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未完成的儀式
我們喘息著,越過了一條意想不到的界線。
十一月二十日。
又是新的一週。今天是禮拜一,昨夜我終於鼓起勇氣去了一趟月光和狗,結果大姊跟狗弟竟然通通都不在,只有森怪照例坐在準備室中研究鍵盤。見我出現,他也沒多說什麼,我先去外頭跟胡大哥練了一個小時左右的咖啡,之後回到準備室,我練吉他森怪研究不知道什麼,兩人各練各的,直到四點前後才獨自離開。
難得去完月光和狗還能回家,我回床上睡了一會兒。醒來時天不怎麼亮,幸好看了一眼鬧鐘,這才發現原來已經五點半了。連忙漱洗更衣,揹起書包走出家門。
天上下著雨。我想了半晌,把摩托車鑰匙收回書包,走到公車站牌邊,望著遠遠而來的公車。不知為何地,心裡帶著一絲期待。
今天站牌旁邊有很多人,或許因為是禮拜一吧,大家出門得特別早。這可是要佔位置了,正準備跑上公車,就見身旁出現了一個老太婆。
撐著傘,胸口一個包袱,包著幾個月大的嬰兒,還拖著菜籃。
唉,算了吧。這下子搶不得了,希望待會兒人不多就是了。
二三六緩如牛步地停了下來,我伸手幫老太婆開路,其餘乘客只得閃到一旁。這跟追救護車差不多,等老太婆上車,我當然就是第一個上車的了。孰料,才上去就發現裡頭早就沒位置了,遠遠望去娃娃倒是坐在原處,身邊是個戴著眼鏡的中年男子。
我一怔,連忙對老太婆說:
「這位太太,那邊有位置。」
老太婆一怔,我也不多解釋,拉著她搖搖擺擺往娃娃走。只見娃娃已然見到我了,會心一笑,很有默契地越過中年男子,拉著老太婆說:
「婆婆,妳坐這邊。」
老太婆笑得眼睛都闔不攏了。連聲稱謝中,中年男子十分識相地移動到窗邊。娃娃嘻嘻一笑,像是怕老太婆謝沒完,安頓對方坐下,拉著我往車廂前半「脫離」。柔若嬰兒般的手掌不知何時牽了我,五指對五指,握得又緊又甜蜜。
兩人來到某根柱子邊,我伸手抓住柱子,她卻用另一隻手摟起我的手臂,把上半身都靠在我的手臂上。
軟綿綿地,暖意從制服外套間透出來。我臉一紅,她的胸部綿密而厚實,感覺起來跟小巧的臉蛋截然不同。
「這也不錯,」她微笑著說:「凱子,早安呢。」
「早。」
我一笑,覺得一大清早見到她很開心。
我們靠在一起,車子搖搖晃晃地繼續前行。娃娃彷彿很高興能夠這樣摟著我,笑嘻嘻地什麼話都不說。她的個子比我矮半個頭,短髮飄在耳邊,帶著暖暖的香味,驅散著一大清早的寒意。
車子晃得很厲害,有時還會重重煞車,她的胸口不時壓在我的手臂上,讓我不禁覺得,這個司機是故意的。
滿車都是北一女,跟平常一樣,讀書的讀書,養神的養神。天氣已經逐漸變涼了,大家都穿著外套;北一女的制服外套很方正,感覺起來既嚴肅又呆板。只有上頭的金釦子是唯一亮眼的裝飾,一顆顆閃著光芒,在黑色的外套上盈盈生輝。
曾幾何時,我不禁想,也曾有人送過我一顆這樣的扣子。而那顆扣子,此時此刻依然躺在我的書包裡,跟那串被金色北一女娃娃圈在一起的鑰匙,以及兩張「董子凱學弟惠存」的照片擺在一起。
正思忖間,娃娃說話了。
「凱子,你在想什麼?」
「嗯,」我回過神來:「沒有啊。」
「被我摟著很不習慣,是不是?」
「總不能說習慣呀。」我笑道,試圖迴避這麼直接的問題。
「我還沒要你摟著我的腰呢,」她小聲地說,臉上帶著笑:「這兩天都下雨,機會難得。你要不要?」
「都是妳們同學,我看不要了吧?」
「要是沒人呢,那就可以了嗎?」
「呃,」我臉一紅,她還真是直接:「怎麼說呢,我答應的只有牽手哩。妳好會耍賴,小心我反悔喔。」
「呵呵。」
她一笑,摟得更緊了。有種不讓我反悔的味道。
就這麼隨口聊著,車子過了公館。近來羅斯福路開始興建捷運系統,原本的八線大道縮到只剩四線。車子左拐右拐地開在工地圍欄邊,壓得地上鐵板叮咚作響。娃娃忽然放脫了手,在掌心驀然傳來涼意,還來不及反應時,她已把手攬在我的腰際,整個人都靠在我的懷裡了。
「嘻嘻,你不肯,那我抱你就是了。」
「唉,妳喔,」我拉著柱子無計可施,只得說:「好啦,妳站好點。別等待會兒摔跤了,那就糗了喔。」
「嘻嘻。」
她又是一笑,搖了搖頭,另一隻手重新摟起我的手臂。
老實說,這麼被她抱著其實很舒服。娃娃不但手掌很軟,其實整個身子都是軟軟地。她看起來並不胖,抱起來卻有某種抱著嬰兒、在香氣裡蜷曲著的感覺。不禁想起剛剛那位老太婆,不知抱著嬰兒的她,是不是也跟我有一樣的感覺呢?
我們默不出聲,二三六慢慢開在擠成一團的車陣裡。整個車廂都沒有聲音,只有娃娃柔軟的身子,在我的懷裡越來越暖。
好不容易過了南門市場,公車轉進寧波東街,下一站就是中正紀念堂。娃娃忽道:
「凱子,現在還早,我們走幾步好嗎?」
「嗯,」我想了想:「好。」
於是我們拉鈴下車。兩人擠過滿車的北一女,不知為何,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低頭望著地下,只見娃娃走在前頭,白褶裙下是她細嫩的小腿。
她的小腿,也是這麼細緻嗎?
心裡胡思亂想,兩人剪票下車,二三六關上車門,載著滿車望著我們的北一女,緩緩駛離視線範圍。
外頭還下著雨。莫名覺得鬆了口氣。只見她在雨中一笑,從書包裡掏出傘。
小小的傘,白色的傘面,傘柄下方吊著一個鮮橘色的小毛球。娃娃笑著把傘撐開,交給我說:
「你沒帶傘,撐我的。」
我點點頭,接過她的傘,讓我的綠傘留在書包裡,伸手摟起她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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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間的中正紀念堂很安靜,雨不大,霧濛濛地在空氣中凝結。我們從大孝門走進去,沿著石板路,緩緩走在無人的樹蔭當中。
娃娃很滿意我的「配合」,把身子靠在我身上,兩個人走得很慢。這是個寂靜的時刻,毛毛細雨沒有聲音,她的身子好暖,陌生中帶著幾分熟悉。
不知為何,我一點也不排斥這樣摟著她。
或許因為昨晚沒睡好吧,心裡空空蕩蕩地,有種只有她能夠確認自己是醒著的、不是身在夢境裡的錯覺。今早我們都沒講什麼話,跟以往見面完全不同。好像今天的見面,其實只是為了摟著她走路才見的。
我什麼都不去想,只是摟著她。娃娃配合地讓我摟著,我的手勾著她的外套邊緣。走著走著,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的手一滑,滑進了她的外套裡。
北一女的外套下擺不長,卻還是能夠遮蓋百褶裙的上緣。我臉一紅,正欲把手抽出,就見她一笑,挪了挪身子,讓我把手摟在她的裙子邊緣。
外套裡更暖了,薄薄的制服下是柔嫩又無防備的身子。我臉一紅,輕聲道:
「我不是故意的。」
「我是。」
她咬著下唇,臉紅紅地說。
於是我們繼續走。
就這麼一路走過走過廣場,我們像一對小情侶般依偎著對方。雨越來越大了,時間卻走得很慢。來到大中至正牌樓前她停了下來,從我手中拿回傘,面對著我,嫣然一笑說:
「凱子。」
我望著她,迷濛的世界中,她的眸子好亮。
「今天你對我很好。」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只能傻笑著,搖搖頭。
「那今天就先到這裡好了,」她輕聲說:「我有點緊張,我們就在這裡分開吧。」
「嗯。」
「你喜歡摟著我嗎?」
「嗯。」
「偶爾也像這樣,好不好?」
「好。」
「那就謝謝你了,」她的雙頰透著暖意,帶著羞澀說:「今天早上,我好高興。」
說著她馬上轉身,也沒撐傘,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小小的身子消失在大中至正遠方,只有我手中的暖意,帶著她的氣息,在寒風中瀰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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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學校果然遲到了,今天說也奇怪,明明下雨還是要升旗。升旗典禮上師長囉嗦個沒完,好不容易結束,我連忙跑去哈草樂園「振作」,回來時接近打鐘,卻見到教室外頭站著于鳳鳴、徐名耀與張育德。
「學長!」三人同聲招呼,似乎等了很久。
早上我遲到罰站,看樣子他們從升旗結束就等在這裡。上前打過招呼,我問道:
「找我?」
「是啊,學長,」徐名耀搶先開了口:「跟學長報告一聲,下午詩社有內部會議,不知道學長願不願意抽空參加?」
「詩社?」我一怔:「既然是內部會議,你們找我做什麼?」
「所謂內部,其實只是我們幾個自己人啦。」張育德接口:「一共只有我們三個,加上齊雲鵬跟吉斌,以及兩個演辯社高一社員而已。」
「要幹嘛?」
「我們打算討論選舉的事。」
「選舉,是指代聯會主席嗎?」我一怔,皺眉問:「這件事情跟你們有什麼關係?」
三人對望一眼,互相推了推,于鳳鳴說:
「我們打算運動演辯社高一社員改投管樂社。」
「啊?」我大吃一驚:「為什麼?」
「這個下午再談,現在不方便講,」他看了看我們班教室,似乎擔心被裡頭的演辯社學長聽見,低聲道:「學長,大家都很重視你的意見,你願意到場指導一下嗎?」
「不願意。」我斷然拒絕:「學弟,你們這叫陷我於不義。我跟胡財貴有交情,別說參加你們會議,光知道你們密謀造反卻不告訴他就算是一種背叛了。可是你們跟我也有交情,這不是叫我為難嗎?」
三人一愣,沒想到我拒絕得這麼快。我長歎一聲,又道:
「你們幾個小高一,人小鬼大,竟然有種搞這種飛機。來來來,跟我說說,為什麼打算造反?」
「因為……」徐名耀左右張望,小心翼翼地說:「因為如果胡財貴學長當選了,那就……」
「會把演辯社交給阿義,」我接口:「這麼一來詩社就永遠不能脫離演辯社了,是不是?」
「呃,學長英明。」
「英明個屁,你們就這點心事,瞞得了我嗎?」我嘿嘿一笑:「傻小子們不知天高地厚,還沒瞭解情況就打算造反,看樣子從來沒有吃過演辯社的苦頭。告訴你們,阿貴不會讓阿義當選的,這叫空擔心,枉做小人。」
「學長,不是這樣的。」徐名耀連忙解釋:「胡財貴學長已經答應陳天義學長了,這是我親耳聽到的。」
「那就是你聽錯了,不然就是解讀錯誤。」我搖頭不信,聳聳肩說:「這件事一時也說不明白,這樣好了,下午我不去,派個代表幫忙推敲一下,看看你們到底聽錯了什麼。如何?」
「咦?學長要派誰?」于鳳鳴一怔。
「反正我會派人,到時候就知道。」我哼了哼:「時間地點?」
「午間靜息,在學長這棟頂樓。」
「嗯,嘿,阿貴的地盤。」我嘿嘿一笑:「好啊好啊,你們還真白痴,連地方都會找錯。就這麼辦,中午自然會有人過去找你們。對方就是我的分身,有什麼話放心跟他講。」
「是,謝謝學長。」
三人齊道,看起來一點也不放心。
「好啦,快走快走,這裡耳目眾多。」我笑道:「真是的,站在演辯社大本營門口商量造反,你們幾個到底還要命不要?」說著裝模作樣長歎一聲,扔下他們,自顧自地走進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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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進教室鐘就響了,連續兩堂數學課,整夜沒闔眼的我睡了個人事不知。下課跑去哈草樂園「回神」,抽著抽著想起一直掛在窗外的蘆薈,正打算爬窗出去瞧瞧,就見詩聖步入廁所。
「咦,凱子?」他一怔,揮揮手說:「抽這麼快,剛剛睡爽了沒?」
「還不錯。」我一笑:「對了,聽小光說上禮拜六很精采?」
「你說豬哥糖啊,是啦,」詩聖搔了搔頭:「死胖子還蠻欠揍的,你果然是他的絆腳石。怎樣,有什麼意見嗎?」
「豈敢,」我笑了起來:「你揍他我有什麼意見?倒是這陣子比較忙,選舉的事老沒管。管樂詹還好嗎?」
「好什麼?胡財貴反擊了,力道倒是不小。」詩聖偏起頭,想了想說:「不管他,跟你打聽一件事。」
「什麼事?」
「進來講。」他把我拉回第三間,扔了根菸給我:「確認一下,截至目前為止你還站在胡財貴那邊,沒錯吧?」
「沒錯,怎樣?」
「這陣子他開始翻盤了,你有『預備隊』吧?」
「給管樂詹的?」
「嗯,有嗎?」
「算有吧。」
「誰?」
「好多呢,看情況決定。」
「說來聽聽?」
「嗯,讓我算算,」我想了想:「我手上有三百多票,分成三組票源,準備看狀況分別投入兩邊陣營,所以也不能說只是替管樂詹準備的。」
「三百多票?」詩聖吃了一驚:「真的假的,這麼多?」
「是啊。」
「喂喂喂,你快點說清楚來,」他忙問:「有效票不過三千出頭,你竟然有超過一成啊?都是哪來的?」
「不講別的,說唱藝術社就七十票了。」我解釋:「我策反卡漫社,保守估計有八十票;加上糾察隊王又勤的票源,三百多票算是保守估計。」
「卡漫社那些呆瓜有八十票?」
「恐怕不只。」我忍不住好笑:「你笑人家是呆瓜,可惜選舉一人一票,你再聰明也沒有加重計分。」
「那龜毛王呢?他跟你合作了?」
「龜毛王?」
「就王又勤嘛,你說糾察隊也是你的票源?」
「是啊,原來你叫他龜毛王。」我點點頭:「沒錯,我們合作了。咦?我都沒跟你說過嗎?」
「你這小子,陰險招數不少,哪次主動講了?」詩聖哼了哼:「難怪糾察隊一直按兵不動,胡財貴跟詹信雄都拉不到他。你是怎麼說服龜毛王的?」
「我也沒幹什麼,分析分析利弊而已。」
「他這麼好講話?」
「哪有好講話了?」我嘿了一聲:「結盟一個多月,前後不知道提供了多少小道消息給他。管樂詹的、阿貴的,還有一堆零星社團的零碎動向,我看他搞不好比其他兩組更搞得清楚狀況。」
「嘿,你自己倒是搞得清楚狀況。」詩聖一笑:「不錯不錯,看起來都在忙比賽,怎麼知道得這麼多?」
「我有密探啊。」
「誰是密探?」
「還不就那兩位副主席大人?」我哈哈大笑:「平平、碩彥都是詩朗隊的,沒事聊幾句該知道的都知道了。之後找人往糾察隊放消息,我連動都不用動。這種票源多省事,哪像豬哥糖笨成那樣,胖子一個還到處跑,這麼大一隻連不想看到都沒辦法,幹了什麼天下皆知,那還有什麼秘密?」
「那叫減肥,也不能說是沒有好處。」詩聖一笑:「好個奸賊,平常都找誰幫你傳話的?」
「一個叫做陸醒哲的。」
「王又勤的總幹事?」詩聖一怔:「我怎麼都不知道他認識你?」
「他不會來班上,太敏感了。」
「那你們都怎麼見面?」
「平常都在訓導處碰頭,固定每週二、四中午。我中午都會訓練說唱藝術社學弟,吃完飯跑訓導處晃一圈,快速傳幾句話,很容易的。」
「訓導處?大家都跑訓導處,你不怕被看到?」
「不怕,」我搖了搖頭:「就因為大家都跑訓導處,所以看到了也不會覺得怎樣。我跟陸醒哲見面都只短短講個兩三句,真有什麼說來話長的就躲櫃子審訊室後頭慢慢聊。賴小姐會幫忙把風,也不怕別人偷聽。」
「那機車洪呢,不會囉嗦嗎?」
「不會,他以為我還在想辦法說服糾察隊跟演辯社整合。」
「你這小子,真會搞心理戰。」詩聖嘆道:「真是的,我還以為你最近只知道失神落魄哩。這些伎倆都是什麼時候幹的啊,我怎麼都沒發覺?」
「你都嘛在睡覺,而且這也不花什麼功夫。」
「媽的,我問問你,十二月初就投票了,你到今天還在搞這套。是不是也該早點下決定啦?」
「還有兩個禮拜啊,急什麼?」我奇道:「你說阿貴正在翻盤,那敢情好,等他翻完再出手也不遲。他是怎麼個翻盤法的?」
「儀隊啊,還能有什麼?」
「儀隊又倒戈啦?」
「不是你幫的忙嗎?」
「我幫的忙?」我一愣:「沒有啊,我幫了什麼?」
「就上次那個旗官的事嘛,北妖那個胡……胡什麼?」
「胡雯晴。她怎樣?」
「你不是找到人家總隊長,要這個胡什麼找我們儀隊學長不要管閒事?」
「是啊,」我奇道:「咦?這不是你要我幫管樂詹做的嗎,怎麼又說是幫阿貴忙?」
「唉,這就是詹信雄豬頭之處。」詩聖嘆了口氣:「你會哄小女生,一說幫忙人家就幫忙,中正紀念堂碰頭後沒幾天蘇家祥馬上跑來要我謝你。問題是詹信雄沒有好好把握機會,反而讓胡財貴各個擊破,先是說動了楊總隊回心轉意,之後又出怪招,逼得蘇家祥不得不投降認輸,把二分隊帶回胡財貴那邊啦。」
「哦?什麼怪招?」
「他跟第一、第三分隊講好,趁聯課活動全員到齊的時候跑去拉票。二分隊勢孤力單,加上蘇家祥不知道楊總隊改變主意,說了一堆『就讓總隊長決定好了』什麼的。哪知道人家楊總隊一上台馬上扯了一堆團結力量大,儀隊要有信用之類的屁話,當場蘇家祥沒辦法反悔,只得認輸投降,結束分裂狀況啦。」
「嘿,這有趣。」
「有趣的在後頭,」詩聖冷笑一聲:「人都很現實,儀隊一團結,一狗票小社團馬上回流。前幾天音樂性社團聯盟開了個會,好幾個牆頭草都避不見面。詹信雄這陣子很苦惱,看樣子很想找你談談。你肯不肯?」
「肯啊,他幹嘛不找?」
「就豬哥糖的事,上次你要平平轉告他什麼退出江湖,人家笨蛋當真了,講什麼義氣重要,不讓你為難之類的話。」詩聖長歎一聲:「詹信雄笨歸笨,說起來還算是個好人,你有什麼心眼他完全看不懂。怎樣,要不要幫他想想辦法?」
「好啊,什麼時候?」
「就今天放學?」
「沒問題。」
「那我去跟他說,時間地點下午通知你。」詩聖點點頭,把菸蒂丟進馬桶說:「對了,還有一件事,你跟大姊到底怎樣了?」
「呃,你問這個幹嘛?」
「你們怎樣都好,不干我事。」他看著我,表情有點欲言又止:「只是,我先提醒你一句,她沒談過戀愛,不像你這麼身經百戰的。你跟她越走越近,等阿薇回來又難搞了。」
「呃,我那是……」
「你別說,」詩聖忽道:「你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情我不想瞭解。反正一句話,大家都是麻吉,你一次只能跟一個人在一起。最近大姊越陷越深了,昨晚你又去陪她了對不對?」
「我有去,她不在。」
「狗弟跟我都很擔心。」詩聖歎道:「你要搞清楚,她已經對你動了感情,不是上上床當朋友沒關係那種的。你要掌握好分寸,不要又丟爛攤子給大家收,知道嗎?」
「知道啦。」
「知道個屁,認識你到今天搞了多少飛機啦?」他嘖地一聲:「去美國的、程嘉箏、阿薇、儀隊分隊長,上次你提到的龍吟詩社社長馬子。前幾天小光說你跟那個一起主持公演的基女小妹妹也在亂七八糟對吧?這陣子懶得問你,儀隊那個最近怎樣了?」
「保持距離了。」
「什麼叫做保持距離?」
「就是沒有更進一步。」
「那也要看之前已經走到哪步了,」他哼了哼:「你上她了沒?」
「沒啦,什麼話嘛。」
「那詩社社長馬子呢?」
「呃,公車上碰過幾次,隨便聊聊而已。」
「嘿,保證不單純。」詩聖點點頭,又道:「講到這個女的順便問一句,你有在注意那個陳天義嗎?」
「他跟我算決裂了,怎樣?」
「小心他放冷箭。」
「小人一個,我怕他嗎?冷箭也要趁人家不注意放,都決裂了還有什麼冷箭不冷箭的?」
「凱子,你別小看這傢伙,」詩聖大搖其頭:「這人很陰險,明明是演辯社前任社長,整場選舉下來卻從來沒聽到他的動靜。越安靜的人心機越重,你自己要小心,我敢擔保他一定正在後頭搞什麼飛機。」
「好,我會注意。」
「那就這樣,有話下午講,我去找詹信雄,英文課幫我擋擋。」
「沒問題,那音樂課呢?」
「嗯,也擋一下好了。」他笑了起來:「算我倒霉,看不到長裙漂亮姊姊啦。」
「人家音樂老師有男朋友的啦。」
我笑道,兩人一起走出第三間。他迅速離開哈草樂園,我則爬上窗邊,拎起蘆薈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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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點整。
第四堂音樂課下課,大夥兒收起課本,走回教室吃午餐。平平跟平常一樣慢吞吞地收拾著東西,我走上前去,拉他坐到音樂教室一角,低聲說:
「平平,待會兒慢點吃飯,幫我出個公差好嗎?」
「好呀。」他一怔:「什麼事?」
「重要的事。」我左右張望,低聲把早上學弟找我的事說了一遍。平平聽完又一怔,皺眉道:
「凱子,我去不好吧?」
「為什麼不好?」
「他們都是詩社的人,如果被看到跟我私下見面,豈不是當場破功嗎?」平平說:「難得幾個學弟想當內應,你去商量應該比較合適。你是總隊長,就算被別人看到也很正常。我的身分太敏感了,只怕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正好相反,想成事還只能靠你呢。」
「哦?怎麼說?」
「你想想嘛,這幾個笨蛋學弟能幹嘛?」我笑了起來:「人小鬼大卻不懂門道,我正要他們被抓包。這掛笨蛋大剌剌跑來班上來找我,之後又被發現跟你密談,真要被看到,別人會解讀成因為被我拒絕,所以只好找你直接談。」
「嗯,有理。」
「管樂詹最近陷入苦戰,」我又說:「因此,目前最該做的不是讓學弟的『計畫』成功,反而要設法搞破壞。你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道。為什麼?」
「因為這麼一來,演辯社那邊就會產生內亂了。」我笑道:「阿貴靠造反起家,最怕別人造反,聽到這件事保證反應很大。光幾個詩社學弟能有多少票?與其爭取這幾張票,不如藉機把事情鬧大,再說學弟之所以這麼做也是因為怕阿義接任演辯社社長。演辯社權力鬥爭從沒停過,阿貴落選阿義保證藉機奪權,即使當選,他也會找理由逼阿貴讓他回鍋。最近我跟阿義處不好,怎麼算對我都不利。」
「所以要藉學弟這件事,讓阿貴打擊阿義?」
「沒錯。」
「為什麼學弟造反會有這種效果?」
「因為阿貴一直對阿義很提防,平常沒理由搞他,這下子可以拿來當藉口。」
「你不怕他反而藉機跟阿義和好,一起『整頓』演辯社嗎?」
「他們和好?」我笑了起來:「嘿,這比要管樂詹跟阿貴合併還難。你放心,絕無可能。」
「嗯,」平平考慮半晌:「好吧,那我去。」
「去是去,記得一件事。」我補充道:「他們之所以找我,是希望阿貴能夠落選,從而不必讓出演辯社社長給阿義,同時也希望我能藉著與阿貴的交情搶龍吟詩社社長來當。所以,你要一邊『動員』他們叛變,同時又要說服他們我是阿貴的好朋友,讓他們相信只要阿貴落選,我就一定會出任詩社社長,這樣你懂嗎?」
「不懂。」平平越聽越糊塗:「阿貴落選,那麼演辯社的幹部就不會變動,阿義就還是詩社社長啊。」
「你傻瓜,當然會變動。」我笑道:「如果阿貴落選了,那他一定會找個替死鬼承擔責任,這就是阿義了。我在所有公開場合都是挺阿貴的,跟阿義也翻臉了,在情在理他都會支持我當詩社社長,這也是學弟的期望。懂了沒?」
「嗯,這麼說也有道理。」
「反正你聽我的,假裝認真陪他們密謀,屆時自然會有人過去抓包,這麼一來計畫就成功了。」
「好,地方在哪?」
「我們這棟樓頂,就現在。」
「知道了。多謝。」
平平說,當下快步離開。
我微微一笑,放慢腳步,慢吞吞往演辯社社辦走。才進去就見到了張志皓,只見他跟金國強一人抱著一個便當,面對面正要吃飯。
見我進來,兩人都揮了揮手。張志皓說:
「咦?凱子,真是稀客。來幹嘛的啊?」
「找你。」我笑道。
「找我幹嘛?」他一怔:「每天都在班上見面,幹嘛還來這套?」
「哈,事情不同嘛。」我一笑,看了看金國強:「阿貴會過來嗎?」
「他去『跑班』了,今天不會來。」
「好吧,那我跟你們說。」
我笑道,當下把「詩社學弟擔心阿貴把演辯社社長交給阿義,跟平平約好在頂樓造反」的事情說了一遍。兩人聽完面面相覷,張志皓皺眉問:
「凱子,這話真的假的?」
「真的啊,騙你幹嘛?」
「你怎麼知道的?」
「你都沒看到嗎?早上他們來班上找我,卻被我拒絕了。」
「我有看到,」金國強說:「我還以為是你們詩朗隊的事呢。」
「詩朗隊都比完了,還能有什麼事?」我笑著說:「這掛學弟說笨還真笨,阿貴防阿義都來不及,怎麼會把社長交給他呢?」
「呃,這個……」張志皓看了看金國強,有點遲疑地說:「凱子,這個嘛,有件事不知道該不該跟你說……」
「什麼事?」
「呃,你說好了。」他推了金國強一把,金國強看起來也很為難,期期艾艾地說:
「凱子……阿貴的確想把社長交給阿義,這件事大家都知道,阿義要大家瞞著你,所以不會有人主動跟你講。」
「哦?」我一怔:「真的喔?」
「嗯。」張志皓點點頭:「真的。碩彥私下聊過你跟阿義的事,我們都覺得很為難。你對阿貴是沒得講了,阿義回鍋對大家也都很不利。可是這是阿貴的決定,我們誰也沒有辦法干涉。」
「嘿。」我快速轉著念頭,嘴上卻問:「那你們倒是願意告訴我?」
「唉,這也是不得已的。」張志皓歎道:「阿貴這陣子不知道吃錯什麼藥了,對阿義言聽計從,人家說什麼他就聽什麼,我們講再多都沒用。上次你說退出選舉,我們都覺得很可惜,或許阿貴因為這件事對你有意見,氣得跟阿義合作了也說不定。反正這陣子誰都搞不清楚他在幹嘛。」
「哈,瞧你說的,我跟這件事又有什麼關係呢?」我笑了起來:「阿貴想找阿義當社長,我又不是演辯社的,就算對我有意見也不會整到我啊。他這麼做一定有難言之隱,你們應該相信他,不要胡思亂想。」
「什麼難言之隱?」金國強接口:「跟阿義和解對選舉有什麼幫助?真讓阿義回鍋,只怕我們都死得很慘。」
「咦?為什麼?」
「之前阿貴翻盤,我們都站在他那邊。」
「所以你們覺得阿義會報復?」
「他就這種人。」
「唉,那你跟我講也沒有用啊。」我雙手一攤:「社長是阿貴,他想怎樣就怎樣,我一個外人連插話餘地都沒有。你們別多想啦,趕快阻止學弟造反才是真的。社長歸誰可以等選贏再討論,就不要等代聯會選輸,被人家笑內鬥內行,外鬥外行才可恥。」
「呃,這也是。」張志皓點點頭:「凱子,謝了。」
「不客氣,我只是順便提醒。」我笑著說:「那你們忙,我先回去吃飯啦。」
「等等。」他忙道:「還有一件事。」
「什麼事?」
「我純粹好奇,你別多心。」他小心翼翼地問:「你跟王藝嵐真有一腿嗎?」
「有一腿?」我一怔,當場哈哈大笑:「沒有沒有,這話真是從何講起。阿義說的嗎?」
「是啊。」
「嘿,這人跟馬子分手,卻把事情栽贓在我頭上,也算夠聰明了。」我搖搖頭:「說來我多倒霉,一來破壞我名譽,二來又可以遮醜,你們不分青紅皂白通通買單,唉,真傷腦筋。」
「呃,你別多心,我只是隨口問問。」
「好好好,反正沒這事兒,就說到這裡了吧?」我一笑,對兩人揮揮手:「趕快上去看看,別等人都跑了,就抓不到證據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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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回教室就見到黑若澤站在門口,我呆了呆,這才想起跟他有約。只見他快步迎上前來,手裡還拿著便當。
「學長。」
「不好意思,有事耽擱了一下。」我點點頭:「你等等我,我們去演辯社社辦聊。」
學弟連聲答應,我進去取了便當,想了想又跟碩彥借了演辯社社辦鑰匙,跟小光交代一聲,這才拎著便當走出來。
黑若澤伸手要取我手中的便當,我微微一笑,搖了搖頭沒交給他,兩人來到演辯社社辦。門是鎖著的,想來張志皓他們已經上去「抓人」了。
開門進去,找到位置坐下,黑若澤左右看看,張大眼睛說:
「演辯社社辦好大喔。」
「是啊,很羨慕吧?」我笑道,打開便當:「放心,只要你們好好幹,沒過多久咱們也會有這樣的社辦。」
「嗯。」
他點點頭,順手打開便當。我不經意往他的便當一瞥,只見在那漂亮的三層餐盒中,分層分葷素,整整齊齊擺著豐富的菜色,連飯上都灑著芝麻。
好個有錢學弟,我心想,連便當都如此講究。只見他從口袋拿出一個小方盒,裡頭一雙木頭筷子,也是個乾淨素雅的好東西。
他渾若不覺地取出筷子,似乎沒有發現我正在「觀察」他,彬彬有禮地等我先開動。我點頭示意別客氣,從便當裡取出湯匙,對他說:
「學弟,你知道我今天找你幹嘛嗎?」
「不知道。」
「我要跟你談談白珛靈。」
我單刀直入地說,只見他一聽白珛靈的名字馬上一怔,白皙的臉上泛起一絲暈紅。
果然,我心想。微笑著問:
「學弟,你喜歡上了這位學姊,是不是?」
「呃……」
他有點慌亂,本欲找藉口閃躲,見我直挺挺地望著他,只好避開眼神,低下了頭。
「我就知道。」我嘿嘿一笑,不給他否認空間:「這就是學長今天找你的原因。我想先跟你說一點白珛靈的事,省得你死得不明不白的。」
他一怔,抬起了頭。
「白珛靈很漂亮,可惜不能追。」我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當下毫不遲疑,把所謂的「二十二歲前不能近男色」故事講了一遍。我講得很簡略,學弟聽得目瞪口呆,半晌後才回過神來,皺眉道:
「學長,這是真的嗎?」
「馨馨是白珛靈的國中同學,這是她告訴我的。」
「呃,」學弟呆了呆,想來也相信「馨馨學姊不會亂講話」,當下又問:
「那……所謂『男色』,是指不能交男朋友嗎?」
「嘿,這個問題很有趣。」我笑了起來:「首先,我不是那位算命大師,所以沒辦法回答你的問題;其次,就算可以好了,誰能擔保你們能交往起來不會出包呢?所以還是有很大的風險。」
「所以學長是說,我不能追她?」
「不,我沒這個意思。」我搖了搖頭:「只是提醒一聲,你有可能會被拒絕,即使要追也要有心理準備。」
「可是……」他遲疑了一下:「這跟學長又有什麼關係呢?」
「哈哈,你擔心我不贊成嗎?」我笑道:「學弟,我沒那麼迷信,跟白珛靈也沒多熟,要不要接受你都是她自己的決定。只是呀,你是社團的明日之星,我們跟民俗技藝社的合作也才剛開始,我不希望未來發生什麼尷尬場面,所以先把該知道的跟你講,剩下的就讓你自行判斷。」
「所以學長不反對?」
「學弟,你聽聽自己的話,是不是有點一廂情願呢?」我笑了起來:「跟你說什麼都往那裡扯,其實學長贊成反對一點也不重要,重點在白珛靈。禮拜六我全看在眼裡,她要不是隱藏得很好,就是根本不知道你對她有感覺。」
「哦?」
「嗯。」我點點頭:「人家說男追女層重山,其實並非如此,就算她漂亮常有人追吧,被你這麼優秀的學弟喜歡總也該有點開心的模樣。」我頓了頓,心裡浮起一股複雜的情緒:「可是,我完全看不出來她對你有什麼不同,所以判斷人家根本不明白你的心情。還是說,你已經跟她表白過了?」
「沒有沒有,」黑若澤忙道:「我只是有點感覺,還沒到表白的程度。」
「那就是了,顯然人家沒往這裡想。」我緩緩地說:「所以了,要追不追,你得自己想清楚。學長的話僅供參考,你好自為之,不用別人提醒。」
「呃,學長啊……」他忽然說:「我可以問問你的意見嗎?」
「什麼意見?該不該追她?」
「嗯。」
「問我幹嘛呢?」我笑道:「那是你的感覺,我只能從社團的立場來講話啊。」
「不,我請教學長的不是這個方面。」他搖搖頭,想了想措詞又說:「我的意思是,嗯……聽說學長的經驗很豐富,所以……」
「我沒有什麼『經驗很豐富』,」我忙道:「你別聽其他學長亂講,阿丹說的是不是?」
「呃,姜誠學長沒說什麼,」他連忙解釋:「我聽到的都是……都是戴雅馨學姊說的。」
「呵呵,她就那張大嘴,你別信她的。」我點點頭:「我經驗豐富與否不是重點,你想問什麼?」
「我想知道……學長對我追白珛靈學姊的事有沒有什麼建議?」
「其實你不該問我,」我嘆了口氣,心想他還真不放棄:「理性分析起來,就算我不迷信,只要白珛靈家裡相信那一套,你的失敗可能性就很高。再說了,就算不拿社長身分回答你這個問題,我也覺得你跟她並不合適,就算在一起變數還是很多,不如不追。」
「怎麼說呢?」
「你們差一個年級,就算她不考大學,在一起的時間也只有一年多,之後就要高三啦。」我頓了頓:「她住基隆你住台北,地理位置會造成很多困難;她長那麼漂亮,如果願意早交男朋友了,看起來也不會為了你什麼都不顧。就算真的搞定,彼此相處時間也很受限制,即使有社團活動在中間創造機會,我看也不是那麼方便吧?」
「呃……」
「還有呢,姊弟戀有姊弟戀的麻煩、她有同儕團體與家人的意見要顧、只談戀愛不上床要有耐力,你一個普通高中生與高職女生的課業重點不同……講起來問題一大堆,這都不是學長能夠『建議』的,你瞭解嗎?」
「所以學長反對?」他不滿地問。
「不,我說的是沒辦法建議。」我搖頭:「我知道你為什麼問我,因為學長之前也跟北一女學姊談戀愛,對吧?這是馨馨建議的對不對?」
「呃,」他一怔,承認道:「馨馨學姊要我請教學長。」
「我就知道。」我嘿嘿一笑,心想馨馨還真憋得住:「她什麼都沒跟我說,不過學姊一看你的樣子就明白啦。學弟,你別在乎我怎麼想,真要追白珛靈就去追,學長只是提醒你要有失敗的準備而已。」
「可是……」
「可是什麼?」
「姜誠學長告訴我……」他吞吞吐吐地說:「如果學長不贊成,那我就不能這麼做。」
「阿丹想太多了,」我嘆了口氣:「他只是擔心我覺得你的作為會影響社團,你不用顧慮,我不在乎。」
「真的嗎?」
「嗯。」我點點頭,想起當年小達對我的態度:「學弟,感情是不能『計算』的,有緣的話什麼都擋不住這種緣份。學長不會干涉你的私人生活,你要追就追,想放棄也不妨,畢竟鼓勵或反對都是干涉的一種。我只是你的社長,你要追人家頂多知會我一聲,到時候發生什麼『慘劇』讓我心裡有底可以應變就好。至於你的決定,學長是不會介入的。」
「是。」他認真地說:「謝謝學長。」
「不過,另一件事提醒你。」我正色道:「喜歡一個人,就該幫人家多想想。白珛靈既然有這種狀況,你是不是也該尊重人家的特殊情況呢?」
「呃。」
「你別呃啊呃地,」我忍不住好笑,覺得這個學弟跟自己好像:「我不是說你沒有尊重她,只是提醒你要記得尊重人家而已。如果真想追,那就該設法讓她自己把這件事情跟你說,也讓人家親口告訴你不要緊,而不是聽學長轉述,或者問別人的意見,懂嗎?」
「是,我懂。」
「懂就好,談戀愛很好玩的,注意別讓情況帶著走,自己要掌握一切。」說著拍他一把:「好啦,快吃吧,便當都涼了呢。」
說到這裡張志皓推門進來了,身邊跟著碩彥,金國強倒是不見蹤影。張志皓見到我一怔,碩彥連忙解釋是他借給我的鑰匙。我見黑若澤有點不知所措,笑了起來,介紹說:
「兩位,這是我們說唱藝術社的學弟黑若澤。若澤,這是地主來了,這位是演辯社副社長兼代聯會副主席候選人林碩彥學長,這位則是演辯社辯論隊的張志皓學長。」
「兩位學長好。」黑若澤彬彬有禮地說,正想站起來就被碩彥按住,只聽碩彥笑道:
「好啊,凱子你學弟真帥,看樣子說唱藝術社社風是美男子至上,沒多久又有女校的要倒霉了。」
「哈哈,不敢。」我笑著說:「咱們一屆比一屆強,你們要加油了。」
「我們前社長的馬子都被你搞走了,這個當然甘拜下風。」碩彥笑道:「好啦,不開玩笑。剛剛你沒跟我講樓上的事,好傢伙,原來平平在挖我們的牆角啊?」
「那是學弟自己的主意,你沒洩漏是我告的密吧?」
「我到得晚,是志皓通知才去的。」碩彥轉對張志皓說:「跟凱子講講吧?」
「唉,真是一塌糊塗。」張志皓嘆了口氣:「我跟國強上去抓人,到的時候魏治平已經跟他們在談了,國強要我別莽撞,所以我們就假裝上去抽菸,遠遠站著偷聽。」
「你們偷聽,他們還會講嗎?」
「嘿,你說這幾個傢伙多大膽,」他哼了哼:「魏治平竟然甩都不甩我們兩個,一副聽見也無所謂的樣子跟他們繼續聊。我們是演辯社的,跟詩社學弟沒多大交情,所以要國強下去找碩彥,等碩彥來了他們才肯解散。」
「你沒跟平平吵起來吧?」我問碩彥。
「沒有,」他搖了搖頭:「這件事情很嚴重,我要跟阿貴商量一下再決定怎麼做。還有啊,阿義畢竟是社長,好像也該通知他一聲。」
「本來就該通知啊,幹嘛『好像』?」
「媽的,要不是他來亂,這些學弟哪有這麼大膽?」碩彥罵了一句,想起黑若澤在一旁終於忍了下來,又說:「真是丟臉丟到家了,凱子,我去跟阿貴說一聲,回頭可能還需要你幫忙。」
「幫什麼忙?」
「你是總隊長,大家都買你的單,說不定阿貴會希望你出馬幫我們穩住學弟。」
「這是演辯社內政吧?再說詩朗隊也解散了,談什麼總隊長?」
「一日詩朗隊終生詩朗隊,比起我們,總隊長更有說服力。」
「嗯,那你先問過阿貴再說。」我心想計策得售,如此一來反而可以深入詩社,從中舉事更加方便。當下裝出一副考慮再三的模樣,對碩彥道:
「你開口我一定幫忙,不過前提是阿貴必須同意。總隊長應該保持中立,我不希望因為你們得罪了平平。」
「這我知道。」
「好吧,那先這樣。」我站起身來:「對了,還有一件事。志皓?」
「嗯?」
「別跟阿義說我告密的事。」
「咦?為什麼?」他一愣。
「阿義對我成見很深,」我嘆了口氣:「說不定還會賴我鼓吹你們學弟也未可知。這是你們找我幫忙的,就不要到頭來又說我是壞人了。」
「瞭解。」
他忙道。我對兩人點點頭,帶黑若澤離開演辯社社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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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教室時午休剛結束,我小瞇了一會兒,直到下午第一堂點完名之後才開始倒頭大睡。就這麼迷迷糊糊混到放學時分,詩聖跑來通知我開會時間是五點,地點在國家音樂廳的階梯上。
我心想管樂詹果然不想讓別人瞧見,收好書包跟詩聖一起離開學校。兩人在小吃街買了一堆吃的,剛要走去拿車,忽見路口一個綠衣黑裙向學校門口走來。
身材修長,頭髮短短的依稀是小渝。詩聖皺起眉頭,看看錶說:
「喂,凱子,那個是她吧?」
「呃,」我仔細瞧了半晌:「嗯,好像是。」
「這保證是來找你的,」他歎道:「媽的,來得倒快,北一女不是四點半才放學嗎?你怎麼辦?」
「不理她也不行啊,」我瞧著小渝逐步走近:「這樣,你先去找管樂詹,我看看小渝找我什麼事。如果要聊很久,那我就跟她去音樂廳,等會開完再陪她聊。」
「好,就這麼辦。」
詩聖皮笑肉不笑地嘿嘿兩聲,轉身往他的追風走去。我拎著雞排水煎包,站在門口等小渝走來。
小渝一樣穿著黑皮鞋,步履端莊地走到身邊。門口都是人,她似乎沒有發現我,直到我主動打起招呼,才像嚇了一跳般地睜大眼睛。
「咦?凱子!」她看起來十分意外:「你怎麼在這邊?」
「這是我該問妳的吧?」我笑著說,揮了揮手上的袋子:「我出來買吃的,妳來找我?」
「是啊,幸好你還沒走。」
「我正要走,找我有什麼事嗎?」
「嗯,儀蘋要我拿東西給你。」
她說,從書包裡拿出一個信封。我接過一瞧,北一女訓導處,白色信封上有著綠色的校徽。
「這是什麼?」
「校慶邀請函,儀隊出的。」
「就這件事?」
「嗯,好啦,也想見見你嘛。」她臉一紅:「好幾天沒碰頭了,你還好嗎?」
「好是好,就是待會有點忙。」我說:「我跟人約好在中正紀念堂開會,妳要不要陪我去?講一下就沒事了。」
「嗯……」小渝望著我,聲音放輕了些:「這樣喔,那沒關係,有空再聊好了。」
「所以的確有事情找我?」
「呃,嗯。」她點點頭:「不過不急,改天再說不遲。你有事先去忙,別讓人家等。」
「等等,」我搖搖頭:「小渝?」
「嗯?」
「妳有話就說啊。」
「其實沒什麼。」小渝的神色很怪異,像是很想講什麼,卻又十分遲疑。半晌後才說:
「凱子,其實你並不想見到我,是不是?」
「啊?」我一怔:「不會啊,幹嘛這麼說?」
「今天你很冷淡。」
「呃,哪有?」我搔了搔頭:「我只是沒有想到會碰見妳而已,再說本來就約了有事情。不是說了嗎,妳陪我過去,我談完就陪妳,好不好?」
「我只是想跟你說說話,並不是要你陪。」她輕輕地說:「沒關係,你先去忙,哪天有空打電話給我,約個別的時間好了。」
「呃,真的嗎?」
「嗯。」
她點點頭,淡淡一笑,說了聲再見,轉身離開。
我站在原地,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眼睜睜望著她的背影消失,突然間,覺得自己好像傷了她。
很奇怪的想法,卻又很強烈,小渝的背影修長又端莊,卻給我一種壓抑著什麼的,十分很難受的感覺。我很想追上去多說幾句,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幾個猶豫來回一轉,她已然遠去,再也追不上了。
怔怔在原地呆了半晌,我嘆了口氣,轉身往中正紀念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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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音樂廳時剛過五點,太陽快下山了,廣場上一片蒼茫。管樂詹跟詩聖坐在階梯上,身邊圍了一圈成功的同學。只有一個綠衣黑裙,捲髮裙短,精緻俏麗,是管樂詹的馬子伍心蕾。
走近細瞧,只見除了幾個熟面孔,竟然還有唐宇同跟阿強。
這一驚非同小可,想不到管樂詹把他們也叫來了,加上還有伍心蕾,不禁覺得幸好沒有堅持找小渝過來。只見管樂詹笑容可掬走到身邊,一把握起我的手:
「好久不見啦!這下總算把你請回來了。來來來,坐下說話!」
「詹兄,」我沒有移動,抓著他的手,低聲道:「你找我沒關係,這裡有人我不想見,有需要跟他們一起商量嗎?」
「喔,你說他們啊?」管樂詹回頭望了望阿強與豬哥糖,笑道:「沒關係啦,很多事情都是誤會一場。大夥兒講好了好好開個會,有什麼恩怨先擺在一旁,他們不會為難你的。」
「嘿。」我哼了哼,正想找句場面話推托,忽見詩聖對我眨了眨眼,於是改口道:
「嗯,好吧,那就一起談談。」
「就是嘛,來來來,這邊請。」
管樂詹拉我走進眾人,我四下望了一圈,只見唐宇同嘿嘿冷笑,阿強板著招牌臭臉,瞥過頭去不與我視線交會。我在平平身邊坐下,管樂詹對大家說:
「好啦,人都到齊了,總算可以好好談談了。今天請各位來這邊,主要還是為了下禮拜五的選舉。這陣子咱們陷入苦戰,今天趁著諸葛亮在,可以仔細談一談接下來的策略。」
「諸葛亮是吧?」豬哥糖冷笑一聲,搶先發難:「我以為是蔣幹來了。董子凱,你不是退出選戰了嗎?怎麼又跑來湊熱鬧啦?」
「這是詹兄找我才來的,又不是當阿貴的說客,怎能說是蔣幹呢?你照照鏡子,以為自己是周瑜嗎?」我哈哈一笑:「諸葛亮不敢當,不過想來是你技窮了,所以人家才來找我不恥下問吧。」
「這是與虎謀皮,你是胡財貴的人,來這裡有什麼企圖?」
「呵呵,瞧你說的,」我微笑著說,看了看管樂詹,以及他身邊一臉看熱鬧的伍心蕾:「一邊說我退出選戰不准出席,一邊又說我是胡財貴的人,是不是有點自我矛盾啊?上禮拜跑到班上來胡鬧是誰?」轉頭又對阿強說:「嗯,還有你,說我是壞份子,我支持的是爛人。這下可好,詹兄找我幫忙,要不要趕緊改口啊?」
阿強表情緊繃,一句話也沒說。豬哥糖哼了哼:
「花言巧語,其實根本是根牆頭草。怎樣,到底要不要退出啊?」
「我早退出啦,不曉得是誰沒事就把我挖出來的。」我嘿嘿一笑,對管樂詹道:「詹兄您瞧,不是我不幫忙,實在是小弟人緣不好,到哪裡都惹人討厭。這就讓我走吧?省得被人笑牆頭草什麼的還不要緊,破壞了你家團結,這種罪名小弟可擔不起。」
「哪兒的話,」管樂詹忙道:「凱子你幫過我很多忙,大家只是開開玩笑,千萬別當真了。」
「好啊,我不當真,就當這兩位笑話說得很爛好了。」我冷笑一聲,瞄了瞄阿強:「難怪離開說唱藝術社,這叫自知之明。沒問題,我一點也不介意。」說著不再接口,只見阿強面色鐵青,惡狠狠瞪著我直瞧。
「呃,」管樂詹強笑一番,接回話題:「這裡都是好朋友,希望待會兒大家不要互相吐槽。凱子,這陣子你沒出現,選情有些變化,我先說明一番,看看你有什麼高見。」
說著他就把狀況簡單敘述「一番」。說是簡單,其實鉅細靡遺什麼都談到了。從儀隊再度倒戈,游離社團回流演辯社的諸般動向,幾乎把每個社團的近況都提過一遍,想來也真難為了他。我邊聽邊觀察,顯然豬哥糖等人並不知道我的布局,只聽管樂詹說:
「大致是這樣,不過其中最令人擔心的,反而還是演辯社內部的權力結構變化。」
「演辯社?」我一怔:「他們怎麼啦?」
「看樣子你真的太忙了,連這件事都不知道。」管樂詹嘆了口氣:「你的好朋友陳天義,聽說胡財貴已經同意要他回任演辯社社長了。」
「嘿,我看未必。」我一怔,心想原來連管樂詹都聽說了,顯然確有其事,表面上裝作毫不在乎,笑道:「再說啦,即使是真的,對你的選情又有什麼影響呢?」
「陳天義有他的本事,我們不能小看他。」管樂詹搖頭:「之前他跟胡財貴競選演辯社社長,你也知道演辯社每次選舉都會拉一堆別的社團來攪局,候選人互相比較『外部勢力』吧?」
「嗯。」
「所以了,當時支持陳天義的那幾個社團,本來在胡財貴出線後都投到糾察隊或我這邊來,今天卻又隨著他跟胡財貴休兵回流演辯社啦。」管樂詹說:「想想陳天義也挺會做人的,這掛人從頭到尾都跟著他,離投票日都那麼近了,竟然還會發生這種變化。」
「都有哪些人?」
「嗯,主要是天文社,其他還有田徑社跟慈幼社的。」
「嘿,天文社跟慈幼社都是大社。」我轉頭一望,只見阿貴的「內奸」,手語社社長張誠恭也在眾人裡頭,又問:
「天文社不是支持你的嗎,總幹事換人啦?」
「你說小便人啊,唉,是啦。」管樂詹懊惱地搔了搔頭:「之前覺得天文社人多,大家公推他當總幹事,想不到陳天義利用儀隊倒戈這件事跟他一說,這小子馬上翻臉不認人,轉投演辯社陣營了。」
「嘿。」我點點頭:「這人還真勢利。」
「跟你差不多。」阿強插嘴。
我正要反唇相譏,豬哥糖補上一槍:
「這話不假。想起來都是你的錯,詹兄對你言聽計從,你卻老是晃點大家。廖續滸小心眼出了名,人家好好一個總幹事,卻不能在選戰策略上貢獻意見,反而要你這種人來下指導棋,因此才會憤而出走。要不是這樣,天文社一百多人能跑掉嗎?」
「呃,話也不能這麼說啦。」管樂詹揮了揮手:「天文社是海鷗社,小便人能固多少票本來就很難說,不然為什麼搞到今天大家都沒從那邊下手呢?不過人家的確是因為嫉妒凱子走的,這是我的錯,畢竟凱子本來就講好暗中幫忙,都怪我太大嘴了。」
「這件事讓你為難,真是抱歉。」我點點頭:「那慈幼社呢?」
「本來支持糾察隊,最近也跑了。」
「嘿,」我笑了起來,對豬哥糖說:「這一點其實是你不對,說是帶槍投靠,卻只投靠不帶槍,糾察隊的主要票源一個也沒帶來,竟然放給阿貴奪走,是不是有點無能啊?還是說你是故意的?」
「你嘴再賤一點沒關係。」豬哥糖罵道:「狗腿賢是陳天義國中同學,當時也是陳天義私下要他把票帶到王又勤那裡的。他不是你們班的嗎?你自己又做了什麼?」
「原來是我錯,你真能賴。」我笑道,不再搭理他,整理一番後說:
「好吧,所以這麼一說,等於胡財貴有儀隊、生物社、慈幼社、卡漫社、一部分數量可疑的天文社、演辯社自己,加上一狗票什麼英研、日研還有龍吟詩社,看起來的確勢力龐大。」
「沒錯,」平平憂慮地說:「五大當社有其二,前十大社團被他們包辦了六個,的確很可怕。」
「嘿,這有什麼了不起?」我笑著搖了搖頭:「講起來都是自己嚇自己,我們這邊也有管樂、弦樂、國樂、合唱、口琴、吉他這幾個大社團啊,咱們說唱藝術社今年人丁興旺,加起來也有七十票呢。」
「你家有七十個社員啊?」管樂詹嚇了一跳,當場興奮地問:「哇塞,真是真人不露相,怎麼之前都沒聽你提過?」
「這是十月多才算出來的,」我笑道:「不用說,我的票當然投給你,起碼跟人家慈幼社相抵還有找,可以補足國樂社跟儀隊的差額;合唱加吉他約略跟生物社一樣大;管樂加口琴人數比卡漫社多幾票,如果算上弦樂、國術跟田徑社,大概也不會比什麼英研、日研來得少。再說啦,」我揶揄豬哥糖:
「成青人雖少,也總比龍吟詩社多一兩個,加上詩社最近又有內亂,說不定演辯社的票源會跟著鬆動也未可知。這件事我可以幫忙,不過呢,我也有一個條件。」
「你請說。」管樂詹忙道。
「先等等,」我搖了搖頭,慢吞吞地站起身來,對大家說:「我想先知道,各位對我剛才的分析有什麼意見?」
「你說得頭頭是道,」豬哥糖點點頭:「不過呢,我倒想請教幾個問題。」
「不敢,什麼問題?」
「你的計算跟我們差不多,我們陣營的確只輸胡財貴八九十票,」豬哥糖瞪了阿強一眼,續道:「之前聽你家叛徒亂講,我們都以為說唱藝術社只有十幾個人,搞了半天你一直在待價而沽,果然心機夠重。這樣一加一減,搞不好真的可以打平沒錯。可是,你要怎麼保證一定會把票投來我們這裡?」
「嘿,我人都在這了,還有假的不成?」
「你的話誰能信了?」他嘿嘿冷笑:「陰險小人,只怕信用比小便人還差。這樣好了,如果你是玩真的,那從明天起就公開宣佈支持管樂社陣營,把說唱藝術社的票投過來。怎樣?」
「好啊好啊,」我知道他在想什麼,心想這果然是狠招,不慌不忙地說:「我的票本來就是詹兄的,你少在這裡裝好人,難道我的票還算你拉來的不成?」
「我這是防小人。」他毫不放鬆:「如果沒做到呢?」
「沒這種如果,我又不是你,票又少又愛放砲。」我笑道:「好啦,還有什麼問題要『請教』小弟啊?」
「你剛剛說有個條件,是什麼?」
「這個不方便公開講。」
「都是自己人,有什麼不方便?」他嘿嘿冷笑:「不用說,又想要買空賣空,拿這件事騙什麼好處對不對啊?」
「哈,我又不是你,十個人的社團笑七十個人的社團買空賣空。」我點點頭,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唉,都說團結力量大,偏有你這種小人愛挑撥。好,我說就是,不過話先講在前頭,這可是你逼的,並不是我願意這麼做。」
「我逼的就我逼的,你不說出來,誰敢放心跟你討論事情?」
「哈,到底是誰要跟你『談事情』了啊?你閃邊涼快一下,整身肥肉的不要一直動來動去。」我嘻嘻一笑,對管樂詹說:「詹兄,我一向都是暗中運作,可惜你偏讓唐宇同強出頭。這樣,答應我以下條件,我去演辯社『運作』他們分裂。這件事本來不合適公開講的,不過事已至此,我必須自清明志。」
「呃,董兄言重了。」他忙道:「什麼條件你儘管講,我一定配合。」
「好,君子一言。」我點點頭,一指在座的張誠恭:「你跟你的人,放他一馬不加追究。這傢伙是演辯社內奸,一直混在這裡,大家都不知道吧?」
眾人聞言大譁,張誠恭嚇得臉都白了,慌慌張張站起身來。我嘿嘿一笑,對正要辯解的他說:「想狡辯嗎?這是阿貴親口說的,想賴可沒這麼容易。」說著轉頭對管樂詹道:「詹兄,你答應的事不能反悔。此人是內奸,卻也跟我同班,大家以後還要見面,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別為難他。」
「呃……」
管樂詹似乎尚在思考,周遭眾人卻早已經開始大聲指責。只見詩聖嘿嘿一笑,起身擋在張誠恭身前,對大夥兒道:
「好啦好啦,人家詹信雄答應了,你們這些後知後覺的少廢話幾句。」當下一把拉住幾乎嚇死的張誠恭,笑嘻嘻地說:「你別怕,有我罩著誰也拿你沒皮條。走,送你出去。」
眾人手足無措,目瞪口呆地瞧著詩聖拉著張誠恭離開。伍心蕾笑嘻嘻地瞧著這場鬧劇,管樂詹則有點狼狽地跟她低聲說了幾句話。豬哥糖似乎想說什麼,卻彷彿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措詞。我見機不可失,當場對管樂詹說:
「詹兄,小弟有幾句話想說,你請大家稍安勿躁。」
「呃,好。」他回過神來,揮手對眾人道:「麻煩大家稍安勿躁,凱子有話要說。」
大家這才各自坐下,我心裡好笑,他還真的說了「稍安勿躁」四字。當下環顧一番,開口道:
「各位管樂詹的好朋友們,剛剛大家都看到我做的事了。張誠恭跟我同班,我想這下子誰也沒辦法說我腳踏兩條船了吧?」
眾人都點了點頭,連阿強也不例外,只有豬哥糖冷笑一聲,表情輕蔑。
「一場選舉下來,大家都傷了元氣。」我歎道:「為了一個只能當半年的主席,搞得朋友都難當,說實話也不是我願意看到的,這也是我一直盡量減少參與的理由。」
「這是你換條件的理由吧?」豬哥糖嗆聲。
「或許,但在座又有誰不是這樣呢?」我一笑:「問題是,同學要當三年,主席任期才半年不到,真的值得為了這個位置傷感情嗎?我常常想,大家是不是也該想開一點,輸贏都是一時的,就算這次選不上,留得朋友交情在,下次也還有機會不是?」我看了看管樂詹:
「當然,這是針對在座各位社團幹部講的,對候選人來說輸贏當然很重要。問題是,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想過,這次選完還有下次,下學期的選舉更傷腦筋,我們一次把手上的牌打完了,下學期可怎麼辦?」
「這話怎講?」平平開了口。
「這次是第二屆主席選舉,任期在下學期,」我解釋:「問題是,下學期又要選了,第三屆任期開始時我們都已經高三啦,所以一定會派學弟出馬沒錯吧?我們鬧得這麼兇,卻從來沒有把學弟拉進來『教育』。等寒假一過,這次大家學到的事情,學弟們又要重頭再學一次,豈不浪費時間嗎?」
「這話有理。」管樂詹一怔:「所以呢?」
「所以應該準備備案。」我點點頭:「競選是一回事,培養學弟又是另一回事。我的建議是這樣,高二搞得壁壘分明沒關係,針對高一學弟,我們應該設法讓他們滲透到對手陣營裡,設法培養……或者說修復我們損失的關係。這麼一來,即使這次不幸敗選,起碼學弟也能站穩腳步。等下學期競選開始,他們還可以重新整合力量,把這次跑掉的票拿回來。」
「你倒想得很遠,」豬哥糖哈哈大笑:「大家打得這麼激烈,幾個豬頭學弟能做什麼?」
「那可不一定,豬頭學弟都是豬頭學長訓練出來的。」我笑了起來:「這次選舉比較重視個人特質。舉凡胡財貴的公關能力,或者剛剛提到陳天義的鐵票都是這樣。之前各路人馬跟儀隊的關係,甚至還扯到北一女那邊不是嗎?」我嘆了口氣:「說真的,我們說唱藝術社跟演辯社本來就是天敵,要不是我自己跟阿貴熟,加上詩朗隊那邊也牽扯不清,說真的也不會有今天的資源或包袱。同樣的道理,學弟們的交情網路跟我們一定不同,大家都是社團中堅幹部,是不是也該幫未來的社團發展多想想,而不只是堅持這次的輸贏呢?」
「所以,你覺得我不樂觀?」管樂詹問。
「不,就剛剛的分析而言,你跟阿貴是五五波,所以更值得擔心。」我一笑,心想他還真緊張:「任何一個在座的有異動都會讓你落選,要是今天我沒來,你也不知道說唱藝術社有七十票不是?所以了,不到最後一分鐘,誰也不能保證自己有勝算。」
「那……」
「別急,我在講學弟呢。」我笑道:「你自己當然要好好選,我們大家都會盡力幫忙。我想說的是,如果你這邊不真的需要我替你做什麼,那還不如讓我去運作學弟,替下一次選舉佈樁。」
「好傢伙,這次都沒選完,你就在考慮下一屆啦?」豬哥糖一怔。
「沒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點點頭:「說到頭來,我會捲入的理由也只是跟大家交情好,順手幫幫忙罷了。身為說唱藝術社社長,我只希望社團站對邊,不要被人欺負併吞,其他要我做什麼都好。」
「所以說,」他嘿嘿一笑:「你沒有權力野心?」
「你說交換條件是吧,」我也笑道:「沒有沒有,都到今天了,我跟詹兄換過什麼了嗎?」
「你不是跟信雄換,你是跟胡財貴換。」阿強忽然站起身來,陰側側地說:「你要胡財貴拿龍吟詩社跟你換,這有沒有?」
「有。」我一怔,心想這件事竟然洩漏出去了,可得小心應付,當下打個哈哈,搖頭道:「你這笨蛋,竟然把話當眾說出來,不知道保密的重要嗎?這件事我別有用意,看樣子你一點也不明白。」
「什麼用意?」
「我不跟阿貴換東西,他信得過我嗎?」我裝出一副懶得理他的模樣:「你蠢爆了,少在這裡學聰明人講話。上個月豬哥糖來鬧,我藉機宣布退出選戰,人家阿貴不是馬上就把演辯社社長讓給陳天義了嗎?」
「我說的是龍吟詩社社長。」
「你聽我講完再放屁。」我哼了哼,續道:「我跟阿義怎樣大家都知道,他當演辯社社長,我有機會拿到龍吟詩社才怪。這根本只是個幌子,目的在放鬆阿貴警覺,我身為詩朗隊總隊長,搶個龍吟詩社哪用得著這麼大費周章,幾個學弟運作一下開個臨時社員大會硬碰硬搶社長能不能?別人不懂起碼平平懂,真這麼做他演辯社拿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這是真的,」平平連連點頭:「凱子要是運作學弟,龍吟詩社保證手到擒來,詩社那幾個學弟每個都買我們家總隊長的單,演辯社拿他們一點辦法也沒有。」
「所以嘍,只是個幌子,還有人當真了咧。」我冷笑一聲,指著阿強:「至於你這傢伙,明著是在幫詹兄,暗地裡搞一堆親痛仇快的事,我猜你準是阿貴派來臥底的。」
這只是幾句反唇相譏,孰料此話一說,阿強馬上滿臉通紅,氣鼓鼓地與我鬥起口來。我頗感詫異,不禁懷疑剛剛那幾句話是不是真的被我無意間說中了。當下打算試試他,稱謂一轉,滿口「間諜」「密探」說個沒完。只見阿強一副亟欲解釋的模樣,被我幾句話氣得幾乎動手。管樂詹見阿強鬧得有點過分,走進兩人當中試圖排解。我這才冷笑退開,仔細打量阿強的表情。
就在一片混亂之間,豬哥糖忽然哈哈大笑,作勢把我推離阿強,迅速又低聲地在我耳邊說:
「我做球讓你閃,有話跟你講。」
我一怔,只見他揮起那滿是手毛的粗壯手臂,對大夥兒道:
「嘿嘿,看樣子王志強跟凱子的恩怨不是一時解得開的,這樣好了,容我說一句話,凱子你聽聽看。」
「什麼話?」
「你這傢伙,我是信不過的。」他連連搖頭,肥肥的雙頰晃動不已,演得十分認真:「既然你滿口仁義道德,好吧,那就依你的意思,回頭宣布說唱藝術社支持管樂社陣營,然後去運作學弟,也別來跟我們分職位搶資源,如何?」
「我本來就這麼想,你在這裡把話說死,只不過白當小人而已。」我嘿嘿一笑。
「好極了,那我們就不需要你這位『諸葛亮』啦。」他毫不遲疑,轉頭對管樂詹說:「今天算有收穫,起碼說唱藝術社公開表態了七十票。本來我們大輸,現在變成小贏,大家給凱子拍拍手,這就不耽誤人家時間了吧?」
大夥兒都是一呆,管樂詹剛要開口,我立刻接過話頭,指著阿強說:
「這好這好,反正我瞧這傢伙就生氣。今天既然已經有了貢獻,那就讓小弟閃了吧?」說著揹起書包作勢要走,只見管樂詹忙道:
「喂喂喂,凱子你別生氣啊,我沒有……」
「你沒要趕走我,我知道呀。」我對他溫然一笑:「詹兄放心,小弟沒有誤會,答應的事一定做到,說唱藝術社七十個社員絕不跑票,其他地方我會見機行事。晚上我還有點事,就不多說了喔?」
「呃……」
「至於你這傢伙,」我見管樂詹一頭霧水,轉身對豬哥糖道:「媽的,風言風語個沒完,一點面子也不給。他們聊他們的,你給我出來講清楚,有什麼意見私下解決,少在這裡以私廢公,浪費大家時間。」
「靠,走就走,怕你不成?」
豬哥糖裝模作樣地說,管樂詹連忙又勸我們「有話好說」。兩人各自對他保證「絕不動手」,當下也不多說,當著莫名其妙的眾人,一齊離開了國家音樂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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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天黑了,中正紀念堂開了燈,黑暗的廣場上飄著秋風,四下儘是一片模糊。我跟豬哥糖都沒說話,並肩走進濃蔭,在劇院側的水池旁找了塊大石頭坐下。他掏出一包白長壽,遞了一根過來。
我接過菸,讓他幫我點上火,兩人各自吸了幾口,不約而同地一笑,就聽他說:
「幹,凱子你夠機伶,演得跟真的一樣。」
「我混假的嗎?」我笑道:「你要跟我分析利害了,是吧?」
「沒錯。」他點點頭:「不過,在此之前,我先問你一件事。」
「你問你的,」我笑道:「不過在你問之前,我也要先問你一件事。」
「好傢伙,真不吃虧。」他笑著雙手一攤:「沒問題,你請問。」
「你是阿貴派來臥底的吧?」
「唉,只有你我瞞不過。」他長歎一聲,爽快承認道:「沒錯,我是阿貴的代表。還有什麼要問的?」
「是你鼓勵管樂詹提早對儀隊動手的,對不對?」
「沒錯。」
「詩聖不知道你在當雙面間諜,是嗎?」
「我不確定他知不知道。」
「所以才沒事搞我,其實是為了對詩聖打煙幕彈,讓他覺得你受我威脅,所以想把我擠出去,獨佔管樂詹資源?」
「你屌。」
「幹,那也不先講一聲,沒事被吐槽很煩的。」我推了他一把:「我還有一個問題。」
「你說。」
「阿貴答應阿義演辯社社長,是你的主意嗎?」
「是。」他咧嘴一笑,看樣子已經明白我要問什麼了,點點頭說:「凱子,你真是精得跟鬼一樣,說來聽聽,你知道我的目的是什麼嗎?」
「我認為你在對我放消息。」
他微笑著沒有接口,我續道:
「你打聽到我跟阿義出了問題,所以藉此機會跑去找阿貴獻策,一來可以看看我是不是會跟阿貴翻臉,一來也可以跟阿義裡應外合從王又勤那裡拉出慈幼社。這麼一來阿貴非買你的單不可,你也可以藉機壓制我,畢竟你我都在夾縫中求生存,一山到底容不下二虎。」
「說得好。」
「可惜我不買單,」我笑道:「你運動管樂詹提早對儀隊動手,我沒有跑去跟他獻策;你兩次到班上逼我表態,我也沒有隨著你的表演起舞。阿貴多聰明,他聽你的話把演辯社社長承諾給阿義,其實也是利用這個機會試試我對他的忠誠度罷了。問題是,我還是沒什麼動作,反而把今天早上詩社學弟要造反的事都去跟演辯社講了。你無計可施,只好回頭找我結盟,是嗎?」
「你說對了一半,」他搖搖頭:「我對你的確無計可施,不過也不是來找你結盟。」
「那你想幹嘛?」
「我要知道,你真的只想要龍吟詩社嗎?」
「是的。」
「那我們就不是敵人了?」
「這要看你要的是什麼。」我笑道:「如果你也要龍吟詩社,那我們當然是敵人。」
「我要那個小貓女人社做什麼?」
「那你要什麼?」
「一樣,我要當副主席。」
「那很簡單啊,平平碩彥都不是你對手,只要找到關鍵少數票,那麼兩個陣營都會給你副手當。」我呆了呆:「這你找我商量什麼?」
「真人不說假話,」他長歎一聲:「找你其實是出於無奈,一來我找不到關鍵票源,一來我也不知道最後你會站在哪一邊。」
「我站在哪一邊重要嗎?」
「重要,」他正色道:「你的本事我不敢小看,就不要我安排得好好的,結果被你整個翻盤。」
「嘿,過獎了。」
「說啦,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我還沒決定。」
「那你卻肯把說唱藝術社的票投給管樂詹?」
「不然他就輸了。」我聳聳肩:「你我都是夾縫中求生存的人,兩邊必須勢均力敵才對我們有利,起碼我從上次演辯社會議之後都是這麼認為的。今天你逼我表態,其實也是為了這個目的不是?」
「這是沒錯,但是你又為什麼要揭破張誠恭呢?」
「逼你找我談判啊。」我笑道:「不瞞你說,我對你加入管樂詹,卻一直沒跟他要副主席這件事很納悶,所以一直懷疑你其實還是阿貴的人。之所以揭破張誠恭,一來警告你不要逼我太甚,否則我也揭破你;二來也是對阿貴放話,讓他知道,他跟我的合作還在繼續進行,不能片面取消,我也不受他逼迫或測試。」
「這是衝著陳天義吧?」
「也是。」
「所以,你還是擔心陳天義當演辯社社長?」
「是啊。」
「好,起碼我們有這個共識。」他點點頭:「說句明白的,我相信胡財貴會當選,問題是陳天義這個人十分陰險,就算不當演辯社社長,只要胡財貴當選,未來代聯會裡也會有他的發言權。有他就沒我,所以我非跟你合作不可。」
「那要是管樂詹當選呢?」
「他當選不了的,除非你肯打出最後王牌。」他嘿嘿一笑:「好啦,這下輪到我問了,你的王牌是什麼?」
好個奸賊,我心想,幾句屁話就想來套我的話。當下裝出一副為難模樣,對他說:
「你這傢伙,給我什麼好處,讓我打出最後王牌給你看?」
「嘿,你要什麼?」
「一樣啊,龍吟詩社。」
「你少來,」他推了我一把,用力之重幾乎把我推到池子裡頭去:「有點誠意好不好,龍吟詩社找我要嗎?阿貴都已經答應你了,你要什麼快點講啦。」
「好啦好啦,」我笑道:「推小力一點行不行?我要什麼剛剛都說了,你還聽不懂嗎?」
「咦?」他一怔:「你該不會……」
「沒錯。」我正色道:「我要派說唱藝術社學弟出馬競選下屆代聯會主席,如何,你幫不幫忙?」
「你……」
「要是你肯合作,細節可以再討論。」我又說,心想只有用這個「大餅」才能獲得他的信任:「如果你找得到好的候選人,那麼我副你正也可以。說唱藝術社根基不深,我不堅持自己的學弟一定要當主席。」
「嘿,」他倒抽一口冷氣:「我的天,你想得夠遠,這是之前就決定好的嗎?」
「沒有,這是最近想的,畢竟說唱藝術社的未來是我的責任,不然你以為這次我幹嘛在這邊淌渾水?」
「果然吧,人的野心是無止境的。」他用力點了點頭:「好!就這麼說定,我們合作下一屆,這次攻守同盟,一齊拱人當選。」
「等等,」我笑咪咪地說:「未來的事未來再說,眼下的問題還沒解決呢。」
「什麼問題?」
「要誰當選啊,」我笑道:「還有,你我各自在兩個陣營裡頭的角色。不也該定義一下嗎?」
「我是支持演辯社的,胡財貴的條件比較好。」
「媽的,還不說實話?」
「好啦好啦,」他搔了搔頭:「我還沒決定,這要看你意見。」
「我覺得不用急忙決定。」我正色道:「唐宇同,跟你合作可以,不過我也有我的堅持。以下跟你說個正經的,請你不要胡亂解讀我的意思。」
「沒問題,」他也正經了起來:「請說。」
「我們可以混水摸魚,可以偷雞摸狗,可是不能讓人落選。」我緩緩地說:「今天兩邊陣營雖然勢均力敵,可是大家都是好朋友,所以如果有人把差距拉開了,我們只好錦上添花,不能因為你我的存在,替本來要輸的那一方翻盤,這個前提你接受嗎?」
「哦?你是這麼想的啊?」他一怔。
「嗯。我覺得因為你我這種小人行為,把別人原本到手的勝選翻盤了實在說不過去。」我頓了頓:「我們可以合謀,但必須是在兩方一直維持拉鋸戰的前提下。這你必須答應我,否則我不跟你合作。」
「呃……」他張口結舌,似乎從來沒有想過我會說出這麼一番話。忽然哈哈大笑,笑得全身肥肉顫動不已,用力推了我一把:「董子凱,我他媽真服了你!千搞萬搞,搞到頭來還是個童子軍啊?好好好,聽你的就是,錦上添花,絕不雪中送炭,咱們想辦法讓他們來個不上不下,到最後一分鐘才討論讓誰贏,這總行了吧?」
「就是這麼一句話。」我笑道。心想總算瞞過了他,當下又說:「好啦,既然說開了,那我就告訴你我的祕密武器吧。」
唐宇同一聽馬上收起笑容,正襟危坐地等我「亮牌」。我嘻嘻一笑,說道:
「我的管道啊,說穿了其實一點也不稀奇,你們光在那邊找風雲人物,我就反其道而行,靠詩朗隊滲透高一各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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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麼著,我跟豬哥糖一路聊到將近八點,一齊吃了一頓小金樺的牛肉捲餅小米粥當晚餐,這才付賬離開,結束了這場意外的「對話」。
他住在和平東路口,我們同路走到麥當勞附近才散了伙。望著他那龐然大物的身形過了馬路,我忽然覺得,其實這傢伙也蠻有趣的。
作為一個「政治人物」,他具備所有應具備的各項特質:善於表演、工於心計,反應敏捷又能屈能伸,風向掌握極其敏銳。跟我不同,他沒有那麼多心理牽絆,今天可以背叛王又勤,明天也可以跑到管樂詹那裡臥底。或許我並不欣賞他的作為,然而,就選舉這件事情來說,此人的確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如果明年真的要叫學弟參選,放眼周遭諸人,或許也只有唐宇同才有資格與我合作,追求社團後續的最大利益。
突然想起齊教官的話,「高中生談什麼利益」,一場選舉下來自己好像也變了很多。忍不住想,或許他才是對的,其實我根本不該攪和在裡頭才對。
九點出頭,補習班下課了,張耀元門口湧出一群群行色匆匆的各校學生,面帶倦色往公車站走去。突然覺得有點慚愧,開學至今彷彿完全忘了讀書這回事。上次段考不知道怎麼考的,好像每天都很忙,卻又不知道自己在忙什麼。
默默走到車站,默默回到家,不知怎地和衣睡了一整夜。醒來時竟然已經快要七點了,我大吃一驚,連澡都來不及洗,盥洗完畢狂奔離開,總算趕在遲到前一刻進了校門,就這麼過了情緒奇怪,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的一天。
當然,也就沒有在車上遇到娃娃。
放學後無處可去,五點不到就回家了。爸爸今天難得回來吃飯,一家三口在餐桌上聊到將近九點。洗好澡上床等到午夜,我見大家都睡著了,這才穿起衣服,「照例」去了月光和狗。
大姊還是不在,我跟狗弟練了一整夜。隔天自然在學校睡了一整天,結果晚上又乖乖回家吃飯。今晚爸爸有應酬,媽媽沒做菜,母子兩人索性出門,跑到景美夜市打了一頓意外的牙祭。
禮拜四,下大雨,我再度坐公車上學,一樣沒有遇到娃娃。下午的課很輕鬆,音樂美術加上聯課活動。今天輪到魏老師上課,他要大家分組上台唱太平歌詞。輪到自己時有點忘詞,唱著唱著接不下去,魏老師微微一笑,幫我接了幾句,算是遮掩了過去。
禮拜五,今天出太陽,所以就碰不到娃娃了。早上邊騎車邊想,其實如果真想碰到她,那就跟她約好去接她也行啊。這就是盲點,想想自己也很笨呢。
下午第二節是萬歲爺的公民課,詩聖沒來,張炳炎堅持要我記他曠課。我拿出筆記本瞧了瞧,詩聖的累積曠課已經突破十五堂,想想明天應該提醒他一聲,別因為疏忽而出意外才好。
放學後肚子餓,跑到小吃街買雞排遇到碩彥,兩人隨口聊了幾句。本來以為他會跟我談談選舉的,哪知他卻只想跟我商量北一女校慶如何想辦法請公假溜出去的事。聊沒多久,忽然見到徐名耀、張育德從眼前經過。
碩彥哼了一聲,叫住了他們。
「喂,你們幾個!」
學弟乖乖走到隊伍旁邊,緊緊張張地說:
「學長們好。」
「嘿,你們幾個叛徒,這幾天有沒有好好檢討一下啊?」碩彥冷冷地說:「昨天我說的話都還記得吧?」
「是,記得。」兩人低頭道。
「哼,不要命的,我看到你們就有氣。」碩彥又道:「要不是總隊長在這裡,我才不會跟你們客氣呢。滾吧。」
「謝謝學長。」
兩人當場落荒而逃。碩彥面有得色,轉頭對我說:
「凱子,你怎麼都不說話?」
「唉,」我嘆了口氣:「這是你們內政,加上他們也算被我出賣,又有什麼可說的呢?」
「好吧,這也難為你了。」
碩彥點點頭,買了兩個雞排,遞給我一個,「請你」,自顧自地離開。
我苦笑一番,拎著雞排拿了車,回家後才想起雞排忘了吃。隔天是禮拜六,昨天忘記跟娃娃打電話約早上見面,結果還是自己騎車上學。上午半天課一眨眼就上完了,打掃完畢去哈草樂園抽菸,回教室時同學已然走光。我默默收起書包,望了一眼空蕩的教室,忽然之間,有種很不舒服的感覺。
這禮拜好安靜,除了上週六跟馨馨她們見面,禮拜一開了一場意外的會議,之後就一直這麼靜悄悄地。原本以為後續很忙,結果卻連一件事情都沒有發生。既沒有人來找我,也不見任何新的「動態」。大家彷彿憑空消失了,整個校園安安靜靜地,跟眼前的教室一樣。
阿貴沒有消息。
與豬哥糖談了那麼多,卻不見任何進展。
禮拜四去訓導處,沒遇到陸醒哲。
每天都跟詩聖在班上或哈草樂園,他卻總是睡眼惺忪地,扯一堆有的沒的無聊小事。
詩社學弟不見了,管樂詹沒來「商議」了;連被我暗算了一把的張誠恭,看到我時也只是傻笑一番,好像毫不介意被我出賣,跟個沒事人一般。
這是怎麼回事?我邊收書包邊想,這禮拜怎麼會如此平靜?大姊消失了、小渝來了一次就沒再聯絡了;連之前約好那麼多活動的演講社,也不見任何下文。
走出校門,下午的陽光很舒服,秋天接近尾聲,涼風預告著即將換季。漫無目的走在街上,我只覺得越走越慌張,頗有某種風雨將至的不安定感。信步走進中正紀念堂,我考慮半晌,終於找了個公用電話亭,撥起小箏的號碼。
一點半,電話沒人接,小箏大概還在北一女。忽然發現車子忘在學校,糊里糊塗地竟然走了這麼遠。正欲折返,眼前突然一亮,只見一群綠衣黑裙白長靴,帶著閃亮的樂器走進廣場。
北一女樂隊,這是來練習校慶表演的。一時心情大好,心想既然樂隊來了,儀隊想必隨後就到,這下總算沒有白來一場,不但有表演可看,之後還可以找小渝吃頓飯,針對那天的事彌補彌補,也不用這麼魂不守舍了。
樂隊器材不少,光整隊就搞了半天。兩點左右隊長吹起哨子,隊員們分部帶開練習,儀隊卻沒有出現。
樂隊分成好幾組,小號長號法國號,黑管長笛薩克斯風,大鼓小鼓四音股,以及包含euphonium、baritone、tuba以至sousaphone在內的各式低音銅管;外加一堆以前國中樂團沒見過的,琳琅滿目的大小打擊樂器。北一女樂隊果然不同,每件樂器都是新的,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各組帶開「熱手」,這邊長笛圍成一圈,那裡小鼓打得熱鬧,午後的廣場上都是她們的聲音。
比起正式隊服,說實話我比較喜歡看她們穿成這樣,長袖綠制服白手套白長靴。這是練習隊形時的標準穿著,被稱為「第二種服裝」。感覺起來非常「北一女」,卻又與眾不同。
突然想起小箏,當年照片上她也是這麼穿,難怪覺得格外親切。正想著她們就集合了,只見一百多個隊員排成數排,手持樂器,整整齊齊面對著音樂廳,有種對音樂廳致敬的味道。
隊長們立於隊伍前,「嗶」地一聲,舉起了行進指揮棒。
全體隊員同時扛起樂器。由於站得遠,聽不見任何聲音,跟儀隊舉槍時的清脆響亮不同。然而,雖然樂器很重,卻依然整齊劃一,乾淨俐落。
指揮棒揮動,樂隊開始演奏。樂隊練習跟詩朗隊差不多,總是走走停停地,一時三刻聽不完整首樂曲。曲子跟大賽時不同,看來是這屆新的曲子。全體隊員排成幾排原地踏步,似乎是某種遊行隊形。
正看得出神,call機忽然響了起來。
我掏出call機一看,上頭顯示著有點熟悉的號碼,一時想不起來是誰,連忙走進劇院找個公用電話回撥過去。電話才響一聲就被接起來了,聽筒裡傳出熟悉的聲音。
「金橋您好。」
是李姊,我愣了愣,忙道:
「李姊啊?我是成功高中董子凱,請問是妳call我嗎?」
「哈,你還真快。」她笑嘻嘻地說:「不是我找你,你等等喔。」
說著她就把電話放下,聽筒響起一聲「喀」的聲音,沒過多久電話又被拿了起來,一個柔和明亮的聲音說:
「凱子?」
「咦?」我一怔,這是娃娃:「王……娃娃喔,妳找我?」
「嘿,改口得真快。」她彷彿十分開心:「是啊,我找你,你在哪啊?」
「我在中正紀念堂……咦?妳怎麼有我的call機號碼?」
「你給過我啊,這是什麼記性嘛?怎樣,要不要過來喝杯咖啡?」
「現在喔?」
「嗯。我本來要補習的,不過下午蹺課了。正好有件事想跟你說,怎樣,要不要見個面?」
「喔,好。」我說,不知為何覺得非常開心:「那去哪?金橋?」
「你有騎車嗎?」
「有。所以?」
「那跑遠一點好了,天氣不錯,可以出去晃晃。」
「沒問題,不過妳得等我一下,我的車在成功,大概要半個小時才會到金橋。」
「沒關係,乾脆我去成功找你,在你們學校門口碰面好不好?」
「呃,」我想了想:「好是好,不過我們約在後門,青島東路上那個妳知道嗎?」
「嘿嘿,怕被阿義見到嗎?」
「呃,對啦,總是不好嘛。」
「有什麼不好?」她接口:「你怕他我不怕。再說演辯社社辦不就在後門嗎?你笨死了,還是前門見吧?」
「唉,好好好,前門前門,那待會兒見嘍?」
「待會兒見。」
她笑著收了線,聽起來很開心。
我走出劇院,樂隊依然在廣場上練習。綠衫客抱著金色樂器,蔚藍的晴空裡沒有一片雲。儀隊還沒到,我在廣場上呆了半晌,這才轉身離開。
回到濟南路。午後學校門口空空蕩蕩地,兩點半,同學們都走光了,隔著大老遠馬上發現娃娃。我一邊擦汗一邊走過去,才過馬路,忽然見到一個同學走出校門,跟她講起了話。
由於隔得遠,一時看不清楚對方的面目,我提高警覺,放慢腳步,打算看清楚才過去,一瞧之下才發現是關公,當下放心上前,只見關公一怔,打起招呼。
「嗨,凱子,還沒回去喔?」
「呃,是啦。」我對娃娃點點頭:「本來已經走了,後來跟她又約在這裡碰頭。咦?你怎麼現在才走?」
「剛剛在開會。」關公皺起眉頭,左右張望一番:「喂,阿義也還沒走喔,你們是不是……」
「我才不理他呢。」娃娃接口,不由分說地挽起我的手臂:「我們要走了,你別忘記我剛剛說的事喔。」
「好啦好啦,」關公似乎有點為難,搔了搔頭說:「我會想辦法,不過呢,妳也知道我講話沒什麼份量,那些大頭們自有主張,能不能辦到還很難講。」
「沒關係,試試看好了,謝謝啦。」
娃娃笑道,拉起不明就裡的我,揮手道別關公。
我不願多加逗留,卸脫她的手,過馬路發動了車。娃娃知道我想儘快離開,笑吟吟地上了車,這才笑道:
「走吧?」
「妳想去哪?」
「先離開好了,省得你緊張兮兮的。」
「唉。」
我點點頭,催動油門,快速「逃」離了學校。
.
三點半。
沿著中山北路,兩人一路向陽明山奔馳。下午陽光很舒服,又不塞車,中山北路的林蔭綠油油地向遠方延伸。適才建議上山走走,原本我嫌遠,轉念卻又覺得還是別待在學校附近了,於是也沒多說,就這麼一路騎上仰德大道。
秋天快過完了,風都是涼的,路邊開著野花。她緊緊抱著我,暖暖的身子貼在背上,熟悉又陌生的胸部隔著衣服靠著我,帶著厚實的觸感。
一路無話,兩人在沉默間來到中山樓。
我停下車看路牌。她笑了起來:
「怎麼啦,迷路了嗎?」
「呃,有一點。」我點點頭,陽明山的路我不熟,前幾次來好像都沒有經過中山樓,搔了搔頭說:「這裡的路有點亂,跟我印象中不大一樣。」
「沒關係,隨便走走好了,反正本來也沒有一定要去哪。」
「好,那我們繼續,看看有沒有地方可以買點喝的。」
我說,望著樹叢間巍峨的中山樓,心裡胡思亂想,依稀出現了早已停止發行的紫色伍拾圓鈔票。就這麼又騎了約莫五分鐘,只見附近房舍越來越矮,樹木也越來越濃。我心想再騎下去就沒店家了,當下轉進叉路。沒過多久,來到了某個名叫「陽明湖」的地方。
這附近很奇妙,說偏僻不偏僻,有棟很大的樓房隱沒在樹林裡。後頭像是有座游泳池,也好像還有個大公園。
從未來過的地方。我停車熄火,先讓她下車,隨即把車鎖好。只見娃娃一邊用手疏理頭髮,一邊微笑著問:
「這是哪?」
「我也不知道啊,」我聳聳肩:「說是陽明湖,也沒看到湖在哪裡。」
「那幹嘛停下來?」
「我想休息一下,喝點東西。」
「這裡有商店嗎?」
「我也不知道啊,走走看吧。」
我說,把鑰匙收進書包。她一笑,牽起我的手。
柔嫩的觸感從手中傳來,她總是喜歡與我十指互扣。這是個十分親暱的握法,我忙道:
「呃,我的手髒。」
「沒關係。」
她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於是我就讓她牽著。兩人牽手走了幾分鐘,這裡別說店家了,連個公用電話亭都沒有,舉目望去只有一些在樹蔭中時隱時現的樓房,安安靜靜地,也不知道有沒有人住。
樹叢後是一個大水池,這就是陽明「湖」了。池裡滿是凋謝的蓮蓬,池畔有一座外表不起眼的亭子。湖後方果然是公園,幾個老人家在裡頭散步運動,看上去十分悠閒。
路牌上寫著「紗帽路」,行道樹蒼鬱高大,濃蔭遮蔽了整條路面。路旁一邊是山壁,另一邊是陽明湖。沿著山壁停著幾個賣香腸、冬瓜茶與茶葉蛋的小攤子,卻也蓋著塑膠布,沒有營業。
又走了一會兒,只見街景越來越荒涼,我心想前面大概也沒地方買喝的了,嘆了口氣說:
「我看還是別往下走了,這裡我不熟,別真的迷路了才好。」
「沒關係,這裡很舒服,走走不要緊。」她一笑,指著山壁說:「前面好像有一間店。」
我一笑,這句話頗有「松下問童子」感。當下依言望去,只見山壁上蓋了一間水泥平房,一道小階梯通到平房大門,階梯旁掛著一個毫不起眼的方型招牌,上面寫著淡淡的字:樹屋。
招牌是木頭做的,感覺起來很古雅,「樹屋」下是花體字樣的「Tree House」,看不出來是賣什麼的。
平房外觀很樸素,一點也不像是什麼店,倒像是間山中的農舍或住家。我有點遲疑,不過真的很渴,當即牽著她走上階梯。
階梯上是個小平台,平房蓋在平台上,門口有個小院子。院子裡擺著幾張原木桌椅,桌子中央插著尚未張開的陽傘。
四下都是雜物:腳踏車、塑膠箱、一包包雜草也似的不明物體,還有幾張壞掉的板凳,以及小朋友專用的,畫著卡通圖案的摺疊小桌。
小桌子旁有幾個花盆,盆頭長滿雜草;草間有幾朵野花,盆後是一片茂盛的樹林。午後沒有風,陽光灑在樹梢;穿過樹蔭間的縫隙,在野花周圍灑滿細細碎碎的光點。
稍稍遲疑,兩人推門而入。門是日式推門,裡頭卻是到處可見的鋁框紗門。紗門很輕,紗網微微脫落;轉軸似乎生鏽了,推動時響起嘰嘰嘎嘎的聲音。
外頭很亮,相形之下裡頭還蠻暗的。這間店陳設很簡單,幾張木製桌椅排在窗邊,另一頭則是個大得離譜的吧台。
無聲中,一個大媽也似的人物出現在吧台後方,見我們進來,有點意外地站起身來。
「請坐請坐,」她殷勤地說,滿臉堆笑:「喝茶嗎?」
我跟娃娃對看一眼,兩人都點了點頭,在老闆娘導引下坐下。
老闆娘拿出菜單,兩塊木板用細繩子綁在一起。打開一瞧,只見裡頭密密麻麻,寫滿了各式各樣的花草茶目錄。
這下傷腦筋了,我跟娃娃對望一眼,顯然兩人都沒喝過花草茶。單子上什麼薰衣草、迷迭香、洋甘菊、菩提花、覆盆子、木麝香、藿香草、金盞花之類的寫了一大套,這個可以鎮靜情緒,那個能夠調整內分泌,看得我們都傻了眼。
老闆娘遞過兩杯冰水,我一口咕嚕嚕喝盡,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呃,老闆娘啊,我們看不懂耶。」
「呵呵,」她笑了起來,圍裙上的碎花晃啊晃地,對我們說:「我們是一間專賣花草茶的店,你們沒有喝過嗎?」
兩人都搖了搖頭。
「沒關係,那我來建議好了。」她笑咪咪地說:「花草茶跟中藥一樣,既溫和又有各種療效,很適合平常在家當飲料喝。這樣吧,你們看有什麼『問題』,我來推薦你們適合喝的東西。」
「哈,」娃娃笑道:「好啊好啊,凱子你先說,你有什麼『問題』?」
「呃,我好得很。」我搔了搔頭:「就是很渴。還是妳先選好了,不是都說女生有一堆毛病的嗎?」
「我喔,嗯,」她偏起頭想了想:「我都很好耶,只是晚上很難睡。老闆娘,有沒有什麼幫助睡眠的茶啊?」
「有有有,」老闆娘笑道:「不過呢,這可不是安眠藥,要長期喝才有幫助。妳可以試試看這個。」說著一指菜單上的「龍芽草」。
「這是什麼?」
「這是法國的特產,」她又說:「跟薰衣草很像,有安定神經的功能。有人把它放在枕頭裡幫助睡眠,味道很香,妳可以試試看。」說著走回吧台後方,拿了一個透明玻璃密封罐回來。
我往吧台看去,只見一整排櫃子釘在牆上,大大小小放了數不清的玻璃密封罐。各式各樣的花草茶擺在裡頭,罐上卻沒有任何標籤。
果然專業,我心想,光要記得這些罐子各自是什麼茶就是個大工程。只見老闆娘打開罐子,一股意外的清香飄出,把我們都嚇了一跳,想不到還沒沖泡,光是乾的葉子就有這麼濃的香味。
「妳喜歡這個味道嗎?」老闆娘問。
「嗯!」娃娃開心地說:「就這個好了,凱子,你要不要也試試看?」
「我換一種。」
我仔細又看了看菜單,只見在薰衣草那邊寫著「紓解壓力」「消除疲勞」「鎮定神經」「改善頭痛」等等。或許是心理作用,一時之間突然覺得自己好疲勞,神經也未免緊繃了點,於是說:
「我來這個好了。」
「薰衣草嗎?」老闆娘皺起眉頭:「嗯,薰衣草是很香啦,不過最近我們拿不到好的。你要不要試試別的茶?」
我點點頭,正打算換個口味,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薇的小筆記本。那本藍色布面,寫滿「跟凱出去玩的計畫」的小簿子。
那是她剛從北京回來的那幾天,我們坐在書桌前,一頁頁地夢想著日後要去玩的地方。她曾說,只要未來能在一起,她就會帶我玩遍整個世界。小簿子裡提到了南歐,在薇的字跡旁,貼著不知從哪兒剪下來的,關於普羅旺斯的照片。
照片上是靜謐的田園風光,那兒有陽光下的向日葵,也有一片又一片的,迎風搖曳的紫色薰衣草田。
我從來沒有聞過薰衣草的味道,薇特別跑到廚房,拿了一個裝著些許薰衣草的小罐子出來。她說那是做菜裝飾用的,瓶裡有幾株小小的莖,零零星星地長著淡紫色的小花;雖然是乾燥花,打開時依然香氣撲鼻。
薇又說,薰衣草的花蜜非常香,可惜台灣買不到。如果有一天我們真的去了歐洲,屆時她一定會帶我嚐嚐。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甚至舔了舔嘴唇,看起來饞得不得了;燈光照在雙唇上,反射著晶瑩而艷麗的顏色。
「不。」我回過神來,搖了搖頭:「我還是要喝薰衣草。」
「好吧,」老闆娘聳聳肩,又說:「那我幫你配一下,試個新口味如何?」
「怎麼個新口味?」
「陽明山種的薄荷,都是新鮮的,」她推薦說:「用新鮮薄荷煮一壺薰衣草薄荷奶茶,牛奶也是山上牧場產的,要不要試試看?」
「這樣嘛,那好。」
我連連點頭,只見娃娃露出豔羨之色。老闆娘幫我加了杯水,自顧自地往吧台後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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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點四十五分。
陽光轉弱,暖暖地從窗外透入。我跟娃娃面對面,透明茶壺擺在中央。「鮮採薄荷薰衣草奶茶」果然不是蓋的,柔和的薰衣草味裡飄著清香;配上濃醇的鮮奶,特殊的滋味讓我著實開了眼界。
滿壺乳白色奶茶,若隱若現飄著薰衣草的紫色小花瓣;娃娃的龍芽草茶顏色很淡,聞起來香,喝起來卻帶著幾絲苦澀味。老闆娘在裡頭加了一點蜂蜜,金黃色折射陽光,薰著燦爛的甜香。
龍芽草又叫仙鶴草,老闆娘說本草綱目早有記載,西洋花語是「撒嬌」,與薰衣草的「期待愛情」形成強烈對比。不禁看了一眼娃娃,陽光下的她好漂亮,甜甜而愉悅的笑容,用手托著下巴,靜靜瞧著我。
時間過得很慢,店裡只有我們兩人。老闆娘的女兒午睡醒了,笑嘻嘻地在外頭騎著三輪車。窗外都是樹,樹間開著不知名的花。風涼涼地,帶著幾分暖意。
多層次的情緒,就像壺中的奶茶,滋味混在一起難以形容。我們都沒說話,她不知道在想什麼,我則想著當時的薇。兩人沉浸在各自的思緒裡,只有陽光緩緩滑過木桌,彷彿在木紋上刻劃著聲音。
「凱子?」她開了口。
「嗯?」
「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
我搖搖頭,試著把心中的情緒排除。
「是麼?」她笑道:「發呆也會想事情的。你都想了些什麼?」
「呃,一些亂七八糟的,隨便想想。」我說,眼前依然是想像中的南歐田園,只得反問:「那妳呢,又在想什麼?」
「我在想,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她說,偏起了頭:「看起來是個風雲人物,卻不大跟人往來;一堆風流情史,私下相處卻很規矩;大家都說你城府很深,我倒是覺得你很單純。你自己說說看,算不算是個很矛盾的人?」
「妳別聽人家亂講就是了。」
「是啊,一個人的特質,還是得靠觀察才能知道呢。問你一個問題。」
「妳問。」
「你還在生阿義的氣吧?」
「咦?怎麼突然提到他?」我一怔,點點頭說:「沒錯,我還在生他的氣。」
「為什麼?」
「明明是他自己有問題,有理沒理卻通通怪到我頭上。」
「你說的是哪件事?」
「就我跟妳啊。我們規規矩矩的,被他說成那樣能不生氣嗎?」
「你也牽了我的手啦。」她笑道:「小色鬼,人家靠著你你也不閃不避的,這算規規矩矩嗎?」
「嘿。這可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這是妳要求的,並不是我主動佔便宜,」我正色道:「再說那也是在你們分手之後,他沒資格囉嗦。」
「你不覺得抱歉嗎?」
「對他嗎?」我嘿了一聲:「娃娃,這不是妳該問我的吧?我們目前為止只是好朋友,再說我也不覺得這種事情有什麼好抱歉的。要不是他有問題,大概今天我也不會跟妳坐在這裡了。」
「這是真的。」她點點頭:「不過,凱子你錯了。」
「我錯了什麼?」
「他對你的意見,其實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她說:「我們早就想分手了,只是一直沒有講清楚而已。阿義在乎的是選舉,你我怎樣都好,他只是在借題發揮。」
「這話怎麼講?」
「你的存在,打亂了他的布局。」嘆道:「阿義一點也不想回去當演辯社社長。他的目標是打下胡財貴,讓你們家管樂詹當選。」
「啊?」我吃了一驚:「這……妳搞錯了吧?」
「搞錯的人是你,他是我的前男友,那點心思瞞得了我嗎?」她靜靜地說:「或者應該這麼講,一開始他的確打算暗算胡財貴,讓自己有機會取而代之。之後錯過時機,知道復出無望,只好改成扯後腿,打算跟管樂社結盟。」
「這不會的,」我連忙搖頭:「管樂社那邊我掌握得很好,大家都防著他,有什麼暗盤我一定知道。」
「是嗎?」她嘿嘿一笑:「凱子,你太自信了。阿義並沒有直接跟管樂詹合作,他在管樂社那兒自有辦法。你想知道他的辦法是什麼嗎?」
我點點頭,正要說「想」,轉念卻又把話嚥了下去,搖搖頭說:
「嗯,我不想。」
「為什麼?」
「娃娃,妳不該跟我說這些的。」我嘆了口氣:「老實說,選舉至今我已經很厭煩了。無論誰選上都好,說起來都跟我無關。或許妳是好意,但是,如果可能,我甚至還想退出這件事,從此袖手不管了。」
「哦?」她一怔:「那你的『計畫』怎麼辦?」
「妳說龍吟詩社啊?」
「是啊。」
「唉,我看那也是鏡花水月一場而已。」我搖搖頭:「說來諷刺,詩社本來就不是我的,要不是陰錯陽差捲進選舉,搞不好我也從來不會想到這個計畫。反正該幫的我都幫了,之後他們給不給,我也沒有那麼在乎啦。」
「那你們說唱藝術社的『生存』呢?」
「說唱藝術社這學期混得不錯,」我依然搖頭:「跟去年那種草創時期已經有很大的不同。不靠代聯會我也能讓社團興旺發展。別人不來吵我們就算了,要是欺上頭來我也有辦法對付,到時候死的恐怕不是我們。」
「嘿,好厲害。」她一笑,吐吐舌頭:「所以你想退出選舉?」
「嗯,應該說,我不主動攪和進去了。」我想了想:「下禮拜就投票啦,這週大家都沒說什麼,我看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而已。反正一個原則,我做我該做的事,剩下誰勝誰敗就看他們自己的本事。」
「即使阿義對你有敵意?」
「他有什麼招數盡管使出來,」我哼了哼:「我也不來怕他。不過妳也說了,原來他把我當成絆腳石,難怪動作這麼大。唉,這也好啦,只要我別扯他後腿,說不定他就不來找我麻煩了。」
「只怕未必。」
「妳說了算,畢竟妳比較瞭解他。」我聳聳肩:「不過呢,我看他也沒空找我麻煩。妳說他在幫管樂詹是吧?那敢情好,等票一投完,大概人家還有得忙呢。」
「怎麼說?」
「管樂詹不會當選的……」我頓了頓:「呃,應該說,只要我不幫忙,他就沒有可能當選。之前我的確沒有發現阿義變節,不過既然妳這麼說,那我相信阿貴早就心知肚明了。這下真相大白,原來阿貴根本就在等阿義露出馬腳,打算選完一次擺平他。這小子還真聰明,難怪明知詩社內鬨、演辯社人心惶惶,更知道不能惹我,卻還是放出風聲,要阿義接任演辯社社長。」
「呃,你的反應還真快。」她微微吃驚:「你說胡財貴已經知道了?」
「我憑道理猜的,不一定對,」我搖搖頭:「不過大概八九不離十。阿貴多精明啊,又是演辯社社長,自然比我敏感得多。這也好啦,我趁機遠離是非圈,省得到時候手忙腳亂,想逃都逃不了。」
「所以你真的不管了?」
「是啊。妳不信嗎?」
「我信,可是我也覺得很奇怪。」她忽然說:「凱子,你是一個很難懂的人。明明本事很好,之前又參與了那麼多,事到臨頭卻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如果真是這樣,那之前又幹嘛捲進去淌渾水呢?」
「唉,妳說得對,我也蠻煩的。」我長歎一聲:「娃娃,這也沒有什麼難懂不難懂的。我就是這副德性,明明不喜歡搞東搞西,被人一推就會莫名其妙陷進去。說不定根本只是沒主見,這就是大家對我都有誤會的理由。」
「嘿,沒主見?」她噗哧一笑,伸手輕輕捏我一下:「那你今天之所以會跟我出現在這裡,也是沒主見嗎?」
「是啊。」
「因為我推著你嗎?」
「事實上是這樣。」
「要是我繼續推你呢?」
「我不知道,那就看之後怎麼進展了。」我不知為何說得這麼直接:「所以嘍,事實證明,我的確沒什麼主見。」
「如果你也算沒主見,那你們的同學們啊,不就通通變成呆瓜了嗎?」
「沒辦法,成功呆嘛。」
我笑了笑,長歎一聲,轉移了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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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點十五分。
斜陽沉落,不知不覺間天色已暗。「樹屋」很安靜,坐在裡頭很容易就忘了時間。我看看錶,開口道:
「娃娃,是不是該下山了?」
「天還亮啊,你急著回去嗎?」她一怔,似乎有點失望:「不是說好要去小油坑?」
「黃昏過得快,一下子天就黑了。」我搖搖頭:「倒是不急著回去,不過晚上暗,也沒什麼風景好看。妳還想多待一會兒嗎?」
「嗯,」她認真地點點頭:「如果你肯。」
「那就這樣吧,」我想了想:「天氣還不錯,我們出去走走,看看夕陽什麼的。餓了就回文化那邊找點吃的;不餓就繼續往上騎,看看夜景,之後翻過陽明山到金山找東西吃。」
「好啊好啊,」她拍手笑道:「就這麼辦!我們這就走吧?」
我一笑,起身付賬,離開「樹屋」。
晚風有點涼。我取了車,從書包抽出騎車用的薄夾克,遞給她說:
「山上冷,妳穿著吧。」
娃娃微微一笑,取過夾克穿上。她的身材嬌小,夾克鬆鬆垮垮地把整件綠制服連黑外套都遮了起來。我發動車,她默默坐進後座,再度伸手抱住我,也跟適才一樣,放心地把胸部靠在我的背上。
暖暖地、軟軟地,女孩子的感覺。我心中一蕩,不知為何非常喜歡她這麼做,催起油門離開陽明湖。
一路無語,在娃娃擁抱下,兩人駛過了夕照中冒著蒸氣的小油坑。地勢越來越高了,濃密的樹林化成婆娑草海;山頂的風吹得四野作響,蘆葦帶著硫磺氣息,擺盪金黃色的波光。
默默行過搖擺中的山崗,傍晚的陽明山有著完全不同的感覺。跟小玫來的時候是個輕鬆的榮譽假,跟薇來時正是一個轉變中的開始。每個學期來一次,每次上來都是不一樣的人。
跟薇來的時候在談小玫,跟娃娃來,騎的是卻薇的車。我快速騎在逐步暗去的山路上,心中百感交集,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就這麼地,車子轉上大屯山。此處地勢越來越高,陡峭的山路也越來越急。我把車速放慢,在荒草間穩穩爬上一個又一個的急轉坡道。兩人都沒說話,風中只有裙袂與衣襟的拍打聲。
終於,趕在日落前夕,我們來到大屯山山頂。
這裡是一條窄窄的路,身後是電波發射站,路的盡頭是發射站的圍牆。西邊是開闊的海景,日頭無聲地往海平面落去。此刻正是日落前的一瞬間,我們來不及停好車,就這麼坐在車上看夕陽。
海上波光粼粼,金黃色的碎浪邊有著防波堤的翦影,以及剛剛亮起的,稀稀落落的城市燈光。
天上沒有雲,一輪從殷紅到深紫的漸層從海平線延伸至天頂。大屯山地勢高,近處低矮的山頭層層疊疊。晚霞在山峰交接處亮著一道道色澤各異的光層,紅日隱沒,四周快速暗去。我們這才發覺自己還坐在車上,忘了下車。
四周空無一人,天際亮起第一顆星。風很大,風中帶著凜冽的蒼茫。草兒彎著腰,娃娃抱著我。
「妳冷嗎?」我問。
「不冷。」
她低聲說,抱得更緊了。
我熄了火,放開龍頭,握起她的雙手。她順服地讓我握著,前胸與後背的接觸更緊了些。我只覺著手處盡是冰涼,原本嬰兒般的觸感,也像難以抵擋山上的寒氣,在掌中縮著小小的拳頭。
兩人都沒有說話,就這麼過了好久好久。掌中的她暖了些,風卻越來越大了。
「回去吧?」
我說。她穿的是裙子。
「不要。」
她輕聲道。靠在身上不肯離開。
我輕輕嘆一聲,知道她捨不得,只得說:
「那這樣,我們先下去吃點東西,之後再上來好嗎?」
「我不餓。」
她執拗地說。
「真是的,別感冒了,」我無計可施,只得說:「這樣吧,我們下車動一動,待會兒再決定去哪裡。下山或者去金山都依妳,這樣好嗎?」
「嗯。」
她終於點頭,依依不捨地放開了手。兩人下車把車鎖好,剛把書包掛在車上,她馬上又牽起了手。
像是怕我跑掉一般,我見她走在右邊,伸出左手握住她雙手,又用右手摟住了她的肩膀。
周遭更暗了,她卻微笑著,伸手到肩膀上,把我的手放在腰際。
路旁是個露天瞭望台,裡頭有幾張木頭凳子。兩人坐了下來,面對海的方向,望著越來越熱鬧的,城市裡的燈光。
四下空無一人。柔軟的身子靠在身上,晚風中飄著她的氣息,一股暖暖的甜味。
手中是她細緻的腰部。北一女制服很薄,軟軟的,在外套裡透著暖意。觸感與嗅覺的雙重刺激,我不由得摟得緊了些。
快要失去控制了,我提醒自己。
然而,此時此刻,我卻什麼都不能做。
良久,她抬起頭,輕輕地說:
「凱子。」
我沒有出聲,只是望著她。昏黑中一雙閃亮的眸子瞧著我,帶著笑意,緩緩靠近。
我怔怔她望著她,有點期待,也有點緊張。
暖洋洋的氣息越來越近,輪廓越來越朦朧。兩個人都暖了起來,在風聲中,悄悄接近對方。
她閉上了眼睛。
我也閉上了眼睛。
黑暗中,她的雙唇越靠越近。
迷人的香味帶著緊張,輕輕地,觸碰了我。
觸電般的感覺。
於是,我們吻起了對方。
跟想像中一樣,她的氣息、她的吻都是甜甜地。濃濃的觸感化在甜香中,既青澀又醇美;唇邊的滾燙帶著甜味,柔嫩甘美的舌尖,帶著嬌小的羞澀,卻又大膽地舔著我,與我交纏。
就像午後的薄荷薰衣草茶。甜甜地,清香的,又那麼濃郁。
我再也不願抗拒了,觸電似的感覺通透全身,下定決心抱起她,不再猶豫。
或許我變了吧,迷濛中懷疑著自己。這不是我該做的,卻不能控制。
我們深吻著,纏繞著初次認識的彼此;火熱的臉頰與滑嫩的唇,在喘息中親暱地虯結。她嘆息著,聲音帶著迷醉,我享受著她的甘美,品嚐著陌生的甜香,在越來越響的風聲中,用侵入的吻,掌握著她的低吟。
娃娃的身子熱了。
蒸起迷人的香氣,我們用顫抖的手開始探索對方。她解開了我的扣子,嬰兒般的柔嫩指尖劃在胸口;我帶著緊張,把手伸進那公車上不能伸進的綠制服裡,拉出制服下擺,撫摸她赤裸而柔順的背脊。
我們喘息著,越過了一條意想不到的界線。在猝不及防的激動中,她坐了上來,神祕的裙子蓋住我的下半身,解開前襟口子,赤裸地,任我探索著雪白胸罩下,帶著薄汗又無法遮蔽的胸襟。
就在此刻,兩道刺眼光芒突然亮起,沿著公路,一輛車往這裡呼嘯開來。
我們連忙分開,在瞬間的冰涼中扣好扣子。她輕喘著,躲進我的懷裡。
我摟著她,鬆了口氣。有點失落,卻又覺得僥倖。
煞風景的車子經過身邊,在路的盡頭停了下來。我倆對望一眼,她低頭起身,背對我整好制服。我三下兩下把襯衫塞好,等她轉過身來,這才小心翼翼開了口:
「娃娃……我……」
她微笑著閉上眼,搖了搖頭。
「別說了呢。」
「那……」
「既然有別人,那就下山好了。」
她笑著說。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得牽起她,快速發動了車,再度讓她躲進背後。
默默下了山,從仰德大道一轉出來就是刺眼的紅綠燈。平地的氣溫比較暖,街景在路燈下也開始清晰。我們無目的地沿路奔馳,從士林過圓山,沿著中山北路的車水馬龍,回到熟悉的台北車站附近。
整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
一齊去永康街吃了高記,又一齊取車回家。一幕幕週六晚上的場景迅速流過,兩人心有靈犀地對剛剛的事避而不談。午後的閒適泛黃褪色,山頂的凜冽恍如夢境;我們都累了,複雜的情緒帶著慌張,卻又有種偷情也似的,親暱的不捨。
送她回到木柵,在她指點下來到她家門口。她下了車,我不願多加停留,坐在車上沒熄火。她笑著脫下外套還給我,我順手穿在身上,一陣帶著甜香的暖意包覆在身周。
她微笑著,神情中帶著留戀。我咬著下唇,輕輕地說:
「那就這樣了?」
「嗯。」
「今天……」
「我很開心。」她搖搖頭,走上一步,在我臉上親了一下,柔柔地說:
「這次中斷的,就等下次再繼續吧。」
我一怔,只見她揮了揮手,快步走進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