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學姊的話 (上)

「保持一顆乾淨的心,才能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

十月二十五日。

今天是光復節,也是詩朗隊跟恭班打擂台的日子。一早就是個好天氣,深秋的晴空向遠方延伸。九點四十五分,抵達露天表演台時恭班已然到齊。詩朗隊坐在台下,恭班女生坐在台上。兩邊都穿著制服,看上去都有點緊張。

見我抵達,學弟們紛紛迎上來,露出「我們學長也來啦」的表情。我跟大家打過招呼,走到阿義身邊。只見他面無表情地說:

「凱子,人還沒到齊。我跟極光詩社張雅芬學姊聊了一下。恭班班長找你。」

「是,謝謝。」我微笑著說,毫不介意他的冷淡:「那一起過去吧?」

「嗯。」

他找了碩彥、黃肥與平平,加上徐名耀與齊雲鵬,包含總隊長、龍吟詩社正副社長與四個分部長等七人,走到舞台上。

孫諭琦負責迎接,身邊是久違的慧心學姊,另外還有極光詩社的張雅芬與黃姿華。

宜君坐在隊伍裡朝我揮手,儀蘋也到了,今天她還挺忙的,練完這邊還要趕去中正紀念堂。

兩方走到面前,我開口介紹彼此團隊,隨即笑道:

「慧心學姊,好久不見了。」

「唉,學弟,你還是這麼叫。」她笑著說:「今天真是別開生面,學妹們都很期待。你們來齊了嗎?」

「還沒,」我看看錶:「還有十分鐘,大家不會遲到的。慧心學姊?」

「嗯?」

「等一下我們還要修一修,能不能稍晚再比?」

「喔,好啊。」她點點頭,微笑著說:「怎麼啦,還會緊張嗎?」

「會啊。」

「呵呵,是學妹們才該緊張吧?」她一笑,對孫諭琦道:「諭琦妳瞧,我就說成功詩朗隊很嚴肅吧,即使學弟很有把握,也還是會緊張的呢。」

「那是他裝蒜啦。」孫諭琦笑道:「凱子,今天是你約的,結果臨場又要追加練習。好不好意思啊?」

「不好意思,」我也笑道:「妳們去年是冠軍嘛,總得讓著我們一點,這才公平啊。」

「你還真不會害羞,自己跑來偷看,又騙得我們不換詩,還敢裝可憐嗎?」

「不會啊,幹嘛害羞?」我哈哈大笑:「妳們用的是慧心學姊的詩,我們當然要再修一下,省得到時候輸在詩稿上可划不來。」

「少拍馬屁,」她笑道:「對了,詩稿佔多少啊?」

「妳說評審成績嗎?詩稿佔百分之三十。」

「嘿,這麼一說,如果我們這次又贏了,那學姊的功勞可不小。」

「這是真的,」我嘿嘿一笑:「不過呢,要是輸了,那可就是實力差太多,怪不得學姊了喔。」

「好啦好啦,」慧心學姊打斷我們:「你們兩個真愛鬥口,一見面就高來高去的,我可沒那麼大本事。來,學弟,你們先上還是我們先上?」

「這樣好了,給我們二十分鐘,之後妳們先上。如何?」

「不公平,」孫諭琦又說:「你們是專業團體,佔這麼多便宜,好不好意思啊?」

「這裡離北一女比較近,妳們有主場優勢,好意思說我們佔便宜。」我笑著說:「好吧好吧,那我們先,十點二十分準時上台,妳叫姊妹們站一邊去。」

「學姊,他叫妳站一邊去耶。」

孫諭琦笑道。慧心學姊噗哧一笑,問我說:

「那你們要到哪裡去練?」

「不用,在下面就可以了。」

「好啊,那你們練吧。」

「那我們也要去參觀。」孫諭琦又說。

「請。」

我一笑,帶著弟兄們回到觀眾席。

學弟來得差不多了,個個神色緊張,焦躁不安散坐在觀眾席上。孫諭琦開始跟恭班精神講話,我集合隊員,要眾人以我為中心湊成一圈。

「各位隊員,」我朗聲道:「剛剛我已經跟對方打過招呼了,等一下不用先比,我們要改處理方法。」

聞言眾人當場譁然。臨場改處理方法是詩朗隊大忌。我要大家稍安勿躁,微笑著說:

「各位別緊張,臨場改稿子是我的專長。我們有二十分鐘可以練,對成功詩朗隊來說綽綽有餘。社長點名。」

阿義起身點名。六十一個,缺高三全體,另外吉斌也沒來。

「吉斌沒來啊?」我一怔。

「他身體不舒服。」徐名耀說。

「唉,」我皺眉:「好吧,沒關係,他的由我來代唸,小沙學長的獨誦交給平平、小丁學長的交給阿義、小楊學長的交給碩彥、希特勒的交給烤雞魚,河馬的由黃肥負責。全體預備。」

隊員們起身,我伸手一揮,搖搖頭說:

「喂喂喂,別站起來。」

「喂,不站起來怎麼唸啊,大家的隊形呢?」碩彥問。

「這裡這麼空曠,小聲唸就行了。」我笑道:「保護喉嚨啊,弟兄們。」

大家都狐疑地望著我,我不管眾人想什麼,對黃肥說:

「你準備好就開始,不用學河馬那麼拚,隨便唸就好。」

「靠,凱子,你到底在搞什麼飛機?」

黃肥皺眉,卻不等我回答,閉上了眼睛。

全員瞬間安靜。六十一個人圍坐在五排位置上,散散亂亂地,連高低音都沒有分。黃肥帶著遲疑唸起第一句。隨即,在不意外的趕拍子中,詩朗隊亂七八糟唸完了整首詩。

恭班的都下來了,五十幾個綠衣黑裙圍著我們。隊員們頗受影響,唸得荒腔走板。我一笑,對大家說:

「辛苦了。總隊長在這裡有幾句話要說,請大家注意聽。烤雞魚學弟?」

「是!」于鳳鳴緊張地站了起來。

「你覺得剛剛的表演如何?」

「呃,」他囁嚅地望著大家:「學長不怎麼樣。」

「你斷句清楚一點。」我笑道,轉頭問:「小馬在哪?」

馬永鳴起立。我問道:

「我換個方式問,這次跟前幾天在學校的練習比起來,你比較滿意哪一次?」

「哪一次都不滿意。」

「看,人家高二學長果然標準比較高。」我笑道,招手讓兩人坐下,對眾人說:

「各位,小馬說得沒錯,這段時間以來我們從來沒有進入狀況,有人知道問題在哪裡嗎?」

大家都搖頭,我解釋道:

「問題在我,還有詩稿。我不喜歡『念李白』,所以一直沒有認真針對本屆隊員特色做修正,大家人劍不合,當然練得遍體鱗傷。」說著拿起書包,從書包裡抽出一疊印好的詩稿發下去:

「昨天晚上我檢討過一遍,這裡是新的詩稿,原則上只有刪東西沒有加句子,處理方法都在上面,請大家看看。」

眾人愕然傳遞「新」的詩稿。我又說:

「請注意,待會兒我獨誦一遍給大家聽,請各位邊看詩稿邊聽我唸,不要在下頭『小跟句』。這點很重要,各位一定不要默唸,只要專心聽我唸就好了。聽的時候有兩個重點:第一,注意速度,因為我刪了句子,因此整體速度必須平均放慢,不然就會因為時間不足而扣分。阿義?」

「嗯?」

「你帶鈴了嗎?」

「有。」

「拿出來,你來計時,每半分鐘打一響,讓大家知道速度,不要忘了自己的獨誦句跟代唸。」我又說:「各位請在聽到每次鈴聲時在詩稿上標註我唸到的地方,看看有沒有平均降速。現在講第二點,全員注意。」

此話一說,隊員們同時抬起頭來。我說:

「這首詩是在講對李白的遙想思念。問題是,就像詩句裡說的,『李白不見了』,我們唸了半天卻沒有李白,只有一堆李白的步履足跡。因此,如果想要投入感情,重點是『找到李白』。你們知道李白在哪嗎?」

「『失蹤』啦。」

黃肥接口,大家稍微笑了起來。「失蹤,是天才唯一的下場」是詩句之一,我對他點點頭,感謝他把氣氛弄得輕鬆一些,續道:

「沒錯,李白失蹤了,因此我們要把李白找出來。各位隊員,李白在哪裡呢?答案是近在眼前,唸著這首詩的我們自己,才是李白本人。」我解釋:「李白是詩仙,是千古一人,這首詩是在寫他,並不是在寫想念李白的後人。詩歌朗誦的目地是什麼?不就是要把詩裡的氣氛唸出來感動聽眾嗎?因此,『念』李白的人應該是聽眾,不是我們。」我頓了頓:

「我們通過技巧與處理,把句子唸出來,觀眾評審們就『念』起李白了。問題是,在此之餘,我們還要讓他們有一個李白可以『念』,這就要靠我們自己了。」

大家開始理解了,紛紛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又說:

「所以,我們不必感嘆李白失蹤,詩句自然會幫我們感嘆,我們要做的是假設、想像自己是李白。各位,痛飲狂歌的是我們,飛揚跋扈的也是我們。我們的靴子還在高力士手中,明天是我們自己的扁舟在破浪,是我們自己的亂髮在當空,黃河之水並非來自天上,是從我們的詩句中來的。換句話說,我們的感情投入,不該在『念』李白,而是在模擬被『念』的那個李白本人,讓台下聽的人去『念』,這樣懂不懂?」

「懂!」眾人齊聲道。

「在我的指導下,這首詩的唸法從第一天就錯了,」我嘆了口氣:「這是我的糊塗,在此跟大家道歉。我們才不用『念』什麼呢,我們就是李白,大塊假我以文章、舉杯消愁愁更愁、昭似青絲暮成雪、輕舟已過萬重山,這些都是我們的閱歷;白髮三千丈、對影成三人、浮雲遊子意、舉頭思故鄉,這些都是我們的情緒。各位李白們,時代在動盪,安祿山史思明造反了,漁陽鞞鼓動地來,潼關破、貴妃死、胡馬羌馬在你的故鄉踐踏,繁華的長安早已陷落,你我空負天才卻無力回天,只好在詩裡預言著自己的失蹤水遁,『樽中月影,或許才是你故鄉』。大家瞭解這樣的情緒嗎?」

「瞭解!」

「瞭解之後,這首詩就簡單了。」我繼續解釋:「我們是李白,有著狂放與鬱悶的情緒,浪跡江湖之後絕跡人間,這是貫穿在詩句裡的,最內在的情緒,這種情緒是看不見、聽不著的,我們無法表達,只能把自己放進這種情緒裡,想像自己是李白;千年之後有個詩人余光中寫了這首詩,他用詩句表達對李白的遙想與感嘆,這樣的懷念是包含在李白之外的第二層情緒,由於有漂亮的字句,有段落起伏,是故這也是最明顯的、最容易被觀眾察覺的情緒。」我頓了頓:

「然後,成功詩朗隊出現了,我們投入感情,用各種處理方法把詩唸出來,試圖完美地表現這首詩,讓原本靜態的字句變成了動態的聲音與動作。這是比賽,我們有我們的勝敗與榮辱,這是藏不住的、騙不了人的,是屬於我們自己的,也是最外層的情緒。然而,這樣的情緒也是我們感動人的力量,否則我們只要把技巧練好就好,為什麼又要搞關燈拉窗簾,又是準備好自動開始,而不是找個指揮來幫我們設定機器化步驟呢?」

大夥兒認真地聽,我下了結論:

「各位,三層不同的情緒,表現在一樣的唸法裡,我們最懂李白的情緒,通過我們的朗誦,李白自然浮現在聽眾的心裡,這麼一來他們就有李白可以『念』了,既不飄渺亦不虛無,淺顯易懂情緒才會強烈,這就是我們決勝的關鍵。怎麼做呢?非常簡單,只要大家覺得自己就是李白,模擬著李白的感覺就可以了。這種情緒掌控的能力,開南做不到,建中沒本事,」我望了望左近的北一女們:

「只有成功詩朗隊才有這種能耐。各位隊員,不,各位詩仙們,讓我先示範一遍,就這一遍,唸完馬上排練,我要大家一次練成,聽見了沒?」

「聽見了!」

「好。」

我一笑,只見阿義已然拿出計時鈴,當下不再猶豫,把這首「新念李白」當眾唸了出來。

十點十五分。

陽光澄澈,藍天高遠,我在呼呼風響中唸完了「念李白」。北一女們拍起手,詩朗隊隊員們卻張大了口,默不作聲地望著我。

我知道大家懂了,也像昨夜的我一般震驚錯愕。只剩兩個禮拜就要比賽了,卻發現自己從頭到尾唸的角度都是錯的,怎能教人不震驚,不錯愕呢?

沒過多久,眾人紛紛拿起詩稿。

一句句小聲默唸,偶爾交頭接耳一番,隨即又回到詩稿當中。

半晌之後,彷彿心靈相通,一個接一個地,全員都站了起來。

無須指示,眾人紛紛站進分部,高矮前後,左一右二,隊形瞬間完成。

我也站到隊伍當中,第一次地,「回」到了詩朗隊裡。

耳邊是風聲,風裡傳來彼此的屏息聲。黃肥的帶段詩開始,隨即是我代唸小楊學長的報題,以及阿義負責報的校名。

在此之後,則是一段從未練過的,脫胎換骨的,充滿感情與力量的,今年以來最好的「念李白」。

結束之後大家都瘋了,難以置信的一次搞定,無法發抒的強烈餘韻,期間偶有小誤,卻完全不影響整首詩的情緒。我們依約上了台,在露天表演台的回音牆中來了一次更厲害的表演。這次的表演更精采,大夥兒毫不保留,讓舞台邊緣的北一女恭班同學,一個個都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情。

詩朗隊回來了,我感動地想,六七晚會之後,唯有今天,我終於再度有了『海祭』的感覺。一個技巧精緻、感情融合,無分彼此的,屬於成功人的詩朗隊,在此刻的露天表演台上重生。

沒錯,我跟恭班「對戰」過,不過我一個人可不能代表詩朗隊,天下只有詩朗隊可以替自己發言。此刻,破繭而出的詩朗隊,已經不再是過去一個多月的菜鳥團體,面對打出人海戰術,人數倍於我們的宿敵,只要我們六十七個人,就可以輕鬆取勝,不再自我懷疑了。

下台之後,恭班全體一致給了我們熱情的掌聲。隊員們倒是謙虛起來了,一個個默不作聲,跟之前的飛揚跋扈有著天淵之別。在這種時候,我不禁想,我們心裡是容不下別的情緒的。當下也不多說,帶大家回到觀眾席,招呼隊員坐下。

慧心學姊一笑,跟孫諭琦俯耳講了幾句話,讓恭班上台。

詩朗隊們坐直身子,期待著對方的表演。只見恭班把隊伍分成幾個「小部團誦」,一邊唸句子,一邊走上舞台。

去年的北一女的上台方式是「一哄而上」,今年倒是比較規矩。幾個分部在台上站定,一樣是報題報校名。孫諭琦站在台下指揮,只見她雙手一招,忽然間,全體一起開始朗誦。

有指揮才能用團誦開頭,這是不變的定律,否則大家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總會唸得參差不齊。然而,讓我們吃驚的是,她們竟然可以一直維持著全體團誦,既沒有分部也沒有獨誦,就這麼唸完了第一段。

詩朗隊裡叫起了好。這種團誦太難了,一句接一句由所有人快速唸出,既不放砲又不模糊,想必先前下過一番苦功。第二段開始,四個「小部團誦」穿插在全體團誦裡,起起伏伏地,一路唸到第四段。

跟之前看到的不同,我心想。

「小部團誦」繼續,速度越來越快了,左右各分四部,先是右邊一部朗誦,再來是左邊兩部一起朗誦,右邊三部跟上,最後是左邊全體完成段落。接下來是第六段,左右對調,也是一二三四輪番上陣。

第七段是高潮,兩邊團誦像是合唱團和音一般,分左右兩邊唸起不同的詩句。包含我在內的詩朗隊大開眼界,唸詩不是唱歌,兩段完全不同的詩句竟然可以同時唸出來,既不混淆又不雜亂,甚至內容都是和諧的、押韻的。這種設計還是第一次見到,詩朗隊聽了忍不住大聲拍起手。

最後一段了,回到全體團誦,卻有兩個小部與大家分開唸。厲害的是,小部無論句子、速度都跟其他團誦並無不同,卻通過控制音量,卻給人一種獨立在外,並非八部一起團誦的感覺。兩部聲音高,六部聲音低,唸著一樣的詩句,緩緩放慢速度,結束了這首重新詮釋的「落暮」。

十點四十分,在瘋狂的成功詩朗隊掌聲中,北一女恭班走下舞台。她們一句獨誦也沒有,所有高低起伏都來自團誦的各種組合。詩朗隊都是識貨的,這種團誦能力我們可比不上,當場毫不吝惜地給了她們最熱烈的掌聲,以及此起彼落的,真心誠意的叫好聲。

就這麼地,一場別開生面的賽前賽結束了,前後只花半個小時,兩邊卻都好好上了一課。我讓大家稍事休息,走到台前跟孫諭琦客套一番。在慧心學姊的提議下,讓兩邊舉辦了一場小小的聯誼。

很有趣的活動,一邊是高一高二混合的詩朗隊,另一邊是全由二恭組成的班隊,這種聯誼還真沒看過。我不擅長團康活動,把隊伍交給阿義,孫諭琦倒是十項全能很會玩。在兩人帶領下,兩支即將要在賽場鬥得你死我活的隊伍,竟然就在露天表演台上玩了起來。

總隊長權威大,詩朗隊不敢隨便開我玩笑,恭班的卻毫不客氣地整了我一番。學弟們哈哈大笑,我一邊高喊「回頭再修理你們」,一邊在慧心學姊的保護下逃了出去。兩人來到新公園水池邊,找了張椅子坐下。

好久沒有見到慧心學姊了,她還是那麼從容又溫和,笑咪咪地與我聊了許久。她說過來之前恭班壓力很大,一來成功詩朗隊成名已久,二來上次「踢館」踢得大家印象深刻。我連忙謙虛一番,表示恭班團誦讓人歎服,「這種本事,成功詩朗隊是做不到的」。

「做不到,是因為成功詩朗隊不肯用指揮。」她笑著說:「你們太講究所謂的傳統了,本來以為換你當總隊長會有點突破的,想不到還是這麼堅持。」

「沒辦法,傳承是我的責任之一。」

「或許吧,打破成規的確很難。」她點點頭:「不講這個了。學弟,你這陣子過得好嗎?」

「嗯,好啊。」

「我覺得你有點變了呢。」

「哦,哪裡?」

「長大了些。」她想了想:「嗯,剛剛聽你對詩朗隊講話,感覺真的跟以前不大一樣。」

「不大一樣是好還是不好?」

「改變總是好的,」她微笑著說:「雖然跌跌撞撞,不過人總是要改變的,不改變就會死亡,誰能永遠保持昨天的樣子呢?你越來越成熟了,才一個多月而已,比起九三九的時候又穩重了些。」

「或許因為我是總隊長吧,好歹要有個樣子。」

「我指的不是這個。」她搖頭:「跟你的身分無關,我說的是你給我的感覺。去年也是在這裡,我們一起研究如何唸詩。才不到一年呢,當時的小學弟已經不見了。」

「那今天的我又是怎樣呢?」

「嗯,」她想了想,笑道:「大概就像你跟詩朗隊說的一樣吧,變成李白了。」

「這是什麼意思啊?」

「一個有名的人,大家都在『念』你。」她笑了起來:「沒錯,你真的很有名,走到哪裡都聽得到你的事蹟。不過呢,我想問問你這個『李白』,當你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又都在想些什麼呢?」

「呃,我不懂妳的問題。」

「我是說,你忙來忙去,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大忙人。從別人看來或許很熱鬧,但是真正的你,或者說私下的你,卻又在想些什麼呢?」

「我沒想什麼啊。」

「是沒有想,還是不願想呢?」她忽然說:「你要大家模擬李白,其實我們誰也不知道李白在想什麼。你們那首詩是余光中寫的,就算一樣是詩人吧,作者也只能從李白的事蹟裡猜想他的心情,所以寫來寫去只能寫一些黃河之水天上來,或者是高力士之類的典故。搞不好我們都誤會李白了也說不定。」

「這話怎麼講?」

「都說李白懷才不遇,也有人說他狂傲不羈,說不定他根本只是一個超級大懶鬼,覺得跟權貴相處很麻煩,喜歡一個人躲起來喝酒做樂而已。」

「嗯,搞不好。」我也點點頭:「問題是,就算妳說得對好了,這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這只是個舉例,我想說的是,別人眼中的你,或者被別人所詮釋的你,跟真正的你應該是不一樣的。」

「這是當然的啊。」

「所以嘍,既然『李白』在這裡,為什麼不直接問他就好了呢?」學姊笑了起來:「怎樣,詩仙學弟,你過得開心嗎?」

「呃。」

我一怔,原來說了半天她還在問這個問題。想了半晌,搖搖頭說:

「嗯,不怎麼開心。」

「總算承認了,」她一笑:「為什麼不開心?」

「沒什麼好開心的啊。」

「即使又交了一個女朋友?」

「咦?」我吃了一驚:「沒有啊,妳聽誰說的?」

「方儀蘋學妹。」

「喔,那是她誤會了啦。」我連忙解釋:「我跟小渝……嗯,梁文渝,只是比較要好的朋友而已。她有男……嗯,雖然剛剛分手了……不過我跟她也沒有在一起,妳別聽儀蘋亂說。」

「呵呵,結結巴巴,幹嘛不好意思?」她笑了起來:「你們是什麼關係不重要,我問的是為什麼不開心。不是都有人陪伴了嗎?」

「呃,唉。」

「為什麼不開心嘛?」

「說真的,我不知道。」

「那我這樣問,」她點點頭:「你是不是在找什麼東西,卻找不到?」

「找東西?」

「是啊,找什麼人,追尋什麼目標,這種的。」她點點頭:「你想想看,你把自己搞得這麼忙,如果忙得開心也無所謂;但是你卻不開心,代表這些事情都不是你要的。既然不要幹嘛做?證明這些只是你拿來轉移注意力的辦法而已。學弟,我覺得你一直汲汲營營地,似乎在找什麼,卻又一直找不到。是這樣嗎?」

「嗯,就算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

「那就談不下去了。」她點點頭,笑道:「當然,這是個蠻大的課題,我們這輩子都在找一些東西,有些人找到了,也有人根本連想都沒有想過要去找什麼,就這麼糊糊塗塗過了一輩子。你慢慢想好了,想出來後跟我說一聲,搞不好很有趣也說不定。」

「學姊?」

「嗯?」

「妳為什麼要跟我說這番話啊?」

「喔,沒有啊,只是碰巧想到。」她搖頭:「學弟,你喜歡把每件事賦予一些特定的意義,其實這是不必要的。餓了就吃,有話就說,這才是自由,保持一顆乾淨的心,才能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你同意嗎?」

「嗯。」

「所以啦,別愁眉不展的。」她微笑著說:「這幾次看到你,我總覺得你不是很開心。難得今天有空聊幾句,學姊希望你過得好好的,別把一堆事情放在心裡。」

「我還好啦。」

「還好,就是不好。」

「呃。」我一呆,這話昨天才跟吉斌說過,想不到又從她口裡聽了回來,看樣子真是談人容易論自己難:「嗯,我會想想。那學姊妳自己呢,過得好嗎?」

「就高三嘛,也沒什麼好不好的。」她搖搖頭:「讀書花了很多時間,偶爾寫寫詩,此外就是下來幫幫學妹。算是很無聊吧。」

「高三壓力大嗎?」

「有一點,但是過得去。」

「心情好嗎?」

「心情嘛,是很平靜啦,」她一笑:「也就寫不成什麼詩了。」

「沒有平靜的詩可以寫嗎?」

「我覺得平靜的時候很舒服,連寫詩都懶了。」

「乾脆寫一首『平靜』如何?」

「好啊,」她開心地說:「我去寫,不過這個題目我寫過了,這次不知道會不會江郎才盡。」

「妳不會的,寫好記得給我瞧。」

「喔,對了,你有看我的詩嗎?」

「都看完了。」

「有沒有自己也寫一點?」

「沒耶。」

「呵呵,那你也可以寫寫啊。」她笑道:「那本簿子還有好多空白頁,你也寫幾首來玩玩嘛。哪天你出名了,搞不好我可以沾沾你的光,被人說『呀,這是董子凱跟施慧心第一次合作的詩集呢』。」

「哈,真有那天,一定是我沾妳的光啦。」我笑了起來:「沒問題,我有靈感就寫。不過話先講在前頭,寫好寫壞妳可不能笑我。」

「哪會啊?」她笑得彷若鮮花綻放:「只要是真心誠意的詩,都是好詩。」

「嗯。」我點點頭,忽然想起小丁:「對了,學長也有寫嗎?」

「哪個學長?」

「小丁學長啊。」

「喔,你說他啊,」慧心學姊一怔:「之前他會寫,不過他寫詩都是為了『工作』。詩社的習作啊,投稿校刊什麼的,自己寫好玩的詩就不多了。」

「妳跟他還是常常見面吧?」

「嗯,這段時間不常見面。他高三了,之前成績又爛,不用功點可不行。」

「呃,妳跟他還在一起吧?」

「是啊。」她看了我一眼:「怎麼啦?」

「沒什麼。」

「學弟,」她轉過身來,看著我的雙眼:「你想問我什麼,是不是?」

「嗯。」

「想問就問啊。」

「其實也沒什麼啦。」

「問嘛。」

「呃,好吧,」我有點緊張,小心翼翼地說:「我的確有個問題一直想問妳。不過其實那也不重要,再說我也沒有什麼用意,只是……」

「直接問沒關係。」

「唉,好。」我點點頭:「去年比賽,妳用的詩叫做『青鳥』。妳說過那是寫給自己的詩,對不對?」

「應該說,是對自己的描述。」她微微一笑,似乎已經知道我要問什麼了。

「比賽的時候妳加了幾句在裡頭,」我又問:「為什麼?」

「咦?你不瞭解嗎?」她一笑,捏了捏我的臉:「當然是寫給你的嘛,我以為你早就懂了。」

「呃,果然。」

「還有問題嗎?」

「有。」

「那你問。」

「我想知道,妳為什麼要寫那一段?」

「當然是送給你的嘍,」她笑了起來:「這要怎麼說呢,我寫的很簡單,應該一看就明白了吧。你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一個人再怎麼認真都很寂寞,說起來越認真就越寂寞。可是如果有兩個人,那無論再怎麼清純,就會突然浪漫起來了。」

我不說話,怔怔望著她。她又說:

「我們都是獨誦代表,『獨』誦比賽呢,你不覺得一個人準備比賽很寂寞嗎?」她說:「你是獨誦代表,我也是獨誦代表,之前素昧平生,你卻跑來找我,這麼一來兩個寂寞的人就不再寂寞了。我們在夕陽中唸詩、聊詩,交換各式各樣的心得,坦開心胸與對方交流讓自己感動的情緒。這是個很清純卻又很私密的活動,你不覺得很浪漫嗎?」

「是啊。」

「你跟我不熟,算起來甚至是敵人,卻一起面對風雨,這是屬於我們的共同經驗,所以很浪漫,非常值得紀念。」她柔聲說:「所以我才加了那幾句在前面,算是送給你,紀念這個屬於我們的回憶。雖然那幾句詩跟原本的內容不大相關,甚至有點硬套的味道,不過本來『青鳥』就是在寫我自己的生活,那次比賽也是生活的一部分,真要缺了這幾句,反而才是少了什麼,才是有缺憾的。」

「那最後一句呢?」

「最後一句怎樣?」

「『就在此刻,開始飛行』,又是什麼意思?」

「喔,這句是說,既然認識了你,那就開始了另一段新的關係。」

「那是什麼關係?」

「我也不知道呀,」她笑了起來:「好玩之處就在這裡。人跟人的關係是會演變的,一起唸詩是個開始,之後會走到哪裡就難說了。就像飛機起飛,到底會飛到哪裡去,就看緣份怎麼引導我們嘍。」

「那麼,之後的『緣份』又將如何呢?」

「呵呵,小學弟,急著知道又有什麼好處呢?」她笑道:「這是一段長途飛行,你認為已經飛很遠了嗎?其實沒有。人生那麼長,還有好多好多有趣的事等著我們去發掘,不必急著下結論,也不必賦予特定的意義。這樣你懂嗎?」

「懂。」

「那就是了,高中畢業並不是人生的終結,反而是獨立人生的開始。」她笑著說:「你好好過生活,我們一直都會是好朋友的。不管人生把我們帶到哪一條路上去,你我之間的緣份不會因為畢業、年齡或者性別差距有所改變,你盡管放心好了。」

「真的是這樣嗎?」

「是啊,」她微笑著凝望著我:「要有信心。」

「好。」

「不過呢,你可不能一直叫我學姊。」她忽然說:「想想看,等我們都出社會了,沒事還叫學姊像什麼話?」

「好啦好啦,那等畢業再改口好了。」

「唉,真是的,學姊這個詞有什麼好的嘛?」

她一笑,一副「真是搞不過你」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來。

兩人回到露天表演台。恭班下午不練習,慧心學姊也趕著去補習。我跟恭班諸人客氣一番,回詩朗隊公布集合時間,下令解散休息。

方儀蘋跟幾個樂儀隊同學要去吃飯,本來約我一起去,我想想還是拒絕了。獨自離開新公園,天氣熱沒胃口,決定躲進金橋喝咖啡,順便想想「新世代相聲創作記」的後續段子內容。

金橋依舊空空蕩蕩的,我坐在熟悉的位置上,正準備寫段子,忽然看到櫃檯前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小箏。

瞬間興奮了起來,見她正在二樓櫃檯買單,連忙快步上前,攔住櫃檯小姐說:

「等等,我來請。」

小箏一愣,似乎沒想到我會突然出現在眼前,驚訝的表情維持了瞬間,隨即笑了起來。

「凱凱?」

好迷人的笑容啊,一樣是那麼內斂、高貴卻又直截了當的情感流露。我忙問:

「姊姊,妳怎麼過來了?」

「呃……」她臉一紅,定神道:「也沒啦,學校太熱了,我中午出來吹冷氣翻翻雜誌,過一會兒就要回去了。你怎麼穿制服啊?」

「今天詩朗隊有活動,跟妳們恭班學妹打擂台。」

我笑道,簡單說了說上午的事,拉她回到我的位置上。她安安靜靜聽完我的話,微笑道:

「哦,慧心也來啦?」

「是啊,我跟她還聊了一下呢。」

「她也真想得開,」小箏說:「學期都過一半了,她還有閑情逸致指導學妹詩歌朗誦。唉,我真羨慕她這種逍遙自在的個性呢。」

「那妳呢,書讀得如何?」

「不錯啊,穩穩的,比較有信心了。」她點點頭:「你們快考試了吧?」

「下禮拜。」

「讀書了沒?」

「喔,難得見面,就別問這個了吧?」

「你喔,老毛病不改。」她輕嘆一聲,責備道:「凱凱,這陣子我讀書很專心,才發現只要時間夠多,其實聯考也不是那麼困難。你的成績本來就不大好了,不要只顧玩,偶爾也要讀讀書,好不好?」

「嗯,好。」

我心中暖暖地,一句「好不好」溫柔又親暱,就像當時一樣。

「今天倒是挺乖的。」她笑了起來,看看桌上的稿紙:「在寫段子啊?」

「嗯,這是劇本。給巧怡的,她合併戲劇社要打擂台。」

「嗯,我知道啊,『新世代相聲創作記』。」小箏點頭:「你的主意還蠻新鮮的,小雪說她等不及要看,原來你還沒寫好。」

「妳跟小雪還有聯絡喔?」

「有啊,其實都在同一間學校裡,不是高三了就被關禁閉啦。」她微笑著說:「我跟她常常見面。斌斌馨馨也是,幾個學妹沒事就會來關心我一下,送點小點心,買個小盆景之類的,都很貼心。」

「那是妳當年把大家帶得好。」

「不敢當。」

她說,隨即住了口,淺淺地望著我,微笑著。

我一時找不到話說,也不想多說什麼,時至今日能跟她面對面坐在這裡,望著她那美艷又溫和的熟悉面龐,其實說什麼都是多餘的。

兩人凝望著對方,直到咖啡送來時才不得不打破寂靜。小箏對李姊一笑,拿起糖來剛要攪拌,我阻止了她。

「姊姊,維也納不是這樣喝的。」

我說,教了她如何「正確」喝維也納的辦法。她笑咪咪地聽我講,輕巧地喝了一口咖啡,抿抿嘴,嫣紅的唇邊沾著一點濃醇的奶油。

好想幫她拭去啊,我不禁想。

她舔舔下唇,微笑著說:

「凱凱,你真的都沒變耶。」

「哦?」我一怔,想起剛才慧心學姊說的話:「一點都沒變嗎?」

「嗯,起碼就我看來是這樣。」她點點頭,輕輕地說:「跟以前一樣愛講話,愛現愛現的很可愛,一點都沒變。」

「呃,」我臉一紅:「這話可別給詩朗隊或說唱藝術社的學弟聽到了,否則啊,我的學長形象就完啦。」

「你當學長一定對學弟蠻兇的。」她笑道:「對了,上次見到向瑞陵的弟弟,叫做向瑞彬對不對?他還好嗎?」

「好啊,怎麼問起他了?」

「怕你像之前那樣兇學弟啊。」

「才不會呢,」我忙道:「他表現很好,公演上妳也看到了。這學期說唱藝術社發展得很興旺,他跟一位姓黑的學弟算是社團台柱,搭配起來有我跟小光的味道。」

「那你一定特別關照他們了,是不是?」

「其實不會,」我搖搖頭:「其他還有很多不錯的學弟,我把高一社員分成捧逗兩組,每練一個段子就大風吹一遍,不讓他們形成小光跟我這樣的固定搭檔。下學期捧逗互換,搭檔方面也不跟這學期配合過的同學重複。這麼一來大家都有默契,也不會產生小圈圈。」

「嗯,聽起來不錯。」

「當然啦,向瑞彬跟黑若澤的確搭配得很好,我們的『代理人戰爭』,就是靠他們兩個出任種子部隊的。」

「哦?你還沒放棄這件事啊?」

「放棄?」我一怔:「當然沒啊,才剛開始呢。我們已經跟聖心民俗技藝社連絡上了,學弟負責陪對方練段子,等於是把說唱藝術社的訓練轉移給對方。這麼一來,他們派出的代表就有接近學弟的實力,才有機會贏過基隆女中。」

「嘿,計畫不小。」

「而且省事,」我接口:「如果要我或小光阿丹去訓練她們,等於是一件事辦兩遍,比較浪費時間。不是都說最確實的學習就是講課嗎?教得了人家,自己的功夫底子才會硬。」

「就跟你當時教學妹那樣,是不是?」

「嗯,我希望他們比我更嚴格。」

「對方也是高一學妹嗎?」

「妳說聖心的啊,沒有,」我搖搖頭:「一個叫做倪詩涵的是學妹,另一個是她們社長,高二的白珛靈。」

「學姊能聽學弟的嗎?」

「如果學弟本事夠好。」

「呵呵,凱凱啊,我怎麼覺得有人在吹牛啊?」她笑咪咪地說:「嗯,學姊可沒那麼好講話,學弟本事夠好可以摸摸頭獎勵獎勵,真要學姊聽話呢,可還得有點別的本事。」

「哦,什麼本事?」我笑道,心中卻是一動。

「這就不能說了。」她微笑著搖搖頭:「你夠壞了,如果什麼都告訴了你,那豈不是要造反了嗎?」

「哼,姊姊最小氣了。」

「沒良心的凱凱,我對你還算是小氣嗎?」

「好吧好吧,那這樣,」我笑道,拿出皮夾,抽出裡頭新放進去的紅色紙鶴交給她:「姊姊說話不能不算話,來,跟我從實招來。」

小箏一愣,伸手接過紙鶴,怔怔瞧了半晌。

瞬間發現自己太輕浮了。正想亂以他語,就聽小箏歎道:

「唉,凱凱,就是這種本事。」

我呆了呆,只見她低下頭,珍而重之地把紙鶴收進皮夾,又抬起頭望著我。

迷迷離離的神情,水亮的眸子閃耀著來回不定的光澤。這是熟悉的、屬於小箏的眼神,洩漏著心思,透露著隱藏在冰冷的外表下的滾燙情緒。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面對小箏這樣的表情,從以前到現在都沒有任何抵抗力。只見她靜靜望著我,過了好久好久,這才低下頭去,緩緩地說:

「凱凱,我該回去了。」

「呃,姊姊……」

「我不能這樣,」她抬起頭,眼神堅決:「一直覺得可以面對你了,直到今天我才發現自己還是那麼沒出息。凱凱,你好好的,姊姊走了。見到你很高興,我們有空再見面,好不好?」

又問「好不好」了,我心中一緊,點了點頭。

「那就這樣,你不要送,謝謝你的咖啡。」

小箏說,轉身離開,快步走下樓梯。

回到露天表演台,我按下複雜的情緒,跟詩朗隊一路練到傍晚六點左右。經過早上的比賽,大家都非常投入,練起來進步神速,無論技巧、感情方面都達到極高水準。由於新修詩稿,一開始有點走走停停的,不過沒練幾遍大家就可以丟稿了。

解散後我跟齊雲鵬同路,他跟人約在大忠門見面,兩人在暮色中沿介壽路往中正紀念堂走。齊雲鵬是詩社學弟,參與活動十分積極,阿義說他是「可造之才」,讓他參與了不少本屆詩朗隊的後勤活動。

別聽名字厲害,其實人很小隻,瘦瘦矮矮地有種文弱書生感。聲音稍欠特色,卻練得很勤;有點過分鑽營,不過也任勞任怨,是個社團幹部的好人才。

他再度問起關於「總隊長下學期要接掌龍吟詩社」的事。我不願詩朗隊裡有太多政治,兜著圈子不跟他多說。就這麼來到大中至正門,見裡頭樂儀隊吹吹打打十分熱鬧,我停下腳步,對他說:

「學弟,學長給你一個建議。」

「學長請說。」

「高一別搞政治。」我說:「社團是社會的縮影,除了大家共同努力的目標,其實也有很多不好的、煩惱的一面。你才高一,連社團在幹什麼都還沒熟悉,不用急著參與這些學長的五四三。」

「呃。」

「很多事情要等機會,辦大事也需要足夠的情報跟人脈。」我又說:「這些都需要時間準備,不說別的,作為社團幹部,光跟訓導處打好關係就是頭等大事。你總會高二的,高一需要學習的事情很多,學長之間的高來高去總有一天會輪到你,屆時就算你不想管也跑不掉,所以今天不要急。知道嗎?」

「是……」他遲疑半晌:「謝謝學長,我知道了。」

「學弟,」我放鬆語氣:「高三要讀書,高二整年有忙不完的活動。作為小高一,眼前的快樂是有保存期限的。高一不用想太多,好好玩,好好把功課底子打好。急著參加學長之間的運作,只是徒然浪費大好時光而已。懂了沒?」

他點點頭,眼神卻是一片迷惘。

「沒關係,你會懂的,希望別太遲就是了。」我點點頭:「好,那就這樣,你去忙吧,明天見。」

「是,學長再見。」

他認真地說,在我的目送下離開。

我鬆了口氣,走到音樂廳階梯坐下。天黑了,晚風把白天的炙熱一掃而空。天上重雲深鎖,空氣濕濕地彷彿就要下雨。廣場樂隊鼓聲震天響,我卻覺得四下一片寂寥,飄著秋天應有的蕭索。

忽然發現自己好久沒有寫日記了,摸了摸書包,裡頭早已沒有去年天天帶在身上的硬殼日記簿。今天是光復節,去年此時正是第一次段考,段考後跟詩聖抽菸逛萬年,之後跑去南美喝咖啡。

又是社團課的開始,又是一屆詩朗隊。去年這時候我正忙著中新友誼之夜,也忙著「海祭」。忙啊忙地,忙掉了小玫;也是忙啊忙地,忙了一個渾渾噩噩的學期。

今天的我真的不一樣了,知道了好多事情,也失去了好多珍貴的事物。

慧心學姊說我變了,小箏說我沒變;不久以前,薇才說「讓我們一起努力」,而所謂的「努力」,也是為了經驗這個世界的悲歡離合,以便成長。

真的會成長嗎?我不禁想,還是會跟詩朗隊或聯課活動一樣,秋去春來又是一個新的循環?小玫來了又走了,薇也必須等到明年才會回來;小箏雖然留戀我,卻還是「你不要送」地轉頭而去。

然而,我卻坐在這裡。

望著漂亮又威武的樂儀隊,我坐在這裡等她們練習結束。我在等什麼呢?

當然,我在等小渝。

等到之後,又要幹什麼呢?

吃飯、聊天,送她回家。

唉,車子在新公園那邊呢,竟然忘了自己有騎車來。待會兒應該讓小渝跟大家一起回北一女,我去牽車後再去校門口接她才對。她練得很累,不該隨我跑來跑去。平常坐在後座都覺得她快睡著了,想想這種「榮譽」,還真要要犧牲很多才能換來。

小渝是北一女儀隊分隊長。

從別人眼中看來,我忽然想,如果跟她在一起,那可真是個令人眼紅的「榮譽」呢。

經過這段時間以來的相處,我必須說,我已經很喜歡她了。

她很喜歡我,她的姊妹們也都接受了我。我們根本已經表白了。就跟之前的演講社一樣,大家都在幫忙,都對我們抱持著善意與祝福。只要我主動踏出一步,這個既美麗又溫柔的高個子女生,就會是我的了。

可是,為什麼我踏不出那一步呢?

因為跟薇的約定嗎?

如果是這樣,那我為什麼又會坐在這裡呢?

反過來說,如果因為薇的關係不能踏出這一步,那跟她又為什麼要分開這八個月呢?

樂儀隊練完了。儀隊整隊離開,樂隊照例收拾場地。練了整個下午,廣場上兩百多個隊員依然精神抖擻,整隊離開的步伐整齊,收拾樂器的彼此呼喚,光憑風中傳來的各種聲音,就能判斷她們依然情緒亢奮,絲毫不感疲憊。四周雖然昏暗不明,即使我是個看熱鬧的外行人,也知道她們已經士氣大振,準備重回戰場一雪前恥。

又是一屆新人換舊人。在此秋冬之際,我也要跟著新人,換掉舊人嗎?

小渝走了回來,修長的身影穿著長靴,從大中至正快步走向音樂廳。小小的身影逐漸變大,只在瞬間,就來到了階梯上方。

她依然雙頰緋紅,制服也跟每天一樣,被汗水暈染著墨色的深綠。長靴上的金絲隨步履擺動,練了整天,上衣還是整整齊齊地紮在裙子裡。

她體貼地站低了一階,微微抬頭,笑咪咪地望著我。

我伸手接過她的書包,開了口。

「辛苦了。」

「不會。」她微笑著,拿出手帕擦了擦汗:「你等很久了嗎?」

「沒有,」我搖頭:「今天練得如何?」

「沒問題。」她笑道,伸手做出一個信心滿滿的手勢。

「那就好,禮拜五就比賽了吧?」

「是啊,後天下午。」

「我要上課沒辦法去喔。」

「嗯,我知道。」她搖搖頭:「沒關係,你好好上課。隊上會錄影,之後再拿給你看。」

「好,別忘了。」我說:「還有,我明天下午有社團課,之後詩朗隊還要加強集訓,所以不一定來得及在妳們練習結束後趕過來。」

「喔,你不用一定要來啊。」她笑著說:「明天我們也不會練得這麼晚。教練說回去多休息,搞不好還會早點放人,讓大家有時間檢查隊服、保養鞋子之類的,你就不要過來了。」

「好,那我就先約好不過來。」我點點頭:「一件事,請妳幫我個忙。」

「哦?好啊,你說。」

「一定要贏。」

「啊?」

「妳們一定要贏,拿冠軍回來。」

「嗯!」她精神一振,笑容滿面地說:「沒問題,我答應你!」

「答應了,就要做到。」

「我保證。」她信心滿滿地說:「凱子,這段時間以來多謝你一直陪著我。後天即使你不能去,其實你還是會陪著我的。」說著一指靴子,放輕語氣說:

「只要有你在這裡,我就一定會有最好的表現的,你放心。」

「嗯,我放心。」

我說,望著她的模樣,無聲地笑了起來。

於是,半個月過去了。

兩天後,北一女在本屆樂儀隊大賽中發揮實力,以些微之差險勝中山,奪回了過去視為理所當然的冠軍寶座。比賽當天是禮拜五,詩朗隊練完我馬上離開,原以為小渝會依約等在金橋的,孰料才出校門就見她跟儀蘋站在眼前。當時她不由分說地抱住我,興奮地通知著令人欣慰的消息。也不管門口都是進進出出的高三學長,還有微笑中的雞排老闆,正在笑嘻嘻的往我們直瞧。

當晚由儀蘋作東,請我在綠灣吃飯,除小渝外在座還有三位樂儀隊高二隊長。跟想像中不同,樂隊比較活潑,相形之下儀蘋木訥得多。由於都是高個子美女,我吃得有點侷促,更別提大夥兒都拿我跟小渝的關係來開玩笑了。

事後才知道,原來這不是她們這些小高二隊長們的慶功宴,而是專程跑來請我的。依照傳統樂儀隊會各自舉辦慶功宴,「能一起吃個飯啊,還是衝著你的面子呢」,儀蘋說。

從那天起,我就開始跟小渝天天見面了。或許因為比賽結束,小渝看上去總是很輕鬆,見面就微笑,坐在摩托車後座幫我揹吉他。我每天早上都去接她,騎過一片鳥鳴的敦化南路,在朝陽中成為館前路麥當勞的第一對客人。七點半左右送她去北一女,兩人在弘道國中旁道別,之後我再趕回學校,搶在遲到前衝進校門。

說也奇怪,這段時間裡,我從來沒有在麥當勞裡遇過馨馨。

與此同時,生活也開始穩定了。這段時間除練詩朗隊、跟小渝見面外,第一次段考順利過了關。有空去薇家走走,上禮拜也沒忘記把信寄出去;Ansery的練習則一如往日,每週固定去兩次,在狗弟要求下,大部分時間都在乖乖練習,很少跟大家打屁,一傢伙倒是練成了十幾首歌。剩下只有代聯會部分偶爾被兩個陣營抓去出點意見,不過近來情勢陷入膠著,黑函耳語不斷,小道消息頻傳,倒也不缺我幫忙想什麼壞主意鬼點子。

不知為何,開學時的忙亂彷彿一下子平息了,雖然事情很多,卻不像高一上那樣,顧了東就忘了西,搞得手忙腳亂。

說唱藝術社很平靜,上禮拜段考聯課活動停課一次,兩週下來我抽空完成了「轉不完的槍」與「扯鈴記」。「新世代相聲創作記」方面也接近完成,只等巧怡跟我做最後確認。

「扯鈴記」是一段特別寫給白珛靈打省賽的段子。白珛靈是民俗技藝社社長,一手扯鈴功夫可謂出神入化。上次去基隆,她的表演讓小光、阿丹跟我都看得目瞪口呆。回來後我靈機一動,決定拿這個本事來幫她寫段子,畢竟對方沒有太多相聲表演經驗,如果把重點放在「學」跟「逗」上,那麼她的「扯鈴身段」就能變成表演重點,彌補「說」「唱」的先天弱勢。這叫出奇制勝,倘若一切順利,或許能在省賽上讓裁判感到耳目一新也未可知。

日子一天天過去,感覺上過得很快。深秋越來越濃,早晚空氣裡飄著乾冷的風。時間進到比賽前夕,詩朗隊照慣例開始全天公假。今天是禮拜二,後天就是比賽日,大家在化學視聽教室練了整天,我見眾人練得筋疲力盡,想想保護喉嚨也很重要,加上自己也快不行了,決定先停止練習,明天再做最後衝刺。

阿義宣布解散,我收起書包、背上吉他正要離開,忽見希特勒向我走來,拍我一把說:

「總隊長,辛苦啦!」

「學長。」我一笑:「你別總隊長不總隊長的,這幾天大家都累,你的唸書進度不會受到耽誤吧?」

「唸書算什麼,我從來沒在擔心這個的啦。」希特勒笑道:「不扯這些,等一下你有事嗎?」

「我跟人有約。」

「北一女儀隊分隊長,是吧?」

「呃。」

「小傢伙,追的頭銜越來越大了。」他哈哈一笑:「我就是要跟你說說有關這個分隊長學妹的事的。不然這樣,學長請你們吃頓飯,你也介紹這位學妹給學長認識,方不方便啊?」

「呃,」我一呆:「這是幹嘛啊?」

「方不方便嘛?」

「方便是方便,不過你想說的是什麼,跟小渝有關嗎?」

「嗯,有關又不怎麼有關,倒是跟你的情敵有關。」希特勒壓低聲音,看了看正在指揮學弟恢復場地的阿義:「你跟陳天義大眼瞪小眼,老烏龜都跟我說了。昨天我找小箏談了一下,有些事情要告訴你,另外也有件事要跟你這位儀隊分隊長學妹講。這樣吧,陪你走去北一女,路上講,見到對方就幫我介紹介紹,吃不吃飯不是重點。如何?」

「呃,好。」

我呆了呆,這都什麼跟什麼?不過希特勒平常做事都很有想法,當下也不多問,陪他一起離開。

走出校門,外頭風很大。呼呼吹在已經暗去的濟南路上,空氣裡飄著剛收攤的小吃街味道。希特勒走了幾步,打破沉默說:

「先問你一句話。你跟儀隊學妹已經在一起了嗎?」

「其實沒有。」

「那跟辯論社學妹呢?」

「你別聽人亂說。我跟王藝嵐只是坐同一班公車,再說也有一個多月沒見面了。」

「是麼?」他笑道:「所以現在是單身?」

「是啊。」

「那你的『單身』定義還蠻寬鬆的,」希特勒嘿嘿一笑:「一段時間沒跟你聊天,你的八卦又開始傳得滿天飛啦。去年就這副德性,問你什麼都沒怎樣,到頭來還不是跟小箏談戀愛談得轟轟烈烈的?之後打算跟儀隊學妹交往嗎?」

「這也要看緣份吧,」我搖頭:「不過我猜不會。」

「為什麼?」

「談戀愛很累,我很滿意目前為止跟小渝的相處方式,沒有打算更進一步。」我輕嘆一聲:「學長啊,你想說什麼就直說好了。我們又不是外人,沒必要熱身的。」

「嗯,說得也是,」希特勒點點頭:「那我就直講了。你知道辯論社王藝嵐學妹很喜歡你吧?」

「喜歡或許,『很』說不上吧?」

「她是這麼跟小箏說的。」

「咦?她去找小箏了?」

「是啊,傷腦筋。」希特勒搔搔頭:「說起來小箏還真倒霉,都跟你分手了還不能圖個耳根子清淨。王藝嵐學妹跑去找她,說要跟她確認你們已經分手了,之後追你『才不會不尊重學姊』。」

「這只是藉口吧?」

「是啊,多明顯呢,敢跟小箏示威,這學妹膽子真不小。」希特勒一笑:「當然,小箏知道她別有用意,陪她聊了幾句,聊完之後打電話給我,要我幫忙轉告你幾句話。」

「什麼話?」

「她說,其實這個學妹的個性還蠻適合你的,如果感覺對了,那也可以好好發展,不要被往事牽絆。」

「啊?」

我一怔,希特勒又說:

「當然,小箏並沒有鼓勵你去跟她往來的意思。她只是說,你需要一個像這樣的人來陪你,不用被結束的感情綁住,把喜歡你的人拒於千里之外,做個朋友也不賴。」

我大惑不解,當時在薇家,小箏要我「別再辜負人家了」,今天怎麼還會來講這種話呢?忙問:

「等等,她指的對象是王藝嵐嗎?」

「是啊,」希特勒嘿嘿一笑:「怎麼,對象太多了,搞不清楚了是吧?我一聽也覺得小箏這話很怪,還以為她說錯了,講的是那個儀隊小學妹。後來多問幾句才覺得她說得也有道理,所以才來跟你講,看你怎麼想。」

「等等,」我搖頭:「學長,我不要聽。」

「咦?怎麼了?」

「這是我的事,小箏知道得太少,她的意見不會很客觀。」我說:「王藝嵐或許是個好女生,但我既然不缺女朋友,合適不合適的就不是重點了。我知道王藝嵐對我有好感,問題是我跟她真的沒怎樣,也沒打算進一步發展。再說她又是阿義女朋友,這種馬蜂窩我可不捅。」

「我問過阿義了,他們已經分手啦。」

「嘿。」我眼前浮起小不點的影子:「那是她跟阿義之間的問題,不代表我就應該來代打。很多事情學長你不知道,舉例來說吧,阿義在暗戀小渝你知道嗎?」

「我聽說了,」希特勒皺眉:「林碩彥跟我講的,我還罵他不要亂傳這種惡意的謠言哩。原來真有這件事啊?」

「是啊。所以他們分手不見得全是因為王藝嵐喜歡我,搞不好根本就是他想追小渝,拿我當藉口跟王藝嵐分手也不無可能。」

「那你是怎麼知道他暗戀儀隊小學妹的?也是林碩彥跟你說的嗎?」

「是我自己觀察的。」

「親眼嗎?」

「當然啊,不然我怎麼觀察?」

「你們有一起見面喔?」

「有,阿義跟我去中正紀念堂看小渝表演。另外我們跟開南打擂台那天不是留下來開會嗎?會後學長先走,我跟阿義留下來等小渝。兩次見面阿義都在流口水,那種模樣誰看都心知肚明。」

「這也不代表人家有意思要移情別戀,跟你橫刀奪愛啊。」希特勒皺眉:「他們是怎麼認識的?」

「第一次好像是陪胡財貴找人家關說,後來有沒有來往我就不知道了。」

「你都沒問一下儀隊那個嗎?」

「沒有,」我聳聳肩:「又不是我的事,我幹嘛問?」

「哈,這麼八卦的事情怎麼不問?」希特勒終於笑了起來:「你喔,就這個臭脾氣,總是不管身邊的人在想什麼。阿義的事不說他了,小箏很關心你的,你真的不想聽聽看她說了什麼嗎?」

「唉,好啦,你說。」

「對嘛,聽一下又不會少塊肉。」希特勒笑道:「小箏說,你不適合一個人獨處太久,時間長了自然會想找個伴。又怕麻煩,所以傾向亂找一些個性比較溫和的,容易相處的人往來。結果是找到不合適的人,反而把最合適的人丟在一邊,白白浪費了大好良緣。」

嗯,原來如此。搞了半天是希特勒沒聽懂,小箏講話不愛一次說得明明白白的,人家指的是薇。果然就聽他續道:

「我猜她說的就是這位儀隊學妹了吧?小箏覺得你比較合適跟比較有主見,能夠照顧自己的人相處,而不是找一個總是被你照顧的人,讓你去照顧對方。這麼一來你才有時間管其他事,而不是把所有精神全都花在對方身上。」

「所以覺得王藝嵐適合我?」

「其實她並沒有特別指誰,只是我們在聊王藝嵐,就拿王藝嵐來舉例了。」

「嘿。」我哼了哼,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乾脆問:「那你覺得呢?」

「不談特定的人,單就選擇對象而言,我同意小箏的說法。」希特勒說:「小箏自己就是個明顯的例子。表面上很獨立,其實個性很自閉,需要被人呵護。你明明是學弟,一談戀愛就變成學長了。小箏跟你相處非常委屈,總想改變自己迎合你的喜好。變成兩個人都在配合對方,那麼戀愛就難談了。」

「是這樣嗎?」

「那就只有你才知道嘍。」希特勒笑嘻嘻地說:「你跟人交往很霸道,女生不見得受得了。王藝嵐怎樣我是不知道,不過人家能當上北辯社長想必也不是個省油的燈。我打聽過了,這學妹很兇猛的,社交圈複雜得很,跟你簡直天生一對。要是跟她在一起啊,只怕你們的問題在沒有時間相處,起碼不會跟小箏一樣,變成只跟對方相處,其他事情全都不管。」

「唉。」我嘆了口氣,回想跟小箏在一起的時光,一時也不知道事情是不是真像希特勒所說的那樣。沉默幾步,才說:「所以呢,你也覺得我該跟她在一起?」

「沒有,我只是在幫小箏傳話,」希特勒搖頭:「順便也發表一下自己的看法罷了。我認同小箏說你該找個比較有主見的伴侶,但那是誰,是不是該現在去找,都不是我想討論的重點。兩個女生我都不認識,哪裡能給你什麼建議呢?你不也說沒打算更進一步嗎?」

「那你說半天是要幹什麼?」

「別這麼衝,」希特勒一笑:「我只是陪你聊聊,我們也很久沒聊天了啊。」

「我不是針對你啦。」

「我曉得,」希特勒點頭:「你從跟小箏分手後就一直悶悶的,我都看在眼裡。很多情緒是要慢慢釋放的,急著走出來反而不好。」

「走出來還不好?」

「那也要走得出來啊,」他笑道:「你喔,只會跟自己人逞強,其實不但還沒走出來,反而又找了一堆事情讓自己更煩。代聯會選舉你是全校唯一三大陣營都參與的人,當個總隊長不過癮,還要到處打擂台;今天一個女的明天一個女的,聽說還開始訓練聖心工商的小美女了,是不是啊?」

「那是『代理人戰爭』,也是小達交代的四大任務之一啊。」我一怔:「你也知道我去找王又勤啊?」

「我猜的,既然管樂社演辯社都混了,你才不會不跟糾察隊也搞一下子呢。」希特勒笑道:「至於小達那邊,人家都高三了你管他想什麼?說來真巧,你的『任務』總會遇到一堆美女,學長乾脆留級當你學弟算了,哪天有這種好康的也派老人家去出出公差過過癮。你喔,這麼大的人了,愛做什麼誰管得著?我的重點是你太忙了,背上這把吉他是幹嘛的,你們班柯秉楠說你開始搞band了,這都有沒有?」

「唉。」

「是不是?你太忙了。這種時候難免會需要人陪,亂找對象也不稀奇。」希特勒道:「我猜小箏只是想提醒你一下,要找也要找個合適的。她這麼做很了不起耶,你該領情才對,幹嘛唉聲嘆氣?」

「她對我好,我是知道的。」我點點頭:「不過既然沒有在『找對象』,那麼合不合適也就不是重點了。談戀愛這種事情啊,還是得有點熱情才能談的。」

「意思是你對王藝嵐沒興趣嘍?」

「我跟她根本沒見過幾次面,哪裡談得上興趣不興趣呢?」

「是嗎?」希特勒一笑:「你憑良心說說看,當年你跟小箏,在社團聯展前真的有常常見面嗎?」

這話一說,我倒是想了片刻。沒錯,我是高一上新生盃認識小箏的,此外在寒訓前也只在北一女校慶碰過一次面。寒訓一共六天,唯一獨處的時間是那次的肯德基。姑且不論日後去法院餐廳、看MTV,或者看默劇好了,小箏自己就是在肯德基當天喜歡上我的。在此之前連話都沒有講過幾句。

這麼說來,原來我們面對異性,其實並不用相處很久、或者必須經過長時間的認識,才能產生好感嗎?

從來沒有用這個角度想過,我呆了呆,的確,愛上薇之前我們只見過四、五次面,跟小渝第一次牽手,兩人也不像現在這樣每天碰頭。反過來說,小玫跟我雖然從小學一年級就同班了,但我對她真正產生興趣,卻也是從國三那次在學校聊天開始的。

同理,王藝嵐當然也可以不用認識很久,就能喜歡上我了。

不知為何,這個想法讓我受到很大的衝擊。薇總笑我必須認識很久才能把別人當成朋友,詩聖也跟Toby開玩笑說我是「跟人不熟就不能做朋友的董子凱」。想想身邊這些人,哪個不是這一年來才認識的呢?為什麼我會有這種刻板印象,覺得一定得相處很久,才能對人家產生興趣呢?

當然,我不打算跟王藝嵐發展關係,卻也不代表我對她沒有任何好感。不然的話,我就不會跟她吃早餐,或者帶她去只跟薇或馨馨去過的麵攤了。

想到這裡不願繼續往下想,我嘆了口氣:

「嗯,你說得對。」

希特勒一笑,沒有接口。

「只是,」我又說:「現階段大概還需要調適吧。」

「這沒關係,」希特勒這才開口:「你慢慢來,這種事情本來就不勉強,而且也急不了。讓學長提醒你一句話。」

「你說。」

「對女孩子,還是要清清楚楚的才好。」他認真了起來:「女孩子跟我們不一樣,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會被她們放得很大,還會賦予一堆奇怪的意義。你可以跟她們當朋友,但分寸還是得守好。不然哪天人家當真了,你又擺出一副流水無情的樣子,這可是會傷害人的。」

「我對誰這樣過嗎?」

「當時對馨馨,現在對儀隊小學妹,不都是這樣嗎?」希特勒一笑:「每天接送儀隊小學妹,這種行為,恐怕也很難解釋成別的意思吧?」

「呃,你怎麼知道我每天接送她?」

「當然會有人說嘍。」希特勒笑了起來,推我一把笑道:「你這孩子總是學不乖,跟小箏才見幾次面就謠言滿天飛,今天這位可是儀隊分隊長,沒聽過樹大招風嗎?你這人也真是,專找一堆招牌大名氣響的美女,那就得小心謹慎啊,怎麼都當學長了還不懂得要控制謠言呢?」說著又道:「其實這還不要緊,馨馨是你乾妹,儀隊學妹聽說也跟男朋友分手了,你愛跟人家怎樣都是你的自由。問題在王藝嵐,他是阿義的女朋友,不管分手與否,你的確不適合跟她又吃早餐,又溜進北一女玩的。」

「唉。」

我嘆了口氣,希特勒寶刀未老,大小事情通通都知道。我也懶得問他謠言是怎麼傳的了,默不作聲繼續走,望著腳下的人行道,來到中山南路上。

希特勒知道我不打算多談,也不勉強繼續,話鋒一轉講起這段時間的詩朗隊。我們聊著後天的比賽,聊著近來的練習,東聊西聊地,來到北一女校門。

五點整,小渝已經等在門口了。今天北一女放學得晚,都這時候了還有榮服團。小渝個子高,站在門口十分明顯。我跟希特勒對望一眼,齊步上前。

「小渝!」我開口招呼。

小渝這才發現我們,正想伸手牽我。見希特勒在身邊,又把手縮回去。

「小渝,給妳介紹一下,這位是劉文朗學長,」我拉著希特勒,對小渝說:「我們都叫他希特勒,學長是成功最照顧我的人。他是說唱藝術社的創始社員,也是我們這屆詩朗隊的高三元老級隊員。之前中正紀念堂的晚會、實踐堂公演他都有去,只是那時候沒機會介紹給妳認識。」

「呀,幸會幸會。」小渝笑吟吟地說,大方伸手:「學長好。我是梁文渝,是凱子的好朋友。」

「也是大名鼎鼎的北一女儀隊小分隊長,」希特勒開心地與小渝一握,隨即放開:「妳很有名,我早就聽說了。聽說妳還是綠會聯絡人吧?」

「啊,是啦。」小渝臉一紅。

「這可不容易,綠會是日本校友會,妳的日文一定很好嘍?」

「可以講而已,不算很好。」

「是原本就會的嗎?」

「原本會一點,」小渝客氣地說:「不過真正去學也是選上綠會聯絡人之後的事,以前跟外婆隨便講勉強可以溝通,現在要用寫的,日文規矩大,錯一點就會很失禮,所以才去補習,也不是真的學得很好。」

「哈,講得這麼謙虛。」希特勒笑道:「學妹是怎麼被選上綠會聯絡人的呢?」

「我外婆是北一女畢業的呀。」小渝一笑:「她是日本人,戰後嫁到我家,就沒跟家人回日本了。高一入學填身家調查表,上面要我們寫家人有沒有北一女畢業的校友,我把外婆填進去,就被選成綠會聯絡人了。所以是沾了外婆的光,並不是因為我日文說得好。」

原來如此,我心道,之前倒是沒聽小渝講過這件事。就聽希特勒又問:

「所以妳外婆還健在嘍?」

「在啊,她才六十出頭呢,」小渝開心地說:「去年校慶她還因為綠會的關係見到幾個日據時代的老同學,都是老婆婆喔,講話講得好快,我一句也聽不懂。呵呵。」

「嗯,這太好了。」希特勒忽道,伸手掏書包,摸出一包用牛皮紙袋裝著的東西,遞給小渝道:

「那這個就送妳當見面禮啦。」

「咦?」小渝一怔,沒有伸手接:「學長幹嘛送我東西?」

「這個玩意兒啊,我拿著沒用,送妳反而合適得不得了。」希特勒笑道:「前幾天我聽學弟說,他唸『念李白』給妳聽,結果妳說他才是李白,有沒有這回事?」

「呃,有啦。」小渝臉又紅了:「不好意思,這簡直是班門弄斧了。凱子你幹嘛跟學長講啦!」

「呵呵,妳不知道這句『班門弄斧』,對我們這位總隊長大人的啟發有多深。」希特勒哈哈大笑:「想想還真丟臉,成功詩朗隊總隊長還要靠北一女儀隊分隊長教怎麼唸詩,我們可沒辦法教妳怎麼耍刀耍槍哩。後來凱子回去檢討,用妳的意見重新修改,我們才開始突飛猛晉實力大增的。聽說妳們總隊長是二恭的?」

「是。儀蘋是恭班的。」

「所以啦,妳很乖,幫我學弟出主意對抗妳家總隊長班。」希特勒笑道:「這可是天大的人情,我們做學長的不能像學弟這麼賴皮,拿了人家好處總得送點小謝禮。來,學妹別客氣,這玩意兒妳保證喜歡,就當我幫凱子送妳好啦。」

小渝有點害羞,看看東西又看看我,我很好奇裡頭是什麼,示意小渝收下沒關係。小渝這才一笑,接過希特勒手中的紙袋。

「打開看看呀。」希特勒催促。

小渝依言打開,抽出一條毛巾也似的東西。「毛巾」陳舊異常,像是卡其布色,有些迷彩也似的花紋,卻褪了色不大明顯。看上去不髒,染了許多陳年汙漬,破破舊舊地破了好多道口子,縫補之餘,邊緣依然缺了一角。

小渝面露疑惑之色,顯然並不知道這是什麼,左右翻動間,忽然雙眼一亮,大叫出聲。

「啊!」

「嘻。」希特勒一笑:「果然,綠會聯絡人可是識貨的。」

「天啊……」小渝瞠目結舌地說:「學長,這太珍貴了!你是怎麼得到的啊?」

「我有個朋友送的。」希特勒回答得簡單。

「喂喂喂,你們解釋一下好不好?」我半天沒吭聲,實在忍不住了:「小渝,這是啥玩意兒啊?妳別光顧著高興,說給我聽聽呀。」

「我當然要高興啦!」小渝雀躍地說,打開「毛巾」一角展示給我看,只見上頭有個小小的刺繡,形狀有點像是賓士車的三叉徽章,只是沒有外頭的圓圈。就聽她說:

「凱子,這個圖形是我們日據時代的校徽,三條弧型代表『正強淑』校訓,這是當年留下來的東西!」說著忙問希特勒:「學長,這是制服的一部分嗎?」

「不是。」希特勒回答:「這是二次大戰時特有的,叫做『防空頭巾』,因為那時候有美軍轟炸,妳們學校在總督府旁邊特別容易被炸,所以學生上學要把這個別在腦袋上,算是一種偽裝。說起來很好笑啦,但就是個歷史。」

「哇,我還從來沒有聽說過呢!」小渝興奮極了,雙手捧著「防空頭巾」,像是生怕把偉大的歷史遺物弄壞了:「這真是太好了,你說這是二次大戰時用的嗎?」

「是啊。」

「那我外婆一定用過!」

小渝大聲說,好不容易安靜下來,小心翼翼把「防空頭巾」放回紙袋,珍而重之收進書包,這才喘了口氣,對希特勒道:

「學長謝謝您。這份禮物實在太貴重了,我真不好意思收下來呢。」

「呵呵,那妳還我啊。」

「不要。」小渝笑了,難得帶著點撒嬌味道:「學長已經送給我啦,那就不能還你了。我會拿回去給外婆看,之後交給學校保管在校史室。不然這樣好了,校史室是圖書館在管的,我請他們出一張感謝函給學長,謝謝學長送我們這麼珍貴的東西。」

「好啊,那就麻煩妳啦。」

希特勒高興了起來,看來對這張「感謝函」十分流口水。我想起滅絕師太之前給Ansery那張,至今依然保留在月光和狗,被一個身穿北一女制服上衣的模特兒人偶捧著,每次去都還看到。

這麼一來,小渝跟希特勒就算是好朋友了。我心中佩服,希特勒總是有些出人意表的本事,這玩意兒也不知是打哪兒弄來的,待會兒吃飯應該好好讓他吹吹牛。正想到此處,卻聽他說:

「好啦,禮物送了,人也認識了,功德圓滿,學長我就不打擾你們嘍。」

「咦?」我一怔:「學長不是要跟我們一起吃個飯?」

「不了。」希特勒面帶微笑:「我今天是專程來送禮的,送完就沒事啦。你們去玩,凱子你別搞太累,明天是最後一天練習,記得要養足精神。」

「呃,是。」

「學妹很高興認識妳。」希特勒又對小渝說:「我這學弟愛想東想西,前陣子剛失戀,可憐得很。妳跟他交情好,沒事多鼓勵鼓勵人家,要他專心寫點相聲段子,別把社團的事耽誤了。」

「是,」小渝笑著說:「凱子沒問題的,連我們儀隊的士氣都是他鼓勵的。我會好好陪他,學長放心。」

「嘻嘻。」

希特勒一笑,轉身就走,快步走過斑馬線,消失在滿是綠衫客的馬路對面。

兩人站在校門口,一時都說不上話。希特勒來得快走得快,笑嘻嘻的聲音彷彿迴盪在身邊。我轉身看看小渝,只見她也看著我,微笑著,開口說:

「凱子,你學長還真有趣呢。」

「是啊,他是個大好人。」我歎道:「從進成功開始他就很照顧我。」

「他也認識程嘉箏學姊吧?」

「咦?」我一怔,想不到小渝竟然會這麼問:「啊,對啊,他們高一就認識了。為什麼問?」

「只是想問問而已。」小渝微笑著,想了想說:「嗯,那我知道了。」

「知道什麼?」

「你學長是專程來看我的,是不是?」

「看樣子是這樣,不然哪會把東西帶在身上?」我點點頭:「不過他沒有先跟我說。我這學長愛開玩笑,想必本來就打算通過妳轉交給學校,才會特別找我帶他來認識妳的。」

「嗯,我不是這個意思。」小渝微笑著說:「不過沒關係,不談他了。你等會兒要去哪裡?」

「先吃個飯吧?時間不早別跑太遠,我們去衡陽街吃德州炸雞怎樣?」

「好。」

小渝笑咪咪地說,牽起我的手,過了馬路。

又是一個跟小渝相處的晚上。或許因為明天是賽前最後一天,今晚我有點情緒不寧。吃飯時小渝發現了,我隨口提上幾句,她卻表示「那就趕快回家休息,我們天天可以見面,不用特別選在今天」。

小渝當真起來馬上變得很頑固,都說不要緊了,她還是一個勁兒地直催我回去。我心想橫豎早上還要一起吃早餐,早點回去也不妨,於是也不耽擱,匆匆把炸雞吃完,騎車送小渝回家。

晚上天氣很好,回程路上車子很少。小渝下了車,站在門口對我揮手微笑。我坐在車上等她進門,她說:

「凱子,今天你學長送我的東西很珍貴。明天請幫我再謝謝他一遍。」

「他不會在意的啦,」我說:「不過我會幫妳轉達。」

「那就麻煩你了。」她點點頭,遲疑半晌:「嗯,他為什麼要送我東西啊?」

「我也不知道啊,說不定真的只是為了要感謝妳提點我吧,」我聳聳肩:「妳別看他三八兮兮的,其實他對詩朗隊是很嚴肅的。妳那天的話真的給了我很多啟發,其實不只他,大家都覺得『我們自己就是李白』這個想法才是我們該表達的角度。頂多我只跟他一個人提到那是妳的主意,所以也只有他一個人要來謝謝妳吧。」

「嗯,不用謝,我只是說我的感想。」小渝想了半晌,抬起頭來:「那就這樣吧,我沒有問題了。」

「小渝?」

「嗯?」

「妳是不是有什麼話還想對我說?」

「咦?這麼明顯嗎?」小渝一怔,點點頭:「嗯,有。不過也不急,你明天還有重責大任,今晚要好好休息。明天早上你還會來接我上學嗎?」

「會啊。」

「那明天再說不遲,」她柔柔地一笑:「其實也是多說的。我只是希望你加油,可是你不用我說,一定會加油的。是不是呢?」

「當然。」

「那就是了,祝你晚上做好夢。最好也夢到我。」

這話一說,我不禁有點臉紅。只見她臉也紅了起來,咬著下唇道:

「呀,這還真害羞。我說的是夢到我幫你加油啦。那就這樣了,晚安。」

小渝揮起了手,我怔了怔,只見她連忙轉身離去,關上家門,一副不再讓我說任何話的模樣。

回到家時才十點。我放下書包,考慮半晌,想起明天是最後一天,舉凡道具佈景、出車流程、精神訓話、保護喉嚨、上下台順序,跟訓導處爭取榮譽假之類的事情都要在明天搞定,要是沒精神可就真的慘了,決定還是別任性了,打個電話給狗弟取消今晚的練習。想不到電話才剛接通,聽筒裡馬上傳來了大姊的聲音:

「喔?你今天不過來啊?」

「是啊,禮拜四我們有詩歌朗誦比賽,明天我要好好帶隊,今晚就不過去了。」

「好吧。」

大姊道,立刻收了線。

我一怔,她的語氣蠻奇怪的,好像有點失望,又有種懶得跟我多講的感覺。

洗完澡、收好書包時是十一點半,我躺在床上默唸念李白,唸著唸著覺得情緒很受干擾,爬起床來聽聽動靜,見爸媽都睡著了,於是走到陽台上點根菸,發了半晌的呆。

外頭是一方小小的月色,天空裡沒有雲。我家陽台外頭是個天井,西南北三面都是別棟高樓,只有東邊的房子比較矮一點,可以眺望天空。矮房子後方是一棟稍高的樓房,也就是菲子家那棟,小時候我還惋惜過自己沒有住在矮房子裡,不然只要隔著窗戶,就可以跟她打招呼了。

不知道菲子睡了沒。想想這也蠻奇妙的,感覺起來兩個人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裡,其實人家根本住在幾十公尺外的地方,真的在陽台大喊幾聲搞不好她還聽得到呢。

台北人睡得晚,天井看出去好多戶都還亮著燈。突然覺得自己睡太早了,此時此刻,無論大姊狗弟他們,或者遠在地球彼方的薇或小玫,其實都還是醒著的呢。

怎麼又想起大姊了?我搖了搖頭,試著把她的影子從腦海裡排除出去。這陣子到底怎麼了,沒事就想到她,打從幾個禮拜前詩聖跟我神秘兮兮說了一堆之後,這幾次見到她都忍不住會胡思亂想。最近大姊有點悶,常常一個人不見人影,即使跟大家坐在一起打屁,也只獨自窩在一旁喝悶酒想心事。起先大夥兒以為她生病了,小嘟還特地去買了一堆薑湯、四物雞湯之類的補品給她喝;後來還是森怪聰明,看出大姊是心理問題,跟詩聖咬耳朵,詩聖這才來找我說了一堆,希望我「開導開導這女人」「自己看著辦」。

當然,詩聖講話也是亂七八糟的。他說大姊對我產生了某種「很奇妙的情緒」,說喜歡不是喜歡,說戀愛不是戀愛,然而沒事就提到我,「像是那種剛談戀愛的笨蛋小女生一樣」。當天我們在軍訓視聽教室裡吃便當聊天,詩聖看上去似乎有點傷腦筋,搔著頭說:

「你這王八蛋,到底國慶日跟大姊幹什麼去了?」

「沒有啊,」我皺眉說:「我帶她去北一女光復樓頂看煙火,聊聊天,就這樣啊。」

「北一女?」詩聖一怔:「那天是國慶耶,不是有管制嗎?你是怎麼溜進去的?」

「就阿義馬子給我的鑰匙嘛,不是剛剛才跟你說?」

「剛才你哪有跟我說?」

「我有。」

「你沒有。」

「我有啦。」

「你他媽沒說啦,」詩聖推我一把:「好啦,有沒有不重要,反正你本事大有鑰匙,還是辯論社小社長給的。你倒好,連鑰匙都拿了,難怪陳天義看你不爽,還敢跟我說你跟人家沒怎樣?」

「喂,你聽清楚沒?我拿的是北一女的鑰匙,又不是王藝嵐的鑰匙。」

「對,你勾引的也是北一女的辯論社社長,不是人家馬子。」詩聖沒好氣地說:「算了,你當花痴歷史悠久,我管不著。然後呢,看完煙火去哪了?」

「回家啦。」

「回誰家?」

「當然是大姊家,我送她回去的。」

「之後就待在她家了?」

「當然沒有。」我搖頭:「那天她跟我說了……很多事,我跟她都有點情緒,加上晚上還要去月光和狗練功,我就先回家了,跟家裡報到一下,不然晚上出不來。」

「什麼叫做『很多事』?」

「就她的背景嘛,剛才不是跟你說了?」

「嗯。」詩聖點點頭:「好吧,這麼一說你的確沒幹什麼。不過她這陣子蠻奇怪的,我看就是喜歡上你了。他媽的,你這傢伙倒底有什麼好喜歡的,東一個笨蛋西一個傻瓜,你說你都憑什麼?」

「什麼喜歡我?你少拿大姊亂開玩笑。」我哼了哼:「人家二十幾了,怎麼會喜歡我這種未成年的啊?你好意思說我,Toby是哪兒來的?阿珍跟你分手沒?」

「媽的,竟然講起我來了。」詩聖嘖地一聲,臉上隱隱泛紅:「阿珍反正就那樣,你不甩掉她她就不會甩掉你,Toby跟我早就認識了,不是早就跟你說過了?」

「你啥時跟我說過了?」

「媽的,講給你聽,看看有沒有。」詩聖哼了哼:「就去年寒假你馬子剛跑,我們從機場回來後不是聊過幾次?」

「對,然後?」

「然後你社團活動要開始了,我說我要去太平山玩,這都有沒有?」

「有,所以?」

「然後我他媽就去玩啦,不然呢?」他嘿嘿一笑:「之前我參加過賞鳥協會辦的活動,在裡頭認識一個五十幾歲的光頭大砲男,這個死光頭人很色,不過這不是重點。回來之後他跟那次活動的團員常常搞聚會,太平山就是他約的。」

「這是什麼淫蕩活動啊?」我笑道:「賞鳥,大砲,還有光頭色男子?」

「媽的,我們是去照相啦,一堆人扛相機穿迷彩服跑到野外看鳥。鳥怕人,不能靠太近,所以要拿很貴的長焦段鏡頭來照,這種鏡頭叫做大砲。什麼淫蕩活動?」詩聖沒好氣地說:「別扯廢話,反正光頭邀我們去太平山露營,他媽的我就去啦,結果一去才知道這麼多人,光帳棚就搞了二十幾個。」

「然後?」

「然後就認識Toby啦。」詩聖瞪眼:「不是正在跟你說怎麼認識她的嗎?Toby是光頭哥哥的女兒……」

「那叫姪女。」

「幹,好啦,她是光頭哥哥的姪女……」

「不對,她是光頭姪女,光頭哥哥是她爸。」

「喂,你他媽的煩不煩啊?」詩聖火了:「再打岔我就翻臉了。管他媽Toby是誰女兒,反正她不是我女兒,所以我們就……」

「在帳棚裡搞了三個晚上。」

「幹,又打岔……」詩聖一怔:「咦?等等,你怎麼知道?」

「我想起來啦,」我哈哈大笑:「上學期開學那天你說過,你跟一個女的在帳棚裡搞了三個晚上,我問你都不出來嗎,你還笑我是白痴,說什麼晚上辦事白天趕路。」

「幹,這是什麼記性啊?」詩聖似乎有點驚訝:「沒錯,當天我們是這麼說的。他媽隨便扯幾句哈啦你也通通記起來啊?」

「當然要記起來,不然怎麼能抓到你在跟我唬爛?」我嘿嘿一笑:「你當時說你跟一票舞廳兄弟全台跑,還什麼累死了,所謂的舞廳兄弟就是Ansery的大家吧?怎麼又說是光頭的姪女、賞鳥協會什麼的?」

「這是兩回事,我是說我跟狗弟他們全台跑,『又』跟一個女的在帳棚搞三晚,你把它們搞在一起了。」

「真要把他們搞在一起,那你就慘了。」我取笑道:「當時薇有沒有跟你去『全台跑』?」

「沒啊,她回加拿大過冬了。」

「咦?加拿大不是比較冷?」

「她冬天不喜歡在台灣,呼吸不舒服。」詩聖瞪我一眼,一副「你連這個都不知道」的模樣,又說:「反正就這樣,我那個時候就跟Toby搞上了,又不是新認識的,你吵個屁?」

「好吧。」我笑道:「你也真好笑,解釋半天是在解釋什麼啦?剛認識不能做朋友的是我,你倒是一認識就可以上床三天,小弟佩服。」

「反正後來也會上,幹嘛浪費時間?」詩聖吃吃笑了起來:「你少在這裡意淫我馬子,人家對你不錯的,上次那卷帶子幫上不少忙吧?」

「這是真的。」

「那就好啦,下次找機會讓你擺桌,」詩聖一怔:「咦?我們剛剛在講什麼啊?」

「哈,你在講大姊,講講就開始吹牛了。」

「吹你媽的牛啦……」詩聖又好氣又好笑,把筷子一扔:「對,你記性的確比較好,難怪騙得了阿薇,起碼跟她唬爛之後圓謊不會漏洞百出。剛剛我們是講到大姊……大姊……」

「我說大姊二十幾歲,我才十幾,怎麼可能會喜歡我。」

「嗯,好吧,」詩聖這才接得回話頭:「你對就是了,了不起行了吧?剛剛是說到這裡沒錯,我覺得你笨死了。」

「記性好反而說我笨?」

「因為年齡差距啦,你在扯什麼啊?你管大姊二十幾三十幾,人家沒談過戀愛你是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為什麼她沒談過戀愛?」

「幹。」

「好好好,知道了。」我吐吐舌頭,這話問得太快,當下忙道:「對不起,我說錯了。所以呢?」

「所以她在這上面是個大外行,」詩聖歎道:「你別看她一副什麼事情都有很多意見的騙人模樣,其實她除了不是處女之外,整個人跟一個白痴小女生也沒什麼不同。她會蒐集Hello Kitty你知道嗎?」

「不知道。」我一呆。Hello Kitty跟大姊的形象的確有點差距。

「那你知道她還在看尼羅河女兒嗎?」

「啊?這漫畫還沒結束啊?」

「咦?」這回換詩聖一呆了:「你也看這種少女漫畫啊?」

「喔,沒有啦,」我連忙解釋:「這部漫畫很有名,從國小到國中都有同學在看,畫的人物都扁扁的很難看,畫了幾千年都畫不完,我才不會去看哩。」說著點點頭:「這的確是少女漫畫,大姊會看這個還真稀奇。」

「不只這樣,她還在蒐集郭富城小卡片、抄歌詞、買漂亮信紙,連機車擋泥板都是王傑。你說說看,這像是個二十幾歲的女生會做的事嗎?」

「也不能這麼說啊,」我幫大姊辯護:「你有沒有想過她在那種人生下過的是什麼生活?這些對平常小女生來說是家常便飯的事,對她而言,或許也是某種心理補償呢?」

「說得好,所以你就懂啦。她之所以喜歡你,八成也是這種心理。」詩聖終於說到重點了:「你是個學生,還是前三志願,人笨得可以被稱為很單純,對人又……幹,假裝很有誠意,跟月光和狗那堆頹廢爛人不一樣。你說你是不是個很好的對象?」

「有誠意就有誠意,幹嘛說假裝,還帶髒字?」我笑了起來:「那你也符合這些條件啊,她怎麼不喜歡你?」

「我沒你那麼笨,」詩聖罵道:「再說我是什麼德性啦,哪比得上你這種小可愛?」

「謝謝你喔。」我一笑:「原來你也有自知之明。那小偉哥呢?」

「你怎麼知道小偉哥的事?」

「我一點也不知道任何小偉哥的事,」我搖頭:「除了你們曾經說的以外。我只知道他跟你……還有薇是重考班同學,曾經跟大姊……照顧過大姊,就這樣而已。」

「那你提他幹嘛?」

「我的意思是說,你們都認識大姊比較久,也都是學生啊。」我頓了頓:「對了,小偉哥念哪裡?」

「中正,別又岔題了。」詩聖不讓我多問,續道:「你這麼說很奇怪,大姊不是隨便看到誰都要的好不好啊?這種事情也要來電吧?你他媽最會騙老女人,充其量只是這次騙的對象年齡差距比較大而已。你到底懂不懂啊?」

「不懂。」我搖頭:「我覺得大姊對我不是那種情緒。」

「那她對你是哪種情緒?」

「我是馨馨的乾哥,她大概把我當弟弟看。」

「最好是有人想到弟弟的時候會偷偷紅臉微笑啦。」詩聖嘖地一聲:「你這叫犀牛。你認為她是大姊,所以沒有專心觀察。其實以你的經驗早該發現了,她的確很喜歡你,喜歡男生的那種,這是千真萬確的。」

「是嗎?」我還是搖頭:「我覺得是你在亂想。不然狗弟他們怎麼說?」

「狗弟不知道勸過她幾次了,小嘟怕大姊,只敢跟順子咬耳朵;」詩聖一副「你少拿他們來壓我」的表情:「森怪都不講話,但是他跟大姊最能溝通,最近不都是他在訓練你嗎?這就是幫大姊看管你,順便觀察你動態的意思。至於順子嘛,嗯,他比較白痴一點,跟大姊說要嘛就跟你表白,要嘛就算了,不要在那裡學小女生鬧彆扭。結果是,哈哈,被大姊狠狠修理一頓,查帳加找碴,大姊認真起來雞蛋裡挑骨頭,從冰箱到舞台全翻出一堆毛病。」

「呃,這都真的假的?」

「騙你幹嘛?阿薇說你愛亂確認別人講的話,我看你根本只是裝死而已。」

「好啦,」我忙道:「就算你們說的都對好了。那我該做什麼?」

「呃,這個嘛,」這話一問詩聖也遲疑了,皺眉說:「你要問我,我說真的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覺得她這種情緒是一時的,運氣好隔幾天就沒事了。反正你身邊一堆女的,跟她也真的很不合適,加上她跟阿薇的關係,我看她也不會真的對你做什麼……」

「所以裝成不知道?」

「說不定這樣比較好。」

「那你跟我講幹嘛?」

「幹,我只是想讓你知道前因後果,省得出事啊。」

「出什麼事?」

「老實說,這就是我最傷腦筋的部分。」詩聖嘆了口氣:「按理說大姊是不會對你做什麼的,畢竟你跟她真的走不到一起,而且就像你說的,這可能只是某種補償心理,碰巧你是最合適的補償品,畢竟月光和狗那種鬼地方平常也看不到幾個你這種狗屁陽光笨小孩。可是……」

「可是?」

「可是這種事情很難說,」詩聖想了想:「誰沒談過戀愛呢,很多時候情緒一來擋都擋不住。我們誰都不知道大姊在離家之前有沒有暗戀過什麼男同學,不過談戀愛的經驗那是絕對保證沒有的。雖然說酒店裡的小姐也都在尋找什麼狗屁真命天子,問題是她可不是酒店小姐,應該是沒有機會愛上那些鬼傢伙的才對。」

「所以缺乏戀愛經驗,容易失去控制?」

「就是這個意思。」

「唉,」我輕嘆一聲:「即使有經驗,難道就很會控制了嗎?好啦,我懂你的意思了,希望一切都是你們的誤會,不過我會放在心上,總而言之不會傷害她的。」

「這不是誤會,不過我相信你知道怎麼疼女孩子。」

「嘿。」

我哼了哼,詩聖此話言不由衷,鼓勵我的意味十分明顯,當下也不接口。

我們把話題停在這裡,兩人都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樣,也就不再深談。此刻,站在陽台上,看著天上的月光,我不禁開始擔心,這樣下去,真的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嗎?

說實話,大姊對我來說是個謎一般的人物。她像姊姊般的親切、她那成熟艷麗的美貌、還有那不忍卒睹的背景,都不是今天的我能夠隨便解讀的。唯一可以幫我解惑的人只有薇,我也的確在這次的信中提過詩聖的話,可惜今天才十五號,回信尚未寄來。再說信是這個月寄的,就算有什麼回應也是下個月中的事。就算此刻收到信,也不會看到任何跟這件事情有關的內容。

我嘆了口氣,回去漱了漱口,窩回床上。

樓下紅綠燈變成閃黃燈,透過窗戶,明滅有序地閃爍在天花板上。在燈罩後方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看起來還蠻像個吊死鬼的。

一陣衝動上來,我再度起身,把制服塞進書包裡,穿起一身輕便的牛仔褲加黑色襯衫。今天非跟她問個清楚不可,我對自己說,無論如何講清楚總是好事。明天是最後一天,把這件事情憋在心裡,只怕情緒會被影響得更嚴重。

躡手躡腳出了門,走到樓下發動車子。引擎聲在夜裡非常清楚,隆隆作響簡直意圖吵醒鄰居。我反揹書包,把有字的那邊靠在背上,架好Ovation,催油門往月光和狗而去。

深夜騎車快,秋風刮得滿臉冰涼。沒過多久來到月光和狗,只見裡頭很熱鬧,外頭擠滿準備進場的男女。我心想不知哪個團要來表演,掏出鑰匙溜進後門,熟門熟路越過熱鬧的舞台後方,刷卡走進後台黑暗的走廊。

準備室的燈是熄的,走廊一片漆黑。我心想他們大概又在「老位置」上喝酒了吧,開燈放下吉他,剛準備離開,就聽大姊的聲音從櫃子後頭傳來:

「喂,不是說別開燈嗎?」

「咦?」我一怔,忙道:「大姊,是我啦,妳在睡覺啊?」

「凱喔?」她探出頭來,瞇著眼睛說:「你不是說不來,怎麼又出現啦?」

「呃,我改變主意了。」

「嘿,那也先講一聲啊。」她微微一笑:「狗弟他們跑去吃宵夜了,你要找他就打call機,把燈關了,好刺眼。」

「喔,好。」

我點點頭,連忙關了燈。

一陣黑暗迎面襲來,我適應半晌,這才發現裡頭亮著微光,明滅不定從櫃子後頭透出,看來大姊點了蠟燭。

「大姊?」

「嗯?」

「妳在忙什麼啊?」

「沒啊,」她說:「你可以過來沒關係,我在請碟仙。」

「咦?」我愣了愣,往櫃子後頭走去。

這是我第一次進到後頭,平常大姊都在此處補眠,大家沒事不會「侵入」。繞過櫃子,湊著微弱的燭光,裡頭空間非常小,除了一張摺疊的沙發床,只有一個小茶几擺在床頭。

大姊穿得很少,短褲加皮製小背心,光腳盤腿坐在床頭。茶几上點著三四根乳白色香精蠟燭,一張大如棋盤的白紙擺在中央,紙上密密麻麻印著一輪又一輪的同心圓小字。每個字都面向圓心,紙張四角印著「是」「不是」「對」「不對」「好」「不好」「有」「沒有」四組大字。一個醬油碟般的白色塑膠小碟子倒扣在圓心,邊緣畫著箭頭圖形,盤底印著一個紅色的「靈」字。

「這是什麼?」我呆了呆。

「碟仙。」

「什麼是碟仙?」

「嗯,就是一種請靈的方法,用來問事情的。」大姊皺眉:「你都沒聽人說過嗎?」

「沒有。」我搖搖頭:「請什麼靈?」

「一般都是孤魂野鬼,這可請不到菩薩羅漢。」她緩緩地說:「有人說是狐仙,也有人說是怨靈,什麼都有。不過總是鬼,不是神。」

「請鬼幹嘛?」

「問事情啊,這算占卜的一種。」

「怎麼問?」

「嗯,很簡單。」她望了我一眼:「把手指放在碟子上,心裡不可以亂想一些有的沒的,專心唸『碟仙請快來』,看到碟子動了就算請到了。」

「碟子會動?」我嚇了一跳。

「會。」她點點頭:「手指別放開,也別用力,只要『跟』就好了。請來之後先問一下對方是男是女,怎麼過世的,之後就可以問你想知道的事了。」

「怎麼問?」

「一樣是心裡默唸就好,講出來也沒關係。」

「那他怎麼回答?」

「這樣,」她指指碟子:「這裡有個箭頭,箭頭停在哪個字就是回答。有時候講得有條有理,有時候會胡說一通,每個碟仙個性都不一樣,有的很認真,有的只會開玩笑。」

「這都真的假的啊?」

「真的真的,這還蠻準的。」她點點頭:「只是你不要亂問,不信的話也別試。請碟仙一定要有誠意,沒誠意會死得很難看。你信不信?」

「呃,我不知道。」我搔了搔頭:「這些……好兄弟,他們為什麼要回答妳的問題呢?」

「熱心吧,要不然閒著無聊也有可能。」她聳聳肩:「這我也不懂,不過菩薩為什麼要保佑人呢,你為什麼要幫朋友忙呢,也沒那麼多道理不是?」

「呃。」我呆了呆:「那我們要不要供奉什麼?」

「你說碟仙啊?」她一怔,笑了起來:「不用不用,點炷香就好了。這些靈平常沒人祭,搞不好就是衝著這炷香來的。請神容易送神難,請他們走的時候不大容易就是了。」

「哦?怎麼說?」

「有的碟仙很愛玩,問完了也不走,講一堆有的沒的,聽起來很恐怖。」她嘿嘿一笑:「呀,別光顧著講,試試看就知道了。我一個人玩不起來,你也來幫忙吧?」

「這個……」我有點遲疑:「不會出什麼事吧?」

「會,」她忽然說:「如果你沒誠意。」

「呃,那還是算了吧?」

「哈哈,那就有點誠意嘛。」她笑了起來:「來,試試看。你有什麼事情要問的?」

「我啊?」我一呆,想了半晌:「嗯,沒什麼想問的耶。」

「哦?你對未來一點都不好奇嗎?」她一怔,嘿嘿笑道:「不是說要比賽嗎?不想知道比賽結果?」

「我們一定冠軍啦,這不用問。」

「好大的口氣。那問成績?」

「一定不及格嘛,有什麼好問的。」

「這回又沒出息了。」她吃吃笑著:「不然這樣,問問看你什麼時候能夠追上儀隊漂亮妹妹吧?」

「我又沒在追她。」我忙道。

「真是的,怎麼跟大姊也不說實話呢?」她不懷好意地一笑:「那就問問你這麼多情,到頭來阿薇會不會跟你廝守終生怎樣?這個問題不賴吧?」

「呃,我才不……」

我說,忽然停了下來。

是啊,這是個好問題。薇會不會跟我廝守終生,說真的,我很想知道。

問題是,這是我跟薇之間的事,連我都不知道了,碟仙哪會知道呢?就算不管我怎麼想吧,薇才不會相信這一套呢,要是哪天發現我找鬼問事情,只怕不是笑得直不起腰,就是板起臉來好好訓一頓。

那就別問了吧,我心道,抬頭看大姊一眼。

大姊也望著我,脂粉未施的臉上倒映燭光。姣好的面容下是粉嫩的肌膚,即使燈火微弱,也能清楚見到那透明得幾乎露出血管的雙頰。

我呆了呆,忽然覺得她好漂亮。

「怎樣,」她笑了起來:「這個問題不錯吧?來問問吧,能不能跟阿薇廝守終身,就算你不想知道,我也很想知道呢。」

我怔怔地點了點頭,只見她微微一笑,點起一炷香。

大姊自己也點起了一炷香,引導我忐忑不安地把手指放在碟子上,按著斗大的「靈」字。

「輕點。」大姊說。

兩人開始默唸「碟仙請快來」。燭光中她的神情很詭異,空調吹得燭火搖曳不止。我不敢胡思亂想,只是不斷重複這句話,過了好久好久,碟子卻不見任何動靜。偶爾感到些微震動,卻都只是自己緊張的脈搏。

四下一片寂靜,耳邊響著耳鳴。就在我幾乎要放棄的那一剎那,忽然間,碟子緩緩動了起來。

我嚇了一大跳,一不小心用力過猛,只見碟子一晃,卻又穩穩回到原本的「路線」上。

好可怕的感覺,彷彿無形當中有個靈魂躲在身邊,用看不見的力道推動著碟子。這股力道雖然輕,卻不是幻覺,更不是大姊的力氣。我流了一身冷汗,就見碟子晃啊晃地,忽然停了下來。

箭頭指著一個字,「虎」。

這是什麼意思?我呆了呆,想起大姊說要先問對方是怎麼死的,難不成他是被老虎咬死的嗎?我滿頭霧水,只聽大姊念念有詞,半晌後說:

「凱,問吧。」

「呃。」我心一緊,遲疑半晌,小心翼翼地默唸「碟仙,請問我能不能跟薇一輩子在一起」。

碟子沒有動靜,我又唸了一次,這次說了薇的全名。

半晌之後,碟子緩緩動了起來。

這是個非常詭異的狀態,明明見不到對方,卻被一股力量推著碟子不斷前行。我緊張地按著碟子,僵硬的手指控制著力道,只見碟子又停了下來,箭頭指著「半」。

我一怔。「半」是什麼意思?忽見碟子又動,這次快多了,走到「亦」。

還有下文,我心想。

果然,碟子再動,這次路徑很怪異,轉轉折折地幾乎繞了整圈,終於停在另外一個字上。

「得」。

「半亦得」?這是什麼意思?

等了半晌,碟子不再動了,問題似乎已經答完。只見大姊一怔,轉頭望我一眼。

我茫然地看著她,她想了想,點點頭道:

「好,那該我問了。」

於是她就低聲說了一句話,只見碟子再動,毫不猶豫地,走到一個字上。

「不」。

這是拒絕嗎?不知大姊問了什麼。就見碟子續動,挑出了「留」「人」兩字。

「不留人」?我呆了呆,這又是什麼意思?

大姊神色凝重,望著停下來的碟子發了半晌呆,忽然長歎一聲,輕聲問道:

「凱,你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呃,沒了。」

「那我們恭送大仙。」她點點頭,又默唸了幾句話。

碟子又動了,緩緩走到一角大字上的「有」;大姊搖頭,神情嚴肅說了幾句,碟子走到「不是」;大姊想了半晌,又說幾句,只見碟子改走到「好」,終於緩緩回到圓心,不再移動。

她鬆了口氣,放開手指,轉頭對我說:

「可以放手了,人家走了。」

我也鬆了下來,擦擦頭上的汗,緊張地說:

「妳怎麼知道他走了?」

「他說的,」大姊歎道:「今天這位很爽快,回答起來一句廢話沒有。問完之後我問他有沒有什麼要求,他說有;我問他要的是不是燒香,他說不是。我想了一下,跟他商量說會燒一點紙錢,問他這樣願意走了嗎?他說好,之後就馬上走人,沒再囉嗦了。」

「我的天,他真的會回答啊?」

「哦?剛剛他沒有回答你的問題嗎?」

「『半亦得』,回答是回答了,就是聽不懂。」我皺眉道:「什麼叫做半亦得?這是什麼意思?」

「你問的是什麼?」

「就能不能跟薇在一起啊?」

「不,」她搖搖頭:「你說清楚點,剛剛確實問的是什麼?」

「就是這樣啊,我問能不能一輩子跟薇在一起。」

「哦?」大姊一怔:「那答案有了啊,半亦得,就是說一半就不錯了,大概你們只能在一起半輩子吧,這種的。」

「半輩子是什麼意思?」

「這我就不知道了,」她聳聳肩:「或許是你們要經過很久的分離才能在一起,或許是你們註定會分手,碟仙回答都是這種樣子,你要自己解釋。」她笑了起來:

「不過誰叫你問得這麼模糊?一輩子?在一起?這算兩個問題,人家一次回答了,算是夠意思。」

「呃。」我呆了呆,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得問:「那妳呢,『不留人』,問的是什麼?」

「這個嘛,」她臉一紅:「是我自己的事,就不跟你說了。」

「呃,好吧。」

我忙道,只見大姊望著我,神情難解,無聲地笑了起來。

一點十分。

準備室空氣悶悶地,凝滯在線香濃烈的味道裡。大姊望著明滅中的燭火,潔白的面龐像是透著燭光。我怔怔地望著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像是正在考慮些什麼,默默地沒有出聲。

過了許久,她才轉過頭來,微笑著說:

「怎麼啦,都不說話?」

「呃,我沒什麼想說的。」

「今天為什麼過來?」

「啊?」

「對啊,為什麼過來?」她望著我,眸子裡儘是燭火與我的倒影:「不是明天就要比賽了?」

「是後天,明天要最後衝刺,練整天。」

「你說比的是什麼,詩歌朗誦?」

「是啊。」

「詩歌朗誦都在做些什麼?」

「就把詩唸出來而已。」

「那很難嗎?」

「需要一些技巧,我們學校詩朗隊比較有傳統,有很多既定的唸法。」

「是麼?」她微微一笑:「為什麼有這種比賽?」

「妳小時候沒比過嗎?」我鼓起勇氣問。

「嗯,這麼一說,好像我也參加過耶。」大姊不以為忤,反而沉思了片刻:「對,我也參加過。那是國中時代的事了,我跟班上……還是我自己一個人……唉,記不清楚了,我只記得拿著一本活頁本,裡面是那首詩吧,站在講台上唸給大家聽,還要穿皮鞋。」

「哦?」我一怔:「要穿皮鞋?那妳是去參加校際比賽了嗎?」

「應該不是,那個講台是在學校裡的,不過比較大,應該不是在班上。」大姊偏起頭又想了半晌:「我不記得啦,不過絕對不是出去比賽。應該是什麼會議室這類的地方,上台之前還要先跟國父照片敬禮。」

「那就是校內比賽,」我笑道:「嘿,妳很厲害嘛,還能代表班上出去比賽呢。」

「是嗎?你還真清楚這種事情。」

「那妳有得名嗎?」

「這就真的不記得了。」

「說不定有喔,妳的聲音很好聽。」

「嘻嘻,那也不重要啊。」她淺笑著說:「凱啊,你想說什麼呀,怎麼有種話說一半的感覺?」

「呃,沒啊。」

「沒有嗎?那就算了。」她點點頭,看了看牆上的鐘:「既然明天還有這麼重要的事情,你要不要就先回去了?」

「不要。」

我說。她的語氣一點也沒有想要我回去的意思。

「不要嗎?那你要開始練習了嗎?」

「狗弟又不在。」

「森怪不是教過你用M1R來配音?」大姊說:「不然我陪你練也可以。你想練什麼?」

「嗯,我暫時也沒想練什麼。」

「呵呵,原來還是想陪我聊天嘛。」大姊忽然說,眼裡透出某種難以言喻的神色,這個神色一閃即逝,瞬間又恢復成原本那股迷迷離離的迷濛:「那也很好啊,我們好些時候沒有好好聊聊了。講到這個問你一件事,最近你跟馨馨不大好嗎?」

「咦?沒有啊。怎麼了?」

「她說你都不跟陪她吃早餐,」大姊說,語氣靜靜地:「反而跟那個儀隊隊長天天碰頭,是不是?」

「嗯,我的確跟小渝天天碰頭。」我老實招認。馨馨的管道不但更多,甚至她還是自己看到的。

「呵呵,所以是重色輕友,不是馨馨不乖,是嗎?」

「唉呦,幹嘛這麼說呢?」我搔了搔頭:「大姊啊,我跟小渝其實也只是好朋友而已,這個女生跟我很投緣,我們很能聊,並不是在談戀愛。」

「我知道啊,你在等阿薇。」

大姊望著我的眼睛說。

被她這麼一說,我忽然有種難以承受的感覺。只見她的眼神裡蘊藏著笑意,卻又不是在譏笑我,彷彿看到什麼欣慰的事物,又像是覺得有些遺憾。

這個眼神很醉人,卻讓我感到十分空虛。正迷惘間,就聽她又問:

「對了,最近阿楠找了個新女朋友,你見過吧?」

「嗯,就那個中山女中的許瓊琳,見過幾次面。不過都是打個招呼。怎麼了?」

「你喜歡那個女生嗎?」

「我?」我一怔:「沒什麼印象耶,很大方是真的,乾乾淨淨的,倒是不知道人家喜歡詩聖什麼地方。」

「哦?這話怎麼講?」

「就是覺得跟詩聖的味道很不一樣啊。」

「這話說到重點了。」大姊點點頭:「這兩個傢伙啊,也不知道看上對方什麼了,看起來恩愛得很。我就常常想,那種大家閨秀沒事怎麼會看上阿楠這種對象……」說著忽然一怔,又笑道:「當然啦,阿薇也是大家閨秀,不過畢竟阿薇那時候在重考班壓力大,沒交過男朋友,加上家裡又沒人,被阿楠騙走也只能說是倒霉而已。這個叫做Toby的來頭很大,你知道嗎?」

「不知道,她怎麼個來頭很大?」

「她爸爸是國民黨的中央委員耶。」大姊說:「按照順子的說法,這跟部長級官員差不多大。順子老子看到Toby她爹還得立正站好。我猜她絕對不敢讓家裡知道自己交了個阿楠這樣的男朋友,不然喔,我看黑頭車就來了。」

「呵呵,是調查局吧?」

「沒錯,阿楠十八歲了,人家女生還沒成年,抓去關都不冤。」大姊嘆了口氣:「阿楠這人做事衝動,也不先問個清楚再跟對方發生關係,聽說他們認識的時候……」

「在帳棚裡搞了三天。」

「沒錯,還當著人家叔叔,真是色膽包天。」大姊語氣一轉:「不過講起這個叔叔,你知道嗎?原來也是個有來頭的傢伙。人家是退休海軍上校,年紀一把了,倒是很有體力到處亂跑,跟幾個一樣是老人家的爬山高手沒事跑遍台灣百岳,有個外號叫做『小天王』。講到這裡你就知道是誰的關係了吧?」

「當然是薇的爸爸嘍?」

「沒錯,」大姊點點頭:「這人外號小天王,代表另外還有大天王。你知道台灣登山界的四大天王嗎?」

「不知道,都是什麼人?」我搖頭,有點疑惑大姊要說什麼。

「你竟然不知道。」她呵呵一笑:「這四個有名極了,我跟你說說。台灣到處都是山,高的三千多公尺,平常我們不會去爬,卻有一堆非常迷爬山的人沒事就爬。你要知道,這些山都沒有公路,有的甚至連原住民都沒去過,等於開天闢地到今天都是原始的地方。這四個人啊,不但每座都爬過,還特別選了最有意思的一百座山編了什麼『百岳譜』,留下路標跟繩子,讓後來的人上去爬。」

「這簡直是探險家了。」我歎道:「那很好啊,可是妳幹嘛說我『竟然』都不知道呢?我應該要知道嗎?」

「呵呵,那就要問你嘍。」大姊笑道:「這樣,跟你打聽一個人,丁同三你聽過嗎?」

「咦?有啊!」我嚇了一跳:「丁爺爺!他是我外公的老朋友,他也會爬山嗎?」

「也會爬山嗎?哈,他就是四大天王之一的『老山羊』呢,你竟然不知道。」大姊笑了起來,摸摸我的頭:「小子就知道管自己的事,竟然都不知道家裡有個這麼厲害的長輩。你這位『丁爺爺』爬過將近一百次玉山,算算比你講過的相聲段子應該還多吧?」

「丁爺爺人很好的,」我歎道:「我今年過年才跟他吃過飯,還有一堆外公外婆其他的朋友。我媽媽都叫他『同三舅舅』,我倒是從來沒問過他跟我們家是什麼關係。」說著忽然一怔:

「咦?等等。」

「怎麼啦?」

「妳是怎麼知道我認識丁爺爺的?」

「哈,我正講到一半,是你打岔的。」大姊微笑道:「丁老先生有個山友,就是剛剛提到阿楠女朋友的叔叔。阿楠交了新女朋友阿薇當然放在心上,這次回來問東問西的,竟然發現這位海軍上校叔叔跟阿薇的老子是海軍官校同學。好啦,阿薇陪爸爸回南部,不著痕跡地要她爸爸去找這位許上校聊天。阿薇爸爸不知道寶貝女兒有別的心思,以為女兒很乖幫他當秘書,就約了一堆老朋友在一起吃飯,你這位丁爺爺跟許上校都是座上客。聊啊聊的有人問起阿薇有沒有男朋友,阿薇老實不客氣報上你的大名,這位丁老先生馬上跳出來說認識你,不但說了你一堆好話,還說要跟你媽媽稱讚她的媳婦兒長得實在太漂亮啦。呵呵。」

「呃,這都什麼跟什麼嘛。」我恍然大悟,難怪媽媽對「富家千金」印象好得很,原來還有長輩在背書,難為她口風這麼緊都不告訴我:「唉,這世界還真小。丁爺爺從小看我長大的,每年初五媽媽都會請這些外公的老朋友來家裡吃飯,他當然會說我的好話了。」

「其實真正高興的是阿薇她老子。」大姊道:「那人跟阿薇一樣,護短得很,聽阿薇說他對你很滿意對不對?好啦,這位丁老先生是許上校前輩師父,許上校是阿薇老子的老長官,關係拉一拉,變成有『更高層』在幫你掛保證了。最好笑的是這個笨阿楠,其實一切都是他搞上許上校的姪女開始的,結果根本沒人提到他,哪天真出事了,我看你出面請這位未來的岳父大人幫忙關說還有用點。」

「嘿。」我嘖地一聲:「算了吧,詩聖才不會要我幫什麼忙哩。一開始他什麼都不講,Toby是他馬子的事都要Toby自己講在前頭,他才心不甘情不願承認的。」

「阿楠這人本來就這麼彆扭,你到今天才認識他嗎?」大姊哈哈大笑:「人家說物以類聚,你們兩個就是最好的例子。都想很多,也都會逞強裝輕鬆。怎樣,阿薇走了之後很悶,對吧?」

「還好啦。」

「是因為還好所以才找女生墊檔打發時間,還是找了墊檔女生之後就覺得還好了呢?」

「都不是。我根本沒有找什麼人來『墊檔』,這樣說太難聽了。」

「好吧,反正只要阿薇是唯一的,你愛跟誰胡搞大姊都沒有意見。」她說,忽然起身:「嗯,就是這句話。阿薇家鑰匙在你身上嗎?」

「啊?在啊。」

「走,我們去她家晃晃。」

「喂喂喂,幹嘛啊?」我呆了呆。

「去坐坐嘛,順便幫她檢查一下你有沒有乖乖看家。」

「我有去啦,就上禮拜天的事。」

「那就不用擔心大姊過去檢查了。」她笑道,穿起一件皮製外套。

「喂,真要去啊?」

「是啊,不讓我去嗎?」

她笑著說。我搔了搔頭:

「也不是這麼說啊,只是妳……這很奇怪而已。」

「有什麼好奇怪的?」她笑著說:「我去她家還嫌少了嗎?當時大家把我帶出來,本來我住狗弟家的,認識她之後就在她家住了一個多月。你怎樣,阿薇算你的,我想去就『很奇怪』是不是?」

「呃,好啦,這麼大的大帽子,有這麼嚴重嗎?」

我忙道,爬起身來,乖乖隨大姊離開了準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