麼。

小箏說阿誠跟Miko分手了,Miko說沒有。

我跟小箏分手的事,Miko她們都知道,小李卻不知道。

詩聖、大姊跟狗弟都知道什麼,卻都不告訴我。詩聖說那都是阿誠跟一個叫雞頭的說的,阿誠卻沒跟小李說。所以,阿誠並不是在八卦,而是刻意想跟我說什麼,卻不知道該怎麼講,只好通過月光和狗管道放消息。

小箏沒有躲我,只是回新竹了。

Miko覺得小箏還愛著我。

我不來的事早就請狗弟轉告阿誠了。阿誠明知我不來,卻跟Miko說我是臨時不舒服才不來的。換言之,阿誠要Miko相信我跟小箏之間沒問題,以便私下找小箏。

所以,一切奇怪的行為,都是阿誠在後頭安排的。

他在幹什麼呢?我滿腹疑惑,這兩天還拚命找小箏,是打算跟她做什麼呢?這件事詩聖知道,可是他不信;不信歸不信,卻也沒有採取什麼行動去阻止、幫助或者提醒什麼人,不管對阿誠,還是對我。

這一點也不像詩聖。我又想。

當然,這陣子詩聖還蠻怪的,不說代聯會的事吧,平常也比較少講話了。想起他爸爸上個月剛過世,搞不好這段時間他心情亂,表現跟平常不同,有點亂七八糟也未可知。

啊,不管他了,他會照顧自己。倒是剛剛忘了問Miko,所謂的「儀隊學妹」指的是不是小渝。如果是,那搞了半天小渝也認識小箏嘛,想想小箏之前也是儀隊的,加上楊淑芬亂講一通,小渝知道「演講社學姊」是誰也不稀奇。

突然有種熟悉的感覺,上學期演講社傳我跟小箏的八卦就是這樣。東一句西一句全是羅生門,聽了半天全是瞎子摸象。我不該聽這麼多有的沒的,更不該自己胡思亂想,反而應該立刻動身找小箏,當面問她個明白。

好,就這麼辦,就算再遇到誰我都不跟對方廢話了。今天是來幹嘛的?混了整晚,陪小渝捐血、幫教官傳話、與阿貴吐槽、跟詹信雄打屁,還有在滅絕師太面前裝可愛,全都不是我來的目的。不知道小箏走了沒,今晚如果沒有見到面,我不禁憂慮起來,那麼一切就太遲了。

我邁出步伐,剛打算走出騎樓,一個冷峻的聲音響起,逼得我不得不再度停下,無可奈何地轉過身去。

「董子凱。」

滅絕師太站在身後,身旁是北一女教官。

「主任。」

我老老實實地鞠了個躬,只見四下滿是釘在原地,呆若木雞又動彈不得的各校同學。

「你傳話了沒?」她問。

「報告主任,傳了。」

「好吧,那你可以先走了。」她點點頭,似乎覺得放心不少:「梁文渝還在等,記得要送女孩子回家。」

「是的,我會。」

她不再說話,轉身走進漢堡王。後頭陸續跟入各校教官,「掃蕩」正式開始。

我心下一驚,不知詩聖是否已然安排停當。裡頭那麼多各校同學,希望大家都能平安過關,不要有什麼意外才好。

我吸了口氣,離開漢堡王,往廣場方向前去。

漢堡王隔壁是性病防治所,一間看起來髒髒的地方,平常就覺得這裡陰氣很重了。時值午夜,加上心情不對,特別覺得此地暗得可怕。

廣場旁有個小花圃,花圃裡種滿各式各樣的花。幾棵樹木矗立在街燈下,往來盡是模糊不清的人影。

就在此刻,我見到了小箏。

她跟阿誠坐在花圃邊緣,兩人靠得很近。小箏穿了一身寬鬆的亞麻長裙,阿誠則穿著黑色的皮褲皮衣。小箏靠在他的肩膀上,由於太暗所以看不到表情。兩人似乎正在講話,也握著彼此的手。

的確是他們兩個,我沒看錯人。高大的阿誠,還有白皙的小箏。

我只覺得頭暈目眩。

阿誠似乎正在勸小箏什麼事,由於隔得遠,聽不見他們講什麼。小箏一直低著頭,感覺起來沒有回應。只見阿誠伸手摟住她,小箏挪了挪,投進他的懷抱裡。

一切都明白了。跟我一直不敢去想、不敢觸碰的事一樣,小箏回去找他了。分手半個月,一個禮拜前還好好的她,終於回到了阿誠身邊。

等了十一個……不,十五個月的阿誠,總算追回了小箏。

的確像詩聖所說的,我一次、阿誠一次;當時怎麼搶來的,現在阿誠就怎麼搶了回去。可歎詩聖還這麼相信他,Miko也完全被蒙在鼓裡。只是隔著一面漢堡王的牆而已啊,我不禁震驚,他們竟然這麼光天化日地,毫不保留地靠在一起,好像四周根本沒有任何熟人一般。

忽然有點生氣。

不,不是有點,我非常生氣。

小箏想跟阿誠在一起,沒問題;阿誠想要腳踏兩條船,我也沒資格批評他。這都不要緊,輪不到我來生氣。可是,他們怎麼可以這麼明目張膽呢?就算沒料到我會來好了,詩聖不是人啊?Miko沒來嗎?漢堡王是禁菸的,隨便一個阿誠的朋友都有可能躲到這裡來抽菸啊。難道他們不怕被看見嗎?

沒錯,兩人隱藏在沒有燈光的偏僻角落裡;的確,他們想跟對方重續舊情也不干別人的事。然而這還是太明顯了吧?還是他們其實並不打算躲起來,反而想讓別人看到,以便讓消息傳到我跟Miko這邊,讓事情公開化、浮上檯面嗎?

好吧,我哼了哼,既然你們不想瞞我,那我就讓你們如願以償好了。

我橫下心,吸了口氣,大步向兩人走去。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也不知道他們會如何反應。我只知道,既然事已至此,那就來個乾脆的、痛快的了斷好啦。

還沒走到兩人身前,阿誠抬頭一望,已經發現了我。

從沒見過這麼緊張的表情,阿誠張大了口,一副當場活逮的表情。小箏也發現我了,抬起原本靠在阿誠身上的頭,默默看了我一眼。

我一言不發,走到兩人跟前。

小箏沉默著,眼中充滿難以捉摸的神情。阿誠稍一畏縮,下意識放脫了她的手。我心跳得很快,擂鼓般的聲音讓我什麼也聽不見。三人就這麼望著對方,沒有任何動作。

半晌後,小箏站了起來。

阿誠像是忽然驚覺般地也站起身來,正要說話,小箏先開了口。

「凱凱,」她緩緩地說:「你怎麼來了?」

「我來找妳。」

「找我做什麼?」

「不做什麼,只是來找妳。」

「現在你找到了,有什麼話想跟我說?」

「等等,凱子,你讓我……」

阿誠插嘴,小箏伸手打斷他,搖了搖頭:

「阿誠,不用跟他解釋。」

「可是……」

「不用解釋,你越解釋就越難……收場。」

小箏輕輕地說,完全站在阿誠那邊。

「沒錯,有什麼好解釋的?」我冷笑一聲:「姊姊,這就是妳今天不要我來的理由,是嗎?」

「是的。」

「妳沒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嗎?」

「沒有。」

「那你呢?」我轉頭望向阿誠。

「呃……」

他望了望小箏,又望了望我,長歎一聲,也搖了搖頭。

「好,算你狠。」我點點頭,嘿嘿一笑:「黃益誠,人家說有志者事竟成,這句話套在你身上真是合適極了。恭喜恭喜,願你們白頭偕老,永浴愛河。」

「等等,凱子,我其實……」

「阿誠!」小箏瞪他一眼:「你答應過我的,這是你我之間的事,不用跟他解釋。」

「呃……」

「是啊,幹嘛解釋呢?」

我點點頭,不知為何忽然覺得很輕鬆。見小箏望著我,嘆了口氣,緩緩地說:

「好吧,那我先走了,希望妳一切平安。」

「凱凱。」

她點點頭,彷彿想要說什麼,卻又咬了咬牙,一言不發。

「我會把該還妳的還妳,」我又說:「鑰匙、紙鶴,還有那些從現在開始就不該是我的東西。從今天起,我就不會再來打擾妳了。」

小箏嘴角動了動,卻忍了下來,連一句再見都不肯說。

「那就這樣,兩位晚安。」

我恨恨地說,轉過身去,努力保持步伐,就此離開兩人。

漢堡王前依然人山人海,我一邊往回走,一邊不能控制地期待著小箏追上來跟我說幾句話。老實說,此刻已經沒有什可以說的了,但我依然希望再度聽見她的聲音。無論解釋兩句,或者一聲再見都好,這場刻骨銘心的戀情就算結束,難道好好說聲再見也是個過分的要求嗎?

然而,她卻沒有跟上來。從廣場到漢堡王才幾步之遙,我獨自回到騎樓下方。

眼前是不斷從漢堡王湧出的人潮,「菁英」們面帶土色,神情慌張地奪路而逃。各校教官沒有「逮」人,只是一言不發地混在群眾裡走出。看來所謂的「逮人」只是警告監督,跟活動本身一樣雷聲大雨點小,彷彿聲勢驚人,其實都只是個排場罷了。

人潮不斷往外擠,不時有人撞到我,我在一陣慌亂中踉蹌穿過騎樓。這是個惶急的一天,發生了這麼多荒謬的事,此刻的我,已經不知道什麼是真的了。

心裡一片空白,不知不覺回到麥當勞。我走上二樓,眼前只剩一片打烊前的冷清。「菁英」們早已消失,宜津與小笙妹妹也離開了。只有小渝還坐在位置上看書,Miko先一步見到我,微笑著揮了揮手。

我遲疑半晌,緩步走到她身邊。

Miko觀察片刻,隨即開了口。

「找到了?」

「嗯。」

「兩個人?」

「嗯。」

「幫我傳話了沒?」

「沒有,」我搖了搖頭:「學姊抱歉,我沒機會提這件事。」

「沒關係,那就算了,我再打call機就好。」

她點點頭,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妳還是先回去吧。」

我說,忍不住地,又加了一句:

「妳這樣等下去,也不是個辦法。」

「哦?」她一怔,當場笑了起來:「學弟啊,謝謝你的建議。學姊不用你操心,趕快回去吧。」

「好,那就再見了。」

我說,也不管她想怎麼辦,回到小渝身前。

她抬起頭來,微帶倦意的臉上充滿笑容。這份笑容彷彿一道溫暖的光,緩緩照進人去樓空、打烊前夕的麥當勞,點亮萬籟俱寂的空間,也化解了所有的陰霾、氣忿與震驚。

「你回來啦,」她微笑著說:「教官交辦的事,都沒問題吧?」

「嗯。」

「剛剛主任一直稱讚你,還問我們是不是男女朋友呢。」她紅著臉,笑嘻嘻地說:「凱子你真有本事,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主任這麼溫和地跟人講話,而且還是在今天這種狀況下呢。」

「是麼?」

我點點頭,心裡浮起了社團聯展、六七晚會的事。這一切的榮耀、特權都是小箏給我的,然而,就在滅絕師太的稱讚聲中,我竟然無聲無息地,就這樣失去了她。

「咦?」小渝怔了怔:「凱子,你在不高興嗎?」

「呃,沒什麼,」我回過神來,望了她一眼,面帶微笑著說:

「晚了,送妳回去吧。」

「好啊,我們邊走邊聊。」

她一笑,動手收書包。

我幫她把餐盤拿去倒掉,小渝揹起書包向我走來。在她背後,只見依然坐在原地的Miko學姊,正若有所思地望著我們,緩緩搖了搖頭。

我冷笑一聲,伸手牽起小渝。她一怔,沒有反對,順從地讓我牽著。

於是,我牽著小渝的手,在Miko目送下離開了麥當勞。

送小渝到家時剛過一點,她下了車,我坐在車上向她道別。小渝似乎還想說什麼,卻只是淺淺笑著。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隱約有股奇怪的念頭,驅車離去,兩點前後進了家門。

「九三九」結束了,寂靜的週一凌晨,我獨自坐在書桌前發呆。眼前都是小箏,我有點難過,卻也感到某種莫名的、了結了一切的輕鬆。醒來時窗外陽光刺眼,竟然已是隔天中午。

我嚇了一跳,掙扎起身揹起書包,連澡都沒洗就出了門。一路飆車到學校,進校門時剛好聽到午間靜息結束的鐘聲。回班上放了書包,跑到哈草樂園抽了根菸,這才總算清醒了點。

出來時遇到小光,只見他一怔,連忙問道:

「喂喂喂,你早上去哪了?」

「我睡過頭了。」

「你昨天去九三九了?」

「是啊,早上沒什麼事吧?」

「沒什麼事?」他吐了吐舌頭:「昨天你們玩得開心,今早一來就大地震了。本來早上下雨不用升旗的,結果訓導處還是廣播要大家去操場朝會。各班教官在教室裡搜書包,幾乎所有有人出席九三九的班級都被抄了家。」

「抄出了什麼嗎?」

「聽說有,詳情不知道。」他聳聳肩:「機車洪第一節下課跑來班上指名找你跟詩聖,我說你不舒服幫你請了假,詩聖那邊我不敢亂講。後來阿丹來了,說了一遍昨天晚上的事。我想想不大安心,中午跑去訓導處找賴小姐打聽狀況,這才知道機車洪原來不是來找碴的。」

「那他要幹嘛?」

「他要你回報昨天的『現場狀況』,順便也要問你有關胡財貴的事。」

「嘿,胡財貴的事問我幹嘛?」我哼了哼:「那詩聖呢?」

「我沒問,」小光嘆了口氣:「那小子目標太明顯了,我不敢輕舉妄動。從訓導處出來我就去找李美琪,既然之前她說得那麼罩,那就看看她能不能幫詩聖什麼忙。」

「她怎麼說?」

「她說你幹得好,詩聖那邊她會想辦法。」

「她哪知道我幹了什麼?」

「機車洪講了,」小光終於笑了:「好傢伙,聽說去捐血了是不是?這招真屌,連滅絕師太都站出來幫你講話,又有齊教官護航,這下你可紅了,以後也不用怕他機車洪找麻煩啦。」

「嘿,紅有什麼用?」我冷笑一聲,又問:「那別班呢,有沒有出什麼事?」

「還別班呢,我們班就夠精采了。」小光看好戲般地說:「林碩彥跟關公都被找去問話,回來後幹了一架。林碩彥堅持關公出賣了演辯社,關公氣得把他推倒在地上。要不是黃肥、張志皓那掛演辯社的上去排解,加上正好小丁學長找林碩彥,我看今天又有人要多記幾支大過了。」

「有人被記大過了嗎?」

「當然有,賴小姐說了,從胡財貴到林碩彥,演辯社的幾乎全倒,沒事的只有你的麻吉陳天義,還有那個好狗運的關公。」小光嘿嘿一笑:「這我還要問你呢,就這麼準,死的都是胡財貴的狗腿子。你到底做了什麼,竟然可以一舉打垮演辯社,卻完全不傷到陳天義?快點承認,不要裝死。」

「我也沒做什麼,只是齊教官要我通知大家別亂搞,我選擇性通知一下而已。」我訝異地說:「演辯社那一票都被記大過了?為什麼?」

「因為『行為不檢,有礙校譽』。」小光笑嘻嘻地說:「昨天教官殺進去的時候胡財貴正在台上玩親親賭酒遊戲,本來這也沒什麼,可惜滅絕師太還有一堆別校教官都在,成功的校譽的確是毀了。賴小姐說只要當時在台上的都是大過一支,關公說演辯社掛了四、五個人。」

「嘿,這就叫黃雀在後。」我嘿嘿一笑:「那管樂詹怎樣?沒出事吧?」

「魏治平說了,沒事。」小光搖頭:「這就是所謂的選擇性通知吧?教官根本沒看到管樂詹,聽說他們先一步跑了,胡財貴試圖拉他們下水不成,被訓導主任狗幹一番,什麼『先把自己的鬍子刮乾淨』這種的。」

「哈,有趣。」我點點頭,又問:「那阿丹呢,還有希特勒他們,都沒怎樣吧?」

「哈哈,這幾個人畜無害的,會怎樣才有鬼。」

「那就好了,」我終於鬆了口氣,微笑著說:「這麼一來,演辯社那邊就不足為慮了。他們要不是改派阿義,不然只好退出選舉,結果無論如何都是我們贏。」

「不講選舉了,你自己怎樣?」小光又問:「見到小箏沒?」

「嗯,見到了。」

「她還好吧?」

「她好得很,」我點點頭,一時不知從何講起,只得說:「黃益誠也在,我們不方便多說什麼。」

「哦?」他一怔,眼中閃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凱子,你沒騙我吧?」

「嘿,我還要問你呢。」我哼了哼:「小箏要去的事你是聽巧怡說的吧?巧怡講了什麼,你為什麼事前不告訴我?」

「咦?不是巧怡說的啊。」他忙道:「凱子,你別錯怪好人,我是聽馨馨講的。她要我不要跟你講,我心想她是你妹妹,她說不要講一定有她的道理,所以就不跟你講了。」

「馨馨?」我一怔:「她什麼時候找你的?」

「就上禮拜,我打call機給你那天。」

「她跟你講這個幹嘛?」

「好啦,反正說了,我就跟你說清楚。」小光無奈,拉我走到「蹺課平台」旁的小樓梯上。兩人並肩坐下,小光說:

「馨馨說小箏找她談了一個下午,要她幫忙『穩』住你,別讓你去九三九。」

「啊?馨馨沒跟我說啊。」

「因為她找我,」小光解釋:「馨馨問小箏為什麼不讓你去,小箏解釋說『有些事要跟阿誠在那裡處理』,怕你誤會,所以希望你不要去。馨馨回去越想越怪,又不敢直接跟你說,所以就找我幫忙了。」

「她為什麼不敢跟我說?」

「怕你衝過去找小箏啊,還用問?」小光理所當然地說:「小箏特別交代馨馨不要跟你講,你這個人多衝動,到時候不聽話殺過去,豈不是等於告訴小箏馨馨出賣她了嗎?」

「嗯,這也是。」

「所以馨馨只好找我商量,」他續道:「我們聊了一下,都覺得小箏的行為很詭異。你又不是不認識黃益誠,都一起去畢業旅行了,真的光明正大有什麼好躲起來講的?再說你們不是分手了嗎?她跟黃益誠『解決』什麼關你屁事,要是小箏對你直話直說,依你個性一定會自己迴避,根本不用躲起來講。所以啦,越這樣交代,我們就越覺得其中有鬼。」

我冷笑一聲,小箏真是小看馨馨了,加上又有一個小光,這種如意算盤當然打不響。只聽小光又說:

「我本來打算乾脆幫你過去看看算了,叫馨馨聽小箏的話穩住你;結果馨馨馬上反對,碎碎唸一堆什麼你該自己搞清楚之類的話。我講不過她,只好答應她來提醒你,也不告訴你小箏說了什麼,讓你在沒有先入為主的情形下自己判斷。結果呢,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還能有什麼?」我嘆了口氣:「小箏跟阿誠復合了。兩個人躲起來玩抱抱,被我撞個正著。」

「真的假的?」小光吃了一驚:「喂喂喂,這可不能亂講,你沒開玩笑吧?」

「我會拿這種事情開玩笑嗎?」

「那……」小光張口結舌,半晌後才說:「所以說,小箏的確打算騙你,還哄著馨馨幫她圓謊?」

「沒錯,只可惜馨馨跟我交情比較好,沒上她的當。」

「這是真的,」小光定了定神:「照你這麼說,那就是小箏小看了馨馨。她以為馨馨還是個聽話的學妹,沒想到她已經長大成人啦,早就能夠自己判斷了。」

「不過這也沒改變什麼,即使是你去,也會看到那種場面。」

「那你怎樣,翻臉了嗎?」

「嘿,是誰翻臉還不知道呢。」

我哼了哼,說了一遍小箏昨晚的態度。小光一怔,想了半晌後說:

「等等,這裡有問題。」

「有什麼問題?」

「你說小箏不讓黃益誠講話,」他皺起眉頭,似乎正在思考什麼:「代表黃益誠的確有話想跟你說,只是小箏阻止了他,搞不好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也說不定。」

「那還有什麼可能?」

「我哪知道?」小光聳了聳肩:「你比我還瞭解小箏吧?連你都不知道了,我怎麼可能會知道呢?」

「那你幹嘛這麼說?」

「我覺得事有蹊翹,可是又說不上來。」

「你喔,就別幫她解釋了。」我嘆了口氣:「我親眼看到的,抱在一起,還對我說難聽的,這還有什麼蹊翹可言?反正已經分手了,她愛回去找誰都不關我事。那種場面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頂多只是想瞞我沒有成功,當場抓到難下台而已。」

「那你在不爽什麼?」

「我沒不爽什麼。」

「你少來。」

「真的嘛。」

「喂,跟我也不說實話啊?」

「好啦好啦,」我歎道:「我是有點不爽,不過這也不奇怪吧?本來說得好好的,前幾天見面還有點捨不得的樣子。真沒想到她變得這麼快,說移情別戀就移情別戀。」

「她對黃益誠,可不能算是移情別戀。」

「所以呢,我就該接受嗎?」

「喂喂喂,你別衝著我來,」小光忙道:「你不爽我理解,不過事情發生了你又能怎麼辦?她既然騙了你,好啊,那就別管她了。隨便她是移情別戀還是怕寂寞,反正你不是還有個麥當勞的嗎?哪裡摔倒哪裡站起來,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到時候後悔的還不知道是誰呢。」

「唉。」

我暗暗嘆氣,心想小光說得還真輕鬆。只能苦笑一番,不再討論這件事。

兩人聊到上課鐘響。下午連續兩堂工藝課,大家在工藝教室聽老師講了一堆風箏製做法。這學期的工藝老師名叫林健兒,一個矮矮的禿頭,外號「燈籠林」。別看他一副機車樣子,每年元宵節都帶著一群同學參加燈籠比賽,連續拿了好幾年全國冠軍,在校內與「蝴蝶陳」「閻羅王」並稱「成功三寶」,跟「萬歲」「狗絹」「老烏龜」之「成功三怪」相互輝映,是著名的老師之一。

心不在焉做了個風箏,說是多層桶型看來卻像條蚯蚓。下課前老師要求點名,我才想起自己是點名員,回教室拿點名簿後剛好打鐘。燈籠林不爽地唸了幾句,名也沒點就放了大家回教室。

最後一堂是地理課,老師叫做蔡玉蓮,是位著名的美女老師,學長們暱稱「小蓮」。學校裡關於她的傳聞多不勝數,得知她來教我們班,大家上課前都很興奮。只見她一出現在教室門口,全班當下一陣歡呼,鬧得連嘟嘟喊口令都聽不見。

當然,美女是一回事,上課還是得點名。今天只有詩聖沒到,我點到他時直接跳過,加上老師也沒認真聽,這才讓他逃過一劫。放學後我找嘟嘟喬,好說歹說讓他勉強答應抽換掉今早的點名單。嘟嘟擔心我跟詩聖都沒來的事情教官知道,抽換下去馬上出包。我則表示明天會補請假,詩聖那邊只要辯稱點名員不在,「凱子人緣不好,沒人願意幫他點名」就成了。

嘟嘟聽完點點頭,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

「凱子,這學期換你當點名員,希望你要秉公處理,不要自己帶頭作亂了。」

我嬉皮笑臉打發了他,收好書包正要離開,忽見機車洪出現在教室門口。只見他一臉冷漠,表情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董子凱。」

「呃,」我連忙起身,揹起書包走過去:「教官。」

「你跟我到訓導處,我有話想跟你說。」

「是。」

我忙道,心想等一下跟馨馨有約,希望他別說個沒完。兩人一前一後,沿科學大樓走進訓導處。

把我帶進「櫃子審訊室」,機車洪一屁股坐下,皮笑肉不笑地說:

「董子凱,昨天辛苦你了。」

「不會不會,應該的。」

「齊教官要你通知成功同學,」他冷冷地說,一張黑臉看上去超級陰沉:「為什麼你只通知你的朋友?」

嘿,果然被發現了,我眼珠一轉,當場答道:

「昨天人那麼多,我沒辦法每個都找到,只能請大家告訴大家,不是只通知我的朋友。」

「還想狡辯嗎?」他哼了哼:「你是說唱藝術社的,跟演辯社是仇家。你敢說昨天沒有見到胡財貴嗎?這倒好,誰都講了,就是不跟他說。」

「我跟陳天義講了啊,他們都演辯社的,講一個就夠了吧?」我解釋:「不然你去問問看那些詩朗隊的,再不然問說唱藝術社的學長也可以,這些都是我朋友,我也沒有一個個通知啊。幹嘛偏偏怪我不通知胡財貴?」

「你在打什麼算盤我都知道,」他又說:「你支持管樂社,希望胡財貴記過喪失參選資格。只可惜這招沒用,訓導處不會記他過的。」

「嘿,有趣,一到胡財貴就大事化小了。」我嘿嘿一笑,心想訓導處對他不錯,光這件事顯然扳不倒他:「不記就不記,胡財貴記不記過關我什麼事?倒是教官你說話要有根據,我打了什麼算盤?」

「我都聽說了,管樂社那幾個帶菸又帶酒,好像還有大麻之類的東西,你都看見了對吧?」

嘿,少來這套,這麼問就是早上沒搜到,當下搖頭道:

「我沒看到。」

「真的嗎?」

「騙你幹嘛?」

「你不肯說實話嗎?」

「洪教官,」我毫不理會他的虛張聲勢:「你想知道這種事不該來問我。我夠倒霉了,昨天只不過跟朋友捐血順便吃個麥當勞還要被扯進來,要不是齊教官找我傳話我才懶得管這掛『風雲人物』。」我哼了哼:「九三九搞什麼我哪知道?沒錯,票我是有,不過那種無聊活動大概只有你的愛將胡財貴才有興趣參加。抓不到管樂詹算你衰,抓到胡財貴又放了也是你的自由。要我亂作證誣賴朋友,這件事恕難從命。」

「你倒真講義氣,」他冷笑一聲:「不干你事?那你去通知詹信雄又怎麼說?」

「齊教官交代的,我通知又不對了嗎?」我搖頭:「我見到誰通知誰,傳完話當場走人,碰到管樂詹是剛好而已。兩大陣營我都通知了,胡財貴白目不是我能控制的。你本事這麼大,知道一堆小道消息,那就去找那些抓耙子來求證啊,扯這麼多根本是浪費時間。反正一句話,我什麼都沒看到,你問再多我還是不知道。」

「好,你厲害。」他冷笑一聲:「我跟齊教官不一樣,你總有一天落在我手裡。有種挺人就要有本事不出搥,別以為有北一女訓導主任挺著,你就可以在成功橫著走。」

「嘿,」我毫不示弱:「橫著走的只怕不是我。要不是我昨天幫忙傳話,只怕滅絕師太還會看到更勁爆的場面。胡財貴當眾丟臉你袒護他,我幫忙維護校譽反而被你威脅。好啦,隨便你,我反正什麼都沒看見,想吃軟柿子你找別人去,那種想抱你大腿陷害朋友的人只怕多得是,不缺我一個。」

「好個硬柿子,算你有種。」他氣極反笑,點點頭說:「好吧,你可以走了。記得我說的話,自己老實點。」

「我一向老實,哪像某人橫行不法,出了事還有你撐腰?」

我哼了哼,一聲「謝謝教官」,頭也不回離開了訓導處。憋著一肚子火走出校門,剛打算牽車,忽然見到兩個人站在校門口。

詩聖,還有阿誠。

他們站在門口樹下,一左一右靠在郵筒上,看樣子是在等我。

本來就心情欠佳了,看到阿誠更是火大。眼見兩人擋路,我冷笑一聲,也不閃避,大步上前說:

「黃益誠,找我?」

「呃,凱子……」

阿誠一怔,面有難色,一副不知從何講起的模樣。

「少叫得這麼親熱,」我哼了哼:「你來幹嘛,找我成果發表嗎?」

「喂喂喂,凱子,你先等等。」詩聖忙道:「這裡有個大誤會,你別冤枉好人,先聽阿誠講兩句再說。」

「好人?」我嘿嘿一笑:「好呀,有什麼誤會說來聽聽?」

「你講話客氣點,先聽他說,保證聽完以後你絕對不是這個態度。」詩聖皺起眉頭,推推阿誠道:「喂,快講啊!要不是你有話不講清楚,他媽的今天也不會搞成這樣。」

「呃,唉,我也很無奈啊。」阿誠苦著一張臉,遲疑半晌,轉頭對我說:「凱子,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講,你先別生氣。一句話講在前頭,這件事是小箏要我瞞你的,昨天你也看到了,是她不讓我開口的,你也知道我拿她沒辦法,所以當時……」

「喂喂喂,廢話少說,」詩聖打斷他:「講重點。」

「呃,好啦好啦。」他搔了搔頭,十分痛苦地說:「幹,這要怎麼講嘛,又不是我害的。」磨磨蹭蹭遲疑半晌,這才深吸一口氣,開口說:

「凱子,小箏懷孕了。」

我眼前一黑。

「昨晚我陪她去拿孩子,」阿誠又說:「已經搞定了,她正在休息。」

我張口結舌,震驚得無法反應。詩聖長歎一聲,接口道:

「凱子,孩子是你的。程嘉箏怕你想留,所以乾脆來個先斬後奏,並不是像你想的那樣,跟阿誠復合了。」說著長歎一聲,續道:「這件事我也有錯,畢竟事前就聽說了。當時我不相信,想不到竟然是真的。」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見阿誠期期艾艾地說:

「凱子,我發誓真的不是故意要瞞你的。只是……幹,這話怎麼說呢,小箏這麼做也有她的用意,畢竟……你也知道我跟她……」

「好了好了,你在說什麼啦?」詩聖不耐煩起來,揮手打斷他:「他媽的我來講。簡單說就是程嘉箏覺得你想留下小孩,真要這樣事情就大條了,所以乾脆瞞著你自己打掉。至於為什麼找阿誠,一來需要找人簽名,二來阿誠上次表現欠佳,這麼做等於原諒他,給這個縮頭烏龜一個彌補的機會,一舉兩得。」說著哼了哼:

「幹,你們兩隻王八蛋小烏龜,用個套子是會死啊?只顧自己爽,女生受傷是不用管的嗎?阿誠本來不敢答應的,可是程嘉箏堅持要他幫忙。你也知道這小子一遇到程嘉箏就鳥,只好乖乖去簽名了。」

「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之前我們驗過啊,」我胸口絞成一團,懊惱地說:「當時明明沒事的,怎麼又……」

「她騙你的,這還不懂嗎?」詩聖說:「你看到驗孕棒了嗎?程嘉箏說了,那天你還沒驗就講了一堆小孩生下來怎麼養的事,所以她一驗出來就決定瞞著你。一個人想了幾個禮拜決定打掉,問題是打小孩是違法的,醫生只肯昨天晚上動手術,這就是她為什麼特別不讓你去九三九的理由。」

「那……」

「那怎樣?」

「我想問的是,那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早該知道了。」詩聖懊惱地說:「一堆人,大姊、雞頭都跟我說了,就這王八蛋瞞著我。」說著忍不住揍了阿誠一拳:「媽的,當年把事情往我頭上賴,這次倒是什麼也不跟我講。凱子,阿誠被你害慘了,聽程嘉箏一說連覺也睡不好,想了兩天覺得應該偷偷跟你講,卻又怕程嘉箏知道會生氣,所以出了一個笨主意約你來九三九,說什麼反正都是這一天,到時候總會有個人帶她去,搞不好她一見到你就改變主意了。哪知道你就這麼聽話,要你別去馬上答應,最後卻又改變主意,搞了個一塌糊塗。」

「呃。」我呆了呆:「那你既然知道了,怎麼也不跟我說?」

「我不信啊,怪我咧?」詩聖瞪我一眼:「媽的,這件事我是從小道消息聽來的。阿誠重色輕友,什麼都不跟我講,反而是大姊跟程嘉箏見面吃飯的時候感覺到了。她跟程嘉箏不熟,不好直接問,所以要我幫忙問。我一時糊塗相信你絕對不會這麼豬頭,沒放在心上,擺著擺著就忘記問了。」

「你有問啦。」阿誠囁嚅著說。

「媽的,你不夠朋友,說個不清不楚,倒是跟雞頭跟我講了一堆。」詩聖一副想揍死他的樣子:「這王八蛋越想越悶,不知道覺得事情嚴重還是根本就在吃你的醋,沒事找人藉酒澆愁。那天我有事沒去,小李喝一半被他馬子挖走,結果只剩他跟雞頭,兩個人跑去夜市續攤,阿誠多喝了幾杯,這才把事情說了出來。」他頓了頓:

「雞頭不認識你,聽完沒當一回事。後來跟我打屁提到,我還要他別聽大姊亂講。媽的,雞頭這人講話也不清楚,既然知道我搞錯人了幹嘛不說一聲?當時我以為是大姊講的,回去還唸了她一遍,要她沒事別拿這種事情亂講一通。幹,這女人明明知道真相也不說清楚,只會跟我嬉皮笑臉,要我抓你去九三九,我還以為她要你去把程嘉箏追回來呢。」

我聽得一頭霧水,完全不知道詩聖在碎碎唸什麼東西。只聽阿誠說:

「凱子,你不要理他,我已經被狗幹一整天了。那現在怎麼辦,你要去找她嗎?」

「呃,你不是說她在休息?」

「沒錯,不過也該醒了。」阿誠有點不好意思:「昨晚搞到兩點多,之後就在宿舍陪她到今天早上。她很不舒服,早上醒來吃過稀飯又回去睡。我差不多十一點打給阿楠的,那時候她還沒醒。」

「那你就把她一個人扔在家裡啊?」

「沒有沒有,」阿誠連忙搖手:「天地良心,我叫阿楠過去建中那邊,我們在她宿舍樓下講,講沒幾分鐘我就上去看看,差不多四點才殺過來找你的。」說著看了看錶:

「凱子,現在才四點四十,我看她就算醒了也沒醒多久。你要不要過去陪她?」

「廢話。」詩聖哼了一聲。

「呃,我這就去。」

我忙道,阿誠又說:

「凱子,這件事情實在對不起。不過重點是小箏,有什麼話我們以後講。提醒你一件事,昨晚你的態度讓她很難過,過去千萬小心,我覺得她還在想什麼,看起來不大好搞定。」

我沒接口,心裡滿是懊喪。詩聖一怔,問阿誠道:

「靠,昨晚又怎樣了,凱子說了什麼?」

「啊,沒什麼啦,」阿誠忙道:「你少管閒事,這是我跟凱子的事。」

「喂,」詩聖轉頭問我:「昨晚你了說什麼?」

「呃……」

「幹,我知道了!」詩聖猛然醒悟:「你他媽誤會了對不對?看到他們走一起,氣起來說一堆難聽的?靠,我就說你這個人心態有問題,事情不搞清楚只會發脾氣。這下好了,把程嘉箏害慘了還讓她聽屁話,看你等一下要怎麼面對她?」

我心裡焦急,也不管詩聖還在碎碎唸。扔下兩人飛奔上車,油門猛催,往寧波西街狂奔而去。

迎著撲面的勁風,我只花了七分鐘就來到小箏宿舍樓下。把車一丟,正打算掏鑰匙,忽然看到了一身綠衣黑裙,面色凝重的馨馨。

她站在小箏家鐵門邊,帶著心事望著我。我連忙奔至她跟前,開口問:

「妳怎麼在這裡?」

「我聽說了。」

她沉重地說,表情複雜擔心,帶著一股說不上來的嚴肅。

「妳上去過了嗎?」

「沒有。」她搖搖頭:「哥,你來遲一步,學姊已經出門了。」

「她不是……」

「她知道你要來,所以先走一步。」

「她這樣還能出門啊?」

「她跟大姊在一起。」馨馨說:「剛剛是大姊載我來的,她要我在這裡等你,叫你先回去靜一靜。」

「她怎麼知道我要來?」

「柯秉楠講的,」馨馨解釋:「大概快三點吧。她一聽就殺過來了,結果看到柯秉楠跟黃益誠騎車離開。她知道他們一定是跑去成功找你了,所以趕在前頭跑到我們學校去載我過來,要我堵住你,不讓你跟學姊見面。」

「為什麼?」

「我不知道,」馨馨搖了搖頭:「不過我也覺得你不合適出面。」

「怎麼說?」

「事情剛發生,你很衝動,見到學姊不曉得會出什麼事。」她緩緩地說:「哥,你們分手了,這件事是意外,因為意外改變的決定只會造成更多傷害。你想見她當然是對的,只是不該是今天,你先冷靜一下,等平靜下來再見不遲。」

「這怎麼行?」我忙道:「我應該第一時間就陪她的,現在來已經遲了。」

「的確,所以不要把事情複雜化。」她輕輕地說:「你能做什麼?道歉嗎?彌補她嗎?關心一下?還是乾脆不跟她分手了?哥,這些都是無謂的,學姊已經被你傷害了,你知道今天該做的是什麼嗎?」

「是什麼?」

「你別忘了,她已經高三了。」馨馨有點不高興:「發生這種事,你知不知道對她的情緒會有多大影響?今天說什麼都已經遲了,真為她好,你就該協助她儘快恢復正常。大姊的意思也是這樣,這幾天你越出現,學姊就越難冷靜下來。所以不要急,回去冷靜一下,改天再見不遲。」

「我是要怎樣冷靜啦!」我大聲道:「出了這種事,我當然要跟她見個面啊!妳說得對,道歉、彌補或關心,每個都該做。剛剛我已經想清楚了,我的確要對她提出復合。既然傷害了她,那我就要好好彌補她,不然呢,丟著不管嗎?」

「我就知道。」馨馨冷哼一聲:「復合有什麼用?這種狀況不是靠你說幾句好聽的就可以彌補的。你們分手是因為沒讓學姊懷孕嗎?一場意外並沒有改變之前分手的理由,要是現在又在一起,那就是另一個對她的傷害。再說,」她搖了搖頭:「學姊不會想跟你繼續下去的。你已經傷害了她,這種行為叫做同情,是一種在傷口灑鹽的做法。學姊要的是自尊,不是你的憐憫,你不能用這種辦法解決內疚。知道嗎?」

「呃。」

「知道不知道啦?」

「好啦,知道了。」

「知道就好,」她像是鬆了口氣,走上一步,握起我的手:「哥,我知道你很難過,我不是故意要這麼說的,你懂嗎?」

我心痛不已,只覺得她的手無比溫暖,像一股支持的力量,讓我不至於當場失去控制。她又說:

「哥,你不用擔心學姊,大姊會照顧她的。我們走一走,陪你說幾句話,好不好呢?」

「呃,好啦。」

「那就走吧,別等待會兒她們回來,當場見到也不好。」

馨馨說,不由分說要我牽了車,一屁股坐在車上,逼我離開寧波西街。

心情很亂,一時不知該去哪裡。馨馨坐在後座,抱著我什麼話都沒說。就這麼騎到中正紀念堂,我把車停在大中至正外頭路上,揹起書包走進廣場。

時值傍晚,六點出頭正是降旗時分。走到一半號角響起,我們停下腳步,只聽廣播機裡放起國旗歌,青天白日滿地紅緩緩降下。被憲兵捲成一卷,恭恭敬敬帶離廣場。

號角再響,廣場恢復原本的活動。馨馨看我一眼,再度牽起我的手。

兩人繼續前行。又走了幾步,她打破沉默。

「哥?」

「嗯?」

「你在想什麼?」

「呃,沒想什麼,」我搖頭:「發生這種事,其實想什麼都沒用了。」

「你很自責,是不是?」

「唉,怎麼說,畢竟是我害的。」我難受地說:「還有肚子裡的小孩,那也是個生命啊。」

「我瞭解。不過要是真的把小孩生下來,反而會害了更多人。」

「為什麼?」

「當然啊,」她解釋道:「這麼一來,你跟學姊的人生就完了。你們都沒成年,孩子的未來該怎麼辦呢?還有你們的家人,每個愛你的人都會受到影響。」

「這是沒錯啦,」我搔了搔頭:「不過畢竟扼殺了一個小生命,我覺得很不舒服。」

「不舒服是一定的,不過這也沒辦法。」她無可奈何地說:「兩害相權取其輕,這已經是能做的最好決定了。接下來的事更重要,你要好好想想怎麼面對學姊。」

「呃,只能道歉了。」

「還有呢?」

「我不知道,」我搖了搖頭:「我想了一遍妳的話,沒錯,再去找她是不對的。都這樣傷害她了,我還有什麼臉要求她繼續跟我在一起呢?可是,我總覺得應該還能做點什麼,卻又不知道什麼是可以做的。總不能去買雞精吧?」

「雞精可不能省,」她微微一笑:「這樣吧,問你一句話。你還愛她嗎?」

「當然。」

「那就聽我的,不要糾纏不清了。」馨馨正色道:「我會去問問大姊今天的狀況,幫你安排機會跟學姊碰面。到時候有我在,你們容易把話說開。以後一樣是好朋友,不要讓這件事影響了交情。」

「妳說得容易。」

「一點也不容易,」她嘆了口氣:「但總要說開的,搞不好說開後還有機會在一起。哥,學姊早就知道自己懷孕了,上次跟我們還有大姊見面的時候不也好好的嗎?回頭想想,學姊這麼做其實是疼你,選擇自己面對,不讓你跟著難受。」

「妳這麼說,我覺得更糟糕。」

「我懂,不過你也必須珍惜她的好意。」馨馨道:「經過那種場面,無論如何你們的感情都會受到影響。我想學姊也希望你保持冷靜,你們才能繼續往來。這麼一想,她不但沒有生你的氣,反而還是很珍惜你的,是不是呢?」

「呃,是吧。」

我點點頭,想起跟小箏驗孕,之後又一起度過幾天的情狀,不禁覺得馨馨說得對。尤有甚者,我甚至覺得小箏跟我分手只是為了去打胎,要是當時我沒說什麼一定要生下來之類的話,搞不好她還捨不得跟我分手呢。

然而,此刻我卻什麼都不能做,連見她一面都不行。想起從社團聯展至今的所有過程,我忽然發覺,其實我一直在傷害她,連一天好日子都沒讓她過。她這麼疼我,都搞成今天這樣了,還要用盡心思隱瞞這件事,只為了把我蒙在鼓裡,不讓我跟著受苦。

想到這裡,我咬了咬牙,做了一個決定。

回頭看看馨馨,只見她還是望著我,眼神充滿關心又不放心的神情。我嘆了口氣,點點頭說:

「嗯,好吧,那就聽妳的,請妳幫我安排一下。」

「這才對,」她微笑著點點頭:「哥,很多事情要等水到渠成。換成別人我一定當場逼男生趕快去照顧女生,不過學姊跟你的狀況很特殊,所以請你一定不要衝動。我會好好安排,看看是不是趕在這個禮拜搞定。」

「好,那就謝謝妳了。」我點點頭:「對了,妳今天本來找我幹嘛啊?」

「喔,不重要啦。」她忙道:「只是一些關於實踐堂的事,你心情不好就別聽了,我找大姊幫忙也可以。」

「實踐堂什麼事?」

「那裡的音響很爛,本來想找你決定是出錢租一套設備好呢,還是將就著用就好了。」她解釋:「不過白天在學校我已經想好了,我先去問問看大姊那邊有沒有辦法。搞不好她有朋友可以借,或者是介紹一個便宜廠商都好。這種事不用你傷腦筋,當我沒跟你說。」

「好,那就麻煩妳了。」我裝成一副打算要回去的樣子,點點頭道:「那就這樣,今天我的確沒心情談這些事。妳自己怎麼辦,幾點的火車?」

「我都好啊,你什麼時候回去?」

「我看就現在吧。」我嘆了口氣:「聽完這些事,我也沒胃口吃飯了。下次有空再請妳吃一頓,今天先回家休息。」

「好,那等一下就……」馨馨一怔:「哥?」

「嗯?」

「你真的會回家嗎?」

「嗯,會啊。」我忙道:「要不然就去薇家看看,這幾天都忙,好像也該去收收信了。」

「呃,都這樣了,你還……」她呆了呆:「哥,我跟你說真的,不要衝動喔。」

「咦?我怎麼了嗎?」

「你要聽話,不要殺去找學姊。」她盯著我的眼睛,彷彿想看穿我的心事:「你的語氣很奇怪,是不是等我一走,你就要過去學姊宿舍啊?」

「沒啦,我都答應妳了。」

「真的喔?」

「真的真的,妳放心。」

「好,那我等一下會打電話查勤,你就不要不在家。」她嘿嘿一笑:「來,告訴我薇姊姊家的電話,我打到你家沒人就打那邊,反正你一定得給我接一邊。」

「不要啦,」我連忙搖頭:「薇的電話只有她能給妳,想知道就自己問大姊,她願意跟妳說不干我事。我是不說的,這跟我要去哪裡無關。」

「好吧,這麼說也有道理。」她點點頭:「我不會真的查你勤啦,你既然答應了我,那就一定要守信用。知道嗎?」

「當然。」

「好,那你先走吧?」

「不不不,我送妳。」

我說,帶她走出中正紀念堂,騎車送她到台北車站。

將近七點,火車站外人潮洶湧。沒過幾天新站就要開幕了,裡頭貼滿各式各樣的宣傳招貼。穿過一片混亂的工地圍籬,我陪馨馨排隊買好票,兩人走到剪票口,互相揮了揮手。

「哥,那我走了?」

「嗯,妳快上車吧。」

「你要保重,」她不放心地說:「好好睡一覺,有什麼事醒來再說。想找我就直接到學校來,你跟門口阿姨說一聲,自然會有人幫你通報。」

「妳放心,我會休息。」我點點頭:「快走吧,火車要開了。」

「好,那我再聯絡你。記得要乖乖的,別殺去學姊家。」

她不放心地說,剪票入站,消失在一片人海當中。

我在原地站了片刻,確定她已然遠去,這才快步出站,沿忠孝西路走到停車的天城飯店樓下。

快下雨了,空氣濕濕悶悶地。望著往來進出哈帝漢堡的各校學生,我下定決心,轉鑰匙發動了車。

無論如何,我心想,今天一定得找到小箏。雖然馨馨說得很有道理,不過我還是不能就此離開。等一下先去找個便利商店買雞精,之後在冰店慢慢等她回去。今晚說什麼也要見到她一面,無論道歉、講開或提出復合都好,此時此刻,我不能再讓小箏一個人了。

吸了口氣,我駛進一片燈海的台北街頭,在濕悶的下班車潮裡,往小箏宿舍狂奔而去。

七點半。寧波西街。

天色已晚,即使夏天也有天黑的時候。建中校園整排耀眼的燈光,滿街都是吃完飯回學校讀書的、打完球滿頭大汗的,或是揹著書包正在離開的建中同學。冰店人聲鼎沸,麵店大排長龍,這是一幅再平常也沒有的,晚餐時分的建中景色。

從來沒有想過,其實建中也是第一志願。跟北一女一樣,永遠都是整排焚膏繼晷、堅毅明亮的燈光。不同於成功學生喜歡跑K書中心,建中學生對學校認同感較強。或許也是地理位置上的差異吧,畢竟成功是北市高中離台北車站最近的學校,周遭環境便利、商家眾多,比起位在植物園的建中或靠近總統府的北一女,可以鬼混的地方多了不少。

其實都是藉口,從北一女走到南陽街跟從成功過去差不了多遠,問題是人家北一女升學率有九成四,而我們卻只有七成出頭。這種差距最近似乎有擴大趨勢,聽說去年剛成立的內湖高中已經揚言要在聯考中打下成功,取代我們第三志願的地位。內湖第一屆正好是七字頭,未來想讓成功維持第三志願,還要靠我們這屆呢。

日據時代成功是「北二中」,當時沒有附中,我忽然想,咱們是什麼時候變成第三的啊?不要等我畢業十幾年後,回去發現母校已經變成後面幾名了才好。望著建中的燈光,想想代聯會選舉的亂象,看來學校未來的排名還頗值得憂心的。

嗯,不知建中升學率是多少?北一女是九成四,也就是說一百個裡只有六個會落榜。嘿,北一女也有人落榜,倒是從來沒想過這件事。平常看一堆綠制服走來走去還不覺得,此刻才發現這身制服還真唬人。在我心目中,好像只要穿上這種醜醜的、嚴肅過頭的顏色,考上大學就是保障名額,彷彿時間一到就可以直接過去台大報到了一般。

是啊,還是有人會落榜的,即使是北一女。

只要不讀書,鬼混,管你建中北一女照樣落榜。聯考的公平性就在這裡,無論是有錢的薇、沒錢的馨馨,走進考場都是同一份考卷。學校的燈都是免費的,課本也都出自國立編譯館,大家都有一堆社團活動,說唱藝術社也不會比北一女樂儀隊忙。然而,升學率硬是有高下之別,每間學校也各自有考上台大醫科,以及落榜重考的人。

那麼,小箏呢?

演講社傳說小箏功課非常好。即使當社長雜務多,看上去沒怎麼讀書,她卻總是維持在班上前五名。在北一女保持前五名可不是件簡單的事,有一次小雪跟我聊天說過,從小到大她在班上永遠是第一名,總認為第一名是件理所當然、稀鬆平常的事。結果聯考一完,北一女新生訓練當天才發現苗頭不對。望著活動中心裡滿滿的綠衫客,忽然明白「好日子」從今天起正式結束。高一整年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突破二十名關卡,每次段考結束,她都抱著成績單痛哭到天明,直到次晨才再度披上綠衫,打起精神回學校繼續奮鬥。

這就是北一女,難怪個個嚴肅。在這種壓力下還能一路維持前五名的小箏,現已升上高三,馬上就要跟文文學姊一樣走進考場,挑戰第三類組的醫科窄門了。

然而,今天的她,卻沒有留在學校念書。

都是我害的,我不禁想,竟然讓她在高三一開始就遇到了這麼大的衝擊。這能算愛她嗎?我又不是沒考過聯考,連高中聯考都必須全神貫注、心如止水了,第三類組大學聯考豈是兒戲?別人都在努力奮鬥,小箏卻要一個人休養療傷,還得花盡心思瞞著我,只為不讓我感到內疚,只是為了疼我。

我真該死。

是的,我該死,然而死的卻不是我,是那個無辜的小生命,加上原應一路順風的、小箏的聯考成績。我才高二,成績本來就勉勉強強;小箏成績優異,卻被我搞成這樣。如果繼續下去,我恐懼地想,明年她是絕對考不上大學的。

「如果愛她,那就對她狠心一點,讓她快點閉關用功,就當成逼她看破紅塵跑到光復樓出家好了。」

文文學姊的話言猶在耳,頓時發現她看得多麼透徹。這是過來人才能瞭解的想法,可惜我沒好好聽進去,而說這些話的時候,其實小箏肚子裡也已懷了孩子,一切都已經遲了。

太遲了,只剩一年了。

其實不到一年,今天是九月四號,聯考是七月一號,只剩十個月不到。我心裡一驚,十個月,聽起來跟「一年」的差距好大。十個月哪夠啊,就算沒有這件事好了,十個月本身就是一段非常短的時間了好不好?

不行。

談什麼道歉補過?搞什麼再度復合?開玩笑,她哪有空跟我講這些?真要補過就要讓她考上大學,都害慘了她還有臉找人家復合嗎?站在擁擠的冰店門口,我忽然想通了一切,這才發現自己有多麼無恥。問題是我造成的,對小箏好,那就該自我了斷,從此消失才對。

可是,這就有用嗎?

沒用。我搖搖頭,就算我消失也不能增加她的聯考分數。這段時間早已證明一切,小箏是愛我的,即使不去打擾她也不能讓她把我忘記。的確,我可以保持距離,但誰能保證這段距離所帶來的是她的聯考分數,而不是在思念中浪費掉的讀書時間呢?

所以,重點在讓她忘記我。

這可難了,我又不是計算紙,算完撕掉就好了。別說是我,她連阿誠都忘不掉,分手一年了還念著他。小箏很頑固,容易鑽牛角尖,連打胎都不忘「給阿誠一個機會」,要她把我忘掉,嘿,想得倒是很簡單。

那該怎麼辦呢?我又想,要怎麼讓她忘掉我,又讓她沒有留戀或遺憾呢?

就在此刻,我忽然有了答案。

原來這麼簡單啊,之前怎麼沒有想到呢?小箏不是愛我嗎,那麼讓她討厭我就好了嘛。我跟阿誠有個共同的特質,那就是對小箏很「敬愛」,兩人都把她當成女王對待,也都生怕她討厭自己。既然要她忘記我,那就做點正好相反的事,設法讓她覺得我很無情,讓她覺得我這個人很差勁就成了。

其實,我本來就很差勁。不說別的,阿誠可沒有腳踏兩條船,小箏對我的標準遠比對他寬鬆。當年阿誠躲起來算是莫大的罪過,這次小箏卻連縮頭烏龜都不讓我當。一切都是為了保護我,或者說,保護我的形象。

所以,只要搞得差勁一點,總有一天她會討厭我的。我的作為必須讓她覺得看錯了我,對我失望,更要做得很誇張,才能加速讓她死心。不然失望歸失望,等到想開都高三下了,豈不白費工夫,陪了夫人又折兵嗎?

要做什麼我很清楚。小箏吃哪套,我就反其道而行。文文學姊說的,對她狠心一點。小箏聰明得很,要讓她對我失望,大概只能做得絕一點了。

可是,這麼一來我的名聲就毀了。或許可以讓小箏對我失望,不過失望的人可能不只有她。只要有任何地方對不起小箏,從演講社到詩聖小光,任誰都不會原諒我。這堆人都很八卦,我也不能跟任何人解釋。從進成功到今天,所有建立起來的形象,只要一做下去,大概就一次用完啦。

媽的,用完就用完,這些「形象」是誰給的?我竟然還在考慮這種事,真是個沒良心的渾球。就這麼辦,從今天起我跟小箏就算完了,我要趕快讓她對我「失望」,好好「看破紅塵躲進光復樓」,這才是愛她,才是報答她的唯一辦法。

八點了,她還沒回來。窗口亮著熟悉的小燈,鐵門在晚風中異發冰涼。我眷戀地望著這些記憶中的景象,一股撕裂般的劇痛劃過胸口。姊姊,我哽咽地說,凱凱就此與妳道別了。謝謝妳曾給過我的一切,從今以後,我就不再過來了。

心意已決,我過了馬路。小箏並不知道詩聖已經跟我說了,此刻的她,應該覺得我還在誤會,還在生昨晚的氣。我該做的就是假裝持續誤會她,做出非常絕、非常衝動的事。

於是,我開鑰匙進了她家,忍耐著站在裡頭,重新回顧一遍的衝動,把掛著北一女娃娃的鑰匙環、一直放在身上的金釦子,以及皮夾裡的綠色紙鶴拿出來,裝進阿誠給我的,原本用來放照片與九三九邀請卡的紙袋內。稍一遲疑,又把書包裡那兩張寫著「董子凱學弟惠存」的照片放進去,狠下心來放在她的書桌上。隨即轉身離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充滿回憶的宿舍。

就這樣地,我道別了這段從寒訓以來持續半年的、轟轟烈烈的愛情。割捨掉依然愛著我的小箏,從此不再回頭。那些如夢似幻的回憶、溫暖敞亮的場景,將會永遠從生命裡消失,永遠看不見了。

於是,我黯然離去,道別了晚風中的寧波西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