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瞬間的幸福

此刻的我,原來已經是個男人了。

傍晚五點十五分。結束後的北一女校慶。

小渝沒有走進光復樓,只是沿著跑道往校門口走。她走得很快,稍加遲疑的我一時竟然追趕不上。天已暗了,夜幕悄然掩至,陰暗的校園中,早已不復白日的喧囂。

她沒有發現我在追趕,快步繞過光復樓,從活動中心走進綠園。此處滿是三、四層樓高的大樹,濃密遮蔭下,花圃的景色隱沒不清。

小渝終於慢下來,或許是靴子難穿,抑或是難以決定,尚未換裝的她不能就此離去。儀隊紀律嚴格,她不能穿成這樣離開北一女;再說,此刻的她,也沒有打算離開。

喘了口氣,她停下腳步,不知為何看了看地板,遲疑一番,在花圃邊緣坐下。

所謂的「綠園」是一條介於光復樓與外側圍牆,與重慶南路平行的通道。一端通往活動中心與側門,另一頭則是學校大門與光復樓玄關。通道不寬,左右皆被花圃包圍;花圃邊緣各有圍牆,高度卻只有兩三塊磚頭高。除此之外都是植物,以及隱沒在花圃裡的腳踏車停車場。

較之「綠園」大名,其實這兒一點也不稀奇。「山不在高有仙則名」,綠園盛名全因北一女而起,就憑位於北一女又綠蔭叢生,這才成為北一女的代稱,就跟我們成功人自稱蝶子是同一個道理。

然而,今晚的綠園,卻只有一個北一女。

小渝坐在矮牆上,透過筆直的通道,身後是校門鐵閘外的初上華燈。她面對光復樓,修長的身形有點朦朧不清,矮矮的圍牆讓她坐得很低,落寞的側影,訴說著此刻的情緒。

我有點遲疑,舉棋不定地在通道彼端停下腳步。

整個世界,像是凝結了一般。

我吸了口氣,走上前去。

小渝發現了我,微微一怔,慌忙起身離開。

我一個箭步上前擋住,短裙長靴與低矮圍牆讓她來不及起身。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蹲下去,試圖牽起她的手。

她稍一用力,抽了出來。我再試一次,這回總算不再掙脫。

「小渝?」

她沒作聲,低著頭,短短的頭髮遮著半邊臉。

「別這樣,」我忙道:「我不知道剛剛發生什麼事了,妳可不可以不要生氣,好好跟我說幾句話呢?」

她依然不聲不響,滿身金黃色的穗帶,在冰涼的晚風中微微晃動。

我見她心情激動,也不強迫她回應,又說:

「小渝,妳不想說話也沒關係,讓我來講,妳先平復一下。」我放輕語氣:「剛剛我真的不知道妳們在說什麼,可是不管怎樣,我都是……在乎妳的,妳懂嗎?」

她沒有回答,也沒有任何動作。

「我知道妳今天一直在找我,」我繼續努力:「可是我聽說妳爸爸媽媽也來了,所以……決定還是先避一下好了,當面見到很尷尬,妳懂嗎?」

一樣毫無反應,黑暗中的她彷彿一座雕像。

「呃,這要怎麼說呢……」我有點手足無措,決定不急著談重點,伸手摸進書包,翻出今天在一年平班買的「晴天娃娃」:「小渝,這東西送妳,這是今天在學妹班買的,裡頭有個小故事,妳先拿著,我把故事說給妳聽。」說著把娃娃塞進她的手裡。

小渝沒有拒絕,順著我的動作抓在手中。由於雙手都被我「佔滿」了,只能把指揮刀架在裙上,夾在兩腿之間。

「呃,我幫妳拿。」我說,伸手取過指揮刀,忽見她一把扔掉晴天娃娃,快速抽離被我握住的手,搶過指揮刀,用力抓住我手腕像是要制止我,厲聲道:

「你不能碰!」

我吃了一驚,手腕上的力道大得出奇,連我一個男生都被抓得疼痛不已。小渝彷彿這才回過神來,連忙放開手,緊緊握著刀鞘,帶著歉意說:

「啊,對不起。」

「沒關係沒關係,」我忙道,她終於開口了,這番小痛可沒白挨:「我不該亂碰妳的,是我要說對不起。」

「不是這樣的,」她放輕聲音,看了看刀:「隊長的刀誰都不能碰,這是規定,我沒有……你不知道這件事,不用跟我道歉。」

「原來如此,那是我莽撞了。」

我點點頭,看了一眼被她扔在腳邊的晴天娃娃。她一怔,連忙彎身撿起。只見娃娃一個沾滿泥巴,一個落入水窪,兩個都被弄髒了。

她怔怔地望著兩個娃娃,突然掉下了眼淚,不由分說地就要把泥水擦在白色的短裙上。

我連忙制止,搶過娃娃,抽掉打了整天的領帶,捲啊捲地把娃娃包在裡頭。笑道:「妳瞧妳,怎麼可以用白裙子擦呢?」這才從口袋拿出手帕,幫她擦掉眼淚:「好啦,別哭了,小東西弄髒了可以洗,用不著這麼難過啊。」

小渝忍不住笑了起來,接過手帕,邊拭淚邊說:

「人家又不是因為這個難過的。」

「那是為什麼呢?」我藉機問,試圖化解氣氛:「喔,我知道了,是嫌這兩個娃娃醜。呀,這也不能計較啊,這是一年級學妹的手工藝作品嘛,又不能跟外面賣的比。」

「才不醜呢,你別亂說。」她忙道,把手帕還我,取過包在領帶裡的晴天娃娃,看了半晌,輕嘆一聲說:「這組娃娃好可愛,是哪一班學妹做的?」

「一年平班。」

「是嗎?學妹還真用心。」她點點頭,伸出戴著手套的拇指,輕輕蹭著兩個娃娃頭:「它們有名字嗎?」

「有。」我腦筋直轉,見兩個娃娃一紅一綠,當場有了主意:「嗯,它們是樂儀隊守護神。一個叫做『不會生鏽娃娃』,一個叫做『乾淨膝蓋娃娃』。」

「咦?」她一怔,睜大眼睛望著我,眼角帶著淚痕:「樂儀隊守護神?」

「是啊,」我微微一笑,煞有介事地說:「妳說過樂儀隊是『雨神』,今天平班學妹掛了一堆在明德樓窗口。瞧,這不就是個大晴天了嗎?」說著指指兩個娃娃:

「紅的是樂隊守護神,保佑樂器不淋雨生鏽,所以是『不會生鏽娃娃』;綠的是儀隊守護神,讓妳們隊員單膝跪在地上的時候膝蓋不會被積水搞得黑黑的,所以叫做『乾淨膝蓋娃娃』。」

「呵呵,」她噗哧一笑:「你就會胡說八道。這是你亂講的吧?」說著又道:「儀隊都有穿絲襪啦,這應該叫做『乾淨絲襪娃娃』。」

「是!」我笑道,指著綠色碎花那個晴天娃娃:「分隊長大人有令,從今以後,你就改名叫做『乾淨絲襪娃娃』了。清楚了沒?」

「是!」小渝一笑,捏了捏娃娃頭:「小的聽見啦。」

兩人當場哈哈大笑,瞬間化解了適才的尷尬。只見小渝左右瞧了瞧,又說:

「啊,沒有口袋,這要放在哪呢?」

「不然還是還我,我回去洗洗,改天再交給妳?」

「不要,我自己洗。」她搖了搖頭,把娃娃交給我:「你先幫我拿著,待會兒連領帶一齊給我,我洗好了再還你。」

「嗯,好吧。」

我點點頭,把兩個娃娃收進書包。

小渝望著我,默默把刀架在一旁,等我闔上書包,這才伸出雙手牽起我,輕輕地說:

「凱子,剛剛對不起啦。」

「幹嘛對不起?」我忙道:「妳有情緒就是我不好,是我才要跟妳說對不起。怎麼樣,要不要跟我說說?」

「呃,」她一怔,閉上眼睛搖搖頭:「算了,不用。」

「問題是,剛剛她跟妳說的話顯然與我有關,妳也該讓我知道啊。」

「與你有關,」她緩緩點了點頭:「這是一定的。可是既然都這樣了,我還能多說什麼呢?」

「哪樣?」

「你都不知道她說什麼嗎?」

「不知道,」我認真搖頭:「我連她會講日文都不知道。再說了,就是因為不想讓我知道,她才會在我們面前跟妳講日文嘛。否則講中文不就好了嗎?不然就講英文……不過這也不行,誰都聽得懂。」我一笑:「或者說妳們都聽得懂,第一志願混假的嗎?要不是別人都在,其實說英文也不賴,畢竟在場只有我一個第三志願的聽不懂。」

「你就是會扯東扯西,」她嘆了口氣:「好啦,跟你說,我也想求證一下。她說她是你的女朋友,是這樣嗎?」

「她很喜歡我,」我搖搖頭,也不避諱:「不過不是。」

「她說你叫她『娃娃』,」小渝又問:「她說這個名字只能是男朋友叫,你明明就知道。」

「我的確知道,」我點點頭:「不過這也是在她要求下的結果,她要我叫的時候並沒有告訴我那是男朋友專用的。後來我們學校演辯社社長跟我談起這件事,不過叫就叫了,又不是什麼親愛的、寶貝這種名詞,改口很怪,所以我沒改。並不代表我把這兩件事情畫上等號。」

「那她說你們約好可以隨時牽手,今天早上還牽著。」

「這也是她的要求,」我直認不諱:「直到我有女朋友為止。這句應該就沒跟妳講了。」

「呃,她有說。」小渝終於點了點頭:「還有,她說她為你拋棄了前男友。」

「是不是為我拋棄,這只有她自己知道。」我聳聳肩:「不過,這裡提到的前男友是我們學校龍吟詩社社長,妳也見過,上次妳來國家劇院找我的時候,我身邊的那位陳天義。」

「我認識啊,之前跟幾個演辯社同學來找過我。」小渝一怔,喃喃地說:「原來是他。」

「所以了,妳想我會這麼笨嗎,跟詩朗隊的夥伴搶女朋友?」我哼了哼:「他們自己本來就有問題了,以訛傳訛,搞得我跟陳天義幾乎決裂,這也是始料未及的了。」

「哦?你們翻臉啦?」

「嗯。」

「因為王藝嵐?」

「一部份是,不過主要還是因為選舉。恩怨情仇公私不分,想釐清也沒辦法。」

「嗯,好。」小渝點點頭,看樣子釋然許多。咬了咬下唇,問起最後一個問題:

「那顯然是我誤會了。不過她又說,你跟她有一天上陽明山,你們……」說著有點遲疑:「……你把手伸進她的衣服裡,要不是當時突然出現別人,就會跟她……跟她……」

「這件事的確有。」

我打斷她,心想既然做了就不能騙人:

「這是我一時糊塗,無可解釋。」

小渝一怔,似乎有點訝異我會承認得如此直接,愣了半晌,這才輕輕嘆了口氣:

「所以真的有?」

「嗯。」

「你都沒有別的說法嗎?」

「有就是有,不用別的說法。」我搖頭:「當天氣氛很好,天大地大就只有我跟她兩個人。那是一時衝動,我只能這麼解釋。」

小渝聞言一怔,點點頭:「這我懂。」說著又嘆了口氣:

「凱子,你的感情生活好複雜。」

我不語,這句話直接又實際,我沒有任何反駁或解釋的空間。

「不過,」她忽然轉了語氣:「這也是沒辦法的。」

我呆了呆,只聽她又說:

「上次陪你去掃墓,其實我就有這種感覺了。後來在你家,你也跟我說過阿薇,還有……」她想了想:「咦?你沒有跟我說過那位大姊姊的名字。反正你跟我說了很多,我知道你對每個人都很好,可是……」她頓了頓,忽然說:

「可是,我還是愛你。」

這句話像一個大搥子,噹地一聲敲進心裡。她低下頭,靦腆地說:

「我不知道你到底愛不愛我,可是……可是我就是愛你,很愛很愛,每天都想著你。你知道嗎?」

她的話既輕又柔,刺得我抽痛不已。我沙啞地說:

「我知道。」

「本來今天想跟你表白的,」她輕輕地說:「可是……變成這樣,我也不知道該怎麼繼續下去了。上次在你家,你說每個人跟每個人的感情都是獨特的,當時我很同意你的想法,可是回頭想想,畢竟一個人還是只能跟一個人在一起。我不知道該不該愛你,但這又是個事實,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說著又咬起下唇,輕聲嘆了口氣。

我定了定神,一緊雙手。

「小渝?」

「嗯?」

「我想跟妳說幾句話,」我緩緩地說,生怕一說快就說錯:「妳慢慢聽,聽完再想想,不用立刻傷腦筋。好不好?」

「嗯。你說。」

「妳知道什麼是愛,什麼是喜歡嗎?」

「呃,」她一怔,搖了搖頭:「我分不清。」

「那妳是愛我,還是喜歡我?」

「都是吧,」她臉一紅:「怎樣啦?」

「別不好意思,」我一笑:「省得聽完更不好意思。我跟妳說,愛跟喜歡是不同的,說起來差別很大,其中一個分別就是我們對彼此努力的『方向』。」我想了想措詞:「愛是雙向的,跟喜歡不同。喜歡是我對妳這樣,單單純純一個情緒送過去,不管妳喜不喜歡我,只要我喜歡妳就算數了。呵呵,想想還蠻不講理的。」

她抬起頭,怔怔地望著我。

「愛就不同了,愛包含喜歡的情緒,卻也包含了希望對方怎麼要求自己,怎麼把自己給出去的,有點像是想要犧牲自己成全對方的感受。」我搔了搔頭:「其實說犧牲也不大對啦,不過就是這個意思。愛一個人不見得會永遠開心,有時候心裡很痛,不知道在痛些什麼,有時候也會帶點傷感、淒涼的感覺。」

「淒涼?」

「嗯,我不會形容,或許這個詞不大好也說不定。」我搖頭:「不過這就是我的感覺,喜歡是單向的,喜歡就好;愛是……常常會很掛慮,生怕對方沒有因為自己的愛而感到幸福,那種擔心東擔心西的感覺。」

「這麼說還真特別,」她怔了怔,卻又輕嘆一聲:「那我懂了。所以你喜歡我,但是不愛我。」

「不,我愛妳。」

她聞言一怔,水汪汪的眼睛望著我,不能控制地,斗大的淚水滾了出來。

我連忙又遞上手帕幫她拭淚,小渝卻沒有伸手接過,只是一直望著我,既傷感又欣慰,一邊哭,一邊緊緊握著我的手,不肯放開。

我起身坐在矮牆上,讓她靠在肩膀上,淚水沾滿了隊服的兩條金龍,一滴滴被刺繡的七彩圖案吸收,消失在隊服當中。

四周靜悄悄地,綠園一片漆黑。小渝抓著我的手,彷彿一放開我就不見了似地。晚風帶著寒氣,刮得她不禁瑟縮,窩在我身上,卻不肯讓我伸手抱住她。

眼淚不斷流著,從臉頰滑到衣領。我怕她受涼,把風衣蓋在她那裸露的大腿上。長長的風衣下擺直拖地面,她挪了挪身子,好像想要拉起來,卻不肯把手放開。

就這麼過了好久好久,驀地一陣風吹過來,她打了個寒顫。我把手抽出來,將風衣披在她的身上,輕輕地說:

「來,我們先走走,一直坐著會冷。」

「可是……」

「也該走了,我的公假只到四點半呢,被抓到就慘啦。」我笑道:「妳別一直穿著這身衣服,回去換一換,我們離開學校吃點東西,有什麼話慢慢說不遲。」

「可是還沒照相呢,」她捨不得地說,原來心裡一直放著這件事:「人家整天沒有換衣服,就是想跟你照一張照片。現在都這麼暗了,儀蘋也回去了,連照相機都沒有了。」

「這沒關係嘛,」我笑道:「不是沒要休學了嗎?之後還有機會,下次我保證什麼都不做,一切等照完相再說。好不好?」

「可是就不是校慶了啊!」她懊惱地說:「今天學妹還幫我裝了這麼多漂亮的金色彩帶,你看啦,下次就沒有了。」

「明年妳還沒交接嘛,」我笑著摸摸她的頭,這才注意到隊服上的小小裝飾:「妳是隊長,今年不是提早嗎?說不定校慶還是妳們這屆上台,所以也會有小裝飾啊。身體要緊,先去換好衣服,我們明年再補照,好不好?」

「明年真的很難說啦。」

她皺起眉頭,不甘不願地起身。或許剛才坐久了,一時身子麻痺,才起身就一個不穩靠在我身上。我連忙扶她,又過了好一會兒才放開手,讓她自己站著。

她要回活動中心換裝,我們走出悄無聲息的綠園,正打算往活動中心走,忽然見到一個北一女的站在眼前。

瞬間一陣緊張,定神一瞧,昏暗中悄然佇立的,竟然是早該離去的巧怡。

只見她似笑非笑,身上揹著一個相機,看上去跟詩聖那款很像。

小渝臉一紅,縮身在我背後。我忙問:

「咦?妳怎麼還在這裡?」

「唉,」她微笑著嘆了口氣:「我也不想啊,誰知道被抓公差了,只好乖乖在這裡罰站等你們情話綿綿。好啦,要不要來照張相啊?」

「呃,」小渝開了口:「儀蘋請妳幫忙啊?」

「不,是他的好麻吉。」巧怡一笑,指著我說:「凱子你回去自然有人跟你講,儀蘋說什麼相機非還店家不可所以先走了,還跟我罵了你老半天,梁文渝妳下次可要幫我這個白目榮譽社員多多美言幾句。我是受凱子麻吉委託,特別等在這裡當攝影師的,幸好你們兩個講夠久,足夠人家隔著側門給我教學一番。怎樣,到底要不要照啊?」

「呃,好啦好啦,」我忙道:「講一堆亂七八糟的,到哪照?」

「活動中心,開燈就可以。」巧怡一笑,轉身就走:「什麼光圈大不怕黑只怕背光,廢話一堆,果然不虧是凱子的麻吉。」

我嘖嘖稱奇,只見小渝偷偷笑了起來。牽起我的手,尾隨巧怡走進活動中心。

三人走進活動中心,巧怡老實不客氣打開了天花板的探照燈。小渝提醒「亂開燈總務處會罵人」,巧怡卻只是一笑,「我這夥伴面子大,有事他扛」。

帶我們來到球場中央,巧怡變魔術似地從書包拿出詩聖的摺疊腳架,熟門熟路要我們站這裡站那裡開始照。我心想她還真是真人不露相,指揮起來簡直像個拍婚紗的。之後她又催我們走上看臺,左右前後一傢伙照了好多張。

我見小渝走得慢,心想她大概又腳痛了,開口叫停小渝卻不肯停,看來這下子非照個過癮才走。巧怡一邊照相一邊碎碎唸,表示剛才她跟儀蘋都很擔心,見娃娃轉身離去,決定追上來偷看後續發展。之後發現我跟小渝講開了,這才在活動中心門口竊竊私語了一會兒。儀蘋不知內情為何,巧怡則說「凱子自有安慰人的辦法,這人嘴最甜了,只要講上話就沒什麼好擔心的啦」。

聞言我臉一紅,小渝微笑著似乎有點害羞。巧怡又說,儀蘋那邊見時間不早,她要趕去博愛路還相機,加上巧怡也在,於是跟巧怡約好「待會兒校門口見面」,擺明了今天一定要看到結論才走。言罷儀蘋繞光復樓離開,巧怡獨自監視。就在此刻,隔著側門的鐵欄杆,一聲「喂!演講社的!」吸引了她的注意。

不用說,這就是詩聖了。巧怡皺眉問對方是誰,詩聖嬉皮笑臉扯了一堆什麼「我是他麻吉」「妳家阿珍、程嘉箏學姊都是我麻吉」「不然問問戴雅馨也知道我是誰」,老半天才報上姓名。這麼一說巧怡馬上想起他是誰了,哼了一聲說「誰不認識你,六七晚會就見過」,毫不客氣地問他「有何貴幹」。

詩聖嬉皮笑臉亂扯幾句,隨即表示整天他都在觀察我,我在光復樓頂被他看見,被滅絕師太抓到訓導處時有人通風報信,甚至跟小箏跑去新公園他都知道。他又說,之前聽說小不點要來找我算帳,見建吉那一掛堵在圖書館,早就抓了阿誠、小李、小光,以及王又勤的幾個弟兄等在新民樓三樓樓梯口。要是我搞不定,就一齊衝出來「助拳」。

聞言我一怔,想不到今天大家都到了。詩聖說那幾個糾察隊的本來就跟一堆女生有約,阿誠整天都緊張兮兮地拚命找我;至於小光,本來一早就去打撞球了,打著打著「說什麼要去新公園露天表演台祭拜某個白痴」,好死不死讓他遇見。左右無事,跟著也來了北一女。

巧怡哼了一聲,似乎對小光來了卻沒找她頗感不滿,這才接著說下去。當時詩聖見小渝三兩下打發了小不點,心想此番功德圓滿,時間不早不願逗留,跟眾人出了北一女。出來時管樂詹正在北一女門口站崗,準備出發前往校慶音樂會,見到詩聖小李等人聊了幾句,聊著聊著忽然見到娃娃繃著一張臉踏出校門,楊淑芬跟在後頭,兩人講得不是很開心。

有楊淑芬就沒有秘密,娃娃獨自離開,小李攔下楊淑芬,幾句話問出了剛才的事。詩聖心道不妙,又無法進來幫忙,只得碰碰運氣,走到側門觀察動靜,這就讓他找到了正在偷聽的巧怡。

兩人交換情報,詩聖聽得一頭霧水。巧怡見他揹著相機登時靈機一動,心想要是我搞不定,那就現身聲稱「儀蘋說一定要照幾張」,就算幫不上忙也能緩頰一番,「罵罵凱子給妳消氣」。小渝聽到這裡滿臉通紅,看樣子巧怡的心直口快讓她有點招架不住。

詩聖聞言覺得主意不錯,隔著欄杆把相機交給巧怡,把設定方式、取景技巧、拍攝地點選擇,甚至活動中心電燈開關在哪裡都跟巧怡說了。北一女的悟性過人,巧怡聽完只是點點頭,跟詩聖要了兩捲底片,這就等在綠園出口,「看看凱子的表現再做決定」。

聽她嘰嘰呱呱講完,小渝感動得幾乎快哭了,加上害羞,只能傻傻笑著一直說「謝謝妳,陳巧怡同學」。巧怡被她謝得有點糗,趕兩人回到鏡頭前,啪啪啪,毫不客氣照完了所有底片。

之後小渝回隊長室換衣服,我跟巧怡等在光復樓邊。巧怡見她離開,這才神色凝重地說:

「凱子,你知道剛剛王藝嵐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小渝有講。」我點點頭,把兩人的對話簡單敘述一遍。巧怡聽完一呆,傷腦筋地說:

「這下可好,你的行動已經表明立場了。我跟她的合作,大概也就到此為止啦。」

「呃,真對不起。」

「唉,算了,這就叫命啊。」她搖搖頭:「反正她那種行為我也看不下去,好嘛,我還真開了眼界。那你跟梁文渝怎樣,決定在一起了嗎?」

「嗯,還沒講到這裡呢。」

「那好,你們慢慢『講』,我先走了,」她把相機、腳架與底片都交給我:「你拿去還給柯秉楠,幫我跟他說聲謝謝……嘿,我幹嘛謝他?是你自己要好好謝謝人家才對。」

「我是該謝他,」我點點頭:「更該謝妳。」

「你最好別來謝我,」她瞪我一眼:「越謝越讓我覺得對不起小箏學姊。凱子你小心點,今天的事很招搖,只怕明天一早立刻傳遍學校。回頭給主任知道了難保不雪上加霜,又影響到了演講社。」

「不會的。」我肯定地說。

「好吧,你有把握我不囉嗦,想謝我就幫我規劃規劃,這下子王藝嵐的線沒了,之後只怕功虧一簣。」

「這也是不會的。」

「你為什麼這麼確定?」

巧怡皺起眉頭,似乎對我肯定的語氣覺得很困惑。我拍了她一把:

「妳等著瞧,事情還沒落幕呢。」

這麼說著巧怡也擔心了起來,講了幾句馬上離開,走到門口等儀蘋。沒過多久小渝回來了,換上一身綠制服,依然披著我的風衣。

我一笑,牽起了她。兩人走到門口,見儀蘋巧怡還站在那裡。巧怡似乎還沒跟儀蘋「說明」,儀蘋滿臉都是擔心的表情。直到見到兩人的模樣,這才鬆了口大氣,什麼也沒問地笑了起來。

本想就此作別的,小渝卻開口留下兩人,謝謝大家今天的關心,表示想請我們一起出去吃頓飯。儀蘋巧怡同時婉謝,我連忙把事情攬在自己身上,二話不說攔起計程車,抓大家跑鼎泰豐吃了一頓。

幾天前還在對面愚有餘討論小渝的事,此刻卻坐在這裡大吃大喝,加上巧怡又在,感覺起來氣氛真的很怪。當然,在場只有我一個會想東想西,另外三位都是直腸子,只見她們聊得蠻開心的,彷彿剛剛什麼也沒發生,她們彼此也是熟得不得了的老交情一般。

過程中儀蘋巧怡不斷旁敲側擊我跟小渝的「結論」,然而我們並無結論,也就沒辦法被她們套問出來。飯後眾人分道揚鑣,儀蘋實在忍不住,把小渝拉到一邊,滴滴咕咕說了老半天悄悄話。巧怡見狀一笑,推了推我說:

「你看。」

「呃,看什麼?」

「人家總隊長又在耳提面命啦,待會兒大概還沒完吧。」

「呃。」

「說真的啦,凱子你喜不喜歡她?」

「呃。」

「再說呃我就不理你啦。」

「呃,好嘛。」我忙道:「喜歡喜歡,可以了吧?」

「那你們還在撐什麼,趁今晚就把話講清楚了吧?」

「呃。」

「我真的不理你了喔!」

「唉,催什麼催嘛。」我搔了搔頭:「我想……大概不可能吧。」

「為什麼?」

「不為什麼,氣氛不對吧。」

「你少來,」她忽然說:「我知道你別有顧慮。」

「啊?」我一怔:「什麼顧慮?」

「你在取捨,林美薇或她,」巧怡看著我,明亮的眼神不容狡辯:「馨馨都跟我說了。這就是你在傷腦筋的事,對不對?」

「呃。」

「算了,我不理你了。」

她哼了一聲,就在此時兩人已經談完了,一齊走到身邊。儀蘋說:

「好啦,凱子,小渝就交給你了。自己知道該怎麼做,嗯?」

「呃。」

「那你們好好聊聊,」她一笑,拉起巧怡的手臂,高大與嬌小的對比讓我想起老鷹抓小雞:「我們走,別在這裡惹人厭啦。」

巧怡一笑,同儀蘋道別離去,消失在擁擠的永康街口。

我跟小渝等她們走遠,互望一眼,牽起了手。

「走吧,送妳回去?」

「你沒騎車嗎?」

「沒。」我搖搖頭:「走一走,還是搭公車?」

小渝聞言瞧了瞧我,忽然一笑轉身。在我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毫不猶豫地,當街吻起了我。

從鼎泰豐時出來還不到九點,小渝穿起我的風衣,兩人沿信義路走路回家。途中我們轉進敦化南路,經過薇家時我心裡感觸良多。小渝毫無所覺,只是陪我走在敦化南路的林蔭大道上。

我們輕聲聊著,內容天南地北,卻沒有接回之前的話題。她跟我要回了「樂儀隊守護神娃娃」,珍而重之地放進書包裡,走在一片深幽的林蔭當中。

小渝說,今天她爸爸媽媽並不是特別來找我的。之前不知道我要上台領獎,看到時不禁大吃一驚,表示「整間學校只有他一個男生領獎,聽司儀講得這麼厲害,等於有北一女校長背書,原來我們女兒認識了這麼一個模範青年,之前還完全不知道呢」。

「模範青年,」她噗哧一笑:「之前還真的沒有從這種角度想過你。這下可好,爸爸沒說什麼,媽媽卻一直拉著我追問跟你之間的關係,好像怕我騙她一樣,說什麼『是男朋友也不錯啊,這種小孩太難得了』。」

「呃,那妳怎麼說?」

「我說我沒福氣啊。」小渝輕笑著,掩飾著實際情緒:「那天你說你有女朋友,他們都很相信啊。之後遇到盧教官,爸爸還問了好多跟你有關的事。盧教官把你讚上了天,結果爸爸一開心,就把整件事情說出來了。」

「原來如此。」

「真對不起,我知道你不想讓學校知道的。」小渝又說:「後來你說你去了訓導處,就是因為這件事吧?」

「是啊。」我點點頭,把跟盧教官的對話,還有不小心被滅絕師太聽見的事說了一遍。小渝倒是笑了起來:

「那也不錯,這樣主任就會更喜歡你了。」

「我做這個,並不是為了讓她喜歡我。」

「我知道,」小渝點點頭:「是因為你愛我,對不對?」

「嗯。」我臉一紅。

「凱子,」她忽然停下腳步,面對著我,認真地說:「我想問你一句話,你要誠心回答,不要嬉皮笑臉。」

「呃,好。」

「你為我做的事,我很感激。」她望著我:「可是,是不是也因為這個理由,所以我們不能在一起?」

「咦?」我一怔:「這是兩碼事,妳怎麼會這麼想呢?」

「唉,所以你真的覺得我們不能在一起。」她喃喃地說:「可是你又說愛我。凱子,你是個正人君子,是不是因為不想讓我爸媽誤會你別有用心,所以才刻意不跟我在一起呢?你還沒回答我呢,是這樣嗎?」

「我回答啦,這是兩碼事。」我搖了搖頭:「小渝,妳對我的評價有點言過其實。我的行為……實在稱不上是什麼正人君子。不過我的確不是因為這個理由才不跟妳在一起的。」我頓了頓,改口道:

「沒錯,我有一些理由造成自己不能跟妳在一起,可是,傍晚在圖書館門口的時候,我已經想要當眾跟妳表白,希望和妳在一起了。」

「當著英凡的面?」

「沒啦,當然是等他走了之後。」

「那你為什麼不說?」

「不是有人跑出來嗆聲了嗎?」

「那現在呢?」

「我……」我搔了搔頭,小渝實在太「乾淨」了,問問題毫不設防,也不怕被傷害:「小渝啊,這很難回答。妳想聽我們就另外找個時間講,我一定會好好跟妳說清楚的。好不好?」

「咦,今晚不行嗎?」

「現在幾點了?」我一怔,看了看錶:「累了一天,妳剛剛情緒又那麼多,合適在今天講嗎?」

「合適。」她點點頭,毫不猶豫:「家裡知道我跟你在一起,模範青年呢,沒什麼好擔心的。至於情緒嘛,我現在好像有點呆呆的,大概因為剛剛又笑又哭的關係吧,真是不好意思。」她臉一紅:

「所以一次講完也好,我覺得今晚的自己比較能承受。換成下次,說不定又要哭了呢。」

「唉,好吧。」我點點頭,只見她充滿信心,跟傍晚脆弱的她有著天淵之別:「妳說得也對。那就這樣,帶妳去個地方,我會好好地跟妳說出一切。」說著又道:

「不過,在去之前,有一件事必須先跟妳說明。」

「你說啊。」

「小渝,我真的很愛妳。」我輕輕地說:「接下來要告訴妳的一切,都不是為了要拒絕妳才說的。妳必須明白,我一點也不想拒絕妳。如果能夠跟妳在一起,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

她柔情地笑了起來,笑得很開心,雙眼滿是愉悅。

「那就別說啦,跟我在一起嘛,我也愛你呢。」

「不,妳要先聽完。」我搖頭:「小渝,就是因為太在乎妳了,所以必須讓妳知道一切。如果說完之後妳還是願意跟我在一起,那麼,從今天起我就是妳的了,再也不會離開。」

「好,如果這是在一起的考驗,我願意接受挑戰。」她認真地說,充滿信心:「那趕快走吧,去哪裡講?」

「來就知道了。」

我緩緩地說,讓她再度挽著我,下定決心,往薇家的方向前去。

來到薇家大樓,邁入玄關,我在警衛訝異的神色中帶小渝進了電梯。掏出卡片按下十六樓,小渝緊緊抓著我,神色緊張,不明白我要帶她去哪裡。

門開了,白色大門映入眼簾。玄關自動感應啟動,才出電梯就亮起了暖暖的燈光。上禮拜我來過兩次,都是跟小渝見面後來的,此番跟她一齊出現,心中不禁浮起一陣難以言喻的情緒。

小渝什麼都不敢問,乖乖脫鞋擺好,隨我走進薇家。我讓她在沙發坐下,打開窗戶,這才回到客廳,坐在她身邊說:

「小渝,這裡是阿薇的家。」

她大吃一驚,忙問:

「咦?那她呢?」

「在加拿大啊,還沒回來。」我緩緩地說:「她不在的時候,這裡都歸我管。」

「呃……」小渝坐立難安,左右瞧了瞧,小心翼翼地說:「凱子啊,你帶我來……這樣好嗎?她知道了會不會不高興啊?」

「如果我存心不正,會。」我搖搖頭:「不過她會理解的,我也會跟她提這件事,不會瞞她。」

「呃,你確定嗎?」

「嗯。」

「可是,」她又想了想:「你帶我來這裡講,有必要嗎?」

「有。」我點點頭:「這裡是一切的起點。我必須讓妳知道,也必須跟自己交代,因此帶妳來這裡。妳想喝什麼?有咖啡有紅茶、有可樂有柳橙汁,有牛奶,也有幾罐茉莉蜜茶、桂花紅茶跟麥根沙士。選一個,我們邊喝邊聊,省得待會兒想喝東西又被打斷。」

「呃,」她呆了呆:「我想喝你的咖啡。」

「沒問題。」

我點點頭,牽她走進廚房,開冰箱拿豆子。

自從薇離開後,我固定每週來個兩三次。每次都不會待很久,不過總算常常來,因此無論吃的喝的,繳費倒垃圾,一直到冰箱的「內容」都恢復了使用中的樣貌。

沒有人的家只是空房,每次來的時候都覺得很有罪惡感。因此,我也逐漸放鬆自己的「客人矜持」,把自己的東西留在這裡。抽屜裡有課本,衣櫥裡有替換的制服,甚至還擺了慣用的洗髮精,雖然至今連一次也沒用過。

當然,咖啡豆絕對是新鮮的。我在小渝陪同下煮了一壺咖啡,用薇蒐集的漂亮白瓷杯分裝成兩杯。煮的時候還特別變更豆種比例,沒有使用原本混合好的,打開密封罐就已調配完成的「KAPY」。

離開廚房,帶她上了十七樓。穿過臥房來到星空花園坐下。小渝跟當時的我一樣,睜大眼睛瞧著這如夢似幻的豪宅,直到我打開了星空花園的「公園燈」,放下咖啡杯,這才說:

「我的天啊。阿薇的家還真是漂亮呢。」

「是啊。小渝?」

「嗯?」她回過神來:「什麼事?」

「時間不多,」我緩緩地說:「妳也別太晚回去。我要開始了。」

聞言她馬上正襟危坐,彷彿我是老師,正要開始上課一般。

我沉默半晌,靜下心來,娓娓說起了「故事」。

一切都是從菲子開端的,那就從菲子講起吧。我毫不遲疑,打從一支自動筆的初戀,一路對小渝說出了所有屬於我的感情故事。從黃昏時仰望菲子窗口到地下室裡的小燕學姊,從如何面對雅雅的情愫直到橫刀奪愛搶走小玫,國中畢業與菲子遲來的告白,為何在小燕學姊喪禮上悲痛地哭不出聲音;終於來到高中時代,因為社團疏忽小玫,期末考趕去機場卻沒有勇氣走上前去。

緩了口氣,我看著錯愕中的小渝。之後是寒訓時的肯德基,小箏溫柔地拍著我的背脊;再來是開學,在麥當勞認識了詩聖安排下的薇。我開始幫演講社賣社徽、幫小箏畫透視圖,投進了社團聯展的準備工作。在此之前,卻跟薇去了第一次的澎湖,分享著「海角」,在夕照的汪洋中,留下了永難忘懷的記憶。

社團聯展開始,流言也在演講社中不脛而走。馨馨的神準八卦昭示著最後的抉擇,在薇行將遠赴大陸,阿誠帶著一票建吉學長圍堵的大雨之夜,我在所有人面前搶走了小箏。

之後是那三天,我跟薇在「懸崖勒馬」的強烈情緒中道別;隨後是春末的午後,我第一次學會了如何「包容」與「體諒」。我跟阿誠有了交情,卻跟小箏有了隔閡;六七晚會在危樓裡認識赤腳的小渝;晚會隔日,卻在一根童軍繩下發現了「獸性」的自己。

去了一趟南投,氤蘊的日月潭無法掩飾情緒;光復樓前站了整晚,沒去接機的我依然失去了「嘉嘉」。薇回來了,歷險重生依舊超然;兩人有了一年之約,當起「臨時情人」。

小箏於金橋現身,試圖挽回一切;畢業旅行時毫不避諱的努力,卻只留下她身上再一次不可寬恕的痕跡。不知情的我遠赴澎湖,小白沙嶼與東台古堡間留下與薇浪漫的承諾。隨著薇在機場消失,獨守星空花園的我沒有能力留下小箏。我說了一個「謊」,在皇帝殿半途,無能為力地任她向我道別。

便利商店驗孕棒的震驚、九三九的誤會與澄清,公演上薇與小箏同時出現的訝異,開啟了一個本應該穩定安靜,實則慌亂紛擾的高二上學期。

小渝與我的感情緩慢發展,娃娃出現之始也很平靜,國慶煙火下薇與小玫來了又走,我卻在之後讓大姊嚐到了第一次的「情人之愛」。之後的小渝就知道了,荒塚間是不能自控的我,媽媽款待下兩人決定暫不見面,直到上週,解決了「問題」,兩人再度聚首。

最後,我也告訴她今天的事。站在光復樓頂,看著儀隊表演的瞬間,我第一次發現,自己確確實實地愛上了她。

故事完結,或者說,到此暫告段落。我停了下來,一口喝盡冰涼的咖啡,問道:

「小渝,這樣的我,是妳能接受的嗎?」

她似乎震驚於所聽到的故事,一時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我嘆了口氣,又說:

「之所以講這些有兩個原因。一來是我必須等薇回來,這是我對她的承諾;」我頓了頓:「另外,也是希望妳明白我這個人,對我做出完整資訊下的評價,而不是光憑表面上看到的我。」

小渝點了點頭,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起來。

「凱子,其實你不用跟我說這些的。」

「哦?」我一怔:「為什麼?」

「我很瞭解啊,」她輕聲道:「那次在你家,你已經跟我說過部分的事了。今天講的比較完整,也有助於我對你的瞭解。可是,這跟上次我所知道的你,並沒有任何差別。」

「怎麼說?」

「你很真實,不會騙我。」她柔和地說:「跟很多同年齡的男孩子不同,你不介意把最真實的一面展露在我面前。即使你覺得那些很糟糕也一樣。」

「『那些』並不糟糕,」我搖搖頭:「糟糕的是我自己。」

「我懂,」她微微一笑:「你有這樣的情緒很正常。不過這也證明了我的話。你對我是真心真意的,即使覺得糟糕,也不願做出任何美化,想想看這很不容易呢。畢竟你很喜歡……很『愛』我啊。」

她驕傲地改了口,鄭重說著「愛」這個字。又道:

「光從講這些話,我就能夠明白你的愛了。你對我是公平的,就像你今天說明愛跟喜歡的差別,你要給我一個最好的你,對我付出,可是又覺得自己做不到,所以不敢跟我在一起。」

「呃。」

「就憑這一點,就算原本什麼都沒有,再來一遍我還是會愛上你。」她深情款款地說,一點也不害羞,彷彿覺得光說愛我就很滿足了:

「所以,我會成全你的。」

「成全?」

「嗯,成全。」她毫不懷疑自己的用字:「像你說的,愛是想把自己獻出去,通過自己成全對方,是一種雙向行為。因此我也要成全你,只要你能幸福,那麼即使心痛都是快樂的。」她頓了頓:「所以,請你繼續等阿薇吧。我已經很清楚了,她是不能取代的,也是不該被取代的。她是你的最愛,你只是一直逃避面對而已。」

輪到我無話可說了,只聽她又說:

「你說三月初她就要回來,回來之後,你們就會知道之後能不能一起走下去了。我覺得你們兩個好浪漫,比起她,我真的完全配不上你。」

「才不會呢。」我忙道。

「當然會,你不用說好聽的,」她搖頭:「凱子,我對你也不會說謊,所以你也要相信我。我不會因為失去你而傷心的,因為我好替你高興,高興你有這麼好的伴侶,也高興天下有個像阿薇這麼浪漫的人,配得上這麼浪漫的你。」她帶著微笑,柔聲說:

「這就是你說的愛吧。成全所愛的人,原來真的是一件快樂的事呢。」

「小渝,我……」

「你不用替我擔心。」她搖了搖頭:「這樣,問你一件別的事,我想這也可以解釋我的心情。今天跟英凡見面,其實是他主動來找你的,對吧?」

「呃,是啦。」

「你跟我說,他不好意思要你出錢,所以你們就拉扯了一番。」小渝追問:「真實的情況是他在拉扯你,甚至還要打你,對不對?」

「呃,那也只是做做樣子,我想他也不敢在妳們學校動手啦。」

「那你為什麼要幫他遮掩?」

「嗯,」我想了想:「我也不知道耶,或許還在考慮他的建議吧。」

「這就是我想知道的,」小渝點點頭:「英凡也說他只是對你提個建議,卻不肯告訴我建議了什麼。你願意跟我講嗎?」

「呃,願意啊,」我點點頭:「他說要我閃邊,錢他來出,給我一萬塊當利息,要我以後別來煩妳。」

「這樣喔?」小渝眉頭一皺:「他這麼說好討厭。那你為什麼願意考慮?」

「唉。」我輕嘆一聲:「剛開始當然有點不爽,畢竟這有點拿錢換感情的味道。可是,再想一想,我覺得搞不好這對妳也好。」

「怎麼說?」

「妳家差五六十萬啊,」我皺眉,不知道她提這些事情要幹嘛:「我最多只有三十五萬,剩下的還不知道從哪裡生。人家有錢有勢,經過……反正妳又不會受他逼迫,他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要我閃邊而已。那我閃邊就是了,可以換到接下來的保障,而不只是三十五萬這個不上不下的數字,搞不好對妳們家來說也是有利的。」

「所謂的閃邊,是指從此消失,再也不跟我聯絡?」

「瞧那意思顯然是這樣。怎樣?」

「這會比較『有利』嗎?」小渝搖了搖頭:「凱子,跟你在一起很快樂。就算不是男女朋友,我也不願意失去你。」

「呃,那就……那就再調整嘛。」我搔了搔頭:「小渝啊,我當然不願意啊。可是有些事情還是得分個輕重緩急,如果他是及時雨,那我就先閃一邊去。朋友是一輩子的,幾個錢總能還清,這麼一想我簡直是在騙他錢哩,挺划得來的不是嗎?」

「這就是我想說的。」她忽然說:「你看,我們都真的很愛對方。你寧願不跟我往來也要幫我解決困難,還肯跟英凡低頭,這是犧牲自己成全我。反過來說,我也情願看到你跟阿薇幸福,願意替你守護這一份難得的感情,這也是犧牲我來成全你。」說著又握起了手:

「這就是我們對彼此的愛呢。」

我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只能緊緊握著她的手,望著月光下的她。

「阿薇不會讓你失望的,」她又說:「不過,我也承諾你,如果你們沒有這個緣份,像你所擔心的那樣,那我還是會一直等著你、陪著你。好不好呢?」

「小渝……」

「別說話。」她放開手,用食指遮住我的雙唇:「今天我學會了好多事情。我希望能夠快快樂樂結束這一天,不要難過,也不用再說什麼了。」說著輕笑一聲:

「呀,其實都是我在哭啦。你還是趕快忘記好了,省得印象裡我的樣子都那麼醜,那就丟臉了呢。」

「呃,我是不可能忘記妳的。」

「那就是了,讓我們回到從前,好好當個普通朋友吧?」她笑道:「其實我們從來沒有當過『普通』朋友。你記得那次在危樓嗎?想想還真有趣呢。」

「哈,我只是抽菸,妳打赤腳才把我嚇了一跳呢。」我也笑道:「那次真謝謝妳,當天我快忙翻了,還好妳肯幫我算時間,還幫我把風。」

「我是北一女的啊,你來支援,我當然要盡地主之誼了……」

「那妳倒是不介意我抽菸……」

「我當然介意,不過反正我也在打混摸魚,這叫同命鴛鴦……」

「哈,有個分隊長跟我『鴛鴦』,那還真是榮幸……」

「好說好說,你才是模範青年……」

就這麼著,我跟小渝在笑語中離開了薇家。時過午夜,兩人攜手走在台北街頭,從盈盈生輝的提款機裡領了另一個十萬,一邊神經兮兮地怕人搶,一邊又覺得這樣很蠢地,回到了小渝的家。

小渝的神情很滿足,笑語中偶有感傷,卻也不再隱藏。就像參加人生裡的每一場畢業典禮一般,雖然不捨,卻又帶著祝福。

站在她家樓下,晚風透著涼意。她解下風衣交給我,披上時只覺一陣溫熱。

我戀戀不捨,站在小小的巷子裡,握著她的手,不願放開。

這一放開,下次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說不定永遠沒有機會,這就是最後一次,再也不會重現。

我們沒有談到任何未來,在這樣的一個夜晚,所有假設性問題都不再存在。小渝微笑地看著我,澄澈的眸子像極了詩聖的相機鏡頭。像在記錄著什麼,不帶期許評價,只是忠實鮮明地,把這一刻留在「底片」上。

當然,這不是道別,我們還會見面。她要幫我洗領帶,我也要拿照片給她。還有十五萬要領,下個月底也有「轉不完的槍」,之後還有一次又一次的樂儀隊表演都會見面。經過這次校慶,我發現大家其實都被關在相同的圍牆裡,在每個週會、月會、節日慶典集合中,大家都會站在泡泡操場上,存在於那堵總是為我開啟的高牆之後。

她放開手,跟以往一樣,進了家門。

掌心一陣空虛,兩人的汗水卻依然密不可分。

是了,我點點頭,分離也可以是親密的。兩隻鞋子分據一方,裡頭的名字卻依然相偎相依。

抬頭望起夜空裡稀疏的星星。薇說一顆星星就是一個故事,卻不知我跟小渝的故事是哪一顆星星。夜風刺骨,不容我逐顆推敲。於是,帶著完全不同,從未有過的滿足感,我終於轉身離去。

隔日是禮拜三,一早拿了獎章分送小光、小達、范胖與希特勒。四人反應各自不同:小光嘿一聲收進書包,連看都懶得看一眼;小達皺起眉頭,揣進口袋轉身離開;范胖搔了搔頭,「通乳丸威力驚人」;希特勒則笑逐顏開,別在身上大搖大擺了一整天。

第三節歷史課,我實現承諾,煮了一杯咖啡放在講桌上。小光站在旁邊陪我煮,聊著昨天的事,聽到巧怡對他有意見時只是吐吐舌頭,說起娃娃的行為,卻豎起大拇指,笑道:

「靠,辯論社社長,果然女中豪傑」。

歷史課上課。老師很高興,邊喝咖啡邊寫板書,真不知她是怎麼保持那麼漂亮的粉筆字又不把咖啡灑得到處都是。今天詩聖沒來,點名時我馬馬虎虎用鉛筆劃了個叉,或許看在咖啡面子上,老師只是嘿嘿一聲,沒有多加追究。

中午開代聯會大會。這次算是個「實習會議」,主要議題是接手目前第一屆代聯會任務,準備下學期校慶紀念品事宜。這學期的「第一屆代聯會」其實只是改個名字的班聯會,成員換湯不換藥都是各班班長,跟舊班聯會毫無差別。阿貴選上的是第二屆代聯會主席,雖然任期從下學期才開始,但由於之後就換成「民選幹部」了,許多長期業務必須從現在開始上手,加上預算議題必須大會通過,不能等上任才著手準備,因此有了今天的會議,甚至出席的都是各班新任班代,而不是班長。

這是選後首次由一二年級各班班代全數參與的大會。說來好笑,跟票選新制服一樣,由於選舉排除高三,因此高三的「民意」在我們這屆升上高三前都被排除在代聯會之外,全校三分之一最老的同學不算「公民」,也算是個民主奇蹟了。但即便如此,會議依然聲勢浩大,兩個年級各廿七班、主席副主席、財委三人幹部五人,扣除兩個幹部兼任班代,加上陪小彬來的我一共六十三人,可謂盛況空前。

之前跟巧怡聊過,班代是各班代表,主席是全校民選,「兩個民意」必然產生後遺症。果不其然,一開會馬上亂成一團,今天要討論紀念品,以往校慶由班聯會負責,主席由各班公推一個熱心的來當,剩下的事情就扔給主席傷腦筋,看主席是哪個社團的,就抓那個社團的倒霉學弟出公差。

代聯會不同,各班班代都是「政治狂熱份子」。豬哥糖班選豬哥糖、智慧型罪犯班選智慧型罪犯,連阿義都能突破胡財貴圍堵出任二一七班班代。高一也是,各社團都有,甚至詩社的徐名耀、齊雲鵬這種閒雲野鶴都不例外,通通出現在會場。

這下可精采了,根本是選舉冤親債主大集合。通算五十四個班代光管樂社聯盟就十三個、天文社七個、生物社五個,還不算其他亂七八糟動向不明的;加上豬哥糖、智慧型罪犯和阿義剛好過半。好在管樂詹不是班代,不然活脫就是場選舉延長賽,這個會還要怎麼開呀。

由於小彬才高一,直到下學期前我都會陪他「列席輔導」。會議進行中只要有人找我出意見,我一概表示「我是來監督學弟的沒有權力過問你們的事」,加上豬哥糖跟我有默契,阿義悶著不講話,倒也不是那麼尷尬。

阿貴則不然,每項議題都滯礙難行,大家有仇報仇沒仇練拳頭,王又勤又處處提防十分被動,要不是還有九個演辯社班代助陣,加上公假只請到下午第一堂,別說散會了,我看連預算都排不進議程吧。

阿貴的確是個人才,無論大家怎麼找麻煩都保持著禮貌的微笑,加上熟悉議事規則,一路過關斬竟然讓全體班代無異議通過了預算案。預算決議要財委附署,本屆財委是儀隊蘇家祥、糾察隊陸醒哲還有小彬,蘇家祥要求大會暫停半小時,三個財委加我,四人離開會場整合意見。

糾察隊覺得預算定太高,表示就算包含高三,製作這些東西也不該花到三十萬。代聯會目前沒有經費,這些錢還得跟學校週轉。儀隊則覺得既然大會已有共識,若財委翻案容易節外生枝。兩人問我意見,我心想反正已有大會決議背書,我們不必跳出來當壞人,正欲發表意見,就聽小彬說:

「學長們,我有辦法。」

「哦?」大家都是一怔,蘇家祥溫言道:「學弟你說說看。」

「學長?」學弟看看我,意示詢問。

「哈哈,你都舉手發言了,我能不讓你說嗎?」我笑道:「你才是財委,盡管說吧。」

「是,謝謝學長。」小彬臉一紅,禮貌地說:「是這樣的,代聯會沒錢,一方面當然可以跟學校週轉,不過也可以試試看搞預購。如果這麼做,重點就在每個項目的單價。舉例來說,一件衣服的成本如果是四十塊,假設賣價訂在一百二,那麼只要預購數量達到三分之一,那就等於整個發包的錢都先收到了。」

「對耶。」

「以此類推,紀念書包也是,鑰匙圈也沒問題。」他又說:「當然,每個項目需要的錢不一樣,所以還要精算。像書包衣服或許成本比較高,鑰匙圈方面卻可以再追加一組限量版本。把材質、圖案或顏色稍微換一換,做個限量版,拿限量版來加價預購,說不定還能賺更多。預購先走,確定數量足夠再發包,就不用跟學校週轉了。」

「那要是預購數量不足呢?」

「先在預購單上講清楚,不足就換成其他款式,不能退款,這樣其他款式反而會有更多訂單,還能跟廠商要更低的報價。」

「哇塞,凱子,」蘇家祥一笑:「你這學弟屌,說唱藝術社可要發了。」

「以後儀隊沒錢換槍就來找我。」

我一笑,要小彬把計畫寫成說明,四人回到會場,蘇家祥對大會報告財委「有條件附署」,不知因為儀隊加糾察隊勢力大還是什麼其他理由,班代們一致鼓掌,動議同意小彬的預購方案,載入記錄要阿貴照辦,財委這才附署,完成預算程序。

呼,好累的會議。散會後我跟大家打招呼,阿貴跑來謝謝我「幫忙」,豬哥糖笑嘻嘻地對阿貴說「下回合見」,阿義悶不吭聲離開會場。徐名耀、齊雲鵬被我叫住,我掏皮包還他們在北一女校慶上借我的錢。徐名耀說:

「學長,昨天你真帥氣,還上台領獎呢。」

「呃,你們都看到啦?」

「我看到了,鴿子是第三節下課才去的。」徐名耀笑道,「鴿子」是齊雲鵬的外號。

「你們怎麼出來的?」

「是阿義學長准的公假,」齊雲鵬接口:「名義上是去支援極光詩社的詩籤簽名會,其實人家根本沒要我們支援什麼。」說著一笑:「倒是被一掛極光同學問了一堆關於學長的事,算是去講八卦的。」

「她們問我什麼事?」我一怔。

「就施慧心學姊啊,學長怎麼認識她,怎麼打敗她,還有上次學長怎麼一人單挑恭班,後來跟學姊合唸那首詩的過程,之類的。」

「唉。」

我搔了搔頭,這年頭連慧心學姊也變成八卦角色了。揮手道別兩位學弟,帶小彬離開會場。小彬有點累,我稱讚他今天的表現,問他說:

「怎麼樣,第一次開大會,有沒有什麼心得感想啊?」

「唉,」小彬嘆了口氣:「好好的學生自治,這根本是政黨鬥爭嘛。」

「大會本來就難開,好在這學期只開一次。」我一笑:「下次有需要我還是會來,不過我看那些『政黨』都沒有為難你的意思,不用擔心。」

「我擔心的不是我自己,」小彬搖頭:「說句難聽的,為難我就是為難學長,諒他們也不敢。我是覺得這些學長還真亂搞,尤其是紀念品預算這麼高,說不定裡頭有什麼文章。」

「什麼文章?」

「不知道啊,就不要是貪汙才好。」小彬停了停,又說:「學長不用擔心,我會盯著他們,帳目有問題我會來跟學長報告,不會讓他們亂花錢的。」

「好,你辦事我放心。」

「哈,」小彬噗哧一笑:「我又不是共匪,這話學長跟華國健說。」

「講到這個,代聯會這麼忙,不會影響到你跟小黑幫忙聖心的事吧?」

「不會,代聯會還好,聖心那邊也訓練得差不多了。」小彬遲疑半晌,又說:「倒是學長啊,小黑那邊……怎麼說呢,最近花了很多時間在……聖心那邊。本來已經可以讓白學姊跟倪同學自己練了,他卻每次都過去看,連學姊去中青社上課他也去,搞得我都不知道該不該去了。」

「這個嘛……」我見小彬吞吞吐吐,心想保證跟白珛靈有關,上次在新公園小黑對白珛靈就有點那個意思。一時拿不定該怎麼表態,於是說:

「小黑很認真,代理人戰爭是社團的重點計畫。你不放心就跟著去,中青社學費可以找我支出沒關係。」

「學長,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我打斷他:「『不放心』就跟著去,再『不放心』就出點意見。小黑是你搭檔,記得跟搭檔維持默契,於公於私都是喔。懂了沒?」

「呃,懂了。」

「好啦,打鐘了,回去上課吧。」我對他溫然一笑:「今天表現不錯,加油了。」

「是,謝謝學長。」

小彬嘆了口氣,揮手離開。

望著他消失在走廊另一端,我這才鬆了口氣。當人家學長真累,講話都得戴著「學長面具」。看看錶決定不回去上課,轉身又進了會議室,翻出幾張空白校務用箋,把昨天去北一女領獎的過程寫成書面報告,蓋上說唱藝術社大章,跑訓導處找主任交差。

主任有點訝異,看到書面報告笑了起來,「你也有點進步啦」。賴小姐說要看獎章,我臉一紅,表示送給小箏啦。組長聞言哈哈大笑,對主任說:

「你看吧,我就說這小子是個癡情種子,絕對會送給那個學姊的啦。」

放學後去北一女找小渝。經過昨晚互吐心聲,兩人都很高興見到對方。我想起跟巧怡承諾換人表演「轉不完的槍」,當下先跟小渝報備。只見她連連點頭,表示「只要讓巧怡開心,那就是一件好事」。

今天無法領錢,因為昨夜領錢時已經超過十二點了。我們跑去銀箭洗照片,又去聖瑪莉吃了一頓簡單的晚餐。吃完飯照片也洗好了,兩人站在銀箭櫃檯選照片,聊著昨天的各種「趣事」。

詩聖相機好,巧怡夠聰明,才學一下就可以照出個模樣來。雖然大部分照片都有點小問題,不過我們還是選出了十幾張漂亮的小渝隊服照。相片裡小渝美極了,修長的身材、英挺的隊服,長靴襯托美腿,戴著白手套,握著閃亮的隊長刀。

小渝選出一張最漂亮的照片,在背面寫上我們兩人的名字。嫣然一笑,紅著臉說:

「鞋子裡你陪著我,這張照片,就當我陪著你嘍。」

我心裡甜甜地,飄蕩複雜的情緒,牽起她的手。

隔天是禮拜四,一早把相機還給詩聖。在他的追問下把校慶當天狀況,加上之後跟小渝去薇家的事講了個鉅細靡遺。只見他偏起頭想了想,笑道:「哈,那這次還真是『沒怎樣』哩。」似乎鬆了口氣,對我選擇等薇,而不是跟小渝在一起覺得很高興。

兩人蹺了一個早上的課,窩在吉他社辦聊天。好久沒跟詩聖聊了,今天他睡得不錯,講起話來條理分明,興高采烈聊起了下週聖誕夜月光和狗舉辦的活動。原來自薇離開後Ansery一直處於休團狀態,加上我尚未出師,大姊陰晴不定,狗弟覺得無聊,竟然一傢伙約了好幾個團打算在聖誕夜來一場盛大的聯合公演加舞會,不但大張旗鼓搞宣傳活動,更說服詩聖出馬兼任主奏吉他,自己扛下貝斯手,讓作為地主的Ansery來一場壓軸演出。

這次邀到的團個個來頭不小,狗弟想找我上台,小嘟森怪一致反對,「老仇人在,要徒弟出頭還是等下次」。詩聖問我意見,我心想薇馬上就要回來了,之前講好「處女秀」是她的歸國慶祝party,也不願意就這麼消耗在今年的聖誕夜。

詩聖聳聳肩,「我無所謂,倒是你要小心狗弟現場抓你上台」。他又說,由於機會難得,他也約了阿誠、小李那一掛人,要我想想還有什麼人可以帶去捧場,「不然就帶那個儀隊分隊長來玩好啦」。聞言我當場就想拒絕,畢竟月光和狗可不是什麼北一女儀隊分隊長合適亂逛的地方,想起小渝的「狀況」,又覺得說不定可以趁當天幫她個忙。於是說:

「好啊,我去問她。你這邊也可以跟大姊問一下,說不定她想找馨馨去。」

「人家是她妹妹,那是一定會找的啦。」

「那可不一定,馨馨對月光和狗的活動不是那麼贊成,我看大姊不敢跟她講。」

「那就看你想不想找她,你叫她應該就會去。」詩聖鼓吹:「這次應該很好玩,阿誠他們都到了,你乾妹又不是不認識他,這種活動越多人越好玩。」

「好啊,那我問問。」我想了想,又問:「喂,你覺得這麼多人去那種地方沒問題吧?」

「沒問題啊,你不是常去?」

「我當然沒問題,我是說小渝、馨馨她們。九三九搞那麼慘烈,要是她們……」

「這不一樣啦,」詩聖打斷我:「九三九是學生活動,學校盯得緊。月光和狗是什麼地方,滅絕師太她們連聽都沒有聽過好嗎?記得當天不要帶身分證,被警察問啥都不要說,順子會幫忙處理。只要不要被記學號通知學校就好了。」

「瞭解。」

「那你到底會不會約梁文渝?」

「好啊,等一下見到她問問看。」

「叫她多約幾個儀隊的,最好約到那個總隊長,這可有面子了,」詩聖嘿嘿一笑:「要搞就搞個大的,記得約你乾妹,不然把你那群娘子軍全都叫去好啦。」

「你喔,做夢去吧。」

就這麼過了一天,下午第七堂社團課,也是這學期倒數第三次上課。我趁魏老師還沒到,站在走廊跟小光聊天。提起月光和狗聖誕舞會,他聞言一怔,問道:

「你也會參加這種活動喔?」

「去熱鬧熱鬧啊。」

「我那天……」小光想了半晌,點頭笑道:「算了,沒關係,我去你這邊好了。這還真難得,你不是都不參加這種活動的嗎?」

「我在跟狗弟學吉他嘛,師父的活動,徒弟總要捧場啊。」我追問:「原本什麼事啊?」

「就巧怡啊,當天我們要……」

「瞭解,呵呵,帶她一起來算了。」我笑了起來:「對了,講到巧怡,有件事跟你商量。」

「啥事?」

「就那個『轉不完的槍』,北一儀隊交接典禮。」

「怎樣?」

「我覺得喔,要不要換個人,讓你跟巧怡上台啊?」

「啊?為什麼?」

「機會難得啊,平常你們都沒有一起表演的機會,這次又是個餘興節目,跟巧怡一起不是很開心嗎?」

「靠,又來了,」小光皺眉:「你這毛病是改不了是不是啊?你還沒跟巧怡說吧?」

「呃,說了。」

「她怎麼說?」

「她很高興的。」

「媽的,」小光一聽就火了,哼了哼道:「喂,你這傢伙,你不跟我說,先去找巧怡商量是怎樣?就算要換也要換我們兩個啊,上次跟你白講的嗎?」

「喂,這是巧怡呢!」

「巧怡怎樣?就算是魏老師也得讓讓。」

他推我一把,決定不跟我廢話。等社團課結束,一出校門就拉著我上北一女堵人。巧怡出來了,被他蠻不講理囉嗦一頓罵哭啦,小光對這招最沒輒,皺眉認輸,一腳把我踢開,抓巧怡攔計程車跑了個不見人影,扔下我獨自等小渝。

今天小渝有練習。時間尚早,我先去領好錢,跑金橋混了半個多小時,回北一女時小渝已經出來了,身邊還有幾個高個子,看樣子是她的儀隊夥伴,只有站中間的比較矮,竟然是馨馨。

我心下大奇,馨馨怎麼跟她們混在一起了?只見馨馨快步上前,一把「摟」起我的手,連胸部都靠在我的手臂上,笑咪咪地說:

「哥,你來啦!問你一件事!」

「呃,」我臉一紅,看著小渝她們:「什麼事?」

「姊姊說聖誕夜月光和狗有一場通宵狂歡party,你也會去,對不對?」

「這個……」我呆了呆,詩聖今天才告訴我這件事,馨馨竟然已經知道了,聲音還不小,看樣子並不反對我去:「是啦,詩聖今天才跟我說,我應該會去。怎麼啦?」

「姊姊約我去啊,嘻嘻。」她笑得很開心,大姊果然邀請了她:「這麼好玩的活動,她要上台表演,加上你也在,我當然要趁機去逛逛嘍,我猜你一定也會約人家梁文渝去的,對吧對吧?」說著神秘兮兮地眨眨眼,說打暗號不像打暗號,反而有種逼我答應的模樣。只見她拉我走到小渝身邊,裝模作樣地說:「剛剛在門口碰到這幾位樂儀隊大人,梁文渝說在等你,我跟她們聊起這件事,好啦,哈哈,大家都說想去,哥你看有沒有辦法幫大家弄幾張票啊?」

「這這這……」我嚇了一跳,月光和狗是什麼所在,小渝一個人就算了,這麼多「樂儀隊大人」可不行。忙道:「喂喂喂,馨馨妳別亂吹牛,月光和狗禁止未成年入場,這麼多人一定會出事,不行不行。」

「哈,你自己就成年了嗎?」馨馨笑道:「我們兩個可以,她們反而不行,擔心主任發現是不是?對啦,人家樂儀隊的形象好,我們演講社的就隨便了是嗎?不管不管,你去想想辦法,剛剛我多嘴了她們說一定要去,我已經幫你答應了,妹妹欠債哥哥還,你非答應不可。」

我詫異不已。馨馨平常對月光和狗很有意見,這回怎麼轉了性,竟然連什麼樂儀隊演講社的帽子都抬了出來,看樣子並不是被逼的,反而是她自己的意思。左右看看除了小渝儀蘋之外通通都不認識,小渝面帶微笑,儀蘋熱鬧看得開心,只得說:

「呃……我跟馨馨借一步說話,妳們稍等一下。」

「嘻嘻,你們兄妹慢慢講,」儀蘋笑呵呵地說:「反正我們一定要去。」

「嘖,誰答應妳了啊?」

我搔了搔頭,帶馨馨走到一邊。壓低聲音問:

「喂,妳吃飽撐著,跟這掛人多嘴什麼呀?」

「你還好意思問我,出了這麼大事都不通知一聲。」馨馨語氣不善,臉上卻保持著微笑,顯然不想讓儀蘋她們發現,悄聲說:「我這是在幫你。前天校慶的事已經傳遍學校啦,所以你決定要跟梁文渝在一起了,是不是?」

「沒有啊。」

「還不承認?」

「是真的啦,我們講好繼續做朋友,只有這樣。」

「哪種朋友?」

「就正常朋友啊,」我皺眉,這話一時講不清楚,只得長話短說:「我對她說明我在等薇回來。她很祝福我們,什麼多的都沒有。」

「哦?是這樣嗎?」馨馨一呆:「所以你們真的沒有在一起?」

「真的沒有。」

「那……這……」馨馨怔了怔,隨即鬆了口氣,滿臉笑意,開心地說:「那太好了,我好高興結局是這樣,哥你太棒了!不過呢,哈哈,我就慘啦,一場大誤會,這下子難收拾啦。」

「妳說清楚來。」

「唉,怎麼說呢,」她臉紅噴噴地,像是有點糗:「我以為這次你確定跟梁文渝在一起了。前天校慶沒見到你,隔天你的『英勇事蹟』就傳得滿天飛,班上儀隊的都說你當著王藝嵐的面選擇了梁文渝,每個都瘋瘋癲癲的完全聽不懂是什麼意思。我去問巧怡,結果人家只是唉聲嘆氣要我少管閒事,還叫我轉告……警告你好好幫忙合併戲劇社的事。我沒人能問,又不敢找學姊,回家越想越火大,覺得你不乖乖等薇姊姊,跟這兩位……大人物搞得滿城風雨,在一起也不先講,氣得打電話跟姊姊埋怨你。姊姊聽了倒是很平靜,要我約你在晚會當天帶梁文渝給她『驗貨』一下。我覺得這也不錯,既然做出選擇了,那也可以帶去給姊姊看看,利用機會把你跟姊姊的關係釐清一下,讓你們好……下台,等薇姊姊回來姊姊也可以幫你說幾句話,不要讓薇姊姊太傷心。起碼當時我是這麼想的。」

「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心中感動,低聲說:「謝謝妳。」

「現在可慘啦,」馨馨噗哧一笑:「搞了半天連我都聽錯八卦了,難怪學校裡版本那麼多。不錯不錯,好個柳下惠哥哥,這才對得起薇姊姊。問題是話已經說出去了,那就幫我想個辦法吧?」

「她們真的不合適去那裡啦。」我皺眉:「倒是妳,幹嘛跟她們瞎扯什麼月光和狗呢?」

「唉,怎麼說,我也是現在才知道真相的呀,這該怪我還是怪你呢?」馨馨一臉無辜:「原本以為你跟梁文渝在一起了,那之後總會認識嘛,作為妹妹我得先跟人家混熟一點,不要遇到尷尬場面只能站在一旁乾瞪眼幫不上忙。」說著大搖其頭:「過去多少次了,當你妹妹還要幫忙擦屁股,儀隊和辯論社都不是好惹的,你搞得這麼誇張,我總得先『熱身』一下呀。」

「這……」我啞口無言,只得說:「那妳跟小渝『熱身』就好,跟儀蘋她們扯什麼?」

「不是我要跟她扯,是她要跟我扯。」馨馨又笑了:「你說我八卦小馨,她才八卦儀蘋呢。你跟巧怡不是答應支援儀隊交接典禮嗎?人家沒事就跑去找巧怡聊,說公關不是公關,打聽你跟梁文渝的進度才是真的。巧怡哪有功夫天天陪這位八卦總隊長哈啦,又不敢找宜君幫忙省得越幫越忙,所以就介紹我們認識……」

「以便八卦我,對吧?」

「呵呵,對呀,好幾次了,快變成六十四卦了。」馨馨笑道:「誰叫你都不跟我講清楚,我只好自己找管道打聽。今天也是,我跟她約好下課出去聊天,她們儀隊沒練完所以等了一下,反正你要跟梁文渝約會,那也可以順便跟你見個面,罵你兩句什麼的。想不到她們一出來好幾個人,彼此介紹一番,然後……」

「就多嘴了。」

「也是啦,」馨馨臉一紅:「本來想吹個牛,讓梁文渝知道我跟你關係不同,先聲奪人一下,爭個發言權什麼的。哪知道這些樂儀隊三八大人竟然吵著要去,面子問題,只好幫你答應了。」

「妳爭什麼『發言權』啊?」

「我是妹妹耶,你跟她……沒怎樣都不告訴我,我只好自己去讓她認識嘍。」

「呃。」

「好啦,不要廢話了。我先問你,你會帶梁文渝去聖誕舞會嗎?」

「呃,會。」

「看吧,」她瞪我一眼:「既然不要跟人家在一起,為什麼又帶她去當女伴?」

「這個嘛,其實不是為了帶她去玩,」我低聲解釋:「她家有些問題需要處理,我本來打算帶她去找順子,順子他爸是市議員,看看能不能幫小渝一點忙。再說不管哪天她都不合適去,我也不希望順子覺得她是專程去的,連認識都不認識就麻煩人家幫忙,所以趁舞會帶她去,趁亂跟順子聊,就不那麼刻意了。」

「哦,原來如此。」馨馨一怔,登時滿臉歉意,輕聲說:「哥,是我不對,你這人本來就是古道熱腸的,我應該相信你有你的理由。」說著輕嘆一聲:「那我去跟她們說不行好啦。」

「妳等等,讓我想一下。」

我考慮半晌,心想雖然帶一大掛儀隊去地下舞廳風險很高,回頭被滅絕師太發現保證死得很慘,但一來我、馨馨跟小渝都會去,二來說不定帶著儀蘋這掛人反而更好解釋。幾個念頭在心裡權衡,決定賭一把,於是說:

「其實只是個地下舞廳,我想大概還好吧,想去就讓她們去,反正她們自己知道風險,應該不會到處亂講的。」

「咦?你改變主意還真快。」

「也是給妳面子呀。」

「嘻嘻。」

馨馨一笑,轉頭跑回小渝儀蘋那邊,神氣兮兮說:

「好啦,我說服哥了。妳們幾個人要去?」

眾女一聽大樂,紛紛表示想要參加。我這才知道裡頭不但有儀隊,還有幾個是樂隊的。包含儀蘋小渝在內一共兩個隊長、一個旗官、兩支黑槍一支白槍,加上樂隊康分隊長帶頭四個樂隊的總共十個人。我再度聲明「那裡不是合適一掛樂儀隊隊員亂逛的地方」,要求她們保密。只見儀蘋嘿嘿一笑,晃著比我高的頭說:

「只要小渝去了,你就有本事能夠保護她,我們順便沾沾光,才不能讓你們小兩口躲起來自己開心呢。」

就這麼地,一場聖誕夜活動竟然出現了這麼多外人。我心中忐忑,卻也覺得這麼多人說不定還蠻好玩的。大家心滿意足風流雲散,馨馨笑嘻嘻地對小渝說「要顧好我哥喔」,拉著儀蘋,隨大家跑了個不見人影。

眾人離開後我有點轉不過來,站在北一女門口一時沒作聲。小渝看了看我,微笑著問:

「凱子,怎麼啦?」

「呃。」我回過神來,歎道:「想不到這次聖誕夜這麼熱鬧,這可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

「哦?那以前呢,你都是怎麼過聖誕節的?」

「多半都是一個人。」我頓了頓:「嗯,即使有人找,大概也不會去吧。」

「為什麼?」

「這個嘛,很難解釋。」

「試試看?」

「應該說,我比較沒有一組一組的朋友。」我想了半晌:「聖誕夜嘛,都是大家一起狂歡慶祝,問題我交朋友都是一對一的,他們各自有各自的交友圈,我一個外人就不湊熱鬧了。」

「我懂,你怕一個人。」她忽然說:「一個人的確很寂寞,不過這樣也好,這次聖誕節你可不是一個人。大家都會去捧場,你身邊就有好多朋友啦。」

此話一說,我忽然想起慧心學姊在「青鳥」前加上的那幾句詩。此刻,我忽然發現自己早就不是一個人了。跟以前只能站在教會門口不同,此刻我有一群意氣相投的好朋友,有弟兄有姊妹,有搭檔有夥伴,有不打不相識的同好,也有愛著我、我也愛著的人。經過整整一年,突然之間,身邊竟然多了這麼多人。

忽然覺得好開心,小渝牽著我的手,兩人在已經暗下來的天色中散步。

小渝表示今晚要早點回家不能陪我吃飯,我把裝在信封裡的十萬塊交給她,對她說:

「沒關係,妳早點回去。明天見面就可以提完了,希望問題可以早日解決。」

「謝謝你。」小渝認真地說:「凱子,這次你真的幫了大忙。」

「呵呵,還沒呢。」我笑了起來:「剛剛馨馨約大家去聖誕舞會,妳確定可以去嗎?」

「可以啊。」

「跨夜的喔。」

「只要說是你約的,那就沒問題啦。校長認證模範青年,媽媽還很可惜我不能跟你在一起呢。」她輕笑著,臉蛋上飄著暈紅:「前天回家太晚,昨天晚上媽媽跟文欣還一直拷問我是不是已經跟你……後來我把你的事擇要跟她說了一些,媽媽還說好可惜,像你這樣的男生,就算……也沒關係。」

「呃。」

「哎呀,」小渝輕笑一聲,似乎覺得很害羞,忙道:「再說還有儀蘋,人家可是模範生總隊長,媽媽知道我跟她交情好,一見面就喜歡她,說她傻呼呼的很可愛。」

「原來她去過妳家啊?」

「沒有,是前天校慶在學校認識的。」小渝笑著說:「當天爸爸媽媽找不到你,儀蘋出頭幫我找,她穿著隊服不方便跑來跑去乾脆換球鞋,換鞋的時候把帽子擱在地上,還把刀插在腰帶裡像個日本武士一樣。教官見到她亂穿生氣了,唸她『儀隊總隊長怎麼可以這麼隨隨便便的』,她才想起自己還穿著隊服,一邊大喊『糟了糟了學姊要罵我啦』,一邊拎著靴子跑掉,跑的時候刀還是插在腰帶上,然後帽子也忘了沒拿,看得爸爸媽媽哈哈大笑。」

「呵呵,她還真是的。」我不禁莞爾:「這麼漂亮一個人,每天搞個傻大姊模樣,她男朋友受得了她這樣嗎?」

「咦,她沒有男朋友啊?」小渝一怔,搖頭歎道:「我們五個隊長只有兩個有男朋友,我跟英凡吹了,你又……只是這樣愛我,所以現在只剩一個啦。儀蘋是有很多人追,問題是沒一個來電的。她高一在嚴班,班上有個出名的康樂股長特別會辦聯誼,六次喔,破了高一聯誼記錄,每間男校都辦過,儀蘋一次都沒有缺席,每次聯誼完就一堆人搶著約她,結果總是出去聊聊就沒下文了。」

「為什麼?」

「我覺得是心態問題,她根本沒有跟男生相處的準備,談得來就約人家出去玩,被男生糾纏一下就覺得煩。」小渝想了想:「儀蘋很愛玩,做什麼都是一票同學熱熱鬧鬧的,人又熱情,來者不拒一約就去。我看就是這個來者不拒,反而讓她不能專心在什麼人身上。」

「說不定人家根本還沒開竅。」

「嗯,我覺得不是。」小渝想了想:「我跟她很能聊,她常常分享許多跟別人往來的過程,人家很思春的呢。」說著笑了起來:「你別看她總是大剌剌地,其實人家一點也不傻,男生在想什麼她明白得很,結果反而更覺得無聊了。儀蘋腦筋很好,頂多是懶得顧小節,說起讀書可是天才,隨便看看就考得超級好,屬於那種又會讀又會玩的強人等級。很多同學都很羨慕她,可是她卻很羨慕我,常常問我『到底要怎樣才能認識一個像凱子那種好男生呢』。你聽聽,有沒有覺得很得意啊?」

「嘿,」我臉一紅:「她愛亂八卦,妳別理她。」

「她是認真的,」小渝微笑著說:「上次去茶藝館,回來後她就開始崇拜你啦。尤其是你要她不要插嘴那一段,她說你超級帥氣的,講起你好像看到什麼大明星一樣,到處講講講,整個隊上都聽她說過,這還挺傷腦筋的。」

「呃。」我搔了搔頭:「那我們……目前的關係,她又是怎麼看待的呢?」

「我沒跟她講。」小渝說:「這是我跟你之間的事,本來就不需要跟她講。再說儀蘋你也不是不認識,講不清楚的,真跟她講保證又跑來找你囉嗦啦。順其自然就好了,久一點她也會知道的。」

「好吧,那也只能這樣了。」

「會不會讓你覺得很困擾?」

「困擾?不會啦,」我臉一熱:「被人家誤會跟妳在一起,其實還挺有面子的,怎麼能說是困擾呢?」

「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我搖頭:「我很珍惜跟妳的關係,只要妳不介意,外面的話讓他們隨便講,我們不用跟人家解釋,自己相處開心就好。」

「是這樣嗎?」小渝忽道:「剛剛戴雅馨就誤會了,你不是也需要跟她『解釋』嗎?」

「她比較不一樣,」我一怔,小渝什麼都看出來了:「馨馨跟我無話不談,我跟妳的事卻從來沒有跟她講,還要靠聽八卦才知道,被她埋怨一下也是剛好。」

「呵呵,所以你也有罩門。」小渝笑道:「那你為什麼不跟她講?」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我想了想:「或許是之前沒想清楚跟妳的關係吧,也可能是……覺得會被她囉嗦,反正就是沒想到要講,倒也不是瞞著她。」

「瞭解。」她點點頭,忽然問:「對了,你們為什麼要結拜啊?」

「呃……」

「瞭解。」

「我還沒說呢。」

「沒關係,不用說。」小渝微笑著搖了搖頭:「你對她很好,這很容易懂。我知道了,我會找機會跟她交個朋友,你同意嗎?」

「呵呵,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我問的是同不同意。」

「同意同意,」我忙道:「只要她高興,我沒什麼不同意的。」

「就說吧,你對她真好。」小渝又問:「你說實話,之前她是不是很不喜歡我?」

「哪有?」

「上次你們公演,你在門口等我,她站在你旁邊,看起來並不希望你找我說話。」

「嘿,原來妳發現了。」

我一怔,小渝的觀察力真是超級敏銳,承認道:

「的確是這樣,當時我剛跟小箏分手,外面一堆流言說我跟妳怎樣怎樣,馨馨覺得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對我跟妳的發展有點意見。說到底這跟妳沒什麼直接關係,她是在……怎麼說呢,監督我吧,要我不可以亂來。」

「所以剛剛你就跟她解釋了,對不對?」

「對。」

「換句話說,跟她說明我跟你的關係,對你來說是很重要的,是嗎?」

「嗯,是啊。」

「為什麼?」

「因為我跟她的交情,跟真的兄妹一樣。」

「這我懂,」小渝一笑,點了點頭:「妹妹對哥哥的感情狀況,總是帶著點吃醋心理的。我妹妹也是,哥哥第一次談戀愛文欣彆扭了好幾個禮拜。你知道我為什麼一直問你這件事嗎?」

「不知道,妳說。」

「戴雅馨跟你的關係,其實才是流傳最廣的八卦。」小渝忽道:「自從同學知道我認識你之後,幾乎每個人都告訴過我一點關於你們的流言。傳說中她才是你真正的女朋友,也有人說是她打敗學姊追走你的。還有更離譜的,說你是她失散多年的哥哥,通過她姊姊才相認的。這你都聽說過嗎?」

「天老爺。」

「很有趣吧?」小渝笑了起來:「前天聽你說,我才搞懂你們之間的關係。剛剛看你跟她咬耳朵的樣子,我就更明白她對你的意義在哪裡了。凱子啊,你真的很愛裝糊塗,很多情緒你根本一清二楚。我會跟她好好做朋友的,放心。」

「唉。」

「別嘆氣呀,這麼多人愛你,很幸福呢。」

「我……我只是希望,通過我,大家都能很幸福。」

「這是當然的。」她微笑著說:「我就很幸福呀。」

「唉,妳……」我頗為內疚,心裡莫名飄著好多人的面孔,忍不住說:「小渝,不要這樣說話,是我辜負了妳。」

「你沒有辜負我呀。」

「我哪裡沒有辜負妳了?」

「哎呀,你才不要這樣說話呢。」小渝笑了起來,緊緊抓住我的手,認真地說:「來,我問你,你愛不愛我?」

「愛嘛。」

「那給你猜,我愛不愛你?」

「呃……那當然是嘛。」

「呵呵,你害羞好可愛。」小渝掩嘴笑道:「所以嘍,你沒有辜負我。別再這麼想了,不是在一起才叫不辜負,我們對彼此都有愛,那就不是辜負了喔。」

「是啦。」

「這才對,不要再悶悶的了。」她溫柔地說:「你安心下來,一切都會變好的。我們講好要一直對彼此付出,也會一直當好朋友下去。聖誕節還要一起去玩,這段時間我也可以天天陪你。等阿薇回來我會好好祝福她,以後我們都會是好朋友的,知道嗎?」

「知道了。」

「那就這樣嘍,我站牌到了。」她微笑著,在公車站牌止步:「明天傍晚一樣見面?」

「呃,不用陪妳等公車嗎?」

「不用。」她閉上眼睛,笑著搖搖頭:「今天講多了,我想安靜一下。」

「好吧……那我先離開?」

「你可以去莊大德,」小渝忽道,笑了起來:「儀蘋跟戴雅馨在那邊。」

「嘖,我才不要去。」

我哼了哼,她嫣然一笑,一副拿我沒辦法的模樣,揮手作別。

我點頭告別,在即將消逝的黃昏中,離開了飄起晚風的站牌。

禮拜五。又下雨了。氣象報導說鋒面要來,早上一出門就冷得直打哆嗦。回家拿風衣時間已晚,上了公車總算沒跟娃娃碰到頭。我暗自慶幸,又擔心日後如何是好,總不能每次坐公車都提心吊膽吧?

剛到學校訓導處就找我,原來是北一女公文來了。「敬邀成功高中詩歌朗誦隊,與本校二年恭班代表隊伍共同參加七十九年度中等運動會才藝表演節目。詳情如附件。」賴小姐幫我廣播集合詩朗隊。大夥兒除阿義感冒請假外通通到齊,聽說有「體制外男女混搭表演」興奮得高聲歡呼。河馬、希特勒跟小丁等人卻決議不再參加,畢竟聯考在即,詩朗隊再重要,重考還是划不來。

依照北一女公文,這次的合作人數上限訂在一百個整,參加人員比例「由貴校自行決定」。詩朗隊有六十七人,扣掉五個學長,還得減掉十二個名額才能讓恭班與我們人數相當。我見大家都不肯放棄,也不勉強,表示「這件事情包在總隊長身上」,放學後跑北一女,請等在門口的小渝幫忙通知,找到了儀蘋與孫諭琦。

運氣不錯,恭班有七個樂儀隊,中等運動會本來就要出隊無法參加,因此班上還剩四十八人,多出十個。我問孫諭琦恭班能不能犧牲幾個,只見她嘿嘿一笑,斬釘截鐵搖了搖頭,表示「既然是全班參加,那剩下的人怎麼辦,坐在教室發呆嗎」。

儀蘋見狀馬上跳出來,表示這件事包在她身上,也沒解釋就拍著胸脯離開了。孫諭琦一愣,笑道:「這位總隊長大人什麼都好,就是莽撞了點,也不講個清楚。虧她長得那麼漂亮,做起事情來卻一點也不像個女孩子。」

當天傍晚我又帶小渝領錢。經過幾天分別提領,三十五萬總算全數提出。小渝默默收下最後一筆錢,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緊緊牽著我,彷彿生怕我跑掉一般,從吃飯到回家都沒有放手。

禮拜六,毛毛細雨中一週行將結束。放學後又跟小渝碰頭,她表示段考在即,料想我應該什麼書都沒讀,主動提議幫我複習功課,於是整個週末我們都在金橋準備段考。李姊還說,「你這次的女朋友還長得真高哩」。

儀隊總隊長果然有特權,禮拜一結果傳回,北一女再度發文變更參加人數到一百一十員。訓導處收到公文嘖嘖稱奇,賴小姐甚至說「你現在辦法越來越多啦」。當下我把手續辦好,廣播集合詩朗隊,對大家確認了之後的練習時間、分組狀況與公假內容。這次阿義來了,坐在一旁沉默不語,解散後才走到身邊,陰惻惻地說:

「不錯不錯,這麼大的事情完全不跟我商量。你果然是阿貴的麻吉。」

氣溫逐日下降,近來每天都下著濕冷的雨。禮拜二、三、四是段考,不用說,只有幾天抱佛腳的我考得一塌糊塗,若非小渝幫忙,加上每天考完繼續溫習隔天科目,只怕絕無可能除數學之外通通及格。我心想期末考絕對不能再這樣了,第一次滿江紅,第二次不贏不輸,倘若最後一次各科平均低於八十分,我看不得補考自動退學就是必然的命運。

考完試放學,我依照跟小渝的約定,走到北一女門口等她考完。

雨剛停,空氣帶著濕氣,冰涼地透入薄薄的制服。我等了快半個小時,將近下午一點才看到小渝出現在光復樓玄關,身邊是上次見過面的旗官胡雯晴。小渝說她是整個儀隊第二高的女生,只見人家比小渝高半個頭,長褲看起來像七分褲,不但看得到襪子,甚至還露出了一截小腿。

「嗨,凱子,」兩人走出大門,胡雯晴率先招呼:「又見面啦。」

「怎樣,」我揮手笑道:「考得如何啊?」

「放心啦,一定輸給小渝。」她的語氣很爽朗:「你呢?有小渝幫你複習功課,應該考得不錯吧?」

「哈。」

「這回答還真有趣。」她噗哧一笑,摸摸書包掏出個東西:「送你。」

我怔了怔,接過一瞧,是個北一女儀隊的小徽章。三個儀隊娃娃頭,隊長黑槍白槍,下面有「FGHG26」字樣,包在塑膠袋裡。

「謝了。為什麼送我啊?」

「我負責做徽章,這是我們這屆的。」她說:「校慶那天就要送你,後來一忙忘了,看到你才想起來。那就這樣,你們去約會吧。」轉頭叮囑小渝:

「剛剛說的事情要記得喔。」

「嗯。」

小渝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目送胡雯晴離開,這才說:

「不好意思,剛剛跟幾個姊妹在討論事情。等一下要去哪裡?」

「妳餓了沒?」

「有一點。」

「那去水鯤?」

「好啊。」

「我沒騎車,妳要走過去嗎?」

「嗯,走走也好。」

小渝低聲說,挽起了手。

兩人沿北一女圍牆緩步前行。小渝走得比平常慢,似乎在想心事。我見她不講話,打破沉默問:

「小渝?」

「嗯?」

「妳怎麼了,考得不順利嗎?」

「喔,沒事沒事。」她搖搖頭,回過神來:「考得還可以。」

「那怎麼了呢?是家裡的事,還是儀隊有什麼事在傷腦筋?」

「家裡很好,別擔心。」她依然搖頭:「儀隊那邊也沒什麼事,剛剛在討論交接典禮,不好意思讓你等這麼久。」

「等等不要緊。倒是那個胡雯晴,妳答應她什麼麻煩事嗎?要不要我幫忙出主意?」

「咦?不用啊。」她一笑,解釋說:「晴晴負責交接典禮當天的行政工作,這種事以往都是新任隊長處理,可是儀蘋不大擅長管理瑣事,所以晴晴自告奮勇幫她忙。我被分配的工作是買蛋糕送學姊,這有點難搞,不過交接典禮還有兩個禮拜,時間準備很夠。」

「買個蛋糕為什麼『難搞』?」

「我想訂製一個特別的,但是不知道怎麼做。」

「怎樣特別?」

「應該是有儀隊圖案吧,還沒想清楚。」

「預算呢?」

「預算?」她一怔,搖頭說:「這倒不傷腦筋。蛋糕錢大家平分,隊上一百多人,每個人就算只出五十塊也六七千啦,這就是人多的好處。重點在特別,不怕貴。」停了片刻又說:「你別瞎猜,我是在想別的事。」

「什麼事?」

「唉,沒什麼啦。」她不答。忽然問:

「對了,你寒假有什麼打算嗎?」

「說唱藝術社有寒訓,」我一愣:「其他沒事。怎麼了?」

「我們也有寒訓。你們寒訓幾號到幾號?」

「二月三號到九號,一共七天。」

「都不休息的啊?」

「這次比較密集一點。妳們呢?」

「二月四號到二十三號,每個禮拜練五天,加四號當天一共十六天,週末不練。」

「開學就表演?」

「沒有,要等三月多,青年節好像是第一次出隊,還沒確定。」

「瞭解。」我點點頭:「那妳是怎麼了?」

「我是在想之後的事。」她忽道:「你說阿薇三月就要回來了,對吧?」

「約好是這樣。」

「日期確定了嗎?」

「原則上是三月六號,農曆驚蟄那天。」

「唉,寒假放到二十六號,之後我們就沒有時間見面了。」

「這就是妳在想的事?」

「是啊。」

「那沒什麼嘛,過年或週末,不然每天等妳練習完畢都可以見面呀。」

她默然不語。我想了想,決定直接問:

「妳是不是擔心薇回來之後,我們就不能見面了?」

「這是當然的,」她回答得很直接:「等她回來你們就在一起了。不過我在想的不是能不能的問題。」

「那妳在擔心什麼?」

「我想找你出去玩嘛。」她臉一紅:「本來想趁寒假找機會的,問題是媽媽要我陪她回娘家,初四才會回台北。哥哥初五放假,之前家裡的事……還有你幫忙的事他都被瞞在鼓裡,爸爸想跟他好好聊聊,所以我也得在家。之後我們都要寒訓,那就沒有時間出去玩了。」

「瞭解。」我一怔:「原來妳在煩這個。」

「也不是煩,」她輕嘆一聲:「只是覺得……事情變化太快了,國慶那段時間覺得可以慢慢跟你培養感情,今天教官宣佈寒訓時間表,我突然發現自己錯過了跟你出去玩的機會。剛剛就是在想這件事,想來想去沒什麼辦法,有點遺憾就是了。」

「這個嘛……」我見她悶悶不樂,勸道:「其實也沒什麼呀。又不是只有這個寒假,不是說好一直做朋友的嗎?妳不用擔心薇啦,她不是這樣的人。」

「就算她不反對我們見面,我也不能在她回來之後還跟你出去玩呀。」她的聲音帶著懊惱:「再說真正的問題是沒有時間,你想,錯過今年寒假,之後就是春假,然後只剩暑假,之後就沒有連續好幾天的假期了。春假你剛跟阿薇在一起,暑假我有暑訓,之後升上高三,我這邊有大賽校慶一堆表演,剩下只有半年可以準備聯考。還出去玩呢,讀書都來不及了。」

「這……」我愣了愣,沒聽她講還真沒想到,後面事情可不少。

「很多事情沒想到則已,想起來總會遺憾啊。」她輕聲說:「儀隊時間滿,重頭戲都在高三上,除了練習就是趕課業,根本沒有屬於自己的時間。你生日在七月,對不對?」

「對。所以?」

「所以等你十七歲可以捐血的時候,我們就都高三了呀。」

「呵呵,原來妳惦記的是這件事呀?」我一笑,終於找到突破口了:「這麼說還真好笑,有人規定高三就不能捐血了嗎?我們現在就約,明年生日一過就去,每四個月對吧,七月、十一月、三月,然後是聯考完,我們起碼捐四次。如何?」

「唉,好。」她輕嘆一聲,卻又笑了起來:「凱子,你還真的很會鼓勵人,那就這麼約定了,確定時間看……到時候再說。那還有一件事,一次都跟你商量吧。」

「妳說。」

「之後我出隊,你會不會來看?」

「一定啊。」我肯定地說:「妳有幾次出隊機會?」

「那要看受邀演出,這不一定。」她伸手算了算:「目前確定的是四月社團聯展、五月中等運動會、九月新生訓練、十月市賽加國慶,還有十二月的校慶。其他都是臨時的,現在還不確定。」

「瞭解,那不難啊。」

「所以你答應來看我表演嗎?」她追問:「每次都來嗎?起碼六次喔,到時候已經高三了喔。」

「如果狀況允許,那我每次都會去。」我認真地說,小渝的眼神充滿企盼,說什麼都得答應她:「算給妳聽:社團聯展演講社保證會要我支援學妹,中等運動會詩朗隊有表演不去都不行;新生訓練在暑假,妳幫我請入校證就好;國慶比較麻煩,除非有邀請函,不然我也沒辦法跑到國慶大典那邊去,這就要請妳幫忙了,至不濟也可以看電視轉播呀。」

「轉播不算去看啊。」

「一定要看現場的喔?」我笑道:「那就再想辦法嘍,不然當天我接送妳嘛,今年不是下午就回家了嗎?早上見完中午見,表演前請妳吃早餐,表演後請妳喝飲料,表演過程中我去金橋還是哪裡凹他們讓我看電視,其實跟看現場的也差不多,說不定還更清楚咧。」

「呵呵,」她笑了起來,好像釋然許多:「你喔,就是辦法多。那市賽跟校慶呢?」

「這個嘛……」我心中盤算,市賽在明年十月、校慶在十二月,屆時我在「閻羅王」班,不知道這位聞名成功數十年的恐怖導師能不能放我公假去看表演。不過辦法是人想出來的,到時候再說不遲。於是道:

「放心,校慶我連去兩年了,市賽我再想別的辦法。倒是妳這邊,今年校慶妳們提早交接,明年還是妳們這屆出隊嗎?學妹表演我可不去看。」

「這也是,」她一怔,點點頭:「我忘了這點。教練的確說想要開始逐年提早交接,不要總是到了高三還出隊。那先不管校慶,其他幾次你真的會來嗎?」

「我求之不得。」

「那我就放心啦,」她終於笑了:「說好了喔,到時候不能黃牛。」隨即抬起頭來,認真地說:「跟你說個祕密。」

「鞋子寫我名字,這我知道呀。」

「哎呀,不是這個啦,」她臉一紅,咬起下唇傻笑一番,輕聲道:「人家跟你說正經的。你好好聽,不許開玩笑。」

「好,不開玩笑。妳說。」

「嗯,這要怎麼講呢……」她停了半晌:「我有跟你說過為什麼參加儀隊嗎?」

「這倒沒有,為什麼?」

「是學姊找的,」她回憶著:「我高一在誠班,帶排字的是一位誠班直屬學姊,她是儀隊二分隊排頭,當時都快穿上隊服了,還有空來帶我們班排字,真不知道哪來那麼多時間。就是她找我進儀隊的。」

「所以不是強迫的?」

「嗯,不算是,我身高夠,如果自己想參加當然歡迎,強迫之處在不許退出。」小渝解釋:「當時很崇拜那位學姊,五字頭學姊比賽的時候她帶我們班去賽場排字,我一邊舉牌子一邊覺得參加儀隊很拉風,回來她就要我趕快決定。我回家問爸爸媽媽,他們都很贊成,加上又認識了阿薇,聽她說很多參加國慶很光榮之類的事,於是就下定決心報名了,教官很高興,這也是一開始就比較受到關注的理由……說不定後來被選成隊長也跟這個有關。」

「我覺得不是。」我搖頭,又問:「那不是很好嗎?」

「結果就後悔啦,高一下開始練習,我才知道練儀隊有多辛苦,雖然不像後來這麼密集,可是當時體力沒現在好,總是被練習槍打得青一塊腫一塊的,學姊又兇,每天都被罵,心裡很委屈,不知道為什麼要受這種罪。」

「一開始嘛,總得先建立紀律,不過妳們的確很辛苦。」

「當時不懂,今天自己當學姊了,就知道學姊罵我們都是對的。」她點頭贊同:「你瞭解大團隊文化,不用我多說。其實辛苦也不要緊,儀隊再辛苦也沒有聯考辛苦,咬緊牙關都能撐過去,問題在參加儀隊的意義。別人可以玩社團、去聯誼、跟同學聽演講、參加電影欣賞會之類的,我都不行,練完累死了,還有功課要顧,又不是儀蘋那種強人,變成每天只是累,卻不知道換來了什麼。」

「懂。」我認真點頭,小玫剛走時我也有過類似的想法。

「所以嘍,就開始『打混摸魚』啦。」她嘻嘻一笑,又說:「被抓到幾次,隊長學姊很不高興,教官也警告我這種態度非常糟糕。後來跟找我進儀隊的學姊聊過幾次,我就在想,說不定只是我自己的問題,應該先不要想那麼多,努力練習下去,說不定就喜歡了。」

「有成功嗎?」

「有。」小渝點點頭:「隨著練習越來越密集,我也逐漸開始習慣儀隊的文化,雖然一樣沒有自己的時間,卻也跟很多隊員交了朋友,像儀蘋啊、晴晴啊,小星星她們,大家互動很好,練完也會一起出去玩,加上榮譽感出來了,也就不怎麼抱怨了。」

「所以還是覺得沒時間玩嘛。」

「是啊,呵呵。」她笑了起來,又說:「當然,不抱怨是一回事,想要更投入還是需要一點別的理由。高一快結束的時候教官選我當分隊長,我覺得壓力很大,畢竟之前輸給中山,要是這屆學姊復仇失敗,那責任就落在我們頭上了。本來還在考慮要不要接的,想來想去沒辦法下決心,所以一直沒有給教官肯定答覆,自己在那邊傷腦筋。」

「然後?」

「然後就認識你了。」她溫然一笑:「暑假見面跟你聊,你大大改變了我的看法。從咖啡店回去後我想了好幾天,越想越覺得你說得很有道理。你記得當時對我說了什麼嗎?」

「我說妳們是國寶級團體。」

「是,不過對我影響最大的,是你說我們有社會責任的那句話。」

「咦?為什麼句話這會改變妳的看法?」

「因為我這個人……比較隨便,」她吐吐舌頭,不好意思地說:「遇到事情很容易改變主意,常常原來想得好好的,一有困難就開始躲。」說著嘆了口氣:「這是我的老毛病,不肯堅持,下決心慢,不大會變通,習慣用逃避來面對問題。被你那麼一說,我才發現自己只是畏難,其實是不肯負起責任。」

「不至於吧,」我毫不認同:「妳才不是這種人。如果真是妳說的那樣,那我這句話也改變不了什麼。」

「不,你聽我說。」小渝認真地說:「你對我的影響真的很大,寒假完開學,跟你接觸多了,我總想知道你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的人。像你這種風雲人物傳說一大堆,實際相處卻發現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沒錯你責任多,本事又高強,但你根本不是她們口中那種神氣兮兮的大人物,反而是個單純溫暖的人。你總是輕輕鬆鬆的,笑咪咪的,什麼困難到你這邊都變成一堆有趣的事,從來沒有看過你露出一絲想要逃避的表情。說認真你也很認真,有時候前面講得開心,事情一來馬上一句話都不說,短短幾秒決心下得超快,出的主意又好玩又有創意,然後就努力不懈直到事情解決。我在一旁看著你,心裡真是佩服得不得了。」

「才沒有好嗎,」我臉一紅,搔了搔頭:「大部分時間裡我都很傷腦筋,常常想要逃避,頂多只是逃不掉只好認真解決罷了。再說面對就面對,笑著面對總比哭著面對好,不代表我覺得『很好玩』好不好。」

「我明白。」她點點頭:「但就是這句『笑著面對比哭著面對好』,才是你最迷人的地方。你的生活這麼複雜,結果都能『笑著面對』,就算沒在笑的時候也很真心,明明都是些困難的事,你卻可以有條不紊地一個個面對;自己都忙不過來了,別人找你幫忙一樣兩肋插刀,好像有用不完的時間、出不完的主意,內心完全不會被傷害一樣,這是我最欣賞你的地方。」

「唉。」

「你看,光這聲嘆氣,就證明了我的話。」她忽然說:「你會嘆氣,代表事情根本不輕鬆,但你也就只是一聲嘆氣而已。更重要的是你不會假裝不在乎,會對我表達真實的情緒。這就是我說的真心誠意,不只對我,對所有人都是這樣。」

「呃,好吧,如果妳這麼想。」

「我就這麼想。」她一笑,有種「這就是結論」的神氣:「這學期受你影響,我開始檢討自己面對事情的態度,學習瞭解自己的內心,試著找出每件事情的意義。這才發現,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儀隊對我的意義,早就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了。」

「哦?」我心裡一動:「變成什麼?」

「你已經猜到了,不要裝傻。」她的眼神充滿柔情:「沒錯,我是為了你表演的。暑假你鼓勵我,市賽前你幫了學姊那麼大的忙,這次又靠你不用休學。我的儀隊生涯,到處都有你的影子。」

我心中唏噓,她又說:

「剛才說到教官要我接一個分隊,當然我條件夠,選我也跟我是綠會聯絡人有關。一開始我在逃避,逃啊逃的竟然在危樓認識了你。」她的語氣帶著懷念:「加上暑假那番話,所以就回覆教官說我願意接受挑戰,也跟教官說了好多你的事。之後你……幫我按摩腳,我覺得好感動,當時你的模樣好專注,像是……在後面支持我,給我繼續走下去的力量。」說著停了腳步:

「之前跟我聊詩歌朗誦,你說如果要唸好一首詩,最重要的是找出那首詩對你的意義,對不對?」

「對。」

「回去後我發現,如果要當好一個儀隊隊員,也要找出儀隊對我的意義。」她認真地說:「我想了好久,終於發現你就是我的意義。你是世界上最瞭解我對儀隊感情的人,也是最知道怎麼鼓勵我、最珍惜我成就,最站在我的立場想事情的人。自從把你的名字寫進鞋子裡之後,每次練習心裡都是你,我好希望趕快穿隊服給你看,想要你欣賞我努力練習的刀法……不怕你笑,每天練習完,看到制服上的汗水痕跡,我都想展示給你看,讓你知道我好認真,想要聽你讚美我幾句。」

我心中感動,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然後,家裡的事情發生了,」她眼眶泛紅:「原本以為完蛋了,這次真的不能繼續了,當時只覺得好對不起你。爸爸說他要丟掉工作的那天,我躲在被子裡一直哭一直哭,心裡最想做的就是找你大哭一場,當面跟你說我要放棄了,希望你不要失望,原諒我永遠不能表演給你看了。想不到……」她忍不住滑下了淚:「最後還是你站了出來,連這麼大的困難都幫我度過了。不騙你,那天在茶藝館,我真的覺得你是我的天使,不但能夠神奇地幫我突破困境,竟然還能笑咪咪地鼓勵我,跟爸爸媽媽見面的時候還那麼……帥氣,一番話說得我們全家啞口無言。」

「呃,應該的啦,我能幫的也有限。」

我連忙掏出衛生紙交給她,小渝接過也不擦,緊緊摟著我的手臂:

「所以校慶當天我才會那麼緊張,生怕你領獎之後就回去了。這是我第一次表演,之所以能夠表演也是因為你,我好希望你能看看我的樣子,跟你照幾張照片,聽你親口說我表演得很好,然後……」她低下頭,帶著微笑,卻再度滴下一行眼淚:

「然後把自己送給你,從此跟你在一起。」

「呃……」我心裡難受,內疚地說:「小渝,對不起。」

「不。」她振作起來,搖頭說:「我們已經談過了,我們彼此相愛彼此成全,你從來沒有任何事情對不起我。是否在一起並不重要,你是我練儀隊的意義,這件事不會改變。」

「我……我很高興妳這麼說。」

「那我就滿足了。」她終於笑了:「你幫了學姊、幫了我、幫了我全家、看過我表演,也跟我照過相,還有什麼好不滿足的呢?嗯……不對,其實還有,我需要你做一件事,這樣我才會真的滿足,沒有任何遺憾。」

「妳說,我什麼都做。」

「那你告訴我,校慶那天,我有沒有表現得很好?」

「呵呵,當然嘛。」我笑了,她的願望好單純,忍不住摸摸她的頭:「妳的表演,真的是棒極了。」

「你要說真心話喔。」

「當然是真心話。」我輕聲道:「不都跟妳說過嗎?當天站在光復樓看著妳,我才發現自己真心愛上了妳。要是表演得很糟糕,是個爛隊長,哼哼,連生氣都來不及呢。」

「嘻。」她臉都紅了。

「所以嘍,問這個太笨了啦。」我笑呵呵地說:「妳要擔心的是下學期一系列的活動。社團聯展小隊表演難度高,中等運動會靠妳們壓軸,新生訓練要給學妹當榜樣,大賽一定要贏,國慶不能掉槍,這些都能答應我嗎?」

「是!我能!」她開心地立正,卻又撒嬌著說:「只有國慶不掉槍我沒辦法答應,我是使刀的,掉不掉槍是她們黑槍白槍的事。」

「少來,隊長當假的,誰掉槍唯妳是問。」

「好嘛,知道啦。」

「嗯,既然這麼乖,那我再幫妳解決一個『難搞』問題好啦。」我笑了起來:「來,先別急著吃飯,帶妳去個地方,辦完事再吃。」

「去哪裡?」她一怔:「解決什麼問題?」

「跟我走就對啦。」

我「笑咪咪」地說,拉起她的手,往公車站走去。

兩人跑到忠孝西路,在又下起來的毛毛細雨中搭上二五三路公車,約莫兩點二十左右來到新生南路龍安國小。今天考試提早放學,只是個單純的禮拜四下午,光塞車竟然就塞了一個小時,早知道用走的說不定還快一點。下車時雨還沒停,本來想撐傘的,小渝卻笑著搖搖頭,「我們常常淋雨練習」,一副這點雨才不在乎的表情。

兩人走上新生南路天橋。這座天橋有天頂,大大的窗孔加上欄杆,是個觀賞風景的好地方。我們停了步,看著路上塞得滿滿的車陣,還有對面七號公園預定地裡的眷村。

小渝站在身邊陪我欣賞雨景。空氣霧濛濛地,眷村房子很舊,彷彿前陣子坐火車去基隆時看到的山邊小鎮。部分房子拉著紅布條,不知道在抗議什麼,帶點亂中有序的奇妙感。

小渝談起月光和狗聖誕舞會,表示這次「巧怡也會去」。上禮拜小光跑去北一女罵巧怡,之後兩人吃飯談開了,隔天巧怡去找儀蘋報告。兩人閒聊一番,聊著聊著儀蘋說溜嘴舞會的事,巧怡覺得既然是我的場子、加上馨馨也在,那她也想去「見識見識」,要小光跟我拿入場券。哪知不問還好,一問才發現小光已經答應我要去卻沒約她,於是兩人又吵了一架。巧怡火大了決定不去,小光當晚又跑去她家道歉,這才轉怒為喜,跟儀蘋約好當天一起去。

不單如此,由於詩聖約了小李,小李跟楊淑芬聊天不小心透露口風,楊淑芬吵著要去,小李拗不過她,推說「這是月光和狗的活動,妳問我沒用,必須阿楠還是凱子點頭」,楊淑芬找不到詩聖,只好把腦筋動到儀蘋身上,要儀蘋幫忙「請小渝跟凱子講」。

儀蘋一口答應,跑去找小渝。小渝知道我不喜歡楊淑芬,轉念卻想既然消息外洩,那還不如讓她去,去了就是「共犯」,反而可以幫忙保密,不會因為去不成心中不爽對訓導處打小報告。於是也不跟我商量,要儀蘋轉達「凱子這邊我處理,叫她跟男朋友直接去就好」。

聽完我有點擔心,楊淑芬嘴巴大,就算去之前「保密」,回來一樣會到處吹牛。儀蘋她們是我約的,打從「通乳丸事件」後我就知道這些女生的德性,滅絕師太怪罪下來保證第一個就供出我。九三九靠一盒捐血車紀念品過關,這次主角是我跟小渝,只怕說什麼都逃不掉啦。

不過呢,我又想,這次是去找順子的,不能臨陣脫逃。真被滅絕師太發現了就老實說明原因,反正小渝的事她又不是不知道,帶那麼多閒雜人等也可以說是某種「掩護」。於是點點頭,對小渝說:

「那隨她啦。她想去就去,我才不在乎。」

小渝一笑,望著我打量半天,一副「你又在出什麼主意了」的表情。牽起手說:

「好吧,你有把握就好。到底要帶我去哪裡啦?」

「對面對面,下橋就到。」

我笑道,拉她走下天橋,來到新生南路上的「花旗蛋糕」。

這是一間非常老資格的蛋糕店,老闆是著名演員唐琪。之前唐琪移民美國,回台灣後發現沒人在賣那種美國人婚禮上用的、非常豪華的多層蛋糕,於是以「花旗」為名,開了這間專賣訂製奶油造型蛋糕的「藝術蛋糕店」。

小時候長輩喜歡打麻將,爺爺七十大壽時爸爸幫他訂了一個很好玩的「麻將蛋糕」。當時爸爸帶我去見識,還要我幫忙畫設計圖,跟蛋糕店的人員討論了好久。剛剛聽小渝說要訂製蛋糕,我就想起了這間店。

花旗蛋糕門面很大,外觀看起來是個頂級精品專賣店。我牽小渝往裡頭走。小渝停下腳步,有種不敢走進去的遲疑。我笑著推開門,只見裡頭空間不小,櫃檯是一條長長的玻璃櫃,裡面放了好多漂亮的蛋糕。四周擺著幾座冷藏櫃,裡面也是各種爭奇鬥艷的,精緻高貴的大型蛋糕。

小渝睜大眼睛,左右瞧瞧琳琅滿目的蛋糕世界,咬著嘴唇,連一句話都不說。

櫃檯小姐年紀不小,見兩個高中生走進來,一時有點疑惑,不失專業地說:

「同學你們好。要買蛋糕嗎?」

「是。」對方的聲音好好聽,我微笑著說:「是這位同學要訂製蛋糕。」

「是什麼活動要用的呢?」

「是這樣的,」我見小渝還不開口,呆呆望著四周,決定幫她講:「她是北一女儀隊的學妹,要替學姊訂製一個歡送活動的大蛋糕。這個蛋糕要有她們北一女儀隊的圖案或者造型,最好誇張一點,有個兩層……甚至三層的設計,看看能不能像……那種一樣。」說著指指放在一旁冷藏櫃裡的三層蛋糕,又道:

「我們家之前訂製過你們的蛋糕,長輩都很喜歡。價格方面不是問題,看看是不是……五六千塊左右可以搞定?」

「五六千塊?」對方一怔,笑了起來:「小朋友你好大口氣,一個活動怎麼可以花那麼多錢啊?不用不用,你看的這顆蛋糕才兩千多塊,還是人家婚禮特製的。」

「這麼漂亮的蛋糕才兩千多塊啊?」我怔了怔,笑道:「你們真的很公道呢。」

「呵呵,這種蛋糕不難做啦。」小姐開心地笑了,馬屁還是有用:「你看起來漂亮,其實這種蛋糕只是三個大小不同的蛋糕組合而成的。每層下面都有支架,我們會再裝飾一下支架,看上去像是一體的。」

「那上面的裝飾呢?」

「這顆比較簡單,」她解釋:「你看,這兩個新娘新郎是糖人偶,這是基本設計,差別是上面新人名字的擠花,加上幾片糖霜裝飾花瓣當造型,不算太麻煩。」說著皺起眉頭:「不過你剛剛說要有北一女儀隊的圖案,那就要看你們的圖案設計複雜度,才能決定價格。」

「懂。」我點點頭:「有沒有可能做出像這對人偶一樣的,北一女儀隊裝束的糖人偶呢?」

「那比較難,會很貴。」小姐說得很直接:「這種造型都是手工一個個刻出來的,形狀越複雜的越貴。我看過北一女儀隊遊行,她們那種衣服真要做出來可不容易,別說不一定可以做到,即使做到了,也不保證一定好看。」

「呃……」

「不然這樣,我給個建議。」對方熱情地說:「我們用餅乾解決。不要做糖人偶,直接烤個外型差不多的餅乾,就像外面那種人形立牌一樣,依照她們儀隊的人形來做,再用糖霜在餅乾上『畫』出你們要的圖案,烤出成品,插在蛋糕上就可以啦。」

「嗯,這也行。」

「那就好辦了,重點還是在圖。」她續道:「另外就是你要選選擇款式、口味跟裝飾。單層的、多層的,要戚風蛋糕還是冰淇淋蛋糕,水果的、巧克力的還是芋頭之類的,要花瓣或葉子,奶油造型怎麼樣,色系有沒有指定,很多選項要決定。這些我們都有型錄可以選擇,你們可以慢慢看。」說著又忙道:「對了對了,更重要的是製作時間。你們什麼時候要?」

「一月二十號。這樣會不會太趕?」

「喔,那還好,有將近一個月。」她鬆了口氣:「那你們的圖呢?帶來了嗎?」

「呃,還沒。」

「那得快了。」她說:「接下來是聖誕節、新曆年和舊曆年,我們訂單很滿。你們的圖要先出來,才能討論是不是做得到,以及其他各種選項。不要蛋糕選好了,結果跟圖搭配不上,那就白選了。」

「是,那我們儘快處理。最晚什麼時候要決定?」

「越快越好,最好是昨天。」她呵呵一笑:「你們趕快回去畫。記得,圖一定要簡單,越簡單的圖畫出來越好看。即使餅乾比較容易做,畫得太複雜烤出來也可能會很難看。」說著拿出一份型錄也似的傳單:「哪,這給你帶回去參考。上面很多卡通圖案,盡量不要超過裡頭的複雜度,這是我們有把握做得出來的樣子。」

「好。」

我點點頭,心想這番不虛此行,剩下就是她們自己的事啦。轉頭對小渝說:

「怎樣,妳還有什麼問題嗎?」

「呃……沒有了。」

小渝忙道,似乎被這一堆選擇搞得有點手忙腳亂。我跟小姐又聊了幾句關於如何下訂單、怎麼包裝、運送費用之類的事。過程中小渝都沒有講話,只是一直看著四周五彩繽紛的蛋糕們,不知道在想什麼。

討論已畢。跟小姐約定十二月二十六號前帶圖來討論,最晚十二月三十一號前付訂金。訂金五成,交貨當天付清全額。見小渝沒有意見,這就道別小姐,離開花旗蛋糕。

走出店面,小渝像是尚未從剛才的討論中離開,怔怔跟在身邊,沉默著一言不發。我心中奇怪,問她說:

「小渝?妳怎麼啦,都不講話?」

「呃,沒事。」她回過神來,搖頭說:「我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麼,幸好你會問,現在都明白啦。」

「所以妳都沒有意見?」

「沒有。」她說:「你好厲害,幾句話問得清清楚楚。我會跟晴晴討論,看找誰去畫那個設計圖。」

「記得剛剛說的時間。」我提醒,又建議:「至於設計圖妳跟胡雯晴講一下,她送我的儀隊徽章上面那張圖說不定可以用。剛才小姐說了,圖案是用糖霜畫出來的,還要烤過定型,據我所知徽章上面的塑膠也是烤上去的,妳們拿徽章設計圖給花旗,不然再附上一個徽章讓人家參考,我想就能搞定了。這麼一來徽章、蛋糕都是同款,變成是一整套的設計,反而比較別緻。」

「嗯,也是。」

「那真好,今天功德圓滿啦。」我開心地說:「怎樣,是不是幫妳解決『難搞的事』了呢?」

「呃,對。」她忙道,停了半晌又說:

「謝謝你。」

「等一下。」我心中奇怪,皺眉問:「小渝,妳的態度很奇怪,怎麼了呢?」

「啊,沒有啊。」

「不,妳有心事。」我追問:「從剛剛進去妳就一直不講話,是不是覺得我不先跟妳商量清楚就直接跟人家決定了?那不要緊,我們沒付訂金,後悔就後悔,不是非做不可。」

「喔,不是不是。」小渝這才認真起來:「凱子你別這麼說,這間蛋糕店很棒。回去我找大家一起討論,看下次誰跟我來訂就好,最困難的部份你已經幫我解決了。」

「那……」

「唉,對不起啦。」她輕嘆一聲,低著頭說:「好啦,跟你講,反正我們不是外人了。我知道這間店,只是不知道開在這裡而已。來之前你沒有告訴我原來你要來花旗蛋糕,我也沒想起他們。其實早該想起來的。」

「那又怎樣?」

「是這樣的,」她緩緩地說:「爸爸媽媽結婚十周年的時候,他們訂的就是花旗蛋糕。那顆蛋糕好大,我們五個人都吃不完。當然,那個時候我才六七歲,文欣更小,也吃不了多少。」

我不語,等她繼續。

「媽媽知道我喜歡這種蛋糕,考上北一女的時候就想買一個給我慶祝。可是那時候家裡……比較窮了,我不想讓他們花錢,就跟爸爸媽媽說,考試考得好是應該的,是我才該謝謝爸媽養我讀書,他們不用幫我買蛋糕。爸爸心裡很不舒服,就說那就等我考上大學,送我一個更好的。」小渝停了片刻,又說:

「當時我就說,考上大學也是應該的,爸爸媽媽不要花錢,未來讓我買,等到……」她臉一紅,低聲說:「哪天出嫁了,到時候我會跟我的丈夫一起辦一場很棒的婚禮,也會一起買一個花旗最棒的多層大蛋糕,在婚禮上讓爸爸媽媽陪我一起切,一邊吃著甜甜蜜蜜的蛋糕,一邊開開心心地看我嫁出去,過一個幸福的生活。」

「呃。」

「唉,講這個真糗。」她輕嘆一聲:「剛剛你要走進去,我就有點……怎麼說呢,覺得很不想跟你一起進去。」說著低下了頭:「當然這是很無聊的,但我就是有點彆扭,畢竟……」

「呃,我懂。」

「沒關係啦,反正你不知道,這間店也真的很好,就當成……預習一下好了。」

「我……」

「等等,不要說。」她伸出手,用手指按住我的嘴唇:「凱子,你聽我說幾句話。」

我不能說話,只能點點頭。

「我的情緒,你都瞭解。」她輕輕地說:「剛剛是我不好,一時突然情緒上來。你對我真的很好,每件事都幫我想,我的情緒不是你的錯,我不該拿這種情緒來煩你的。」

我無法回應,她的手指帶著暖意,卻微微顫抖。

「今天氣氛不對,」她又說:「我看等一下還是別吃飯了。我不喜歡這樣的自己,讓我靜一靜,今天到這裡就好,改天再見面吧。」

「呃,」我連忙拉開她的手:「這沒關係啦,讓我陪妳講講話嘛。」

「今天不要了。」她搖頭:「之前答應你會好好的,結果今天一直給你情緒。我還在適應失去你的感覺,請你替我留點空間,我保證下次見面一定會還給你一個開開心心的小渝。讓我先離開了,好不好?」

「別這麼說嘛……」我心中難受:「我希望妳開開心心,不是開開心心給我看,妳懂嗎?」

「懂。」她輕嘆一聲:「所以需要一點空間。」

「唉,」我嘆了口氣,見她依然望著我,只得點點頭:「好,我知道了。」

「那就這樣,今天謝謝你。我先走了。」

「呃,那明天……」

「讓我靜一下,聖誕夜再見面。」小渝抽回手,輕輕地說:「請你忘記今天,三天後見。拜拜。」

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只見她轉頭離去,高大的背影消失在路的盡頭。

就這麼地,我在難以言喻的情緒中結束了一天。禮拜五,也是農曆冬至,一早就下著濕冷的雨,上了公車還是沒有看到娃娃。晨光陰暗,車窗滿是霧氣;乘客雖多,卻沒有聲音。

氣溫逐日下降,今年冷得好快,北一女校慶那天還晴空高掛,兩個禮拜下來竟然冬雨不停。這半個月很詭異,前段時間那麼忙,北一女校慶一過馬上安靜下來,除了天天見小渝,好像都沒幹什麼事一樣。

下車走進麥當勞,冬天大家起得晚,裡頭沒幾個人。去年可不是這樣的,中新友誼之夜剛結束,「海祭」練習進入緊要關頭,小玫邀我去聖誕團契,雅雅找我去崇光園遊會,跟慧心學姊在新公園唸詩,所有即將發生的故事都正要開始,熱熱鬧鬧地,完全沒有感覺到冬天的氣氛。

端著早餐來到「我的」座位,望著此刻空無一人,當時跟薇一起抽菸說笑的桌子,我默默放下餐盤,在當時的位置上坐下。

這一年還真發生了不少事。詩朗隊比完小玫突然移民,整個寒假都在某種逃避的情緒中度過,之後跟小箏去肯德基,在麥當勞邂逅了薇。社團聯展與六七晚會、跟小箏談戀愛與薇遠赴大陸、成果展結束又有公演、兩次澎湖兩次日月潭、和小箏分手、再次送薇離開、認識小渝娃娃,參加選舉,然後又是一次詩朗隊。

我吃完早餐,收拾餐盤離開,莫名不想經過老伯的麵攤,繞了個大圈從忠孝西路往學校走。

好忙的一年。走在陌生的路線上,不知不覺來到學校後門。七點四十分,還有五分鐘就是遲到時間,門口滿是趕著上課的同學。兩週前參加北一女校慶典禮,在一片綠海中發現「所有認識的人都在那裡」。此刻,望著行色匆匆的成功同學,頓時想起,這邊還有「另一半」呢。

難怪大家都說我重色輕友。我站在門口苦笑,比起那些女生,我在成功認識的人更多。一二四同學、二〇三同學、四五六七八字頭的詩朗隊、三屆說唱藝術社社員,管樂詹、胡財貴、豬哥糖、王又勤……光這一年,我竟然認識了那麼多人。

而且,不管他們或她們,都是一掛一掛的。

演講社、詩朗隊、說唱藝術社、恭班、儀隊……沒有任何人是單獨的,是「一對一」認識的。

除了薇。

嚴格講薇也不是「一對一」認識的。雖然當時不知道,背後依然有著詩聖這層關係。從詩聖出發,無論阿珍、阿誠、小箏、馨馨……彼此之間或多或少有些奇妙的聯繫,最終牽回大姊,還有月光和狗的好朋友們。

呃,又想到大姊了。

打從「加入」Ansery,至今尚未上過一次台。後天晚上就是聖誕夜,屆時要跟那麼多人去月光和狗。我到底算不算他們的一份子呢?說是常常一起混,其實每週頂多去兩次,暑假至今不到半年,算起來只去過……快三十次而已。

而已?我嚇了一跳,沒算還不覺得,三十次,這還不算常去嗎?這麼多時間我都幹了什麼?練吉他練歌?嗯,差不多也練了十七八首了,六首薇寫的、一首「One By One」,剩下都是一堆中西新舊搖滾。狗弟教學很認真,教得是很不錯,就是有種填鴨感;相比之下森怪一個勁兒督促我練,坐在身邊跟監考差不多。一開始練得慢,指法熟了進度就快了,十月進步神速,十一月已經可以自彈自唱搞定上面那些歌曲。要不是因為跟大姊……那樣,說不定還去得更勤。

那我還幹了什麼?

煮咖啡。嗯,這也是這段時間新學的本事。去月光和狗就會遇到胡大哥,他到底有沒有當我是徒弟呢?之前順口說了一句「收你當小徒弟」,之後既沒拜師禮也沒課程簡介,見面就教幾招,這樣就能算是人家徒弟了嗎?跟狗弟相比,胡大哥不是個當老師的料,所謂「教學」多半只有一句什麼「這次教你幹嘛幹嘛」,然後就淅哩呼嚕沖完啦。過程中必須認真觀察,設法發問,才能學到個所以然。

當然,人家真的很厲害,問什麼答什麼,從來沒有答不出來的。重點在要會問,問得好豁然開朗,問不好一頭霧水。豆子器材方面倒是挺大方,沒事扔個一兩磅過來,說分享不是分享,說考試也從來沒考試;再不然就「這台手磨螺絲鎖不緊每次磨都要重新校正乾脆送你好了」「只有不會沖的才在那邊一定要用陶瓷濾杯說什麼保溫根本就是沖得慢連水都涼了光濾杯是熱的有個屁用」「這是別人送我的手沖壺水柱超細非常難用連紙杯捏一捏水流都比較順你拿去玩不要在我這裡佔空間」,前後兜一兜被他送了一大堆器材,學校一組、家裡一套,書包有外出迷你版,剩下好幾個濾杯下壺鶴嘴壺都擺在薇家。更別提那幾個塞風壺、法式濾杯,或者濃縮咖啡「跳舞機」了。把他送我的器具整理整理,搞不好開個小咖啡店都沒問題。

胡大哥沖咖啡獨樹一格,沒有固定手法或參數,講究「與豆子對話」,認為每把沖煮都是獨一無二的。氣溫影響水溫失溫率、氣壓影響悶蒸膨脹率、濕度影響咖啡吸水率、水質「看自來水廠心情」,甚至還說「根據測不準原理,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一次沖煮的條件是完全一樣的」,譏笑其他咖啡師「背公式沖咖啡,簡直跟數拍子打砲一樣蠢」。

作為咖啡師,他強調,要注意的是「咖啡豆的心情」。「烘好的豆子每天變化,」他嚴肅地說:「就像女孩子,從青春期開始每年變一個樣,你拿對待大學生的方式對待國中生,換來的就是一巴掌。」「豆子都為你粉身碎骨了,難道不該對她溫柔一點嗎?」他認真解釋:「沖煮過程就像做愛,要認真聞聞對方的氣味,要像愛撫一樣溫柔有節奏地入水;萃取液就是臉色,會顯示豆子的心情,顏色變淡越快代表你越沒耐心,那對方當然就草草了事啦。」

「咖啡豆就是女孩子,」胡大哥的觀點非常生動:「你關心豆子,她就用甜蜜的味道回報你;你猴急兇猛,嚐起來就會又苦又澀。」他嘖地一聲:「是烘是煮都要專心,每支豆子都是那個瞬間的唯一。都像你這樣見異思遷的,沖出來的咖啡就會帶著一股無奈的味道,死氣沉沉不乾不脆,像大姊最近那樣。」

這句話很兇猛,當時聽了非常不舒服。胡大哥講話直接,從來不管會不會得罪人,想想當時毒梟沒有一槍斃了他還真是菩薩心腸。大姊跟我的關係很失控,兩次跟她做愛,回去之後我都不知道當時為何無法拒絕。我對她是什麼感情呢?對她而言我又是什麼身分呢?通過「包容」與「體諒」,今天的我們,又該如何面對彼此呢?

前天馨馨要我帶小渝去聖誕節舞會,以便跟大姊「下台」。這個妹妹真乖,對哥哥姊姊用心良苦,想想這個哥哥……還有姊姊都很亂來,虧她還這麼愛我們,不禁覺得十分對不起她。

唉,都是我不好。想想昨天的小渝,其實大姊不也正在「適應失去我的感覺」嗎?天氣這麼冷,昨天小渝還淋雨,當時的她有沒有覺得很淒涼呢?這段時間刻意避著大姊,詩聖說她「陰晴不定」,面對濕冷的冬至,大姊又會不會覺得十分淒涼呢?

想到這裡就靜不下來了。決定蹺課找大姊出去散散心。看看錶已經八點半了,我竟然在後門呆了五十分鐘。當下掏出零錢,打電話到月光和狗,看看大姊是不是還在。

沒人接,大姊不是剛回家睡覺就是昨晚根本沒去。後天夜裡就要上台了,依照狗弟個性昨晚絕對會通宵練習,看樣子大姊已經休息了,現在不能打擾她。

還是回學校吧。我嘆了口氣,看看早已關閉的後門,拖拖拉拉走回濟南路,從前門登記遲到,趁第一節下課回到了班上。

天色很暗,學校開著燈。整天校園裡都像午間靜息一樣安靜,只有雨點打在窗外棕櫚樹上的聲音。

心神不寧上了六堂課,左右考慮決定今晚還是老實點先回家,夜裡能出來就出來,不方便就別勉強,反正明天是禮拜六,蹺一早上的課去月光和狗找大姊也不遲。放學先去公館買了兩碗酒釀湯圓,一碗給媽媽,一碗給大姊。今晚爸爸不在,媽媽見我回家吃飯很高興,拿起皮包興致高昂帶我出了門,跑瑞安街吃了一頓蜀渝小館。

蜀渝小館賣川菜,小時候常吃,算算三四年沒來了。媽媽最喜歡吃他們的魚香茄子,可惜我跟爸爸都不吃茄子,平常她也不會想到這間店。今天只有我們兩個人,媽媽卻叫了一桌菜,回鍋肉、紹子豆腐、宮保腸頭和豆瓣魚,除魚香茄子外每道菜都要店家先打包一半,原來還打算幫爸爸準備宵夜。爸爸媽媽感情真好,能夠跟一個人相處一輩子,我不禁想,彼此之間到底是什麼樣的默契才能一直維持下去,而不是像我這樣「見異思遷」的呢?

媽媽心情愉快,兩人邊吃邊聊,母子之間很久沒有這樣聊天了。她問起我的特等獎章,我解釋「送給妳說的那位很有電話禮貌的學姊了」。媽媽識趣沒多問,卻再度跟我確認「富家女還是你的女朋友吧」「你沒跟上次那位儀隊同學亂搞吧」。

我藉著話頭,跟媽媽請了明晚的外出,表示要參加「薇跟朋友的通宵聖誕晚會」。媽媽嘿嘿一笑,「就知道今天早回家是在裝乖」,要我自己注意身體,同意了明晚的活動。

晚上比白天更冷,吃完出來雨勢加大,剛進家門爸爸前腳後腳也到家了。媽媽熱菜給爸爸吃,自己吃著我帶回來的酒釀湯圓。這是個溫馨的冬至,我們過了難得的三人團聚之夜。大家聊天到午夜,一點前後才各自梳洗就寢。

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安穩,心裡想著最近的事,從小渝到小箏,從馨馨到大姊,許多不連續的畫面出現在夢境裡。整夜下著雨,雨點打在鐵窗上,叮叮咚咚響著聲音。醒來時房內一片冰冷,牆壁上是陰暗的藍色,天剛亮,窗外依然是滿空陰霾。

走出房門盥洗,爸爸已經醒了,坐在餐桌上看報紙吃豆漿燒餅。見我起得早,只是一笑,問我說:

「昨晚沒睡好啊?」

「呃,爸爸早安。」我說:「太冷了,睡睡醒醒的。早餐哪來的啊?」

「剛下去買的,哪知道你起這麼早,不然幫你買一份。」

「你也睡不好啊?」

「沒有,今早要下南部,早點出門省得塞車。」

「我大概也會早點出門吧。」

「那也好,先去吃個早餐吧。」

他點點頭,低頭看報。我看了一眼報紙,報上寫著「市議會挑燈夜戰,台北市行政區里調整案通過」。這是最近的大消息,聽說要把台北市原來的行政區大大整併一番,這下子議案通過,之前聽說景美區跟木柵區要合併,看來又要重辦身分證啦。

回房穿好制服,想了想帶上一套便服,揹起書包正要道別爸爸,就聽他又問:

「對了,你們選舉結束沒?」

「呃,結束了。」我一怔:「爸爸也知道我們學校在選代聯會啊?」

「你媽說的。」爸爸笑道:「你支持的人選上沒?」

「選上了。」

「你幫的忙嗎?」

「唉,怎麼說,總有一些吧。」

「幹嘛嘆氣?」

「覺得太複雜了,早知道別參與。」

「呵呵,有這種體悟也不賴,比你上次說想改變世界來得實際一點。」爸爸笑著虧我一句:「最近成績如何?」

「這次考試有改善。」

「代表上次考試『有待改善』。」爸爸哈哈大笑:「也不錯啦,記得『日行一善』,善善相連到期末考就大功告成了。你走吧,別讓人家富家女等你。」

「呃,我才不是要去找她呢。」

我搔了搔頭,告別爸爸出了門。

帶著昨天買的酒釀湯圓,在樓下打電話到月光和狗。今天比較早,順子還沒離開,聽我要找大姊表示「她昨晚兩點多就回家休息了」。我想了半晌,決定也別打電話過去,看看雨勢不小,攔了一輛計程車,約莫六點半來到大姊家。

她家樓下鐵門一般不會關,我上到樓上,摸摸外頭捻香爐是熱的,顯然她還沒睡覺。按下電鈴老半天她才出來開門,臉色蒼白有點憔悴,見到我卻笑了起來,高高興興拉起我的手,像是因意外而開心,問道:

「你怎麼來了?」

「昨天就想來了,後來不方便出門。」我把酒釀湯圓交給她:「錯過了冬至,待會兒幫妳熱一下,等妳睡了我再回去上課。」

「嘻嘻,湯圓喔?」

她笑著說,牽我走進房內,兩人各一張懶骨頭坐下。

電視開著,聲音轉得很小,桌上有杯還在冒煙的熱茶,兩三個碗看樣子是昨晚吃宵夜還沒洗。沒有隔間的浴室地板有點濕,牆上都是霧氣,似乎洗完澡不久。

她的手很冷,跟平常冰冰涼涼不同,是那種沒有元氣的冰冷。洗完澡手還這麼冰,加上穿著長褲,身上也披著一件像是浴袍的長衣,於是問:

「妳怎麼了,生病了嗎?」

「好像有一點,」她點點頭,帶著病容的模樣好漂亮,讓人聯想起傳說中的西施與林黛玉:「昨晚陪狗弟練功,練一練咳了起來,回來睡了兩三個小時覺得超級冷,醒來混一下你就出現啦。今天來幹嘛的?」

「看看妳好不好,」我搔了搔頭:「陪妳聊聊天,沒特別的事。」

「怎麼突然想找我聊天啦?」她笑咪咪地問:「幾天不見,想我了嗎?」

「呃,是啊。」

「是想我了,還是……嘻嘻。」

「唉呦,不要每次來妳家都鬧我好不好?」

「呵呵,一早就跑來,要說沒事誰相信?」她噗哧一笑:「我知道啦,馨馨都講了,明天晚上你要帶那個儀隊小妹妹來給我看,怕大姊傷心,先來說兩句好聽的,對不對呀?」

「才不是。」我哼了哼:「真的是覺得好久沒見到妳了,想跟妳說說話而已。馨馨說是妳要看小渝的。」

「本來是,」她點點頭:「聽馨馨說了一堆,我以為你跟她真的搞定了,所以才要看看人家到底是圓的扁的,讓你連阿薇都不顧了。結果前天晚上她又打電話給我,說你根本沒跟儀隊小妹妹在一起,是這樣嗎?」

「是啊,她亂聽一通,我根本沒怎樣。」

「大姊很高興的。」她輕聲說,溫柔地笑著:「倒不是反對你跟儀隊小妹妹在一起,只是覺得你這樣很負責任。國慶你就喜歡人家了,馨馨說你沒事就跟人家同進同出的,想不到最後還是沒有在一起,這很不像你。」

「靠,哪裡不像了?」

「你喔,少來啦。」她哈哈大笑,拍了拍身邊的地毯:「凱啊,你的表情好好笑,過來抱著我說話,我好冷。」

「呃,好。」

我稍稍遲疑,起身拉過懶骨頭放在她身邊,坐了下來,摟她入懷。

大姊身材修長,高度與我相若,但身形瘦弱感覺起來重量很輕。說也奇怪,比她矮的馨馨就沒有這麼輕,雖然都只是摟著馨馨走路,我卻覺得大姊的體重,比起馨馨一定輕了許多。

大姊總是飄著香的,一點點化妝品的味道、一點點保養品的味道,加上她的體香,瀰漫成一股說不上來的女人氣息。我身邊的女生都是學生,每個人都有各自的香氣,卻都沒有這種奇妙的成熟感。

不知是否因為生病,大姊的頭髮有點散亂,不像平常都是飄著的。剛剛進門時脫了外套,抱著冰冰涼涼的她,一時不禁有點冷。大姊卻是開心的,縮在胸前,雙手握住我的手掌,輕輕地說:

「凱,你的手還真燙。」

「呃,我就這個長處,」我說:「冬天不怕冷,夏天就太熱了,指縫常常會流汗。頂多餓肚子的時候會涼一點,不過比妳平常那樣還是熱很多。」

「很好用啊,暖暖的。」她微笑著說:「人體懷爐,我很喜歡的呢。男生手冰冰的不好,感覺起來很不可靠。手是男人的特徵,筋骨太多的手看起來很艱苦,粗糙的手摸起來很難相處,被那種手摸又覺得很不舒服。」她想了想,又道:「還有很多呢,手掌太薄的男人握起來有種自私感,太厚的又覺得很白痴像個豬頭。要像你這樣的,厚厚的,卻不會顯得手指短,也不會厚到很難握,掌心又嫩,是很好的手。」

「呃,手也有這麼多講究啊?」我一怔:「男人掌心嫩,算是個優點嗎?」

「人的身體能夠顯示個性。」她點點頭:「手是跟女生接觸最多的地方,不能太粗糙,再說嫩不嫩跟油脂分布有關,不代表這個男人不會做事。小腿也是,體毛多了看起來很恐怖,少了又像個娘兒們,想要女生喜歡啊,就要讓女生覺得可靠,這樣女生就覺得好看。不然男生普遍都是很醜的呢。」

「呃,幸好妳不嫌我醜。」

「醜不醜看態度,你仔細看那些長得好看的男人多半是氣質好,不是因為長得帥,真要又帥又有氣質的通通去當電影明星啦。」她解釋:「帥哥滿街都是,多半流里流氣的一副色鬼樣子。其實男生都是色鬼,但色要有色的態度,像你這樣人見人愛,結果也是見誰都愛,能說不色嗎?那為什麼你不惹人厭呢,還不就因為你態度好,對每個人都很有誠意,那女生就感覺不到你色了,反而覺得浪漫,才會對你投懷送抱。」

「才沒有。」

「你說沒有,但你現在就抱著我了呀。」她笑嘻嘻地說:「我也很享受啊,冷冷一個週末早上,暖暖的你帶著暖暖的手,一顆關心大姊的心也暖暖的,還有湯圓,那我當然想要被你抱著嘍。」

「呃。」

「那你承認,是不是來找大姊胡搞的呀?」

「真的不是啦。」

「最近我們見面都胡搞,你怎麼有把握今天不會?」

「呃,我沒那個意思啦。」

「好啦好啦,沒有沒有,幹嘛害羞呢。」她噗哧一笑:「你喔,真是個小孩子。又不是沒跟大姊做過,真的想要還不是都會給你。我知道你最近在傷腦筋我的『情緒』,馨馨沒事就暗示我要對你守規矩。其實呢,你早就知道我喜歡你了,對我很體貼,我要的也只有這個體貼,這樣大姊就滿足啦,那就可以找我胡搞啦。」

「呃。」

「你別再『呃』了,跟打嗝一樣好好笑。」

她笑著說,正欲往下講就咳了起來。本來只是咳個兩聲,結果一咳就停不下來,彎起身子咳得好厲害,連粉嫩的脖子上都咳出了青筋。

我連忙起身幫她倒水,她邊咳邊搖頭,要我從桌上拿那杯茶。我連忙遞過,感覺起來茶已經有點涼了,大姊接過先咳了幾聲,慢慢喝了幾口,這才停止咳嗽,喘了口氣。

我擔心不已,問道:

「大姊,去看個病吧。」

「外頭太冷了,我不想出去。」她搖搖頭:「這杯是森怪給我補氣的,多喝幾杯就好了。頂多待會兒再泡個澡,弄得熱呼呼的明天就好啦。」

「那可不行,明天妳不是要上台?」我勸道:「要是臨場又咳起來了怎麼辦?」

「所以你擔心的是表演,不是我生病?」

「唉呦,妳不要故意這樣說嘛,我當然是擔心妳的身體。」

「呵呵,好啦。」她嘖地一聲,搖頭說:「不然等一下你幫我到樓下藥局買點什麼糖漿好了,喂,抱緊點。」

「呃,是。」

我連忙抱緊她,見她穿的浴袍很厚,只得幫她脫掉袍子,用身體緊貼著她,再將袍子披回身上。

她軟綿綿地沒什麼力氣,任我調整姿勢,在我的胸口縮成一團。袍子下穿著一件小背心,長褲下方也穿著一雙日本近來流行的泡泡襪。

泡泡襪很長,她用襪桶包住小腿,想來是怕漏風。白襪下的腳掌很小,有種當時帶馨馨照大頭照時的感覺。我看著她的腳,一時沒有說話,她抬起頭看看我,順著視線又看看自己的腳,笑了起來:

「在想什麼?」

「呃,」我回過神來,忙道:「沒有啊。」

「你在看我的腳,」她輕笑著說:「怎樣,也想幫我買襪子嗎?」

「呃,這妳也知道?」

「知道知道,你做什麼馨馨都會跟我講。」她微笑著,彷彿覺得很有趣:「凱,我常常覺得我們三個很好玩。妹妹也喜歡你,姊姊也喜歡你,大家感情這麼好,卻又不是真的兄弟姊妺。你有時候把我們當姊妹看,有時候把我們當女生看,鬧一鬧你就臉紅,要是現在馨馨也在這邊,你會不會也抱著她,然後也偷看她的腳啊?」

「唉呦,我對馨馨從來沒有那種亂想啦。」

「嗯,對我就有,還偷看我洗澡。」她噗哧一笑,搖搖頭:「你少來,連馨馨都感覺出來了。她對你毫不設防,結果你常常在一點小地方不小心吃她豆腐。你聽清楚喔,我說的是『不小心』,這裡撞人家胸部一下那裡看看人家小腿什麼的,人家其實都知道,說不定就你一個人沒有感覺到。」

「我對她不是那種情緒啦。」

「現在不是,我知道。」她點點頭:「反正之前跟你說過了,你跟誰亂搞我不在乎,對馨馨要注意。要是哪天喜歡了她就要專心,不可以傷害我妹妹。」說著又是一笑:

「不過你最好不要喜歡她,不然就不能這樣抱我了。這叫只可以跟姊姊亂搞,不可以找姊妹偷吃。呵呵。」

「我才沒有這種想法呢。」我臉一紅,忽然想起巧怡跟文文學姊,又想起小箏跟小笙。呃,我在想什麼啊,連忙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排除腦海以外,對大姊說:「妳要取暖就好好取暖,不要在這邊動來動去。要不要我去拿件被子來,這件衣服太短了。」

「先不用。」她搖頭:「我暖一下就好啦,你的手很厲害,不是熱一下就涼了,會不斷發熱好像武俠小說傳送內力那樣。對了,幫我脫襪子。」

「幹嘛脫襪子?」

「當然是幫我熱一下腳嘛,我的手已經不冷了。」

「嘖。」

我無計可施,只好依言幫她脫襪子。

大姊的腳很長,泡泡襪也很長,包著褲子不是那麼好脫。好不容易脫下一隻,我決定先處理好一隻腳再換另一隻,於是先不脫另一隻襪子,伸手握住她的腳踝,用雙手包覆腳掌。

接觸的瞬間,兩人都是一抖。

「好燙。」大姊輕聲說。

「妳的腳超級冰的。」

我皺眉,決定先幫她搓一搓,暖一點再握起來。於是問:

「奇怪了,妳不是穿著襪子嗎?怎麼像泡過冰水一樣冷?」

「穿襪子是保暖,那也要有『暖』可以『保』啊。」她笑道,看樣子被我搓得很舒服:「腳循環不好,天氣這麼冷,從頭到尾都是冰的,穿襪子只是怕更冷而已。」

「那怎麼不泡泡腳?」

「坐在浴缸前多無聊?」

「總比一直冷得難受好吧?」

「你說得很對,我的問題就是懶。外面也有在賣泡腳機,但就是大大一台很鎮地,我懶得搞。」

「妳說的台語是什麼意思啊?」

「你說『鎮地』啊,」她一怔:「就是礙事啊、很絆腳之類的,也可以形容那種只會發呆擋路什麼事都不做的人,反正就是礙事的意思。原來你不會說台語。」

「瞭解。」我點點頭:「還是去買一台嘛,很貴嗎?」

「貴是不貴,但是很浪費,那麼大一台機器每年只用個幾天,擺著說不定還要發霉。」她笑嘻嘻地說:「你的手比較好,就說嫩嫩的好摸吧?跟你說個祕密。」

「妳講。」

「摸腳這件事,是很親密的。」她笑著說,表情既幸福又帶點胡鬧:「我跟那麼多人上過床,全身上下都被人碰過,但是多年來卻沒有幾個人真的碰過我的腳,你知道為什麼嗎?」

「這這這……我哪裡知道啊。」

「你不要彆扭,那是我走過的人生,越是直接面對,越是能夠放下。」大姊續道:「男人很直線條,買春就是為了爽,不是在做愛,所以不會顧我的感覺,重點都是胸部啊、下面啊,屁股什麼的。做多了之後我發現了一個規則,那就是喜歡腳的男人比較溫柔,喜歡得越下面,這個男人就越溫柔。」她輕嘆一聲:

「真的喔,這麼多年了,碰過我的腳的男人還真的沒幾個,其中多半也只是抓著腳踝來控制我的身體,從來沒有人對腳掌發生過興趣,最多喜歡我的小腿,那已經是很紳士的男生了。講到碰我的小腿,我喜歡男生溫柔一點,如果抓我或舔我的小腿,我會覺得很討厭很噁心,可是如果慢慢摸一摸,甚至輕輕親一親,那我反而會覺得很舒服,當天的活動就不會覺得難受,反而可以藉機享受一下。」

「呃,」我忍不住說:「大姊啊,讓我說句話。」

「啊?好,你說。」

「妳那些事,」我想了想措詞:「老實說我很好奇。只是……妳懂的,一方面我覺得很心疼,另一方面……我直說了,聽起來會有點不舒服……所以妳想講沒關係,如果講一講我多問幾句,或者實在聽不下去,那都會直接跟妳說,妳不要覺得被冒犯,這樣比較好繼續聊天。好嗎?」

「呵呵,傻孩子,」她溫柔地一笑,身子像是暖了點:「當然嘛,我不喜歡的事我就不會去想,講給你聽就是分享。能跟你分享很開心,畢竟這些話,其實我都沒人能說呢。」

「那妳盡管跟我說。」

「好啊,本來就在講的,你解釋什麼嘛。」她開心地一笑,又說:「所以嘍,這麼多年以來,我特別注意保養我的腳。你看。」說著指指被我握住的腳掌:

「我上班會穿高跟鞋,一般女生穿久了腳趾頭會變形,像雞爪子一樣很難看。但是你看,我的腳掌有沒有很漂亮?」

「真的,」我衷心讚嘆:「妳的腳真的很漂亮,趾頭跟手指一樣嫩,腳背沒有青筋,腳跟也沒有厚厚的皮,形狀也好看,這是怎麼維持的?」

「在家穿鞋襪,做腳踝與腳指的按摩,用保養臉的方法保養腳,出去一定穿最頂級的球鞋或軟底布鞋。」她解釋:「然後就是慎選高跟鞋。別看一樣是高跟鞋,學問可多了,我會研究哪種高跟鞋穿起來又辣又能保護腳,最重要的是盡量不要穿涼鞋式的不然腳會粗,盡量選楔型不是細跟腳就不容易變形,沒必要高跟鞋的時候一定馬上換掉,不能懶惰。」她停了停:「我總是帶著一雙很軟的小步鞋折在包包裡,而不是像其他姊妹一樣帶一堆化妝品。出場一坐上車就換,下車才改穿高跟鞋或靴子給客人看,然後一離開就換回去,一秒鐘都不懶惰,這樣才能讓這雙腳保持了十幾年,到今天還像是個少女一樣。」

「原來如此,」我大開眼界:「那還有嗎?」

「大概就是這樣。」她搖頭:「其實我們穿高跟鞋的時間很少,除非客人要求穿上床,不然只有穿著衣服的時候才穿鞋。別看一天接七八個客人,真正穿高跟鞋的時間加一加頂多幾十分鐘,其餘時間不是光著腳,就是在接送的路上。還有,」她笑道:「遇到喜歡穿絲襪的,我會想辦法從頭到尾穿著絲襪辦事,這樣兩邊皆大歡喜。如果遇到喜歡清純一點的,那我就直接穿一雙白襪子或者花邊粉紅襪子,那樣反而會讓客人興奮,穿的時候我先在腳上擦一點乳液或保養油,擦完才開始穿,這樣做有好幾個好處:一來可以混時間,讓實際辛苦的時間少一點,等於保養的時間也在賺人家錢;再來可以慢慢做一些引誘客人的動作讓人家欣賞,光著身體慢慢穿,客人就會興奮了,同樣也會讓時間短一點。」說著換了口氣,笑道:

「更有趣的是,我擦的乳液或保養油都是一些聞起來很香,但是一聞就知道不好吃會苦苦的那種,客人可以聞可以欣賞我只穿襪子的模樣,卻不會想要來舔或者咬我的腳,加上襪子擋著,真摸了也不是摸我而是摸襪子,所以如果只從腳來看,這裡可是很清純的呢。」她又笑了起來:

「對了,還有一個好處,有時候可以賣襪子。」

「賣給誰啊?」

「客人啊,戀物癖,還當寶貝呢。」她吃吃笑著:「絲襪五百、白襪四百,鐵板價格絕不打折。有時候人家一高興連內褲胸罩一起買,還有一次有個男生不但要我的項鍊、要我的髮圈,連粉餅口紅都被他買走了,那次全身啥都賣給他,之後人家點了我好幾次,每次都要買一堆我的隨身物品,對我又溫柔,可花了不少錢在我身上,這些都不用抽成,非常划得來。」她嘻嘻一笑:

「剛剛說到我的項鍊,呵呵,那可是我的法寶。後車站批來的一條才四十塊,賣人家一條一千五。之前一次買了三百多條,到今天只剩十幾條,你說這生意好不好賺?你知道為什麼客人喜歡買我的項鍊嗎?」

「不知道。為什麼?」

「因為上面有個小小的手銬,」大姊臉一紅:「我們辦事有價碼的,給人家綁比較貴。很多客人出不起玩SM的價格,看我脫光了胸口有條金色項鍊掛著手銬就會很想要。我還會講一個故事,說是我是被強迫下海的,就像被手銬銬起來一樣沒有自由,戴著是為了希望有一天能上岸,到時候就可以脫下來扔回海裡,從此忘記這一段人生什麼的。人家客人一聽就會同情我,動作就輕了,甚至買了SM的也會因為這樣就比較少折磨我,頂多綁一綁,不會真的用道具夾我戳我或打得滿屁股腫。到最後我就推銷鍊子給他們,說幾句好聽的,什麼『這個送你,今天你很紳士,謝謝你協助我的夢想』之類的,那種時候對方絕對不會白拿,一定會給我錢,買了就覺得對我做了很大的貢獻。當然,那的確是很大的貢獻,不說錢了,少受點罪好好打個砲,也是有好處的。」

「呃。」

「唉,太重了,是嗎?」她苦笑一番:「好啦,反正就是那些事,謝謝你願意聽。剛剛是在講腳,我好不容易留了個『少女』在身上,也是很開心的,你懂嗎?」

「懂,」我輕輕地說:「妳辛苦了。」

「人生嘛,哪有不辛苦的?」她用微笑隱藏滄桑,又說:「總而言之,花了這麼多心思,總算讓這麼多年以來的客人通通沒對腳下手,對我來說就是個證明。」

「證明什麼?」

「證明我也曾經是一個……」她想了片刻,靜了下來:「怎麼說呢……一個純潔小女生吧。要是連腳都被他們弄髒了,那我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小妓女,也就沒有資格追求一個幸福的人生了啊。」

 「那都是過去的事,妳才幾歲,未來的人生多的是幸福等妳去享受啊。」

「唉,好好好,你對你對。」她輕嘆一聲:「幸福這種事是要有緣份的。很多時候幸福來得很快,卻也只是一瞬間。像你吧,我總不能永遠霸佔你啊。此刻有你陪著,我就是幸福的了,不用等什麼未來。」

「呃。」

「算了,別打嗝了,」她再度笑了起來:「你好厲害的手,搓了半天還是熱的。我這隻腳舒服啦,趕快換一隻,右腳快凍僵了。」

「是。」

我忙道,幫她穿回襪子,換另一隻腳。

兩隻腳都暖了的時候將近九點。外頭雨剛停,我幫她熱了湯圓,坐在懶骨頭上一口口餵她喝。喝完後她精神好了點,蒼白的雙頰上出現了粉色,裹著毯子喝了點酒,兩人聊到接近中午,她才被我催上床,摟在懷裡睡了兩三個小時。

醒來時外頭又下起了雨,房間冷得讓我爬不出被子。大姊習慣裸睡,即使有我溫暖著,睡醒時手腳卻再度冰冷。我心想這可不是辦法,拉著萬般不願的大姊起床換衣服,出去看了一趟醫生。

打完針,聽完醫生碎碎唸不能吃油吃膩喝果汁牛奶,我帶她跑到復興南路吃了一頓清粥小菜。有道是「人是鐵飯是鋼」,吃完一頓後她醒了點,回家吃完藥,在我的反對聲中開了一瓶Vodka喝了個醉醺醺。不知為何,今天的她好像很開心,雖然病體厭厭,卻絲毫沒有影響到她的情緒。

兩人一路相處到傍晚,她要我還是先回家報到一下。明天是禮拜天,加上晚上有聖誕夜通宵活動,要我「把信用留下來,等晚上再用」。

我點點頭,起身走到門口,轉頭只見她裹著棉被坐在懶骨頭上,望著我。

帶著眷戀的眼神。說是要我回家,其實完全沒有要我離開的意思。

我輕嘆一聲,放下書包,回到她身邊,在懶骨頭旁坐了下來。

大姊笑了,望著我的眼睛,開口說:

「凱,謝謝。」

「謝什麼啊,」我搔了搔頭:「妳要好好保重,明天還要辛苦,記得準時吃藥,叫那個阿雄幫妳送碗麵什麼的,不要不吃東西。」

「放心。」她微微一笑,又問:「你怎麼又坐下來啦?」

「唉,就是不放心啊。」

「那我們再聊一下,你晚點走。」

她說,忽然裹著毯子起身,走到旁邊櫃子拉開一個抽屜,小心翼翼拿出了一條項鍊,回到身邊坐下。

「嗯,這條送你。」

我一怔,看了看,一條非常細的金鍊子,上面掛著一副只有半個指甲大小的,扣在一起的手銬吊飾。

「這……」

「對啊,就是早上跟你說過的項鍊。」

「送我不對吧?」

「呵呵,只有送你,才是對的。」她開心地笑了起來:「你可不是買的,是我送你的。這玩意兒沒有盒子,你只好把它掛在我的脖子上,然後跟我做愛。」

我臉一紅。

「從今以後,我就永遠戴著這條項鍊,」她認真地說:「哪天你陪我去海邊,我們一起把剩下來那幾條通通扔進海裡。這種鍊子品質很差,改天我去換一條真的金鍊子,這樣就可以永遠戴著不拿下來,直到哪天我找到了幸福,這才還給你,請你幫我收好,作為我們相愛一場的紀念,你說好不好呢?」

「嗯,這樣很好。」

「那來吧,幫我一下。」

她笑咪咪地說,眼神中有著難以言喻的喜悅,把鍊子交給我,卸下毯子,抓起長髮用手箍著,露出雪白飄香的頸子。

我拿著項鍊,小心翼翼幫她戴上。

非常奇妙的儀式,我心跳得好快,彷彿眼前的不是此刻的大姊,而是過去的她。通過一個簡單的戴項鍊動作,我像是把所有她的過去都扛了起來,化成「我這條項鍊」,重新裝飾了一個新的大姊。

金色的鍊子,出現在她美艷的頸子上。

她轉過身來,輕輕晃了晃上身,讓墜子滑進乳溝中央。隨即脫下上衣。

她在家是不穿胸罩的,赤裸著上身,她又褪去了長褲。奇妙的泡泡襪配著紫色內褲,讓原本透明雪白的肌膚,顯得不再那麼冰涼。

當然,她還是很冷。墜子搖晃在乳房上,會不會很冰呢?

我連忙抱住她,讓她縮在胸口,拉上毯子。

莫名地,忽然有種她沒有那麼老,我也沒有那麼小的感覺。

毯子下的她只穿著襪子與內褲,身子是暖的,手腳依然冰涼。她只是笑著,單純而開心的笑,笑個不停。

她真的愛我。我對自己說。

其實她早就對我說過了,也知道兩人之間不會有未來。雖然不明白為什麼,然而,在這樣的午後,摟著這樣的她,我是不能拒絕的。

我伸手拍著她的背脊。

她縮了縮身子,蜷起修長的雙腿,窩在我的懷裡,雙手彷彿帶著羞澀,輕輕解開了我的扣子,體貼又安靜地,幫兩人褪去了衣物,只留下泡泡襪。

「凱,」她抬起頭,赤裸的身子貼著我的胸膛:「我想穿著襪子跟你做。」

「為什麼呢?」我低聲說:「今天是我呢。」

「我知道,這不是為了不讓你碰啊。」她輕輕地說:「先做完,然後讓我自己脫。」

「嗯。」

我望著她,心裡滿是疼惜。

於是,她開心地笑了起來,吻起了我的頸子。

我想要吻她,她微笑搖頭。或許擔心把感冒傳染給我吧。

我捧起她的臉,不讓她拒絕,霸道地吻起了她。

大姊輕聲嗯著,柔嫩的胸脯緊壓著我。兩人都激動了,卻不肯分開,我們一直吻著,在甜蜜的味覺中交纏。她挪動身子,坐在我的腿上,滾燙私密地接觸著我,彷彿等待著我的許諾。

於是,我們再度結合。

或許因為生病,今天的她沒什麼力氣,從頭到尾都讓我照顧著。柔嫩的手臂摟著我的脖子,喘息聲中帶著滿滿的幸福。這是個從來沒有見過的、柔弱的大姊。把自己完全敞開,任我用自己的方式體貼她。

我們和著節拍,順著韻律,第一次有著交融的默契。她靠在肩頭,濕潤的氣息帶著祈求。我不再膽怯了,就讓自己成為她的主宰吧。在這個隆冬的傍晚,在她的身子裡,今天的我,是大姊的。

莫名地,今天的她好嬌小,已經不是大姊了,而是一個戀愛中的小女生。

我吻著她,不管她在生病。

她吻著我,撒嬌似地咬著我。

我們越來越激烈了,胸口的墜子不停跳動在驕傲的雙乳上。激烈裡帶著甜蜜的依賴,過去的大姊總是掌握著所有的節奏,此刻的她卻像是個沒有經驗的小女生,像是個沉溺在愛人寵愛中的女孩子。

周遭越來越暗了。

終於,兩人在親暱中滿足了對方。大姊顫抖著,淌著薄汗的身軀透散迷人的味道;我照顧著所有的事,抱起彷彿沒有重量的她,回到床上,幫她蓋上被子。

她笑了,雙頰透著暈紅。喘息著伸手招喚,要我鑽進被窩。

兩人在被窩裡躲著,她彎起身體,抬起雙腳,緩緩脫下襪子。

兩隻泡泡襪,帶著適才的溫度。

她把腳放在我的胸口。那是一雙潔白無暇的,從腳趾到腳跟都嫩得跟臉蛋一樣的,沒有青筋看不到骨頭的,少女般的漂亮雙腳。

而且,是一雙溫熱的,甚至滾燙的,散發著迷人香氣的腳。

「凱,謝謝你,」她溫柔地說:「我的腳熱了呢。」

「還好漂亮。」

「親一下。」

我笑了起來,親了一下。

「不要這麼紳士,」她笑道:「像個男人,好好親,我喜歡。」

我很高興她這麼說,用力親吻著漂亮的趾頭。

「別害羞,」她滿意地說:「輕輕咬幾口。」

我依言抓起雙腳,疼愛地,咬了幾口。

她似乎有點癢,縮著腳趾格格嬌笑。我忍不住舔了舔,她卻努力地把腳掌放鬆,似乎覺得很舒服。

舔著她,揉著小小的趾頭,我享受著這雙大姊努力「收藏」多年的腳。這是她最珍惜的自己,就在一個寒冷的冬天傍晚,她終於找到一個人可以分享了。

我迷戀地摸著、舔著,咬著每一吋肌膚,她輕聲哼著,扭動滑膩的身子,隨著我的動作開始顫抖,小小的趾頭,彷彿對付不了這樣的疼愛,可愛地扭來扭去。

大姊輕喘一聲,忽然縮回雙足,窩進我的胸口,讓我感覺赤裸的胸脯下,屬於她的強烈心跳。

「凱,」她輕喘著說:「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麼秘密?」

「腳背是我的敏感帶,」她喘得更快了:「所以之前從來不讓別人碰。你懂嗎?」

「懂。」我認真地說:「他們不配。」

「但是你配,所以我還要。」她笑了起來,抓住我的手,縮進被子裡:「碰了就要負責。不准休息,起來照顧大姊。」

我深深吸一口氣,下身驀地傳來溫暖的感覺。大姊認真了,強烈的暖意流向背脊,我渾身再度緊繃,強烈的心跳伴隨她的引誘,讓我完全無法呼吸。她熟練地掌握著我的變化,驀地翻開被子,一頭漂亮的長髮有點散亂,雙眼閃亮卻迷濛,鮮紅的雙唇帶著晶瑩的閃光,拉著我的手,讓我跪在她的雙腿之中。

「來,給我。」

她喘息著說,帶著「幸福」,還有從未從大姊身上看到的,既有點焦急,又帶著興奮的笑容。

於是,再度興奮的我,重新打開了她,回到她的身體當中。

就這麼地,我們再度享受了一次強烈的結合。結束後我抱著她,用溫暖的手撫平著滾燙的激情。她閉上眼睛,緩緩調勻呼吸,寬敞通透的房間裡靜悄悄地,呼吸聲也越來越輕,直到終於睡去,她的臉上依然帶著滿足的笑容。

好幸福的神情,我望著她。本來應該要離開了,望著她睡得如此香甜,決定還留了下來,讓生病的她睡在懷裡。

陰沉的天光逐漸暗去,從八點到九點,她都沒有醒來。

我卻一直醒著,一直望著她,一直想著心事。

忽然發現,不知何時開始,我跟大姊之間的關係已經改變了。過去的她是個大姊姊,有時犀利有時溫和,帶點瀟灑又帶點關切,是個成熟的大人。

然而,此時此刻,躺在我懷裡的她,卻沒有了這種年齡差異。睡著是幸福的,尤其是睡在自己喜歡的男人身上。想到這裡,我忽然意識到自己是個「男人」。一時這個名詞好像有了新的意義。相對於「凱」、「小弟弟」或「高中生」,此刻的我,原來已經是個男人了。

不知為何,這麼想讓我十分驚慌。爸爸才是男人,不愛說話,早出晚歸負擔家計,看到兒子只是摸摸頭,背影讓人信賴放心。望著懷中的大姊,我怎樣都沒有辦法把自己跟這個形象連結在一起。想起爸爸的話,「你是一個男人,跟老婆不能只談情說愛,還要有無論如何都要照顧她的責任感」。照這種標準來看,我怎麼配得上被稱為是個「男人」呢?

我困惑了。這段時間雖然長大得很快,我卻從來沒有這種「無論如何都要怎樣怎樣的責任感」。對社團、對愛我的人,好像我都不怎麼負責任。這是個性使然,抑或自己根本只是個小孩子,不懂「男人」要做什麼,該負起什麼責任呢?

換言之,問題是可解的還是不可解的?個性如此,那麼本性難移;時間沒到,那就還有機會。薇馬上就要回來了,二崁草原上說過的話,東台古堡裡承諾過的「結婚生子」,都不再是兩個高中生的小小夢想。三月後這些事都將逐步發生,一個接一個變成生活裡的一部分,推著我繼續長大,變成未來家人眼中的「爸爸」。

可是,我真的準備好了嗎?

想到這裡,大姊忽然動了動,睜開眼睛。

「呃……現在幾點了?」

「九點多。」我拍了拍她:「來,繼續睡,別醒。」

「九點多了喔……?」她迷糊地揉了揉眼睛:「那你怎麼還沒走?」

「妳還在睡啊。」

「呃,不好意思……」她傻笑一番:「那你別等啦,先回去吧。」

「妳呢?」

「我還想睡,剛剛好累,都你害的。」她嘻嘻一笑:「你先走沒關係。記得把門帶上,還有樓下也關起來。我就不送你了。」

「好吧,」我點點頭,起床穿衣服,叮囑道:「記得要吃點東西。」

「睡起來再說。」她笑得很開心:「我好睏,這樣睡好舒服。凱,謝謝你今天來陪我。」

「別這麼說。」

我穿好衣服,套上外套,揹起書包。

「那我走嘍?」

「嗯,順便上炷香再走。」

「知道了。」

我點頭答應,只見她瞇著眼睛一笑,鑽進被窩,不再說話。

我輕嘆一聲,帶著奇異的情緒,關門離開。

外頭好冷,雨還是下個不停。沿路我都在想心事,公車坐過頭兩站才發現。進門時媽媽已經睡了,爸爸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見我回來只是一笑,沒有說什麼。

回房放下書包,我望著自己的房間,忽然有股衝動,想要問爸爸一個問題。

回到客廳,爸爸一樣盯著電視。我來到他身邊坐下。

「兒子啊,什麼事?」

「呃,」我一怔,他怎麼知道我有事:「爸爸,你今天不是去南部嗎?」

「辦完事啦。」

「這個……你會不會很累?」

「有一點,我差不多也要去睡了。」

「那……不知道你有沒有一點時間,有件事想請教你的意見。」

「你說。」

「嗯,怎麼講呢,」我搔了搔頭:「你覺得自己是什麼時候,才真的變成一個男人的?」

「嘿,」他一笑,依然盯著螢光幕:「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我換了個問法:「我想知道,當年的你是在什麼樣的階段或年紀,或者在什麼機緣下,才真正覺得自己是一個男人,像今天這樣的?」

「有意思。」

他關掉電視,轉過頭來,對我一笑:

「為什麼想問這個?」

「呃,只是簡單問問而已。」

「是嗎?」他笑道:「那我也簡單回答。爸爸天生就是個男人,不用『覺得』。」

「呃,」我一怔:「總有個……怎麼說呢,自覺的時候吧?」

「說得好。自覺,這就是男人了。」他點點頭,看起來還蠻高興的:「兒子,你會問這個問題,代表你已經有自覺了。這就很夠了啊。」

「可是,光有自覺有什麼用?」

「為什麼沒用?」

「很多事情我都想不通,」我想起今天的大姊,又想起這一年來發生過的各種事:「面對的問題越來越複雜,好像永遠解決不完。」

「所以就覺得自己不是男人了嗎?」他呵呵一笑,搖頭說:「你是學生,擔心的事比較單純,頂多是讀書考試,或者在學校裡的人際關係而已。將來長大要成家、要賺錢,要像現在這樣跟兒子談心,這都是問題。」他笑了起來:

「我不是說問題不好,其實有問題才好,這樣才會進步,才不會變成行屍走肉。你看,這也只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禮拜六晚上,結果問題來了,兒子問我他是不是個男人,你說這個問題大不大,重要不重要呢?」

聞言我心裡一緊。

「看樣子你遇到了很難解決的問題。」他觀察著我,緩緩地說:「怎麼了?」

一句「怎麼了」,簡簡單單三個字,瞬間突破我的心防,一滴眼淚不爭氣地滑了下來。

我最恨在爸爸面前哭了。小時候做錯事被揍,每次哭都被揍得更兇。爸爸曾說男子漢不能哭,即使要哭,也只能因為「自責、同情或喪親」。此刻,問著「要如何當個男人」的我卻哭了。這下子完全慌了手腳,只能望著地下,默默擦掉眼淚。

爸爸一句話也沒有說,拍拍我的肩膀,意示鼓勵。

又過了好一會兒,我總算回過神來,對他說:

「對不起。」

「不會。」他搖搖頭:「有問題沒關係,不能跟爸爸說,是不是?」

「嗯。」我搖搖頭。

「你也大了,不必什麼事都跟我講。」他說:「這樣,教你一個處理事情的方法,你看看有沒有用。」

「你說。」

「用同樣的原則,處理同樣的事。」他慢慢地,像是怕我聽不懂:「兒子,你一天天長大,面對的問題當然越來越複雜。不過爸爸覺得世界上的事其實都很簡單,頂多看起來好像很複雜而已。」他想了想:

「舉例來說,你這陣子在搞選舉。學生選舉跟國大代表選舉有什麼不同?目標一樣是當選。因此,所有發生在成人世界的爾虞我詐一樣會發生在你身上,頂多只是手段不同,程度有差異而已。」

我一怔。

「的確是這樣。」

「所以,你要去想,自己為什麼要介入這件事,目的是什麼,願意拿什麼代價去換。」他說:「一旦想清楚,那就不用懷疑自己的做法,除非哪天有了新的體悟,不然就一直做下去,全心全力地做,不管結果如何。」

「可是,萬一沒想清楚呢?」

「這就回到了我跟你講的,原則。」他點點頭:「原則是什麼,就是固定的行為模式。人的評價是靠行為決定的,而不是他的出發點或用心。你按照自己的性格決定做法,決定之後就不要變動,久而久之這就是你的原則,你是你作為的集合,好人做好事,壞人做壞事,就這麼簡單。」他停了停,補充道:

「就算是錯,那也錯得無怨無悔。再說哪有這麼笨的,朝令也可以夕改,發現錯了就修正,這也是努力的一環,不用追求什麼事都做得完美,也不能妄想第一次就成功。那是不可能的。」

「可是,這就是男人了嗎?」

「是的。」他毫不遲疑:「偽君子不如真小人,即使是壞人,只要他從頭壞到尾也算是個英雄。以行動標準來看,依照個性決定做法,這叫誠實;決定了就不會變動,這叫毅力;不光只為自己的好處做事,這叫公正;努力不懈追求結果,這就是勤奮。」他頓了頓,聲音鏗鏘有力:

「等到一切都做完了,再來回頭檢討成敗,承擔結果,從錯誤中學習,這就產生了智慧。一個誠實有毅力,公正又勤奮,願意承擔後果的人,加上經驗教訓帶來的智慧,還不能算是個男人嗎?爸爸說的並不只針對好人,其實很多黑道大哥、奸相梟雄一樣符合以上條件。兒子,這一切都是從你的問題開始的,你在問的是怎麼當一個男人,而不是如何當一個聖人,這是很好的自覺,非常實際不打高空。當你開始有了自覺,那麼你就已經是個男人了。剩下的只是怎麼做而已,做久了自然熟練,一點也不複雜。懂不懂?」

爸爸的話非常有力,句句震撼著我。我認真地點點頭:「懂了。」

「懂了就好啦,瞧,很簡單的。」他滿意地一笑:「我的兒子,也長大了呢。」

說到這裡,忽然許多場面浮上心頭。想到齊教官要我跟阿強道歉的事,也想起了滅絕師太說的「主義思想」。誠實毅力公正勤奮,爸爸說的不正是北一女的「公誠勤毅」校訓嗎?原來天下的道理都是相通的,我不需要想太多,只要好好做個學生,好好接受我該接受的教育,做好我的本份,扮好我該扮演的角色,真心誠意地面對所有與我相處的人,像今天對大姊,前天對小渝那樣,就可以被稱為是個男人了。

所以,爸爸才說不能只談情說愛,也要有責任感;無論如何,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必須承擔下來。

我點了點頭,站起身來:

「爸,謝了。」

「不客氣。」他一笑:

「快去休息吧。」

整個晚上,我都在思考爸爸的話。

說來好笑,公誠勤毅,北一女校訓竟然可以拿來當成評價一個男人的標準。爸爸的話簡單強烈,句句重擊在心裡。這才發現無論同學朋友、父母師長,對我的評價其實都不脫這個標準。滅絕師太算是看得起我了,對她來說,六七晚會加上後來的一連串表現,似乎說得上公誠勤毅無一不備;吳仁甫算是恨我了,從他的角度來看,我對朋友不公平沒誠意,談戀愛虎頭蛇尾見異思遷,顯然也不符合此一標準。

過去的我很不習慣跟一堆人往來,一年多下來竟然每個朋友都是一掛一掛算的。這段時間認識那麼多人,從阿貴到管樂詹、從儀隊到恭班、演辯社或演講社、詩朗隊糾察隊,學長姊學弟妹數都數不清。其中有愛我的、有恨我的,有崇拜我的也有惱怒我的……在他們眼中,難道我都是同一個人嗎?

「用同樣的原則,處理同樣的事」,這就是別人眼中的我。問題是,每個人、每個團體對我的評價似乎完全不同,這是不是代表我很沒「原則」,或者說,我的「原則」其實是因人而異,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呢?

或許。證諸這次選舉,甚至選社長時的我,實在算不上什麼正人君子。不過正人君子不是問題,我在面對的是作為一個「男人」的角色認定。誠如爸爸所說,好人壞人都可以是「男人」,我只要堅持原則,「公誠勤毅」地,通過每天的行為形塑我這個人,跟不同的對象好好相處,這就可以是個男人。

所以,重點在我如何選擇並執行這些「原則」。這就是詩聖總是掛在嘴上的,誠意。

選舉機關算盡,一昧正直只會變成王又勤,計謀百出兵不厭詐都是應該的,兩大陣營需要的是小諸葛不是童子軍。我的問題在缺乏主義思想,沒有設定一個清楚的目的,因此才會不斷自我懷疑,今天幫阿義搶社長明天圖謀詩社,搶來搶去都不是我想要的東西。反而馨馨跟小光在一旁冷眼旁觀,都能一眼看穿我只是在玩弄他們而已。

對恭班或開南蔣秀蘭,我從頭到尾都把她們當成對手,一場比賽下來反而兩邊都成了朋友。為什麼呢,因為我的原則很清楚,過程中無論踢館打擂台,我都全心全意扮演「對手」這個角色,因此贏得了她們的敬重,不像相聲社那樣,好好的合作卻以敵意告終。

對演講社就更清楚了。我是榮譽社員,她們的榮譽就是我的榮譽,我的成就也是她們的成就。因此公差我也出、內部問題也幫忙協調。即使得到特等獎章,也須「還」給小箏,不能留給自己。

對小渝,我完全坦誠;對薇,我是「透明」的。對馨馨,我認真當哥哥;對小箏,我從頭到尾就是那個「凱凱」。即使每天成長變化,我依然是我,用我的方式認真對待她們,因此也得到了她們的真心對待。

忽然想通了。男人其實很好當,有自覺即可。把心態誠實表現在行為上,不要今天一個樣明天一個樣,這就是「誠意」,就是個足以依賴的男人。我必須面對自己的心態,接受就繼續做,不接受就修正,至於別人評價如何,卻不是我該顧慮的範圍。

認真想了一圈,這段時間無論對誰,大部分時候我守住了這些原則,因此才會交了這麼多朋友。或許阿義、阿強、相聲社他們不會同意,不過這也真的不能怪人家。我的確跟娃娃糾纏不清,的確不認真選社長,事到臨頭出老千;對於認真合辦公演的友社,也的確心存偏見,沒有好好跟人家交流。

那麼,對大姊呢?

這才是我真正的焦慮。今天的我,面對今天的她,我總覺得是錯的,但在當時卻不能不做。三次了,跟大姊做愛三次,每次我都難以面對。經過這番反思,我忽然不再覺得困擾了。就像馨馨說的,我是用大姊需要的方式在「體貼」她。包容與體諒,這是小箏教我的,面對大姊的感情,我就拿這樣的感情回應給她。這是只有我能做到的事,我不該用「自己是誰」的角度來解讀,反而該用「我該是誰」的角度,認真與她相處。

想起今天的大姊,我對自己說,是的,我做得很好。能讓她感覺幸福,即使只有一瞬間,都是我該做的事。

不知為何,心中忽然一片開朗。我認真反思,如果按照爸爸的標準,那過去一年所有發生的事,其實也都沒有那麼「嚴重」。這陣子我總覺得自己變了,很多人也覺得我變了,這麼說來我其實根本沒有變,或者說變歸變,那些都是必然的變化,我的態度或有差別,可是在內心深處,我還是原來的自己,一個想快點長大,一直努力不懈,搞不好努力過頭的自己啊。

嗯,我懂了。這就是我,我要真心誠意面對別人,用這份真心誠意去「公誠勤毅」。喜歡我的自然就會喜歡我,討厭我的……呵呵,算他倒霉。我不要再自我懷疑了,想不通就做做看,重點在真心誠意,別人認識的我,就是這個真心誠意的我。

想了一圈,我鬆了口氣,好像真的沒有太對不起什麼人。真要說個例外,那大概也只有一個人,是我至今沒有認真面對,沒有「誠意」的。

娃娃。

是的,只有她。

當天在北一女,我追出去找小渝,完全沒有理會站在原地的娃娃。這是很欺負人的,人家給我的是感情,我既沒有拒絕也沒有保持距離,不但約好一直牽著手,也任憑自己在陽明山失控。

我對她,並沒有付出真實的感情。就算不是她要的感情,我也必須掏出來給她,不能只是藏著,見招拆招,讓公車班次替我決定。

好,就這麼辦。看看鐘已經十一點多了,決定先不莽撞,明早起床再打電話給她。

於是,我再度起身,想著今天的大姊,走進洗澡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