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光復樓

就在這裡,就在此刻,我們即將接續之前中斷的告白。

十二月十二日。北一女校慶。

難得的好天氣,朝陽灑在台北街頭。昨夜雨剛停,金光中是冰涼的濕潤空氣。今天要去北一女,我穿起整套嶄新制服,六點出頭出門搭車。車裡都是北一女,平常的位置上坐著一個老太太,沒有看見娃娃。

又錯過了,這陣子老在下雨,娃娃約我一起上學約了整個禮拜都沒約到。市公車不大準時,明明同樣時間出門,卻總是坐不到同一班車。之前兩人總是不期而遇,真要碰頭竟然每次都錯過。看來不但發車時間,連路況、天氣或司機心情都是影響因素。

找了張單人座坐下,昏暗的車廂裡只有嘰嘰嘎嘎的車窗聲,窗上沾著一層水氣,把街景暈染得模糊不清。我脫下風衣摺好,整整齊齊擺在書包上,望著車裡的北一女學生出神。六點剛過,車子裡人不多,綠衣同學有的在讀書、有的在打瞌睡。安安靜靜地,是個寧靜而寂寞的清晨。

然而,這一天才剛要開始。待會兒就是北一女校慶,我要上台領獎,小渝要跟姊妹們表演,之後更有整天活動,以及許許多多朋友等著碰頭。這是個忙碌的日子,也是個熟悉的、愉悅的慶典日。世界開始運轉,當著透窗而入的朝陽,傳遞著入冬的暖意。

然而,在這樣的表象下,我卻覺得世界有點不同了。

很難形容不同在哪裡,只知道很多事情正在發生,跟去年的今天一樣,北一女校慶不會只是個玩樂的日子。待會兒下了車,就會發生一堆想像不到的事,纏繞虯結著,等著我去面對或參與。

來到館前路,下車走進剛開門的麥當勞,裡頭一如往常飄著隔夜的味道。我點了餐,放下東西上完廁所,回來時位置上卻出現了一個人。

是娃娃。

她坐在靠牆的位置,望著我淺淺微笑。我一怔,快步走上前:

「咦?妳倒是挺快的嘛。」

「是啊,大概就坐你後面那班吧。」她微笑著說,嫩白的臉上透著粉紅:「這也算是約成啦。陪我去點餐吧?」

我點點頭,她站起身來,牽起我的手。

嬰兒般的觸感,幾天沒握到了。我微微遲疑,還是讓她牽著。之前答應過人家,現在可不能反悔。

兩人牽手走到櫃檯,她點了一份鬆餅餐橘子汁,沒讓我付賬,卻讓我幫忙端盤子。兩人回座打開餐盒,她開口道:

「怎麼啦,還不開動?」

「沒事,妳先吃。」我望著她,心裡不知為何有種奇妙的感覺。只聽她說:

「還先吃後吃呢,待會兒不是要上台領獎嗎?幾點集合?」

「盧教官說八點整,在司令台旁邊。」

「之前要去哪?」

「沒事啊,」我搖搖頭:「我不是北一女的,不用急著過去。八點也只是說說而已,開幕大會是八點半,在那之前集合完畢就好了。」

「那之後呢?」

「逛逛妳們學校,看看樂儀隊表演嘍。」

「有什麼好逛的,不是沒有園遊會嗎?」

「咦?今年沒有園遊會喔?」

「去年也沒有啊,我們只有逢五逢十的年份才會舉辦園遊會。今年是光復後第四十四屆,碰不到呢。」

「咦?去年不是有嗎?」我皺眉道,心想去年不但有,小玫那幾個賣香腸的同學還好好虧了我一番:「還有今年怎麼是四十四屆?去年五字頭學姊畢業,畢業紀念冊上寫的是第四十七屆啊。」

「哈,這你就不懂了。」她笑了起來:「北一女屆數很複雜的,一共有三個算法。我們是從民國三十四年光復起算,到今年是第四十五屆,這叫做『學期屆數』;三十五年舉辦第一屆校慶,所以今年的『校慶屆數』是四十四屆。至於『畢業屆數』的算法比較特別,光復那年重新起算,學校不是有三個年級嗎?所以同時算一、二、三屆進去。輪到五字頭學姊的時候正好是第四十七屆。」

「我搞不懂。」

「很簡單,有公式的。」她笑道:「學期屆數是民國年份減三十三,校慶屆數是民國年份減三十四,畢業屆數是民國年份減三十一,另外還有從日據時代創校時算的,公式是民國年份加八,今年是從日據時代建校開始第八十六屆。」

「這還真複雜。」

「我們也覺得很亂,所以要用公式來算,更亂的是紀念書包。『青城心事』應該是四十三屆校慶紀念書包,可是五字頭學姊把當年的校慶紀念書包『綠園歲月』繡上了學期屆數,結果也是四十三,這也是『青城心事』上沒辦法印屆數的理由。」

「呃,我越聽越亂了。」

「不只這樣。我是辯論社社長,要記一堆創社幾屆、校內賽幾屆、校外賽幾屆之類的。」她反問:「這就是老學校,屆數代表傳統。咦?你們都沒在計算這個嗎?」

「沒啊,反正學校自然會算,我們幹嘛記這麼多?」我笑道:「至於說唱藝術社嘛,反正我是第一屆社員加第二屆社長,我進成功幾年社團就幾屆,將來畢業後看學弟字頭,每隔一個七字頭就多十年,好算得很。」

「哈,那還真方便。」她笑了起來:「扯遠了,剛剛在講園遊會,去年那些是班上自己辦著玩的,那可不算數,正式園遊會很精采,高三以外每班都要參加,大家會做班服,學校也會特別『開恩』發邀請卡給外校同學,甚至還會撥預算補助,這才是我們學校的園遊會。」

「真的喔,那還挺可惜的。」

「沒關係,明年還有機會。」她笑著說:「原來你去年有來啊?」

「是啊。」

「不是才高一嗎?蹺課出來的吧?」

「喔,沒啦,我有公假。」我說:「去年妳們校慶晚上正好是新加坡參訪團的惜別晚會,叫做中新友誼之夜,我們社團派我說相聲代表成功,所以有整天公假,順便過去瞧瞧。」

「你還真有本事,不是每個高一男校學生都能連續參加兩年我們校慶的。」她點點頭:「不是還要上台領獎嗎?這可是難得中的難得,過去好像還沒頒獎給外校男生的先例喔。」

「照妳這麼說,過去有頒給外校女生過嗎?」

「有,去年就有兩個。」

「她們是幹什麼的?」

「記得是什麼見義勇為,」娃娃想了想:「兩個東吳城區部的女生,好像經過校門口時看到有車子撞人逃跑,主動救人之類的事。」

「那關北一女什麼事?」

「救的是我們學校老師啊。」

「喔,原來如此。」

「那你自己呢,是什麼『功績』?」

「呃,這別提了,」我臉一紅:「就去年天安門事件在中正紀念堂辦的晚會,我被派到妳們學校幫忙演出,演啊演地就混到一個獎章了。」

「嘿,還真的是這件事。」她笑道:「學校裡傳說你的表演很神奇,好像救了什麼場之類的是不是?本來我還覺得這種事情怎麼可能說服主任頒獎,想不到真是這樣。你到底表演了些什麼?」

「唉,跟表演無關,恐怕真的是救場有功。」我歎道,把「通乳丸事件」對她說了說。娃娃聽完哈哈大笑,連連點頭道:「這有道理,北一女最怕丟臉了。這可是大功一件,更別提這也算愛國事蹟,主任對這種事情非常認同,你這叫做投其所好。」

「所以說了,還蠻言過其實的。」

「你在主任面前紅,這不算什麼。」她忽然說:「對了,聽說你大力幫辯論社說話,我還忘了謝謝你呢。」

「說什麼話?」我一怔。

「不是主任在調查誰參加你們學校選舉,結果你說我對這件事情很反彈,辯論社也沒人參加嗎?」

「妳說這個喔,那也是事實嘛。」

「其實不然,」她搖頭道:「辯論社參與得很積極,不過檯面上都不承認,全靠大家私下運作用交情拉票而已。這畢竟不是我們的選舉,我懷疑有沒有幫上忙,說不定只是湊湊熱鬧罷了。」

「妳不是說妳不想管嗎?」

「我是不想管啊,」她點點頭:「真正參與的是我們家副社長聘婷,我因為阿義的事情不好參與,之前跟你合作,後來你跟阿義翻臉也就算了。」說著又問:

「講到阿義,最近他還好嗎?」

「你們都沒聯絡?」

「當然沒有。」她忙道。

「唉,他也蠻慘的。」我長歎一聲:「說起來幹嘛這樣,選後他被阿貴全面封殺,除了在我的要求下續任龍吟詩社社長以外,演辯社裡差不多已經完全剝奪了他的生存空間。無論課程、友誼賽、辯論隊活動,全都被除名了。」

「哦,」娃娃點點頭,似乎一點也不奇怪:「這樣。」

「妳都不驚訝嗎?」

「驚訝?不會啊,」她理所當然地說:「這就是成功演辯社,這些也的確是胡財貴會做的事,他要不這麼做我還比較驚訝呢。倒是你讓他續任社長這件事很奇怪,不是一開始就打算合併詩社嗎?」

「嗯,算了。」

「這是給阿義的『退路』?」

「做人別趕盡殺絕。」

「嗯,那也看你從什麼角度來解釋,」娃娃忽然說:「你這是以私廢公,換成我是說唱藝術社社員,搞不好還會認為你把對阿義的交情放在社團發展之上。再說你不也跟阿義翻臉了嗎?」

「這是兩回事。」

「你認為是兩回事,只怕他並不這麼覺得。」

「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只是提醒你小心。」她嘆了口氣:「畢竟之前跟他在一起,他提過好幾次對你的看法。這都不說了,勸你自己小心一點,胡財貴也對你把他留在詩社這件事很有意見,說什麼養虎遺患,總有一天他會反撲之類的。」

「那就不是我的事了。」

「嗯,只怕未必。」她搖了搖頭:「不過算了,那是你們成功人之間的恩怨鬥爭,我也不適合給你建議。不過呢,有件事我倒是想知道。」

「妳說。」

「我們。」她甜甜地一笑,臉上的紅暈更紅了:「最近大家都在問我們的事,結果上次在陽明山我們……沒有談完。我只是想知道,你對我跟你之間有……有什麼想法?」

「呃,誰是『大家』?」我緊張起來,她還真的很直接,這一問把我問得手忙腳亂:「這個……怎麼說呢,我們是不是應該慢慢談啊?」

「嘻嘻,我就知道。」她笑著說,放下叉子牽起我的手:「凱子你這人也真好玩,平常在外頭好像很神勇,一問起這種事卻馬上口吃。我是鬧著玩的,你早就說過正常相處,不要怪怪的,我也沒有要跟你特別說什麼。」

「呼。」我鬆了口氣。她卻又說:

「可是呢,你上次吃我豆腐,這筆帳又要怎麼算?」

這話一說我又緊張了起來,忙道:

「上次那個是一時糊塗啦,我不是有意要吃妳豆腐的……妳能原諒我嗎?」

「不能。」她笑道:「哪有這種不負責任的說法的?你既然……那樣了,就得負責。」

「呃,怎麼個負責法?」

「你自己想,反正沒那麼容易。」她笑道:「先從罰你害羞開始好了。待會兒不是要去學校嗎?」

「妳要怎樣?」

「不要最後一分鐘才去,陪我上學,」她笑得十分開心:「一路上牽我的手,直到門口才准放開。」

「這不好吧?」

「嘿,跟別人可以,跟我就不行嗎?」

「我跟誰這樣了?」

「你心知肚明。」

她一笑,卻又放開了手,拿起刀叉。

七點二十左右兩人離開麥當勞。娃娃毫不客氣地挽起我的手,甚至還靠在我的手臂上,沿館前路走進新公園。

路線是我選的,重慶南路上太多「熟人」了。她看上去很開心,雖然隔著風衣、外套與襯衫,手心的溫度還是透了進來。

天氣很好,晨光照得樹蔭一片翠綠。我把風衣脫下,娃娃幫我拿在手上。她對這件「體制外」的服裝也很好奇,仔細問了一堆製作過程、版型來源之類的問題。羨慕地說,「你們學校還真好講話」。

兩人走到露天表演台。台下很熱鬧,跳舞的、打太極拳的、溜狗的、玩鳥的什麼都有。幾個老頭坐在一旁土地公廟前抬槓,公園警察晃來晃去彷彿沒事可幹。一切的一切都跟去年此時一樣,如此類似,那麼熟悉。

只是,今天的舞台上,卻沒有練功中的小光與我。

正自感嘆,一瞥間,某個綠衣黑褲的女生走了過來。

短短的頭髮,沒穿外套,長袖綠襯衫裡穿著一件高領毛衣。原本以為只是經過,孰料此人卻直挺挺地向我們走近。定神一瞧,是薇跟小渝的好朋友,補校的男人婆琪琪。

呃,真是不巧,我動了動手臂,卻已來不及放開。

「早啊,董子凱。」她走到身邊,冷笑一聲:「嘿,又換人啦?」

娃娃一怔,看樣子被嚇了一跳。我沒好氣地說:

「學姊早。這麼早就上學啊?」

「今天校慶,我也要去玩啊。」她哈哈一笑:「不錯不錯,每次見面都有不同的人,果然英雄出少年。」

「過獎,」我哼了哼:「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妳吃醋了嗎?」

「哈,好嫉妒啊。」琪琪一笑:「學妹妳好,我可不是針對妳。喂,董子凱,你愛搞什麼不關我事,反正答應我的已經做到了,當你是號人物,這就不抬槓啦。」

「那可多謝妳了。」

我嘻嘻一笑,她曾與我約定「不得追小渝」,還說什麼如果做到,那就把我算成一號人物,當我是朋友之類的。今天我可沒跟小渝在一起,代表我的確「是號人物」,也就有榮幸可以變成她的朋友啦。

「對了,」她又說:「看到你順便問一聲,你那個豬狗朋友最近好不好啊?」

「我的朋友都是人類。」

「好吧,那個自命不凡的小眼睛,」她嘿嘿一笑:「大色胚、小流氓,隨便啦,反正就是柯秉楠,他退學了沒?」

「真想知道就趕快回學校,他待會兒也會去。」

「哈,那敢情好,我正愁今天找不到人可以抬槓。」

琪琪笑了笑,揮揮手正要離開。忽聽身邊一聲冷笑,娃娃開了口:

「喂,等等。」

琪琪一怔,轉身回來,只聽娃娃笑道:

「學姊是補校的趙子琪吧?」

「咦?」這回輪到琪琪吃驚了:「妳認識我?」

「我不認識妳,不過既然是審班,又那麼能言善道的,當然就是大名鼎鼎的趙子琪學姊了。」她嘿嘿一笑:「我聽說妳還有個『好朋友』叫做小熊,是不是?」

琪琪聞言臉色一沉:「妳是誰?」

「辯論社王藝嵐。」

「妳就是王藝嵐啊?」琪琪一怔,皺眉道:「喂,妳跟小熊是什麼關係?」

「不干妳事。」娃娃笑而不答。

「嘿。」

琪琪冷哼一聲,對我說:

「董子凱,這是你的女朋友嗎?」

「呃,」我一怔,竟然問起我來了。兩人講話火藥味頗重,料必另有糾葛,決定給娃娃一點面子,於是說:「這個嘛,還沒吧。」

「勸你換個人吧。」

她說,嘖地一聲,轉頭就走。

我呆了呆,只見娃娃冷笑著站在原地,直到琪琪走遠,這才放鬆警戒的神情,輕嘆一聲說:

「唉,凱子,原來你也認識她啊?」

「她是我朋友的朋友。」我點點頭:「我還想問妳呢,琪琪這麼有名嗎?還有誰是小熊啊?」

「沒事,別問。」

她嘆道,搖了搖頭,挽著一直沒有放開的手,繼續往北一女前行。

踏過總統府前既長又積水的紅磚道,跟著上學時分滿路的北一女同學,娃娃在校門對面紅綠燈放開了手。我要拿回風衣,她卻表示「上台領獎可不能穿這個」,說是幫我保管一下,待會兒下台後再去信班找她拿。

紅燈轉綠,兩人過了馬路。

「慶祝台北市立第一女子高級中學光復後第四十四屆校慶」,紅布條高高掛在敞開的大門上。校慶還沒開始,門口除了北一女同學,就只有一個身穿海軍制服的教官,兩排禮賓儀隊隊員,以及幾個躲在電話亭後頭的建中同學。

我掏出邀請函打算換證,教官卻只是微笑著揮揮手放我進去,看得那幾位建中同學渾然不解。才跨進校門,一旁的儀隊隊長忽然把刀一豎,喊了一聲「敬禮!」,只見兩排隊員各自舉槍,「刷」一聲,整整齊齊的槍背帶聲清脆傳出。

我一怔,只見周圍都是新生,不見任何師長。這可不是針對我吧?轉頭望望那位隊長,這才發現在壓低的帽緣與閃亮的帽帶下,這位高挑的美女正是小渝。

「禮畢!」

她又喊,聲音可不小。我滿臉通紅,只見她微微一笑,偷偷眨了眨眼。

我滿臉發熱,有個隊長朋友還真神氣,連忙點頭答禮,快步走進光復樓。

進校門時娃娃跟我分開走,她在前我在後,兩人在光復樓玄關稍停,找了個無人的角落站定。她臉上似笑非笑,看來知道外頭的隊長是小渝。我有點不好意思,忙道:

「那就這樣嘍,我要去集合了。」

「嗯。」她應了一聲,又問:「你幾點要走?」

「不急,起碼會晃到中午。」

「之後去哪裡?」

「還沒確定,」我遲疑半晌,之後要去領錢給小渝:「不過有點事要辦。」

「一起吃個午餐?」

「到時候看情況好了。」

「好,反正你還要找我拿風衣。」她點點頭:「這樣吧,晚一點,接近中午再來好了,我也要回社展那邊盯一下。對了,要不要來看我們社展啊?」

「在哪?」

「圖書館二樓。」

「好,我會過去。待會兒見。」

兩人做好約定,當下分道揚鑣。

娃娃從菁圃往中正樓走,我則步入光復樓玄關,沿著陰森的長廊來到操場邊。「泡泡操場」有點積水,操場上沒什麼人,司令台邊有幾位領獎同學正在整隊,往來都是忙個不停的綠衫同學。

這還蠻尷尬的,校慶八點半才開始,整間學校只有我一個外人。我搔了搔頭往司令台走,隔著大老遠家鳳已經瞧見了我,彷彿見到救星一般,三步兩步奔至身邊,低聲道:

「喂喂喂,凱子,快來幫我一個忙。」

「怎麼啦?」我一怔。

「還不是那支老麥克風?」她哼了哼,不由分說拉我走上司令台。只見上頭有兩位同學蹲在司令台一角,傷腦筋地拿著一支麥克風。

「這個不響了,你來幫忙看看怎麼回事?」

「呃,我哪知道啊?」我呆了呆,上前接過插頭,問家鳳說:「妳們在這裡搞麥克風做什麼?儀式不是在活動中心舉辦嗎?」

「唉,地方改了。」她苦口苦面地說:「壞就壞在這裡。早上一來教官就說不下雨了改在大操場,結果臨時什麼也沒準備,還好我剛剛先來試一下。喂,別扯了,幫我看看問題在哪啦!」

「好嘛好嘛。」我沒好氣地說,心想演講社的都這樣,找我做事從不客氣。當下拿起插頭,往司令台上角落的插孔插去。

試了試沒聲音,插另外一個,也沒反應。

「妳們有沒有別的麥克風?」

「這裡有一個。」旁邊的同學遞上來,我再試一次,一樣悄無聲息。

「看,怎麼辦?」家鳳急著問。

我皺眉不答,心想妳不會去找工友解決啊?靜下心來想了半晌,覺得不可能同時兩個插頭、兩隻麥克風都是壞的。於是問:

「廣播系統有開嗎?」

「哪這麼笨啊,剛剛已經去訓導處確認過了。」

「那怎麼不找總務處幫忙?」

「哼,找得到人還會自己想辦法嗎?」

「嘿。」我暗自好笑,站起身來,四下繞了一圈。

北一女司令台不大,小小一方水泥平台架在二樓高度,下方只有兩根柱子,柱子後頭一堵牆,牆後就是光復樓。找了半晌一無所獲,我走下樓梯,又在司令台下方晃了晃。

家鳳囉囉嗦嗦跟在後頭,我找了片刻,只見一塊鐵板嵌在牆上,上頭還有一個鑰匙孔。這是總電源開關。

「喂,去找人打開這個。」

「呃,我找誰啊?」

家鳳皺眉說。我暗暗嘆氣,拿起書包翻了翻,總算給我在筆盒裡找到一把鐵尺,當下老實不客氣地把鐵尺插進鐵板縫隙,「咔」地一聲,撬了開來。

裡頭有六個開關,跟平常家裡跳電時要重設的那種一樣。六個開關方向各自不同,上頭也沒標示誰是誰。

這下可好,我心想,不知道哪個才是司令台麥克風的電源。一時有點遲疑,不敢隨便亂動。

家鳳滿面焦急,束手無策地望著我。我把心一橫,反正這也不是我的錯,乾脆每個都試試,至不濟開錯了撥回去,總不會搞壞了什麼。當下啪啪啪,老實不客氣從第一個開關起各自撥動一遍。

堪堪撥到第四個,「嗡」,一個麥克風回音傳出,尖銳的聲音把我們都嚇了一跳。「趕快去把麥克風關掉!」我忙道,只見家鳳慌忙跑上司令台。不久後聲音消失,這才鬆了口氣,把電箱的鐵門關上。

回到司令台,家鳳已經調整好了麥克風,滿頭大汗的她看起來很開心,忙不迭說:

「凱子還是你厲害,怎麼知道開關沒開啊?」

「厚,妳不是第二類組的嗎?」我看了看她學號上的「勤」:「變因控制嘛。兩個麥克風、兩個插頭同時壞掉的可能性很低,妳確認過廣播系統,那就只能是沒電了。」

「問題是誰會把那個關上啊?」

「應該沒人,」我搖搖頭:「前幾天下雨,我猜妳們都不會用到司令台,搞不好跳了電誰都不知道。光復樓是日本人蓋的,這麼老的東西,跳跳電也不稀奇吧?」

「對對對,你強。」她笑道:「好個水電工,就算落榜了也不愁吃穿啦。」

「妳有句好聽的沒有?」

我沒好氣地說,她噗哧一聲笑了起來。

不一會兒領獎人員陸續來齊,葫蘆走上司令台,跟家鳳嘰嘰咕咕講了半天,之後又走下來,對我說:

「董子凱啊,聽說你幫我們修好了麥克風啊?」

「呃,只是打開開關而已。」

「那真謝謝你了。」她笑咪咪地說:「不錯不錯,還有這個本事。」

「岑家鳳說啦,這樣一來,即使落榜就不怕找不到工作了。」

我笑道。教官一副很好玩的樣子,要我記得待會兒「別揹書包上台領獎」,當下開始整隊。

我這才想起自己還揹著書包,連忙走到一旁把書包擱在司令台下。就在此刻,樂隊穿著隊服,整隊從活動中心方向走來。

北樂制服是紅色的,胸前繡著雙鳳,腰帶上的浮雕同樣也是雙鳳,除此之外就是白裙白靴與儀隊相同。我想起蘇家祥前幾天說的話,就見她們排得整整齊齊,走到司令台旁站定。

隊長們手持行進指揮棒整隊。隊伍依樂器大小排成一個方陣。葫蘆走過去跟她們不知講了些什麼,半晌以後,眾人開始「熱手」。

這是我第一次跟樂隊站得這麼近,也是第一次這麼仔細地,看著她們手中閃閃發光的樂器。北樂經費多,樂器都是新的,細看一下連吹嘴都閃閃發光。不禁想起國中時的小樂隊,才二十幾個人,樂器還都長滿銅鏽,無論小號或巴里東,吹起來總是有股怪味道。

真是規格不同,我心道,一樣是鼓號樂隊,也一樣是樂隊隊長,我這個小國中隊長可比不上人家。不但沒有閃閃發光的指揮棒,也不像她們有那麼多人。更窮酸的是,當年只要有人請假就得派隊長代打,搞得我每樣樂器都會吹幾句,整首國歌十一份譜,銅管木管到打擊,哪個聲部都難不倒我。

鼓號樂隊就是這樣,遠聽很厲害,近聽卻有很多小瑕疵,更別提我站得比較靠近黑管,聽起來有點失衡。

突然又想,今天她們可是為我演奏的。縱然不只有我,卻還是與有榮焉,想想這可是國慶大典上赫赫有名的北一女樂隊呢。當下不禁高興起來,帶著既羨慕又得意的情緒,繼續觀察她們練習。

不久練習結束,時間來到八點二十五分。廣播器裡響起整隊帶到操場的通知,當下音樂傳出,從高一到高三,數千人一齊走進操場。

好壯觀的場面,將近五千個綠衣同學從四面八方湧入。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全體」北一女同學,密密麻麻黑綠相間擠進不算大的操場。每個人都穿著一樣的綠衣黑褲黑外套,完全見不到任何衣著不整、鞋子顏色不對的「例外份子」。

忽然有股十分複雜的情緒。我不禁想,打從高一開始,我到底認識了幾個北一女呢?

光演講社就好幾十個了,小箏、阿珍或文文學姊;巧怡馨馨,五大組長的斌斌、小雪、燕玲、宜君與碧禎;離開的宜津或沒有出任幹部的家鳳,小笙妹妹,還有兩個禮拜前聯誼認識的一堆八字頭學妹;加上包含貓咪、錢幼欣、袁曉育、陳思晴、李毓秀……那麼多學姊,數都數不完。

高一上認識慧心學姊,她指導的恭班有五十六個學妹,恭班裡有孫諭琦與方儀蘋;通過儀蘋跟小渝,我也認識了好幾個樂儀隊同學。

小渝是琪琪最新的「暗戀」對象,她跟班聯會張子毅學姊,以及現在的公關楊淑芬都有交情;楊淑芬是伍心蕾的伙計,伍心蕾跟韓若婷各是成功兩大候選人的馬子,韓若婷既跟馨馨同班也是娃娃麻吉。娃娃自己,則是小箏在辯論社的學妹。

小箏跟Miko同班,因為畢業旅行的關係,我也認識了包含王芳瑩、盧秀茵在內,大部分三毅參加旅行的學姊們。秀茵學姊也是演講社的,同樣演講社的宜君也在恭班,而恭班的儀蘋又是儀隊總隊長。繞了一圈,每個人都跟每個人有點關係。彼此連結在一起,既熟稔又陌生。

然而,裡頭卻沒有小玫,也沒有薇。

去年校慶我還不認識薇,但她也在這群人裡,跟大家穿著一樣的制服,一齊站在這個操場上。反過來說,除了她與小玫,加上已經畢業的文文學姊,這裡頭也有一年以來所有認識的好朋友。無論立場如何,關係怎樣,大家通通在這裡,全都分散在眼前這群黑壓壓的行伍之間。

好奇妙的感覺,過去從未意識到這些人都是同學,或者是學姊妹的關係。我只是一個個、一組組地與她們相處,不曾想過她們每天都出沒在同一所學校裡,都被同一座圍牆包圍。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到進入光復樓閉關,最終畢業離開。

正自感嘆,就見家鳳打開麥克風。「台北市立第一女子高級中學,第四十四屆校慶慶祝大會暨運動會開幕典禮,典禮開始。全體肅立!」

全場「刷」地一聲,通通立正站好。

「主席就位。」

不知何時校長已經出現在司令台上,緩步走向講台中央。樂隊隊長高舉指揮棒,隊員們擎起樂器。

「唱國歌!」

樂聲響起。五千個女生的聲音,齊聲唱起國歌。

幾千個女生唱國歌,歌聲在四壁迴盪,這是從來沒有聽過的奇妙樂聲;國歌後是國旗歌,全體面向旗桿行注目禮。隨著國旗冉冉上昇,青天白日滿地紅飄揚在鵝黃色的光復樓上方;最後是北一女校歌,「繼往開來為我女界增光耀」。唱完禮成全體復位,我乖乖跟著受獎隊伍轉回司令台。只聽司儀宣布校長致詞,這位身穿旗袍、戴著黑框眼鏡的北一女大家長登台。

她講話不快,跟上次在校長室門口遇到的感覺差不多。她講了一些什麼發揚北一女精神之類的話,之後換貴賓致詞。

貴賓是一位教育部什麼司長,一身西裝好像撐不下他那肥肥的肚子,說起話來官腔官調極其乏味,難得底下同學都能站在操場上動也不動。忽然想起高一時小玫給我看過的北一女校刊,裡頭有個笑話說每次來致詞的都會嬉皮笑臉一陣,開口就是「北一女是個歷史悠久,具有優良傳統的學校……培育過許多國家棟梁,社會精英……敝人內人也是貴校畢業……果然名不虛傳……」之類的。看看台上這位官兒,雖然官氣十足,起碼還沒說這種無聊笑話,不知道是因為比較害羞,還是因為他的「內人」不是北一女畢業的。

冗長致詞結束,之後是家長會長、教務主任致詞。家長會長十分風趣,一段「我女兒叫我不要丟臉」逗得台下終於有了笑聲;教務主任則嚴肅許多,表示好還要更好,反正人家北一女學生都沒達到她的期望就是啦。

之後是學生代表演講。我仔細一瞧,啊哈,敢情是斌斌,只見她不疾不徐走上司令台,對著麥克風講了一段「慶祝光復後第四十四屆校慶,新時代的北一女精神」。題目比上次馨馨的更長,二十一個字,搞不好又是滅絕師太的傑作。只聽她穩如泰山地講了三分鐘左右,內容八股之餘帶點幽默,不著痕跡地拿「外頭常見的拒馬與鐵絲網」諷刺幾句,看來之前的相聲果然不是白練的。

演講後就是頒獎。我心跳加快,只見家鳳高喊「頒獎」,校長與剛剛那位司長客套一番,讓貴賓上了台。

第一組,隊伍上台司儀同步宣讀「事蹟」。宣讀完畢隊伍恰好站定,樂隊奏樂,貴賓逐個頒獎順便握手。

換成是我才不想給他握呢,我心道,只見台上整隊敬禮,樂隊奏樂止歇。

第二組,這組都是高材生,頒獎的是家長會長。只見他滿臉笑容,一個個嘉勉幾句,不知道他自己的女兒有沒有在受獎人員之列。

接下來輪到我了。帶頭學姊一聲令下,我「混」在隊伍裡走上司令台。就在此刻,我忽然驚覺到自己的「特殊性」,後知後覺地害羞了起來。眼見台下一萬顆眼睛都在往這裡瞧,耳聽家鳳透過麥克風高聲說我「有方過人」「超群出眾」,登時不禁滿臉通紅,雙頰燙得跟發燒一般。

這組是校長自己頒獎。跟預演相同,她打開每一個盒子,把獎章一一別在我們胸口。這個活動耗時極久,我只覺得緊張得連心臟都要跳了出來,就這麼過了怎麼都過不完的時間,校長終於來到跟前。

她對我笑了笑,沒有說話,只是拿起別針把獎章往我胸前別。成功制服外套口袋是暗袋,不像北一女的那麼好別。搞了半天終於搞定,漫長的過程讓我幾乎想要插手幫忙。只見她把小達他們的五個盒子通通交給我,握了握手,轉身往下一位學姊走去。

好辛苦的樂隊,一直重複演奏著頒獎樂。真不知道操場上那些同學對我會有什麼看法,會不會覺得很奇怪呢?還是覺得很新鮮?小箏會不會很欣慰呢?還是會感到十分落寞?同樣的功績,演講社卻沒有獎章可拿,巧怡會因此吃味還是為我高興?畢竟此番爭取不易,我的榮譽,等於也是演講社的榮譽。

楊淑芬會怎麼想?慧心學姊會不會因此詩興大發?小渝應該正在換裝不在台下,她會不會也想來看看我呢?

許多想法一閃而逝,漫長儀式總算完結。我滿身大汗,心想這哪是領獎,簡直是公審嘛,與其他學姊立正敬禮,發著抖離開了司令台。

呼,真可怕,六七晚會都沒這麼緊張。我伸手擦汗,這才發覺其他受獎者已然消失,原來領完獎就可以走了。

預演時沒想過領完獎要去哪,我一陣慌亂,只見台下黑壓壓都是人,一時無處可去,連忙走到司令台下拎起書包,一溜煙鑽進了光復樓陰暗的走廊。

外頭很亮,瞬間眼前一陣漆黑。我心想光復樓一樓可不是什麼方便鬼混的所在,於是加快腳步走出玄關,跑到菁圃找了個地方坐下,把幾個盒子收進書包,這才總算鬆了下來。

今天的菁圃很熱鬧,前陣子剛剛整修過,學校不知為何立了一塊石碑。「菁圃」兩個大字寫在上頭,腰部還掛著個紅帶繡球。一旁是重新整修過的榮譽榜,許多照片貼了整面牆,裡頭都是黑白大頭照,有種畢業紀念冊的感覺。

老實說,此刻我最想幹的事情就是抽一根菸。不過今天是別想了,我再怎麼白目都不敢掛著「北一女特等獎章」在這裡吞雲吐霧。想到這裡不禁摸了摸胸口的獎章,只見獎章掛在紫色的緞帶上,扣環是金色的,被黑色的外套一襯托,看起來既耀眼又漂亮。

獎章本身不大,金質的三角牌子上鑄著北一女校徽,跟小箏送的金釦子一模一樣。校徽下方刻著「特等」二字,再下方是「中華民國七十八年」的浮雕,後頭有些圖形一下子看不出來是什麼。反倒是緞帶的質料很好,摸起來有種蠶絲的感覺。

小小的獎章,有著沉重的份量。我伸手又摸了摸,心裡五味雜陳。不禁想,這真的是我該得的嗎?

六七晚會,是小箏給我的機會。

我卻跟她分手了。

說唱藝術社是小達、希特勒找我去的,講到表現也必須算上小光。然而今天小達卻與我形同陌路,小光希特勒都沒來,這裡只有我一個人。

決定發我獎章的是滅絕師太,之所以知道我這個人,一開始是小箏在社團聯展上不顧形象的一吻,以及我在六七晚會當天不知天高地厚地對她「嗆聲」,要她不要過河拆橋,也要頒獎給薇那件事。

問題是,今天我拿到了「北一女特等獎章」,其他人拿到的卻是什麼呢?

小箏跟演講社,每個六七晚會工作人員都是大功一支,如此而已。

薇,慧心學姊說拿了獎狀,可是不會公開頒發。

只有我,有了此等榮譽,有了「北一女特等獎章」,公開頒發,校長頒獎。

想到這裡不禁翻出剛剛那幾盒,打開一瞧又吃了一驚。我那盒是空的,另外幾盒裡都是銀色的獎章。緞帶是紅的,獎章上沒有年份或等級字樣,質地很輕,甚至還包在塑膠袋裡。

我的是不同的。

不用說,這是今年製作的;看看其他幾盒陳舊的外觀,說不定是以前用剩的也未可知。盒子本身長得都一樣,然而我的卻很新,沿上下蓋是一圈金邊,光憑金邊反光就知道不是存貨。

這是誰的主意呢?我不禁想。

應該是滅絕師太吧。她想頒獎的對象是我,我們有五個人不便厚此薄彼。問題是,難道這樣就不算厚此薄彼了嗎?

Miko說過北一女獎分成獎章、獎狀、獎金與獎品四種,卻沒有告訴我獎章也有「分級」。當然了,或許只是新舊不同,我這款是今年做的而已。不過這也難說,畢竟拿過獎章的人寥寥可數,她就算知道有獎章,大概也沒看過獎章長什麼樣子。

這下可好,千萬不能給小達他們看到我的獎章,就算小光范胖不會計較,希特勒最多羨慕一番,輪到小達卻保證要小心眼啦。伸手正想把獎章拿下來,轉念卻又覺得有點捨不得,想想反正今天他們也不來,暫時別著沒關係,就不要通通收在一起到時候又拿錯了才好。

想到這裡不禁又高興了起來,當下把盒子們收進書包,起身整整服裝,忍不住又摸了摸胸口。哈,這也不錯,難得有個公然的臭屁機會,待會兒還要在這裡晃來晃去,掛著「北一女特等獎章」全校都知道我是誰。跟那些蹺課爬牆,假公濟私請公假跑來的傢伙大不相同。

裡頭開始吵了,又一次「繼往開來,為我女界增光耀」,校歌唱完典禮就要結束。邀請函上下一個節目是樂儀隊表演,當下重新走進光復樓,大剌剌往一樓訓導處、校長室方向走去。迎面只見密密麻麻滿是解散中的同學,我混在她們裡頭,在眾人竊竊私語中爬上樓梯,往之前去過的,光復樓四樓的長窗前行。

九點四十分。

來到光復樓四樓,長窗早被高三學姊佔滿了。校慶不比新生訓練,今天到處都很熱鬧,去年我跟小玫就站在這裡,前陣子來看小渝表演也在此處碰到錢幼欣學姊。此刻擠不進去,不禁有種「高二了反而還搶輸」的感覺。

嘿,不要緊,我有個法寶可用。見時間快不多,當即快步下樓,穿過擠成一團的長廊來到中正樓,四下看了看,閃身步入危樓旁小樓梯,一路來到至善樓頂樓樓梯間。

這裡沒有人,我從書包掏出娃娃幫我打的鑰匙,熟門熟路開了鎖,推開鐵蓋子確認外頭無人,這才放心爬出去,走上頂樓。

今天外頭人多,又是光天化日,我走得比較小心。彎腰走到光復樓司令台上方,仔細確認太陽在身後才放下了心。心想別說沒人會往這個方向看了,就算有,也會被太陽照得睜不開眼睛,不會發覺我在這裡。

逆光佈陣,這是軍訓課學過的「戰法」,想不到今天竟然給我用在北一女,齊教官要是知道了一定跟我沒完。我吃吃一笑,就見底下樂儀隊已然整隊完成。跟上次一樣,沿著紅磚跑道,擠滿了無數尖叫中的觀眾。

小渝站在儀蘋後面,手中是金光閃閃的長刀。風很大,吹得白短裙飄動不已,人卻有如一尊石像,動也不動。

這是她們這屆的首次表演。

作為分隊長,能夠不休學,還能站在那裡,小渝應該很高興吧?不知道她爸爸媽媽來了沒,就不要好死不死又碰到面,尷尬之餘,說不定又弄得天下皆知。

兩百多個隊員整整齊齊站在操場上,身上除了隊服,好像還掛著什麼額外的裝飾品。去年看過樂儀隊在校慶時的「特別扮相」,這次不知有什麼新花招,待會兒可以好好看看。

由於隔得遠,每個人看起來都長得差不多,我之所以知道哪個是小渝全靠隊型辨認。忽然又想,在那一身高傲帥氣、閃亮拉風的隊服下,不知道每個人都在想些什麼,有哪些困難需要處理,又有多少辛苦的事情必須面對。

呃,怎麼會有這麼負面的想法呢?撇開小渝的「特殊狀況」不談,其實當個樂儀隊還是挺神氣的呢。這麼一想又開心了起來,起碼小渝還是留了下來,通過我的作為,讓她不用退隊休學,到底還是一件圓滿的事。

是啊,只要能夠讓她快樂,一切就是值得的了。

暖暖的感覺在心中流過,不知為何,我竟然開心得手舞足蹈。彷彿解決了什麼重大的困難,或者完成了某種巨大的使命一般,既輕鬆愉快,又滿足開心。

然而,這種情緒只持續了瞬間。就在儀蘋一聲哨音,樂聲響起,全體隊員大步踏出的瞬間,我訝異了。

這是什麼感覺啊?我問自己。

心裡暖暖的,胸口緊緊地;壓得喘不過氣,帶點莫名的傷感。輕飄飄像一陣煙,卻又重得難以承受。熟悉又很陌生,好像很久以前有過此等情緒,卻早已遺忘拋棄,再也沒有感受到了一般。

我定了定神,只見隊伍已然走進操場中央,儀蘋帶著四個隊長大步前進,直到離看台不遠處才分別站定。哨音再響,五個隊長一齊揮刀敬禮;旗官放倒旗幟,隊員一致舉槍。動作嚴整俐落,不愧是北一女樂儀隊。

我有點慌張。隊長們開始舞刀,陽光在刀尖上映照著奪目的光芒。一組刀法使畢,四個分隊長同時收刀;只見儀蘋再度揚手,一段只屬於總隊長的刀法開始重新揮舞。

小渝反握著刀,刀尖指著隊服領口。帽子頂端有著長長的黃穗,在風中搖曳生姿。

我終於明白那是什麼情緒了。

就在此刻,站在光復樓頂,望著場中央的小渝,我發現自己「真的」愛上了她。

什麼叫做「真的」?這是一股很難形容的,十分直覺的感受。沒錯,我們對彼此有好感,之前也「幾乎」要表白了。然而,那些只是某種互相吸引下的感受,不像此刻這麼強烈、這麼直接,又這麼震撼。

我恐懼了起來,這股感覺太鮮明了。跟那些慢慢產生的感覺不同,對我而言,這就是結論,想否認也否認不了。

我愛上了小渝?

不行,我連忙對自己說,這是假的,我可沒有「真的」愛上她。一切都是假象,我沒有這種情緒,我跟阿誠沒有什麼不同,只不過喜歡看人家穿儀隊制服,如此而已。

慌忙否認中儀隊已然開始表演。隊型變換,白槍後黑槍前各自列陣。橫幅、隊長與旗官,從隊伍前方緩緩離開。

我定了定神,逼自己喘了口氣。這股感受太強烈了,適才竟然一直憋著氣沒有呼吸。上次是什麼時候啊,我問自己,最近一次感受到這種情緒,是在什麼樣的環境下呢?

雨中的國軍藝文中心。

下台後的興奮、滿手的花,濕涼的傾盆大雨。擁擠的人潮早已散去,小箏牽著我的手,準備離開。

呃,這個不算。再上一次呢?

第一次去澎湖。

夕陽中的大海,燦爛的粼粼波光。薇穿著橘色泳衣,站在一片汪洋中間。

我搖了搖頭,那更久之前呢?

緩慢的週末午後,秋天高遠的藍天。小玫一身長裙,兩人在操場上走了一圈又一圈。

呃,還有呢?

一樣是傍晚,地點變成了帶著霉味的租書店。昏暗燈光下書架比人還高,我坐在矮凳上,看著瓊瑤的「在水一方」。

隊型再換,方陣至圓陣,放射狀與交錯排列,白槍站在隊伍前方,輪轉的拋槍動作後是黑槍組成的圓陣。地傳、平傳,加上不知名的花式刺槍,往復變換著繽紛的隊形。

泛黃的書頁上,印著「眼睛裡閃耀著興奮、熱烈,和喜悅的光華」。

安靜的校園裡,對話早已遺忘,迴盪著小朋友的聲音。

夕陽的翦影中,傳起「Octopus Garden」的歌聲。

大雨的屋簷下,她說「不要忘記這一天,也不要忘記,姊姊愛你。」

張口結舌的我,望向走到隊伍後面,屹立等待中的她。小渝一樣那麼修長窈窕,站在陽光裡,在風中亭亭玉立。

這可糟了。我對自己說。

無法否認的情緒,我「真的」愛上了她。就在剛剛出手幫忙,用的還是薇的錢的時候,我對她產生了這樣的情緒。

可是,我們不能在一起。

不到一百天薇就回來了,大姊的問題尚未解決,娃娃的動作也越來越明顯。就算這些都不管,光憑這兩天出手幫助小渝度過難關,我就註定了不能跟她怎麼樣,只能乖乖當個普通朋友而已。

我不是小不點,幫小渝純粹只是幫小渝,我對她沒有任何非份之想。之前為什麼要保持距離?還不就因為自己沒辦法真的付出什麼,不能毫無牽掛地繼續發展嗎?小渝跟別人不同,乾淨單純得像是個小孩子,容不得我「沒怎樣」,是個既不能觸碰也不能妄想的存在。當個朋友可以,有個儀隊分隊長麻吉很神氣,不過也就只能這樣,其他的什麼也別想。

更重要的是,對我而言,無論誰都比不上薇。

或許是薇太縱容我了,我責怪自己,不但行為上可以亂來,竟然心態上我也放任自己出軌。這段時間是用來「沉澱」的,一來可以靜靜,二來也能花點時間瞭解自己,如果能夠安然度過,那麼未來才能在一起,才能像童話故事中那樣,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不,我並沒有感覺到什麼,我搖了搖頭,望向場中。

隨著台下的尖叫聲,儀隊排出了高潮的「北一女」字樣。我望著遠方的小渝,暗暗說了聲「對不起」。

小時候聽過一首歌叫做「遲到」,歌詞說「妳到我身邊,帶著微笑,帶來了我的煩惱。我的心中早已有個她,喔,她比妳先到。」當時不懂這種情緒,只覺得歌詞很有趣,此刻卻明白了。

重點原來不是誰先到啊,我恍然大悟,而是「我的煩惱」。

儀隊整隊退場,樂隊哨音響起。龐大的陣容迤邐而出,有種推著儀隊離開的感覺。

薇也曾是樂隊的,這種置換帶著諷刺。這個月她的信遲到了幾天,我在選舉隔日準時寄出十一月份的信,卻直到上星期二,也就是四號晚上才收到她應該於十一月二日寄出的,十月份的信。她一如往常跟我寫了些校園趣事,卻在信件後頭,用英文寫了一段很長的「題外話」。

她的英文很深奧,我還要查字典才能看完。她說有一天走出家門,本來打算開車到市區找朋友玩,不知為何忽然想起我,一下子變得什麼事情也不想做,於是信步走到海邊,獨自坐在一條枯木上,就這麼發呆著一路到天黑。

薇曾提過她家周圍的景色。她住在溫哥華北方郊區,一條叫做Marine Drive的支線路上。沿Marine Drive有條小路可以通往一個小小的海灣。海灣不大,新月形的兩端只有約莫六百公尺左右,面對溫哥華,是個既隱密又舒服的「秘密基地」。

她家在海灣旁邊,與對面那一戶共享此道海灣。沿岸佈滿小碎石,一個小小的碼頭停泊著附近幾戶的私人遊艇。由於不是沙灘,加上又是冬天,一般沒什麼人會經過。當晚她就一個人坐在這裡,望著月光中的海灣,想著我。

可是,她卻說,她竟然已經忘了我的模樣了。

才幾個月而已,國慶前還見過,她竟然完全想不起我的臉,甚至不記得我的聲音是高是低。

當時她很緊張,趕著跑回家裡,翻箱倒櫃試圖找出我的照片,卻發現所有跟我有關的東西都被留在台灣。之前她對自己很有信心,認為不過短短數月,沒必要走到哪都把我帶在皮包裡,想不到才從台灣回去不滿一個月,她就什麼都忘了,連我的長相都不記得了。

她很不諒解自己,獨自哭了整夜,直到晨光透入才猛然驚覺,連忙打開抽屜拿出我的信,認認真真地讀了一遍。

她說,信中的我「is a stranger」。

陌生人,是的,這個字我還看得懂。

也就是說,乍看之下沒有發現,但我的確正在改變,一封信裡透露著一點變化,讓她逐步與我生疏隔閡,忘記了原本的我。

因此,她開始擔心我們的未來。原本以為只是沉澱一番,想不到經過短暫分離,彼此之間竟然變了這麼多。

變就變吧,問題不在變成怎樣,她又說,問題在變化的速度。

寫到這裡她轉回了中文,表示「如果我們必須在一起才能協調彼此的成長,那麼我們就會被對方牽制,不能同步成長,再把成果分享給對方」;因此「這樣下去我們就不是一對,而是一個不能切割的個體了」。而這樣的關係,卻又不是她願意見到的。

因此,她又換回英文,彷彿這樣就不那麼直接一般,寫下了「That's why I am starting to wonder if we can be together in the foreseeable future.」這句話。

這句話很怪,似確定似不確定,我不知道翻成中文之後應該被解釋成「是」或「否」。然而我卻知道,從現在起,她對我們的未來已經沒有信心了。

沒有信心的薇?這是個陌生的形象。接到信時我已寄出了下一封,也就是說,即使想要反悔,也已經來不及了。

不過,很奇怪地,我沒有想要反悔。即使她這麼說,即使那些話讓我十分緊張,我都不覺得自己應該針對上一封信的內容做出任何修正。信裡我提了大姊的事,也表示自己配不上她。這些都是實話,既然是實話就沒什麼不對,也就不需要更改了。

不管薇怎麼想,我告訴自己,也不管日後能不能在一起,我還是會等她回來,把話講清楚再說。

就算之後不能在一起好了,就算發現彼此有什麼不能解決的問題也罷,起碼我們必須當面把結論做出來,不管結論是什麼都好。在此之前,我不要跟任何人「沒怎樣」,大姊也好小渝也罷,我要把自己關起來,不去「理」她們。

然而,之後我卻也沒有改變作為,小渝找我也見,娃娃約我也去,甚至收信當晚一樣去了月光和狗,一樣跟狗弟練到四點出頭;也一樣抱著大姊,在準備室裡睡到日上三竿,直到中午才趕去學校開代聯會。

可是,我什麼都知道。

我已經受到影響了。禮拜四社團課,我在傅老師要求下陪小彬上台示範「虎口遐想」,想不到第一句就說成了「電梯風波」。當時小彬以為我別有想法,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結果整個段子講完了還沒發現講錯段子。直到傅老師疑惑地問我「你怎麼表演這段」時,我還奇怪地說:

「咦?這段『虎口遐想』有什麼問題嗎?」

第二件事發生在昨天。昨天是禮拜一,早上跟小渝見面提了十萬塊錢,放學後我跑到門口買雞排,吃了一個後覺得更餓,於是又買了第二個。就在此時金國強出現了,跟我聊了幾句,表示待會兒演辯社有內部會議要開,阿貴請他出來幫忙買點吃的。我隨口問了幾句最近大家怎樣之類的話,他卻忽然沉默半晌,隨即小聲地說:

「凱子,我覺得選舉之後阿貴有點變了。」

「哦?怎麼說?」

「他好像不大在乎演辯社的事,整副精神通通擺在代聯會上。」

「這不意外吧?」

「問題是,演辯社還是他的權力基礎,」他不滿地說:「再說這幾天的狀況也很嚴重,他怎能什麼都不管呢?」

「什麼狀況?」

「碩彥沒辦法服眾,你說這嚴不嚴重?」

「這很嚴重嗎?」

「當然啦,他非常需要阿貴幫忙,」金國強皺眉:「我認為就算酬庸也好,阿貴應該多花一點時間在他身上。你知道阿義這陣子每天纏著志皓,看樣子好像想跟志皓聯手,在下學期推翻碩彥政權。」

「志皓?他幹嘛跟阿義合作?」

「本來阿貴答應讓他接任社長的啊,你又不是不知道。」

「喔,那也沒辦法吧?」

「辦法是有,不過可能需要你幫忙。」他小心翼翼地說:「當然啦,這是演辯社內政,我不該把你扯在裡頭。你願意我才講,不想多管的話也就……」

「沒關係,你說說看。」

「好,那我的想法是這樣……」

當下他低聲說了一個「計畫」,我聽得連連點頭,也幫他稍微修正了幾個小地方。兩人約好北一女校慶上一起出手,打算趁阿貴也出席的契機,來一場「表演」。

問題是,打從一早在門口看到那幾個建中的開始,我就一直想不起來他跟我約定的「表演」內容是什麼。剛剛爬樓梯時還想起這件事,結果直到此刻腦中都是一片空白。這下慘了,就不要待會兒人都到了我還想不起來,開天窗還不打緊,被阿貴發覺我又介入演辯社的內部糾紛,只怕選後馬上態度大變的他,立刻就會對我升起警戒網,開始防範我了。

算了,我苦笑一番,這都無所謂,連薇都這樣了,我還管他們演辯社做什麼?阿義或阿貴都與我無關,事實上這幾天我覺得什麼事情都與我無關。雖然對小渝的事我很積極,但那也只是一種「行動上的積極」,從開始到現在,或者說直到看了儀隊表演之前,我都一直麻麻木木地,沒有太大的感覺。

可是,就在看到小渝站在下面,看著她站在風裡的樣子的時候,我發覺自己愛上了她。跟愛上小箏、愛上薇、愛上小玫,或者當年第一次發現自己愛上菲子那樣。

怎麼可能呢,我問自己,你到底怎麼了?明明正在傷腦筋薇的事,明明正在壓抑自己的情緒,明明知道眼前還有數不清的問題正要處理,怎麼又會在這樣的當口,被小渝觸動呢?

回過神來,操場空空如也。樂隊表演早已結束,連場地都已經收好了。

風中的樓頂一片蕭索,外頭傳著校慶活動的喧鬧聲。我站在光復樓頂,張皇失措望著四周。

十點半。

這樣不是辦法,爬下頂樓,鎖好鐵門,我決定去找一個人。

慧心學姊。

薇曾說過,慧心學姊是所謂的「三根毫毛」之一。過去從不覺得慧心學姊能幫我什麼忙,此刻卻覺得只有她能聽聽我的心事,陪我說一會兒話。同樣地,雖然她並不知道太多我跟薇的過去,卻也代表了她能夠以一個「局外人的心態」,用那雙透視一切的眼,加上一顆透明乾淨的心,給混亂中的我一點指引,讓我安靜下來,不要衝動。

每次衝動都壞事,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這次不行,我對自己說,走在中正樓的走廊上,我的步伐快得連獎章都不斷晃動。領獎時慧心學姊站在我後面,早知如此就不去頂樓看儀隊表演了。正自懊惱,忽然被人叫住。

「呀,凱子,你在這兒呢!」

硬生生煞停步伐,轉頭一瞧是楊淑芬,身邊還有小李。

「呃,嗨,」我忙道:「好久不見。」

「好漂亮的獎章啊,」楊淑芬走上一步,老實不客氣地摸了摸:「嘿,竟然給你拿到了這個東西。」

「呃,過獎了。」我胡亂應了一句,心想這時候沒空跟妳扯淡,我要趕快去找慧心學姊。只見小李笑了起來,推開楊淑芬說:

「羨慕了吧?我就跟妳說凱子強,這玩意兒誰也沒見過,人家社團倒是一次拿五個。」說著又問:「凱子啊,待會兒有空一起逛逛嗎?」

「呃,我……我還有點事。」

「這樣嗎?」他似乎有話要說:「那淑芬妳先閃一邊,我跟凱子講幾句men's talk,幾分鐘就好。」

「厚,什麼事情這麼神祕?」她不滿地哼了哼:「好吧,那我先去找心蕾,她好像已經見到她老公管樂詹啦,待會兒你到班聯會辦公室那裡找我。董子凱?」

「呃,幹嘛?」

「聽說你跟……」

「呃,沒有沒有,通通是謠言。」

我忙道,根本不管她想說什麼,拉著小李閃到一旁,給她來了個相應不理。

楊淑芬哼了哼,瞪我一眼轉身離開。小李噗哧一笑,拍拍我說:「這個屌,她就搞不定你這種乾脆人。」說著放低聲音:「凱子,等一下阿誠也會來。你問他的事已經有下文了。」

「呃,」我一怔,阿誠不是說「我又不是小李」嗎?這下子小李已經知道了:「他跟你說的?」

「你別怪他,」小李忙道:「這件事只有我跟他知道,事關分隊長隱私,我們絕對只講到這裡,再有誰知道你砍我的頭。」

「呵呵,這說不上啦。」

「保密是應該的。」他又說:「我是前任社長,阿誠跟我商量很正常。幾句話回報一下,剩下讓阿誠自己跟你說。」說著嘆了口氣:「小不點那個沒出息的,的確知道人家梁文渝家裡有困難,這段時間仗著錢多也幫了一點忙,大概幾萬塊吧,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數字。」

「那還好啊,」我點點頭:「他們青梅竹馬,這點交情應該還有。」

「問題是有附帶條件,他要人家從此不跟你見面。」

「這樣嗎?那也很正常啊。」我嘆了口氣:「我信譽不好,換成是誰都會這麼做,這叫防小人。這樣我就放心了。」

「話可不是這麼說,」小李大搖其頭:「感情歸感情,錢歸錢,只有因為感情自願出錢,沒有出錢排除情敵這回事。你說得輕鬆,我跟阿誠都覺得太沒面子了。待會兒阿誠要找他算帳,你要不要也來『表態』一番?」

「表態?」我一怔:「表什麼態?」

「哈,當年你怎麼跟阿誠表態,今天就怎麼跟小不點表態不就成了?」小李似乎覺得很好玩:「上學期我們都在國軍文藝活動中心,你大概不記得我了。嘿嘿,一個學弟殺出來,不是還『我幫你求證了,她不是你的』嗎?」

「呃,」我臉一紅:「那是當年年紀小,你快把這事兒給忘了吧。」

「幹嘛忘?這都變成經典啦!」他哈哈大笑,左右看看又壓低聲音:「所以這次再來個續集吧?我們怎麼打聽都是你贏面大,人山人海一樣都嘛北一女,大夥兒給你助陣,只要當場求婚,那就一定能夠抱得美人歸啦!」

「呃,不必了。」

「為什麼?」他一怔:「你擔心吉他社內亂是不是?放心好了,我們幾個本來就對小不點很有意見,再說這也是吉他社內部的事,你不用替我們傷腦筋。」

「喔,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搖搖頭:「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我並不想這樣。」

「哦?為什麼?」

「我沒有要跟小渝在一起啊。」

「咦?」他一怔,彷彿聽到了什麼再奇怪也沒有的事:「你沒有打算跟她在一起?那倒肯兩肋插刀,幫人家這麼大的忙?」

「這是兩回事。你不是說嗎?感情是感情,錢是錢。」

「不不不,這不一樣,」他大搖其頭:「我不是說你拿錢買感情,而是說就是因為感情好,出錢幫忙才算名正言順。喂,三十五萬呢,這可不是小錢,幫忙也要有個限度,對好朋友當然沒話講,對普通朋友、萍水相逢什麼的哪能這麼大傷元氣呢?」

「這是沒錯。」我點點頭:「萍水相逢、普通朋友,這樣的確有點多。不過我跟小渝不是那種感情,算是好兄弟好朋友,就跟你我這樣吧。」說著淒然一笑:「小李,你有什麼事情我也肯幫忙。這就是交情,跟感情還是有點區別的。」

「你說的是沒錯啦……」他愣了半晌:「你這人敢愛敢恨,我是沒話講的。不過……真的是這樣嗎?」

「當然是啊,你不信嗎?」

「呃,你都這麼說了,我有什麼好不信的?」他搔了搔頭:「搞了半天原來大家全都誤會啦,前陣子到處都在傳你幹掉我們學弟追上了梁文渝,我們還虧阿誠說你是建吉剋星,原來你根本沒怎樣,全是小不點自己小心眼,是這樣嗎?」

「唉,『沒怎樣』,」我嘆了口氣,對他揮了揮手:「真沒怎樣,就不必老是把這句話掛在嘴上了。」

他一怔,玩味著這句話的意思。我只覺得解釋不清,要他幫我跟阿誠轉告一聲,這就先行離去。

被小李一打岔,我反而靜了下來。跟小渝講什麼不急一時,跟慧心學姊聊聊也得找個安靜所在。今天是北一女校慶,我還有幾項答應的事情要忙,乾脆先把那些不用大腦的事搞定,之後先去提錢,找到小渝把錢交給她,再約慧心學姊吃晚飯好了。當下改變主意,回到一樓,往明德樓的方向走。

說起答應的事情,今天下午還挺忙的。要跟小渝去領錢,要去看娃娃她們家社展順便拿回風衣。在此之前,還要去找演講社林庭安學妹,或者說,要跟庭安學妹與小笙妹妹一起見面。三人商量如何讓小笙妹妹回歸演講社,之後再去找巧怡溝通。

時間還早,現在是十點五十分,操場上教職員競賽剛結束,幾個身穿運動服的老師們推著滾籠球正在離開。這時正是上午活動的空檔,各校男生開始出現,校園喧囂熱鬧,有種中場休息的雜亂感。我一邊躲著人群一邊往明德樓走,還沒走近,就見幾個儀隊的聚在活動中心後門照相。

不知道小渝在哪裡,也不知道她爸爸媽媽今天會不會來。暫時還不想碰到她,我避道而行,跨過操場走進明德樓。

明德樓是北一女最偏僻的一棟,隔著圍牆就是北師院,左右除活動中心之外沒有別的建築。庭安學妹是一年平班,教室在明德樓三樓。我沿著樓梯走上去,才爬上二樓,馬上被好幾個高一小學妹圍了起來,一伙人吵吵鬧鬧要我買徽章,不由分說地塞了一大把到我手裡。

學妹嘛,買就買吧,我拿了兩百塊買了八個,學妹們一邊要我挑顏色一邊注意到掛在胸口的獎章。這下可好,大驚小怪呼朋引伴,一下子圍了更多人到我身邊。這些學妹也不怕糗,摸來摸去地把我嚇得連連後退,一個勁兒「要怎麼才能拿到獎章啊」「學長跟訓導處很熟嗎」「妳很笨耶,跟訓導處很熟一定是壞學生啦」講個不停。

我根本開不了口,其實她們也不在乎我說了什麼。好不容易逃出來,我扶了扶差點被拉掉的獎章,喘口大氣,這才繼續往上走。

孰料,賣徽章的可不只一班,走一班被圍一次,上到三樓時已經花了一千兩佰元。我心想這可不成,身上只剩幾百塊,就不要待會兒還要特別跑出去領錢。正想加快腳步又被擋住,幾個學妹捧著手工製作的紙花花束,一位帶著牙齒矯正器的嬌小學妹跟我連連推銷。

正自手忙腳亂,我忽然見到她們另外也圍著兩個人。身穿成功制服,一看竟然是徐名耀與齊雲鵬。這下找到救星了,連忙高喊:

「喂喂喂,成功詩朗隊的,趕快過來這邊!」

兩個學弟一聽馬上轉身,見到是我,當場排開人群擠到我身邊。兩人臉上一紅,喘著氣說:

「學長好!」

「好,你們也跑來啦?」眼看兩群學妹開始合圍,一時無法細問他們是怎麼出來的,忙道:「喂喂喂,你們身上有錢嗎?學長快被榨乾了,先擋一點來幫幫忙,回頭加利息還你們。」

「沒問題!」齊雲鵬說,馬上抽出皮夾,拿了一張仟圓大鈔交給我。

幾個學妹見狀連忙上前,我嘻嘻一笑:

「各位學妹別急,這兩位是成功詩歌朗誦隊的高材生,今天學長作主一次買一千塊,妳們讓學弟挑選喜歡的花色。」

大家一聽馬上歡呼,紛紛擠在學弟身邊展示各種漂亮的紙花作品。學弟們手忙腳亂,我把錢交給一個抱著箱子的同學,只見那位嬌小學妹對我一笑,遞了一束極其精巧的紅玫瑰給我,笑道:

「學長這是你的。祝你今天跟『朋友』玩得愉快。」

「呵,妳怎麼知道我有『朋友』?」

我笑道,接過玫瑰,看了看身陷重圍的學弟,這就快步溜走,往走廊盡頭走去。

來到一年平班,照樣被學妹包圍。這班賣的是布娃娃,一個個用碎布裝飾,吊在窗口很像晴天娃娃。我忽然想起今天沒下雨,「雨神」儀隊搞不好全靠這些娃娃保佑,當下又掏出皮包,買了兩個男女一對的娃娃放進書包。

好啦,東西買了,皮包也要見底啦,這下該找人了。我請學妹幫忙通知,只聽一位學妹邊跑邊喊:

「喂!程嘉笙!外頭有個帶花的學長來看妳啦!」

唉,這還真糗,我連忙把花收在身後。半晌後小笙妹妹走了出來,彬彬有禮地說:

「學長好。」

「呃,妳好。」我愣了愣,這種客氣的味道真像小箏,親切而遙遠,讓人熱情不起來:「好啦,我來了,這就一起去找庭安吧?」

「喔,先等一下。」她說:「學長今天有見到我姊姊嗎?」

「呃,沒有。」

「那你可能得先去找她。」她緩緩地說:「那天聯誼回來,庭安已經跟我轉達過學長的好意了。謝謝學長。不過我跟姊姊商量之後決定留在戲劇社,她說不希望我待在演講社讓其他學姊為難。要我如果看到你,請你到她們班找她一下。」

「這樣喔?」我一怔:「等等,這已經確定了嗎?」

「是啊。」

「那妳自己的意見呢?」

「我聽姊姊的,」她微笑著說:「也不希望巧怡學姊,或者學長為我的事情傷腦筋。」

我愣了半晌,心中衡量一番,心想既然是小箏的意見那也沒辦法。我在乎的是小雪她們與巧怡的關係,老實說小笙妹妹回不回演講社並不重要,加上她這副不熱不冷的態度,老實說我也不想多管。於是說:

「好,妳確定就好,那我就不管了。請妳幫我跟姊姊說一聲,就說我知道了,後面的事我會跟妳學姊講,這就不去找她啦。」

「不,姊姊說請你務必去一下。」

呃,這可傷腦筋。前兩天才講成那樣,我還真的有點不敢去找小箏。當下搖了搖頭,歎道:

「小笙啊,我跟妳姊姊的事情妳也不是不知道。她都高三了,我也不想影響她的心情。今天我不過去,請妳幫我跟她說聲抱歉。這就麻煩妳了。」

「嗯,好吧,那我會幫你轉達。」

她說,把手背在身後,緩緩點了點頭。

短短的頭髮,一張帶著稚氣,卻又十分熟悉的臉。後頭是明德樓長廊,眼前是她修長而俏麗的身影。我不知道還能跟她說什麼,只覺得一切都是如此熟悉,她就像照片上的小箏,卻又那麼不同。

我回過神來,告辭離去,什麼也不想再說。

離開明德樓,心情頗受影響,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去哪,於是又橫越操場,回到光復樓。

沿著剛才走過的小樓梯,我不由自主地往樓上走。這是光復樓最偏遠的地方,一樓是校長室,四樓直通看儀隊表演的小窗戶。我慢吞吞地走上三樓,在樓梯口站了半晌,又往四樓爬了幾階,這才回過身來,面對著三樓。

這裡也有一扇長窗,窗下是高三班級的儲物矮櫃。櫃子漆著深褐色,油漆有點剝落,一片片翹起來有種陳舊感。

這是去年校慶,我跟小玫走下來,巧遇小箏的地方。

矮櫃上沒有小箏,走廊上人來人往,跟去年氣氛不同。當時樂儀隊表演剛結束,此刻卻已經要中午了,同學們紛紛接待外校友人,大家看起來都很開心。

光復樓很暗,窗子雖大,卻總是陰森森地。陽光透進窗櫺照在矮櫃上,透著緩慢的氣息,彷彿刻劃著時間,抹拭著殘留在此的記憶。

一屆又一屆,許多學生用過這個櫃子。小箏也是,曾經坐在櫃子上頭。

半年後她就畢業了,就像前幾天說的,之後就會搬出去。北一女或光復樓,從此不再有她的身影,再也見不到她了。

今天她還在這裡。早上領獎時,她也在人群裡頭。

此刻,我卻不知道她在校園裡的哪個角落。正在想什麼事,正在等什麼人。

或許還在等我吧,小笙妹妹說小箏在找我。問題是,即使找到了,又能做什麼呢?

不禁又想,去年她是不是也在等阿誠呢?一個人坐在矮櫃上,神情若有所思,說不定也在期待阿誠出現,兩人重歸於好,再續前緣也未可知。

之後我就出現了。像小雪所說,「吹皺一池春水」。

或許沒有我還好一點,小箏固然避著阿誠,不過誰又能保證兩人不會因為什麼機緣再度和好呢?阿誠算是癡情的,一等就是十一個月,比起跟我在一起的短短一季,或許我才是比較不值得她愛的人。

這麼說來,當天我其實應該幫她找找人的。幾個建中的在北一女裡很顯眼,不然問詩聖也行。要是當時真的雞婆一下,搞不好後來什麼都變了,我不會愛上小箏,小箏今天還能跟阿誠在一起;而我自己,也不會走過這一段,也能毫無意外地,在之後認識薇,跟她在一起。

當然,說這些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有錢難買早知道,再說就算早知道,我也捨不得放棄那段跟小箏在一起的日子。

嘆了口氣,走下階梯,來到矮櫃旁邊。

伸手摸起斑駁的櫃子,剝落的油漆邊緣十分銳利,劃在掌心有點割手。小箏去年就坐在這裡,難道不會不舒服嗎?還是說,只經過短短一年,就會斑駁成這樣,就必須重新粉刷了嗎?

突然有種無奈感,這兒是北一女,人家愛粉刷就粉刷。等哪天粉刷完畢,漆上新漆,一切記憶就會被抹去,說不定連顏色都將不同。日據時代至今……八十六屆了,八十六個寒暑倏忽而過,光復樓歷經無數整修。油漆總會漆上去的,屆時什麼都將消失,刺鼻的氣味將會覆蓋一切,融入陰森的長廊,變成被所有人都遺忘的,「歷史」的一部分。

於是,關於小箏的記憶,也將永遠消逝,再也不留痕跡。

正自感傷,手中忽然一空。一直握著的紙玫瑰被人取去,取而代之的,卻是一隻冰涼滑膩的小手。

身邊飄起熟悉的氣息。我嚇了一跳,轉頭一瞧,竟然是小箏。

「凱凱,在想什麼呢?」

她微笑著說,柔柔地望著我。

「姊姊……」

我吃驚不已,一時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那的確是小箏,真真實實站在我身邊,記憶中的容顏,艷麗沉靜的風采,制服整齊潔淨,這是從來沒有改變過的她。

唯一的差別是,她的神情,帶著幾分暖意。

牽著手,她沒讓我轉身,只是靠近一步,陪我站在矮櫃旁。陪我望著斑駁的油漆,默默憑弔著即將消逝的地方。

兩人離開學校,我去領了一點錢,在中正自助餐用過午飯,去金橋喝了咖啡,之後又走進新公園散步。天氣很好,溫暖中帶著點涼意。這是個安安靜靜的下午,較之校慶的喧嚷,新公園裡連時間都慢了幾分。

小箏很安靜,或者該說,她永遠都很安靜。沒有多說什麼話,只是微笑地陪著我,過著一個安安靜靜的下午。

我再度因為前幾天的事對她說抱歉,她搖搖頭,摸起了我的臉。

很疼,又很不捨。

清清楚楚的心情,我心裡明白,今天的她,是來道別的。

「凱凱?」

「嗯?」

「那天你有沒有很難過?」

「嗯,是有一些。」

「因為我很無情?」

「不是。」我搖搖頭:「應該說,因為這一切都過去了。」

「其實還沒,」她也搖了搖頭:「你是個很特別的人,想要就這麼過去,並不容易。」

「問題是,妳已經把鑰匙收回去了。」

「其實鑰匙還我才好。這麼一來,我就比較能夠面對你了呢。」

她說,我不知如何回答,只痴痴地望著她,就像當年的那個學弟。

她靜了半晌,又說:

「凱凱,很多事情的意義都是我們自己加上去的,就像那串鑰匙。鑰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裡頭的人。你不上來,鑰匙對你來說只是一種權力。就像牆上掛的戰利品,或者你們學校蝴蝶館裡的蒐集罷了。」

「我不是那樣看妳的。」

「我知道啊,所以鑰匙就不重要了。」她微笑著說:「很奇怪呢,跟你要回鑰匙,我就覺得跟你見見面沒有關係了。這就是我說的意義,好像鑰匙在你那兒,你我之間就一直停留在那種關係裡,一直走不出來。」

「那現在鑰匙還妳了,我們又是什麼關係呢?」

「一個還是很關心對方,卻又不尷尬的關係。」

「真的可以這樣嗎?」

「可以的。」她點點頭:「剛剛看你站在那裡,我就知道我們可以繼續下去了。」

「妳說光復樓啊?」

「是啊。」

「為什麼?」

「嗯,怎麼講呢,」她想了片刻:「嗯,因為你在懷念。」

「我是在懷念。」

「那就是了。」她緩緩地說:「懷念,就是因為已經失去。失去的東西很美好,所以才要懷念。失去沒關係,可以建立新的,這麼一來也就不尷尬啦。」

「所以我還是可以常常來看妳?」

「常常不要,偶爾沒關係。」她笑道:「姊姊還是要讀書的呢。」

這一瞬間,我忽然又高興了起來。不知為何小箏總能牽動我的情緒,不讓我見的時候很難過,真的見了馬上很開心。這是一種奇怪的單純感,好像一個嬰兒,吃飽就笑,餓了就哭。

走著走著,我們在露天表演台下找了張長椅坐下。我把書包放在一邊,她把手上的紙玫瑰擱在椅子上,低頭看看我胸前的獎章。

「早上你很威風呢。」

她笑道,把玩著金光閃閃的獎章。

我望著她,專注的神情好像在欣賞什麼貴重的寶物。

於是,我把獎章摘了下來。

「姊姊,這個送妳。」

「咦?」她一怔:「不要啊,好不容易拿到的呢。」

「這是妳給我的,」我認真地說,拿出盒子裝起來:「沒有妳,這個獎章毫無意義。今早頒獎時我才明白,所謂『榮譽』是指努力後的正面回報。對我來說,這些榮耀都是妳給予的,或者說我努力的目標是為了妳,那麼這個回報,也該獻給妳,才算是個『回報』。」

「不,那都是你自己努力得來的,我不能收。」

「跟社團無關,」我搖搖頭:「不然我這樣說,這個獎章是我跟妳所有記憶的總結。裡頭有妳對我的付出,也有妳的愛。」

「所以你更該保留起來了。」

「不,只是一個獎章毫無意義。」我把盒子放在她的手上:「這個獎章應該配戴在妳身上。裡頭有我替妳做的一切,也有妳替我做的一切,兩者合一頒給我,我又拿來送給妳。這才是個圓滿的結局。」

「嗯,好吧。」她點點頭,開心地笑了起來:「那我就收下了。」

「哪天照一張妳戴著的照片給我看。」

「沒問題。我現在就戴。」

「還是不要吧,」我笑道:「照片可以看得比較久,再說就別給主任看到了,到時候她覺得我毫不珍惜,只怕下次就不肯發了。」

「嘿,你還妄想要有下次嗎?」

「總是有機會的嘛。」

我笑著說,只見小箏捧著小盒子,無聲地笑了起來。

走回學校時是兩點半。沿路兩人沒有多說什麼,也不再討論那種以後見不見,彼此關係怎麼定義的問題。對我來說,她永遠是姊姊,我永遠是凱凱,這就夠了,其他的一點也不重要。

送她進了校門,陪她走回位於光復樓二樓的三毅,小箏在墨綠色的古舊教室門口向我道別。本來想談談小笙妹妹的,看著她的模樣,又覺得何必再把她捲入這種俗事裡頭。只能傻笑一番,道別了她。

步出光復樓,一時拿不定主意該去哪裡。今天情緒波動得很厲害,或許只是環境因素使然,想想也不該去麻煩人家慧心學姊。當下再度穿越操場,往福利社走去。

操場上正在進行啦啦隊大賽。群眾擠滿跑道,各班賣力演出。啦啦隊大賽是北一女校慶的重頭戲,班班各逞巧思,端是一年一度的重大賽事。

當個北一女的學生還真忙,功課不用說了,高一有國慶排字,校慶有啦啦隊與體育競賽,班際有軍歌及團誦比賽,還有校慶音樂會、社團聯展與畢業音樂會,更別提每個社團都有活動,一年到頭都忙不完。

這麼一想,她們也不是那麼悶啦,光平常辦電影欣賞會就是北一女的頻率最高,印象裡都是她們在借國軍文藝活動中心。沒事經過西門町,多半可以看到一堆北一女的抱著鮮花,在圓環附近晃來晃去不知道是什麼活動。

擠過人群走進福利社,裡頭一樣人山人海。北一女福利社規模很大,琳琅滿目什麼都賣。吃的喝的、外送便當、書包制服、鈕扣皮帶無所不包,更別提各式印有學校名稱的信封信紙、筆記作業,或者卡片明信片等等。

跟其他學校不同,她們有許多「指定讀物」,福利社有個專區擺滿了書,甚至還標上了哪班哪個老師指定。這是歷史科誰誰誰,那是二年某某班,各有重點,真不知道她們哪來這種美國時間讀這麼多書的。

當然,也有一些屬於社團專用,或是紀念性質的東西。這兒有班聯會紀念徽章,那兒是拔河隊隊服,甚至還有賣樂儀隊肩章與長靴綁帶的。我晃了一圈,另外又看到了一點稀奇的東西:有個塘瓷做的北一女娃娃,綠衣黑裙草綠書包,底座是精美的草地,草地上還有個小牌子寫著「綠園」;另外有個跟大同寶寶差不多高的存錢桶,造型是光復樓。

真是一所認同度很高的學校,難怪世界各地都有她們校友會。正看得有趣,一個高個子橫向撞了我一把。兩人同時閃身說抱歉,只見她微微一怔,笑了起來。

此人身穿儀隊隊服,個頭比小渝還高,正是儀隊旗官胡雯晴。我正想哈啦幾句,就聽她問:

「咦?董子凱,你去找小渝了沒?」

「她在找我嗎?」

「嗯。」她點點頭,表情帶著笑意:「連她爸爸媽媽都在找你。喂,是什麼事啊,找你相親嗎?」

「最好是這樣啦。」我忙道:「沒有沒有,我跟他們見過一面,大概只是打打招呼。她人在哪裡?」

「這就不知道了。」胡雯晴聳聳肩:「不過她說要找你照相,剛剛見面的時候還沒換衣服,你晃一晃說不定就看到了。」

「她沒在隊長室嗎?」

「咦?你也知道我們有個隊長室。」她一笑,搖搖頭:「我剛從那裡過來,她不在。不過就算在你也不能去啊。」

「那不要緊,我請教官幫我找好了。謝謝通知。」

「喂,等等。」

「怎麼了?」

「你知道今天建中那個來了嗎?」

「建中哪個?」

「就小渝之前的『好朋友』啊。」

「喔,妳說張英凡啊?不知道,他來就來,關我什麼事?」

「他好像也想找你……」她遲疑了一下,又說:「唉,不跟你打啞謎,他想找你『討論』小渝的事。」

「哈,『討論』是吧?」我嘿嘿一笑:「那還不錯,起碼不是正面嗆聲。多謝通知,我會自己注意,真的遇到就不管他好了。」

「什麼叫做『不管他』?」

「就是別跟他起衝突吧,」我搖了搖頭:「爭風吃醋多無聊,真在這裡吵開了,只怕回學校沒好日子過。」

「你不打算跟他說清楚嗎?」

「說清楚?我要說些什麼?」

「要他別再來騷擾小渝啊,」她似乎覺得我的態度很奇怪:「你們都……他還來糾纏不清很不像話,你身為男朋友,不該警告人家幾句嗎?」

「喔,妳是這個意思。」我點點頭,想起之前跟小李說的話,一時三刻解釋不清,只能搖頭說:「找小渝是他的自由,小渝願意理就理,小渝不理,他再怎麼吵也沒用啊。」

「呃。」胡雯晴露出一副不知道該怎麼跟我說的表情,皺眉道:「不然你還是去找一下小渝,看她怎麼說?」

「好,我會,今天本來就還有事情要跟她碰頭。」

「那你待會兒人在哪裡?我如果看到小渝就叫她過去找你。」

「我會去一下圖書館。」

「圖書館有什麼好去的?那我跟她說。」她點點頭,看了我一眼,有點不放心地又加上一句:

「嗯,有些話還是講清楚一點比較好。」

這麼一打岔,我也沒時間閒逛了,胡亂買了點東西離開福利社。今天不比平日,各路英雄聚會,東晃西晃只怕真的會遇到小不點。還是趕快去一下圖書館跟娃娃拿風衣,之後陪小渝領領錢就算了。

大老遠走回光復樓上洗手間,沿光復樓一樓走廊往圖書館走,沒走幾步就在訓導處門口碰到了盧教官。只見她對我一笑,攔住去路說:

「哈,你還沒回去啊?」

「嘻嘻,我有整天公假,今天不會回去。」

「那也好,多玩玩吧。」她笑著說:「對了,梁文渝還在找你呢。你不錯,她說問題都解決了。」

「喔,那就好。」

我不置可否地說,心想不知小渝跟她提過什麼,這可不能隨便回答。就聽她又問:

「董子凱啊,我倒是很好奇,你是哪來那麼多錢的啊?」

呃,我大吃一驚,想不到小渝竟然還是講了,這下只怕事情會傳個沒完。忙道:

「教官請等一下,小渝都跟妳說了些什麼?」

「咦?」教官一怔:「她說你借她們家三十幾萬度過難關。有這件事吧?」

「有,這是事實。」我點點頭:「還有呢?」

「就這樣啊,這麼一來她就不用休學了。」教官看起來很高興:「你還真是個小富翁,錢是請家長幫忙出的嗎?」

「不是,那是我的存款。教官啊,還有誰知道這件事?」

「應該只有我吧,」她想了想:「今天一早我去看儀隊遇到文渝。之前她說要退隊,我不是還找儀蘋請你幫忙勸勸她嗎?結果早上一來她就說她改變主意了。當時沒空細問,後來見到她爸爸,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她是想休學,而你竟然暗地裡幫了這麼大的忙。說起來真不好意思,我當時的意思是希望你陪陪她,開導她一下,畢竟她對你……你們的交情也不錯,並不是要把這麼大的困難丟給你的。」

「呃,不用客氣,幫得上忙最重要。」我點點頭,心想她還真的是在鼓勵我跟小渝在一起,又問:「所以主任還不知道這件事?」

「她不知道。今天很忙,我還沒時間跟她講。」

「教官啊,這次換妳幫我忙了。」我認真地說:「這件事就到此為止,請妳別再跟主任講了好嗎?」

「哦?為什麼?」

「呃,這很難解釋……」我搔了搔頭,正欲搬出什麼「為善不欲人知」之類的大帽子來投其所好,就聽旁邊一個冷峻的聲音說:

「什麼事情別跟我講啊,董子凱?」

轉頭一瞧,赫然是滅絕師太。

我不禁暗暗嘆氣,埋怨自己就那麼笨,竟然忘記自己站在訓導處門口。今天是校慶,校園裡吵得跟菜市場一樣,沒留神說話大聲了點,想不到就這麼衰被滅絕師太聽見。這下子不承認也不行了,連忙求助似地看了看教官,只見葫蘆微微一笑,幾句話簡單對滅絕師太解釋了一番。

滅絕師太越聽越奇,睜大眼睛,彷彿聽到什麼完全難以置信的事。沒等葫蘆把話講完,不由分說拉我走進訓導處,來到「北一女版櫃子審訊室」坐下。

我坐立難安,只見她也坐下來,盧教官則坐在我身邊,兩人一副怕我逃跑的架勢。滅絕師太這才請葫蘆繼續講下去。

葫蘆所知有限,小渝爸爸似乎沒跟她講清楚,講了幾句就要我自己說。我心想此事牽扯小渝隱私,裡頭糾葛又多,加上不確定滅絕師太知不知道葫蘆之前跟我講的話,當下只能避重就輕,把重點放在小渝家的債務狀況,以及她爸爸遭人陷害的事情上頭。其他關於小不點,或者葫蘆要我「好的事物要好好珍惜」之類的話,卻是守口如瓶,一個字都沒提。

滅絕師太反覆詢問,確認已經沒東西可問了,這才點點頭,沉默了片刻。

這個片刻還挺可怕的,我不知道她對整件事情的反應是什麼,一張嚴峻臉孔只讓人覺得莫測高深。又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終於轉過頭來,緩緩開了口。

「董子凱,這件事你做得太好了,主任真不知道該跟你說些什麼。」

呼,聞言我鬆了口氣,起碼她沒有別的「意見」。忙道:

「舉手之勞,我又沒什麼損失,主任什麼都不用說。」

「不。」她搖搖頭:「這是極大的善舉,之前從來沒有這種先例。一時之間我還真想不出來該怎麼獎勵你才好。」

「呃,獎勵是不用了啦,今天才剛拿一個獎章,已經很爽……很榮譽了。」我連忙改口:「主任,這是我自願做的,獎勵什麼的實在談不上,倒是有件事想請主任幫忙。」

「什麼事?你盡管說。」

「這件事到此為止,主任自己知道就算了,請別再去跟我們學校講。」

「哦?為什麼?」她一怔。

「怎麼講呢,這是小……文渝的私事嘛。」我力下說詞:「遇到困難並不可恥,尤其這又不是文渝自己惹出來的事。不過她也大概不想到處宣傳吧,幫她是我跟她的交情,那麼幫就幫了,不必特別跟成功那邊講。」

「如果是這樣,那就更該跟成功講。」她搖頭:「不欲人知才是真善,這件事很有示範意義,作為師長我有義務向你們學校報告一聲。你不想要我們的獎勵沒關係,但也得讓成功校方自行決定要不要給你獎勵才是。這是他們的權限,我不能過問,更不能剝奪。」

「主任別這麼說,貴校的獎勵很榮耀,我珍惜得不得了,哪會『不想要』?可是,」我毫不氣餒:「問題就出在主任說的『示範意義』上。請別介意我直話直說,比起什麼獎勵,我覺得替文渝保密更重要。我做這件事並不是為了獎勵,更不希望變成誰的『示範』。如果因此讓她丟臉豈不是幫倒忙?那還不如別做的好。」

「嗯。」滅絕師太一副「這也有理」的表情,想了想又問:「好吧,那獎勵的事情就先放一邊。我問問你,這些錢是怎麼來的?」

「多半是我自己存的。」

「你存了這麼多錢啊?」

「壓歲錢啊,加上多年來跟爸媽凹的一些有的沒的,」我隨口唬爛:「我家裡親戚多,每年過年一千兩千加一加都有個兩三萬,小時候又沒要花錢,從小一存到今天已經十年啦,也就差不多這麼多了。」

「爸媽不管嗎?」

「小時候幫我存,上高中以後就把存摺給我了,說是要我自己學著管錢。」

「那你倒願意一次借給人家?」

「朋友嘛。」

「嗯,有時候朋友也不能什麼都做。」她嘴上是這麼說,臉上卻帶著微笑:「你這孩子,做事總是這麼衝動。為什麼不要梁文渝來跟學校報告一聲呢?學校也有輔導室嘛。」

「她不想說,我總不能違背她的意思啊。」我聳聳肩:「再說輔導室又不是銀行,或許可以勸她別休學,卻不能解決她們家的財務問題。」

「所以就自己幫忙了?」滅絕師太一笑:「你就是銀行嗎?」

「呃,我當然也不是,」我搔了搔頭:「不過,我更不能讓她休學。」

「不能『讓』她休學?」

「呃,我的意思是很可惜,」我忙道:「第一志願耶,又是儀隊的,難道主任不覺得可惜嗎?」

「當然可惜。」她解釋道:「我想問的是,你說你不能『讓』她休學,聽起來有種你把責任扛在自己身上的意思。這是你的意思嗎?」

「嗯,我沒那麼自大啦,」我忙道,想起娃娃早上說過的東吳大學女生,這個例子應該可以拿來用:「這就跟看到路上有人出車禍一樣,既然看到了當然要幫忙,更別提我的確有這個能力,文渝又是我朋友,可不是個陌生人。」

「瞭解。」這話果然說動了滅絕師太,只見她點了點頭:「你出這個錢家裡知道嗎?」

「這是我的錢,做的也不是壞事,我不覺得他們會反對。」

「不一定,或許父母會有別的考量。」她提醒道:「建議你還是跟父母說明一下,事先徵得他們的同意。不同的父母有不同的教育方式,我不瞭解你的家庭,這件事只是建議,你放在心上考慮考慮。」

「好,我會考慮。」我點點頭:「不過他們頂多只是嚇一跳,最多像主任剛剛說的那樣,唸我幾句衝動什麼的。」

「這的確是一件衝動的事啊。」她笑道:「小小年紀,不知道錢的價值。換成是別的事,我還真想要唸你幾句呢。」

「或許吧,不過我也沒有別的方法可以幫忙了。」我嘆了口氣:「主任或許不知道,文渝家面對的是黑道流氓,我的想法很單純,如果這點錢可以解決問題,那麼就是有意義的了。」

「你說得一點也不錯,差別只在金額的大小,出發點都是幫助別人。」滅絕師太點了點頭:「這跟你陪文渝去捐血,或者跟藝嵐在公車上讓座是一樣的事。或許這也是文渝的好報吧,當初她幫助別人,想不到這麼快就被人幫助了。」

「是啊。」我歎道。

「遇上這種事情,」她又說:「就算師長能幫忙的其實也很有限。難得你願意、也有能力這麼做,文渝這次的確遇上了貴人。」說著停了停,偏起頭看了看我:

「我還真的很想認識你的父母,人家是怎麼教的,一個小男生,怎麼能夠樣樣事情都做得這麼好呢?」

「呃。」我臉一紅:「主任過獎了。」

「好吧,」她站起身來,我連忙跟著站起來:「既然你為善不欲人知,那我就尊重你的意思。找個機會對你父母提一下,這麼大的事情不要隱瞞爸爸媽媽。」

「是。」

我點點頭。只見她又端詳我半天,這才溫然一笑,放我離去。

這麼一耽擱,時間已經三點半了。我走出訓導處,眼見校慶即將結束,校園裡也逐漸安靜了下來。

操場上啦啦隊剛比完。迎面滿是身著班服的女生。大家臉上都是笑容,紅噴噴的臉蛋加上火辣辣的短裙,讓每個人看起來都很可愛。

這一天快要過完了。感覺起來過得很快,就像早上才拿到的獎章,倏忽而來又倏忽而走,回想起來竟是一片模糊。

走進圖書館,牆上貼滿學生的書法作品。女生字跡娟秀,看上去頗有一種弱不禁風的感覺。就這麼一路看到二樓,只見樓梯口有一面牆貼著許多攝影作品。我心念一動,當下連忙找起「自己」。

果不其然,順著「特優」字樣往下看,馬上找到了常秀如、施慧心的名字。仔細一瞧,照片裡正是六七晚會上的我。我站在舞台右側的階梯上,對一群演講社同學耳提面命;手中拎著一疊紙,半邊臉是舞台的光,另外半邊則隱沒在黑暗裡。

好生動的照片,我不禁想,只是一個畫面,卻捕捉了所有當天晚上的感覺。照片左側是舞台,台上是五組表演團隊;我跟第六組正準備上台,幾個演講社社員交頭接耳,馨馨拿著人工淚液正要交給「趙紫陽」。每個人的表情都很認真,頗有一種蓄勢待發,暴風雨前寧靜的感覺。

寧靜的照片,掛在寧靜的圖書館牆上。像是凝結著當夜的記憶,封鎖了光榮的瞬間。

那是個如此單純的時光啊,我不禁想,生活裡只有表演、朋友與戀愛。跟小箏交往才一個多月,薇獨自在大陸,正想辦法離開動亂中的北京。

誰能想到,只過了短短半年,我的人生竟然變了這麼多。

照片上的自己好狼狽,滿頭大汗,表情很嚴肅。這就是「專注」吧。當時的自己對什麼都很專心,不像現在,總是一堆念頭飄來飄去地。

這就是當時的我嗎?我望著照片中的自己,有點陌生,也有點感傷。

獎章已經送給小箏了,小箏已經不是我的了。一切都在變,變得好快,又說不上來是好是壞。我只知道,自己跟照片裡的那個人,已經不是同一個人了。

緬懷不是辦法,我長歎一聲,離開相片,走上二樓。

圖書館二樓是個大廳,裡頭擺滿桌子,桌上是各社團的靜態資料,資料旁是各社團的解說社員。這裡人不多,不像外頭那麼熱鬧,我一眼就見到了巧怡,以及站在她身邊的,高大英挺的儀蘋。

儀蘋已經換回了制服,腳上卻還穿著靴子,長褲蓋住靴子,露出個白色的靴頭,感覺起來很不協調,不過她好像也不怎麼在乎。巧怡比她整整矮一個頭,仰頭跟儀蘋聊得很開心,完全沒有注意到我。

「嗨,兩位。」

我出聲打斷她們,兩人都是一怔。巧怡笑道:

「呀,總算出現了。整天都到哪兒去啦?」

「呃,沒事,隨便晃晃。」

「八成是拿著獎章到處炫耀啦。」巧怡笑道:「大家都想跟你拿來看看,結果你跑得不見人影。真沒良心。」

「就是嘛,找你真難。」儀蘋也說:「跟小渝碰過頭了吧?」

「還沒。」

「咦?她還沒找到你啊?」儀蘋一怔:「晴晴跟我說你會來圖書館,我就叫小渝先過來跟你碰頭。我還以為你們一起走了,搞半天還沒見到面啊?」

「呃,我剛剛在訓導處。」

「訓導處有什麼好去的?小渝說今天一定要跟你照張相,所以一直沒有把隊服換下來。那這樣,巧怡我們先不聊,我去找小渝過來,凱子你在這等著。」

「等等,」我連忙拉住她:「先跟妳說一聲,那件事情後來搞定了。」

「我知道啊。」她點點頭,看了看巧怡:「小渝跟我說了,多謝你啦。」

「問題是,她爸爸也跟教官講了,連主任都知道了。」

「那有什麼關係?我還怕沒人跟她們講呢。」儀蘋有點急:「你說的我都知道,小渝是我家隊員好不好?這件事情整個隊上從學姊到學妹一堆人都知道啦,她們幾個本來還想趁表演結束後好好謝謝你的,結果整天下竟然找不到人,你到底有沒有來看我們表演啊?那先這樣,你們聊一下我馬上回來。喂,凱子你別再亂跑了,巧怡妳幫我盯著他,人家小渝找他找了好久啦!」

「呃,是。」

我忙道,只見她如風如火一般出了圖書館。巧怡噗哧一笑。

「這位總隊長大人,還真是個急性子呢。」

「是啊,根本不聽人家講話。」我搔了搔頭:「今天還真忙。對了,妳們剛剛在聊什麼?」

「儀隊交接儀式,不是下個月就要表演了?」巧怡說:「儀蘋跑來關心進度,我想到都沒時間跟你練習,只好跟她保證絕對不會開天窗。她倒是很客氣,說了一堆你的好話。喂,你真的跟人家分隊長在一起了嗎?」

「沒啦,妳別亂猜。」

「嘿,亂猜?」她嘿嘿一笑:「就不說儀蘋是這麼講的,光憑人家總隊長大人對你的態度,依我看就跟當時的演講社也沒差多遠,這次人更多喔,還每班都有。學姊夫,這次是不是變成分隊長『夫人』啦?還想跟我賴嗎?」

「喂喂喂,什麼『夫人』?」我忙道:「冤枉啊,我真的沒跟她在一起啊。」

「那你剛才跟儀蘋說什麼?」

「呃,小事一件,沒什麼。」

「沒什麼?教官主任都知道,保證不是『小事』。」巧怡嘟起嘴,一副吃了醋的樣子:「好啊,只肯跟儀蘋說,虧我什麼都跟你講。」

「這是別人的私事啊,我沒辦法告訴妳。」

「這話我信,你最愛一天到晚介入別人私事了。」巧怡哼了哼,忽然臉上一紅,改口道:「算了,不提這個。你怎麼一個人來,其他人呢?」

「啊?」我一怔:「其他人?」

「庭安她們啊,」巧怡冷笑一聲:「不是要找我『溝通』嗎?怎麼主角沒來,幕後黑手倒是出現了?」

「呃,講話不要那麼酸。」我忙問:「奇怪了,妳怎麼知道我會跟她們一起來找妳?」

「當然是馨馨講的,問這個就太笨了。」她冷笑一聲:「你這算什麼榮譽社員?竟敢在本大社長背後搞來搞去,聯誼上跟宜君小雪說一堆,就是在逼我對她們讓步,是不是?」

「死巧怡,妳亂沒良心一把的。」我連忙解釋:「我那是幫妳說話耶,勸她們不要扯妳後腿,在合併戲劇社的事情上多給妳一點支持。我哪會要妳讓步呢,再說就算我講,妳這死頑固就會讓步嗎?」

「哼,獎章拿了,講話就大聲了是吧?」巧怡瞪我一眼:「誰沒良心了?領了獎也不拿來給大家開開眼界。你這傢伙勢力龐大,現在連馨馨都會跳過我直接找你商量事情啦。跟您報告一聲,上禮拜我已經跟小雪她們講開了,這件事的確應該謝謝你,不過我才不要跟你道謝,你愛當和事佬沒關係,當之前先跟我講一聲是會死啊?」

「是是是,」我連忙陪笑,心想這是巧怡的面子問題,被她削幾句也就算了:「妳當然知道該怎麼做,我只不過在後頭推一把而已。都多大的人了,妳們有意見也會自己搞定的啦。」

「嘿,少來。」巧怡笑了起來,搥我一拳說:「你的好意我知道,少在這裡裝可憐,被人家知道了還覺得我這人有多不講理呢。」說著伸出手:

「拿來。」

「啥東西?」

「獎章啊,要講幾遍?」

「呃,我送給姊姊了。」

「哦?這麼快啊?」巧怡一怔,終於點了點頭:「好,這才算有點良心。學姊有沒有很高興?」

「還可以。」

「這件事做對了,」她看起來十分滿意:「想想這個獎章也是學姊給你的,真要捨不得我還會生你的氣呢。不錯不錯,不枉學姊關愛一場,起碼還有點良心,那我就不唸你始亂終棄,現在又去跟人家儀隊的糾纏不清的事啦。」

「我再說一遍,我沒有跟人家在一起。」我哼了哼:「姊姊對妳不是也很好?結果一個小笙妹妹就搞得天下大亂,妳好意思跟我打官腔?」

「所以我又錯了嗎?」巧怡忽然低下了頭,不但沒有生氣,聽起來好像還有點無奈:「講到這件事,我看你也別找小笙來跟我說什麼了。庭安那邊我跟她聊過,小笙要回來我就給她回來。反正她是學妹,我也懶得計較這麼多。」

「呃。」

「又怎麼啦?」

「妳聽了別生氣。」我小心翼翼地說:「我去找過小笙妹妹了,她說小箏要她不要這麼進進出出地讓妳為難,所以就算了,繼續留在戲劇社。」

「是嗎?那隨她吧。」巧怡聳聳肩:「反正我跟宜君小雪都講好了,她要回來我不干涉。既然小箏學姊這麼說,那我也樂得輕鬆,就不要隔兩天又改變主意了。」

「我看不會。」

「那好,這叫多此一舉。」巧怡冷笑一聲:「今天不回來,合併之後還不是一樣得回來?到時候一翻兩瞪眼,我答應你不為難她,這總行了吧?」

「這不是為我,是為了姊姊。」

「大帽子又來了。只怕學姊一廂情願,小笙卻不領情。」巧怡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換個話題,你講這個害我一肚子火。寒訓日期決定了沒?」

「我這邊的時間很有彈性,學弟都可以配合,只有小光有點麻煩。」

「他幹嘛?」

「他說過年要出國,初六才回來。」

「他怎麼沒跟我說?」巧怡眉頭一皺:「寒假才幾天,都沒時間見面了啦。」

「反正妳也要回南部。」

「初六是幾號?」

「二月一號。」

「唉,好啦,」巧怡嘆了口氣:「那就確定是三號到九號嘍?」

「是啊。」

「你不是說聖心要跟我們合辦嗎?他們的時間呢?」

「配合我們。」

「好,那我去通知,」巧怡想了想:「課程方面我不管,這是你們主辦的,費用再跟馨馨確認?」

「沒問題。」

「那什麼時候開始練習『新世代相聲創作記』?」

「這要看妳跟社員的安排。」

「你會來指導吧?」

「還有小光,」我點點頭:「以及四個學弟,小黑小彬,軍閥跟共匪。」

「學弟來幹嘛?」

「觀摩啊。」

「好啊,又來社團聯展那一套了是吧?」巧怡冷笑一聲:「你自己是大情聖,別妄想哪個學姊又要被學弟騙走。好,把詳細名單給我,我幫你辦入校證。」

「妳就沒一句好聽的,」我哼了哼:「在北一女練啊?」

「沒錯,」她嘿嘿一笑:「跟社團聯展一樣,不是說了嗎?」

「好啦好啦,笑得那麼詭異是要幹嘛?」

「哈,誰叫你心裡有鬼。」巧怡哈哈一笑:「那幾個人很礙事,我考慮考慮要不要找他們。反正你是一定得來的,我這邊才幾個人上台,不要搞得跟聯誼一樣我對訓導處難交代。另外凱子你要把時間空出來,我們答應儀隊了,不能真的開天窗。你跟人家打情罵俏交情好,演講社的面子還是得顧。」

「好嘛好嘛,少亂講,我找時間總行了吧?」我舉手投降:「巧怡妳嘛幫幫忙,一傢伙交代這麼多事情。不然這樣,妳先安排『新世代相聲創作記』的時間,剩下的再協調。這件事只有我們兩個,應該比較好安排。」

「沒問題。」

「一件事確認一下,『轉不完的槍』真的要我上嗎?」

「喂喂喂,你又要反悔啦?這可是你自己答應儀隊的!」

「別急別急,」我笑了起來:「聽我說完。是我答應的沒錯,不過我也想到妳跟小光老沒機會同台,要不要趁這次來個夫妻檔,就把表演交給他了呢?」

「哦?」巧怡眼睛一亮:「真的?你肯嗎?」

「肯啊,為什麼不肯?」我笑道:「問題在小光肯不肯。妳願意我就跟他說,不然妳自己說也可以。」

「呃,還是你去講好了。」

「幹嘛害羞?」

「我才不要求他呢。」

「好好好,那我去『求』。」我一笑:「這樣算扯平了吧?別再跟我說一堆有的沒的了。什麼社團聯展的事妳可別跟學弟說,省得我在他們面前都沒尊嚴啦。」

「你少來,戰績那麼好,不是很臭屁嗎?」巧怡瞪了我一眼,又說:「講到『戰績』,我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問你。這個你要老實跟我講,不要打馬虎眼。」

「好,妳說。」

「你跟辯論社王藝嵐走得很近,沒有怎樣吧?」

「咦?妳問這個幹嘛?」我一怔,忙道:「沒有沒有,妳別講到誰都覺得跟我怎樣好不好?問她做什麼?」

「因為我在跟她合作。」巧怡低聲道:「這件事情很保密,你聽了可別跟馨馨她們講。我利用一些管道接觸到她,目前她是我在合併戲劇社這件事上的幕後黑手。詳情有空再說,我只怕你亂搞男女關係,又坐公車又牽手什麼的,搞壞了我的佈局。」

「誰亂搞男女關係?」我沒好氣地說:「我跟她真的沒怎樣,再說就算有怎樣,跟妳的『佈局』又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你是我的夥伴,哪天你們翻臉,演講社夾在中間豈不麻煩?」

「她幹嘛跟我翻臉?」

「人家喜歡你,你跟儀隊的糾纏不清,我看遲早要出事。」巧怡哼了一聲:「王藝嵐對你的態度很明顯,你少跟我裝無辜。反正情況就是這樣,你們往來你們的,真要發生什麼事情之前請把演講社考慮在裡面。」

「靠,這麼複雜。」

「這也沒辦法,誰叫你不肯幫我出主意。王藝嵐說你在成功選舉多神勇多厲害,結果我這邊你連管都不管。」

「我哪沒管?」我忙道:「我在當和事佬不是嗎?內部團結才能出去打仗,這不是更重要?」

「是啦,不要又扯回那裡去了。」巧怡搖頭:「我還沒說完。凱子啊,你這人到處亂留情,這回可得小心點。王藝嵐跟學姊可不一樣,這禮拜我跟她打交道了幾次,怎麼說呢,人家很有手腕,對你又十分著迷。看過『致命的吸引力』嗎?我就說到這邊,你自己注意。」

「嘿,妳倒是想得很多。」

「我是你朋友,當然要幫你想。」巧怡嘆了口氣:「你老搞這種飛機讓我們擦屁股,這次小心踢到鐵板。這件事你跟馨馨聊聊,她也知道王藝嵐之所以願意幫我的忙,最終目的是想通過我接近你,而不是真心想要合作。」

「等等,我有一個問題。」

「你問。」

「妳是怎麼跟她扯上線的?」

「這個喔,說來還挺複雜的。」巧怡想了想:「簡單來說有個關鍵人物,就是之前被你嗆聲過的楊淑芬,你記得這個人嗎?」

「幹嘛記得,冤家路窄沒事就碰到。她怎樣?」

「你們代聯會新選出來的主席是不是叫做胡財貴?」巧怡說:「這人的女朋友是北青的韓若婷,上次公演也有去。韓若婷跟馨馨同班,跟淑芬關係很好。淑芬最近跟班聯會其他人搞得不大愉快,聽說是什麼路線問題,反正她最近老找韓若婷,想請人家幫她接上你們家主席這條線。」

「這的確像是楊淑芬的行為。」我點點頭:「那跟王藝嵐或演講社又有什麼關係?」

「你聽完吧。人家胡財貴權大勢大,今天跑過來的時候還有點眾星拱月的樣子,我看比你上台領獎還威風。」巧怡似乎不大爽:「韓若婷擔心她這位好姊妹跟她男朋友走太近,反而不大願意幫他們牽線。所以淑芬就來找我啦,說什麼馨馨跟韓若婷有交情,又是你乾妹,你是胡財貴的軍師,希望我幫她在兩邊同時下手,請你跟馨馨都幫她美言幾句,找機會搭上胡財貴。」

「嘿。」我心裡冷笑,阿貴有什麼了不起,這種哈巴狗行為還真愚蠢:「那這跟王藝嵐又有什麼關係?」

「淑芬找我白找的嗎?當然要帶禮物來了。」巧怡嘿嘿一笑:「這就是王藝嵐了。你或許還不知道她有多罩,她是戲劇社六字頭社長的直屬學妹,也是班聯會的股長,辯論社是大社,跟班聯會合作非常多,我就是看在這一點才幫淑芬忙的。她跟王藝嵐交情好,我想合併戲劇社,這兩個班聯會的是關鍵角色。只要班聯會站在我們這邊,那麼合併的事就會變得很方便了。」

「哦?為什麼?」

「理由很多,一方面班聯會對訓育組影響力很大,另一方面,我也可以利用班聯會壓縮戲劇社生存空間。」巧怡講得很開心:「不管社團聯展、校慶音樂會或者其他的活動,只要不是戲劇社自己辦的,那就或多或少要跟班聯會打交道。不說別的,下學期社團聯展就沒有戲劇社的份啦。這就是通過你那個麻吉幹的好事。其他像經費啊,訓導處公假啊,都可以藉著班聯會來打擊對方。講到這個你也有點貢獻,上次你跟主任打小報告,之後主任開始整頓社團,哈,只有我們不受影響。戲劇社那邊已經在傳了,要是繼續跟演講社作對,只怕光你一個人就可以打垮她們,甚至不用演講社出手。」

我的天,我心想,什麼時候巧怡也會來這套了,簡直跟代聯會選舉如出一轍。當下皺起眉頭,沒有說話。

「王藝嵐很支持演講社,我一猜就知道跟你有關。」巧怡續道:「要說你幫過演講社什麼忙,我看就屬這件事最大。馨馨覺得王藝嵐為了接近你什麼都肯做,所以我就利用這個機會,請她幫我逐步打擊對手士氣,也介紹了好幾個戲劇社幹部給我認識,建立了一點交情。」

「我的天,」我不禁歎道:「這都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就我們上次見面後沒多久。」

「嘿,動作倒是挺快的。」我點點頭:「好,妳拿我當餌去釣王藝嵐,這我沒意見。問題是,我覺得這步棋風險很高,妳自己要小心。」

「因為你並不想跟她在一起,是不是?」

「呃,不是。」

「所以你想跟她在一起?」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連忙解釋:「巧怡,公歸公私歸私,妳做這些事之前並沒有先跟我商量。要是我一個不小心得罪了她,那妳豈不前功盡棄了嗎?」

「所以今天才特別來提醒你啊。」

「唉,這是不是晚了點啊?」

我深深嘆了口氣,搖搖頭不再接口。巧怡見我臉色不善,似乎也覺得自己說多了,當下連忙轉移話題,扯了一堆校慶社展準備過程什麼的。我心裡混亂,不想多談這些事,被她拉著逛了一圈演講社社展攤位,這才說:

「巧怡,我看我還是先走一步吧。」

「呃,」巧怡看著我,表情有點不知所措:「凱子,我講那些話讓你不高興了,是不是?」

「有一點,不過妳有妳的考量,我可以體諒。」我搖搖頭:「我只是覺得,最近身邊的人相處起來都不大單純。每個人都有一些奇怪的心思,卻因為這些心思,做出了很不尋常的行為。」

「這話怎麼講?」

「妳自己就算了,起碼目標清楚,是為了合併戲劇社。」我說:「這種活動本來就很血腥,手段犀利一點無可厚非,憑我們交情就算不大高興我也會支持妳到底。問題是,如果娃娃的目的是為了接近我,那接近我就好了啊,我又不是不理她。何必跟妳搞一堆,這不是本末倒置嗎?」

「呃。娃娃,就是王藝嵐吧?」

「嗯。」我嘆了口氣:「就跟妳說的一樣,我的確搞出太多飛機來了。感情的事情從感情處理,她對我有什麼想法妳當我不知道嗎?這下可好,原本很單純的,現在竟然要考慮演講社,這叫我怎麼辦呢?」

「凱子,對不起啦。」

「不是妳的問題。」我搖了搖頭,想起前陣子陽明山上的事:「妳也不用傷腦筋,這件事我自己處理。我自有分寸,既不會傷害到她,也不會影響演講社與她的合作。妳放心。」我停了半晌:「至於妳剛剛問我到底跟誰在『亂搞男女關係』,我告訴妳,一個也沒有。下次別再這麼說了,好不好?」

「呃,好啦,」巧怡苦口苦面地說:「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好吧,那妳幫我個忙,算是扯平。」我看著圖書館二樓的大門:「本來我跟娃娃約在這裡,既然這樣我就先走了。等一下請妳幫我找她拿一件衣服,明天我再跟妳拿。」

「你……」巧怡一怔,皺眉問:「喂,你的衣服為什麼在她那裡?」

「厚,妳夠了,」我沒好氣地說:「早上碰巧遇到,我一件風衣她覺得很特別拿去看看,說是我不能穿那個上台領獎幫我拿一下什麼的,之後就忘記跟她拿。就這樣,不是內衣內褲,妳到底要不要幫我去拿啦?」

「等等,她在樓上,你可以自己上去找她。」

「算了,妳幫我找她就好,我今天不想見她。」

「呃,」巧怡呆了呆:「就這件事?」

「是啊,我對妳不錯吧?」

我苦笑一番,撇下巧怡,快步走出圖書館。

豈料,才踏出大門,我就馬上知道走不了了。

小不點站在圖書館門口,身邊跟著幾個建中二年級,看樣子都是建吉這屆社員。眾人站成一圈頗有包圍態勢,一看就知道是衝著我來的。

他們怎麼知道我在圖書館?一個疑問閃過,還沒來得及想,就見小不點向我走來,滿臉堆笑地說:

「哈,董兄,又見面了。」

「真巧。」我微笑著與他握了手,心裡暗暗戒備:「都幾點了,怎麼還沒回去啊?」

「我們晚上要去中山堂捧場,校慶音樂晚會,董兄去嗎?」

「晚上我有事,還真可惜。」我心想夜長夢多,不願跟他多說:「那先這樣,我還有事要忙,下次再聊吧。」說著展步就走。只見小不點挪了挪身子,擋住我的去路,微笑著說:

「董兄是要去找小渝吧?她暫時還沒忙完,我們先聊聊不好嗎?」

「嘿,這麼想跟我說話是吧?」我冷笑一聲,心想對方果然有備而來,這次可沒那麼好應付了。左右看了一圈,只見在那群建吉社員裡,還有我的國中老同學阿良。

「好,你請講。有什麼要跟我聊的?」

「這樣,那我直接問了。」他望著我,臉上的表情絲毫沒有改變:「小渝的事你已經知道了,沒錯吧?」

「沒錯。」

「你也出手幫忙了,對嗎?」

「好像比你多一點。」我笑道。

「是啊,你是凱子嘛。」他一樣微笑著:「然後,你就跑去找黃益誠學長,要他給我好看,是不是?」

「阿誠做什麼是他的自由,」我搖了搖頭:「不過,如果他真的給你好看,那就代表你該受點教訓,我不予置評,建吉內部的事小弟沒辦法管。」

此話一說,幾個建中的都騷動了起來。阿良走上一步,不懷好意地說:

「凱子,你這人也真是的。上次見面才多久,這下老毛病不改,又開始橫刀奪愛了是不是?」

「哈,既然是老毛病,那就不怎麼奇怪了不是?」我嘿嘿一笑:「你我真是冤家路窄,沒事總要吐槽幾句。怎麼樣,有沒有幫我宣傳一下,讓小不點對我有點瞭解,省得被我暗算了還沒發現?」

「你放心,我該說的都說過了。」他笑道:「從菲子到小玫,還有朗誦隊學姊。怎樣,有沒有漏了誰啊?」

「哈哈,董兄魅力大,學長也是見識過的了。」小不點冷笑一聲:「怎樣,要不要就在這裡把話說一說,董兄打算怎麼跟我過不去,大家當面講清楚,以後也別讓小渝為難?」

「嘿,」我微微冷笑,心想你們未免也太沒有分寸了,這裡是什麼地方,北一女裡你們能把我怎樣?就不要待會兒哪個教官出現,一網打盡通通抓回建中懲處,那才叫大快人心呢。當下說:「讓小渝為難?我想不會吧。你不是已經跟人家分手了嗎?那可簡單得很,無論我想幹嘛,起碼都不必顧慮你。」

「所以你確定要跟我過不去了,對吧?」

「那要看你怎麼定義『過不去』。」我點點頭:「如果你指的是你跟小渝之間的事,那我沒有意見,你們青梅竹馬,沒我發言的餘地。如果你是來警告我的,那很抱歉,我跟小渝要怎麼來往也是我跟她的事,你老兄管不著。」

「不,我哪敢警告董兄呢?」他哈哈一笑,忽然說:「我想你誤會了,我今天是特別來道謝的,順便也把話跟你講清楚。小渝一直是我的女朋友,之前放任你們做朋友,並不代表你什麼事情都能強出頭。她家有問題沒錯,不過要出錢也該由我來出。這樣吧,我還你三十五萬,外加利息一萬,這件事就歸我了,你以後別跟她糾纏不清。你說如何?」

我一怔,原來他是這麼想的。瞬間有點惱火,我是什麼人,你這一萬塊能買得動我嗎?轉念卻又覺得這未嘗不是個辦法,或許之前他沒有出手幫忙,不過畢竟人家是青梅竹馬,被我這麼一攪和,反而面子掛不下去,決定跳出來幫忙也未可知。小渝家的問題並不只三十五萬,人家是上市公司小開,比我挪用薇的錢強多了。說不定這麼一來關係改善,小渝也就不用再「傷腦筋」了。

想到去年坐在矮櫃上的小箏,又想起社團聯展時大雨中的阿誠。今天才想過「如果當時沒跟小箏在一起」的問題,此刻面對荷包滿滿,比我更有能力幫助小渝的小不點,我幹嘛在這裡跟他爭風吃醋呢?

再說,今天的我,也不能承諾小渝什麼。

薇要回來了,我也該醒醒了。

我默默想著這一切。小不點看著我,似乎覺得我正在考慮他的提議。老實說我的確在考慮,卻不是為了那幾個臭錢,而是權衡著答應之後的結果。

很奇怪的,小不點竟然會用錢來考量我的行為,說明了他自己看事情也是這種角度。所以,對他而言,這一切都跟錢有關;我是用錢打動小渝的,他只要付得更多,就可以把我擊退。

這麼想也不奇怪,我對小渝很大方,吃牛排喝咖啡,上次去西來順也是我買的單。不過,就憑這幾個錢,他就能做這樣的判斷嗎?

反過來說,他認識小渝多久了,倘若小渝是這種人,那麼也不會跟我有什麼「往來」啊。人家是上市公司小開,我算老幾,小渝如果貪圖這幾個錢,那找他幫忙就好,何必又考慮退隊休學,回去打工補貼家計呢?再說啦,小渝家裡有困難又不是一天了,青梅竹馬難道都不知道?要幫忙為什麼不早點幫忙,反而是我出手了,這才急急忙忙在這種地方堵住我,一副好像只要錢是他出的,小渝就會不喜歡我而喜歡他的樣子?

所以,他不瞭解小渝了?

既然如此,那又為何跑來找我踢館呢?之前小渝就說過兩人不常見面,分手也是「被甩啦」,顯見無論如何,兩人本來遲早就要分手。那現在他是幹嘛,見小渝喜歡上別人了,又看不下去了嗎?

或許。我暗想,天下本來就有這種人。自己的東西不好好珍惜,失去了卻又吞不下這口氣。想想我又何嘗不同,之前薇從天安門逃出來,當時不是有個什麼Toni跟她假扮私奔嗎?我明知那是假的,明明已經跟小箏在一起了,聽到時卻依然覺得不舒服,還被薇看出來,小小唸了一句。

小不點就更糟了。對他而言小渝只是個「收藏」。平常擺著沾灰塵,別人碰一下馬上大驚小怪。瞧這個陣勢,登時一股火氣湧上,反而更想看看我就是不答應你能把我怎麼樣。於是說:

「小不點,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一萬塊這麼小家子氣,小弟有得是,這就不用你破費啦。」

「呃,」他一怔,看樣子原本以為我會接受,瞬間有點不知道該怎麼接口:「嗯,是因為董兄嫌少嗎?」

「哈哈,對呀對呀,」我嘻嘻一笑:「我當然嫌少嘍。您是上市公司小開,一萬塊就想打發我,是不是小氣了點啊?」

「那你開個數字好了。」

「這個嘛,我的條件比較貪心,只怕你……」

我打個哈哈,正想往下說,就見操場彼端出現了小渝的身影。她依然穿著儀隊隊服,一隻手拎著刀,另一隻手抱著帽子,身邊是儀蘋,兩個高個子女生瞬間就被我認了出來。

小不點等人背對光復樓,沒有見到小渝。我心裡冷笑,知道時機稍縱即逝,於是說:

「這樣好了,我把條件說出來,大家參詳一下,你也可以考慮考慮,不必急著一時回答。」

「好,你說。」

「那我就不客氣嘍。」我嘿嘿一笑,只見小渝加快速度,小跑步橫越操場:「第一個,三十五萬還是我出,你有錢就好好排隊,如果人家需要就拿出來。利息我看別跟人家收了,大家都是學生,這樣做很難看。」

「你……」

「我還沒說完,」我毫不遲疑,小渝越跑越近了:「第二,小渝跟我之間只是好朋友,你想跟她怎樣不干我事。你追得上也好,追不上也罷,都是你自己的本事。至於我嘛,跟閣下不同,我做事不求回報,不像你拿著幾塊臭錢就想跟人家談條件,要人家不許跟我聯絡。」

小不點緊握拳頭,看樣子要不是在北一女,光這幾句話馬上就會衝過來揍人。

「別氣別氣,還有一句聽完再翻臉不遲。」我笑道:「還有,你的優良事蹟我都跟盧教官、丁主任講啦。滅絕師太說了,高中生談什麼戀愛,加上這種公子哥兒行為簡直是豬八戒搶親,我看回頭你的好日子大概就要過完了。或許你不知道,盧教官說她跟你在一起是『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建議我去追小渝,這叫『良禽擇木而棲』。給你個建議,最好不要常常出現在重慶南路貴陽街口,回去跟小李那幾個學長打聽打聽,學學怎麼安全過關,省得丟臉丟到外頭去。」

小不點聞言大怒,一個箭步衝上前來,惡狠狠地拉起我的領子作勢要動手。我冷笑不動,任他扯著前襟。與此同時小渝已然來到身邊,只見她一怔,迅速走到身邊,伸手隔開我們,皺眉道:

「英凡,你怎麼跟凱子吵起來啦?」

哈,這下尷尬了。光小渝這句話就知道偏著我,只見小不點大吃一驚,忙道:

「妳……怎麼回來了?」

「我當然要回來了。」小渝表情嚴肅:「你原來是騙我的,什麼爸爸又回來了,原來只是想支開我,跑來跟凱子說話啊?」

「呃……」

小不點狼狽不已,我嘻嘻一笑,整整領子說:

「沒事沒事,我們鬧著玩兒的,小不點說他也要出點力,不能讓我一個人出錢,所以就拉扯了一下,哈哈,這還真像老一輩在餐廳搶著付賬呢。」

「哦?」小渝一怔:「英凡也知道你……在幫忙啊?」

「看樣子是呢,不知道誰講的。」我笑道:「好啦好啦,我們沒事,聽說妳找我找一整天了喔?」

「是啊,」小渝這才放下攔著我們的手,懷疑地看了小不點一眼,對我說:「我找你很久了呢。晴晴在合作社碰到你說要我來圖書館,結果我來了卻沒有看到你,後來儀蘋又說你在這裡。」

「不好意思,之前我在訓導處。」我笑道:「本來已經要走了,還好小不點把我擋住了,這才總算讓妳找到。怎樣,待會兒一起走吧?」

「嗯。」

小渝微笑著點點頭,像是想了半晌,卻又轉過身去,走到小不點身邊。

這個動作很突然,我跟小不點都是一怔。只見小渝拉著小不點走到一邊,低聲說起了話。

就在此時,有人從圖書館走了出來。我閃身讓路,這才發現來人是巧怡、楊淑芬與娃娃。只見娃娃拿著我的風衣,楊淑芬跟巧怡有說有笑地走在後頭。

三人見到這個陣勢,不約而同停下腳步,站到我身後。

「怎麼啦?」巧怡俯耳問道:「這些是什麼人?」

「建中吉他社。」

「黃益誠的學弟?」

「嗯。」

「來幹嘛的?」

「那個,」我指了指小不點:「他是梁文渝的前男友,這是來找我踢館的。」

「哦?」巧怡一怔:「好傢伙,上次的事情又要重演啦?」

「都是妳剛才烏鴉嘴,好啦,預言成真,這下精采了。」

「呃,」巧怡皺起眉頭:「那你怎麼辦,要跟上次一樣嗎?」

「放心,這次不同。」

「嗯,的確。」她斜眼瞧了瞧娃娃:「凱子,要不要我先帶那兩個閃一邊?」

「太好了,多謝。」

巧怡點點頭,當下一手拉一個,帶楊淑芬跟娃娃退了幾步。

這時小渝已經跟小不點講完了。小不點的表情很複雜,有種無可奈何,卻又不怎麼甘願的神情。只見小渝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一笑,像是鼓勵著什麼。

天已暗去,北一女開了燈。小渝穿著一身儀隊制服,一手抱著帽子,另一手拿著早上的刀。

儀蘋說她還要找我照相,看來這些東西是特別回去拿的。換言之,這一身服裝,也是為了我穿的。

平常還不覺得,此刻站在晚風裡,身穿儀隊制服的小渝真的好迷人。高挑挺拔的身材,白色裙子在風裡飛揚;戴著手套的手指修長秀麗,短裙下的雙腿潔淨無暇。

更不用說,在那雙漂亮的長靴裡,還寫著我的名字。

探照燈從光復樓照下,小渝帽子上的黃穗透著光,頗有一種燦爛華麗的感覺。只見她低聲對小不點又說了幾句話,對方點點頭,考慮半晌,忽然往我這邊走來。

「凱子……」他開了口,似乎十分沮喪:「剛剛的事你別介意,我跟你道歉。」

我一怔,忙道:

「喔,不會不會,剛剛我才是出言不遜,請你千萬別放在心上。」

「唉,算了。」他搖了搖頭:「反正我也沒風度,這就不提了。那我先閃一步。你們……」只見他遲疑半晌,咬了咬牙,似乎在下定決心:

「那就祝你們幸福了。」

我一怔,只見他轉過身去,帶著建吉弟兄,風流雲散地走了個乾乾淨淨。

真是個出人意表的結局,我一時摸不著頭緒。就見小渝站在原處等他們離去,這才微微一笑,向我走來。

四下一片安靜。傍晚的北一女校園裡空空蕩蕩地。人已經走光了,適才的緊張情緒一掃而空。儀蘋站在原地,笑咪咪望著我們。小渝緩步前行,走到我身前站定。

瞬間,我就知道她想說什麼了。

不再猶豫,也不再遲疑。經過幾天的變化,她已經下定決心。就在這裡,就在此刻,在傍晚的北一女校園裡,當著一堆別人,小渝要對我表白了。

望著她澄澈的雙眼,我為難了。

我該怎麼回應她呢?是該接受,還是該拒絕呢?

原本已經下定了決心,我要等薇回來,這段時間我不能再做什麼了。對我來說,薇是唯一的,我不能因為任何人,即使是小渝,改變對她的承諾。

可是,我又怎麼能夠拒絕呢?

已經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了,每個人也都是這麼想的。連巧怡都沒意見了,儀蘋更在遠方用祝福的表情看著我們。眼前的小渝好漂亮,乾乾淨淨充滿期待。瞬間一股難以抑制的衝動湧上心頭,我知道自己已經不能再否認了。

就今天吧,就是現在,當著儀蘋、巧怡她們,就讓該發生的發生吧。

她微笑著,把帽子夾在臂下,輕輕牽起我的手。

我望著她,交會的眼神已有默契。

小渝的手好暖,即使隔著一層手套,依然能夠感覺到她正在微微顫抖。等了我一天,也穿了整天的隊服,她的神色略帶疲憊。然而一切等待都是值得的。就在這樣的一天以後,慶典落幕之前,牽著手的我們,再也沒有任何阻隔。

我愛她。

她也愛著我。

是的,就在這裡,就在此刻,我們即將接續之前中斷的告白。只要一句話就成了,我跟小渝,從此就會在一起了。

然而,就在這個當口,一直默默站在後頭的娃娃忽然擺脫巧怡,快步走到我們身邊。

小渝一怔,回神瞧見是娃娃,不失禮貌地點了點頭,微笑著說:

「王藝嵐同學?有什麼事嗎?」

娃娃冷笑一聲,看了我一眼,隨即毫無預警地,說了這麼一句話。

「すみません。ちょっと、いいですか。」

這是一句簡單的日文,看過卡通的都可以來上幾句,意思是「不好意思,可以請教你一件事嗎」。

娃娃竟然會說日文?我大吃一驚,她跟小渝說日文幹嘛?只見小渝也是一愣,脫口回答:

「ええ、いいです。何ですか。」

這是「好,沒問題,什麼事」。

娃娃毫不猶豫,一傢伙嘰嘰咕咕說了一大串日文。只見小渝皺起眉頭,也以同樣流利的日文與她講了起來。講到這裡我已經完全聽不懂了,只知道小渝的臉色越來越凝重,似乎聽到了什麼很糟糕的事,正在傷腦筋一般。

娃娃步步進逼,氣勢遠勝小渝,揮舞著手中的風衣,又對小渝說了一大串。

小渝目瞪口呆,無聲中放開了我的手。用帶著懷疑的語氣,問了一句日文。

娃娃點點頭,反問了一句。小渝搖搖頭,「いいえ」,這是日文的「不是」。

娃娃繼續追問,小渝看了我一眼,想了半晌,「いいえ」,再度搖頭。

娃娃這才像是放了小渝一馬,嘰嘰咕咕地又說了幾句。句尾語氣上揚,彷彿是個問句,卻又像是宣布著什麼事情。

小渝咬著下唇,似乎難以決定,看了看娃娃又看了看我,沉默半晌,這才緩緩地說:

「分かりました。」

這句我也懂,「那我明白了」,兩人似乎達成了什麼協議。

我聽得一頭霧水,只見儀蘋、巧怡與楊淑芬都圍了上來。大家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面面相覷,又不敢開口講話。

小渝長歎一聲,轉過身來,眼眶泛紅,似乎當場就要流下眼淚。對我說:

「凱子……我終於懂啦,那我要回去了。」

「咦?」我吃了一驚:「等等,我們不是還要……」

「那個不急,有空再說好了。」她咬著下唇,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眼淚:「那就這樣了。」說完轉身就走,連儀蘋都不再理會。

我目瞪口呆,愣在原地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聽娃娃哼了哼,不再作聲。儀蘋這才回過神來,用力推了我一把:

「凱子你還在呆什麼,趕快追上去啊!」

我無助地看了巧怡一眼,只見她長歎一聲,似乎已然了然於胸。

我這才如大夢初醒,一把搶過娃娃手上的風衣,展步往小渝離開的方向狂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