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相逢|重逢

我怕寂寞,我不喜歡一個人。

九月二十三日。高二詩韻盃比賽、高一詩韻盃初賽。

經過一個安安靜靜的禮拜五,今天是禮拜六,也是詩韻盃比賽日。高二不分初賽複賽,評審由高三學長擔任。其實高二比這個無聊得很,畢竟名次都是內定的,比不比毫無差別。

這次註定是冠軍。演辯社找我當總隊長,總隊長輸人怎麼帶學弟呢?加上阿義身為社長不能參加,無法「雪恥」,想想更沒意義。

早上又遇到王藝嵐,她一樣幫我留了位置,幾次下來成了固定儀式,有種只要沒在公車見到她就少了點什麼的味道。經過前天「夜探北一女」,兩人熟稔不少,話也多了起來。才坐下她就講起一堆辯論社八卦,講啊講地,不知不覺到了站。

綠衫同學紛紛下車。她卻沒有起身,反道:

「你不是常去麥當勞嗎?請我吃頓早餐如何?」

「呃,」我遲疑半晌,心想碰到馨馨就解釋不清了,嘴上卻說:「好啊。」

於是她就待在車上。

北一女走光,車廂空蕩不少。下一站是公園路,早上的新公園熱鬧異常;之後是館前路,不知為何這麼近又設一站。公車來到終點站開封街,王藝嵐揹起書包,推推我說:

「喂,走嘍。」

我搔搔頭,掏出車票,尾隨她剪票下車。

今天車子快,麥當勞尚未開門。清早的開封街沒什麼人,有種尚未「開封」的感覺。王藝嵐隔著玻璃看看已經開了燈的麥當勞,開口問道:

「咦?麥當勞幾點開?」

「六點半。」

「你每天都要等嗎?」

「不一定,看車子快慢。差幾分鐘我會等,早到很多就改吃麻醬麵。」

「這麼早哪裡有麻醬麵可以吃?」

「南陽街。」我頓了頓:「妳要吃嗎?」

「我要。」她高興地說:「一大早吃麵,倒是個新鮮體驗。」

於是我們改去南陽街。

來到熟悉的麵攤,郵局門口空無一人,只有蒸氣飄在朝陽中。好些日子沒見到老伯了,他招呼我們坐下,操著濃重的鄉音幫我們點餐,也沒發覺身邊的女生並不是平常的馨馨。

王藝嵐點的是餛飩湯,坐下後拿衛生紙擦桌面。她擦得很仔細,彷彿是自己的桌子一般。其實桌子很乾淨,我們又是第一桌客人,桌面毫無油漬。平常馨馨都是一屁股坐下的,從沒見過這種舉動。

不久麵來了,麵上滿是香濃的芝麻醬,餛飩湯碗比臉還大,熱氣把王藝嵐的臉蒸得紅紅地。

「這麼大碗啊?」她訝異道。

「老伯很實在的。」我望著熱騰騰的餛飩湯,看了她一眼:「咦?妳沒近視嗎?」

「我戴隱形眼鏡。」

「方便嗎?」

「戴整天眼睛會酸,」她想了想:「比眼鏡方便一點,起碼不怕蒸氣。你呢,沒近視嗎?」

「沒。」

「那我還真羨慕你。」

「不用功嘛,」我一笑:「這就是北一女跟成功的差別。」

「阿義也成功的。」

「哈,跳出來保衛男朋友了。」

「嘻嘻,」她不置可否地笑笑,舀起餛飩:「這才不算保衛他,阿義也沒多用功。你成績如何?」

「爛透了。」

「怎麼個爛法?」

「就爛嘛,還能怎麼爛?」

「全級百分比?」

「多半是倒數百分之十左右。」

「哈,那還真爛。」她取笑,又問:「想考什麼科系?」

「新聞系。」

「為什麼?」

「看看不同的世界,說不定會很有趣。」

「所以想當記者?」

「應該是。」

「成績這麼爛考得上新聞系嗎?」

「文化也有新聞系。」我搔搔頭:「再說還有一年多才聯考,之後再努力就是了。」

「哈,沒出息。只想念新聞系嗎?」

「嗯……說不定會考慮哲學系。」

「哦?」她一怔:「為什麼會考慮這種科系啊?」

「哲學系怎麼啦?」

「沒辦法賺錢啊。」

「嗯,不見得吧,腦筋好才方便賺錢嘛。」我想了半晌:「當然啦,我也不知道哲學系在念什麼,不過總是訓練思考能力的,不是追求真理嗎,腦筋糊塗怎麼追求真理?學會了說不定也知道怎麼賺錢了。」

「所以是覺得自己腦筋糊塗?」

「嗯,搞不好。」

「你少來,聰明得跟鬼一樣,什麼腦筋糊塗。」她嘖地一聲:「要是你糊塗,那其他人都是智障了嗎?說來聽聽嘛,為什麼要念哲學系啦?」

「是真的啦,」我忙道:「妳看著我聰明,其實很多事情我都想不出個所以然。外表看上去的本事要不是天生的就是苦練的,跟腦子裡的想法不見得有關。這也只是個想法,聯考還一年多咧,我還沒認真思考這件事。」說著搖了搖頭:「光問我,那妳自己呢,是第幾類組的?」

「第一啊,沒看到嗎?我是信班的。」

「想考什麼科系?」

「多半是財經方面的。」

「國貿?」

「考得上也可以唸,不過那是商業,我說的是財經方面,會計、保險、銀行之類的。」

「為什麼想考這種科系?」

「我媽在銀行工作,很穩定,收入也不錯。」她忽然問:「你家裡在做什麼?」

「我媽公務員,爸爸開工廠的。」

「開什麼工廠?」

「電子工廠。」

「產品是什麼?」

「嘿,這算身家調查嗎?」我搔搔頭:「聽說叫做變壓器,我不知道是幹嘛用的。」

「賺不賺錢?」

「養我長這麼大,起碼賺了點吧。」

「不不不,我問的是你爸爸公司是不是經營得很好?」她換個說法:「你看起來逍遙自在的,想必家裡環境不賴,還是說你是獨子?」

「我是獨子,家裡收入什麼的沒人跟我講。」我聳聳肩:「溫飽沒問題,有錢沒錢不知道,富裕應該說不上,有錢人應該不是我這種樣子。那妳呢,爸爸做什麼的?」

「我爸爸在日本做貿易,」她哼了一聲:「他是真的很有錢,不過有錢的男人不能信賴,他養小老婆,又不肯跟媽媽離婚。」

「呃,對不起。」

「不用對不起,其實這也不錯。」她一副無所謂模樣:「他跟媽媽約好定期支付撫養費,給得很夠意思。加上媽媽收入不錯,又不用伺候他,倒是開心得很。」

「好吧。」

「扯遠了,是我在問你呢。」她聳聳肩,換回原來的表情:「那妳媽媽呢,公務員,在哪裡上班?」

「經濟部的下屬單位,就在學校附近。」

「那不是很容易被監視?」

「還好,她上班又不能到處亂跑。倒是我沒錢可以過去找她拿,也算方便吧。」

「常常過去嗎?」

「其實一次也沒有。」我笑了起來:「這是考上時媽媽說的,她發零用錢很準時,連問都不問就放我桌上。我也不會一下子用完,所以從來沒去拿過。」

「你有多少零用錢?」

「一個禮拜一千五。」

「還不少嘛,」她想了想:「不過天天吃麥當勞,大概也就不大夠了。」

「我也沒有天天吃啊,像今天不就改吃麻醬麵了嗎?」我望著她手中的湯匙,提醒道:「別光聊天,餛飩要涼了。」

王藝嵐一笑,湊著湯匙咬了一口餛飩。她的動作十分秀氣,不像馨馨那麼豪邁。喝起湯來毫無聲音,餛飩在湯匙上一動也不動,雪白的手指握著鐵湯匙,讓我不禁想起牽手時的觸感。

很想問問她平時是不是有在保養手掌,遲疑半晌忍住了沒開口。就聽她說:

「嗯,這個餛飩很好吃。」

「妳講給老伯聽,他會很高興的。」

「平常你會跟他聊天嗎?」

「不會,」我搖頭:「最多付賬時稱讚兩句,他的麻醬麵真的好吃,那也不算客套話。」

「是嗎?那我吃吃看。」

王藝嵐忽道,放下湯匙,接過我的筷子,老實不客氣吃起我的麵。

我呆了呆,她倒是不介意使用我用過的筷子。就見她吃了幾口,把麵碗、筷子還我,認可說:

「嗯,真的很好吃,以後我也要改吃麻醬麵。芝麻醬是他自己做的嗎?」

「我猜是。」我望著筷子尖端,琢磨著「以後」兩字,心不在焉地說:「外省老頭,芝麻醬又不好放,不自己做怎麼辦呢?」

「為什麼芝麻醬不好放?」

「很容易壞,」我回過神來,解釋道:「麻醬麵的醬跟外面賣的瓶裝芝麻醬不同,除了芝麻醬本身,還要加一點鹽、糖之類的調味料去煮,煮完調醋,放久了當然容易壞,市面上可沒有現成的可以買。」

「為什麼要調醋?」她追問。

「用來提味,還不能只用一種醋。」她問得還真仔細:「主要靠白醋,加上一點烏醋帶出香味。老伯的麻醬應該不只這樣,吃起來比純粹芝麻醬香,我猜裡頭混了一點花生醬。」

王藝嵐望著我,奇道:

「好厲害,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我媽媽夏天會做麻醬麵,聽久了自然知道一點。」

「你也會做菜嗎?」

「呃,其實不會。」我忙道:「我那是『用嘴做菜』,家裡有萬能的媽媽,輪不到我下廚。」

「嘻嘻,我就說嘛。」

她笑著點點頭,拿起湯匙,舀起另一個餛飩。

兩人邊吃邊聊,吃了將近半個小時。陽光照在窄小的南陽街裡,通過蒸氣迷漫溫暖的光幕。上班上學的人多了起來,周遭座位在無聲中坐得滿滿地。我見已有人在排隊,便對她說:

「吃完就走吧,別佔人家位置了。」

「嗯。」

她應了一聲,把碗中的湯喝完,起身付錢。老伯笑咪咪地連聲稱謝,王藝嵐拿了幾個銅板交給我,轉頭跟老伯聊了起來。「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麻醬麵」「你有放花生醬對不對」,現學現賣,樂得老伯笑得嘴都闔不攏,操著濃重的鄉音講起麵的故事。「這是當年跟咱家大爺學的」「跟鬼子打游擊可吃不到呀」「夜裡做夢都會想啊」「我兒子太小了,將來一定要失傳啦」,講得連生意都忘記做了。

一老一小聊得開心,好不容易找了個空檔拉王藝嵐離開。想想送她上學不妥,我在博物館前停下腳步,對她說:

「那就到這裡了,下次見吧?」

王藝嵐點點頭,沒有說話,滿面笑意揮手道別。望著那嬰兒般的手掌,我連忙轉身離開,走進襄陽路停滿機車的人行道,結束了這場意外的「早餐約會」。

 

回到學校,整個早上都有點浮躁。秋意飄在空氣裡,陽光比夏天還亮。我望著窗外的街景,靜靜上了四堂課。

今天蠻忙的。中午跟小渝有約,下午詩韻盃初賽。由於比賽只是形式,我也不特別準備什麼。書包裡擺著昨天影印的「我在長城上」,再度拿起這首詩,心裡飄著難以形容的情緒。

去年此時我在做什麼呢?一時好奇起來,趁郭寶英老師專心寫板書,翻出書包裡的行事曆。學校每學期都會製發一張明信片大小的行事曆,我從高一起就習慣把這張橘色卡片留在書包裡,即使後來換了新書包,也沒把高一那兩張拿出來。

今天是九月二十三日,去年今天是禮拜五。「高一新生盃複賽」,小小的格子裡寫著。

原來是那一天啊,我訝異地想。「是否應賦予班聯會完整的民意機關功能」,小光關公加我,代表一二四拿到冠軍的日子。小光在結辯時搞笑,小蘇學長黑箱作業讓我們贏,後來只有關公加入演辯社,輸給我們的胡財貴當上演辯社社長,如今已是「民意機關」的主席候選人。

世界變得真快,當天不只新生盃,也是認識小箏的日子。最漂亮的學姊,跟阿珍一起被關在軍訓視聽教室外頭,問我洗手間怎麼走,勸我加入說唱藝術社。

同樣地,雖然當時不知道,那天也是認識薇的日子。我跟老二去麥當勞,薇把位置讓給我,我坐琪琪旁邊,老二喋喋不休,薇一直望著我。

竟然是那一天。經過既漫長又短暫的一年,周遭人事物變了好多。突然有種一切都發生在那天的感覺,上高中以來認識的人,所有發生過的事,似乎都跟當天有著奇妙的關係。

秋天過完又是新的秋天,如今小箏已經不是我的了,薇回來幾天就要走,等到明年才能真正留在台灣。小玫返國至今尚未見面,陪我吃早飯的人變成了王藝嵐。連放學後約好要碰頭的小渝,也是別人的女朋友。

又想起了小渝。前天危樓匆忙一見,雖沒不能多聊什麼,她應該很高興吧?認識不滿三個月,兩人只見過幾次面。印象中她總是笑咪咪地,給人如沐春風的感受。彷彿是認識很久的朋友,什麼都不用說,自然而然就能聊天相處。

胡思亂想混到下課,鐘聲響起,校園恢復生機。我趕著掃完外掃區,揹起書包等在學校門口。中午太陽更曬了,澄澈的陽光在秋風中搖曳。就這麼站了半個多鐘頭,這才見到姍姍來遲的小渝,緩步從杭州南路走來。

心裡充斥適才的情緒,好不容易見到她,我心中一喜,快步走上前去。

「嗨,妳來了!」

「凱子,」她在我面前停下,笑著吁了口氣:「呼,真熱。」

「辛苦了,」我望著她滲著汗水的、暈紅的雙頰:「怎樣,去吃個午飯吧?」

「嗯。」她點點頭,修長的身形挺拔俏麗,綠衫前襟一片墨綠,微笑著說:「你確定來得及嗎?下午不是還有什麼詩歌朗誦比賽?」

「不要緊,比賽只是形式,我連名次都知道了。」

「哦?」她一怔:「那是第幾名?」

「當然是第一名,」我笑道:「去年我是校際冠軍,今年要當總隊長,照慣例是第一名,不然怎麼帶學弟呢?」

「嘻嘻,」她掩嘴笑道:「既然實力那麼好,那就公平比賽啊。幾點要去?」

「兩點整,正好來得及吃頓午餐。」我一把拉住她:「別講那些無聊事。走,帶妳吃個好吃的。」

她笑咪咪地跟我走,毫不避諱同學目光,挽起我走在放學時的濟南路上。正午陽光很亮,行道樹泛著綠油油的光澤。約莫二十分鐘來到金山南路,兩人過馬路,走進位於地下室的「建築家」。

這裡是一間西餐廳,聽說是個建築師開的,樓上是賣建材的店家。今天這麼熱,正好陪小渝吹吹冷氣,喝喝有名的酥皮濃湯。

小姐拿來菜單,小渝單點了一客煎鱈魚。我知道她不好意思多點,要小姐追加套餐,自己則要了德國豬腳套餐。

小渝等小姐走遠,對我說:

「凱子,謝謝你,讓你破費了。」

「別客氣,我是地主嘛。」

「你常來這裡吃飯嗎?」

「沒有,常來就不是破費而是破產了。」我搖頭:「上次來是一年前,媽媽帶我去成功註冊,之後來這裡吃,順便慶祝我考上前三志願。」

「嘻嘻,那今天要慶祝什麼呢?」她笑著問。

「嗯,沒什麼可以慶祝的,」我說,舉起桌上的高腳玻璃杯:「那就慶祝沒被記大過吧。」

「咦?為什麼這麼說?」

「那天溜進妳們學校啊,要是被抓到還得了?」

「呵,你跟主任那麼好,才不會怎樣呢。」

她一笑,與我碰了杯子,兩個杯子響起清脆的聲音。

我一口把水喝完,她抿抿杯緣,見我好像還是很渴,順手把自己那杯倒進我的杯子裡。

這個動作好熟悉,忘了是誰也這麼做過。我想起今早的筷子,又是一口喝完,就聽她說:

「說真的,那天你是怎麼進來的呀?」

「嗯,我有個妳們學校辯論社的朋友,她帶我進去的。」我解釋:「妳知道嗎,她還帶我爬到危樓樓頂去。一直走到光復樓靠側門那邊,我還在樓上看妳們練習呢。」

「真的?」她吃了一驚:「光復樓可以上去喔?」

「她有鑰匙,我們偷偷上去的。」

「呵呵,哪天也帶我去看看好嗎?」

「等我打好鑰匙。」

「人家願意給你嗎?」

「反正她也是偷打的。」我笑道:「喂,可別講出去。」

「我才不敢。」她吐吐舌頭,又問:「那你是怎麼知道我在危樓的?」

「我看到妳往那邊走,就猜妳又要去打混摸魚啦。」

「嘻嘻,這是真的。」她頑皮地一笑:「那裡很安靜,尤其是晚上都沒人,可以放鬆一點。」

「講到這個,我倒是問問妳,休息就休息,那麼多地方可去,為什麼一定要去危樓呢?」

「危樓不好嗎?」

「畢竟是『危』樓嘛,又髒又暗的,晚上待在那裡不可怕嗎?」

「都是學校啊,有什麼可怕的?」她搖搖頭:「光復樓有鬼故事,我看那裡才可怕。危樓不會有人去,白天晚上都很安靜,比較容易放鬆,人一多我會緊張。」

「為什麼緊張?」

「我不喜歡跟一大群人混在一起,」她一笑:「或許你會覺得我很奇怪,我跟一兩個人相處都沒問題,人一多馬上緊張,不知道該講什麼,講出來的話都笨笨的。」

「為什麼會這樣?」

「不知道耶,大概就是不喜歡公開講話吧。」

「那妳在大家面前公開表演,就不緊張了嗎?」

「那不一樣,」她搖搖頭:「我的意思是,跟一群人相處我會緊張。儀隊表演是大家一起的,穿起隊服每個人長的都一樣,不但不會緊張,反而還覺得很安心。」

「嘿,妳要當分隊長,我看也是注目焦點。」

「起碼人家看的是分隊長,不是我個人,也不用講什麼話。」

「所以其實是怕公開講話?」

「嗯,不算怕,只是緊張。」

「妳看起來不像這樣的人嘛。」

「可是就會緊張啊,」她嘆了口氣:「我也很討厭自己這樣。所以只好躲著大家,找沒人的地方躲起來。」說著又笑道:「我很羨慕你,當著那麼多觀眾還可以大大方方地表演,我就不行了。」

「舞台上有聚光燈,什麼也看不見,其實沒有什麼好緊張的。」

「這就是了,你不怕在大家面前表現自己。」

「妳從小就這樣嗎?」

「嗯,大一點才會,聽說小時候還是很愛現的。」她笑了起來:「對了,你還沒說呢,今天找我幹嘛啊?」

「咦?」我一怔,今天見面不是前晚在危樓約好的嗎,她怎麼問起我來了:「沒什麼事啊,只是前天沒機會多聊,妳說週末還可以見面的嘛。」

「喔,」她點點頭:「原來如此,我還以為你是有事要找我,特別跑到學校的呢。」

「我有什麼事要找妳?」

「很多啊,不是說要一起寫相聲嗎?」

「喔,妳說這個,」我恍然大悟,點點頭說:「沒錯,段子是要寫,不過那天去北一女純粹是偷偷跑進去玩,順便看妳們練習而已。」

「多謝捧場,」她微笑道:「這還真是『順便』啊。」

我也笑了起來。小姐送來沙拉,兩人拿起餐巾鋪在腿上,她又說:

「對了,你決定了沒,國慶日要來看學姊表演嗎?」

「嗯,我看還是算了。」

「哦?為什麼?」

「當天又沒妳,再說我也進不去,」我聳聳肩:「國慶有交通管制,最遠只能跑到中山堂看妳們學姊集合,想想還是不去了。」

「嗯,也對。」

「說到這個,學姊們練習得如何?」

「她們擔心死了。」她笑道:「畢竟是國慶大典,尤其是總隊長學姊站那麼前面。要是刀掉了,或者跟其他隊長動作不一致,電視特寫鏡頭都會錄下來。」

「不會啦,前天看她們練得還不錯。」

「這很難講。不過隊長畢竟比其他人輕鬆一點。」她歎道:「指揮刀很輕,不容易掉,槍可重得很。這是遊行不是表演,不像大場表演還有個隊形站得很開,遊行的時候前後很擠,隊伍又不能停,真掉了槍還不知道要怎麼撿。更別提總統在上面看,還有全國轉播。」

「是啊,那可慘了。」我想像那種場面:「過去發生過這種事嗎?」

「就我所知沒有。」她搖搖頭:「很奇怪,平常練習、出去比賽都有人掉槍,只有國慶從來沒有。這就是老天保佑嗎?」

「我看是態度不同。」

「或許,」她吐吐舌頭,模樣很可愛:「學姊嘛,很認真的,我只希望輪到我的時候不要丟人就好啦。」

「那就好好練習呀。」我笑道:「離校慶還有兩個多月,應該沒問題吧?」

「唉,很短的呢。」

她輕嘆一聲。我停了半晌,又問:

「對了,跟妳打聽一個人。」

「好啊,誰?」

「聽說妳們有個白槍是緬甸華僑?」

「喔,對啊,你怎麼知道?」她一愣:「周冀梅,我們的白槍,大家都叫她『黑寶』。」

「有個朋友跟我講的,」我又問:「為什麼叫人家『黑寶』?」

「就是說她雖然是白槍,人卻長得很黑。」小渝頑皮地一笑:「小時候住熱帶嘛,黑也是應該的。不過她自己很喜歡這個外號,總是說我們生在台灣的女生比較白,不像她這麼黑黑的。」

「聽說人家很愛國?」

「是啊,她是泰國華僑,就是之前有一本叫做『異域』的小說提過的,民國三十八年留在緬甸的孤軍後代。」

「嗯,我看過電影,說是回不來,一直想反攻大陸不是嗎?」

「我想現在也不會反攻大陸了吧?」

「所以他們已經歸化成泰國人了嗎?」

「嗯,不過也不是自願的。」

「這話怎麼講?」

「說真的,我不大明白,」小渝搖搖頭:「梅梅說之前長輩的確想反攻大陸,後來中共叫緬甸跟聯合國提出什麼控訴,說我們中華民國留在緬甸算是侵略,所以國家就把大部分人撤離了,只留下了幾千人。」

「這位同學也是其中之一?」

「她爺爺是。」小渝續道:「一來還想反攻大陸,加上又跟當地人通婚,慢慢也就走不了啦。不過梅梅不是混血兒,她爸爸是軍官,媽媽是另一個軍人的女兒,兩個阿公都說不能放棄其他弟兄什麼的,留在那裡不肯回來。」

「那為什麼會變成泰國人?」

「梅梅說因為泰國邊境有共產黨游擊隊,孤軍很會打仗,泰國人本來就拿孤軍很頭痛,乾脆收編剩下來的孤軍來打游擊隊,給有功軍人國籍。」她解釋:「你聽過一首費玉清的歌叫做『美思樂』吧?美思樂就是泰國給他們居住的村莊。」

「哦,原來如此。」我點點頭:「有有有,『幫助它,美思樂,看我們能做些什麼』。原來是這麼回事,難怪妳這位同學這麼愛國。」

「是啊,比起我們這些生長在自由中國的人,她才是真的愛國呢。」小渝嘆了口氣:「梅梅很幸運,因為有泰國籍,才能接受政府補助來台灣唸書。她說有很多不是原本孤軍的都被算成難民,沒有合法身分,連走出難民營都不行。」

「為什麼有這種差別待遇?」

「一開始孤軍是跟共產黨打仗,撤退到緬甸北部,對緬甸跟泰國來說都算侵略者,或者說非法入境也可以,所以當然沒有身分了。後來大部分撤到台灣來,剩下的軍人改組叫做『雲南反攻復國軍』,幫泰國打了很多泰共緬共,所以泰國對他們很尊重,發國籍變成公民;問題是眷屬沒有國籍,只能合法居留,有點像在美國拿綠卡一樣。」她停了停:

「可是孤軍裡頭也有很多別人,梅梅說有些雲南人、什麼馬幫,還有一些傣族、苗族之類的少數民族,這些都不是軍人,泰國也沒有給他們公民權,只有一種好像是山胞證之類的『山民證』。」

「我們政府不管這些人嗎?」

「不管,好像從四字頭學姊就開始了,只要沒有泰國公民身分,就通通沒有補助,也不讓他們回國升學了。」

「這些人算孤軍嗎?」

「其實是一樣的。從大陸撤來的時候就在一起,也一起跟緬甸打仗,還一起反攻過大陸呢。很多人都通婚了,都住在同一個地方,你說不算孤軍嗎?」

「那不是很不公平嗎?」

「阿薇解釋給我聽過,她說這些人應該聰明一點,當年一起撤退回台灣。」小渝停了下來,忽道:「凱子,這件事是你問我才講的,你是阿薇朋友,我不該多說什麼,那就講到這裡為止吧?」

「咦?為什麼?」

「你最好自己問阿薇,省得她不高興。」

「放心,她不會的,妳繼續說。」我催促,心想這可奇了,我一定得問到底:「薇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唉,怎麼說呢,她爸爸是外交官啊,跟她提過這件事。」

「所以?」

「她對四國談判的想法跟梅梅不同,兩個人吵過架不講話。」

「四國談判是什麼?」

「就是當年緬甸跟孤軍打仗打輸了,跑到聯合國告狀說我們侵略,中美泰緬開了會,決定把孤軍撤到台灣來。這就是四國會議了。孤軍內部對撤回台灣的想法很不一致,梅梅的爸爸是第二代孤軍,跟著爺爺一直留在那邊。她說政府其實遺棄了孤軍,而那些撤來台灣的,也過得不是很好。」

「畢竟是撤退嘛,」我接口:「其實很多撤退來台的外省軍人子弟都過得不是很好。我小時候住眷村,裡頭幾乎每個人都很窮。」

「呃,這我就不懂了。」她搖頭:「阿薇說當年四國會議上美國人對我們很不友善,她爸爸有個長官是當時的談判代表,談判的時候受了很多美國人的氣。後來好不容易談好要撤出了,結果孤軍沒撤多少人,政府又改變主意,要他們反攻大陸,跟中共緬甸打了好幾場,死了好多人。最後實在撐不下去了,才分批撤退了好幾千人。」

「所以呢?」

「阿薇覺得外交官已經盡力了,能撤退就不錯啦,孤軍的堅持讓政府很困擾。」小渝歎道:「可是梅梅卻說政府從頭到尾只會利用孤軍,其實根本就是把他們當棋子,孤軍是靠自己的努力才生存下來的。前幾年『送炭到泰北』也沒看到政府出了什麼力,都是民間力量在做的。」

「所以就吵起來啦?」

「呃,嗯,是啊。」

「這有什麼好吵的?」

「梅梅生長在那邊,情緒總是比較強烈一點;」小渝說:「阿薇非常支持政府,講起話來都是政府已經很努力了,又說當年孤軍是自己選擇留下來的,又歸化成泰國籍,被視為華僑也是理所當然的事。至於那些既沒有軍人身分又不是眷屬的,既然已經讓他們回來了,不願回來是他們自己的決定,之後政府不承認他們的身分也有道理。兩個人意見不同,其實都有道理。」

「咦?這位孤軍後代跟妳們高一同班嗎?」

「沒有,不過她們很熟,畢竟都是僑生。」

「那妳站哪邊?」

「唉,我就怕你問這個。」小渝長歎一聲:「凱子,你我都不是當事人,不該有什麼立場。政府做政府的事,是對是錯我們不懂,那就不該發表意見。」

「嘿,當時妳發表意見了,是嗎?」

「是啊,我很同情梅梅說的那些人,所以跟阿薇吵了一架,說她冷血。」

「呃,難怪。」

「難怪她討厭我,是不是?」

「呃,不是。」我連忙改口:「她沒有討厭妳。我的意思是……難怪妳們看起來沒有很要好。本來聽妳說什麼一起蹺課的,以為妳們交情很不錯,原來其中還有這種過節。」

「是啊,所以說不懂就不該亂發言。」她聳聳肩:「阿薇這人很好相處,對人總是客客氣氣的。可是只要聽到誰罵政府就會馬上生氣,說什麼大家明明過得幸福自在,卻不知道感恩。」

「這點我也覺得。」

「所以你也覺得我跟梅梅不知感恩?」

「不,」我忙道:「我是說我們的確過得很幸福自在。不說別的了,光看學費就知道,唸個書幾乎不花錢,全是政府出的。我覺得這幾年到處都很亂,政府難為,倒不是對孤軍有什麼意見。」

「阿薇也這麼想,」她點點頭:「可惜去年我不懂,亂講一通惹她生氣,之後她就不大跟我講話啦。直到這禮拜才突然來找我。」

「我知道,她禮拜一跑去學校找妳。」我點點頭:「小渝,她從來沒有生過妳的氣,妳們吵架的事我沒聽她提過,不過她不跟妳講話,卻不是這種理由。」

「哦?」她一怔:「她跟你說過我們之間的事嗎?」

「前幾天提過一下。」

「她說了什麼?」

「沒什麼,妳相信我,她不會介意這種小事的。」

「不行不行,」她忙道:「凱子,你一定知道什麼,快點跟我說啦。」

「其實也沒什麼,她對妳有她的評價,也不是什麼負面的事。」我歎道,決定提一提琪琪的事:「講起來還是妳對人太好了,看不出某些事情,她又不方便跟妳講,所以只能跟妳保持距離。」

「到底是什麼事啊?」

小渝皺起眉頭,一副大惑不解的樣子。

「好吧,既然妳想知道,那我偷偷跟妳說,我們邊吃邊講,時間也不早了。」

我點點頭,拿起叉子。只見她皺起眉頭望著我,拿起刀叉。

午餐時間過得好快,感覺才走進「建築家」,一恍眼連餐盤都已經收走了。我見時間不早,帶小渝付帳走出餐廳。外頭陽光比適才更刺眼,熱浪迎面撲來,強烈的日光照得兩人睜不開眼睛。小渝再度牽起我的手,兩人沿仁愛路的人行道,緩緩往成功的方向走。

不知為何,跟她牽手已經變成一個非常自然的動作了。不像牽小箏那麼緊張,沒有牽薇那麼親切,也不像牽馨馨帶著照顧妹妹的情緒,就只是牽著,有種不牽著反而距離太遠的感覺。

小渝聽完琪琪的事後沒有說什麼,兩人不著痕跡地轉移了話題。詩韻盃兩點開始,不過我已經跟林碩彥打過招呼,把出場順序調到十二號,三點半前趕回去就好了。是故也不著急,沿著濃蔭下的紅磚道,在午後安靜的街景中漫步。

小渝的手很軟,跟想像中天天練儀隊的滿手厚繭不同。握起來很有力,跟握過的女孩子都不一樣。

陽光透過樹蔭灑了滿地,秋天的長空又藍又高。沿途響著蟬聲,這是個緩慢的下午,我跟小渝各自有事,卻都不慌不忙地,走在靜靜的台北街頭。

掌心出了汗,不知是她的還是我的。忽然想起捐血時的針管,人家都說流汗總比流血好,我不但摸過她的汗,也看過她的血。

好奇妙的感受,很想拿起手掌來聞一聞。不知怎地,也想聞聞她制服上的味道。

小渝走在身邊,由於個子高,反而不容易看到她的神情。不像跟其他人走在一起,就算只是眼角餘光,依然可以輕易得知對方的反應。

其實還是聞得到的,我心思亂轉。天氣這麼熱,兩人都是一身汗。熱氣一蒸,她的氣息清楚可聞。只要別走太快,就不會立刻消散在風裡。

風卻蠻大的,呼呼吹在身邊。小渝走在右側,左手牽著我,髮梢被風吹到臉上,她用右手稍微一撥,左手卻握著我不放。

風又起了,她又撥了撥。忽然有種想幫忙的衝動,卻忍了下來。

就在此刻,她停了腳步。

我一怔,只見她放開了手,靜靜地,望著我的眼睛。

「怎麼啦?」

她無聲笑著,搖搖頭,只是望著我。

「停下來做什麼?」

「嗯,沒事,」她輕輕地說:「只是想看看你的樣子,沒什麼。」

「吃飯的時候不是一直面對面嗎?」我笑道,心裡有點緊張,伸手摸摸自己的臉,試圖輕鬆一下:「難不成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你的臉上沒有東西。」

她說。

「呃,那就繼續走吧?」

我忙道。只見她沉默半晌,點了點頭:「嗯。」重新牽起我,走在寬敞的仁愛路上。

帶著奇怪的情緒,兩人沒有交談,緩緩走到紹興南街口。小渝再度停下,放開手道:

「凱子?」

「嗯?」

「我要去中正紀念堂,方向相反,就不陪你走到成功了。」

「好。」

「凱子?」

「嗯?」

「等一下你會不會來看我們練習?」

「會啊,不是說好了嗎?」

「還是別來了吧。」

「哦?為什麼?」

「我會分心。」她說:「很奇怪,只要你在我就會分心。」

「我懂。」我點點頭:「這也是妳那天改變主意,沒讓我送妳回家的理由,是不是?」

「嗯。」

「那我就不去了,」我微笑著說:「妳加油,別掉刀了。」

「等等。」

「嗯?」

「我們練到七點。」

「所以?」我一怔,立刻會意,笑道:「喔,瞭解。約在哪?」

「我們會整隊回學校。」

「那就去北一女找妳?」

「好。」

她點點頭,轉身過了馬路,快步往中正紀念堂的方向離開。

帶著奇異的情緒,我在陽光中走回學校。抵達賽場時剛過三點,整間教室都是熟朋友,每個都是去年詩朗隊隊員。台上是去年第二部中堅,一個高高的白臉蛋,臉上有塊深色胎記,我們都暱稱他「大麥町」。

評審是小楊學長,見我遲到也不說什麼,只是對我點了點頭,身邊還有小丁學長與希特勒。小丁學長當評審一向嚴肅,希特勒看上去快睡著了,見我進來才醒了點。

剛找到座位馬上輪到我。我取出貼了封面的詩稿交給小楊學長,上台唸我的「我在長城上」。不知為何,今天唸得比較沒有味道,幸好名次已定,不然我看連前三名都拿不到。

大家似乎已經知道我要當總隊長了,下台時還蠻給面子的,拍手拍得好像我唸得多好一般。我臉上一紅,心想剛剛應該認真些的,連忙對大家鞠躬致意,只見身為記錄的林碩彥對我嘿嘿一笑,彷彿在說「你再混嘛」。

之後又是幾個老朋友上台,約莫四點半比賽結束。林碩彥宣布完成績,我第一黃肥第二,平平小馬並列第三。小楊學長上台講評,小丁學長提醒大家集訓記得要來,之後就放眾人離開了。

希特勒不知有什麼約會,陪我打屁幾句後忙著離開。小楊學長跟平平討論合唱團的事講個沒完,我要去找小渝,收好書包正要走,就見阿義從門口進來,攔住我說:

「喂,你這邊沒問題吧?」

「你們都安排好了,哪有什麼問題?」我壓低聲音:「高一那邊怎樣,學弟實力好嗎?」

「很不錯,幾個分數在前面的都很強。高二沒有複賽,下週你要去當評審,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對了,講到這個,我已經跟阿貴……」

「我曉得,總隊長大人。」他笑道:「所以要開始討論詩稿了。今年李爾王跟老烏龜都會回來,他們跟我碰過頭,詩稿方面已經有了想法。」

「哪首?」

「『兩岸』。」

「咦?不就是去年原本要用的那一首?」

「是啊,當時都處理好了,後來是老烏龜堅持用海祭的。」阿義點點頭:「這也省事,直接把去年處理好的拿來用就好,你覺得呢?」

「去年分部看去年人數,今年不一定合適。」

「的確,不過今年剛發生天安門事件,用『兩岸』不是很好嗎?」

「嘿嘿,那首詩什麼『藍螞蟻』的很可笑,我覺得贏面不高。」我想了想:「如果一定要找這種主題,我覺得去年平平用的那首說不定還比較好。」

「『還鄉』啊?」

「是啊,當時他跟老烏龜PK,大家不是都聽得如痴如醉的?」

「這也行,那下次你自己跟老烏龜說,你是總隊長,最後還是以你的意見為準。」

「知道了,那我也要回去啦。」

「對了,你有空嗎?」他忽然說:「等一下我跟……藝嵐有約,要不要一起喝杯泡沫紅茶,順便聊聊什麼的?」

「喔,你們聊,我當什麼電燈泡呢?」我一怔,不知道王藝嵐會不會跟他提起早上吃麻醬麵的事:「倒是有個東西幫我還她,說來糊塗,這兩天都在公車上碰到,卻一直忘記拿給她。」

「哦?什麼東西?」

「這個。」

我伸手從書包裡拿出王藝嵐給我的鑰匙,交給阿義:

「就這玩意兒,麻煩你了。」

「這是誰的鑰匙?」他一怔。

「北一女的,」我解釋:「後門、樓頂、圖書館之類的什麼都有。那天跟她聊到,她說可以借我偷打一份。她沒跟你說過嗎?」

「沒有。」

「那你問她去吧,我先走了。」

我說。只見阿義皺起眉頭,收下鑰匙,出了音樂教室。

答應小渝別去中正紀念堂看她練習,接下來還有兩三個小時沒事做。我在金橋混到打烊,看了降旗,又去重慶南路逛了一圈,將近七點才回到北一女。秋天已至,太陽越來越早下山了,週末傍晚附近沒什麼人。望著光復樓整排的燈,不知小箏是否還在裡頭。

等了幾分鐘,貴陽街上傳來腳步聲,樂儀隊練習回來了。兩百多個隊員,足踏白長靴,身穿綠衣黑裙,整整齊齊排成幾列,手持長槍樂器,面帶倦色,魚貫朝門口走來。

我閃身讓到一旁,這些都是高三學姊。好不容易等隊伍走完,後面又是一隊出現。這隊就是高二儀隊了,跟新生訓練時不同,同樣綠衣黑裙,拿著黑色纏綠膠帶的練習槍,加上嶄新的白色長靴。敢情她們已經發靴子啦。

帶頭的是方儀蘋,身後跟著約好見面的小渝。兩人都見到了我,卻只是微微一笑,默默走進校園。

兩三百人光進校門就花了不少時間,華燈初上的貴陽街很暗,眾人突如其來地出現,又突如其來地消失,頗有某種夜裡看到火車的感覺。

就這麼又等了二十分鐘,只見小渝獨自走了出來。揹著重甸甸的書包,手裡拎著一個塑膠袋。

「嗨,不好意思讓你等這麼久。」她微笑著說,頭髮有點亂:「你幾點來的?」

「七點出頭,沒等太久。」

「那走吧?」

「咦?其他隊員都還沒出來,妳又一個人先跑啦?」

「她們又沒人等,」小渝笑得很開心:「先別說這個,我們要去哪裡?」

「妳累了吧?」

「累是還好,不過腳很痛,別走路。」

「那沒關係,我帶妳去個好地方。」

我說,走到馬路上攔計程車。小渝跟上來問:

「好地方是哪裡?」

「一間咖啡店,叫做水鯤。」

我說,對逐步接近的計程車招了招手。

「水昆?」她一笑:「那不就是『混』嗎?」

「是啊,」我笑道,車子停在兩人面前:「最適合我們了。」

她笑咪咪地點點頭,我幫她開車門,她爬進車廂,伸手牽我上車。

她的手好暖,我心想。

這是今天第三次牽她了。小渝坐在身邊,腳上穿著白靴子,金色帶子在靴子上搖曳。雙腿靠在一起,在靴子襯托下顯得益發修長。

她怎麼穿著靴子離校呢?我忽然想。之前跟小箏聊過,北一女儀隊規矩很嚴,雖說鞋子是自己買的,但必須跟著隊伍穿脫,除表演或練習外不能穿著到處亂走。難道因為她是分隊長嗎?還是她又「打混摸魚」了?

從北一女到水鯤並不遠,路上紅綠燈卻很多。小渝似乎覺得牽著還不夠,放脫了手,挽起我的手臂。這麼一來靠得更近了,我不禁緊張起來,她卻渾若不覺,輕輕鬆鬆靠在我的手臂上。

出乎意料地,她的身子並不重,跟高大的身材相比異常輕巧。或許平常只是錯覺,我心想,她只比我高幾公分而已,又是女生,跟同儕相比當然很高,其實也不見得真的高到哪裡去。

練了整個下午,小渝有點精神不濟。沿路都沒說話,只是輕輕靠著我。她的書包很重,放滿課本參考書;書包本身很乾淨,只在「北一女」的「女」字一角,別著一個小小的徽章。

這枚徽章非常小,四四方方連半張郵票大小都不到;看上去舊舊的,質感倒是不錯,白色底紋上印著綠色的不知名圖案。由於體積實在太小了,平常都沒注意到,直到此刻坐得這麼近,我才第一次見到這枚徽章。

小渝見我盯著徽章直瞧,微微一笑,問我說:

「很可愛,對不對?」

「是啊,」我問:「這是妳們班做的嗎?」

「不,這是儀隊的。」她說:「只有隊長有,聽說是很早以前做的。做了很多沒發完,就傳給學妹繼續用下去。後來幾屆數量不夠給全部隊員,決定只給隊長,就變成隊長的『信物』啦。」說著把書包挪了挪,讓我看得更清楚:

「你看,上面有兩條鳳,這是當年的隊徽。」

湊近一瞧,只見徽章上印著舞舞生風的綠色雙鳳,中間有「北一女」字樣。我一怔:

「咦?儀隊不是雙龍嗎?我記得樂隊才是兩條鳳啊。」

「沒錯,這是現在的狀況,」小渝解釋:「很多年前正好相反,儀隊是雙鳳,樂隊才是雙龍。很早以前我們穿的是白褲子白皮鞋,當時的隊長跟樂隊一樣穿紅色,今天的隊服都是後來慢慢演變而成的。」

「那還真是珍貴。」

「是啊,這是我在儀隊最珍惜的東西呢。」小渝認真地說,下意識摸了摸那個徽章:「我是儀隊二十六屆,其實這枚徽章到二十二屆左右已經用完了。我的是五字頭學姊送的,儀蘋她們都沒有呢。」

「那位學姊怎麼捨得送妳?」

「我是她的直屬學號學妹,」小渝笑咪咪地說:「她疼我啊。」

「學號學妹?這是什麼意思?」

「喔,是這樣的,」小渝解釋:「我們是七十七年入學所以是七字頭,我高一念樂班,樂班按班級排序是第十九班,我是班上二號,因此學號是71902。那61902、51902的兩位學姊就是我的直屬學號學姊啦。」她笑咪咪地說:

「我們有個傳統,學姊等新生入學後會去找直屬學號學妹,這叫做認領學妹,這位學姊就是我們進北一女之後第一個認識的學姊。有的學姊很冷漠,請杯飲料就沒再聯絡了;有的學姊超級熱情,跟學妹感情一路好到畢業。我運氣不錯,兩個學號學姊都是儀隊的,六字頭學姊是三分隊排頭,五字頭學姊還是第三分隊分隊長。她們一看到我的身高就高興,後來我進儀隊她們還請我吃飯,甚至買了一個小蛋糕,上面插著『1902』四根蠟燭喔!」

「原來如此,」我笑了起來:「這學號好興旺,連三年都儀隊的。那妳的學妹呢,81902?」

「唉,她超矮的,只有155,進不了儀隊啊。」

小渝無限惋惜地嘆了口氣。我哈哈大笑,心想五字頭學姊照這麼算就是二十四屆,小渝說那枚徽章二十二屆就用完了,顯然學姊的也是之前學姊送的。能把這麼珍貴的東西送給小渝,想來還真的很喜歡這位學妹哩。

這麼說著已經到了水鯤,兩人付帳下車。我坐外頭先下,小渝穿著靴子像是不大好走,挪了半天,又被我拉著,這才總算下了車。只見她走得很慢,看來真的腳痛。

她為什麼不把靴子換下來呢,我再度疑惑,就這麼來到水鯤門口。

水鯤在二樓,樓梯很窄,兩人無法並肩而行。我放開她的手,一馬當先走上樓梯。轉頭見她沒有移步,面帶微笑看著我,我心下一怔,當場會意,再度伸手牽住她。

她似乎真的很喜歡被我牽著,我不禁想。上到二樓,見「包廂」是空的,就對小渝說:

「我們坐上面,那邊比較安靜。不過要脫鞋,妳的靴子好脫嗎?」

「沒問題。」

她笑道,我們各自脫鞋。小渝口中說得輕鬆,其實靴子並不好脫,她在樓梯上坐下,彎著身子拉開靴子拉鍊,脫了半天才把靴子脫掉。也不把靴子擺在樓梯口,反而用手拎著,隨我爬上樓梯,走進「包廂」。

跟我第一次來水鯤一樣,她對「包廂」特別的空間設計嘖嘖稱奇。打開塑膠袋,把靴子放進袋子裡。又從裡頭取出白皮鞋,走下樓梯,把皮鞋擺在我的鞋子旁邊,這才回到包廂坐下。

我望著她忙進忙出的,忍不住說:

「原來妳有帶鞋啊?」

「是啊。」

「那為什麼不先換了才出來?」

「想趕快出來找你啊,」她一笑:「再說穿靴子比較好看啊,你不喜歡看嗎?」

「呃。」我臉一紅,這話不好回答,這樣穿的確好看,但我怎能盯著人家的腿說「喜歡看」呢?只得含糊其辭:

「嗯,儀隊靴子很漂亮。」

「那就是嘍。」

她笑道,併攏雙腿,整了整裙子。

幾句話一說我有點接不下去,幸好老闆已經出現在樓梯口,遞了兩杯水順便幫我們點餐,適時化解了尷尬。我幫小渝點了招牌菜蒸魚,老闆把菜單收走,搖晃著下了樓梯。

小渝轉過頭來,微笑著問:

「凱子,你常來這裡嗎?」

「前幾天來過。」我說,又補充道:「跟薇一起來的。」

「是喔?」她一怔,又說:「這兩天她去哪了?」

「跟她爸爸去南部找朋友。」

「她會在台灣留多久?」

「聽說國慶完就回去。」

「那還真可惜。」小渝輕嘆一聲:「剛才聽你說到琪琪的事,我還想好好請教她的意見呢。之前都不知道還會有這種事情,以後見面可就尷尬了。」

「妳就繼續裝作不知道就好了,幹嘛尷尬?」

「問題是我已經知道了啊,」小渝噗哧一笑:「同性戀呢,這還是第一次遇到。所以琪琪覺得自己是男生嘍?」

「我不懂同性戀怎麼分男女,不過既然是『同性』戀,應該只是喜歡同性,而不是對自己的性別有不同想法。」

「她有跟你聊過我嗎?」

「有啊,不是薇跟我講,我怎麼知道琪琪對妳也有意思啊?」

「喔,我問的是琪琪,不是阿薇。」

「這個嘛,」我稍稍遲疑,琪琪跟我有過「約定」,小渝想事情比較直接,最好還是別跟她講。於是道:「我的消息都是跟薇聊天聊出來的。」

「所以不能去問琪琪,是不是?」小渝帶著笑意看著我。

「呃,對。」

「那我就不問。」

她微笑著說,拿起水杯喝了一口。

我搔了搔頭,小渝臉上滿是「你騙我,我也不來說破你」的表情。但我卻不能把跟琪琪約定的「不追小渝」這句話說出口,一時有點不知道該怎麼繼續。就見她放下水杯,瞧著我笑道:

「嘻嘻,你的表情好有趣。」

「呃。」

「所以琪琪還是跟你聊過我,對吧?」

「好啦,對。」

「你們聊我什麼?」

「嗯,怎麼講呢,」我暗暗嘆氣,心裡不知為何浮起「誠實是最好的政策」這句話,只得承認:「好啦,反正那都是她講的,跟我無關。她要我不可以追妳,還跟我做了約定。」

「哦?」小渝一怔:「她幹嘛跟你約定這個?」

「她喜歡妳嘛。」

「所以擔心你來追我?」

「是啊。」

「呵呵,她還真有趣。」小渝笑得好開心:「那也得你真的來追我啊。再說人家已經有男朋友了,她怎麼不吃英凡的醋呢?」

「我哪知道?大概是既成事實無法改變,先擔心潛在對手吧。」

「所以你是潛在對手嘍?」小渝笑道。

「呃,妳這不是在鬧我嗎?」我有點狼狽:「這明明是她說的,妳問我也不對啊。那個女人陰陽怪氣的,妳找她求證去,別問我。」

「嘻嘻。」

小渝笑了起來,搖搖頭,低聲說:

「我才不要問她呢。」

尷尬間老闆又上來了,送來兩碗玉米濃湯加上兩碗沙拉。今天他還真幫忙,我趁機帶開話題,拿起湯匙開始喝湯。

小渝也拿起叉子,笑吟吟地吃著沙拉。她的身材很高,「包廂」的低矮桌子讓她吃得有點不方便。她穿裙子不能像我一樣盤腿坐,跪坐又太高,只得雙腿併攏,側在一邊。

桌子是圓的,我們面對樓梯,自然而然地坐在對方身邊。小渝的小腿很長,腳上是制服白襪。我很想勸她乾脆盤腿坐算了,卻又不敢開口。

吃東西不講話不會尷尬,吃著吃著她換了個姿勢。我裝做沒看到,沒過多久她又換了個姿勢。我實在忍不住了,開口道:

「這麼坐很不舒服,是嗎?」

「嗯,」她放下叉子,皺眉道:「是啊,有一點。」

「那就盤腿坐嘛。妳們學校裙子長,不會曝光的。」

「嘻嘻。」

她一笑,點點頭,依言盤起腿,整了整裙子。

動作很快,沒有「曝光」。 但只是這麼一瞬間,我已經瞧見了她白皙的大腿。忽然意識到自己一直盯著人家,連忙轉開眼神,假裝什麼都沒有看見。

小渝沒發覺,吁了口氣笑道:「呼,還是這樣坐輕鬆。」又說:「還是你體貼。媽媽從小就不准我盤腿坐,覺得女生這樣坐很難看。」

「穿裙子當然不方便,」我點點頭:「但是穿牛仔褲也不行嗎?」

「我不穿牛仔褲。」

「哦?」我一怔:「為什麼?」

「買不到合適的尺寸。」她似乎覺得很傷腦筋:「不只牛仔褲,只要長褲我都沒辦法穿。腰身合褲長就會太短,長度對了,腰身又會太鬆。」

「因為個子高嗎?」

「是啊,很麻煩的。」她點點頭:「短褲好一點,問題是符合我腰身的短褲穿起來比平常人穿來得短,人家穿到大腿一半的短褲,給我穿就變成熱褲了,媽媽說不像話,所以還是只能穿裙子。」

「呵呵,那就穿短一點嘛,造福人群。」我笑道:「學校制服呢?」

「制服就不講究啦,冬天我的褲子都短一截。」

「那多難看?」

「是啊,不光露出襪子,還會露出一點點小腿,風大的時候好冷。」

「那為什麼不去訂做?」

「太貴了。」她搖頭。

我一怔,想起咖啡店老闆的話,小渝家裡經濟困難,媽媽還在還債,當下點點頭:

「嗯,說得也是。不然妳可以去買平常的襪子,薄一點,把上頭摺下來,裝成學校發的襪子就可以了。」

「咦?」她一怔:「好主意。你怎麼這麼瞭解我們學校的襪子?」

「呃,有人跟我聊過。」

「阿薇嗎?」

「不不不,是我乾妹。」

「咦?你有乾妹妹啊?是哪一班的學妹?」

「嘻嘻,女校都穿那樣,我又沒說一定是妳們學校的。」我笑道:「好啦,是北一女的,跟我們同屆,比我小一點所以當不成乾姊姊。」

「哪一班的?」

「愛班。叫做戴雅馨。」

「社團認識的?」

「是啊,今年三月。」

「這麼快就收人家當乾妹妹了啊?」小渝一笑:「嗯,我懂了。是演講社的對不對?人家一定喜歡你,可是你有程嘉箏學姊了,所以就收人家當乾妹妹,省得尷尬?」

「呃,」我一怔,小渝反應快得讓人措手不及:「妳好厲害,的確是這樣沒錯。妳怎麼知道?」

「很好猜啊,乾妹妹嘛。」小渝微笑著說:「你跟演講社天天混在一起,被人家喜歡也不稀奇啊。加上你對別人好,不忍心傷害人家,這麼做很合理。對方是個怎麼樣的人?」

「嗯,怎麼說,個性很爽快。」

「講話很有趣嗎?」

「很有趣啊,常常講些好笑的逗大家笑。」我點點頭,不知為何聊起馨馨就輕鬆了起來:「她很愛八卦大家,演講社裡都叫她八卦小馨,也沒把她當成個副社長看待。」

「喔,她是演講社副社長啊?」

「是啊,怎麼了?」

「那一定很能幹。」小渝說:「我們學校當社團幹部的都有兩把刷子,哪天你介紹給我認識,能當你乾妹妹的,我猜也是個人物吧。」

「我算哪根蔥?把我說得這麼厲害,」我笑道:「這還真是過獎了。不過馨馨的確是個非常特別的女孩子,加上妳們都很大方,說不定很有得聊。」說著掏起書包,從裡頭拿出上次薇送我的半磅Luwak,遞給小渝說:

「無功不受祿,受妳幾句馬屁,這個送妳。」

「咦?」小渝一怔接過:「幹嘛送禮物啊?這是什麼?」

「Luwak咖啡,」我笑道:「其實是早就準備好要拿給妳的。改天我們去上次那間咖啡店,請老闆煮給我們喝。」

「真的喔?」小渝睜大眼睛:「你是怎麼買到的,很貴吧?」

「不會啦,這是……朋友送的。」我搖搖頭:「好東西跟好朋友分享,別客氣。」

「你本來就帶在身上嗎?」

「是啊。」

「那中午怎麼沒講?」

「時間不夠,」我解釋:「跑去那間咖啡店未免太遠了。下次時間長一點,我們再過去。」

「那為什麼不在這裡煮?」

「我跟這個老闆不熟。帶豆子來,踢館味道太濃了。」

「那剛才為什麼要來這裡,不乾脆直接去我家那邊?」

「沒跟老闆約好啊,搞不好人家不在。」

「說得也是。」小渝這才點頭:「那不如這樣,我去跟他約,下次借他的地方請你煮。我不要喝他煮的,你應該很會煮咖啡對不對?」

「呃,是啦。」我點點頭:「那幹嘛這麼麻煩,乾脆去金橋,我跟金橋最熟。」

「好啊,」小渝笑嘻嘻地說:「只是胖大叔就要失望了,好在他不知道你買到了。」

「沒關係,他又不是沒喝過。」

「嗯,也是。」

小渝微笑著等我把咖啡收進書包,靠在身邊,再次牽起我的手。

跟中午在「建築家」不同,晚上的時間過得快。老闆送來我們的晚餐,我跟小渝邊聊邊吃。小渝坐姿很正,從盤起腿來後就一直沒有換過姿勢,只是輕輕靠著我,既不把重量放在我身上,卻也沒有一刻分開。

雖然沒有靠得很緊,時間一久接觸之處還是熱了起來。小渝的溫度從綠制服裡透出,下午練習時的汗水在制服上留下了鹽漬。她的氣味很淡,卻很「溫暖」,有種說不上來的甜味,像是冬天剛過,陽光照在樹梢上,瀰漫在空氣裡的那種氣息。

兩人吃吃聊聊,你一言我一語,回過神來時已經十點半了。接近打烊前我們付賬離開,小渝本來要請我的,卻還是被我搶到了帳單。出去時外頭起了霧,難得的霧氣泛在路燈下,染著一圈圈橘黃色的光暈。

送小渝到家時剛過十一點。兩人牽著手,在霧氣裡站在公寓樓下。禮拜六晚上,通化街附近人車洶湧,許多出來逛街的一家大小走在路上,穿著拖鞋、推著嬰兒車,閒適地往夜市前行。

我看著小渝,小渝也望著我,兩人眼神交會,默默凝視著街燈下的對方。

「凱子,謝謝你送我回來。」

「嗯,不客氣。」我微笑著問:「腳好點了沒?」

「腳好了,不過盤腿坐久了換腿酸啦。」她笑道:「還好可以靠著你。對了,明天我們還有練習,你會過來嗎?」

「喔,明天不行。」

「你有事喔?」

「嗯。」

「有什麼事?」

「我有個老同學移民國外,明天會回台灣,我要去找她。」

「喔,那真好。」她點點頭,眸子裡是街燈的倒影:「幾點會結束?」

「呃,這可不一定。」

「那你看情況,如果結束得早就來看看我們練習,好不好?」

「如果來得及。」我怔了怔,她倒是很堅持。然而明天要見的是小玫,只怕這是個很大的「如果」。

「來不及就算了,」她點點頭:「不用勉強。反正我們禮拜一放學還約了在金橋,別忘了喔。」

「我知道。」

「記得常來看我練習。」

「我會。」

「是嘛,你有學校鑰匙呢。」

她一笑,掏出鑰匙,轉身走進家門。

我站在原地,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望著路燈下的光暈,摸摸書包裡沒有送出去的Luwak咖啡,站在小渝家門口,發呆了好久好久。

九月二十四日。

秋高氣爽的週末下午,長空藍得教人不敢逼視,陽光在琉璃瓦上閃耀著光澤。下午一點整,我離開平林新月,拎著一杯蜂蜜菊花茶,穿過大孝門,走進午後的中正紀念堂。

今天是星期天,我很忙。兩點在金橋赴會,之後要看看來不來得及去找小渝;午夜一過,更要像以前一樣偷溜出來,去月光和狗找大家練功。

兩點約的是小玫。經過漫長的七個多月,她終於回來了。之前沒有通知,這段時間也完全失去聯絡。若非公演當天聽遠遠提起,我甚至還不知道她要回來參加國慶呢。

想想她也真絕情,說不聯絡就不聯絡,從高一期末考那天就沒再見過面了。在這段不算長的時間中,我升上高二、上過無數次的台;當上社長,也分別跟小箏與薇各自談了一場戀愛。

她是不是變很多了呢,起碼英文應該很溜了吧?對她的印象依然停留在傍晚教會裡的綠衣黑裙,此刻重逢,她又是什麼模樣呢?

原來才七個月,我又想。

從今天算起,薇下次回來是半年後的事,想想也沒多久。換句話說,其實小玫根本沒有離開多久,搞不好一見面就發現她一點也沒變,還是原來的樣子。

離開之前,我們沒有分手。

是她不肯聯絡的,之前信上也寫著「分隔兩地,是不可能繼續的」。不過,兩人畢竟沒有正式分手。嚴格來說,即將碰頭的她,還是我的女朋友。

唉,計較這個幹嘛呢?是不是女朋友重要嗎?她是我第一個女朋友,也是小學時代就玩在一起的青梅竹馬;她媽媽是我老師,她的朋友都是我同學。兩人早已超過了男女朋友,就算分手,這樣的感情也切割不了。

反過來說,我們的世界卻早已遠離,縱使不分手,也不算「在一起」了。

好奇怪的感覺,離別前的洶湧翻騰,不知何時變成了此刻的安靜恬淡。與她重逢不但不緊張,反而像是去見一個常常見面的人。機場裡的撕心劇痛,此刻早已稀釋,變成一股「咦?妳回來啦」的輕鬆。

於是,我終於明白,我已經不「愛」她了。

是的,不愛她了,那種朝夕相思的熱情早已消褪。今天的她,不是我的情人;不再期盼想望,沒有眷戀相思。就算不見面,只要知道她過得好好的,對我來說已然足夠。

默默踏過中午時分安靜的廣場,我沿著花圃,往兩廳院走去。

秋天的陽光很乾淨,即使是中午,也不像夏天一樣曬得游絲蒸騰。清清楚楚的天際線、清清楚楚的建築物,這個季節的中正紀念堂,是個華麗的地方。

兩廳院廣場沒什麼人,只有幾個綠衣黑裙坐在音樂廳階梯上吃便當。應該是下午即將練習的樂儀隊,我快步上前,果然是小渝她們,坐在方儀蘋身邊,兩人也同時發現了我。

小渝一怔,放下便當,起身朝我走來,高興地說:

「咦?凱子,你不是說有事嗎?」

「是啊,湊巧經過而已,」我點點頭,把蜂蜜菊花茶交給她:「順便幫妳帶杯飲料。」

「啊,謝謝。」她笑道,伸手接過:「真不好意思,還麻煩你跑一趟。」

「不會,我只是經過看妳在不在。」我說,望著陽光下的她,跟昨天晚上差別好大。

「那等一下呢,你要去哪邊?」

「我去金橋,跟昨天說過的國中同學見面。」

「對,你有講,移民國外剛回來。」她點點頭,頑皮地說:「是個女生對不對?」

「嗯,是啦。」

「青梅竹馬呢,真好。」她微笑著問:「那你們慢慢聊,有空記得來看看我喔。」

「我知道。」

「那好,那我們傍晚『說不定』見。」

「嘻嘻。」

我笑著點點頭,這麼講真有趣。朝她與方儀蘋揮揮手,離開廣場,往金橋方向前行。

走到大中至正門時看到一個建中的,對方揹著吉他,瀟灑自如地迎面走來。兩人打個照面,只見此人身材與我相仿,戴著黑框眼鏡,剃了個短而有型的平頭。書包吉他揹在右肩,左手插在口袋裡。

交會時一瞥望見他的姓名:張英凡。

呃,我一怔,這不是小渝的男朋友嗎?我停下腳步,吃驚地望著他。

對方似乎注意到我的動靜,腳下卻不停留,繼續朝廣場走。我習慣把書包揹在右肩,姓名被書包帶子擋住,因此他看不見。突然有種做壞事被抓到的感覺,就見對方逐漸遠去,目的地果然是儀隊的集合區。

我心裡嘀咕,走到大中至正牌坊,站在柱子下望著他。只見他走到音樂廳臺階前,小渝朝他走過去,牽起他的手。

這一瞬間,我忽然有點不舒服。

兩人站得很遠,小渝的表情模糊不清,想必是很開心吧。正打算多看一下,就見到幾個北一女拎著木槍陸續走來。我暗想公演當天來了不少人,被抓到在此偷看就不好了,連忙轉身離開,繼續往金橋走。

從中正紀念堂走到金橋約莫二十分鐘,其間經過央圖、弘道國中、北一女和總統府。不知為何,我突然不想遇到任何人,於是改走介壽路,沿景福門、台北賓館,穿過新公園後門,由露天表演台左側小門穿出懷寧街,來到重慶南路上。

一路上都覺得怪怪的,想必因為見到了張英凡。對方長得不錯,看樣子建吉社長連長相都得挑。小渝說平常兩人不大見面,今天此君卻特別跑去看練習。不知他要待多久,別等傍晚還沒走,屆時就尷尬了。

咦?我又想,他怎麼知道小渝的練習時間呢?想必是小渝自己說的。那麼既然都約我了,小渝幹嘛還要他去呢?

或許人家自己想去吧,並未事先通知。我搔了搔頭,不禁覺得自己有點撈過界。他是小渝的男朋友、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的鄰居。他想去就去,小渝並沒有跟我解釋的義務。這就叫做賊心虛,根本是自己的問題。

媽的,我做什麼賊了,小渝跟我又沒怎樣,充其量牽牽手罷了,有什麼了不起的?

嘿,沒什麼了不起?如果哪個男生也跟小箏或薇「牽牽手」,猜猜我會怎麼想。

所以呢?我吃醋了嗎?

我一怔,連忙把這種情緒掃出思慮外。什麼叫吃醋?我跟小渝只是朋友而已。又不是沒跟女生牽過手,這種小事根本不代表什麼,之前跟薇或小箏還沒在一起時還不是照牽不誤?那馨馨呢?大姊呢?我連巧怡的手都牽過,這有什麼了不起?前兩天還牽過王藝嵐的手,難道我做了什麼對不起阿義的事了嗎?哼,只有那種一點經驗也沒有的呆瓜才會大驚小怪,什麼上一壘啦、她對我有意思之類的,自作多情,沒事想太多。

我嘖地一聲,走進金橋。

照舊跟大家打招呼,一樣買單交給李姊順便打屁幾句,我在我的位置上放下書包,跑到「後頭」抽了根菸。這才回到位置上,桌上已經放著一杯熱騰騰的維也納。

金橋二樓有廁所,位在樓梯上來左轉一道白色鐵門外頭的陽台上。那裡有窗子,也是唯一可以抽菸的地方。想想大家對我真好,店裡是禁菸的,我一個高中生想抽就抽,從來沒有被阻止過。

加了糖,拿起湯匙攪拌一番,冰涼的鮮奶油溶進熱騰騰的咖啡裡。薇說維也納不該這麼喝,正確喝法是直接拿起來就喝,讓鮮奶油與咖啡同時混進嘴裡,享受那種冰火交融的、固體液體混合的特殊感覺。

來不及了,下次再這麼做吧。我放下杯子,看看錶還有半個小時,於是拿出筆記簿,決定先寫「代理人戰爭專用示範段子」,那段構思好幾天的「樓下有遊行!」。

講起這個段子,我一向認為相聲段子應該符合時事,帶點文以載道成份,就像之前「天安門傳奇」一樣。以地緣關係而論,成功是台北市最靠近立法院,最容易觀賞示威遊行的「貴賓席」,沒事就遊行,高一時還跟大家一起賣東西給遊行團體賺了不少錢。因此,想寫一段既能代表成功、又有時代意義的「示範表演專用」段子,這個題材最好了。

示威遊行很好寫,題材俯拾皆是,笑點完全不用自己想。平常那些口號就夠聳了,更別提發便當老頭換菜打架,賣檳榔的被關在拒馬裡出不來拚命大叫「我是國民黨的!讓我出來!」之類,隨便找笑點一堆,只要寫下來就成。

下午金橋只有我一個客人,除了冷氣機嗡嗡作響,就只剩鉛筆寫在紙上的刷刷聲。專心寫了將近二十分鐘,忽然間,一串輕捷的腳步聲在身邊響起。

我抬頭一看,是小玫。

已經留長的頭髮,粉嫩而透紅的雙頰。跟印象中一樣的粉紅色連身長裙,還有那熟悉的、似笑非笑的神情。站在身邊,睜著水亮的雙眼,無聲無息望著我。

是的,她是小玫。

就在這個瞬間,我就明白,我錯了。

原本以為已經雲淡風輕了,相信自己一定很鎮定的,想了好久見面時該說的話,突然之間通通說不出來了。一時許許多多情緒湧上心頭,一幕幕景象在眼前浮現。畢業旅行時的營火、晚自習時在腳踏車停車場的相會、抱著鮮花站在女生班門口等她、週日午後夕陽中在校園裡的對話;直到兩人跑到北一女圍牆邊看補校榜單、中新友誼之夜她出現在會場、每個在北一女門口等待下課的夜晚、國慶當夜的煙火、小油坑的高遠與冷清、大雨中的歡笑與淚痕、狂奔至她家的十萬火急、傍晚教會裡一身綠制服的模樣,還有機場玻璃門後的模糊背影,全都一幕一幕地,歷歷重現眼前。

是的,她是小玫。離開了這麼久,終於回來了。

怔怔站起身來,我望著她,滿肚子的話語,通通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凝視著我,帶著微笑,彷彿正等著我開口。

於是,無法開口的我,只能伸出雙手,二話不說地,摟住了她。

一樣是冰冰涼涼的手、也一樣是嬌小而柔弱的身軀。熟悉的香氣不是幻象,我所掌握的,是真實不虛的她。

小玫微笑著,開了口。

「凱,我回來了。」

我心中一緊,卻還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緊緊抱著她。

四點半。

短短的兩個小時,這是我們重逢後相處的時間。小玫揹起背包,說了聲「走吧」,與我一起離開金橋。

好久沒有回來了,她有很多約會,從親戚到老同學,每天都排得滿滿地。昨夜飛機剛落地,小玫看上去時差未復,講起話來有點委靡不振,不過情緒上仍是開心的,也一直笑個不停。

等一下她還有事,由於時間不夠,加上好久不見的尷尬,兩人其實並沒有多聊什麼。她講了一點國外唸書的事,我也撿了一些說唱藝術社、六七晚會的事對她說了說。她表示移民國外很辛苦,一開始舉目無親,連跟人溝通都有困難。去了半年有餘,她的英文已經大有進步,講起話來跟薇一樣沒幾句就夾雜一點英文,幸好都不是什麼單字,勉強還聽得懂。

我沒有提到小箏或薇,這不是個合適的話題。小玫問起遠遠跟雅雅,說她很想念大家。

兩人對話經常停頓,好像有著千言萬語,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小玫一直微笑著,卻老是瞇著眼睛;講著講著我突然覺得說話好累,於是也停了下來,望著她傻笑。

兩人步出金橋,漫步在秋風與下午的陽光裡。牽著手,跟以前一樣。她要去公保大樓搭公車,我們穿過懷寧街,在公園號買了兩杯酸梅湯,走進新公園。

小玫五點半才要走,時間還早,於是決定到露天表演台坐坐。孰料一走過去,馬上發現一堆北一女正在練習詩歌朗誦,仔細一瞧果然是恭班,整整齊齊站在台上,唸著慧心學姊的「落暮」。

我一怔,連忙對小玫說:

「這裡吵了點,我們換個地方吧?」

小玫搖頭。

「凱,好久沒看到學校同學了,留下來聽聽好嗎?」

「就詩歌朗誦嘛,有什麼好聽的?」我忙道:「妳想聽我唸給妳聽,妳知道的,我可是去年台北市冠軍呢。」

「嘻嘻,我要聽女生唸。」

她搖搖頭,坐了下來。

我無計可施,只好在她身邊坐下。小玫聽了幾句,忽然說:

「凱,你知道嗎,這種生活離我好遠了。」

「哪種生活?」

「跟同學一起,為什麼事情努力的生活。」

「咦?妳在美國沒有同學嗎?」

「有啊,」她點點頭:「問題是,那些都是老外,我跟大家不一樣。」

「只有妳一個中國人嗎?」

「不只,還有一些香港來的,我們那邊很多華人,好像都是一堆老華僑。」她想了想:「問題是,我打不進華人圈。香港人只跟香港人在一起,其他華僑子弟多半是ABC,根本不算中國人。」

「那一定很寂寞。」

「是啊,」她抬起頭,望著台上的恭班同學:「很羨慕大家,也很羨慕你。」

「這也是沒辦法的吧?」我嘆了口氣:「早知如此,妳還會想移民嗎?」

她沒有說話,只是搖頭。

「小玫啊,」我不禁說:「妳看起來很不開心,難道不能改變主意,搬回台灣唸書嗎?」

「短期內大概不行。」她仍舊搖頭:「再說,如果現在回來,之前的努力也就白費了。爸爸找到工作了,短時間內不可能變動;妹妹她們已經適應了美國的生活,好像只剩我一個適應不良。」

「或許妳的年紀比較大,跟妹妹們不同。」

「或許。」

「小玫啊,可以問妳一件事嗎?」

「你問啊。」

「妳在那裡有沒有交到任何……新朋友呢?」

「你想問的是男朋友,是不是?」她轉過頭來,望著我的眼睛:「凱,你會介意嗎?」

「喔,當然不會。」我忙道:「妳最好找個男朋友,畢竟一個人太辛苦了。我……嗯,怎麼說呢,我只會為妳高興,畢竟我也沒有辦法陪妳啊。」

「是嗎?」她苦笑一聲,點了點頭:「好吧,我交了一個男朋友。」

「老中還是老外?」

「老外。」

「呃。」我呆了呆,不知該說什麼。她又說:

「那你呢,有新的女朋友了嗎?」

「呃,嗯,」我忙道:「現在沒有。」

「嘿,幹嘛吞吞吐吐?」

「現在真的沒有啊。」

「那之前呢?」

「有。」

「她是什麼樣的人?」

「嗯,這該怎麼講,是個學姊。」

「你又愛上比你老的女生啦?」她一笑:「先是小燕學姊,我跟菲子都比你大幾個月,難怪跟雅雅不來電,原來你真的比較喜歡老女生。」

「我也不是特別去找學姊的啦。」

「那我還要問你一件事。」

「呃,妳問啊。」我搔了搔頭:「剛剛明明是我先問的,怎麼變成都是妳在問啦?」

「嘻嘻,我是歸國華僑嘛,自然有特權。」她笑道:「別逃避。我問你,你有那個經驗了嗎?」

「呃,」我一怔,臉紅了起來:「有了。」

「跟學姊嗎?」

「是啊。」

「我也是。」她放輕了聲音:「凱,對不起。」

「呃,幹嘛對不起?」

「你記得那天我們一起淋雨,之後在你家的事嗎?」

「當然記得。」

「我的第一次,給的不是你,」她咬著下唇:「當天回家後我哭了整個晚上。凱,都是你不好。」

「呃。」

「你知道嗎,我還是很愛你的。」

「我知道。」

「那你呢?」

「呃……」我一怔:「當然也是啊。」

「不,你已經不愛我了。」她忽然搖了搖頭:「凱,你變了好多,我幾乎快要不認識你了。這次回來前我想了好久,我不知道該不該見你。今天見了面,我總算知道啦。」

我不語,默默低下了頭。

「本來我想跟你說,就算只有兩個禮拜不到,只要你願意,我還是把自己當成你的女朋友。」她低下了頭:「可是,今天一見到你,我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了。」

我咬了咬牙,心裡一陣難過。

「凱,你要好好的,我很高興你心裡已經沒有我了。」她又說:「這就是當時不要跟你聯絡的理由,看吧,你果然可以靠自己走出來,重新過一個沒有我的人生。」

「可是,這段時間我也走得跌跌撞撞的。」

「我知道。」她點點頭:「看你的神情就知道。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我搖搖頭,嘆了口氣。

兩人一陣沉默,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我正打算轉移話題,突然見到上頭已經解散了,恭班同學三三兩兩各自離開,書包卻還擺在台上,看樣子是休息時間。

四個女生往我這邊指指點點,仔細一瞧,果然是王宜君、恭班指揮班長以及兩位極光詩社學姊。我正想不知道她們會不會跑來打招呼,就見四人走下舞台,朝我跟小玫走了過來。

我暗暗嘆氣,心想剛剛應該堅持離開的,這下可好,一場尷尬想必免不了。只見四人走到身邊,先瞧瞧小玫,又看看我。班長開口笑道:

「啊哈,董子凱同學,你又來『偷窺』啦!」

「呃,」我放開小玫的手,站起來說:「冤枉啊,我好端端在這裡聊天,妳們反而又跑來練習啦,這裡不是公共場合嗎?看來下次我得改去中正紀念堂混了。」

「嘿,少賴,不是接了總隊長嗎,今年的詩叫做『兩岸』對不對?」王宜君笑道:「身分都曝光了還敢跑來偷窺,果然藝高人膽大。來來來,介紹一下,這位美女是誰啊?」

「呃,這是我國中同學,何玉玫。」我忙道,對小玫說:「小玫,這兩位是北一女極光詩社學姊,另外兩位是二年恭班同學。」轉頭問學姊說:

「學姊,我還不知道妳們的名字呢,真抱歉。」

「不會,我是張雅芬,」上次約我PK的學姊笑道:「這位是黃姿華。學妹們你就熟了吧?」

「班長大人,我也不知道妳貴姓大名。」

「哈,我叫孫諭琦,國父的孫、神諭的諭,玉字邊一個奇妙的奇是一種寶玉,起碼名字很神氣輸人不輸陣。」班長笑得十分爽朗:「您老人家牌子大,我可知道你叫凱子,這名字佔不了便宜算是比較遜。怎麼,又交到一個新的女朋友啦?」

「喂喂喂,這算是報復我踢館嗎?」我忙道:「這可是老牌女朋友,初戀情人青梅竹馬,妳們閃到一邊去別吵,趕快練『落暮』去吧。怎樣,有沒有聽我建議,放棄新的詩啊?」

「哈,誰要聽你建議?這不是與虎謀皮嗎?」王宜君噗哧一笑:「凱子,你自己小心點吧,巧怡說你跟她在密謀吃掉戲劇社,還要寫一個舞台劇跟謝宜津她們單挑,是不是啊?」

「呃,妳都這麼大白話說了出來,還有什麼『密謀』可言?」我沒好氣地說。

「不要緊,我們這邊沒有戲劇社的,謝宜津那女人吃裡扒外,你好好幫巧怡教訓她。」王宜君搖頭:「對了,儀蘋說你跟巧怡答應要幫儀隊寫個段子,是不是?」

「呃,對。」

「寫好沒?」

「哪這麼快,不急啊,學期末的事。」

「題目叫什麼?」

「還沒決定,」我皺起眉頭:「妳們班那個總隊長要我跟梁文渝商量著辦,問題是她們儀隊天天練功,動刀動槍的比運動員還忙,我找不出時間跟人家討論。」

「嘿,連題目都還沒訂啊?巧怡還在抱怨呢,說你公演之後很難找。」

「題目已經有了,她跟妳抱怨有什麼用?」我唉聲嘆氣,急著結束這場對話:「不然乾脆妳跟她講好了,題目暫定是『轉不完的槍』,不過這只是暫定,不要先跟妳家社長大人、儀隊總隊長大人講。反正我會好好寫,妳叫巧怡專心準備比賽去吧。」

「啊?什麼比賽?」

「不是有校內外演講比賽?」

「那是斌斌的事,巧怡輕鬆得很。」

「好啦,不管嘛,叫她別來煩我就是了。」

「嘻嘻,你少裝成一副外人模樣,不是榮譽社員嗎?」她笑道,轉頭對眾人說:「學姊,我們演講社跟儀隊聯手,生出一堆事情給這位成功詩朗隊總隊長大人忙,這麼一來他花在成功詩朗隊的時間就少啦,到時候再敗給我們一次,正好替慧心學姊報仇。」

「學姊妳們瞧,這掛學妹多沒出息,哪像慧心學姊那麼大方。」我哈哈大笑:「去去去,先把校內賽打贏再講,輸了校內賽根本連拜見我們的資格都沒有,看妳還能吹什麼牛?聽我的準沒錯,『落暮』很不錯,貿然換詩保證死得難看。這可是校際獨誦冠軍寶貴的經驗談,今天教妳個乖,不用謝我了,好好練功去,運氣好的話就有資格來參加本大總隊長的冠軍領獎典禮啦。」

「嘻嘻,你厲害,咱們走著瞧吧。」

孫諭琦一笑,對我跟小玫揮揮手,帶著王宜君與兩位學姊一齊回到台上。

小玫一直坐著,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我等眾人走遠,嘆了口氣,對她說:

「小玫,對不起。」

「不會,你還是那麼幽默。」她搖搖頭:「凱,你還認識真多人。剛剛早就認出她們了,是不是?」

「是啊,」我點點頭:「所以才說先走的嘛。」

「沒關係啊,你有你的社交圈,不用在乎我。」她說:「這樣很好,以前你都不大肯跟別人打交道,喜歡一個人窩起來像是個自閉兒童。看到這樣的你,我就放心了。」

「唉。」

「幹嘛唉聲嘆氣?我很羨慕的呢。」小玫搖了搖頭:「凱,我也該走啦。」

「這麼快啊?」

「嗯,晚上有事,再說我也很累了。」

「那我們什麼時候還能見面?」

「你不是跟遠遠約好十四號了嗎?」

「我是說單獨見面。」

「嗯,再找時間吧。」她想了想,望著遠方:「其實,也沒有那麼重要了。」

「小玫,別這樣。」

她收回眼神,搖了搖頭。

「走吧。」

沿著公園路,兩人走到車水馬龍的公保大樓前。這裡的人行道很窄,小玫跟我手牽手,緊緊靠在一起,站在公車站牌下方。

禮拜天傍晚,到處都是人。大家都很忙,行色匆匆快步而過。對街開了一間儂特利,斗大的招牌上亮著嶄新的燈。小玫望著四周,忽然說:

「這裡變了好多。」

「有嗎?」

「有。」她點點頭:「去年你剛考上的時候,我們常常在禮拜六下課後來這邊吃飯。」

「我倒沒有感覺。」

「那是你天天看,不覺得。」她停了半晌:「凱,或許你自己不覺得吧,你也變了很多。」

「哪裡變了?」

「講話的態度,給我的感覺,甚至長得都有點不一樣。」

「哪會啊?」

「你不覺得我有變嗎?」

「沒啊,才幾個月而已,妳跟印象中的樣子一模一樣。」

她怔了怔,長歎一聲。

「那就是說,我一直停留在那裡,你卻已經走得很遠了。」

「呃。」

「我的車來了,下次再說吧。」

她忽然說,從皮包掏出一張嶄新的車票,對我揮了揮手:

「凱,再見了。」

「小玫……」

「我會再聯絡你。」

「呃,好。」我忙道:「妳家電話沒變吧?」

她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公車靠站,人群一擁而上。小玫看了看他們,彷彿很不習慣般地皺起眉頭,隨即擠進公車,消失在滿車人群裡。

我心裡空空地,不知如何是好。就這麼站了好久好久,這才回過神來,往重慶南路走去。

夕陽西斜,夏天即將結束,天黑時間也提早了。五點五分,我在微涼的晚風中獨自回到中正紀念堂。

說是微涼,其實走了半天還是挺熱的。幸好秋天比較乾,即使流了滿身大汗,感覺起來也沒有那麼糟。小渝要練到七點,不知道那個張英凡還在不在。就不要待會兒又碰到,不知會有多尷尬。

熄了菸走進中正紀念堂,剛進去就發現一堆樂隊的站在廣場旗桿前面,還沒會意過來,就聽廣播器裡傳出了降旗的號角聲。

我下意識停下腳步,立正站好。忽見北一女樂隊整齊劃一舉起了樂器,站在遠方的儀隊們,也「嗶」地一聲,隨著哨音端起了槍。

就在此刻,樂隊隊長揮舞起遊街用的指揮棒,樂隊奏起國旗歌。

我一怔,心想這還真奇了,怎麼中正紀念堂沒有廣播,反而是北一女樂隊在伴奏?只見旗桿下兩個陸軍儀隊開始降旗,青天白日滿地紅冉冉下降,邊降邊在秋風中飄揚。

國旗準確地在樂聲奏完那一瞬降到了底,又是「嗶」地一聲,樂隊卸下樂器,儀隊放下槍。

兩三百多個綠衣黑裙白長靴,站在秋天夕照下負責奏樂致敬,這是一場別開生面的降旗典禮。我看得瞠目結舌,心想今天不虛此行。突然又想起了薇,不禁替她可惜,如果她還留在樂隊,那就可以參加這個活動了。

樂儀隊各自放下傢伙,走到臺階上稍事休息。高三樂儀隊在劇院側,高二儀隊在音樂廳這邊。這可不是找小渝的時候,我心想,也就不急著走過去,回到大中至正門找個平台放下書包,放鬆心情,等她們練習結束。

約莫五點半,高三樂儀隊重新開始繞場遊行。高二儀隊也再度集合,依照某種方陣隊形,面朝大中至正門快速整隊。我心想這應該是校慶的節目,當下繞過廣場,從側邊走上音樂廳階梯。

樂儀隊練習很熱鬧,其實時間也很短,從大中至正走到音樂廳時她們已經練過一遍了,高二沒有樂隊伴奏,全部練習只靠教練的哨音。剛踏上階梯又是一愣,只見張英凡還沒走,獨自坐在階梯上,身邊擺著吉他。

呃,這可慘了,看樣子人家打算在這裡等小渝練習結束。那我該怎麼辦呢?離開嗎?那我巴巴跑來不就白費功夫了?留嘛,還有一個多小時,對方也已經發現了我,待會兒跟小渝「相見」,他就知道我是特別等在這裡,打算跟「他的女朋友」約好見面的了。

真是的,小渝幹嘛找他來呢?進退維谷半晌,索性邁開腳步,大步朝對方走去。

兩廳院階梯很寬,有人走來馬上就會發覺。張英凡原本也在看表演,見我走去,轉頭望了我一眼。

我走到他身邊,作勢瞧了瞧他的學號姓名,微微一笑,開口說:

「咦?你就是張英凡嘛。」

他一怔,點點頭說:

「是啊,你是哪位?」

聲音溫和圓潤,一聽就讓人心生好感。我微笑著點點頭,對他說:

「你好,我董子凱,是梁文渝的朋友。」

「喔喔喔,你就是董子凱啊?」他眼睛一亮,連忙站起身來,伸出了手:「小渝提過你好多遍啦,幸會幸會,久仰大名。」

我一怔,沒想到會是這個反應,伸手與他一握,兩人分別坐下。只聽他說:

「小渝說你會來,我還想說一定要見見你呢。原來下午就見過了,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你客氣了,」我心想下午他還是注意到我了:「原來你是在等我的啊?」

「是啊,見見面,認識認識。」他笑得很爽朗:「難得有機會見到你,小渝說過一堆關於你的英雄事蹟。我之前叫她介紹都沒抽出空,這下子總算見著啦。」

「呃,」我臉一紅,心想這都什麼跟什麼,忙道:「你取笑了,哪來什麼英雄事蹟啊。」

「我聽得多了,你還客氣。」他笑咪咪地說,神情跟小渝好像:「你是黃益誠學長的好朋友,之前救過李建成學長的手指,九三九幫忙營救各校同學,上學期還在這裡的晚會上大出鋒頭,聽說還有什麼通乳丸對不對?」

「呃,是啦。」我搔了搔頭。

「你朋友真多,我們社團企劃組長也是你國中同學。」

「咦?」我一怔,隨即想到阿良也是建吉的:「你說的是阿良啊?」

「是啊,」他點點頭:「你叫他阿良?在我們社團裡,他的綽號叫做眼鏡蛇。」

「咦?為什麼?」

「因為他的眼鏡很大片,有點土,被人虧到不好意思就吐舌頭。」張英凡笑道:「這人講話很毒辣,叫他眼鏡蛇剛好而已。既然是你同學,那我就不介紹了。」

我聞言也笑了起來,適才擔心一陣,不料此人竟然這般友善,當下莫名增添幾分好感。於是說:

「張兄啊,今天……」

「唉呀,別張兄張兄的,」他忙道:「大家都叫我小不點,你就叫我小不點好了。這樣我也可以叫你的外號,凱子沒錯吧?」

「是是是,小不點兄,我是凱子。」我哈哈大笑:「你不矮啊,怎麼叫小不點呢?」

「唉,我的名字不是有個平凡的凡嗎?」他嘆了口氣:「李建成學長最愛鬧了,說這一點長在兩條腿中間,就笑我是小不點了。」

「呃,是這麼來的啊?」我一呆:「小李亂講一通,你也乾脆當成外號叫喔?」

「很好笑嘛,再說學長權威很大,」他聳聳肩,一副拿小李沒辦法的樣子:「要是不聽他的啊,只怕被抓去阿魯巴,小不點可受不了。」

我聞言哈哈大笑,這人講話還真幽默。拍他一把說:

「好,那就小不點了。喂,小兄,待會兒一起吃個飯吧?」

「方便嗎?」他問,噗哧一笑:「什麼叫小兄啊?」

「小渝是你的女朋友,我才該不好意思吧?」

「喔,你們有正事要辦,我就不打擾了。」他搖搖頭:「聽說你要幫儀隊寫一段相聲稿子,小渝負責提供你資料,是這樣吧?」

「呃,是啊。」我忙道,心想原來是這麼回事:「那叫段子。這事兒不急,難得有機會認識,吃個飯沒什麼。」

「那今天歸我請,」他點點頭:「小渝說了,你又請她喝咖啡又請她吃牛排,今天我是不速之客,這一頓說什麼也不能讓你出。」

「嘿,好一個小不點,搶我外號嗎?」

「哈哈,這話好笑,」他笑著搖了搖頭:「不能不能,小不點也有小不點的志氣。你想耍凱子改天耍,把請我的省下來請小渝,順便幫她改善改善伙食。聽說你出手很大方,我可沒這本事。」

「咦?她的伙食怎樣了?」

「唉,這個嘛,說起來也是她們家的事。」小不點嘆了口氣:「你我一見如故,那就偷偷跟你講吧。小渝家欠人很多錢,環境不是挺好,她媽媽又長年做復健,家裡沒有什麼錢。」

「哦?她倒是沒提過。」我說,其實咖啡店老闆曾經講過,不過還是別說出來的好。只聽他又說:

「小渝很有分寸,這種事不會隨便跟人講。要不是我們從小鄰居,即使是男朋友,她也不會告訴我。」

「瞭解。」

「當然啦,我跟你講這個不是要你破費,你可千萬別誤會。」他補充道:「我早就聽人說過了,你對人很好,又很熱心,大家都說你很有義氣。本來上學期黃益誠學長很討厭你的,結果一認識你馬上投降,逢人就說你的好話。孫國卿學長也是,他說你做人很大方,非常夠朋友。」

「呃,」我頗覺羞愧,手忙腳亂地說:「你別聽他們胡亂吹捧,之前我跟阿誠有點誤會,其實他才是個真君子,頂多是好笑了點。」

「黃益誠學長很拉風的,」他像是很佩服阿誠:「做人更是沒得講。本來上屆社長非他莫屬,可是李建成學長一留級,他馬上二話不說讓出社長位置,想想還真有義氣。」

「是啊,」我嘆了口氣:「他對朋友,可以說是奮不顧身了。」

「聽說你也是。」

「我比他差遠了。」

「對了,聽說你的女朋友,就是黃益誠學長之前的女朋友,是嗎?」

「呃,這是什麼說法嘛,」我心想這還真糗:「是同一個人沒錯。」

「聽說她很漂亮?」

「跟你女朋友有拚。」

「嘿,不客氣。」他笑道,看起來很高興:「小渝提過這位學姊,聽說之前也是儀隊的。看來你我真有緣,我們都認識一堆相同的朋友,女朋友也都是儀隊的。」

「呃,是啊。」

「以後常聊聊吧,你有call機嗎?」

「有,」我點點頭:「060256520。你呢?」

「等等,我抄一下。」他忙道,拿出紙筆抄下我的call機號碼,又另外寫了他自己的call機與電話,撕下來交給我:

「這是我的聯絡方式。有空多出去聊聊,難得認識一個成功的風雲人物。」

「喂,小不點?」

「啊,怎樣?」

「你再風雲人物、有義氣什麼的,」我嘿嘿一笑:「那就不跟你往來了。我們萍水相逢,大家都是小渝朋友,那就別老是說好聽的,凱子就凱子,別加形容詞。」

「沒問題。」他一笑,把小筆記本收進書包:

「叫你凱子,總是不會吃虧的。」

兩人在音樂廳階梯上聊了一個多小時,將近七點樂儀隊練完了,高三樂儀兩隊各自整隊、訓話、收拾器具離開中正紀念堂。高二儀隊等學姊走完才結束練習,離開的速度倒是挺快。我跟小不點坐在階梯上等,只見小渝跟著隊伍出了大門,沒過多久卻又單獨折返,不知從哪拿了書包,依然穿著長靴,快步走到我們身邊。

她像是早就發現我們了,毫不猶豫地來到音樂廳階梯。三人站在階梯上扯了幾分鐘,小渝笑咪咪地陪我們說話,也沒說破今天其實是約好見面,並沒有要寫段子的事。之後一起離開中正紀念堂,跑到東門吃西來順。

小渝沒有換鞋,走在街上非常拉風。她跟小不點並肩而行,我則走在兩人後方。小渝腳又痛了,走得不快,小不點體貼地放慢腳步讓她休息,倒是沒有扶著她,也沒有牽手或著挽著手臂。

我配合兩人,始終跟在後頭。只見他們沒有多聊什麼,氣氛倒是很好,頗有某種「家人感」。不時回頭跟我說說話,我則保持微笑,隨口應答幾句,一路走到西來順。

都被叫凱子了,晚餐當然還是我出錢。小渝加小不點合力也搶不過我,只好不好意思地又讓我請了一頓。坐在西來順四人座上,小渝跟小不點坐一邊,我自己坐一邊;兩人都把書包放在我隔壁的椅子上,我則把書包掛在椅背邊緣。

小渝食量不小,高個子加上整天練儀隊,吃什麼都津津有味。小不點很客氣,從點餐到動筷子都禮讓個不停。我忽然起了疑心,心想這陣子關於我跟小渝的傳言很多,作為建中吉他社社長,搞不好他都聽過。外表如此斯文,我心想,會不會根本是一種偽裝,其實只是在試探我呢?

望著小不點的模樣,我又想,假如這些都是裝出來的,那他的城府未免也太深了點。這段時間我看了不少人,從阿貴到唐宇同都是高手,證諸以往經驗,實在不能相信眼前的誠懇都是假的。倘若真是如此,那乾脆請他來選代聯會主席好了,此人如此高明,放眼成功誰也比不上。

回頭該找一下阿誠了,問問他對小不點的評價是什麼。小渝曾說「學長們不大喜歡他」,從他口中卻完全聽不出這種味道。想想還是阿誠值得信任,再說小不點畢竟是小渝男朋友,對於我這種忽然出現的對手,提高警覺也是人之常情。

嘿,什麼年頭變成「對手」了?我哼了哼,提醒自己可別搞錯了身分。就這麼吃完晚餐,我跟小渝走去櫃檯付賬,小不點跑去上廁所。

三人吃了一千多,我拿了兩千塊給櫃檯小姐,小姐翻來翻去寫單子找零錢,小渝見有個空檔,小聲地說:

「凱子,問你個問題。」

「妳說。」

「你不喜歡英凡,對不對?」

「不會啊,」我皺眉道:「幹嘛這麼問?」

「你不喜歡他,我看得出來。」小渝搖頭:「你是不是覺得今天他不該硬要參加,覺得很掃興?」

「當然沒有。」我連忙否認:「他是妳的男朋友,怎麼能說『硬要』呢?」

「你這麼說,就是有。」

她忽道,隨即住了口,只見小姐把找錢放在碟子裡,遞了過來。

收好零錢時小不點也回來了,三人走出西來順,我在門口停下腳步,對兩人說:

「那就這樣,今天很高興跟你們一塊兒吃晚餐,可別把我當成電燈泡了。」

「喔,不會不會,」小不點忙道:「是我耽誤了你們的事,不過還是很高興認識你。」

「嗯,彼此彼此。」我微笑著說:「那我先走了,你們慢聊。」

「再見。」

小渝微笑著接口,對我擺了擺手。

我轉身快步離開,刻意與兩人反向而行,順著金山南路,一路往師大路夜市走。

九點剛過,路上還很熱鬧。剛剛經過永康商圈,沿路都是攜家帶眷出來逛街的附近住戶。望著滿街的人,不禁想起昨晚小渝家附近的通化夜市。胡思亂想間,不知不覺走到了師大路。

嘿,台北市夜市真多,沒幾步就是一個。我一點也不想回家,獨自走在人潮洶湧的夜市裡。心裡有點情緒,也有點毫無來由的茫然;既覺得不知所措,卻又感到十分疲憊。

下午跟小玫見面,之後又跟小不點與小渝吃飯。這兩件事情當中,似乎有著某種奇怪的連結。

說不上來問題在哪裡,也不知道如何詮釋此刻的情緒。我只知道自己有點失控,對於小渝,我好像已經有了某種不該有的感覺了。

是什麼感覺呢?我問自己。

中午看到小不點的時候就開始了,有點不舒服,像是吃醋、又像是照著鏡子,卻發現自己是一個單獨的,沒人陪伴的,孤伶伶的人。

喂,當真吃醋了喔?

說實話,我不知道,我連吃醋是什麼感覺都不知道。上次有這種感覺已經是國中的事了,對小燕學姊的男朋友,那個隔壁學校的,從沒見過的學長;還有吳仁甫,小玫的初戀情人。

問題是,小燕學姊很寵我,當年地下室的情狀歷歷在目,無論我如何放肆,她總是一直微笑著、疼惜地順著我。她是喜歡我的,那種「喜歡」是針對一個男孩子,抑或是一個小弟弟,時至今日已是永遠的謎。但她還是喜歡我的,因此才會躲著男朋友跟我偷嚐禁果,才會在畢業典禮上給了我放肆的一吻;更在臨終前,用那散亂的字跡,寫下了那張不堪回首的,再也不願想起的字條。

我甩了甩頭,硬生生地,讓自己不去想這件事。

對吳仁甫呢,我又想,那就更不一樣了。甫仔跟我從小學就認識了,兩人同班一直到國三。我們交情很好,一起蹺課學抽菸、一起跟隔壁學校幹架,甚至還跑到國小校長室,設法偷回被學校「收繳」的國語文競賽冠軍獎盃。國二時也是我教他寫的情書,這才成功打動小玫,讓他變成了小玫的第一任男朋友。

然而,我卻吃醋了。一連串事件之後,我決定不管彼此交情,也不管遠遠還無法忘情小玫,不顧一切地殺了出來,橫刀奪愛,硬生生搶走了他的女朋友。

當然,這也變成了遠遠老是說我「重色輕友」的理由。事後想想,我很害怕這樣的自己,為了一個女孩子可以不顧朋友義氣,把國一下兩人在墳墓山的誓約拋諸腦後,輕輕鬆鬆地,背叛了好朋友。

沒有人跟我計較,遠遠、雅雅一直支持我,老師們也默不作聲;連被背叛的甫仔自己,也只是從此跟我斷絕往來,再也不曾說話而已。據雅雅說,每當別人問起這件事,他不但從來沒有說過一句難聽話,甚至只是搖搖頭,嘆著氣說:

「他是凱子嘛,總是比我強一點的。」

我一直不願意面對這些事,就這麼享受著小玫的陪伴,縮頭烏龜似地「安心」準備聯考。之後考上成功,遠離了滿是同學的景美區,來到立法院左近的濟城,披上蝶子制服,變成了今天的我。

然而,就在事過境遷,經歷了整年的波濤之後,我卻又有這種感覺了。

真的吃醋了,是嗎?

走在人聲擾嚷的師大路上,我問自己。

如果是,那就表示,我喜歡上小渝了嗎?

開什麼玩笑,我跟她認識才多久啊?一共才見幾次面,我連她喜歡吃什麼、有什麼朋友都不知道。對我而言,她根本只是個陌生人,我哪裡會這麼快喜歡上她啊?

再說了,小箏創傷未癒、薇剛返抵國門,連小玫都跟我見了面;此時此刻,我怎麼會有這種情緒呢?

忽然驚慌起來,喂喂喂,董子凱,你太隨便了喔。之前對小箏還可以說是互相吸引,也可以說是情勢變化,都學了這麼多教訓了,甚至跟薇還有那麼多的承諾與誓言,你怎麼又開始胡思亂想了呢?

別緊張,我安慰自己,這只是一時的,我跟小渝沒怎樣,就算的確是吃醋好了,那也不代表我希望跟小渝發展什麼關係,頂多是羨慕他們兩個擁有對方的陪伴而已。沒錯,雖然薇回來了,但不能陪我;小玫回來了,卻也一樣不能陪我。小箏要讀書,之前都說開了,真想找她憑一隻紙鶴也不會被拒絕。之所以不找,是因為我體貼人家,不想打擾她用功而已。

是的,承認總行了吧,我怕寂寞,我不喜歡一個人。從跟小玫談戀愛開始身邊一直有人陪,無論小玫或薇、小箏或馨馨,除了寒假那個月,我從來都沒有真正一個人的時間。我沒有吃醋,我只是羨慕人家出雙入對而已。不過這也沒關係,最多只有半年,之後薇就會陪我一輩子,我就不再是一個人了。就這樣,這就是結論,其他情緒都是多餘的、無謂的,自我中心又不知所謂的,莫名其妙的強說愁罷了。

想到這裡,心裡終於好過了些。我對自己「吃醋」有著莫名的畏懼,每個過去的經驗都在提醒我,一旦吃醋,就代表了缺乏自信,是個失敗鬼;甚至還會莽莽撞撞地衝出去,做出一些連自己都不能面對的事。

嘿,開玩笑,我怎麼可以沒有自信呢?我是冠軍、社長、總隊長、滅絕師太心中的「好小孩」、唯一跟魏老師上過台的中學生;薇跟小箏都愛著我、阿貴或管樂詹都信服我,我什麼都有,是個「風雲人物」,只有別人吃我的醋,我幹嘛吃別人的醋?

對於小渝,嗯,我鬆了口氣,我真的真的,沒怎樣。

總算想開了,總算輕鬆了些。這是個混亂的一天,這週也是個混亂的一週。嚴格說來,從小玫離開之後,這段時間我都是混亂的。混亂的人胡思亂想,想了什麼都不是真正的自己。看看錶已然十點半,不知不覺竟然晃了這麼久。我回過神,搭計程車回家,快速洗澡更衣,收好書包與明天的制服,隨即像以往一樣坐在床頭,默默等著午夜來臨。

九月二十五日。凌晨一點。

照舊偷偷摸摸出了門,一樣搭著計程車,我在細雨中來到了月光和狗。秋天天氣好奇怪,下午明明一片晴空,晚上竟然下起了雨。從巷子走到後門,正打算掏鑰匙進去,就見門口站著兩個人。

詩聖。還有九三九見過的中山旗隊隊長,許瓊琳,Toby。

我一怔,心想都這麼晚了,她竟然還在這裡,轉念卻想我跟詩聖也在這裡。於是走上前去,打招呼道:

「嗨,詩聖,Toby。」

「咦?你來啦?」詩聖一怔,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神情:「咳,凱子,這位是……」

「我們見過啊。」Toby笑道:「跟人不熟就不能做朋友的董子凱,喔,對了,得叫凱子。凱子你好。」

「妳好。」我點點頭,瞧她一身黑色緊身衣,套著一件紅色小背心,應該剛剛才跳舞出來,肩上倒是掛著一個藍色的圖桶,不知用途為何:

「妳也常來這邊混喔?」

「喔,沒有沒有,今天是第二……」她想了想:「嗯,第三次來了。」

「來跳舞嗎?」

「是啊,順便找他。」她點點頭,指了指詩聖:「他幫我們設計了幾面旗子,我來比稿的。」

「設計旗子?」

「對啦對啦,」詩聖接口,好像不想讓我們多聊:「就她們中山旗隊,都要比賽了,旗子還用去年的。我幫忙畫了幾張圖,你可別跟你麻吉說。」

「我哪個麻吉?」

「就北妖儀隊那個。」

「喔,這關她什麼事?」我一呆,想起中山樂儀旗隊跟北一女是死對頭,不禁笑道:「再說更不關我的事,你倒是很厲害,連旗子都會設計。」

「唉,也是亂畫一通,數大便是美,隨便畫什麼反正多幾面就好看。」詩聖聳聳肩,轉移話題:「你來幹嘛?找狗弟練功?還是來打屁的?」

「當然是練功。」

「好吧,那你忙。」

「你呢?」

「回去啦,明天還要上學,你不是點名員嗎?」詩聖嘖了一聲:「自己注意點,早上騎車小心。」

「車子還薇了。」

「咦?她不是去中部?」

「是啊,可是車子沒給我。」我搖頭,又問:「你跟她見過面了嗎?」

「哪有時間啊?打打電話而已。」詩聖哼了一聲,看樣子有點吃醋:「人家是專程回來找你的,沒跟我們見面。我看阿薇也被你影響了,有點重色輕友。」

「講這樣。」

「男子漢大丈夫,重色可以,輕友就欠揍了。」他擺了擺手:「你滾吧,明天別睡過頭。」

「放心。」我一笑,轉頭對Toby說:「拜拜了。」

「嗯。」

對方淺淺一笑,與詩聖一起離開。

道別兩人,我開鑰匙進了月光和狗。好久沒來了,裡頭還是一樣熱鬧,隔著磚牆也能聽見內部的喧嘩聲。打開後門望了一圈,見大姊他們不在「老位置」上,於是走到舞台後方,刷卡走進準備室甬道。

裡頭比較安靜,一樣是黑漆漆地。我走進準備室,迎面一陣煙霧瀰漫,一陣怪異菸味撲鼻而來,嗆得我連眼睛都睜不開。

「咳。」搓了搓鼻子,只見除了森怪之外大家都在,小嘟正在捲菸、狗弟對著桌上一個水煙瓶咕嚕咕嚕抽得開心;大姊躺在懶骨頭上,閉著眼睛,像是已經睡著了。

狗弟一笑,咬著水煙瓶的細長管子揮揮手。小嘟則舔了舔菸紙邊緣,熟練地捲好菸,遞給我說:

「正好來了。要不要來一管?」

「這啥?」

「大麻啊。」

「喔,多謝多謝,」我忙道:「不用了。」

「嘻。」他一笑,自顧自地點上火。

「凱子不嗑藥啦,別帶壞人家。」狗弟笑道,放下水煙瓶,看看牆上的鐘:「你還挺準時的。碰到阿楠了嗎?」

「有啊,還有一個女的。」

「嘿,他怎麼介紹?」

「之前就見過了,詩聖的朋友嘛。」

「哈,『朋友』?」狗弟一笑,張嘴吸了一口,瞧模樣好像不連續吸就會熄:「你聽他鬼扯,那是他的新馬子,也不知打哪兒找來的,扭起腰來又辣又騷,比上一個木頭人好多啦。」

「咦?」我一怔,忙問:「之前那個呢,吹啦?」

「沒有,你別去跟你學姊亂告狀。」大姊忽然睜開眼睛,笑道:「人家白天晚上各有一個,這叫接力賽,不然哪會搞得委靡不振的呢?」

「嘿,原來妳沒睡啊?」狗弟笑道。

「我在等凱,睡著了像話嗎?」她一笑,費了半天勁兒從懶骨頭上爬起來,拉著我說:「走,出去吹吹風,裡頭快悶死啦。」

我什麼話都來不及說,就被她一路「拉」到外頭。兩人走到甬道盡頭,推開防火門,只見外頭是樓梯間。爬樓梯上到一樓,從月光和狗所在的大樓玄關走了出去。

玄關很普通,跟一般小型辦公大樓沒有兩樣。除了電梯就是警衛桌,一個老頭坐在電視機前打瞌睡。來到外頭,大姊舒了口氣,伸伸懶腰說:

「咦,下雨啦?」

「是啊。」

「你有先睡一下嗎?」

「沒有,」我搖搖頭:「我跟朋友出去吃飯,回家洗個澡,過來就這時候了。」

「早上不是還要上課?」

「在學校睡就好了。」

「唉,這可不行。」她搖了搖頭:「凱啊,狗弟說你們約好每週來兩次?」

「是啊。」

「這樣受得了嗎?」

「應該可以吧。」

「好吧,你確定就好。」她點點頭,嘆了口氣:「阿薇前天跟我聊到你,她很擔心你開始練習後會睡不好。記得,如果體力不行就不要勉強,學校功課重要,來這裡只是玩玩而已。」

「我知道。」

「聽說你最近很忙?」

「還好,都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馨馨說你都不理她。」

「哪有?」

「她想找你好幾天了,打你call機都沒回。」她指著我腰上的call機:「她去麥當勞找你,也撲了好幾次空。」

「我call機沒響啊。」

我拿起call機瞧了瞧,只見螢幕一片空白。伸手按了半天也不亮,於是說:

「大概沒電了。」

「嘿,call機也會沒電啊?」她一笑:「嘿嘿,爛藉口。聽說你最近豔遇不少,是不是怕阿薇知道,特別把call機關起來呢?走,我們去買電池。」

「才不是這樣。」

我皺起眉頭,兩人走出屋簷,她又說:

「阿薇禮拜六就回來了,下禮拜你找時間多陪陪她。她嘴上沒說,其實還是很希望你陪的。」

「好啊,」我點點頭:「不過問題在她,她說除非她爸爸沒事找她,不然沒辦法見面。」

「你不是見過她爸了嗎?」

「是啊。」

「還好吧?」

「呃,馬馬虎虎啦,」我聳聳肩:「她爸爸人很好,也很能聊,只是有點一廂情願。我只能對對對拚命點頭,也沒什麼話能跟他說。」

「哦?什麼叫做一廂情願?」

「他先入為主認定我是薇的男朋友,問了一堆奇怪的問題。」

「你本來就是她的男朋友,」大姊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什麼叫做奇怪的問題?」

「他問我想考什麼科系,又問了一堆我家的事,爸媽是幹什麼的,平常幾點睡,這種的。」

「還有呢?」

「一堆啊,」我愣了愣,不知道大姊問我這些話要幹什麼,決定把「丈夫是妻子的頭」那段隱下不說,答道:「他問我喜歡薇什麼地方,又問我愛看什麼書、有沒有做運動、為什麼不趁著暑假去爸爸工廠打工之類的,都是一些奇怪的問題。」

「你爸爸開工廠的啊?」

「是啊,一間電子公司。」

「生產什麼產品?」

「變壓器,說實在我也不知道那是啥玩意兒。」

「地方在哪?」

「瑞芳。」

「工業區?」

「是啊。」

「嗯,」她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咦?說得也對,暑假那麼長,你怎麼沒去你爸爸工廠見習一下?」

「他沒要我去啊。」

「你也沒提?」

「沒事幹嘛找自己麻煩?」

「嘿,小傢伙,過得真幸福。」她笑了起來:「早知道你家開工廠,我就叫馨馨去你那邊打工了,也不用成天聽王老闆囉囉嗦嗦。瑞芳離基隆又不遠,搞不好你爸爸看她可愛,真的收她當乾女兒也說不定。」

「好啊,」我笑道:「我去跟我爸說一聲,寒假就叫她去上班。」

「唉,算了算了,我隨便說說,你別當真。」她嘆了口氣,又問:「嗯,阿薇爸爸還問了你什麼?」

「就這些吧,雜七雜八的我也記不得。」我想了想:「怎麼啦,妳對他問什麼倒是很有興趣?」

「難得嘛,簡直就是選女婿。」她笑了起來:「凱啊,那些都是很嚴肅的問題,說穿了就是想多認識認識你。這不是選女婿是什麼?」

「嘿,這也太早了點吧?」

「一點也不早,阿薇一個人在台灣,他想多瞭解一下女兒找的對象有什麼稀奇?」

「瞭解了又怎樣?」

「那就可以確定是不是可以放心把女兒嫁給你啊。」

「喂,我才十六歲好不好?」我沒好氣地說:「薇跟我交往,跟她嫁給我是兩回事吧?就算她比較大好了,也不過才十八歲,都什麼年代了,哪有這麼早結婚的啊?」

「我又沒說她現在就要嫁給你,」大姊哈哈大笑:「再說啦,從她爸爸的角度來看,搞不好都是同一回事。」

「那也不用急啊,怕我跑了嗎?」

「就你最近的表現,嘿嘿,也不能算白擔心吧?」

「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她搖頭不言,又問:「那你覺得她爸爸怎樣?」

「人很好啊,一點也不像個國軍少將。」

「那是他對你特別,聽說這人很嚴肅的。」

「因為我是薇的『男朋友』嗎?」

「應該是。」

「照妳這麼說,他應該對我很有敵意才是啊。」

「嘿,這就是愛女兒了,」她頓了頓,忽然說:「又不是每個人都像我爸爸那樣。」

「這話怎講?」

「嗯,呃,沒什麼。」她一怔,聳聳肩道:「我是說,我爸爸對我們幾個很糟糕,阿薇她爸只有這麼個寶貝女兒,當然會比較寵一點。」

「好吧,那他都驗過『貨』了,薇有沒有告訴妳她爸爸對我的看法?」

「嗯,有。」

「她怎麼說?」

「她說你表現滿分,是個『完美的女婿』。」大姊一笑:「這個我相信。凱,你很會討老人家歡心,她老頭被你騙倒了一點也不意外。不錯不錯,之後就可以雙宿雙飛啦,可惜還要等個半年。」

「哼。」

「怎麼啦,你們有問題嗎?」

「喔,沒有沒有,」我忙道:「只是覺得……事情不會那麼順利。」

「哦?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單純這麼覺得而已。」我想了想:「這麼說吧,這陣子我想了很多。小箏的事妳也知道,我覺得事情還沒完,總有一天我會有報應的,頂多只是還沒發生而已。」

「咦?」她一怔,停了腳步:「凱,你說什麼?」

「小箏啊,我害她懷孕,妳又不是不知道。」

「我當然知道,」她點點頭:「我問的是,什麼叫做報應?」

「我害死了一個小生命,」我嘆了口氣:「連帶也害苦了小箏。要是她恨我還好一點,都弄成那樣了,她竟然一點也不怪我,甚至還瞞著我怕我難過。這件事很傷陰德,總有一天會有報應的。」

「唉呀,沒那麼嚴重啦。」她皺起眉頭:「凱,這個想法你跟誰提過?」

「沒有,妳是第一個。」

「為什麼特別跟我講?」

「我不知道,正好聊到吧。」

「嗯,那我還真高興,起碼你覺得我是個可以說心裡話的人。」她點點頭,拍了拍我的肩膀:「凱,放心吧,不會這樣的。」

「謝謝妳。」

「我是說真的,」她看著我,眼神裡滿是鼓勵:「這件事是意外,你只是忘了戴套子而已,小美女事前也知道,又不是她要你戴你不肯。凱,人的作為不能只看結果,只要不是顧著自己享受不管人家死活,那麼就算一時失足,也不至於嚴重到有什麼報應的。」

「問題是,那也是一個生命啊。」

「沒錯,不過那也只是一個胚胎罷了。」她搖頭:「你事前不知道,打胎也不是你決定的。小美女之所以要瞞著你,其實也是擔心你堅持要生下來,結果賠上自己的人生。不是嗎?」

「那就更糟了,」我說:「照妳這麼說,那小箏豈不是反而要遭到報應了嗎?那還不如報應在我身上算了。」

「光是這個念頭,就沒有人會遭到報應了。」她溫然一笑:「凱啊,你是個好人,錯就錯了,以後小心點就好,沒有這麼嚴重的。」

「唉,」我點點頭:「希望妳是對的。」

大姊看了我半晌,微微一笑,知道我不願再談,轉身邁起步伐。

兩人走到附近一間全家便利商店買了電池,站在門口換好,她接過舊電池放入口袋,又對我說:

「凱啊,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

「剛剛講到你讓小美女懷孕,」她慢慢地說,看起來十分謹慎:「你跟阿薇聊過這件事嗎?」

「我們沒有聊太多。」

「為什麼?」

「沒什麼可聊的啊。」

「你覺得對阿薇很難交代,是不是?」

「嗯。」

「所以暫時很難面對她,對不對?」

「有一點。」

「其實她都明白,」大姊溫和地說:「但是,她也完全沒有介意。」

「我知道她沒有介意。」

「哦?」大姊愣了愣:「你都知道,但還是沒有辦法面對她?」

「嗯。」

「卻可以面對小美女?」

「這也是沒辦法的,我害了她,彌補都來不及,躲她像話嗎?」

「這也是。」她想了想:「可憐啊,這麼一來,反而你跟兩個人都沒辦法說話了。」

「我活該,沒什麼可憐的。」

「凱,不要苛責自己,」她搖了搖頭:「她們都還愛著你,你知道嗎?」

「嗯。」

「既然這樣,你就該好好接受人家的愛,不該躲起來自怨自艾。」大姊望著我:「這陣子我們不常見面,每次見面我都覺得你的狀況很糟。凱,罪惡感是一件事,逃避不能解決問題,你要趕快走出來,不要一直陷在裡頭。」

「我沒怎樣啊。」

「你哪沒有,還不承認?」她微笑著說:「這話你騙別人去,少跟大姊來這套。沒錯,你藏得很好,每天忙個沒完,聽說還有一大堆豔遇,其實這都只是你逃避現實的辦法,別以為這樣就沒事了。」

「我才沒有逃避什麼呢。」

「好吧,不承認算了。」她聳聳肩:「不過還是聽我一句話,這事兒沒什麼大不了的。你頂多是跌了一跤,並不是犯了什麼罪。」

「妳說得容易。」

「我當然說得容易,」她歎道:「我打過四次胎,都像你這麼想,我早就下十八層地獄啦。你看這個。」

她伸出左手,只見她的左腕上橫七豎八地劃著幾道疤痕。我一怔,只聽她說:

「這裡一共五道刀疤,都是我想自殺弄出來的。再看這裡。」

說著又撥起長髮,讓我看到了右邊頸子上的另一道疤。

「凱,」她放下頭髮,輕輕地說:「這些都是我自殺留下來的。跟你說吧,墮個胎沒什麼了不起的,我都墮胎墮到不能生育了。以前我也覺得總有一天會下地獄,其實當時就算活著也跟地獄差不多,所以沒事就鬧自殺,結果一次也死不了。」她停了半晌,又說:

「照你的邏輯,我的『報應』應該不少,但為什麼偏偏死不了呢?我最後一次墮胎是兩年多前的事,當時醫生勸我乾脆生下來算了,否則大概以後也不能懷孕了。結果呢,我一拿掉小孩馬上認識了阿薇,從此整個人生就變了,之後的日子越來越有意義。人生就是這樣,有失就有得,禍福都是輪流發生的。」她頓了頓,放輕語氣:

「凱,你是個幸福的孩子,幸福久了難免會遇到一點挫折,不過這也是轉變的開始。學到教訓最重要,其他什麼報應不報應的都只是迷信。」

「那小箏呢,她受害最深,得到什麼好結果了嗎?」

「那要看她怎麼修練,」大姊說:「不過依我看,這件事之後她變了很多,而且都是正面的。」

「哦?」

「說也奇怪,她變了很多,跟墮胎之前很不一樣。」大姊想了想:「我也說不上來,不過呢,暑假見面的時候她很悶,這幾個禮拜下來,我卻覺得她還蠻開心的。」

「妳常跟她見面嗎?」

「是啊,馨馨交代的,要我沒事就找她聊聊。」她點點頭:「其實我們也沒見過幾次,多半只有打打電話。凱,我覺得她給我一種已經從陰影裡走出來了的感覺,好像以前很想不開,這麼一搞,反而想開了。」

「想開了什麼?」

「我不知道,或許你還比較瞭解也說不定。」

「她說了什麼讓妳有這種感覺?」

「嗯,都是一些小事。」大姊停了半晌,又說:「拿墮胎這件事來講好了,她說這是第二次,第一次的時候她覺得很想死,但是這次墮胎,她反而覺得自己看到了一些以往看不到的東西。」

「什麼東西?」

「她說,以前她覺得懷孕是愛情的結晶,經過兩次墮胎,她忽然發現其實懷孕跟愛情是兩回事。」

「呃。」

「別急,聽完。」大姊忙道:「她的意思是說,以前她覺得懷孕是為了愛人而懷孕的,是一種為對方奉獻的方式。可是,經過這幾次經驗,她卻發現不該把生小孩這件事跟愛情扯在一起,生小孩的意義是為了小孩本身,不是為了愛情,跟愛情一點關係也沒有。反過來說,如過真的愛一個人,那也只能用自己去讓對方快樂,而不是拿小孩當工具。」

我呆了呆,只聽她又說:

「凱,她只是一個十七歲的女生而已,這種觀念已經很了不起了。大部分女孩子都有這種迷思,把自己當成一塊田,『種』一個小孩出來取悅老公。其實這是很笨的,把自己當成什麼了?」

「所以妳是說,小箏覺得她是這樣?」

「不不不,跟懷孕無關,畢竟你們是不小心的。」她搖搖頭:「她指的是她的身體。凱,或許你沒發覺,她一直把自己的美貌當成某種取悅你的工具,而你只是享受著她,卻沒有體會到她的用心。」

「呃,這話太難聽了吧?」

「怎麼會呢,你應該覺得很感動才對。」她緩緩地說:「但這是不對的。性愛是一種溝通方式,她卻拿來作為維繫你們感情的手段,難怪你會這麼不珍惜她,想想也很正常。」

「大姊,妳這麼說太不公平了。」我心裡很不舒服:「我從來沒有用這種角度看待她,我跟她……那個的時候都是很嚴肅的,才沒有把她當成工具呢。」

「你沒有,我當然知道。」她解釋道:「是她主動這麼做的。這也是她覺得後悔的地方,不過今天她也瞭解了。」

「瞭解什麼?」

「瞭解到身體不是工具,也瞭解到愛一個人,其實只要好好愛著就可以了,不用犧牲這麼多。」

「她覺得『犧牲』了嗎?」

「她沒有,是我覺得。」大姊改了個語氣:「嗯,或者說不是犧牲,是把自己『奉獻』給你。其實啊,這都是一樣的意思,她認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其實根本不必這麼想,兩個人在一起就在一起,沒有誰為誰的問題。」

「我聽不懂妳的意思。」

「那我換個方法說,」她嘆了口氣:「她愛你,所以覺得該為你做點什麼,不斷找方法讓你開心,從社團到她自己的身體,反正都在為你付出。然而,今天她才明白,其實只要好好愛你,把自己的愛表達出來就好了,沒有什麼事情是一定要為你做的,你也不需要她做出什麼犧牲。」

「嗯。」我點點頭:「如果她覺得這是犧牲。」

「把自己當成某種禮物送出去,無論從什麼角度來看都是犧牲。」大姊嚴肅地說:「兩個人在一起是互相陪伴,或許做出來的事情沒什麼差別,心態上卻不能有這種想法。做愛就做愛,做愛很開心,不是為了『對方想做愛』。這樣你懂了嗎?」

「大概懂了。」

「懂了就好,其實這也只是角度上的不同。」大姊點點頭:「小美女想通了,以前她在談戀愛這件事情上非常鑽牛角尖,今天她看起來蠻好的,以後應該就會比較健康一點了吧。」

「我覺得從分手開始,她就很不一樣了。」

「那就是啦,不用自責。」大姊溫然一笑:「一場戀愛之後,大家都長大了點,這也是個好結果呢。」

「唉,所以我根本就是妳說的那個『陰影』。」

我嘆了口氣,大姊一笑,搖搖頭沒多說,兩人走回月光和狗。

回到準備室時剛過兩點,森怪到了,大姊跟眾人哈啦幾句,把我交給狗弟,窩回懶骨頭上點起菸。

狗弟拎著兩把吉他,帶我到隔壁小房間坐下。我拿出「秘笈」與他討論一番。狗弟表示由於我什麼都不會,因此最快進入情況的方法就是先找一首歌來練,練完主奏練bass,練完bass練節奏,之後跟大家一起練,找機會上一次台,「那就什麼都會啦」。

我十分贊成他的建議,舞台表演就是這樣,有理沒理上台再說,很多本事在台下是練不成的。狗弟又說,「其實只是唱唱歌而已,吉他bass都不重要,幾個基本樂理講一講,剩下的都靠回家苦練」。當下拿出幾張紙,只見上頭密密麻麻地畫著手寫的譜,首頁頁首上寫著歌名:One By One。

「咦?這不是九三九表演的那首嗎?」

「是啊。」

「當天你們表演了嗎?」

「沒有啊,這是留給你的。」他搖頭:「阿誠那幾個會得多,隨便找一首別的就可以了。這首歌很偷懶,大部分伴奏都靠keyboard搞定。這也是當時我會選這首歌的理由,畢竟你才剛學,還是要找點簡單的。」

「真抱歉。」

「不會不會,你事情多,沒空也是應該的。」

他搖搖頭,拿起吉他,自彈自唱示範給我聽。

狗弟的聲音真不是蓋的,之前聽過他唱歌,聲音柔潤清亮,想不到今天唱起「One By One」卻沙啞低沉,把這首歌詮釋得既蒼涼又虛幻。一遍唱完,他要我抱起另一把吉他,幾個和弦教過一遍,隨即要我依照譜上的4/4拍刷和弦,自己負責主奏,又唱了一遍。

這裡有許多和弦我沒練過,彈起來七零八落地,狗弟卻完全不受影響,笑道「別不好意思」。就這樣練了七八遍,雖然說不上「熟」,不過我也在不知不覺中記下了整首歌的和弦。

記完和弦,他開始教我一些彈吉他的基本技巧。由於我參加過國中樂隊,樂理不用他教,因此重點都放在吉他本身。從最簡單的指法譜、如何分解和弦、跳弦止弦的不同撥法、悶音切音的創造、pick怎麼用、如何hammer on或pull off,怎麼「敲弦」、如何順利彈出glissand、封閉和弦的握法練習,一直到高低把位如何切換等等,也不管我聽得懂聽不懂,一古腦教了一個多小時。

狗弟一邊教,一邊拿「秘笈」出來示範,我這才看懂那些天書也似的東西到底在寫什麼。他又說,這些都只是「基礎中的基礎」,要我回家自己慢慢練,依照他在「秘笈」上寫的進度,沒事就練一下,這樣一來「就不用花熬夜的時間練基本功了」。

我努力記憶,他又再唱了一次。這次他要我不用彈,只要專心觀察他的指法。果不其然,教過一遍的確有差,這才逐漸地看出了一些門道。

狗弟沒有絲毫不耐煩,一遍又一遍彈著「One By One」,每次都要我留神不同的地方,也特別加強這些「重點」讓我學習。就這樣地,他彈一遍我們合作一遍,光是同一首歌,兩人就練了兩個多小時。

外頭樂聲不知不覺結束了,五點不到,四周靜了下來。狗弟放下吉他,兩人跑到外頭,只見整間店安安靜靜地,幾個大夜班工讀生正在清理場地。散亂的桌椅、微弱的燈光,垃圾一袋袋擺在門邊,殘餘的酒味混在尚未散去的人味裡,有種人去樓空的冷清淒涼。

我們去吧台上弄了點東西喝,回去時準備室裡已經熄燈,大姊他們通通不見了。

狗弟收好東西,帶我離開月光和狗。他的車停在外頭紅線上,兩人邊走邊聊,在剛起的晨光中過了馬路。掃街的阿伯辛勤工作,四周傳著鳥鳴,昨夜的雨,只剩下馬路上尚未蒸發的積水。

我坐進前座,他發動了車,對我說:

「凱子,累了嗎?」

「嗯,有一點。」

「禮拜二晚上不用勉強,有精神再過來。」

「知道了,習慣後應該還好。」

「真的不要勉強,還『習慣』哩。」他笑了起來:「其實你很好教,什麼東西一教就懂,之前學過樂理也省了很多事。搞音樂就是這樣,頂多只是每項樂器技巧不同,基本道理是共通的。反正就是Do到Ti,唱來唱去就是那幾個音。」

「你說得簡單。」

「道理本來就很簡單,只要不是音痴,其他全靠苦練。」他漫不在乎地說:「我當年也是練了好久,時間花下去自然就會。」

「嗯。」

「對了,下次來你先別跟大姊打屁,一到就先把正事搞定。」他忽然說:「大姊每次看到你都聊沒完的,你等練完再跟她扯,省得時間花太多,進度趕不上。」

「好。」我點點頭:「咦?還有進度的啊?」

「有啊有啊,」他一笑:「你第一次上台的日期已經定了,大姊還沒跟你說嗎?」

「她沒講,」我一怔:「哪天?」

「嗯,那讓她跟你講好了。」

狗弟想了想,微微一笑,推動排檔,駛進了破曉時分的台北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