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窗外的影子

「其實再見是一句很好的話,總有一天你會懂的。」

九月五日。

今天星期二,放學肚子餓。昨晚要阿丹聯絡除相聲社以外所有公演人員在學校碰頭,放學後到成功小吃街買了雞排水煎包,回軍訓視聽教室邊吃邊等人。

北一女下課晚,見面時間是五點。小光、阿丹各自接巧怡、小雪下課,一時之間只有我一個人。這還真是反了,我心想,忽聽軍訓視聽教室的鐵門響起,打開一看是阿義。

「凱子,」他微笑著說:「你果然在這裡。」

「咦?」我一怔:「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去訓導處辦事順便問的,」他笑道:「真是的,學校那麼大,找你講句話還沒有合適的地方。那天謝了,你還真有創意呢。」

「哈,不客氣。」我也笑了起來:「怎樣,我算是把你的詩都背起來了吧?」

「佩服佩服,才聽兩遍,隔了整年,你竟然記得。」他哈哈大笑:「好個『四時運轉的風』,當天我一開始還沒想到下句是『吹散殘敗的葉』呢,後來看你表情才知道是在提醒我快閃。虧你想得到這種密語,不愧是獨誦冠軍。」

「呵呵,不敢當。」我笑道:「幸好林碩彥沒記得,想想我們三個可都是去年詩韻盃的前三名呢。」

「他心事太多,這些小詩小文是記不得的。」阿義搖頭,正經了些:「長話短說,今天找你有兩個目的,一個當然是跟你道謝,另外也是想奉勸你一句話。」

「哦?」我一怔:「請講。」

「不要參與代聯會選舉。」

「哦?」

「沒錯。有人跟我講了,你之所以跟阿貴槓上,其實是為我抱不平,對不對?」

「呃,這是理由之一。」

「也是為了關永慶?」

「對。所以?」

「這是我跟關公的命,也是演辯社內政,講起來不關你事,別把自己賠進去。」阿義語重心長地說:「成功還沒幾個像你這麼有情有義的人。選舉很血腥,說唱藝術社不必淌這種渾水。」

「等等,」我打斷他:「你找我就是要講這個啊?」

「是啊。」

「為什麼?」

「我怕你跟大家一樣陷太深,頭洗下去就出不來了。」他解釋:「開學才幾天,跟你有關的傳言已經滿天飛啦。我雖然退出了選舉,但還是演辯社幹部,該知道的一件也少不了,小道消息都會往我這裡傳。」

「你聽到什麼了?」

「先說管樂社好了,詹信雄找你當總幹事?」

「他沒說,不過有人跟我提了一下。」

「千萬別去。」他忙道:「你受不了管樂詹的。那個傢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還沒退出的時候最希望他出來選。你才跟平平講兩句,他就莽莽撞撞到處宣傳要你當總幹事。問題是如果你不答應怎麼辦?他不擔心得罪原本的總幹事嗎?小便人心眼夠小了,人家已經公開說要找你算帳啦。」

「呃,」我一呆:「誰是小便人?」

「一個天文社的,叫做廖續滸,」阿義一笑:「水滸傳的滸,有邊讀邊唸成『許』,隔沒幾天廖續滸變成『尿噓噓』,大家就叫他小便人了。」

「哈。」

「這人跟管樂詹是絕配,一個豬頭一個小心眼,三兩下就原型畢露。」他冷笑一聲:「沒錯,你的主意很猛,找儀隊分析利害是個狠招。但招數好也要人家會用,這種事很容易事跡敗露。你瞧,你還沒出馬呢,阿貴就穩住儀隊啦。」

「嘿。」

「所以嘍,這是一場打不贏又賠本的仗,你最好別跳進來。」他好言相勸:「你對我有情有義,我非提醒你不可。得罪小便人是小事,你參與選舉就是與全體演辯社為敵。詩朗隊你總得來吧?說唱藝術社需要生存空間吧?更別說機車洪偏心阿貴,知道你跟他為敵,一定會處心積慮找你麻煩。」

「嘿,我怕他嗎?」

「凱子,民不與官鬥,你搞不過機車洪的。」阿義說:「你在學校、甚至北一女再紅都對付不了他。不說別的,他想在軍訓課整你很難嗎?不然也可以故意抽查服裝儀容,一點小問題記一個警告,公事公辦一傢伙二十七個警告換三大過,就算不逼你退學,搞個留校查看也很簡單吧?」

「嘖。」

「我說這些是為你好,」他又道:「說唱藝術社想拿的都拿到了,你這麼紅,只要別跟阿貴找麻煩,將來即使給他選上代聯會主席也拿你沒皮條。你本事好,又有我挺著,別說阿貴不敢動你,其實他還很想爭取你呢。」

「爭取我幹嘛?」

「消滅對手啊,」他嘿嘿一笑:「不瞞你說,阿貴十分看重你,從之前你們選社長到跟你之間的小小交手,還有那些在北一女的事跡他都看在眼裡。要是你有興趣,他還願意找你進入代聯會幫忙。阿貴為勝選開了太多條件,就算選上也有很多事情要擺平。」

「哦?所以他想找我替他擺平?」

「應該這麼說,他要你幫他操盤。」他忽道:「凱子,我就直說了。今天是阿貴要我找你的,希望跟你化敵為友,邀請你加入我們陣營。」

「呃,你說真的假的?」我吃了一驚,皺眉道:「這不合適吧?」

「當然合適,有什麼不合適的?」他一笑:「你如果願意,阿貴還要請你出任總幹事,選後七席幹部任你挑一席,隨便哪個都成。」

「等等,你就這麼聽話,他要你來找我,你就真的來找我啊?」

「唉,我是演辯社的人啊。」他嘆了口氣:「我跟劉致達那幾個學長不一樣,一日演辯社終生演辯社,我是沒辦法翻臉走人的。」

「嘿嘿,胡財貴倒是把算盤打得很精,」我忍不住笑道:「阿義啊,這可不行。我這麼一做下去,別說管樂詹那邊覺得我是無信小人,說唱藝術社怎麼辦,學長只怕當場殺了我。」

「你說希特勒嗎?」阿義微微一笑:「我跟他溝通過了,他說只要你同意,劉致達學長那邊他會幫忙協調。」

「哦?希特勒這麼好講話?」

「沒錯,畢竟整個成功裡,只有你跟他又是說唱藝術社,又是詩朗隊隊員。」

「還是不行,」我搖搖頭:「阿義,這叫釜底抽薪之計,算他胡財貴聰明,只是我沒那麼好收買。」

「這話怎麼說?」

「總幹事有什麼了不起,選完自動解任;」我冷笑一聲:「代聯會幹部我也不在乎,充其量頭銜好聽容易騙女生而已。」說著不禁想起楊淑芬:「說真的啦,我已經是個社長了,騙女生這種事我不需要代聯會光環,這種大家比頭銜的活動我沒興趣。胡財貴想得美,把我推上前線跟各社團攪和,躲在後面斷我退路,從此無論輸贏我都只能跟著他。這種角色死得最快,我可沒那麼笨。」

「嗯,這也是。」阿義歎道:「你真的什麼都有,這麼一說跟著阿貴反而是降低身分。」

「這跟身分無關,單純條件太差,收買不了我的。」我搖頭嘆息:「阿義啊,難怪你會敗下陣來,比心機你遠不如胡財貴。我本來就跟演辯社為敵,參不參加選舉都不會讓他手下留情。還不如讓自己自由自在的,沒事戳他兩刀還更有趣。」

「那你要什麼,副主席嗎?」

「那種有名無實的東西,嘿,留給林碩彥剛好而已。」我一笑:「我什麼都不要,倒是你得小心一點。機車洪我自有辦法對付,不用擔心。」

「唉,好吧,我說不過你。」他聳聳肩,又問:「凱子啊,被你這麼一說,我還真想知道你到底要什麼。可以說給我聽嗎?」

「我真的沒要什麼,」我搖了搖頭,不知為何想起小箏:「只求開開心心的,別得罪別人就好。」

「這話說的。」他溫然一笑:「不然這樣,再問你一個問題。」

「你說。」

「我一直相信每個人都有一個價碼,如果真要你加入我們,隨你開條件,那你要什麼?」

「這個嘛,」我想了想,笑了起來:「那我要你去選。這樣當總幹事才有點意思。」

「怎麼說?」

「我信得過你不會在後頭戳我一刀,這麼一來跟各社團搞東搞西的其實也很好玩。」我笑道:「不瞞你說,剛剛提到總幹事的時候我的確考慮了一下,我覺得跟大家一起K掉對手很有趣,可惜對手是有,夥伴卻是胡財貴,所以我不幹。」

「為什麼你這麼不信任他?」

「我還想問你呢,他有什麼可信的?」我哼了哼:「先是派關公到你這裡臥底,讓林碩彥卡住龍吟詩社斷你後路,跳過初選機制在社外運作,搶了提名權不夠,還要硬逼你下台。還是小丁學長出面主持正義,這才幫你討回龍吟詩社社長的對不對?」

「呃,是啦。」

「另外有件事也讓他被我看破手腳。」我續道:「九三九他上台拉票,之後跑來跟我五四三,這些都很酷,算他是號人物。可是這小子正事辦完,嘿,馬上就上台搞親親,是不是遜了點啊?」

「唉,這是他的老毛病啦。」阿義忍不住搖頭:「有些人一見到女人就不行了,阿貴就是這樣。之前藝嵐的事搞得滿城風雨,之後馬上換成北青男人婆,九三九當天聽說又搞上了一個中山合唱團的。」

「哦?你馬子怎麼了?」

「就打辯論賽嘛,上學期我們輸了。」阿義歎道:「這是我跟藝嵐在一起之前的事,當時他想追藝嵐,打比賽的時候刻意放水,搞得一塌糊塗,小蘇學長氣了好幾天。」

「咦?你們不是都跟北一女聯手嗎?」

「是啊,他放水就是為了示好,問題是建中中山聯隊可不放水,本來實力就差不多了,阿貴又是一辯,這下子當然就兵敗如山倒啦。」

「所以嘛,就說這人有問題吧?」我接口:「明明大事還沒底定,遇到女人馬上把事情丟一邊。換成我是管樂詹,只要搞個辣妹美人計,你演辯社再有本事也只能垮台啦。」

「不一定,」阿義搖頭道:「這種招數太複雜了,只有你能用,管樂詹使不出來。」

「所以怕我去幫他?」

「不然跟你說這些幹嘛?」

「唉,你這叫愚忠,總有一天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那是我對演辯社的感情,」他長歎一聲:「跟你對說唱藝術社,或者詩朗隊一樣。」

「那我就沒話講了。」

「對了,還有一件事差點忘記,」他忽道:「你不是有個北一女儀隊的朋友嗎?」

「呃,對,」我皺眉:「認識沒多久,你怎麼知道的?」

「那天在九三九,很多人都在傳。」阿義追問:「她叫梁文渝,是內定分隊長?」

「嘿,你們倒是消息靈通,連名帶姓都知道了。梁文渝怎樣?」

「我是聽北一女班聯會說的,」他一句話交代過去:「凱子,這女的來頭不小,你是怎麼認識的?」

「呃,這個說來就糗了。」

我傻笑一番,把六七晚會那天在危樓的事跟阿義說了。聽完他哈哈大笑:

「好傢伙,你還真帶種,竟敢在北一女哈草啊?」

「有分隊長罩著嘛。」我笑道:「你說她來頭不小,都是什麼來頭啊?」

「這女的超猛,在北一女也是奇人一名,果然跟你投緣,這就叫物以類聚了。」他解釋:「就不談儀隊,也不管什麼高一國文英文競試雙料冠軍這些靜態事蹟好了,你知道她是儀隊南非親善大使,同時也是日本綠會的北一女代表嗎?」

「通通不知道。」我一怔,搖了搖頭:「南非親善大使?綠會?這都是什麼東西?」

「三年前北一女樂儀隊應邀去南非約翰尼斯堡表演,之後南非那邊就一直跟北一女有固定窗口,儀隊代表就是你這位麻吉。」阿義佩服地說:「這是說英文的,另外她日文也強,北一女有一堆日據時代老太婆校友,日本的校友會叫做『綠會』,梁文渝會說日文,聽說家裡長輩是日據時代北一女校友,所以她也是北一女唯一的綠會聯絡窗口。你想想,這人還沒當上正式分隊長喔,就已經可以當外交使節了,你說來頭大不大?」

「真的喔,那她倒沒跟我提過。」我呆了呆:「咦?那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這個說起來就歹勢了,」他臉一紅:「阿貴知道你跟她有交情,所以透過北一女班聯會約到了她,本來想在九三九談談的,結果她跑去找你,只好改約昨天下午見面了。」

「原來如此,」我一笑:「你們倒是挺積極的。」

「選舉嘛,」他也是一笑:「不談這個。昨天我跟阿貴、國強還有碩彥約她吃飯,本來阿貴想運動人家一下,看看能不能通過北一女儀隊對成功儀隊做點公關,順便防堵你一下。哪知道整個晚上竟然四對一誰也講不過她,這個女的看上去傻傻的,其實心裡什麼都清楚,是個扮豬吃老虎的角色,跟她往來要小心。」

「哈哈,這話還好是你說,要是胡財貴講保證是個分化伎倆。」我哈哈大笑:「喂,你們也太沒用了吧,四個演辯社的竟然講不過一個儀隊的啊?」

「是啊,真糗。」他有點不好意思:「其實我們也沒講什麼,主要是阿貴在探她的底,打聽一些她跟你是什麼交情之類的,看看有沒有機會通過她影響你,不然就是爭取北一女儀隊什麼的。可是啊,」他嘆了口氣:「這女人多厲害,跟我們聊了十分鐘左右吧,竟然反客為主,從阿貴那裡問出了一堆我們的內幕。最後還說了這麼一席話。」

「什麼話?」

「她說,北一女儀隊不會涉入外校活動,別說人家這學期末才交接,就算已經是隊長了也無濟於事。我們找她不過是想防堵你而已,問題是你從來不跟她講這種事,大家只是單純交朋友。她又說,班聯會幫我們約她,來之前她早就搞清楚我們想幹什麼了,可惜我們找錯了人,也完全不瞭解你。換成是她,乾脆真心誠意跟你交朋友,搞不好你還肯來幫我們忙也說不定。」

「哈哈,這話痛快。」我放聲大笑:「你看,人家跟我才認識多久,見面個兩三次就知道我吃哪套。你們幾個小頭小臉又同隊又同班的還沒人家瞭解我,真是丟臉丟到家啦。」

「唉,這話不假。」

「那我問你,胡財貴是不是聽了她一席話,才打算找我當總幹事的啊?」

「我看八成是這樣。」

「所以說這人成不了事,」我趁機下藥:「想當小人不成,女生一句話就被說服了。要是我真找小渝關說,只怕你們也擋不住。」

「是啊,你本事大,要不要考慮看看,還是加入我們這邊啊?」

「多謝好意,還是免了。」

「好吧,起碼我把話帶到了。」他微微一笑:「凱子,我還真羨慕你,逍遙自在的,結果大家都喜歡你。」

「胡財貴那算喜歡我嗎?」

「唉,三顧茅廬,也算喜歡吧。」阿義點頭:「那就這樣,我該走了,你自己考慮一下,如果不想幫忙那就別淌代聯會渾水。詩韻盃來當評審,我會請訓導處發公假單。」

「沒問題,」我微笑著說:「你保重。」

「唉,那是一定要的啦。」

他輕輕地說,神情有些疲憊,轉身離開軍訓視聽教室。

跟阿義聊了半個小時,我吃起涼掉的水煎包繼續等人。沒過多久小光巧怡、阿丹小雪都來了,胡亂打過招呼,我問:

「咦?馨馨呢?」

「她跟小箏學姊有事,大概會晚一點。」

巧怡答,表情很正常。馨馨果然守信用跑去找小箏了,只見小光站在巧怡身後,對我搖搖頭。

他的意思是「別談九三九」。我心想小光果然上道,今早一見到我跟詩聖就知別有隱情,整天下來絕口不提任何與小箏有關的事。顯然不但沒跟巧怡討論,自己也打定主意不要問我,等我想講的時候自己說。

他還不知道小箏的狀況呢,我又想,知道後不知作何感想。見小雪、巧怡都不知情,我放了下心,又問:

「那斌斌呢?」

「斌斌不能來,」巧怡道:「我派她出公差了。」

「什麼公差啊?」

「呃,說來話長,」她有種不知從何說起的感覺,看看四周說:「咦?那你這邊呢,怎麼只有你們三個?」

「小張今天請假沒來,范胖剛剛在門口碰到我跟小雪,他說既然斌斌沒來他也不用來了。」阿丹接口:「至於阿強,基女不來他也練不成,我根本沒找他。」

「嘿,那今天沒幾段能練嘛。」巧怡一怔:「這也好,乾脆別練了。我有件事想跟你們商量,趁大家都在,改開社團會議好啦。」

「呃,」我呆了呆:「好,什麼事妳講。」

「是關於戲劇社的,」巧怡說:「大家都知道我想合併戲劇社,不過這件事很不容易完成。我問過學校了,訓育組要兩社社員內部同意,之後學校還要審核。」

「怎麼審核?」阿丹問。

「很多項目,不過跟你們有關的只有一項。」她頓了頓:「學校要我們各自舉辦一場小型公演,要是我們的表現比戲劇社好,那就代表戲劇社的存續沒有價值,才會同意我們合併。」

「所以說,」我點點頭:「一方面要民主投票,另一方面又要打擂台?」

「簡單來說是這樣。」

「那投票怎麼辦?」我又問:「戲劇社哪會投贊成票啊?這不是緣木求魚嗎?」

「不,這關反而好過。」巧怡搖頭:「我早就布好局了,幾個戲劇社幹部都有意願。演講社這兩年表現不錯,她們也覺得團結力量大。」說著又是一笑:「當然,這也要感謝你啦。」

「嘿,不客氣,妳倒是辦法很多。」我忍不住問:「巧怡,妳確定是這樣嗎?」

「確定啊,怎麼了?」

「妳知道宜津加入戲劇社了嗎?」

「我知道,她是最難搞的一個。」巧怡嘆了口氣:「不過畢竟資歷淺,宜津的話在戲劇社裡沒什麼份量。戲劇社幹部不大喜歡她,除了社長本身是個例外。」

「這位社長跟宜津很好?」

「嗯,她們高一同班。」巧怡解釋:「這個社長有點不食人間煙火,宜津心機多重,三兩下就搞定人家,這才進得去戲劇社,反而是她們副社長很不喜歡宜津,覺得她是個亂源,跟社長吵鬧了好多次。這個副社長朋友多,我藉機跟她連絡,通過她得到了幾個幹部的支持。」

「她們裡面吵,搞不好對外反而團結。」

「不會的,」巧怡嘻嘻一笑:「我答應人家了,只要合併成功,馨馨會把副社長讓出來給儀芳。反正她到哪都是副社長,戲劇組又歸她們管,社團一下子大了好幾倍,有什麼不好的?」

「妳說這個副社長叫什麼?」阿丹問。

「孫儀芳,」巧怡答:「二愛的,跟馨馨同班。」

「妳倒是挺聰明的。」我笑了起來,又問:「那妳知不知道,宜津在拉小笙妹妹進戲劇社的事?」

「知道啊,她是我的線民。」巧怡嘿嘿一笑:「你以為我這麼笨?宜津開學當天就找過小笙妹妹了,小笙妹妹搞不清楚我們的過節,跑去問馨馨,馨馨說了一堆,還要小笙妹妹『乾脆加入戲劇社,反正未來也是要合併的』。」

我心想這可不一定,正要說話,小光就開了口。

「等等,妳的如意算盤是不是打太早了?」

「哦?怎麼說?」

「人家說近水樓台先得月,程嘉笙跟謝宜津混熟了,會發生什麼事還很難說哩。」他不以為然地說:「再說她不是也跟小箏學姊不大講話嗎?小心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到時候反而站在對方那邊。」

「呃,」巧怡一怔,似乎也覺得小光有道理:「應該不會吧?」

「喔,不會的。」一直沒有說話的小雪開了口。

我們一起向她望去。只見小雪看看巧怡,又看看我,對小光說:

「小笙妹妹不會這樣的。」

「妳們聊了什麼?」巧怡問。

「沒什麼,反正她已經答應我了。」

「哈哈,幹嘛不好意思講?」阿丹忽然笑了起來,幫小雪接話:「她不好意思,換我講好了。高一上的時候……」

「喂喂喂!」小雪輕呼一聲。

「好好好,我換個方法講。」阿丹笑道:「這麼說吧,小雪跟小箏學姊有一些過去,又跟小笙學妹交情好,只要小雪出馬學妹什麼都會答應,這叫最後王牌,本來是沒打算打的,不過巧怡派學妹去臥底的確風險很高,小雪不放心,所以就先找學妹溝通了。」

「咦?」巧怡一怔,問小雪說:「那妳怎麼不跟我講?」

「呃,妳又不會反對。」

「馨馨知道嗎?」

「知道。」小雪紅著臉:「馨馨知道我跟學姊的事,所以我才告訴她的。」

「妳跟小箏到底怎麼了?」我忍不住問:「成果展就聽她在講,馨馨說妳的主意是什麼『以策略之名行報恩之實』,姊……小箏對妳有什麼恩,說給我們聽聽不行嗎?」

「唉呦,這是我跟學姊之間的私事嘛。」她不好意思地搖搖頭:「事情真的很小,馨馨講話誇張,什麼報恩的說得這麼嚴重。凱子你別問,我是不說的。你想知道就去問馨馨,不過她也不會跟你講。」

「哈,那我問他。」我笑著問阿丹:「來,副社長,社長命令你一切吐實,此令。」

「報告社長,小弟馬上就去辦理退社。」他笑道:「凱子你別鬧了,人家的私事幹嘛一直問?我是不能說的。」

「好啦好啦,我開玩笑的。」我忙道:「反正小雪搞得定小笙妹妹,巧怡這邊就不用擔心了。」

「嘿,這麼一說,我反而擔心了起來。」巧怡嘟起嘴巴,對小雪抱怨道:「妳也真是的,有這些事都不先講一聲。馨馨也一樣,大家最近好像什麼都不跟我講了。」

「呵呵。」我笑道:「因為妳『忙』啊。」

「五十步笑百步。」小光說。

「呀,出來助拳了。」我裝模作樣地說:「就說以後沒好日子過吧?麻吉跟搭檔談戀愛,我可是最大的受害人。」

「你屁啦。」

小光推我一把,呵呵笑了起來。

巧怡又說了一堆她的「合併大計」。簡單來說,她打算在這場與戲劇社的公演競賽中一顯身手,因此需要一個「足以讓對手心悅誠服」「創意十足」「凸顯演講社特色」「最好不要用到道具佈景,完全靠演技取勝」的劇本。我一聽暗叫不妙,依過去經驗,這種事到頭來保證歸我傷腦筋。但這是北一女的內部活動,我們無法上台演出,所謂的「創意」「特色」「演技」都只能靠演講社來詮釋。更別提我只會寫相聲段子,這次又不能表演相聲,巧怡的要求真是難如登天。

果不其然,一等「計畫」說完,巧怡馬上笑道:

「所以嘍,凱子,劇本部分就麻煩你啦。」

「喂喂喂,妳說得容易,」我連忙擺手:「這是妳們的活動,要我幫忙是一回事,起碼題目要給我吧?」

「什麼題目?」

「隨便啊,像六七晚會就有個追悼天安門事件的題材,目標明確。這次題目是什麼,總得先決定一下才好幫忙啊!」

「沒關係啊,你去想,什麼都好。」

「開玩笑,我哪知道要想什麼?」我搖頭:「這簡直是大海撈針,當時社團聯展的綠園新聞、六七晚會上的話劇,都是針對當時的時空環境特別設計的。這次目的是合併戲劇社,目標當然要凸顯演講社的成果,妳好歹找個方向出來,不能叫我憑空亂想。」

「這話沒錯。」阿丹點頭。

「嘻嘻,你還蠻有主意的嘛,」巧怡一笑:「說得好,我可想不出來,那就請你幫忙想想我們有什麼『成果』好了。你跟演講社夠熟,簡直是榮譽社員,六七晚會那天不是也說什麼『我們演講社怎樣怎樣』嗎?」

「唉,這就叫做禍從口出。」

我唉聲嘆氣。只聽小雪道:

「凱子,我有一個建議。」

「妳說。」

「這是一個話劇公演,」她慢條斯理地說:「要表現演講社特色,又要讓戲劇社比不過我們,我覺得唯一的方法還是表演相聲,畢竟我們合作很久,也學了一點東西。」

「這不行,相聲不是『演講』,型態差太多了。」

「我還沒說完,」她微微一笑:「跟說唱藝術社合作一年,演講社算是新增了一個學習項目,如果把這個學習過程列出來,用某種戲劇化的方式表現,那不就……」

「就能找到切入點了!」我恍然大悟,拍手笑道:「沒錯,妳的主意讚。重點不是相聲,而是演講社社員學相聲的過程。我們可以虛擬一個團隊,其實就是妳們啦,讓這個團隊學著說相聲,把過程用一個個段子貫穿,一開始跌跌撞撞,之後慢慢進步,最後練成出山什麼的。」我想了想:

「嗯,更重要的是其中的意義。相聲練得好不好其實不要緊,反而必須凸顯團隊的成長。讓觀眾融入這個團隊,一起分享、合作或學習。這麼一來意義就出來了,也可以把故事設計得很有趣,更可以讓戲劇社的社員覺得很羨慕,覺得演講社是個有夢想、有內聚力的團隊。太好了,虧妳想出這麼好的主意!」

「嘻嘻,」小雪一笑:「這都是你說的,我可沒想這麼多。」

「好好好,就這麼辦。」我興奮起來,轉頭問小光、阿丹:「你們覺得呢?」

「社長英明。」阿丹笑道。

「反正不是我寫。」小光也笑道。

「媽的光講空話,出點主意好不好啊?」我哼了哼:「兩個死傢伙少搞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快快快,幫忙想個題目來。」

「這有趣。」小光點點頭,想了想道:「既然是菜鳥學相聲,那就叫『相聲新世代』吧?」

「不要,好聳。」巧怡反對。

「那把重點放在相聲內容上,叫做『相聲創作記』吧?」阿丹提議。

「也不好,重點在人,不在相聲。」小雪搖頭。

「好好好,那這樣,」我笑了起來,心想他們倒是一個配一個,阿丹讓小雪,小光怕巧怡,只能靠我「為國爭光」了,於是說:

「兩個主意都不賴,乾脆整合一下,叫『新世代相聲創作記』吧?我們虛擬出一個『新世代相聲』,讓故事主角們一起表演其中的過程,這麼一來既可以說相聲,也可以說一堆跟相聲無關的東西。表現的是大家集思廣益,設法找出一條與傳統不同的、新型態相聲的嘗試。」

「有這種相聲嗎?」小光一怔。

「沒有,所以才好笑,最後更可以安排一個失敗結尾。」我解釋道:「別忘了,重點在過程,失敗了反而更容易凸顯大家的感情。反過來說,題目越打高空,越不切實際就越有趣。你不是一直覺得女生說相聲很怪嗎?那乾脆讓這群女生打個大旗號,妄想創造什麼『女人相聲』『北一女相聲』或『演講社相聲』,反正越怪越好。」

「哈,這好玩。」巧怡笑道,轉頭問小光:「喂,女人說相聲怎樣?你有意見是不是?」

「沒有沒有,那都是凱子的意見,」小光慌張地說:「女人說相聲最好了,口齒清晰,節奏分明,男生怎麼能比?」

大家都笑了,我又說:

「好,這樣應該不會太難寫。那就照老規矩,巧怡派人跟我合作,我想她記錄,沒幾天就可以把大綱完成了。」

「那當然是馨馨嘍。」

巧怡笑道。我搖頭拒絕:

「妳不可以什麼事情都賴給馨馨。公演還沒結束,她手上工作太多了,聽說實踐堂那邊還有一堆問題她要搞定是不是?」

「呃,那算了,」巧怡臉一紅,問小雪道:「妳能幫忙嗎?」

「沒問題。」

「那就小雪,反正你們合作也不是第一次了。」巧怡點點頭:「你只要一個人嗎?」

「我們這邊再找一個,」我轉頭問兩人:「喂,哪個識相的,自己跳出來吧?」

「好啊,我來。」阿丹說。

「其實這還蠻好玩的,」小光笑道:「這樣吧,我也參加。凱子你把綱要寫好,之後丟一段給我寫,我跟巧怡一起寫寫看,大家湊一湊,沒過多久就可以寫完啦。」

你少來,我心想,要不是能跟巧怡一組你才不會這麼積極呢。轉頭看看阿丹也不是好東西,心裡暗笑,表面裝正經地說:

「好,那就這麼辦。我先寫綱要,後續兩組分頭撰稿。小光巧怡一組,小雪阿丹一組,分配到哪段寫哪段,剩下的我會搞定。」

四人「聽話」點頭。我嘿地一聲,繼續討論公演。

約莫六點馨馨到了。她似乎有點累,坐下來什麼也沒說,疲倦地揮揮手算是打招呼。我很想知道她跟小箏談得如何,當著大家卻不便開口,只能簡要敘述一遍適才的討論。馨馨聽完精神來了,大叫「不行不行,哥你不可以把我排除在外,我跟你一組好啦」,逗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既然沒要練習,六人決定一起吃晚飯。小光心情很好,做東請我們吃了一頓龐德羅莎。飯後眾人聊到九點,這才分成三組各自離開。

小光叫計程車送巧怡,阿丹說什麼「我跟小雪用走的,還有一些事情要討論」。我等了整個晚上早就等不及了,拉著馨馨離開,走在人潮洶湧的青島東路上。

馨馨看來真的很累,揉著眼睛的模樣彷彿隨時可以睡著。我有點不好意思,對她說:

「妳是不是累了?如果不行,明天再說也可以。」

「唉。」她嘆了口氣,沉默半晌,搖搖頭說:「這件事還挺麻煩的。」

「怎麼說?」

「我要你回家,結果你卻跑去學姊家還東西,」她長歎一聲,語氣頗有責怪之意:「這下子更複雜了。哥,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妳說的啊,不是要我別再跟她糾纏不清嗎?」

「所以呢?」她一怔:「你的意思是一刀兩斷,以後再也不聯絡了嗎?」

「不然還能有什麼意思?」

「等等,」她吃了一驚,停下腳步說:「哥,你怎麼會這樣對待學姊啊?」

「這樣才快啊。」

「快什麼?」

「讓她快點跟我切斷啊。」

「你才害人家墮胎,一句道歉都沒說,就想跟她『切斷』啊?」

「嗯,是啊。」

「哥,你怎麼了?」馨馨皺起眉頭,大惑不解地問:「你是不是在生學姊的氣?」

「生她什麼氣?」

「氣她瞞著你?」

「這是我的錯,憑什麼生氣啊?」我搖頭:「馨馨,妳昨天不是講什麼她高三了,不能再這樣下去的嗎?所以我才這麼做,徹底切乾淨,不再有任何空間。」我頓了頓:「的確,這很絕情,不過絕情就絕情好了。這麼一來她搞不好會很失望,也就不會繼續想我了。快刀斬亂麻,我以為妳會很認同的說。」

「說到頭來,這麼做倒是為她好嘍?」

「都搞成這樣了,為她好談不上,只能算處理問題吧。」

「嘿,你倒是想得很天真。」

「不然呢,這麼想不對嗎?」

「想是想得不錯,只可惜弄巧成拙。」馨馨長歎一聲,從書包裡抽出一個紙袋遞給我:「哥,你在想什麼學姊很清楚,她要我把東西還給你,還要我轉告你,你的好意她理解,不用這麼做。」

我訝異地接過,只見這就是我昨晚放在小箏信箱裡的紙袋,裡頭裝著紙鶴、扣子、鑰匙與照片。心中迷惘,問道:

「為什麼還我?」

「因為越這麼做,學姊就越捨不得你。」馨馨搔了搔頭,一副傷腦筋的樣子:「今天本來想找她吃中飯的,結果早上她請假沒來。下午我沒空,只好趁放學後找她。學姊蹺了第八堂沒上,跟我在活動中心聊了很久。她說昨晚回去看到東西先是覺得很難過,後來想想明白了你的用意,反而覺得你『很可愛』,搞得整晚都睡不著。」

「呃。」

「她又說,她會照顧自己,這陣子你跟她都該冷靜冷靜,要你暫時別去找她。」馨馨續道:「本來這也不錯,可是她又說了一句話,害我更擔心了。」

「她說什麼?」

「她說,你這麼做只是擔心她的聯考。剩下一年不到,她又捨不得你,所以『搞不好留級真的是一個可行方案』。」

「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我什麼時候騙過你了?」她哼了哼:「就說你不該莽莽撞撞跑去她家吧?這下可好,學姊想更多了。一席話下來我覺得她變了好多,以前她很嚴肅,今天我卻覺得她好脆弱。」

「那當然啊,剛剛去……去那個嘛。」

「不是身體上的,」她搖頭:「她看起來非常脆弱,有種非常需要保護的感覺。講話的樣子一點也不像平常的她,反而……怎麼說呢,像是個初戀小女生。她講了一堆你對她多好多好之類的話,又是你很溫柔,又是你最替她想了什麼的。喂,這是在跟我講耶,我是小學妹喔,你說說,這不是越陷越深嗎?」

其實我們早已陷得很深了,我心想。

「你的『動作』不但沒效,反而讓她更捨不得。哥,你這人就是這樣,只要對別人好的事情都願意去做。問題是這次適得其反,學姊不但沒有生氣,反而更愛你了。」

「呃,那怎麼辦?」

「愛你不是問題,」馨馨搖頭:「問題在她的心態。我覺得此時此刻她完全沒有開始想聯考的事,除非你有把握協助她靜下心來,否則你們不該見面,更不該在一起。」

「這兩件事有關嗎?」

「怎麼沒關?你別忘了,不是在一起就能讓她正常的。」馨馨瞪我一眼:「你們之間的問題並沒有因為這件事改變,兩個人本來就不合適,一個高三一個高二,一時衝動在一起,沒幾天問題照樣發生,情緒還沒結束高三就過完了,不管留不留級,她也只能重考了不是嗎?」

「那妳說,我該怎麼辦?」

「也沒別的辦法了。學姊管不住自己,也答應我暫時不跟你見面。既然她都同意了,那你就先避她幾天,別去騷擾她了吧?」

「我本來就打算這麼做。」

「你算了吧。」她沒好氣地說:「每次答應我都做不到,最後又要我幫忙擦屁股。哥,幫你沒關係,可是你也要守信用啊。一直扯後腿,不管誰幫忙都會變成幫倒忙。」

「馨馨,我有一個問題。」我認真起來:「妳認為我不適合跟姊姊繼續下去,是不是?」

「沒錯。」

「剛剛說的不算,還有沒有別的理由?」

「嗯,其實有。」她點點頭:「我講了你就不要不高興。」

「妳說。」

「薇姊姊。」她開門見山地說:「你跟她是分不開的,我也覺得她比學姊適合你。你對學姊一時心軟,等薇姊姊回來一切又回到原點。與其那樣不如今天解決,一了百了。」

「為什麼妳覺得薇比較適合我?」

「因為她知道自己在幹嘛,不會被你帶著走。」馨馨說得直接:「學姊看上去好像很果斷,其實在感情方面完全想不開。你太龜毛了,需要一個主意堅定的人跟你在一起。從這種角度來看,薇姊姊的確比學姊強。」

「呃。」

「學姊需要什麼樣的人我不知道,不過絕對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哥,你不是這種人,就放她自由吧。」

我暗自琢磨她的話。馨馨把語氣放輕,牽起我的手說:

「哥,你別傷腦筋了。乖乖回家,有什麼事明天再想吧。」

「呃,」我回過神來:「嗯,好吧。」

「還是那句話,你有我,想不開就找我聊聊。」她微微一笑:「其實跟小光講講也不錯,我常常覺得什麼事被他一講就沒什麼了不起的了。學姊那邊我會關心,你的情緒她都知道,我也會把你今天的話跟她表達,所以暫時不見面真的沒關係。」

「嗯,好吧。」

「我也該回去啦,」她拉著我:「走,帶你去新站看看。今天才開幕喔,很漂亮的。」說著不由分說拉我往台北新站走。

兩人不再討論小箏,沒過多久來到忠孝西路,過了天橋,來到嶄新的台北車站新站。

經過這麼長的時間,台北新站總算開張了。嶄新的大理石牆反射著水銀燈,巨大的屋簷在夜空裡閃閃發亮。或許因為剛開張,無論外頭廣場、裡頭大廳都擠滿了人,大部分是來參觀的,而非趕搭火車的乘客。

新站坐北朝南,四面各有寬敞的出入口。鐵路地下化工程已然竣工,所有月台設施皆位於站體下方。大廳石柱林立,嶄新的巨大看板下方是購票亭;「亭」外有曲折的導引動線,一旁是整排先進的電子售票機。

水銀燈打在大理石地板上,潔淨的表面隱隱浮光;廣播小姐聲音變親切了,車站二樓是一間間店鋪。嶄新又先進的氣息四下擴散,站在大廳中央,不禁有種自己非常渺小的感覺。

「哇塞。」我不禁道。

「很厲害吧?」馨馨笑了起來:「早上我也嚇呆了,下車的時候根本找不到出口。要不是有免升旗證明啊,今天可真的要遲到了。」

「什麼叫免升旗證明?」

「我住基隆嘛,」馨馨解釋:「學校規定外縣市通勤學生可以不用升旗。我平常都沒管這種東西,幸好一直擺在皮夾裡,不然可就糗了。」

「那妳平常幹嘛這麼早到?」

「沒事啊,能早到幹嘛晚到?」她一怔,笑道:「再說啦,要不是早到,也不會跟你在街上碰到,吃了整學期的麥當勞,這叫早起的鳥兒有蟲吃。」

「嘿,又是吃。」

我一笑,陪她走到售票機前買票,下樓剪票進站。

月台在地下,有種傳說中地下鐵的味道。我們擠在月台邊,不久後一陣強風吹至,火車來了。

隧道遠處亮著車燈,月台乘客四下蠢動。馨馨接過我幫她揹的書包,微微一笑,轉身上了車。在窗邊找到一個容身角落,隔著玻璃,對我揮了揮手。

不知為何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只見火車猛然一震,緩緩駛離,消失在黑暗的隧道盡頭。

九月六日。

星期三,下午兩堂軍訓課。由於換了新制服,每逢軍訓課依規定必須穿「軍訓服」,也就是原來的卡其制服到校。今早穿起舊制服才發現忘繡年級槓,果然一到下午就被機車洪抓個正著。我心想這下一支警告大概躲不掉了,豈料班上竟然有超過三十個人忘記繡,真要通通記下去可能會一舉打破本校有史以來記警告的數量記錄,因此機車洪只得不情不願地放了大家一馬。

最後一堂是公民課,老師是「萬歲張炳炎」。此人是成功著名教師,高一時就聽過他的傳奇事蹟。傳說此公鄉音極重,上起課來沒人聽得懂,自視甚高又愛聽馬屁,只要同學用某種歌功頌德的文字當眾諂媚他,那麼想蹺課、想在課堂上打混摸魚倒也十分容易。

最扯的是,他每學期都會隨機當人,若想公民及格,就得學對岸批鬥大會一般寫份「自白書」,深自懺悔過去一學期的「不知感恩」「矇憧無知」「行為可鄙」與「愚不可及」,針對「無視恩師宵旰勤勞」保證「當圖報答化雨春風」云云,才能安全過關。

大家都聽說過這些神奇故事,卻從來沒有人認真看待。豈料今天一上課,當嘟嘟喊完「起立」的瞬間,這位萬歲爺就開始大發雷霆,聲嘶力竭地咆哮了將近十分鐘。我們站在位置上,花了好久時間,這才明白「老師是偉大的存在,必須要在上課鈴響時就自動起立恭迎,怎麼可以等班長喊口號呢」的道理。

不但如此,好不容易開始上課,他又針對大家「服裝不整就是鄙視老師」「交頭接耳就是圖謀不軌」等罪名開始批鬥,甚至抓了倒霉的關公要他針對「為什麼公民這是眾科之首」發表演說。關公不愧是演辯社的,臉不紅氣不喘,開始大放厥詞,從「無國家則無個人,無公民則無國家」到「現代文明發源於民主社會,民主社會奠基於優質公民」,講得大家茅塞頓開、歡喜讚嘆,一時公民蔚為顯學,集大成於二〇三。

就這樣地,亂七八糟的一天過了。我筋疲力盡地跑到訓導處借鑰匙,剛喊「報告」,就見訓導主任對我招手,臉上掛著微笑。

仔細一瞧,機車洪站在他身邊,皮笑肉不笑地不知道在想什麼。我嘖地一聲,走上前說:

「主任,你找我?」

「是啊是啊,正好看到你,跟你說一件事。」他笑嘻嘻地說:「說唱藝術社上學期不是參加了中正紀念堂晚會嗎?北一女的公文來了,年底校慶一共五個人要去領獎,有些事情要我們安排安排。」

「咦?什麼事?」

「都是小事,著整齊制服、事先預演這種。」他看上去還蠻高興的,把公文附件拆下來交給我:「這是時間表,你拿去準備準備,通知你們學長,預演當天記得幫所有人請公假。」

「喔,知道了。」

「還有一件事,禮拜天你幫忙傳話,讓學校沒有在外校師長面前丟臉,謝謝你了。」

「不會不會,」我忙道:「應該的,齊教官交代的嘛。」

「聽北一女訓導主任說,你是去捐血的啊?」

「沒捐成,」我搖頭,這個「偽捐血」真是太值得了:「去了才知道十七歲才能捐,所以要等明年了。」

「嗯,不錯,你也算是個模範學生了。」主任滿意地一笑,對機車洪說:「你們班學生,很好很好,要是大家都這樣就好了。」

機車洪哼了一聲,顯然毫不認同。主任又說:

「對了,聽齊教官說,你跟你們班柯秉楠交情很好,是不是?」

「呃,是啊。」我一怔,心想這跟訓導主任有什麼關係?只見他皺起眉頭說:

「這個人的家庭很複雜,可別跟他學壞了喔。」

「是。」我忙道,忍不住問:「他家是幹嘛的?」

「唉,說來話長,反正不是什麼善男信女就對了。」主任嘆了口氣:「其實我不該跟你說這些的,不過他爸爸是南部著名的黑道份子,最近才跟人仇殺發生刑事案件。大哥之前念對面開南商工,前任主任說還砍過人。跟他交往要謹慎,可以的話最好督促他努力上進,難得考上第三志願,那就該用功讀書光耀門楣,不要天天跟一堆壞朋友搞在一起。」

嘿,他天天跟我「搞在一起」,這麼說來我就是「壞朋友」嘍?轉念一想他比較常跟建中的混,主任指的大概是阿誠小李吧?心裡偷笑,臉上嚴肅地說:

「是,我會勸他。」

「那就好了,我還蠻擔心你的。」主任點頭:「我要說的就是這些。對了,你來訓導處辦什麼事啊?」

「我是來借軍訓視聽教室鑰匙的。」

「又是社團活動,對不對?」他微笑著對機車洪揮手,又對我說:「社團可以玩,功課也要顧好。明年你在三〇三,閻羅王班可沒那麼好混喔。」

「呃,我聽說了。」

「記得好好用功,不要社團玩得高興,考不上大學就糟了。」他好像很傷腦筋,想了想又說:「這陣子學校在選代聯會主席,好多同學都把心思放在這裡。教務處天天抱怨,我們也很為難。」說著搔搔頭:「啊,這都不關你的事啦,社團方面有什麼需要訓導處支援的就跟陳組長講。說唱藝術社成立以來表現很好,我希望社團在你手中有更多表現。有什麼困難不用怕訓導處,我對學生活動最支持了。」

「是,謝謝主任。」

「好吧,你去忙吧。」

「是,主任再見。」

我連忙鞠躬離開,見機車洪把鑰匙拿來了,正要從他手中取過,就見他搖了搖頭,示意我到外面去講。

我依言走到走廊上,他把鑰匙交給我,看我一眼說:

「董子凱。」

「是。」

「你在主任面前還蠻紅的嘛。」

「不敢。」

「你紅你的,不關我的事。」他哼了一聲:「聽說胡財貴找你幫忙,被你拒絕了是不是?」

「是。」

「為什麼拒絕?」

靠,這關你什麼事?我反問:

「不然呢,教官覺得我該參與選舉嗎?」

「小小年紀,講話這麼衝幹什麼?」他瞪我一眼:「你少裝出一副局外人樣子。跟你直話直說吧,管樂社那群人行為不檢,如果你問我的意見,我覺得胡財貴還比較有個人樣。你要多管閒事,那就考慮參加胡財貴陣營,這是我個人意見,你考慮考慮。」

「嘿,有意思,」我冷笑一聲,誰要問你的「個人意見」啊:「想不到教官除了叫人加入國民黨,還會幫忙胡財貴拉票啊。」

「你……」他一怔,面有慍色地說:「我可沒幫誰拉票。你們學生自己搞得壁壘分明,教官的立場可是中立的。從我的角度來看,學校根本不該讓你們這些學生搞什麼自治、民主之類的活動。成功以前的校風很單純,這兩年被你們越搞越誇張了。」他哼了哼,表情有種「當年真好」的味道,話鋒一轉又說:

「不過既然要搞,那麼代聯會也需要一個正派同學來做學生代表。幾組候選人裡我看只有胡財貴像個正派人,既然你這麼有影響力,那就更該認清支持對象,不要變成反動份子了。」

「喔,原來只要不支持演辯社,就會被打成『反動份子』啊?」我笑了起來:「教官教訓的是,那我回去想想,看看怎麼樣才會比較忠黨愛國好了,多謝指點。」

「你這傢伙,主任面前裝乖乖牌,一離開訓導處就油嘴滑舌了是不是?」

「我不敢。」

「好吧,那當我沒說好了。」他瞪了我一眼:「你走吧,記得把燈關好,再像上次那樣我絕不饒你。」

「是,記得關燈,當你沒說,絕不饒我。」

我笑道,轉身離去,暗暗呸了一聲。

憋著一肚子火走到軍訓視聽教室,只見眾人差不多都來齊了。我頗覺奇怪,看看錶不過五點,相聲社倒是來得快,招呼大家進了教室。

不知為何,今天大家氣氛比較熱絡。半個月沒見了,感覺起來演講社跟相聲社的敵意好像消解不少。只見馨馨跟基女四人聊得愉快,小光巧怡窩在一邊講自己的。阿丹小雪范胖不知在聊些什麼,「見習」中的向瑞彬則乖乖坐在一旁,瘦高身材直挺挺地,簡直像根柱子。

我望了望小光巧怡,順道偷看阿芝的表情,小憶向我走來。

「凱子,好久不見了。」

「是啊,半個多月了呢。」

「今天打算怎麼進行?」

「呃,整個走一遍就差不多了,原本沒想到妳們會這麼快到的。」我反問:「今天怎麼啦?才五點就到齊了。妳們什麼時候出發的啊?」

「我們四點不到就走了。」她微微一笑:「阿芝說快要表演了,幫大家請了從今天開始一直到表演當天每天最後一堂的公假。所以如果你不反對,那我們可以天天練習。」

「喔,好啊,」我想了想:「剩下一個多禮拜,本來就該好好練習了。我看這樣,暑假已經排練過了,大家可以自行分組練習。等週末再來預演,這樣比較省時間。」

「沒問題。」

「那我先宣布一下,待會兒找個地方私下練。」

我起身宣布分組帶開,眾人一陣大風吹,各自找搭檔開始練。

向瑞彬有點不知道要幹嘛,我從書包抽出一份稿紙,喚他一聲。

「學弟?」

「學長好。」他立刻起身。

「這是上次答應你的『虎口遐想』,」我把段子交給他:「你先看看,決定講哪一個角兒後跟我說。」

「啊,學長先選吧?」

「不用,」我搖搖頭:「你選,我都可以。」

「學長不是比較喜歡捧哏的?」

「那是搭配小光,其實沒差。」

「是,那我就先回去看段子了。」

「等等,」我阻止他:「不用回去,你花幾分鐘在這裡看,先拿著段子唸過去,待會兒我抽空陪你走一遍。」

「現在就練啊?」

「揀日不如撞日嘛。」我笑道,拍拍他的肩膀,走回小憶身邊。

小憶正跟馨馨他們講話。見我走來,皺起眉頭說:

「凱子,你來聽聽這個,關於實踐堂的。」

「哦?什麼事?」

「是關於布幕的,」范胖接口,搔搔頭說:「實踐堂還真破爛,舞台布幕的電動機壞掉了,要自己拉,不能從後台控制。」

「喔,小事一件啊,」我說:「找兩個社員幫忙拉就好。」

「你聽完,」他歎道:「麥克風只有三支,麥克風架更少,只有兩支沒壞的。除非用隱藏式的,不然你跟小憶就得分著用了。」

「隱藏式的不好,動一動就會跑出雜音。」我想了想:「我跟小憶不是問題,倒是舞台中央不能只有兩支麥克風,我們有兩段群口。」

「這樣吧,我去找大姊多借幾支。」馨馨說。

「好,這就交給妳。」我又問:「那還有什麼問題?」

「特別來賓,」阿丹接口:「原本預定是白大哥跟趙老師,昨天白大哥打電話來說時間排不出來。」

「咦?為什麼?」

「他們京華曲藝團有活動,聽說是什麼文建會特別邀請的。」阿丹無奈地聳聳肩:「你也知道,這種團隊本身吃飯就是個問題,政府的活動不敢不接,再說也是臨時通知。」

「呃,那怎麼辦?」

「節目單印了嗎?」小憶問。

「印了,週末拿。」

「那也沒辦法了。」馨馨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不過也沒關係,改一改就好,我找幾個學妹用貼的,只要人選出來幾節下課就貼得完。」

「醜死了。」我說。

「醜不是問題,我還沒講完,」阿丹打岔:「白大哥不來沒關係,我請他們幫忙想辦法,如果凱子沒意見,白大哥推薦一位京華曲藝團的林文彬大哥,之前也是漢霖出來的,說是可以表演竹板快書。」

「哦?林大哥啊?」小憶一怔,笑了起來:「好啊好啊,林大哥的竹板快書最精采了。上學期他來女中表演過,有這個節目太棒了。」

我點點頭,問阿丹道:

「你覺得合適嗎?」

「合適啊,」阿丹一笑,示意我不要有太多門戶之見,嘴上卻說:「說唱藝術嘛,光有相聲也不像話。我們誰也不會曲藝表演,這個『唱』有點名不符實。」

「好吧,那就請林大哥。」我點點頭:「那就這樣,還有問題嗎?」

「錄影方面已經搞定了,不過要錢,」范胖笑道:「好不容易才說動馨馨答應。戲服部分大家要找時間去量身材,這件事要快點做,否則臨時沒尺寸就糟了。」

「好,那你就跟大家商量,看看能不能一次集合過去。」

「分開比較好,大家一起太困難了。」

「好啦好啦,這隨便你嘛。」我有點不耐煩,搖搖頭說:「那就這樣了?沒問題的話我要去練習了。」

「等等,還有一件事。」阿丹看了看小憶馨馨:「這是我們社團的內部事宜,我跟凱子商量就好。」

「好啊。」兩人同時說,走到一旁。

「那我呢,需要參與嗎?」范胖問。

「你聽聽不妨。」阿丹點點頭,開口道:「凱子,招生的事我弄得差不多了。你要知道進度嗎?」

「你說。」

「其實也沒什麼事,我寫了一份拉社員的文宣,」他一笑:「待會兒拿給你看。阿龍組織了六個社員,等你審核完就開始一班班發,差不多兩個禮拜可以跑遍全部班級。校內海報小雪幫了很多忙,為省經費我沒用印的,演講社幫我們畫了大概三十張左右。」

「這麼多啊?」

「是啊,禮尚往來嘛。之前你可沒少幫她們忙。」

「嘿,那也是。」

「不過呢,」他又說:「海報、說帖都是其次,我覺得招生發表會還是應該搞一下。你之前不是說想辦,結果這陣子怎麼又沒下文了?」

「好啊,辦就辦。」我點點頭,突然想起中青社門口的小達:「不過別找學長,自己湊一湊,四個段子就可以了。地點跟去年一樣,就在這裡吧?」

「四個會不會少了點?」

「不會,」我搖搖頭:「這算預演,重點在公演,不要太有得失心。你把兩個活動都寫進說帖裡,有興趣的學弟們就會來看。招生發表會總不能比公演規模還大吧?」

「好,那你打算辦在哪天?」

「一樣是禮拜六下午?」

「喂喂喂,這來得及嗎?」范胖忙道:「禮拜六?今天都禮拜三了耶!」

「才四個段子,隨便湊就有,有什麼來不及的?」我想了想:「嗯,這樣安排你們看如何,我們出兩段傳統段子,寫一段跟校園有關的新段子,然後找演講社搭配一段,這樣就四段了,其實並不難搞。」

「演講社找誰?」

「看巧怡安排,最好是之前搭配過的。」我說:「這個不難,等會兒再說。我跟學弟要練『虎口遐想』,這可以算一段,你看是不是可以找阿龍他們用成果展的舊段子上,這不就四段了?」

「你確定不找小達嗎?」

「不然這樣,范胖你看希特勒肯不肯,就成果展的『劉范家』好了,這樣就不用準備了?」

「沒問題。」他答應得爽快。

「另外一段,」我又說:「可以叫皇上跟阿龍用『吹鼓手』,一樣不用練。」

「好,」阿丹點頭:「那我們派誰跟演講社配?」

「就你好了,跟小雪講樂聲揚那段『拉縴女人國』?」

「那是樂聲揚專用的,學弟又聽不懂。」他搖頭,忽然笑了:「你少找機會取笑我,這種事讓小光跟巧怡去玩,他們上次用『反正話』效果很好,今天只怕默契更好了。」

「好好好,就這麼辦。」我笑道。

「我只有一個問題,」他又說:「這次的活動,你可不可以讓小光來負責?」

「哦?為什麼?」

「反正事情不多,借個場地而已。」他嘆了口氣:「校內宣傳阿龍他們會利用跑各班的時候順便說,海報也只要加一句話而已,都不麻煩。段子大家自己練,到時候你主持一下也是小意思。我這陣子比較忙,就偏勞小光一下吧?」

「好,我跟他說。」

「那就這樣,我先去練習了,你看怎樣再跟我講。」

兩人轉身正要離開,我拉住阿丹,問道:

「喂,問你一句話。」

「什麼話?」

「你要小光辦,卻不要我自己辦,這是為什麼?」

「喔,你心事多嘛。」

他嘻嘻一笑,搖了搖頭,一副「這有什麼好問的」的模樣,回到小雪身邊。

各組分開練習了一個多小時。過程中向瑞彬一直乖乖地坐在一旁唸段子,我跟小憶練到一半覺得不該把他放在旁邊,於是停了下來,走到他身邊說:

「學弟,唸得怎麼樣了?」

「呃,學長,」他抬起頭來,遲疑半晌:「這段子好難。」

「是啊,跟你練過的一定有很大差別。」我微笑著說:「哪裡有困難,說給我聽聽。」

「嗯,剛剛小光學長指點過一下。」他站起身來,翻了翻稿紙:「圍觀群眾那段有好多我看不懂的話,原來都是各省方言。小光學長要我來請教學長,他說你的模仿秀最像了。」

「哦?他來教過你啊?」

「是啊,」他有點不好意思:「小光學長還說,如果學長同意的話……」

「他也來跟你一起練,他捧我逗,這樣你可以兩邊都可以練到?」

「呃,對耶,」他吃了一驚:「原來學長已經跟你說過了。」

我笑了起來,這種事小光根本不用跟我事先打招呼,就見小光走了過來。

「哈,不放心我搶你的搭檔是吧?」他笑道,問向瑞彬說:「怎樣,社長有沒有指導你啊?」

「我們還沒開始呢。」我道,對小光說:「正好你這麼熱情,勞駕你幫個忙。」

「小小發表會是不是,阿丹剛跟我講啦。」小光一笑:「小意思,沒問題。不過我要修正一下段子安排,你的主意太餿了。」

「哦?怎麼說?」

「我不跟巧怡上,你也不要上台,學弟跟我搭配『虎口遐想』,一共三段就好。」

「為什麼?」

「這樣剛好,只是招生嘛,幹嘛搞那麼多段?」小光嘿嘿一笑:「又不是小達,招生還要使美人計,我們通通自己來。你跟巧怡都是社長,最好不要一開始就拋頭露面。范胖希特勒算老人段、阿龍皇上那段算社團骨幹,我跟學弟壓軸,這樣六七八三屆都有人上了。表演當天請幾個演講社女生幫忙倒茶倒水,算有美人,足夠學弟開眼界啦。」

「那我要幹嘛?」

「你喔,來都不用來。」他搖了搖頭:「凱子,你這幾天看起來挺悶的,最好回家多睡一點覺。過去我都沒辦過什麼活動,這次你就看我的,保證不讓你失望。」

「嘿,你倒是很熱情。」

「哈,就當成報恩吧。」他笑道:「你還是可以來啦,只是我想趁發表會幫你建立一下神祕感,你等社團課再跟學弟見面不遲。」

「要神祕感幹嘛?」我一怔。

「記得去年的發表會嗎?」他一笑,對向瑞彬說:「喂,你先閃一下,我跟社長說幾句話。」

「是。」

向瑞彬連忙離開。小光把我拉到一邊,低聲道:

「凱子,分析一下你就懂了。我們是說相聲的,上台搞笑本來就沒什麼形象可言。你帶社團總要有點威嚴,學弟一開始也沒有能力判斷你實力多強,所以第一次見面就在台上實在不好。」他頓了頓:

「去年的發表會我就這麼想,當然啦,他們幾個表演得是很爛,不過形象問題也要注意一下。當時小箏也上台,新生盃的時候我覺得這個學姊好辣,後來在發表會上說相聲,感覺起來就有點破壞形象了。」

「我倒是沒有這種感覺。」

「那是你好色,異於常人。」他哈哈一笑:「反正你別出現,主持人讓阿丹當,一切包在我身上。」

「呃,這還真是第一次。」

「第一次你有活動不來?第一次我幫你的忙?」他推了我一把:「哪來什麼第一次?你去年混多兇啊?事情交給我你還不放心嗎?」

「好好好,放心放心。」

「那就對了,你少管向瑞彬閒事,我會訓練。」小光一笑:「這小子會裝乖,跟你很像,是個可造之才,哈。」

小光不再多聊,把我推回小憶那邊。我心想這還真是難得,滿腹狐疑地走回小憶身邊,繼續練習主持人稿與「開場曲」。直到七點才宣布解散,結束了今天的練習。

散會後大家各自離開,小憶沒有先走,留著陪我關燈鎖門。本想找馨馨吃個飯的,不過今天她跑得很快,把場地復原後馬上走了。見小憶獨自坐在那裡,我走到她身邊,問道:

「喂,要不要吃個飯?」

「嗯。」

她微笑點頭,兩人揹起書包離開學校,跑到立法院後門吃了一頓黃家牛肉麵。晚飯時間已過,店裡只有我們一桌,老闆慢吞吞地端來了麵,兩人一邊吃麵,一邊看著牆上電視機裡的新聞。

今天最大的消息就是反共義士投奔自由。一個名叫蔣文浩的中共飛行員駕駛「米格十九型」戰鬥機降落在金門機場,畫面上播放著機場跑道的影像,主播也不斷唸著「反共義士起義來歸」台詞。

小憶望著電視螢幕,忽然問:

「凱子,現在投奔自由還有沒有黃金可以拿啊?」

「啊?」我一呆:「這個嘛,聽說以前有,前陣子好像說要廢掉了。」

「哦?那可划不來啦。」她笑了起來:「一架戰鬥機多值錢啊,辛辛苦苦飛過來,什麼都沒拿到豈不是虧大了?」

「話不能這麼說啊,」我也笑道:「投奔自由又不是做生意。再說虧也是虧共匪,飛機又不是駕駛員的。」

「發多少黃金啊?」

「聽說以前有五千兩。」

「五千兩是多重?」

「一兩是三十七點八克,」我想了想:「所以五千兩就是……一百八十九公斤。」

「這麼多啊?」小憶一怔:「那值多少?」

「這妳問我我問誰啊?」我雙手一攤:「嗯,大概買不起中山堂,不過在那裡辦幾百次活動應該都沒問題了吧。」

「呵呵,又是中山堂,你還沒死心啊?」

「當然不死心,可惜你們這些沒出息的都反對。」我嘆了口氣:「算了算了,反正我另有計畫,這次在實踐堂算是學點應變經驗好了。等到下次啊,哼哼,妳們就別眼紅。」

「哦?什麼計畫?」

「暫時不能說。」我故意賣個關子,微笑道:「畢竟八字沒一撇,到時候做不到就糗了。」

「說一下嘛。」

「呵呵,不行。」

「拜託嘛。」

「好啦好啦,跟妳講。」我點頭:「妳知道國家劇院有個實驗劇場吧?」

「不知道,然後呢?」

「實驗劇場是個小型的表演場地,有個專門培養校園小劇團的專案叫做『實驗劇展』。」我解釋:「我的計畫是,設法讓說唱藝術社擠進去,參加這個劇展。」

「哦?真的喔?」她一怔:「有資格限制嗎?」

「有,必須是大學社團,難處就在這裡。」

「那劇本呢?」

「我幫巧怡她們設計了一個,」我點點頭:「當然,那是演講社自己要用的。不過結構都在,等演講社用完後再來修訂,擴張成一個真的舞台劇。」

「題目叫什麼?」

「暫時叫做『新世代相聲創作記』。」我說:「相聲不是重點,表現的是在社團裡的共同成長。」

「是這樣啊。」她點點頭,似乎十分羨慕,半晌後說:「這個計畫,算是說唱藝術社的活動嗎?」

「算啊,不然呢?」

「原本就想好的嗎?」

「倒不是,」我搖了搖頭:「連題目都是今天才想的。至於國家劇院那邊,之前的確有考慮過,只是不確定因素太多了。我是先想到這個內容,才覺得好像有點機會。」

「我問的不是這個,」她想了想:「嗯,這麼問好了。這個表演,無論之後能不能成功,是為了說唱藝術社,還是為了你自己?」

「咦?」我一怔,發現自己從來沒有從這種角度思考過事情,想了半晌,才說:「嘿,我不知道耶。怎麼想到要這樣問啊?」

「國家劇院嘛,」她微笑著說:「規模那麼大,這可不是說唱藝術社等級做的事。」

「這也是。」我笑了起來:「小憶啊,妳想參加是不是?」

「如果可以的話。」

「其實可以,雖然我也會找演講社的一起來。」

「找她們不衝突啊。」

「是啊,畢竟不是校內活動。」我正色道:「截至目前為止這件事只是空口說白話,一切都得等劇本出來後再看。不過有句話要先說在前頭,如果妳想參加,那就不能考慮什麼相聲社不相聲社的,妳就是妳,跟我找的任何人一樣,都是以個人身分參加。」

「這沒問題。」她答應得很爽快:「不過,差別在哪裡?」

「因為這樣才不會造成立場衝突。」我解釋道:「過去這段時間我很不舒服,或許是門戶之見吧,加上我們打算參加省賽造成的。我在說什麼妳懂,如果未來有機會爭取實驗劇展,我不希望這次的事情再度發生。」

「嘻嘻,那都是你的敵意造成的吧?」

「還有妳的亂講一通,也幫了不少忙。」

「好啦好啦,瞭解,舊事重提於事無補。」她笑咪咪地說:「凱子,你這人很有趣。沒事的時候看起來都好好的,一講到說唱藝術社馬上變得鬥性很強,反應又快手段又狠,跟平常的你完全不同。」

「哪有?」我嘖了一聲:「真這麼覺得,那就不要『講』到說唱藝術社的事。」

「哈,我不敢。」

她輕輕地笑著,不再接口。

聊到八點出頭,小憶搶著把麵錢付了。兩人走在晚風剛起的青島東路上,在車燈與立法院圍牆邊,往台北車站前行。

這陣子天天有遊行,雖然規模不大,不過立法院旁還是拉著鐵絲網。我們避過堆放在路旁的鐵絲網,走過中山南路,走到女青年社門口時忽然見到兩個人。

胡財貴,還有一個不認識的北一女。

大概是去吃晚飯吧,兩人牽手從龐德羅莎走出來,正好與我打了個照面。胡財貴一怔,笑了起來,也不理會身邊的女生,上前一步說:

「董子凱,真巧啊。」

「胡……阿貴,你好。」

「對嘛,這樣叫多好,」他笑了起來:「那我也可以叫你凱子嗎?」

「只要別找我請客。」

「那可不能保證,誰叫你是凱子?」他也笑道,隨即說:「不說笑了,正好碰到,一件事跟你請教。阿義找過你了吧?」

「今天來過,不過我謝絕了你的好意。」

「是這樣嗎?」他毫不變色,微笑著問:「因為門戶之見?」

這話一說,我不禁怔了怔。看小憶一眼,答道:

「也不算是。」

「那就還有得談,」他認真地說:「凱子,我希望你再考慮一下。你我之間沒什麼深仇大怨,我做人怎樣你大可以去打聽打聽。這件事對大家都有好處,選上後保證與你有福同享。」

「有福同享不敢當,」我搖頭:「明人不說暗話,問題在有難同當。」

「這話怎麼講?」

「你找我當總幹事,我就成了黑臉,」我笑道:「好啦,比起你這麼白白淨淨的,我當黑臉也沒關係。不過這麼一來我就是你的人了,要是你在背後捅我一刀,我又能找誰幫忙送醫呢?」

「瞭解。」他點點頭,卻又搖頭道:「你考慮得很對,但我不是這種人。」

「或許你不覺得自己是,不過關公或阿義卻又怎麼說?」

「凱子,你對我誤解很深,一時三刻我也沒辦法說清楚。」他歎道,不失風度地說:「在你看來,或許我不是個可靠的人,不過你有沒有想過,所有關於阿義、關公的事,你也都只是聽信片面之詞而已?這兩位都是演辯社的,演辯社有演辯社的家規,你聽過我對任何別人這麼做嗎?」

「或許沒有,我沒辦法反駁,不過你我立場的確不同,何必非找我不可?」

「凱子,我們又不是今天才認識的,」他笑道:「說句直接的,我搞不過你,人家說無欲則剛,你的攻勢又快又重又陰險,加上不肯交換條件,我只能一次次防守消毒,連還擊都沒個施力點。反過來說,你的本事也不是人人都有的,與其彼此消耗,何不攜手打江山呢?」

「說得好。」我接口:「不過呢,即使『江山』被你打了下來,恐怕之後也是山頭林立、軍閥割據,並不一定就能坐享富貴了。」

「哦?」

「是的,這也是我盡可能不參與的理由。」我難得跟他正經起來:「既然講到這裡,容我也說句直接的,你的情勢雖然比較樂觀,實際上卻只能說是領先,卻談不上必勝。兩個對手陣營的票加起來遠超演辯社,你必須設法分化,不讓他們整合才能贏。這麼一來你欠的人情就多了,就算當選也會被各方勢力搞得綁手綁腳。不說別的,」我換了口氣:

「我就是個最好的例子,小小一個說唱藝術社,你為我一個人就得給出總幹事,別人會怎麼想呢?我會乖乖當你的砲灰嗎?古人說懷璧其罪,我當然會想辦法把為難的決定往你身上推,你沒事就得面對一堆什麼要犧牲張三李四還是凱子這種難題。那國樂社怎麼辦?天文社或生物社呢?更別提儀隊,你連我都搞不定,還能妄想什麼整合儀隊分化糾察隊?你想得很好,讓我這種化外之民來整合或分化對手,就不要弄巧成拙,儀隊糾察隊破天荒整合了,結果站的卻不是你這邊,豈不是糗大啦?」

「嘿,」他一怔,笑道:「佩服佩服,光這一席話,就能證明找你是個正確決定。截至目前為止我的軍師都只能從演辯社的角度看事情,你卻能冷靜觀察,一眼看破我的困難。你幫我想想,若不爭取你,你站在對手陣營,對我怎麼不是個重大傷害呢?」

「我當然可以幫你想,但你卻沒有幫我想。」我笑了起來:「你倒是站在我的立場想想看,我幹嘛加入你,只要堅持跟你作對,無論輸贏,我是不是都站在最有利的位置呢?」

「為什麼?」

「你輸不用說了,演辯社與說唱藝術社維持原狀,我們可以打落水狗,比今天好;」我笑道:「你贏了也沒關係,內憂外患,我只要袖手旁觀,總有一天你會得罪什麼人,到時候就是我們分化演辯社勢力,帶頭革命的好機會。」

「說得好,」他拍手道:「凱子,你看事情很犀利,利害分析比我強多了。問題是,既然有能耐跟我作對,那就代表你也有本事幫我解決你說的這些問題。到時候你我攜手,我不相信不能求得最大的利益。你說是嗎?」

「是。」我點點頭:「不過,我倒是想請教,你所謂的『利益』是什麼?」

「不管我好了,」他看了看身邊的北一女同學:「就你而言,說唱藝術社的發展就有保障。」

「正好相反。要是你當選,說唱藝術社就變成龍吟詩社了;」我嘿嘿一笑:「要是別人當選,我的保障只怕也不輸給你給的。還有什麼?」

「多了。舉例來說,當上代聯會幹部,你在學校就紅了。」

「哈,紅能當飯吃嗎?紅能讓我聯考加分嗎?」我還是搖頭:「說句不客氣的,我沒興趣在成功紅,你應該瞭解我的意思。」

「意思是說,你在北一女紅才過癮?」旁邊的女生忽然開了口。

「呃,不敢。」我一怔,這才認真瞧瞧這位女生。只見對方胸部豐滿,「71650」「愛」,原來跟馨馨同班。當下問道:「請問妳是?」

「北一女青年,韓若婷。」對方一笑:「你是董子凱,外號凱子,有個乾妹妹是我們班的八卦小馨,之前是演講社學姊的男朋友,現在還想追本校儀隊分隊長,九三九當天跟人家一起捐血。」

我瞬間警戒起來,微微一笑,沒有接口。

「若婷是我女朋友,你大名鼎鼎誰不知道?」阿貴忙道:「凱子,我理解你不屑這些東西。我好奇的是,既然你對名利都沒興趣,那你到底要什麼?」

「我什麼也不要。」

「那你為什麼參加管樂詹那一邊?」

「這個嘛……」

被他冷不防一問,一時我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啊,既然什麼都不要,我在裡頭攪和什麼?考慮半晌,決定老實說:

「既然問了,那我承認就是。代聯會的確跟我無關,我是被捲進去的。」

「因為關公?阿義?」阿貴一怔,似乎完全沒想到我會這麼講:「還是被平平說動的?」

「因為你。」他的表情很有趣,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怎麼講呢,你我從認識起那天起就是對手,演辯社跟說唱藝術社又是仇家,我跟阿義關公都是朋友,平平又是你的對手,」我頓了頓:「呵呵,這還蠻有趣的。你我無仇無怨,環境卻總是推著我跟你作對,到頭來好像跟你站同一邊就很彆扭了。其實我根本沒有參加任何一方,人家問我意見我就給點意見,是你自己小題大作,到處圍堵我的。瞧,剛剛我不也給你意見了嗎?」

「這話也是。」他一笑:「那就是說,只要我不來找你麻煩,你也就不來找我麻煩了,是不是?」

「你能承諾不來找我麻煩嗎?」我搖頭:「你我都是社長,未來交手之處多了。我既不信任跟你合作,也不信任置身事外你就能放我們一馬。那該怎麼辦呢,只好跟你作對啦。這叫無可奈何,身為小社的委屈。」

「好個無可奈何,身為小社的委屈。」他放聲大笑:「你這人有意思,我真後悔高一上沒跟你好好建立交情。好吧,既然這樣,那我們場上見,期待看到你的神奇招數。」

「沒問題,放馬過來。」

我笑道。與他大大方方伸來的手一握,當場各自離開,什麼話都沒有再說。

這麼一打岔,我一時不知道該跟小憶講什麼,兩人沉默著過了天橋,來到台北車站依然圍著圍籬的廣場。沿路小憶都不打擾我,直到兩人接近南一門,這才不約而同停了腳步。

「凱子?」她輕輕地說:「那我要去坐車了喔?」

「嗯。」我回過神來:「不好意思,都沒跟妳聊什麼。」

「不會不會,你在想心事。」她笑道,問我說:「剛剛那位是你的競爭對手,是不是?」

「說不上競爭對手,他是候選人我不是。」

「他不是演辯社社長嗎?」

「是啊,不過就演辯社來說,他大概也沒專心在社務上吧。」

「那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妳問啊。」

「你其實很不喜歡這種權力鬥爭,對不對?」

「呃,是啦,」我承認,嘆了口氣說:「剛剛說的不是場面話,我真的是被捲進去的。胡財貴的確是個人才,不過我是不能跟他合作的。」

「為什麼呢?」

「他太聰明了,加上野心太大,這樣的人未來會出事。」我想了想:「當然了,他會不會出事,會出什麼事,其實都跟我無關。妳說得對,我不喜歡權力鬥爭,其實不該攪和在裡頭的。」

「我也覺得。」她點點頭:「我是不瞭解你跟這些人有什麼恩怨啦,不過看起來對方也蠻欣賞你的。如果沒打算涉入這種鬥來鬥去的事,我覺得你乾脆跟他化敵為友,就算不去幫忙,也可以井水不犯河水,跟他和平相處啊。」

「不,這不可能。」我哼了哼:「我的確不想參與,但要是放著不管,未來一旦他當選,保證會讓說唱藝術社死得很難看。我要嘛投降當奴才,要嘛幫別人徹底打敗他,就是不能坐視他選上代聯會主席,我被整還沒關係,說唱藝術社出了什麼事,我很難對學長交代。」

「你看,這就是我說的,只要跟說唱藝術社有關你的鬥性都很強。」

「強敵環肆啊,不拚一下,怎麼求生存呢?」

「強敵『環肆』,」她微微一笑:「相聲社也算一個嗎?」

「呃,好啦好啦,」我有點不好意思,忙道:「妳說得對,搞不好是我自己有問題也未可知。我回去想想,謝謝妳的提醒。」

「不客氣,我們是朋友嘛。」她微笑著說,淡黃色的上衣在晚風裡顯得十分單薄:「聽聽剛剛那些話也蠻有趣的,你們男生講話真衝,高來高去的很多都聽不懂。」

「那叫場面話,其實沒有多少誠意。」

「不一定,」她搖搖頭:「我覺得對方還蠻有誠意的。搞不好是你敵意太重,其實他很想跟你交朋友的。」

「是這樣嗎?」

「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還有哪次?」

「之前你對我……相聲社也是這樣。」她頓了頓:「其實大家都很崇拜你,一個人搞出這麼多成績,表演能力一把罩,可惜想親近你並不是那麼容易,你對我們戒心很重。」

她說。我聞言望她一眼,只見她的眼神裡閃動著光芒,微笑著說:

「好啦,說多了,我也該走了。」

「喔,」我回過神:「我送妳上月台。」

「別客氣啊。」

「沒關係。」我搖搖頭,陪她買好票,走到地下一樓,持月台票走上月台。

昨天才跟馨馨來過,我陪小憶站在月台邊,四周飄著某種只屬於火車站的味道。耳邊聽著廣播,小憶把書包換了個肩膀揹起來,靜靜望著我。

我也看著她,水銀燈下她的制服顏色更亮了。火車從遠方快速駛來,隨著逐漸接近的車燈,月台上刮起猛烈的風。

她伸手整了整頭髮,蘇格蘭裙在風中擺盪。我心裡滿是莫名的感覺,只見火車慢慢減速,在身邊停下。

「我要走了,」她開了口:「謝謝你送我上車。」

「再見了。」

「再見,記得早點睡。」

她笑著上了車。我想起之前在車站接送小箏、馨馨的場面,就見車門關上,火車加速,駛離了無人的月台。

九月七日。

小光出手果然不同。今天星期四,一早他蹺了兩堂英文課不知去向,第二節下課跟阿丹、希特勒、小張、阿龍、皇上還有向瑞彬回班上找我。只見眾人抱著一卷卷海報資料,原來小光已經跟訓導處完成了所有招生發表會的相關準備,從報備、貼海報、借場地到請公假無一不缺,甚至還幫演講社的「支援團」請了入校證明。

眾人報告幾句後馬上閃人,離開小光前還說「點名員,我有公假不用掩護,你自己乖乖上課吧」,一陣風跑了個不見人影。

第三節下課,我驚訝地發現全校各處已經貼滿了招生海報。從穿堂到樓梯間、從福利社到籃球場,沒有一處沒有斗大的「號外!說唱藝術社招生發表會!」招貼。發表會時間定在週六下午一點半,地點是軍訓視聽教室,海報上除了必要資訊,兩個正在說相聲的長袍娃娃,還畫了幾個長得很像漫畫女主角的大眼北一女寶寶。

第四節下課他們還沒回來,我幫小光拿了便當,剛出教室就見到小丁學長。只見他一臉瀟灑的微笑,瞇著眼睛走到二〇三門口,向我招招手。

我連忙上前。他遞給我一個訓導處信封:

「學弟,九三九那天謝謝通知。這是胡財貴、陳天義兩位學弟要我轉交給你的。」

「這是什麼?」

「新生盃跟詩韻盃的初選評審須知。」他微笑著說:「這是慣例了,你該不會忘了吧?」

「是,我一定到。時間地點呢?」

「裡面有寫,詩韻盃是九月二十三號,新生盃比較早,就是這禮拜六下午。」他停了停:「我看到你們的海報了,禮拜六下午招生發表會,你能過來嗎?」

「喔,可以,我不用上台。」

「那就好,學弟交代一定要把你請到,我還以為這下子絕對要撞期了呢。」

「胡財貴要你找我啊?」

「是啊。」

「他什麼時候找你的?」

「今天早上,」小丁學長一笑:「你在想什麼我知道,他已經跟我說過你們昨天碰面的事了。學弟,你有你的考量,學長尊重你的決定,不過這跟詩韻盃或新生盃是兩回事,兩個比賽你去年都得名,找你並不稀奇。」

「是,謝謝學長體諒。」

「應該的,你我之間沒有這種問題。」他點點頭:「不過話說回來,阿貴對你還是挺有善意的。你考慮考慮,不一定非要跟他作對不可。」

「好,衝著學長面子,我會考慮。」

「等等,不必因為我,」他連忙揮手:「我高三了,學弟想怎麼管社團是他的事。我只是覺得團結力量大,再說你也不是小達,沒必要堅持他跟我們的恩怨。另外提一件事,你們發表會在軍訓視聽教室,對不對?」

「是啊,怎麼了?」

「新生盃也在那裡。」小丁學長說:「我們上學期就借好了,通知也是開學那天就發下去了。早上你們去借,賴小姐本來打算拒絕,後來阿貴聽到了,竟然特別跑去訓導處把地方讓出來給你們用。」

「真的喔?」我一怔:「他倒是挺友善的。」

「是啊,這很難得。」學長拍了拍我的肩膀:「所以嘍,自己參考,我就不多說了。」

「瞭解,謝謝學長。」

「不客氣,你們多合作,將來一定會有更好的發展的。」

他微笑著說,轉身離開二〇三。

午睡時小光回來了,忙了整個上午,看上去似乎蠻累的。我把剛才的事跟他一說,只見小光一笑,「這叫肉包子打狗」,匆匆吃完便當,倒頭睡了個人事不知。直到午休時間結束,洗臉刷牙完畢才算清醒了點。我向他詢問進度,約好放學見面,當下他又離開了教室。

下午的課很輕鬆,一堂音樂一堂美術。最後一堂是聯課活動,由於社團課還沒開始改為自息。本來打算找詩聖聊天的,見他在睡覺也就算了。閒來無事拿出筆記本草擬「新世代相聲創作記」,混啊混地,不知不覺已到放學時間。

一樣五點集合練公演,今天大家來得很早。經過穿堂看到發表會海報,眾人表示要來捧場。我心想這下倒好,全部人只有我無法參加,嘆了口氣,開始練習。

由於臨時又有一場發表會,今天向瑞彬也加入了練習行列,我幫小光代打,陪阿芝、馨馨與向瑞陵練習「言不及義」與「金剛腿」。阿芝看上去有點悶悶的,不知是否與小光有關,練習起來有點有氣沒力,冷言冷語沒個好臉色;倒是馨馨跟向瑞陵越混越熟了,練習時總是笑語如珠,全場就她們兩個最開心。

小憶嫌眾人吵,跟我改換陣地,跑到蹺課平台小樓梯練習。這裡平常就沒什麼人,放學後更是一片寂靜。樓梯間亮著一盞微弱的黃色燈泡,佈滿塵埃的臺階像是從來沒有人打掃。兩人在昏暗不明的樓梯上坐下,簡短聊個幾句,開始練習。

約莫八點兩人都累了,回到軍訓視聽教室時只剩阿丹小雪。阿丹要我不用等他,表示會跟小雪把場地復原,於是我把鑰匙交給他,陪小憶去台北車站坐車。

路上小憶提到了後天的發表會,得知我無法出席頗感驚訝。我嘆了口氣,表示新生盃雖然是演辯社的活動,不過這種「傳統」也是成功文化的一部分,去年連小達、希特勒都參加了,今年我不能因為立場不同就任意破壞傳統。說到這裡忽然想起了去年新生盃上的小箏,心中微微難過,泛著五味雜陳的情緒。

小憶知道我有心事,卻也沒問什麼,就這麼來到台北車站。跟我在南一門前道了聲晚安,本來有股衝動想陪她回基隆的,話到嘴邊還是嚥了下去。只見她微微一笑,對我揮了揮手。

晚風吹著她的裙擺,紅綠相間的蘇格蘭裙在風中擺動。望著橘色路燈下的她,我轉身走入人群,離開了人來人往的新站大廳。

九月八日。

招生活動繼續。小光一早依舊不見蹤影,似乎跟向瑞彬練得很勤。阿丹那邊招生活動也進行得如火如荼,每節下課弟兄們都在「跑班」,偶爾在走廊上跟大家碰到面,他們也只是點點頭,爭取時間跑下一班。

不只說唱藝術社,其他社團也都在跑招生。高一上剛開學時也是這樣,學長沒事就跑到班上來拉人,眾多社團各有特色,學長們唱作俱佳又講又搞笑。才一年而已,我不禁想,怎麼覺得已經過了好久好久,好像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呢?

下午第一堂是體育課,我換上體育服,帶著點名簿到操場集合。這學期的體育老師是以前紅葉少棒隊國手,一副短小精幹的模樣。當然了,既然是紅葉國手,這學期體育課自然以棒球為主。成功操場小打不起棒球,只能利用軍訓視聽教室前的沙坑練投球。老師要我們分組傳球,也懶得點名,在點名簿上隨便簽簽就離開了。

我見詩聖坐在籃球場旁邊發呆,走去陪他聊了幾句。他問起小箏的後續發展,聽完沉默半晌,長歎一聲,「那也好啦,就讓她靜靜吧」。

我又提起了訓導主任的話。詩聖嘖地一聲,表示「我家老頭的確是流氓,大哥也好不到哪去,他說得沒錯,就是有點欠砍」,嚇得我當場閉嘴,不敢繼續問下去。

體育課完是公民課,大家一樣在吹捧「萬歲張炳炎」中安全度過了五十分鐘。最後一堂是班會,李美琪笑咪咪地望著大家惡搞主席嘟嘟,吵吵鬧鬧地待到了放學時分。

今天基女有週會,演講社也有招生說明會要開,公演停練一天。放學後沒地方可去,我去金橋喝了杯咖啡。想想這還是開學後第一次來金橋呢,跟李姊瞎扯幾句,望著沒什麼人的四周發呆到打烊,這才揹起書包,在剛剛亮起的路燈中牽了車,騎到中正紀念堂。

不知為何,開學以來我一直沒有調整好情緒,好像事情很多,卻又麻麻木木不知道該做什麼。明天就是發表會了,下週還有公演,明明應該很忙的,我卻一個人在這裡閒晃。

其實,還是很想去找小箏的。

當然,都跟馨馨講好了,這幾天是不能去找她的。再說即使找到了也只是徒增兩人煩惱而已。傍晚風大,廣場上刮著莫名的強風。我望著沒有國旗的旗桿,遊魂似地晃到將近八點,直到開始頭痛,這才終於不甘不願取了車,在晚風中默默離開。

九月九日。新生盃初賽。說唱藝術社招生發表會。

心不在焉上完四堂課,中午放學,我獨自買了雞排當午餐。禮拜六的小吃街比平常更擠,高三學長佔據人行道,長長的人龍擠了個水洩不通。

這兩天風越來越大了,正午陽光帶著煙塵,風吹得連眼睛都睜不開。好不容易買到雞排,我站在門口邊吃邊張望,期待看到無論演講社或相聲社的朋友們出現在門口。這幾天不知為何覺得很孤單,加上等一下又得去新生盃當評審,我總希望能在離開前看到大家一下,即使只是閒聊幾句都好。

畢竟我是社長,就算不能出席,跟大家講上幾句話也是必要的,無論如何都不該一個人躲起來才對。

新生盃一點開始,發表會在一點半,等到十二點半都沒有任何人到場。新生盃不能遲到,我略感失望,心想為了所謂的「傳統」,不但要去幫演辯社的忙,甚至連自己社團的招生發表會都不能出席,這還真是本末倒置。想想去年跟老烏龜嗆聲什麼「誰才是成功人」的自己,不禁疑惑地覺得,難道今天的我,已經變成一個如此守舊頑固、堅持傳統的「成功學長」了不成?

帶著複雜的心思,我轉身走進學校,來到比賽所在的音樂教室。

報到差不多完成了,三間音樂教室門口都是高一新生,個個表情緊張,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交頭接耳。走到報到處牽名,林文雄跟張志皓都坐在那裡。林文雄開了口:

「呀,冠軍來啦。」

「什麼冠軍?」我一怔。

「新生盃啊,去年你們班不是冠軍嗎?」林文雄說:「真是的,冠軍還不加入演辯社。還好你給面子記得來當評審。」

「這是傳統,我哪會不來?我跟誰一組?」

「你喔,我看看,」張志皓翻起名單:「你跟阿義碩彥,這叫做社長組。喂,凱子,有件事情可先說在前頭。」

「什麼事?」

「你不能亂打分數,讓好的學弟在初賽就輸了。」他嚴肅地說:「去年你們學長在新生盃挖走你跟小光,今天找你是尊重你,你是關公朋友,那就不能跟希特勒學長他們一樣,跑來我們的場子挖角。」

「好個小人之心,」我笑道,心想關公原來面子這麼大:「瞭解瞭解,這次是小丁學長找我來的,就算跟你們有樑子我也會賣他面子。放心,我不是那種人。」

「就你這句話。」張志皓說。林文雄點頭:

「說得也是,你不會這樣的。等一下別跟碩彥槓上啦,當著那麼多學弟,他沒風度你就忍耐一下,都嘛同班同學,你們都是詩朗隊的。」

「好啦好啦,交代一堆,那麼怕就別找我。」我哈哈大笑,領了評分表,走進指定的第二間音樂教室。

林碩彥與阿義都來了,一左一右地坐在講台旁的評審席上。我老實不客氣在中間坐下,跟兩人打起招呼。

林碩彥有點嚴肅,不像平常那樣冷言冷語,叮嚀幾句「別打印象分數」「儀態分數別看服裝」「國語不標準的優先刷掉」之類的。阿義看上去十分輕鬆,笑嘻嘻地聊了半天,表示「阿貴還蠻給你面子的,昨天我們快累壞啦,竟然還要一班班去通知改地點」。

台下都是新生,窗邊也有一掛應該是辯論社的北一女。初賽共分三組,每組八隊分四場比賽。由於是初賽,依慣例不宣布名次,二十七班按分數高低選出最強八班,九月中再行決賽。

老規矩,跟去年一樣。學弟們個個嚴肅,有種綁赴刑場正法的感覺,當時我有沒有這麼呆呢?可惜小光沒來,否則看到這個場面,他大概又有一堆開不完的玩笑了。

正看得有趣,忽然有個北一女向評審席走來。我定神一瞧,「71409」「信」,原來是阿義的女朋友,北一女辯論社現任社長王藝嵐。

阿義一笑起身,對方對我打招呼:

「董子凱同學,好久不見了。」

「王藝嵐妳好。」我忙道,幸好記得人家名字:「好久不見,這陣子我又開始騎車啦,倒是沒機會在公車上跟你們這對神鵰俠侶打招呼。」

「嘻嘻,」阿義一笑:「什麼神鵰俠侶?小龍女哪像藝嵐這麼會講話?」轉頭問王藝嵐:「什麼事啊?」

「不好意思,借一步說話。」王藝嵐說,也沒真的借一步,對阿義道:「今天我們人多,高二辯論隊來齊了,高一學妹也有十幾個。你打算怎麼分配?」

「這個妳應該問阿貴啊。」

「誰要問他啊?」王藝嵐哼了哼:「你作主就好,我當然聽你的。」

「嘿,只怕他作不了主吧?」坐在一旁的林碩彥插口:「王大社長,妳是不是有點不大尊重成功演辯社了呢?阿貴是社長,就算妳不理他好了,起碼也得問問我這個副社長吧?」

「咦?你不是龍吟詩社副社長嗎?」王藝嵐一怔。

「嘿,我就知道陳天義沒跟妳說,」林碩彥瞪阿義一眼:「好個小心眼,明明是自己願意讓出社長的,卻又不跟友社說,虧人家還是你馬子。王藝嵐,演辯社副社長換人了,關公另有大用,現在是我在兼。」

「哈。」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林碩彥眉頭一皺:

「你笑什麼?」

「沒事沒事,」我笑道:「演辯社副社長換人,還得靠龍吟詩社社長通知,這麼複雜,我這是敬佩的笑,您老人家別放在心上。」

「我們演辯社的事,」他沒好氣地說:「你一個說唱藝術社的少開尊口。」

「哈,我這叫捧哏,意思是聽到好笑的話幫忙點出來,讓聽不懂的一起笑。」我笑嘻嘻地說:「這是咱們的專業,您老詩辯雙棲,這上頭就不在行了吧?」

「哼。」

林碩彥知道講不過我,也不抬槓。就聽王藝嵐說:

「哈哈,還是董子凱講話有趣。好啊,林碩彥,今天本社來了很多人,貴大副社長怎麼分配啊?」

「哼,那麼酸幹嘛?」林碩彥瞪眼,想了想說:「那就高一學妹分兩半,分別去第二、第三組,辯論隊學姊去第一組好了。」

「哦?」王藝嵐的表情很詭異:「為什麼高二集中在第一組?」

「第一組的評審是小蘇學長跟阿貴,妳們遠來是客,幫他們捧捧場也好。」

「瞭解,那還真是用心良苦啊。」王藝嵐笑道,伸手招了招,一個微胖小個子學妹快步走來。「81828」「禮」,顯然是北辯學妹。

「學姊?」

「妳去通知一聲,」王藝嵐說,語氣嚴肅不容懷疑:「要副社長學姊把大家分成兩組,分別配置在這裡跟隔壁的第三組會場,就說是我的指示。第一組會場有人家成功演辯社的社長跟高三學長,位高權重,我們別過去惹人討厭。」

「呃。」學妹一呆,不懂王藝嵐的意思。

「妳去把話帶到,剩下的學姊自然會處理。」她完全沒有跟學妹說明的意思,揮了揮手:「去吧。」

「是。」

學妹乖巧地轉身就走。林碩彥不滿地說:

「喂,王藝嵐,給點面子好不好?」

「啊,面子?」王藝嵐嘻嘻一笑:「我們都來了,這就是面子,北辯的事不勞您這個『副社長』操心。阿義,那我沒事了。」說著對我揮揮手:

「董子凱,待會兒見。」

「咦?」我一怔,笑道:「妳沒打算留在這裡『給友社面子』啊?」

「我會回來,」她古古怪怪地一笑:「不過要先去等一位高三學姊,你們先開始不用等我。好久沒見到學姊了,我跟她講幾句話就進來。」

「等哪位學姊啊?」阿義也是一怔。

「不關你們的事。」

王藝嵐笑得很神祕,走出音樂教室。

我們三個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林碩彥一副倒霉樣子,瞪阿義一眼,對我說:

「凱子你幫幫忙,今天都什麼場子,既然人都來了,就別老是酸我們行不行?」

「呃,好啦,抱歉抱歉。」

我搔搔頭,難得林碩彥忍得下,有點不好意思把玩笑開得這麼兇。只見阿義一副沒他事的模樣,看了看錶說:

「喂,時間到了。」

「唉,」林碩彥滿臉有話說不完的模樣:「好吧,那就開始吧。」說著起身步向講台。只見台下學弟紛紛停止交頭接耳,一齊往台上看來。

「各位學弟。」

林碩彥開了口,聲音不大,卻非常嚴肅,連我都覺得跟平常的他完全不同。教室裡鴉雀無聲,學弟們凝視著他,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大家好,我叫林碩彥,是成功演辯社與龍吟詩社副社長,也是今天的評審之一。」他頓了頓,伸手介紹阿義:「這位是演辯社陳天義學長,也是本校龍吟詩社社長。」

阿義頷首,學弟們一陣掌聲,乖巧地說「學長好」。

「至於坐在中間的這位,」林碩彥續道:「則是上屆新生盃冠軍、說唱藝術社社長董子凱學長。董學長是成功詩歌朗誦隊的骨幹成員,去年代表學校榮獲校際獨誦比賽冠軍,同時也是上屆新生盃的冠軍班級代表。」說著看我一眼:

「今天能夠邀請到這位雙料冠軍貴賓出任評審,是我們演辯社與龍吟詩社的榮幸。以下請董子凱學長上台對學弟講幾句話,請大家鼓掌歡迎。」

學弟們一齊鼓掌。我心想原來還要講話,林碩彥不知吃了什麼藥這麼巴結,「雙料冠軍」都出來了,心中不禁浮起小箏的模樣。當下不便推辭,走上講台中央,先對他點頭致意,這才開口對學弟說:

「各位學弟大家好……」

「學長好!」

「呃,謝謝大家。」學弟聲音好大,我道:「今天很高興能受邀出任新生盃評審,在此謝謝演辯社的熱情邀約。學長不是演辯社社員,不過既然站在這裡,我就浪費一點時間,跟大家講幾句話。」

學弟們個個端正坐好,林碩彥望著我,似乎也很好奇我要講什麼。

「演辯社是本校歷史最悠久的社團,」我開了口:「創社於民國四十四年,至今已有三十四年歷史。本社在校際辯論比賽裡一向名列前茅,是校內第一大社,也是成功幾個長勝不敗團體之一,擁有嚴密的組織制度,以及其他社團沒有的豐富資源。」我頓了頓:

「今天大家來參加新生盃,學校舉辦這場比賽的目的有三:其一當然是推廣辯論活動,其二是為了選拔並培養具邏輯分析能力、口齒清晰台風穩健的辯士,最後一項則是替演辯社尋找優秀的潛在高一社員。初選優勝的團隊可以加入演辯社,甚至出任演辯社裡最強的辯論隊隊員。」說著見到一堆北一女的走進來,看模樣多半是高二的,於是說:

「作為辯論隊,日後更有機會代表學校,跟今天到場的北一女辯論社同學攜手參加校際比賽,爭取學校與自己的榮譽。這是個難得的機會,期望各位學弟努力表現,在比賽中爭取優異成績。學弟們有沒有什麼問題?」

「請問學長,」一個身材壯碩,聲音洪亮的學弟舉手:「我是一一三楊天豪,我有問題。」

「你有問題,」我笑道:「那就別說得這麼大聲。」

大家哄堂大笑,學弟臉一紅:

「呃,學長取笑了。我的問題是,我是班上派來的,如果得了前幾名,是不是一定得加入演辯社呢?」

我一怔,隨口客氣幾句,竟然真的被人問起這種白目問題。這是演辯社內政,我不便作答,對林碩彥揮了揮手,要他自己講。

林碩彥微笑擺手,「凱子不用客氣」,要我直接回答。

「呃,」這還真奇了,他竟然讓我回答,只得說:「學弟問了個好問題。學校每位同學都必須參加一個社團,這是群育成績的必備項目。選擇社團是自由的,演辯社並不會強迫大家加入。不過,」我想了想:「既然學弟是班上推派的代表,想必也就是班上的最佳辯才了。演辯社非常歡迎這樣的人才,學弟可以多加考慮。演辯社名額有限,按學校規定先選先贏。以上供學弟參考。」

「請問學長,」這位學弟又說:「那你既然是去年冠軍,為什麼沒有參加演辯社?」

嘿,這就敏感了。我心中好笑,這位學弟十分白目,的確是個演辯社的好人才。於是道:

「我也是校內朗誦比賽亞軍啊,那怎麼不參加龍吟詩社呢?這是學長個人選擇,不影響我剛剛的說明。學弟說話很有趣,參加演辯社真是得其所哉。演辯社資源豐富先搶先贏,也不是你想參加就參加得了的。就這樣了,還有問題嗎?」

「學長?」

另一位容貌瘦瘦、個子小小,下巴厚道的學弟舉手。我喚他起來。

「學長好,我是一二四陳偉業。」他尖聲尖氣地說:「聽說演辯社與龍吟詩社都是同一個社團,參加一個等於參加兩個,是不是這樣呢?」

呃,怎麼都是這種問題,我不能再幫他們解釋下去了。對阿義道:

「這位是龍吟詩社社長,他比較合適回答這個問題。阿義?」

阿義一笑起身,對學弟道:

「學弟,你的問題很有趣。沒錯,本社與演辯社是兄弟社,兩社互相指派幹部,彼此也有非常多合作的地方。在場的林碩彥學長是龍吟詩社副社長,同時也是演辯社副社長就是個例子。希望以上能回答你的問題。凱子?」

我搖搖頭,心想這樣下去可沒辦法開始了,阿義的回答非常「演辯社」,說了等於沒說,當下忙道「有問題比賽完再問,演辯社學長很樂意一一解答」,把場面交還給林碩彥。

林碩彥哼了一聲,走到講台中央,對我點頭致謝,對學弟說:

「學弟們,學長跟你們客氣,想不到大家竟然問了一堆不相干的問題。以下開始比賽,第一組一二一對一〇三上場,第二組一一四對一二四預備。」

我嘿嘿一笑,林碩彥果然只能忍個幾分鐘,今天人家是雙料副社長加上代聯會副主席候選人,忍耐幾個白目學弟幾分鐘已經蠻客氣啦。當下回到評審席,見六個學弟分別在左右站定。阿義宣布比賽規則與時間限制後按下碼錶,比賽正式開始。

兩點十五分。

比賽進行到一半,兩組各有精采。一二一辯士幽默犀利,打得一〇三毫無招架之力,頗有當年小光關公跟我的架勢。一一四跟一二四則在伯仲之間。兩方台風都很穩健,一一四有個叫做張國鈞的學弟表現最好,聲音洪亮氣度不凡,講起話來句句流暢,說理論證可謂絲絲入扣。一二四是我的「直屬學弟」,那位瘦瘦的陳偉業也是無比精明,反詰時咄咄逼人,不時提出許多讓人眼睛一亮的,異想天開的特殊觀點。

當然啦,跟所有辯論賽一樣,講得再好都是打高空,只見兩組十二人分二十八次上下,針對「是否應廢除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與「是否贊成在高中課程內廢除三民主義,改教中華民國憲法」講了一堆狗屁大道理。若非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我其實非常不願意坐在這裡聽這些剛從國中畢業的傢伙討論憲法是否應該凍結的問題。

就這麼聽完了第二組比賽,林碩彥宣布休息。我惦記著成果展那邊的狀況,剛要離開,就見王藝嵐再度走來。

她對我一笑,我點頭回應,正準備從她身邊經過,她卻阻止了我。

「董子凱,」她說,神情古怪:「問你個問題。你知道程嘉箏學姊是我高一辯論社的學姊吧?」

「知道啊,」我一怔:「怎麼了?」

「她來了。」王藝嵐說:「剛剛我就是去找她的。」

「她來找我嗎?」

我忙問。王藝嵐搖頭:

「不,她叫我別跟你說。學姊是來看你們說唱藝術社發表會的,已經結束了,現在正在大門口跟你們說唱藝術社的學長講話。有個老朋友要我跟你通風報信,看你要不要過去找她。」

「喔,好,多謝了!」

我忙道,剛跨出一步,連忙停了下來,對阿義說:

「阿義,我有點事,待會兒可能會晚一點進來。」

「哦?晚多久?」

「嗯,」我遲疑半晌:「最多十分鐘,你看方不方便?」

「小意思,你快去忙。」

「多謝多謝,那我先走了。」

說完當場奪門而出,沿行政大樓二樓的走廊,往校門快步奔去。

我心跳加快,邊跑邊思考待會兒要跟小箏說什麼。她應該是馨馨找來的,知道我在演辯社當評審分不開身,打算聽完就走,卻不知誰這麼好心特別商請王藝嵐跑來通知我。我心想再不快點就見不到面了,短短兩分鐘路程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就這麼來到穿堂,只見四周空空如也,連個人影也沒有。

我不死心,跑出校門望了一圈。小吃街早已收攤,濟南路靜悄悄一如往日。我依然不死心,心想搞不好她跑到軍訓視聽教室那邊了,當下改變目標,來到軍訓視聽教室。

教室鐵門深鎖,裡頭黑漆漆空無一人。當然啦,才三個段子,兩個小時下來怎樣都該解散了。不知大家表演得如何,小光自然沒問題,向瑞彬那頭不知道有沒有出錯;小光對搭檔非常嚴格,只有三天時間,向瑞彬跟他大概培養不了多少默契,真要在台上丟臉,依小光個性,學弟以後的日子大概就不好過了。

還是錯過了,我懊惱地想,這還真是沒緣份,垂頭喪氣回到音樂教室。中場休息結束,走廊一片寂靜,三間教室裡滿是高一辯士。第一間比賽已然開始,評審席坐著胡財貴、小蘇學長與黃肥。胡財貴很專心,目不轉睛地望著台上的辯士;小蘇學長照例漠然無表情,只有黃肥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見我從窗外走過,微笑著揮了揮手。

第二間也是一片鴉雀無聲。林碩彥見我回來,走上講台,幾句「上半場比賽很精采」「底下同學保持安靜」之類的場面話說完,宣布下半場比賽開始。

這一組是一一三對一一七,兩方人馬既高又大,講話毫無君子風度,扯著喉嚨跟吵架差不多。林碩彥一臉厭煩,若非身為評審大概早已拂袖離去;阿義則維持著一貫的溫和笑容,彷彿台上吵台上的,自己毫不受影響。

我聽得氣悶無比,沒等到最後已經把分數寫下,百無聊賴地四下張望。

就在此刻,我見到了一個人。

綠衣黑裙,短短的頭髮。艷麗的臉上有著莫名的神情,深邃的眼神捉摸不定。她是小箏,不知何時出現在音樂教室窗外。

她望著我,神情遙遠飄忽。見我發現了她,卻也沒有任何動作。

我大吃一驚,立時就想衝出去。

然而,比賽進行到一半,我是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的。只見小箏把手背在身後,跟印象中一樣,遙遠得虛幻不真、美麗得難以親近。

就在這個瞬間,我突然有了個感覺。

她變了。

說不上來變在哪裡,我卻清楚感受到了她的變化。短短幾天分隔,瞬間的視線交會,我就發現了她的改變。

一樣的姿勢、一樣的髮型,跟記憶中完全一樣的容顏與神情,我卻知道她變了。

不像經歷過身體上的重大創傷,她的精神很好,眼神明亮銳利,雙頰雪白透紅。時間驀地停了下來,四下悄然無聲,我的眼中除了她的身影,其他什麼都看不到。

不知過了多久,她轉過身子,緩緩消失在窗口。

我好想立刻追上去,剎那間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台上一一三的二辯還在說個沒完,我按奈著起身離開的衝動,逼自己留在評審席上。

小箏變了。

哪裡變了呢?

無法解釋的感覺,窗外的她就像一抹午後的幻影,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看到了她。那不是我的小箏,不是嘉嘉或姊姊;適才的眼神,是一年前在新生盃上,跟阿珍站在軍訓視聽教室外的,屬於「最漂亮的學姊」的眼神。

也就是說,此刻的她,已經不是我的了。

我驚恐地左右張望,阿義發現我的躁動,拿起放在桌上的便條紙,刷刷寫了幾個字。

「程學姊?」

我一怔,點了點頭。

「要去找她嗎?」

阿義又寫。

我一陣感激,拿過便條紙,遲疑半晌,寫下「如果方便」。

「嗯。」

阿義點頭,看了看手中的碼錶。忽然間,按下了按鈕。

我一呆,只見他臉上毫無變化,跟著按下代表時間已到的,連續兩下的鈴聲。

台上的二辯一怔,手忙腳亂地趕快做結論。我看了看自己的手錶,這才發現阿義「調快」了時間,本來這裡是正方二辯詰問反方三辯的,一共有三分鐘,結果才不到兩分鐘阿義就按下了鈴。

還來不及多想什麼,阿義已經站了起來,朗聲道:

「好,以下是休息時間。正反雙方準備結辯,學弟們留在座位上不許交頭接耳。」說著對我跟林碩彥一笑:「兩位學長,麻煩借一步說話。」

林碩彥一臉迷惘,三人並肩走出去。阿義把我們拉到旁邊,低聲道:

「喂,你們覺得這一掛值得加入演辯社嗎?」

「開玩笑,」林碩彥用鼻子發出某種奇怪的聲音:「兩個白痴,打死我也不讓他們進來,阿義你調了時間對不對?」

「是啊,我想上廁所。」阿義笑道。

「那你慢上,我才懶得聽這掛人唬爛。」林碩彥沒好氣地說,想了想又問我:「凱子,你沒意見吧?」

「沒有沒有,」我忙道:「正好抽根菸,只要時間夠。」

「夠,你慢抽,媽的咧,講那什麼東西。我進去管秩序。」

林碩彥嘖地一聲,轉身走進教室。

我望阿義一眼,正遲疑間,就聽他問:

「咦?還不快去,你在等什麼?」

「不是只有兩分鐘?」

「你放心,慢慢來。」他微微一笑:「我會在旁邊廁所『慢上』,你好了就進去叫我一聲。別搞個二十分鐘半小時就好。」

「好,多謝了。」

我咬咬牙,拍他一把表示感激,馬上快步離開。

從小箏離開到阿義按下碼錶才不到兩分鐘。我走過音樂教室,之後馬上開始狂奔,心想小箏走得再快都該被我追上了。果不其然,還沒下到一樓,我已經發現了她。

音樂教室在行政大樓隔壁,兩棟樓呈直角連在一起。行政大樓下方是司令台,從二樓走廊就能直通司令台頂。只見小箏獨自坐在司令臺階梯旁,睜著水亮的雙眼,無聲望著我。

我喘了口氣,奔至她的身邊。

小箏動也不動,只是默默地等著。

「呼,」我高興地喘著氣:「姊姊,幸好妳還沒走,妳在等我嗎?」

「不是。」她搖頭,緩緩地問:「比完了嗎?」

「呃,還沒。」

「那你怎麼出來了?」

「現在是結辯前的休息時間,等一下還有一組。」我忙道:「我不能離開太久,妳會在這裡等我嗎?」

「不會。我只是來看你一眼的。」

「呃,」我一怔:「那這幾天妳好不好?」

「還好。」

「我……」我遲疑了一下,心想有話要趕快說,於是道:「我已經知道了。姊姊,我真的對不起妳……」

「不用說對不起。」

她靜靜地說。

「呃,」我一怔,覺得急著講不是辦法,還是請她留下來再說:「姊姊,等一下妳有事嗎?能不能多留一下,不要這麼快就走好嗎?」

「我要回去讀書。」

「那……」我呆了呆:「那這樣好了,我幫妳找間空教室,不然去借軍訓視聽教室也行。妳讀書等我,最多半個小時我就回來啦。」

「不用這麼麻煩,」她仍然搖頭,沒有任何表情:「凱凱,你想說的馨馨都跟我講了。之前是我瞞著你,你沒做錯什麼事。我高三了,我們也分手了,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現在說什麼都已經沒有意義了。」

「可是……」

「你快回去,身為學長,不能這樣以私廢公。」她輕聲責備:「今天過來只是想看看你,既然看到了,也講到話了,那我就該走了。」

「姊姊,妳別這樣!」我連忙說:「過去是我不好,這幾天我已經想得很清楚了,不管之前……」

「凱凱,你沒有想得很清楚。」她淒然一笑:「好吧,既然你想挽回,那我給你一個機會。之前不是談過留級嗎,我問你,你想出任何讓我留級的理由了沒?」

我一怔,當場語塞。

「是吧?你想不出來的。」她沒有給我思考的空間:「馨馨說文文學姊教過你怎麼說服我,可是你也知道跟我說那些是沒用的。你不敢說需要我,因為你覺得對不起我;你也不敢說想對我做什麼,理由也是覺得對不起我。我們已經結束了,謝謝你給過我的愛。從今以後,我就會從你身邊消失,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一陣激動,只覺得有千言萬語要說,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成功演辯新生盃,」她輕輕地說:「我們是去年新生盃認識的,今天在這裡告別,也是命中註定的巧合吧。希望你一切安好,姊姊還是愛你,只是我們不得不分開了。」她嘆了口氣,抬起頭說:

「學弟,就這樣了。幫我照顧學妹,記得好好用功。如果有緣,那我們總會見面的。鑰匙還在你那裡,也還有那麼多的承諾尚未完成。有沒有姊姊,其實已經不重要了。」

「我……」

「別捨不得,」她微笑著說:「來,跟學姊說再見。」

「我不要!」

「好吧,那我就自己說。」她笑著揮起手:「學弟,再見了。再見其實是一句很好的話,總有一天你會懂的。」說完轉身離開,沒有絲毫留戀。

我一個箭步上前,拉著她的手。

小箏沒有回頭,稍稍使勁,脫離了我的手掌。

其實抓住她是很容易的,心亂如麻的我卻下不了決心。兩分鐘早就過了,我不能一直堅持下去。只見她不再回頭,把手背在身後,緩緩走下樓梯,消失在樓梯間的盡頭。

站在原地的我,只能就這麼望著她的背影,帶著撕裂般的情緒,目送她離開。

比賽尚未結束,無論多麼不願都得回去。我到廁所叫了阿義,兩人回到音樂教室繼續評分。一一三對一一七結辯完成,之後一〇六對一一五也在不知不覺中結束了。四點十五分,本年度的新生盃暫時告一段落。

阿義累積得分,林碩彥宣布勝利隊伍。三人客氣一番,林碩彥上台講評並宣布決賽時間。隔壁兩間已經比完了,胡財貴等人聚集在走廊上進行熟悉的「招生」。

我正要走,阿義攔住了我。

「凱子,」他觀察著我的表情:「剛剛搞定了嗎?」

「嗯。」我點點頭,不知道該怎麼說:「謝了,真不好意思。」

「不會,」他溫和地一笑:「阿貴希望再跟你談談,方便嗎?」

「呃,下次吧。」

「瞭解。」他打量我半晌,體諒地說:「沒關係,那我要他再跟你約。謝謝你今天來幫忙。」

「應該的。」

我苦澀地說,轉身離開了一片混亂的音樂教室。

獨自走出穿堂,公布欄上依然掛著說唱藝術社的海報。經過一番混亂的情緒翻湧,此刻我根本沒有任何地方可去。走到台大女二舍拿了車,告訴自己不要追到寧波西街,我發動車子,漫無目的騎在午後的台北街頭。

傍晚天氣好怪,天空比平日更清楚,烏雲白雲在晚霞中交纏,吹著讓人心慌的大風。空氣裡帶著說不上來的味道,好像有點濕,卻又覺得很舒服。雲的速度好快,一層層地有種高空緩慢、低空快速的感覺。

應該又有颱風了,我掛上耳機聽氣象。果然,一個名叫莎拉的颱風正往東岸逼近。「中心位置在呂宋島東北方三百公里處,外圍環流預計明日抵達台灣東部,花東海域禁止出海作業,各地漁船應儘速前往港口停放,低窪地區民眾嚴防豪雨成災,車輛行駛蘇花公路注意落石坍方」,看來這次是玩真的。

儀表板上亮著黃燈。油空了,當下只好找加油站加油。禮拜六下午加油站沒什麼人,風中飄著汽油的味道。加滿後心情終於穩定了點,我突然好想找人說幾句話,於是把車停在加油站,掏出電話卡,走到一具公用電話前。

大家都不在家,小光、詩聖或馨馨都找不到人。月光和狗響了好久沒人接,我看看錶已然六點出頭,遲疑半晌,撥起小憶的號碼。

響沒兩聲就通了,聽見是我,她也是一怔。

「咦?凱子你怎麼會找我?」

「呃,沒什麼事啦,」我搔了搔頭:「下午發表會怎麼樣?」

「還不錯啊,小彬表現得很好。」她高興地說:「學姊一直說要謝謝你,說你幫他選的段子實在太棒了。其他人的表現也不錯,不過那幾段上次成果展都聽過,沒有『虎口遐想』那麼酷就是了。」

「人多嗎?」

「多啊,簡直是人山人海。」她佩服地說:「光高一新生就差不多五十幾個吧,教室裡擠得滿滿的,希特勒學長請了一堆不知道哪來的外校女生,另外還有好多號稱是來給你捧場的成功高二同學,搞得連演講社工作人員都沒地方坐。」她笑道:「你跟北一女關係真不賴,好多北一女的來捧場,像是有個戲劇社的就跟大家很熟,還有班聯會的,連北一女儀隊都來了兩三個人。」

「呃。」

我一怔,心想不知道小光哪來的管道,竟然什麼人都請到了。只聽她又說:

「對了,程嘉箏學姊也來了,你有見到她嗎?」

「呃,」我愣了愣:「見到了。」

「發生什麼事啦?」

「沒什麼,」我不願多提:「那發表會就這樣吧,結果不錯我就放心了。對了,妳明天有空嗎?」

「咦?什麼事?」

「呃,就印刷廠嘛,明天可以先拿票,要不要一起去,順便拿票回去基隆發?」

「喔,」她噢了一聲,沉默半晌:「不用了,你自己去就好。」

「禮拜一就要發了喔。」

「沒關係,」她說:「我明天跟阿丹小雪他們約好要見面,你自己去沒關係。」

「妳跟他們見面做什麼?」

「我們要去實踐堂。」她似乎有點失望,聲音裡帶著幾絲不悅:「跟你無關,這是我們三個副社長之間的事。本來馨馨也要去的,剛剛忽然打電話來說明天有事,所以只有我們三個要碰頭。」

「瞭解,那就算了。」

「不好意思。」

她說,彷彿一句話也不想再講,迅速掛上了電話。

我有點懊惱,這通電話根本不該打的。在電話亭前呆了半晌,這才無奈地掛上聽筒。

追風依然停在加油站邊,晚風呼嘯著跟平常不同的聲音。又是個慌亂的一天,我帶著疲憊的情緒,在逐漸逼近的外圍環流中,再度騎進暮色燦爛、吹著強風的台北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