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家

「凱,歡迎回家。」

二〇〇三年,八月十三日。

下雨了。日落後的週三傍晚,北宜公路意外塞著車。紅色尾燈綿亙而去,明滅交錯中喇叭響個不停。雨水打在滿是污泥的擋風玻璃上,映著路燈天光,瀰漫著刺眼的光圈。

雖然開著冷氣,車子裡還是充滿濕氣。我拉起手煞車,回頭瞧瞧。

津津睡著了,披著外套躺在後座;震澤醒著,無聲望向窗外。

「震澤,」我打破沉默:「你不睡一下嗎?」

「我不累,」他回過頭來,小臉上掛著懂事的成熟,彷彿被我從某種沉思中喚醒,認真地說:「董叔叔開車才累。」

「你乖,我不累。」

我一笑,震澤總是這麼貼心,小小年紀已經會說這種話了。又問:

「要不要喝點東西?」

「不用。」他搖搖頭,一副小大人模樣:「你呢,渴不渴?」

「我不渴。」

「也不抽菸嗎?」

「哈,」我噗哧一笑:「好傢伙,竟然管起我來了。我的確想抽,不過二手菸對身體不好,送你回去再抽不遲。」

「沒關係,爸爸都在家裡抽。」

「那是他,你爸爸比較隨興。」我搖頭:「嘿,你這小子,少跟我打小報告。」

「嘻嘻。」

震澤一笑,沒有接口。兩人繼續沉默。

就在此刻前方車燈熄滅,我推動排檔,剛踩油門對方又停了,當下連忙煞車。震澤震了一下。

「啊,對不起。」

「沒關係。」

他依然搖頭,下意識望了望後座。津津依舊睡得安穩,額前散著細軟的瀏海。

震澤這才放下心,轉過身來,繼續望著窗外。

好孩子。我心想,偷偷望著他。震澤的皮膚好白,無袖T恤下是細緻的臂膀,稚嫩的頸子又細又長。遺傳自大姊,兩頰透著粉色,雙眼靈動有神;若非是個男生,出落就是個小美人胚子。

前車再動,我輕踩油門,讓車子緩緩滑行。震澤再度開口。

「董叔叔?」

「嗯?」

「還要多久才到家啊?」

「不塞車大概一個多小時,」我想了想:「塞車就不知道了。你想上廁所嗎?」

「沒有,」他搖頭,續問:「那中間有地方停嗎?」

「這裡沒辦法,過坪林才有加油站。」

「好吧。」

「想說什麼就說啊。」

「我只是擔心津津醒了,說不定會想上廁所。」

「喔,這沒關係,她包了尿布。」我笑道:「我常帶她出去玩,這點小事難不倒你董叔叔。車上有吃有喝,不耐煩的話還有巧虎DVD,頂多就是吵了點。」

「那不要緊。」震澤說:「董叔叔,你真是個好爸爸。」

我怔了怔,沒接他的話,岔開話題:

「對了,還沒問你呢,這次出來好玩嗎?」

「好玩啊。」

「哪裡最好玩?流星?螢火蟲?還是露營?」

「都不錯,」他點點頭,笑咪咪地:「不過我覺得認識津津最好玩。」

「哦?」

「她很可愛嘛,」震澤笑得很開心:「好會講話喔,一直叫我大哥哥,好像真的是我妹妹一樣。」

她的確是你妹妹啊,我心道。他又說:

「我跟津津都沒有兄弟姊妹,昨天她還說長大要嫁給我呢。」

「嘿,只怕不行。」我衝口而出,隨即意識到自己不該這麼講,連忙補充:「你們年紀差太多了。再說要是娶了她,你那個小班長又該怎麼辦啊?」

「呃,我跟她只是好朋友而已啦。」

「我看她很漂亮嘛。」

「可是我們沒怎樣啊,」震澤臉都紅了,卻道:「不過,嗯,她真的很漂亮。」

「那就是嘍。」

我笑道,這小子,竟然跟我一樣已經會說「沒怎樣」了。想起暑假前在學校門口見過的小女生。這年頭小朋友發育得早,才小學畢業呢,已然是個亭亭玉立的少女,當天他們牽著手,神情親密的情狀,著實把我嚇了一跳。

「媽媽說這麼小不要亂談戀愛。」震澤又說。

「嘿,你別聽她的。」我一笑:「董叔叔第一次談戀……喜歡上女生也是國小六年級。你們長得快,比我們當年早熟很多,喜歡女孩子也是正常的。」

震澤笑嘻嘻地沒接口,我又道:

「不過畢竟年紀還小,好好做朋友沒關係,談戀愛什麼的順其自然就好。小班長喜歡你嗎?」

「喜歡啊。」

「怎麼個喜歡法?」

「她說要跟我繼續做同學。」

「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她想跟我念同一所國中。」

「咦,這不難啊,」我一愣:「你們住附近吧?應該不會分發到不同的學校去才對。」

「不一定。」震澤皺眉:「她媽媽想把她轉到私立學校去。我們家念不起。」

「嘿,」我哼了哼:「私立是吧,哪一所?」

「復興中小學,在仁愛圓環那邊。」

小光念的那間,學費貴得出名,以大姊的經濟能力只怕負擔不起。我思考片刻,又問:

「這件事情確定了嗎?」

「應該還沒有。」

「嗯……」

我點點頭,正考慮如何說服大姊讓我出錢,就聽震澤道:

「董叔叔,不能。」

「不能什麼?」

「我不能拿你的錢念私立學校。」他望著我,童稚的雙眼竟然看穿了我的想法:「爸爸說我們拿你太多錢了。出去玩可以讓你請,唸書不行。」

「嘿,哪裡不行了?」我哼了哼,被他搞得有點措手不及:「你們討論過念哪一所國中的事嗎?」

「討論過。媽媽想讓我念私立學校,她說這樣比較容易考上好高中。」

「你們現在錄取率都百分之百了,還有什麼差別?」我說:「那你爸爸的意見呢?」

「媽媽的意思是『好』高中,像董叔叔或者黃叔叔這種。」他搖搖頭:「不過爸爸覺得念什麼學校都一樣,又說家裡沒錢,念不起就不要念。」

「所以?」

「他們吵了一架,」震澤嘆了口氣:「媽媽說她會想辦法,爸爸要她不可以跟你借,媽媽要他不要亂猜,爸爸說一定是這樣,於是他們就吵起來了。」

「呃。」我皺起眉頭:「所以你媽媽的確想跟我『借』?」

「她沒說,那是爸爸覺得。」

「那你爸爸是怎麼說的?」

「他說……」震澤稍稍遲疑:「他說『凱子混得好是他的事,孩子是我的,妳不要沒事就打他主意。難不成……』」說著停了停。

「難不成?」我催促:「繼續說啊。」

「呃。」

「有話直講沒關係。」

「董叔叔,」他忙道:「他們只是說氣話而已,我不要說。」

「嘿,」我的感覺很複雜,明明是自己兒子,竟然還得關心我的情緒,決定直接說破:「你爸爸說的是『難道打算回去找凱子嗎』,對吧?」

「呃。」

「唉,震澤啊,你想太多了。」我搖搖頭,決定誘導他往別的地方想,放輕語氣道:「這句話並不難聽,大人說話比較簡略,其實是你聽不懂他們的話。你爸爸的意思是要你媽媽不要遇到事情都『回』來找我,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哪樣?」他一愣。

「呃,沒什麼,反正你想的是不對的。」我忙道。跟這個年紀的小朋友講話真困難,講深了聽不懂,講淺了又常常被嚇一跳。只得說:「反正他們吵他們的,與你無關。大人想事情比較複雜,你的未來、家裡經濟狀況都得考慮。我只問你自己的意見,你想念私立學校,是不是?」

「嗯,是。」

「為什麼?」我笑道:「因為小班長?」

「才不是呢,」他連忙解釋:「我也想要考個好高中啊。」

「你才小學畢業,想這些是不是早了點?」

「爸爸說過,考上好高中才能進好大學,以後出社會才能賺大錢。」

「所以?」

「這樣媽媽就不用擔心了。」

「唉。」我嘆了口氣:「你才幾歲啊,賺錢的事可輪不到你操心。錢當然重要,不過只要把功課搞好就行了,不是只有私立學校的學生才能考上好高中的。」

「爸爸也這麼說,所以才說念公立就好。」震澤看我一眼,問道:「那董叔叔覺得呢?念普通國中就可以了嗎?」

「私立有私立的好處,我的意見是私立不一定比較好。」我解釋:「只要自己努力,念什麼學校都有出息。董叔叔從小就念公立,一路念到大學還不是好好的?台灣的學校都差不多,再說賺錢跟念什麼學校也沒有絕對關係,會賺錢的人怎樣都賺錢,新聞上不是介紹過一個郭台銘嗎?人家念海專的……」說著不禁想起當年的狗弟他們:「那是一所高職,也不是什麼『好高中』啊,結果人家賺起錢來比誰都厲害。反過來說,即使念到台大,一樣有很多人只能當個公務員領死薪水,所以說念什麼學校跟賺不賺錢沒有絕對關係,活在台灣沒人會餓死,只要努力都活得下來。賺錢不是現階段的你應該考慮的,重要的是將來想做什麼,唸書不能只是為了學怎麼賺錢。」

「這跟媽媽的想法不一樣。」

「那是因為你媽媽沒有唸太多書,所以覺得唸書很重要。」我一開口就後悔了,再度改口:「或者這麼講,唸書當然重要,你媽媽覺得自己唸書不夠多,所以知道珍惜唸書的價值。我的重點是唸書不是為了賺錢。」

「那是為了什麼?」

「這就說來話長了。」我說:「唸書有唸書的樂趣,國小國中教的東西都很基本,不是什麼高深的學問。國家為什麼強迫你念到國中,就是因為這些都是起碼要會的,身為一個國民一定要知道的東西,否則就連基本常識都沒有了。」

「可是媽媽只有小學畢業。」

「她小時候很辛苦,這不能一概而論。」我幫大姊辯護:「你媽媽不只小學畢業,她憑自己的努力拿到了國中文憑。誰說她只有小學畢業的?」

「馨馨阿姨。」

「死馨馨,隨便亂講。」我哼了哼:「你媽媽考的是同等學力,也就是說,雖然沒去學校上學,但她自己讀書,經過考試判定有一個國中畢業生的水準,所以跟國中畢業是一樣的。懂了沒?」

「懂了。」

「不只這樣,你媽媽也考慮過念夜間部職校,這就是高中學歷了。要不是為了要照顧你,早就高中畢業啦。」我正色道:「震澤,聽董叔叔一句話。你媽媽這輩子很辛苦,從小……環境不好,加上很年輕就生了你,為了照顧你花去了人生最寶貴的時間。她雖然沒有上過很多學,懂的事情卻非常多,連董叔叔都比不上,你可不能看不起她。」

「啊,我沒有看不起媽媽啊!」他連忙解釋:「我只是說,她沒有跟董叔叔或爸爸一樣念大學,常常覺得很可惜。」

「沒錯,的確可惜。」我暗自嘆氣,當年是我對不起她,否則依照計畫,她還是有機會念到大學的:「所以你是她的希望,記得要好好用功,考個好大學讓媽媽揚眉吐氣。不過董叔叔也要提醒你,所謂的『期望』是指讓你變成一個有學問的人,不是什麼大學不大學。你不能為了賺錢或者其他理由去用功,讀書單純只是為了求知,並不是為了賺錢。懂嗎?」

「是,我懂了。」

「懂了就好。」我點點頭,講這些未免太深了,這些事只能讓他自己體會:「扯遠了,我還沒問完。不管有沒有錢,你是真的想念私立學校嗎?」

「是啊。」

「除了比較容易考上好高中、跟小班長繼續當同學以外,有沒有任何其他理由?」

「嗯……」他想了半晌,點點頭:

「因為媽媽想要我念私立學校。」

「所以還是為了讓媽媽開心?」

「嗯。」

「這才是最重要的理由,是嗎?」

「嗯。」

「那你真乖,是個孝順的孩子。」我點點頭:「可是那得花很多錢呢。」

「是啊。」

「那為什麼不讓我出?」

「爸爸不肯啊。」

「好,我知道了。」我點點頭:「這樣,你也別傷腦筋,改天我找你爸爸聊聊,看他怎麼講。」

「可是……」

「你放心,你的話我不會跟他說。」我笑了起來,意示鼓勵:「既然媽媽想讓你進私立學校,那我們就要想辦法達成她的心願。這件事情包在董叔叔身上,我不會讓你為難的。」

「呃。」

他愣了愣,睜著靈動的雙眼,沉默半晌,忽道:

「董叔叔?」

「嗯?」

「你為什麼對媽媽這麼好?」

我一怔,明明在講如何贊助他進私立學校,震澤卻問我「為什麼對他媽媽這麼好」。這孩子聰明得很,可不能隨便回答。於是說:

「理由很簡單。對你媽媽好,就是對你好。」

「為什麼?」

「這還不明白嗎?你是你媽媽的寶貝兒子,你媽媽開心,你就開心不是?」

「嘻嘻。」他聽了果然開心,又問:「那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又一個傻問題,你是我乾兒子嘛。」

「那你為什麼不讓我叫你乾爸?」

「我沒有不讓啊,」我忙道:「只是叫慣了而已。你一向叫我董叔叔,怎麼稱呼並不要緊。你看那些外國人還不是都直接叫名字?馨馨阿姨是我乾妹,我一樣叫她馨馨,不是結拜之後就改叫妹妹了。」

「可是她都叫你『哥』呢。」

「那是她愛撒嬌啦。」

「我一直想叫你乾爸呢。」

他忽然說,表情充滿期待。我心中一軟,柔聲問:

「為什麼呢?」

「那我就有兩個爸爸啦,」他微笑道:「這樣津津也就變成我的妹妹了。」

「嘿,兩個爸爸有什麼好的?」我微感酸楚,臉上一派輕鬆,微笑著說:「真是孩子氣。我是你乾爸,津津當然就是你的妹妹嘛。」

「嘻嘻。」

他一笑,似乎滿了意,不再接口。

我東想西想,放開煞車,任由車子向前滑。天黑了,對向車道空空如也;偶有車輛呼嘯而過,激起滿天積水,在車窗上潑濺著骯髒的水簾。

雨小了些,天幕罩在一片鐵灰之中。雨絲飄在燈下,折射一輪輪光暈。一場雨下得讓人心煩氣躁,明明早該放晴的,卻在回程糾纏著歸心似箭的旅人。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會感到些許不安,彷彿什麼事情正在發生,不由自主地,湧起莫名的恐懼感。

從小我就這樣,傍晚加下雨,這是我最不喜歡的時分。幼時的基隆回憶或許是一部分,然而在漫長的成長過程中,不知為何,那些沉重的事情,卻也總在這種時刻發生。

就像當年的八斗子。

轉頭瞧瞧震澤。玩了好幾天,看上去的確累壞了,望著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麼。一恍眼這麼大了,我不禁感嘆,彷彿是昨天的事,不知不覺竟然已經過了十三年。

當時的他還在大姊肚子裡,漂浮在溫暖的黑暗中,安穩地被母親滋養成形;尚未見到這個世界,也沒有經驗到即將開始的人生。當然,他更不知道,自己小小的生命,正在我的一念之間被決定,有如風中殘燭,前途未卜。

當年的天氣,跟今天一模一樣。

風中帶著雨,天色陰沉。海濤打在消波塊上,響著泡沫的聲音。

背對呼嘯的大海,大姊凝視著我,靜靜地問:

「要留下,還是要打掉,我只要你一句話。」

震駭的我慌了手腳,大姊懷孕了?我不可置信地望著她,張口結舌,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怎麼可能呢?醫生不是早就說她不能生育了嗎?她總是信心滿滿地表示「不用保險套啦」「要是我能生啊,那還真是佛祖顯靈呢。」用不在乎的笑容隱藏心底的傷痕,不讓我有所顧慮,安心享受甜蜜的瞬間。

此刻,佛祖顯靈了。

她懷了我的孩子。

恐怖的感覺傳遍全身,「不留人」,碟仙的警告浮上心頭。這孩子不能留,如果硬要留下來,必將導致某種意想不到的禍患。

可是,我望著她,眼前卻浮起了小箏的面容。

又一次了。

我能要她打掉嗎?

大姊已經打過太多次孩子了,連醫生都判定她不能懷孕了。如果這次又打掉,那就絕無可能再有下次了。

但是,如果生下來,我又該怎麼辦呢?

我能養他嗎?

聯考呢?

薇呢?

一想到薇,一句「還是打掉吧」幾乎衝口而出。我硬生生把話吞回肚子裡,帶著罪惡感,望著大姊。

今天的她很陌生,不再是熟悉的艷麗冷傲;取而代之的,則是一股從未在她身上看過的,安靜堅毅的神情。

或許因為服裝吧,我心想,或者胖了些,沒有平常那麼銳利,彷彿即使天塌了,也能溫柔地扛起所有責任,不讓我受到一絲傷害。

我不禁心酸,都這樣了,她依然保護著我。

然而,我突然發覺,不對,她想保護的,並不是我。

而是肚裡的孩子。

站在堤防上,當著風雨中的海面,黑暗的大姊散發著淡淡的光。海風吹在身上,寬大的布袋裝微露曲線。是心理作用嗎,還是三個多月的身孕?我第一次發現,她的小腹已然微微隆起。

忽然間,毫無預警地,我好想看看這個孩子。

按奈不住的衝動,我好想把孩子留下。一個孩子呢,我心想,跟我一樣是個完整的生命,如果打掉了,那他就不能經驗到我所經驗過的世界了。

這個世界,是很好玩的呢。

有好吃的東西、有好聽的音樂、有好多刺激有趣的故事可以聽,也有各式各樣形形色色的人,等著他去認識,等著他去往來。

要是打掉了,他就沒有機會聽相聲了;也不能跟我一樣,站在台上享受觀眾的掌聲了。

就不能學吉他、練打鼓了。

也就不能到處去玩,看不到雄偉的山、瞧不見遼闊的海了。

更不能談戀愛,體會那種甜蜜又酸楚的滋味了。

甚至,連被我抱一抱,享受躺在爸爸懷裡的溫暖,都不能了。

這怎麼行?

或許生下來很不好,我只是個高中生,今天的我不能承諾他一個穩定安全的生活。我沒辦法像爸爸媽媽那樣,給他一個舒舒服服的、專門為他準備的「殼」。真的生下來,從大姊到薇、爸爸媽媽,乃至我自己,都要受苦。

反過來說,我們不但要受苦,還得默默吞下苦果,帶著微笑面對他,讓他幸福長大。

很難,也很辛苦。

可是,即使再難,就算再辛苦,我也不能剝奪他的生存權力啊。

想到這裡,我滿心都是強烈的情緒。走上一步,伸出了手,輕輕地說:

「大姊?」

「嗯?」

「我可以摸一下嗎?」

她無聲地笑了,點點頭,拉著我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隔著衣服,我緊張地摸著她的肚子。只是三個多月的身孕,其實什麼都摸不出來。然而,我卻知道,隔著衣服與皮膚,就在掌心下頭,一個小小的生命,正帶著期望,默默努力成長著。

一個嶄新的生命呢。

好吧,如果真的留下來,那我該怎麼辦?

孩子吃什麼?我跟大姊是什麼關係?我能安心考大學嗎?爸爸媽媽那邊要怎麼交代呢?

那薇呢,好不容易得回了她,這一來又將發生什麼變化呢?

超級複雜的問題,我苦苦思索。

然而,就在思索的同時,我突然發現了一件事。

我在考慮的,都是自己。

「我的」聯考、「我的」未來、「我的」爸爸媽媽、「我的」問題苦惱,「我的」薇。

換言之,我在抉擇的,其實只是要不要犧牲這個孩子,以便保護自己,成就自己的快樂。

瞬間想通了,這些事情根本不重要。孩子如此弱小,我該做的是保護他、照顧他才對。莫名的力量湧進心裡,我發現自己正掌握著他的生死。天啊,這是個多麼重要的決定啊,他的生命、他的將來,所有的喜悅與苦惱,能不能有個波瀾壯闊的人生,都在我的一句話裡被決定。

這是我這輩子所能決定的事情裡,最重要的一件。

怎麼可以打掉呢?我哼了哼,孩子連發言權都沒有,原本安穩漂浮在媽媽身體裡,準備來到這個繽紛的世界。我怎麼可以破壞這種信任,讓他變成一灘沒有生命的血泊呢?

忍不住打個寒噤。太可怕了,從來沒有用這種角度想過墮胎這回事。是的,如果打掉,那我就是用孩子的鮮血,來換取自己的幸福。

開什麼玩笑。

沒錯,這會影響聯考,說不定也會失去薇。

那又怎樣?

我不能這麼做。

沒錯,這本來就是一件不能做的事。之前已經傷害過小箏了,現在我又要傷害大姊嗎?小箏那次還可以說是她自己的決定,畢竟聯考對她來說很重要,而且我也不知情。這次不一樣,這是我的使命,是我不能推卸的責任。

於是,我下了決定。

「留下來吧,我想要這個孩子。」

「哦?」大姊一怔,雪白的雙頰上浮現著隱藏的笑意:「你確定?」

我點點頭,鄭重地。

「可是,這麼一來,你的人生就毀了。」

「沒關係。」

「聯考怎麼辦?」

「我會抽時間讀書。」

「爸媽能夠同意嗎?」

「留都留了,不同意也不行。」

「那阿薇呢?」

「我……」我咬咬牙:「我會跟她講清楚。」

「嘿,這種事情,講得清楚嗎?」

大姊搖頭,推開我的手,卻又緊緊握住,正色道:

「凱,有一句話,我要跟你說在前頭。」

「妳說。」

「這是我的孩子,」她看著我,黑暗中的眸子既亮又堅定:「我是孩子的媽,你是孩子的爸。如果留下,那這就是結論,不能改變。」

「這是什麼意思?」我一呆。

「意思是說,你不能讓阿薇出錢養孩子。」她嚴肅地說:「而且,我也不會在任何情況下,把孩子過繼給任何人。」

「我……」

「至於阿薇,你不必為了孩子放棄她,」大姊不讓我說話:「這是兩回事。我們從來都沒有開始,你對我沒有責任,你的責任是對這個孩子。」

「呃,我不懂。」

「其實我也不懂,」她放輕語氣:「這麼說吧,就當成我們是離婚也可以,你談你的戀愛,孩子卻還是你的。你必須給他一個爸爸,不能只有我一個人。」

「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我也不知道,這要看未來發展。」她點頭:「暫時這些都不重要,我只問你一句話。你是為了我才留下孩子,還是為了孩子本身?」

「呃,」我想了想:「一開始是為了妳,可是……」

「可是?」

「呃,這要怎麼講呢……」我皺起眉頭:「我不會說,可是一想到孩子正在長大,就覺得他很無辜,不能打掉。」

「好,這就是我想聽的。」大姊非常滿意,再度確認:「所以就這樣,留下孩子?」

「嗯。」

「後果很嚴重喔。」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她搖搖頭,紅著眼眶,伸手抱起了我。

於是,震澤就這麼被留下來了。當然,那個瞬間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無論養育方式、彼此關係都尚待溝通。站在堤防上,我的心裡一片空白,滿心只是疑惑,卻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

我想知道,為什麼不能生育的她,能夠再度懷下孩子。

我也擔心,「留人」之後的我們,將要付出什麼代價。

海上一片昏黑,燈塔來回亮著不知遠近的燈。我想說什麼,卻又無話可說。就這麼望著事情發生,一路失去控制,無可憑恃又不能回頭地過了十三年。

如今,震澤長大了。坐在身邊,懂事地體貼著我。雖不知道我是親生父親,卻渴望喚我一聲「爸」。白皙的雙頰帶著微笑,短短的頭髮、細細的頸子,融合著我跟大姊的基因,帶著兩人共同的遺傳密碼。

於是,我說:

「震澤?」

「嗯?」

他轉頭望著我,乾乾淨淨地。

「如果你喜歡,那以後就叫我乾爸吧。」

我鄭重地說。他有點意外,張口笑了起來。

「之前沒讓你叫,是我不對。」我又道:「從今天起,你就改口叫我乾爸,也不用乾不乾的,叫爸就行了。等津津醒來我會跟她解釋清楚,此後你們就是兄妹,這樣好嗎?」

「嗯!」

他興奮地點點頭,雙眼發光,高興得臉都紅了。

「來,叫一聲試試。」

我微笑著鼓勵他。

震澤有點害羞,雙頰泛起紅暈。前方車陣再動,變換中的燈光透進玻璃,照著他俊美的面龐。

我等了半晌,兒子張著嘴巴,怎樣都出不了聲。

於是,我摸了摸乖巧的他,繼續向前駛去。

一九九〇年,四月六日。

回到家時已是午夜,我帶著沉重的情緒走進家門。家裡一片漆黑,只有餐桌旁邊亮著留給晚歸人的燈。淋了整晚雨,濕透的衣服既重又冰。才推開紗門,就見爸爸坐在黑暗的沙發上,無聲地望著我。

我心中一驚,黑暗中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聽爸爸沉厚的聲音響起:

「回來啦?」

「呃,是。」我忙道:「不好意思,這麼晚才回來。」

「早上不用上學?」

「不用,春假放到明天,禮拜一才上學。」

「嗯。」

他應了一聲,不置可否。

我有點緊張,不知他在想什麼。搔搔頭問:

「爸,你怎麼還沒睡?」

「失眠,睡不著。」他回答,想了半晌又說:「既然不用上學,你怎麼不去陪女朋友?」

「放假嘛。」

「原來當男朋友還有假期的。」他這才笑了,揮手說:「好啦,先去換個衣服。弄得這麼狼狽,等一下過來陪我聊幾句。」

「是。」

我忙道,轉身走進房間。

今晚爸爸的態度很奇怪,我邊換衣服邊想,三下兩下搞定走出房門,只見爸爸已經離開客廳,坐在餐桌前。

我幫他倒了杯水,也幫自己倒了一杯,走到對面坐下。他接過水杯,放在桌上說:

「兒子啊,今天去哪兒啦?」

「八斗子。」

「跟一個大姊姊,是不是?」

「呃。」

我一怔,只聽他問:

「你媽媽說你認識了一個年紀比你大的女生,對方是誰?」

「是薇的朋友,」我抬出薇:「去年就認識了。」

「她在做什麼?」

「她是一個樂團的主唱。」我避重就輕地說:「也是一個舞廳的股東。」

「嗯,這就是你學吉他的理由吧?」爸爸望著我,點點頭說:「好吧,那我知道了。你不要緊張,我對你跟誰交朋友沒有意見。你媽媽擔心你交到壞朋友,我常覺得她閒事管太多了。爸爸只是隨口問問,你交你的朋友,記得保持分寸,做一個學生該做的事就好。」

我心情複雜,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沉默半晌,又說:

「其實我沒有事情要跟你說。只是因為夜裡睡不著,隨便聊聊而已。今天掃墓掃得很有感觸,大概就是因為這樣才睡不著吧。」

「爸爸有什麼感觸?」

「怎麼說呢,你大概體會不了。」他想了半晌:「你記得爺爺嗎?」

「記得啊。」

「記得什麼?」

「嗯,我記得他瘦瘦高高的。」我回想爺爺的模樣,他在我小學時就過世了:「房間裡有很多古書,不大講話,過年會跟你們大人打麻將。」

「還有呢?」

「給零用錢很大方。」

「呵呵,那都是我給他的,」爸爸笑道,似乎很高興我記得爺爺:「你爺爺當了一輩子的公務員,過世時兩袖清風,留給子孫的只有他的身教,其他就是抽屜裡那幾百塊錢。這幾年我一直很懷念他。」

「是。」

「家訓會背嗎?」

「啊?」我一怔,忙道:「會啊。」

「那你背給我聽。」

「呃。」

我搔了搔頭,想不到爸爸半夜三更不睡覺,竟然跑來跟我抽考家訓,當下連忙坐正,從「孝敬父母、友愛兄弟」開始,毫不遲疑地把「教子有方、自奉簡約、樂於助人、忠於所事、信以交友、和睦鄉里、處世中和」三十六個字的家訓背了出來。

這是當年爺爺在病床上寫的。我們家是外省人,歷代務農,直到曾祖父那代才出來做官。爺爺幼時負笈外地,長大回故鄉當官,抗戰時帶領部隊跟日本人打游擊。後值神州傾覆,為保麾下軍隊不被共匪殲滅,不惜拋下奶奶與年幼的爸爸,費盡萬難把敗軍從戰場撤退至台灣。直到幾年後奶奶才在親戚幫忙下帶著爸爸逃出淪陷區,千里迢迢來到當時駐紮的澎湖軍區與爺爺重聚。

這是我們家的傳奇故事,從小就聽爸爸講,每次講的時候爸爸都躲著奶奶,省得奶奶一聽就怪爺爺一堆陳年舊事。印象中爺爺總是安安靜靜地,在基隆老家八角廳中一坐就是整天,偶爾看看書,多半都在閉目養神。小時候我常被他嚇一跳,直到走到他身邊,才知道爺爺坐在那裡。

還蠻像剛才的爸爸的,我突然想。

爸爸聽我背完家訓,點點頭,看樣子頗為滿意。摸摸我的頭說:

「嗯,很乖,果然記得。」

「你從小就叫我背啊。」

「是啊,怕你不記得爺爺的教育嘛。」爸爸說:「我們不是大富大貴之家,也沒有顯赫的經歷背景,唯一值得驕傲的只有正派的家風。你是我兒子,又是家裡長孫,是一堆堂弟妹的表率,你要永遠記得爺爺的訓詞,將來傳給你兒子,不要忘記了。」

兒子。我心裡一震。他又說:

「今天去掃墓,我看到你跟爺爺上香,我就在想,等到哪天我走了,你會不會像跟我一樣,常常想起爸爸曾經教過你的事情呢?」

「呃,當然會啦。」我皺眉道:「三更半夜的,幹嘛這麼說啦?」

「傻孩子,這有什麼不能說的?」他溫然一笑:「人總會死的,老的一代死去,新的一代才能出頭,這是宇宙不變的道理。我一點也不在乎自己能活多久,卻很在意自己替後代留下了什麼典範。不然怎麼配當人家的『祖宗』呢?」他笑了起來:「剛剛我就在想這件事。爸爸跟爺爺年紀差距很大,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爺爺。有生以來教育我的都是你爺爺,而他也在過世之前,把這輩子教過我的所有東西,通通化成了你剛剛背的那幾句家訓了。」他頓了頓:

「這就是所謂的『典範』。你爺爺以身作則,家訓裡的話他都做得到。我回想自己這輩子的所作所為,雖然比不上你爺爺,不過勉強也可以算是及格過關,目前為止除了『教子有方』要看你成年後的表現,『處世中和』在商場上偶爾會有點困難,其他地方爸爸對自己還是很有自信的。我常常在想,等哪天輪到你叫兒子背家訓的時候,你自己卻又做到多少了呢?」

「我會努力的。」

「努力是不夠的,要做到。」他搖頭,表情卻十分溫和:「兒子啊,你的個性其實很像爺爺。你爺爺很浪漫,年輕時也幹過幾件……怎麼說呢……讓人意外的事情。爸爸的個性比較古板,小時候總以為爺爺很嚴肅,直到爺爺過世了,看到他寫的筆記、日記以後,我才發現爺爺很浪漫、也有幽默感,是個不拘小節的人。」他嘆了口氣:「這樣的他,跟寫家訓的他的形象差距很大。我就在想,是不是其實我很不瞭解我的爸爸呢?」他停了半晌,又說:

「這幾年我常常在想這個問題,今天看到你給爺爺上香,我忽然對爺爺寫的家訓有了新的體會。」

「什麼體會?」

「這個家訓,其實只是爺爺的生活態度而已。」爸爸說:「孝順父母友愛兄弟,教子有方自奉簡約,這都是爺爺覺得天經地義的事情。就跟餓了要吃、渴了要喝一樣,不用嚴肅以對,也跟他的浪漫風趣不衝突。並不是什麼要努力去做的,很難做到的事情。這麼說你懂嗎?」

「懂。」

「所以不困難。」爸爸感嘆地說:「從小我就跟你爺爺很有距離感,這是因為年紀差距大的關係。其實他根本不是家訓裡形象嚴肅的老頭子,要是我早點知道,說不定可以多跟他聊聊,跟他更親近一點。」

我沒接口,只是望著爸爸。

「所以了,我希望你也不要跟我有太大的距離,我雖然是你爸爸,卻也希望兒子跟我多聊聊,親近一點。」

「嗯。」

「你也是,」他笑道:「你的個性很溫和,一般來說很好相處。不過呢,呵呵,只怕將來對兒子就不一定了。等你娶妻生子,記得要當個好爸爸,讓兒子跟你親近一些,不要擺個爸爸派頭讓兒子怕你。說到頭來,兒子是一個男人最大的成就,你說是嗎?」

「我希望是。」我說,低下了頭。

「好啦好啦,跟你輕鬆聊聊,你倒是嚴肅得很。」爸爸笑道:「也晚了,那就聊到這裡,快去洗澡睡覺吧。」

「呃,等一下。」

「怎麼了?」

「我……」我遲疑半晌:「爸,有件事情我一直想問你。既然聊到這邊……」

「問吧。」

「呃,」我搔了搔頭,心跳加快:「那我就問了,你別介意。之前跟媽媽聊天,她曾經說過……」

「她說什麼?」

「她說你跟她曾經懷過一個小孩,可是……」

「沒錯,是有這麼回事。」爸爸打斷,正色道:「所以才常常提醒你,跟女孩子交往要小心,不要傷害人家了。」

「我想問的是,當時你有沒有很想留下這個哥哥……」我遲疑地問:「……或者姊姊呢?」

「唉,即使我想,當時也留不下來啊。」爸爸輕嘆一聲:「我們年輕的時候很窮,別說養小孩了,連養自己都有一餐沒一餐的,所以不是想不想的問題。」

「那如果不窮呢?」

「嗯,我從來沒有想過這種問題。」爸爸望著我,似乎想從我的神色裡搜尋什麼:「不過如果你一定要問,那我必須說,以當時的我而言,大概還是不會留下來吧。」

「哦?為什麼?」

「因為當時我也是個小孩子啊,」爸爸毫不遲疑:「年輕時的爸爸只想奮鬥,並不想那麼早就被家庭綁住。當年要不是你媽媽騙人,我才不會這麼早跟她結婚呢。」

「騙人?」

「呵呵,你媽聰明得很,我看你遺傳她比較多。」爸爸笑道:「當年我們都窮,她就說,與其兩個人花錢,不如一起花還省一點。小時候爸爸很笨,聽了這話就信了。後來才發現原來省的是她,我可沒省到哪裡去。」

這話很好笑,我卻連一點笑意也沒有,勉強擠出幾個哈哈,他又說:

「回答你的問題,如果是當年的我,那絕對不會願意留下孩子,事實證明當年也打掉了。不過這是當年,換成今天,即使經濟上再怎麼困難,自己餓死好了,我還是會堅持把孩子生下來。」

「為什麼?」

「因為今天我已經知道孩子的價值了。」他的表情充滿驕傲:「看到你,我就覺得這些年的努力都不是白費的。當時我才二十歲,比今天的你大不了多少。如果當時沒打掉,今天這孩子已經……咦?二十三歲了耶。」

「這麼大啊?」

「對啊,你今年十七歲,我是二十六歲生你的,那個胎兒比你早了六年。」爸爸嘆了口氣:「當然,我有你已經很滿足了,不過當年我不懂,孩子其實應該早生,生得越早長大得就越早,那麼我跟孩子之間的距離也就越少。」

聞言我又是一震,心裡激動,幾乎就要開口跟爸爸承認了。

「不過這都是事後論,」他又說:「當年我還是學生,說不定不會教養孩子,也就養不出一個像你這麼讓人滿意的兒子了。所以說這些事情都是很難說的,我不去想當時怎樣,只要今天結果是好的就行了。」

我點點頭,把湧上來的話又吞了回去。

「大概就是這樣,」他放低聲音:「兒子,為什麼想問我這件事?」

「呃,只是一直想問。」

「好吧,下次有話就直接問,不要把話憋在心裡。」他看著我,半晌轉過頭去:「那就這樣。一點半了,你快去洗澡睡覺,小心晚睡長不高。」

「是。」

我點頭起身,看了他一眼,心情複雜,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整夜輾轉難眠,我在床上思前想後,擔心未來怎麼辦,不時又想起去年的小箏。不知不覺已然天明,窗外傳來早起的鳥鳴聲,薄薄的天光透在深鎖重雲之後,冰涼的春晨透著冷風。

房外響起聲音,爸媽起床了。我蒙上被子裝睡,只聽兩人在外頭交談吃早餐。爸爸說起昨夜的對談,媽媽似乎回應了什麼,只是聲音不大,聽得不是很清楚。

平常不覺得,原來早上時間過得這麼慢。我躺在被子裡,隔了好久他們都沒吃完。迷糊間又睡著了,醒來時已是下午一點左右,外頭天色依然陰沉。

失眠後的補眠很不舒服,或許因為心裡有事,即使醒來也有種沒有休息到的感覺。肚子裡翻攪著有種反胃感,頭暈腦脹洗臉刷牙,回到房間一時不知該做什麼,只能在書桌前坐下,望著窗外的街景發呆。

春假倒數第二天,街道空空蕩蕩地。我翻出日記本要寫,寫了半天卻只寫了日期。call機躺在桌前,書包裡擺著跟薇在澎湖故事妻買的「共筆日記」。紫色封面的嶄新簿子,連一個字都還沒寫。

我有兒子了。

忍不住又想起這件事。昨天一時衝動要大姊把孩子留下,此刻果然開始慌了。大姊說這是「她的」孩子,又要我「當一個爸爸」,還說什麼就當兩人是離婚好了。這都是什麼意思呢?

昨晚本想跟爸爸求援,話到嘴邊卻不敢說出來。這件事情太大了,一個新的生命,我該怎麼面對呢?家裡遲早都會知道的,問題只在這個「遲早」。是該早點告訴爸媽以便有所準備,還是再等幾個月,等大姊肚子大一點,確定不能墮胎後才知會他們,造成既成事實呢?

那薇呢?

我該怎麼跟她解釋?還是大姊已經跟她講了?她們有著外人不能理解的默契,說不定薇對整件事情有著出乎意料之外的看法。薇畢竟是薇,我不該胡亂猜測,更不該剝奪她表達意見的權力;反而該主動向她說明,開誠布公才對。

可是,這種事要怎麼開口呢?

從小媽媽教我性知識,早在青春期之前,性徵尚未出現時我就讀完了整整四大本穆基寫的「男女之間」。每本書都開宗明義地強調婚前性關係要記得戴保險套,我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忽略。即使有過一次小箏的經驗,這次竟然還是害慘了大姊。

不留人。

不不不,我連忙摒除這種想法,我不能往這種方向想。這是大姊的孩子,也是她這輩子唯一的機會。昨天已經講好了,事到臨頭我絕不逃避。

那薇呢?

半亦得。

可惡,我咬了咬牙,這六個字為什麼一直在腦海裡揮之不去?薇是不能犧牲的,什麼叫做「半」?買東西有買一半的嗎?聯考可以只考三科嗎?我猛然醒覺,現在不是慌手腳的時候,我必須主動出擊,找薇講清楚才對。跟她之間應該是無話不談的,何況事情這麼嚴重,我怎能不跟她討論呢?

想到這裡再也坐不住了,跑進客廳打電話給薇。我心跳極快,緊張得無法呼吸。只聽電話響了幾聲,無情的答錄機聲傳出。

一怔之間電話又被接起來,薇按掉答錄機,溫暖的聲音從聽筒傳出:

「午安,凱。」

「呃,」我一頓:「妳怎麼這麼久才接啊?」

「呵呵,我在練吉他啊。」她笑著說,像是很開心:「你管得還真緊呢,即使當了老公也不能這麼嚴格啊。我把無線話機忘在廚房啦,放好吉他走下樓也要時間嘛。」

「呃,我不是管妳啦。」我心裡頗不好受:「薇,今天妳忙嗎?」

「蠻忙的。」她說:「你忘了嗎,明天晚上就是狗弟什麼愚人節活動了。幾個月沒上台,總該練習一下不是?」

「那怎麼沒找我?」

「不是說好明天?」

「只有半天夠嗎?」

「反正你連上台都會『冥想』,沒問題的。」她微笑著說:「好啦,這麼一說的確有點趕,不過我下午還有別的約,沒辦法陪你出去玩。你很想我對不對?」

「呃,對。」我深感罪惡,顯然薇還不知道大姊的事:「那……那妳要去哪?」

「嘿,當真在管呦?」她銀鈴般笑著:「放心放心,跟我見面的全是女生。其實這是你約的,我回國前你不是找康康她們幫忙伴奏嗎?前陣子跟她們聊天,她們說你不上台是一回事,她們可堅持要當『北一女大樂隊』,不讓我隨便算了。所以下午是跟她們見面,還有之前被你帶去月光和狗的韓憶如,本來已經在學校練過好幾次了,不過那天在太平山說好還是由你上台,所以又得換歌重練。」

「那還不找我?」

「我對你有信心,」薇一笑:「再說也不只一首歌,狗弟要我另外準備幾首安可用。好啦好啦,想來就來吧,兩點半在月光和狗,我已經在準備出門了。」

「兩點半?」我一怔:「那沒多久啦,我穿個衣服就出門。」

「哈,原來之前沒穿衣服。」

薇笑著收了線。

這麼一來也不用說啦,我搔了搔頭,披上衣服拎起「Maggie」,出門攔了計程車。

下午兩點二十五分。

清明節過了,雨卻依然下個不停。月光和狗後門是一扇鐵門,沒有遮雨棚,雨水沾濕了把手。我掏鑰匙開門,經過帶著隔夜氣息的「甬道」,走進尚未營業的月光和狗。

跟上次一樣,舞池暗暗地,只有舞台附近亮著燈。薇到了,坐在森怪keyboard前,身邊是四個女生。高個子是康康,背對外頭手拿小號;坐著的是上次聖誕節見過的韓憶如,隔著大老遠就發現了我,伸手打起招呼。

眾女一齊回頭。只見一個不認識的女生戴著耳機,似乎打算起身,一時取不下戴在頭上的耳機。另一個是熟人,正是我的國中學妹周碧檠。

我心中一喜,走上前去。尚未說話,學妹已然搶先開口:「呀,學長來啦!」當下三步併作兩步奔上前來,連手中mellophone都來不及放下,拉著我熱情地說:「學長學長!真的好久不見啦!本來以為你會參加成功管樂社的,原來你還認識這麼多學姊啊!」

碧檠從國中時代就很吵鬧,一年不見,除了綠制服外並沒有什麼改變。我一笑:「學妹好久不見。」被她拉著來到眾人當中。

薇起身走到我身邊,牽起終於拿下耳機、傻笑著的陌生同學,笑道:「凱,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好朋友邱亞萍,」說著又轉頭對邱亞萍說:「亞萍,這位就是我的男朋友董子凱。怎樣,見面不如聞名,跟妳形容的可不一樣吧?」

「才不會,」邱亞萍忙道:「阿薇妳又來鬧了,我說的是……」

「呵呵,」康康微笑插口:「亞萍妳別理阿薇,她就早知道梁文渝的事了。這人愛胡鬧,跟凱子感情好得很,就不要只有妳一個傻傻幫忙遮掩就好笑了。」

「我又沒要鬧亞萍。」薇嘻嘻一笑,對我說:「凱,亞萍說之前看到你跟梁文渝走很近,提醒了好幾次要我小心選擇男朋友。你老人家花名在外,風流韻事傳遍我們學校,好朋友自然會幫我緊張,小報告當然也就打個不停嘍。」

「哈哈,情人欺負路人,」康康大笑,推薇一把說:「阿薇妳鬧夠沒?欺負好人也不是這種辦法。亞萍妳別理她,阿薇都是亂講的,她愛胡鬧難道妳還不知道嗎?」說著語氣一轉:

「再說亞萍妳本來就是八卦大王,之前跟我說什麼傳說中的成功男朋友,搞了半天原來就是這位大情聖,害我當著人家的面還得猜半天才恍然大悟,妳怎麼不早點通知阿薇啊?」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這兩個都不是好東西。只見邱亞萍更急了,看看薇又看看康康,滿臉通紅地急著想解釋。就見憶如笑彎了腰,碧檠掩嘴忍耐。薇則雙手一攤,對邱亞萍說:

「看吧,真的壞人在這裡呢,這下子誰愛鬧就很清楚了對不對?」

邱亞萍糗得不知如何是好,決定乾脆跟我講:

「董子凱同學,之前我不是……」

「我懂我懂,」我笑著打斷:「我是大色鬼,妳是薇的好朋友,自然有提醒的義務。古人說友直友諒友多聞,妳直是很直,多聞也不假,只有這個『諒』字還得加強,稱得上是三分之二個益友,也算是很難得的了。」

眾人一聽笑得更厲害,碧檠本來忍著不敢笑學姊,聽完我的話也哈哈大笑,拉著邱亞萍說:

「學姊妳別理他啦,學長國中就很愛亂開玩笑了,這可是人家把妳當朋友的表示喔。」

「沒錯,」我笑道:「記得當時妳跟教練……」

「呀呀呀,哇呀!」碧檠連忙大叫,發出噪音把我推開:「學長你不要說啦!這邊都是學姊,要給人家面子啦!」

我吃吃笑著,也不真的要拆學妹台。薇緩過了氣,笑道:

「好啦好啦,都別玩了。亞萍,跟妳開個小玩笑可別介意,下次有凱的八卦還是要記得跟我講。學妹,學姊要聽妳跟教練的風流韻事,妳抽空來樂班找我報到,不來的話我就問凱了,小心妳學長加油添醋。」

兩人都臉紅了,康康一笑:

「阿薇妳有完沒完啊?剛剛才練到一半,要不要先來一遍給凱子聽啊?」

「哈,好啊。」薇點頭,對我說:「凱,我們在練的歌是安可曲,沒你的事,到時候你只要幫忙彈幾個和弦就好。這首歌本來就很簡單,不過我們調整了很多地方,你聽我彈一次,明天晚上你負責彈節奏,OK嗎?」

「呃,來得及嗎?」

「來得及,放心放心。」

薇信心滿滿地說,抱起「1987」,看看亞萍憶如,對康康碧檠點頭,按下混音器按鈕,擴音器傳出吉他聲。

薇要我仔細聽,幾個小節過去我發現其實很簡單,顯然這就是整首歌的主要和弦。旋律很熟悉,好像在哪裡聽過,節奏非常快,似乎是首十分熱鬧的歌。就見薇又按了幾個鍵,讓預錄的貝斯、keyboard與鼓都跑出來。

我皺眉苦思,卻怎麼想也想不出這是哪首歌。薇一笑,問我說:

「凱,聽得出這是哪首嗎?」

「很熟,」我搔頭:「卻聽不出來。」

「這就是我要的。」她高興地說:「來,你一聽就知道。」說著讓音樂暫停,對大家說:「好,那就按照之前練的來一遍。預備。」

四女同時抱起樂器,薇把擴音器開小了些,見我瞧著她,嫣然一笑,按下按鈕。

流暢的旋律再度傳出,樂曲一開始就是強烈的鼓聲,貝斯既重又快,怎麼聽都是首硬式搖滾。薇說這是安可曲,想來是首膾炙人口的經典名歌。

我期待地聽,只見她嘻嘻一笑,前奏結束,手中pick一刷,唱出的歌詞竟然是「如果你是朝露,我願是那小草」。

「如果」,劉藍溪的經典校園民歌,怪不得這麼熟悉,活在台灣大概沒人不會唱。只見薇邊唱邊笑,像是覺得我的表情很有趣。身邊四人也紛紛端起樂器,配合擴音器裡預錄的音軌進行伴奏。

眾人的伴奏很「老派」,有種綜藝節目裡「某某台大樂團」的味道,卻又與預錄的電吉他聲配合得絲絲入扣。就這麼開開心心、熱熱鬧鬧地唱完了歌,放下樂器。

我大聲叫好,眾女一齊笑了。薇喘著氣,笑道:

「怎樣,沒想到吧?這首放在最後頭當高潮,到時候保證讓大家嚇一跳。」

「不會太弱了點嗎?」

「不會不會,你等著瞧。」她信心滿滿地說:「就是因為大家都會唱,才能把氣氛搞熱鬧。到時候我負責彈貝斯,你就照我剛剛那樣彈節奏。剩下的大家都會跟上,就算錯了也沒什麼關係。OK嗎?」

「沒問題,」我點點頭:「這要再搞砸了就太丟臉啦。」

「記得要跟著唱喔!」

「放心啦。」

「那好,」薇滿意地點點頭:「我們唱另一首。這首就是認真的了,我們還沒練,你先聽一遍。」說著放下吉他,走到森怪的唱片櫃中取了一張,抽出唱片放在唱機上,把封套交給我說:

「凱,這是我剛認識的一個團,團名叫做『felt』,就是feel的過去式的那個字。對了,之前你不是問我跑去德國幹什麼嗎?其實就是跟一堆朋友飛去聽他們的club道別演唱會的。」

「這麼瘋啊?」我一怔,不禁有點羨慕她的「一堆朋友」:「道別演唱會,所以這個團解散了?」

「沒錯,今年剛解散,還有一張道別專輯還沒買到。」薇點頭:「這個團很特別。主唱叫做Lawrence,這是姓還是名沒人知道。團員也不固定,今天加入兩個明天走掉一個的。Lawrence很有個性,組團時就宣布只唱十年,出十張專輯,發十首單曲,之後就解散。去年是第十年,今年果然解散了。」

「唱什麼的?」

「跟狗弟介紹你的Eyeless In Gaza很像,是個post-punk兼gothic rock的團。」

「什麼叫做……呃,妳說的都是什麼啊?」

「呵呵,後龐克哥德式搖滾。」薇笑了起來,見眾人一頭霧水,搖頭道:「這個說來話長,反正到了今天都被算成alternative啦。不講這個,先聽一下吧?」

「嗯,好。」我低頭望向唱片封套,只見上頭印著一個由英文字體組成的彎月形狀,後方則是一片黃色紅色的不明背景。字體有點六〇年代的迷幻味道,寫著「Me and a Monkey on the Moon」。

「你聽了保證喜歡。」薇說,把唱針擺在唱盤上,只聽沙沙聲過去,擴音器裡傳出一段單調卻頗有壓力的貝斯前奏。薇把影印好的歌詞歌譜交給大家,緩緩地說:

「這是第六首,也是我們要唱的歌。歌名叫做『New Day Dawning』。」

話沒說完前奏已然結束,眾人各自低頭,找出翻譯歌詞,聽著迴盪在周遭的音樂。

薇一笑,閉上眼睛。

「New Day Dawning」的氣氛很詭異,唱歌的人是個帶點沙啞,十分輕柔的男聲。乍聽之下有點沉悶,卻又帶點莫名的期待感。編曲很特別,主要伴奏靠貝斯完成;旋律很清楚,歌詞部分有種「唸歌」的感覺。不到四分鐘的曲子,原本以為要結束了,卻在曲後又多了一段將近三分鐘的尾奏。這段尾奏也很特別,歌詞寫的是「新的破曉」,卻有種日暮將至,面對霞光的感傷情緒。

尾奏消失,薇拉起唱針,唱盤停止轉動,一時眾人都沒有說話。這首歌氣氛詭異,雖不強烈,卻讓我有種第一次聽到「One By One」時那種悶在胸口的、讓人窒息的情緒。薇觀察半晌,噗哧一笑,打破沉默說:

「很悶,是不是?」

「呃,」我回過神來,喘口氣說:「對啊,這首歌太悶了,好聽是很好聽,但是真的能上台表演嗎?」

「這才有趣啊,」薇笑著搖頭:「不過當然不會就這麼上台嘛,不然放唱片就好了。這可是為你準備的,待會兒我們來研究怎麼編曲,好好唱讓你師父刮目相看。」

「前提是唱得好。」我歎道。

「我相信你可以。」薇鼓勵道:「我的想法是這樣:我們把這首歌擺在兩首熱鬧的曲子中間,算是個人秀,照原唱方式編曲,你負責唱,燈光也只打在你身上,其他人隱身在黑暗裡。就這麼一路唱到底,等尾奏部分再讓我跟姊妹們表現。尾奏可以燦爛點,把氣氛拉回來,直接進入下一首歌的前奏,串場什麼的等下一首結束時一起講就好。」

「那下一首是什麼?」

「這就是待會兒要傷腦筋的,」薇輕嘆一聲:「之前提了好幾首,狗弟那邊都有意見。不是太紅就是太俗氣,反正都不滿他的意。」

「那他想唱什麼?」

「倒不是想唱什麼,」薇搖頭:「而是這次桑尼他們又要來了,狗弟想愛現,不想唱一堆什麼Europe、Roxette之類太流行的東西。問題是每個都另類還不是照樣冷場?我覺得上台唱歌曲風還是平衡一點比較好。」

「那是他腦袋頑固,」我笑了起來:「狗弟明明本事很好,即使臨場發揮我看都難不倒他。我建議乾脆通通像妳們剛剛搞『如果』那樣拿一堆誰都會的歌來改就行了,偶爾插一首剛剛那個……」

「『New Day Dawning』。」

「……這種的。」我點頭:「等於出奇制勝,聽眾也比較有參與感,練也好練唱也好唱,這不就結了?」

「那我們要唱什麼?」

「嗯,這就要想想了。」

我說,正打算「想想」,忽聽韓憶如說:

「凱子,上次我們來的時候你不是唱過一首日文歌嗎?那首歌很好聽,你要不要乾脆試試看?」

「這主意好,」康康搶著說,不懷好意地笑道:「當天你唱得好有味道呢,上次讓那個什麼老頭樂團神氣,這次就輪你上去飆日文吧?」

「呃,那可不行。」我臉一紅,想起上次娃娃小渝一起翻譯歌詞的場面,忙道:「我不會講日文,那只是跟著硬背而已。『青葉城戀曲』很難唱,再說上次人家也唱過了,這次來的觀眾我看跟上次差不多,拾人牙慧可不成。」

「嘿,想必別有內情。」薇一笑:「日文歌是吧?顯然跟梁文渝有關。不行不行,凱,你竟然只唱給她們聽,我可是會吃醋的。」

「厚,別鬧啦。」

我手忙腳亂地說,見薇盯著我,登時不禁有點罪惡感。今天我是來跟她「認錯」的,身為男朋友,還是順著她好。幾個念頭在心中一轉,我說:

「薇,她們說的那首上次O-chisun-MA唱過了,狗弟不會讓我唱的。不然這樣,我們來一首別的,也是日文歌,曲子很簡單,妳去想辦法修得熱鬧一點,這樣就不會重複了。妳說如何?」

「哦?」

五人都是一怔,薇高興地說:

「好啊好啊,凱,你還真的會唱日文歌啊?」

「其實不會,」我搔搔頭:「我有一卷日文老歌輯,裡頭每首歌都很好聽,翻來覆去聽到帶子都爛了,於是也就背起來了。那些歌在唱什麼我通通不知道,搞不好唱起來連日本人也聽不懂也說不定。」

「不會啊,」康康笑道:「上次那兩個會日文都說你唱得很道地。」

「妳再虧我沒關係,」我哼了哼:「死康康,下次我叫小光來跟妳打對台。」

「只要不找那個光說黃色笑話的傢伙就好。」

「妳說的是誰?」薇插嘴。

「就詩聖啦,還能有誰?」我沒好氣地說:「他無聊爆了,老開妳們樂隊同學什麼吹喇叭之類的笑話。不理他,妳要不要試試我的日本歌?」

「當然。」薇認真地說:「歌名叫什麼?」

「叫做『なごり雪』。」

「這是什麼意思?」薇問:「你再唸一遍。」

「唸法是nagori yuki,至於意思嘛,怎麼講……」我想了想:「錄音帶封套上的中文寫的是『余波雪』,『余波』就是餘韻的意思,雪就是雪,所以意思應該是餘韻之雪、或者雪的餘韻,要不然就是什麼最後一場雪之類的意思,我不知道哪個是對的。」

「有意思。」薇讚賞地點點頭:「你算厲害的,不會日文倒是會猜。好啊好啊,那就試試看。」說著把「1987」交給我,期待地說:

「這還是我第一次聽你唱日文歌呢,可惜。」

我心中一動,想著之前兩人聊起關於「第一次」的事。心中嘆氣,接過吉他。

眾人都望著我,陰暗的四周,只有舞台上亮著不算亮的燈。

不知為何,雖然都是Ovation,薇的吉他聲音就是比我的「Maggie」清脆。我找了半晌,確定幾個和弦都對,這才抬起頭,望著舞台外的黑暗,輕聲道:

「『なごり雪』,謝謝。」

大家都沒作聲,薇面帶微笑,臉上充滿期待。

於是,我撥動琴弦,唱了起來。

抵達台北時,震澤尚未睡醒。

二〇〇三年,八月十三日,我在輕柔的鋼琴聲與雨聲中回到台北。震澤畢竟是孩子,聊著聊著還是睡著了。我忍著菸癮開了一個多小時,來到大姊家附近時雨小了些。車子轉進臥龍街,恰好有輛車剛開出停車位,我連忙卡位停車,熄了引擎。

震澤津津依然睡得很熟,絲毫沒有醒來的意思。

七點出頭,再讓他們睡一下好了。這次出去很累,兩人都筋疲力盡了。其實我自己也很累,畢竟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單獨帶兩個孩子出去玩。過去幾天一家三口又爬山又泡溫泉,甚至還在翠峰湖邊露營。現在想想,這種活動還是需要一個老婆幫忙的。

唉。

別想了,我勸自己,掏出手機撥給大姊。

多年來大姊都住在原來的地方,自從有了震澤,她就不再讓我上去了。我一邊撥電話,一邊望著對街公寓的頂樓。朦朧中只見窗戶是暗的,電話接通的瞬間,裡頭亮了起來。

「喂,凱啊?」

大姊自己接的,我關上音響。

「是啊,我們回來了。」

「震澤呢?」

「睡著啦,」我說:「我停在對面,他好像還要睡一下,要叫醒他嗎?」

「嗯,不用。」大姊停了半晌:「不然這樣,你把車鎖好,我們在樓下聊幾句。你把手機留在車上,震澤醒了自然會聯絡。」

「好。」

我點點頭,就聽大姊收了線。我看著熟睡中的震澤,按下暫停燈,打開一點窗透氣,把手機塞進他的小手裡,這才拔鑰匙下車。

雨不大,風倒是刮得很冷。冒雨走到對面,用遙控器鎖好車,我站在打開的鐵門裡避雨。沒過幾分鐘大姊下來了,穿著連身長裙,披著一件斗篷式的毛衣,長髮紮在頭頂,足踏涼鞋。

熟悉的艷麗,溫和的笑臉,樓梯間裡飄著她的香味。

「凱。」她來到身邊,在幾步之外站定:「這次辛苦了。」

「不會啦。」我搔了搔頭,不知為何,昏暗中的她彷彿發著光:「帶孩子出去玩嘛。」

「他跟津津相處得好嗎?」

「呃,怎麼講,」我遲疑了一下:「他很喜歡津津,說是把津津當妹妹。」

「他本來就是津津哥哥啊。」

「可是他不知道啊。」

「基因影響力很大的。」大姊嘿嘿一笑:「不過我看也快知道了。凱,路上你沒多嘴吧?」

「放心。」我搖頭,卻道:「不過,從今天起我就會讓他叫我乾爸了,先讓妳知道。」

「這不要緊。」

「我也答應他會常常帶他跟津津玩。」

「這也沒關係。」

「大姊?」

「嗯?」

「妳覺得……我們是不是該準備一下啦?」

「準備什麼?」她望著我:「跟震澤說實話?」

「嗯。」

「不是說好二十歲才講?」

「可是……」

「唉,」她輕嘆一聲,打斷我說:「我就知道,這樣出去總會節外生枝的,他已經有感覺了嗎?」

「我不知道,即使有也不明顯。」

「那就是你想跟我講什麼別的,是不是?」

「沒錯,」我點點頭,決定不要繞著圈子講話:「跟震澤念國中有關。回程車上他跟我提起下學期的事,妳希望他念私立的,是不是?」

「他果然跟你講了。」大姊點頭:「沒錯。不過我們沒有那麼多錢。」

「能讓我出嗎?」

「你當然能出,錢是你的,愛怎麼花我管得著嗎?」大姊笑了,鈴鐺般的聲音響在樓梯間:「問題是,這麼一來我那口子又要翻臉啦,你又不是跟他不熟,這要我怎麼辦呢?」

「那讓我來溝通?」

「你們『溝通』有成功過嗎?」大姊嘿了一聲:「別說溝通了,就這次你們出去玩,你去幾天他就跟我唸了幾天。」

「唸什麼?」

「當然是震澤進國中的事。他這人你還不瞭解嗎?你那兩招早被人家看穿了,他說你保證一回來就要找我談這件事,看,這不就來談了嗎?」

「這也是我兒子的事啊,我連問問也不行嗎?」

「你可以問,」她搖頭:「但是他也可以不答應。別忘了,我們說好的是等震澤成年才讓他認祖歸宗的,在此之前你不可以來搶監護權。法律上震澤是他的孩子,不歸你管,他要讓震澤上公立私立,都不是你能強迫的。」

「我又沒有一定要震澤念私立的,」大姊講得不軟不硬,我耐下性子說:「震澤說那是妳的期望,我只是想在經濟上幫忙補貼而已,其實他念公立私立都好,我又沒意見。」

「呵,所以還是我不對嘍?」大姊一笑:「凱啊,都幾歲的人了,想事情怎麼還是這麼二分法呢?沒錯,的確是我想讓震澤上私立的,既然你要跟他溝通,那我問你,你打算什麼時候來溝通呀?」

「如果他方便,待會兒我送津津回去就過來。」

「嘻嘻,不用了。」大姊噗哧一笑:「你真是的,隨便講講就當真了。讓你們『溝通』還得了?兩個老朋友豈不是又要翻臉了?我早溝通好啦,這幾天趁兒子不在不怕吵架,我們已經達成共識,私立就私立,前提是你主動表示要出錢,不能由我來跟你要。好啦,現在你主動表示了,那就這麼辦,以後我寄學費單給你。」

「哦?」我一喜,想不到這件事這麼容易就解決了,忙道:「那太好了。不過不用這麼麻煩,我去信託一筆錢,專款專用給他就好了。妳看如何?」

「這不是更麻煩?」大姊一怔,隨即會意:「嗯,所以是想留下一點證明,將來給孩子看?」

「才不是,我跟孩子有什麼好證明的?」

「那是為什麼?」

「怎麼講,將來還有高中大學嘍。」

「哈哈,原來如此,想得還真周到。」大姊笑得很欣慰,伸手摸摸我的臉:「凱,你還是你,都這麼多年了,除了口袋裡錢多了些,其實還是當年我認識的小弟弟呢。這樣講我懂了,信託是你去辦的,這麼一來你就不受金額限制,想出多少就出多少,反正每期學費照付,多的就可以繼續付高中大學,是不是?」

「嗯。」

「那我們要怎麼配合?」

「什麼也不用配合,」我搖頭:「這是『他益信託』,又是給未成年的小朋友,我可以自己做。」

「連監護人同意都不用嗎?」

「不用。」我點點頭:「民法上規定的,限制行為能力的人單純受益不須監護人同意,意思就是小孩子拿人家好處不拿白不拿。反而是我如果要結束信託,不但要經過受益人同意,也得跟受委託人囉嗦。所以是我受限制比較大,畢竟這跟贈與是差不多的。」

「那你要繳贈與稅嗎?」

「這我還沒研究,不過繳就繳嘛,能怎麼辦?」

「直接幫我們繳帳單不就省下這筆稅了?」

「國稅局一樣抓得到,除非我都拿現金去匯,麻煩死了。」我想起公司的大嘴助理:「再說這麼一來又留個尾巴,就不要等震澤上高中又得再『溝通』一次。夜長夢多,還是一次信託出去比較好。」

「信託『出去』,是給銀行管理嗎?」

「誰要給銀行賺手續費?我找個人就好。」

「那你要找誰?」

「這個嘛……」我一呆,原本是想請娃娃幫我處理的,不過我們前陣子剛分手,她也不再幫我處理個人財產的事,只得說:「我還沒決定,看看馨馨願不願意幫忙好了。」

「她保證願意。」大姊看看我,點了點頭:「嗯,準備得這麼充分,所以不是臨時想的?」

「其實他一上小學我就想好了。」

「唉,當時情況不同,你也不像今天這麼有錢啊。我看你也別搞什麼信託了,一筆錢往馨馨那裡放,要用我就跟她拿,誰有意見都吵不贏她,還不用白繳稅。」大姊點點頭,看了我半晌,又說:「反正我同意了,你的錢自己決定怎麼擺。不講這些了,有件事情順便問你一下。記得當年的月光和狗嗎?」

「當然記得,」我一怔:「月光和狗怎麼了?」

「現在那個地方是個live pub。」

「我知道啊,不是阿仙在經營?」

「其實她一樣只是出錢,真正經營的是順子表弟。」

「那個爛人。」

「不管啦,他爛他的,我有件事情要找你商量。」大姊說:「前陣子我家那口子跟那個阿誠一起搞什麼公關公司你知道吧?好啦,他們接了一個新人的案子,搞什麼現場小表演加上見面會,好死不死就在以前那個地方辦。阿誠一去就說很想念當年,找他辦一場老人演唱會他不肯,他不想去,所以就找你代打,你去不去?」

「呃,我也很多年沒唱歌了。」我皺眉:「他幹嘛不去?」

「他說會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

「嘿,我就不會嗎?」

「你跟他計較嗎?」

「唉,好啦。」我忙道:「所以呢,他不去,就要我去陪阿誠?」

「阿誠說你不去就算了不辦。」

「那幹嘛不算了?」

「唉,凱啊,你就依著阿誠吧。」大姊柔聲說:「那孩子也是很撒嬌的,知道你脾氣大不敢惹你,這不就特別請我來幫忙了嗎?你去玩玩算了,說不定想起一些事情,人也會熱情一點的。」

「你覺得我不熱情嗎?」

「嗯,自從……」大姊頓了頓,歎道:「算了,不提不開心的事。你熱不熱情我不知道,不是又跟那個王藝嵐分手了?」

「又是馨馨講的?」

「她很擔心你的。」

「好啦,我會打給阿誠看怎麼樣,他打算什麼時候辦?」

「今年聖誕節。」

「他媽又是聖誕節,」我皺眉:「我最討厭聖誕節,再說也要趕去溫哥華啊。」

「那你們就自己改時間,不用跟我討論。」大姊搖頭,看著外頭陰鷙的天色:「那就這樣,我先上去了,你去叫醒兒子,那就不跟你聊啦。」

「不一起來叫嗎?」

「不用了,又不是我一個人的兒子。」

大姊柔聲一笑,拍拍我的肩膀,消失在黑暗的樓梯裡。

像是殘留身影,她的氣息依舊飄在身邊。我嘆了口氣,冒雨跑回車上。

震澤已經醒了,揉著眼睛似乎還沒回神。見我上車,這才傻笑一番,開口說:

「董叔叔,你去抽菸啦?」

「不是講好叫爸了嗎?」我笑著說,決定讓大姊自己跟他講私立學校的事:「我剛剛在跟你媽媽講話。來,已經到家啦,快點上去別讓媽媽等了。」

「嗯。」他像有點不捨:「不用等津津醒嗎?」

「她醒了你就走不了啦。」我柔聲說:「我要陪她,就不幫你扛行李了。自己去後廂拿,記得打傘別淋雨。」

「是,」他看著我,跟大姊一樣的臉龐帶著依戀:

「再見……爸。」

我心中一暖,忍不住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他滿臉通紅下了車,取好行李,撐起雨傘,隔著玻璃對我揮手。

兒子長大了,望著他修長的身形,我不禁想。

震澤站在雨中,見我也揮了揮手,這才轉身過馬路,消失在同樣黑暗的樓梯間裡。

傍晚六點半。

唱完「なごり雪」,大家一致決定使用這首歌,薇在康康協助下完成編曲,約好等狗弟抵達進行最後修正。之後眾人又選了幾首,各自教唱編曲,倏忽已近傍晚,月光和狗出現了晚班的員工。

這些人都認識薇,紛紛走來向她打招呼;薇笑吟吟地與這些許久沒見的朋友們聊個沒完,反而把我們冷落在一旁。康康看著薇,像在觀察什麼,忽然說:

「凱子?」

「嗯?」

「你們兩個的生活差距很大嘛。」

「妳說我跟薇嗎?」我一怔,見其他三人都在聽,皺眉道:「她本來就跟這些人很熟啊,怎麼了?」

「我的意思是說,你們看起來好像走在一起,其實很多地方還是很不一樣的。」

「是嗎?」我呆了呆:「像是哪裡?」

「就像這個場所,」她環顧四周:「上次跟姊妹來就有人在講,這裡的感覺跟你……怎麼說呢,很不一樣吧。不像阿薇,好像月光和狗是她開的,你比較像我們這些平凡的高中生,不像是晚上會來唱歌表演的那種人。」

「我剛加入嘛。」

「我懂,這也只是一種感覺。」康康點頭,忽道:「倒是啊,我們都覺得你跟小渝比較合適。」

此話一說眾人都默不作聲,只有碧檠看看學姊又看看我,表情有些不解。康康解釋:

「別誤會了,我不是勸你不要跟阿薇在一起,只是當天晚上我們都這麼覺得,想到了就跟你提一句。」

「呃。」這話不好接,我也不能認同,只得說:「那是妳們的想法,我跟薇有我們的默契,不是生活差距大不大可以概括的。」

「或許,不過那也只有你們自己知道了。」

康康點點頭,不再接口。

我心裡犯嘀咕,康康很直接,這番話雖無惡意,然而周圍人多,換成私下講比較合適。正想扯些別的轉換氣氛,就聽她又道:

「對了,剛剛那首歌叫什麼名字,你再說一次。」

「なごり雪。」我說:「幹嘛?」

「我想知道歌詞是什麼意思,」康康掏出筆記本:「回去我問小渝,這就跟你沒關係啦。呵呵。」

「唉,妳這不是在刺激她嗎?」

「咦?是誰說跟小渝沒怎樣的?」

「『沒怎樣』三個字學問很大,妳不懂別吵。」

「那你倒是說說看。」

「簡單來說『沒怎樣』是結果,跟過程無關。」

「哈,有意思。」康康笑了起來:「好精闢的解釋,難怪阿薇老誇你國文好。那不談了,祝你們幸福就是。」拿起剛剛的譜,低頭繼續看。

我有點不知所措,見另外三位女生都不講話,忽然發現自己跟這些人其實也沒多熟。康康憶如是上次儀蘋帶來的,亞萍是薇的朋友,只有碧檠是早就認識的學妹。在國中樂隊裡我是隊長,除了蘭蘭是直屬學妹,我跟其他學弟妹都保持著一定距離,更別提兩年沒見,想來也不是真的有多熟。

所以,這些人號稱是我找的,其實都是「薇的」朋友。

我搖了搖頭,拿起樂譜假裝看,不禁有種今天不該出現在這裡的感覺。薇找她們練功,想叫我加入我早就叫了,想跟薇解釋大姊的事也不該在這種場合,看來待會兒還是先閃人,等活動結束再跟薇講好了。

心意已決,起身跟眾人交代幾句,我走到薇身邊,打斷了她。

「不好意思,」我對正跟薇聊天的那位月光和狗女員工點點頭,對薇道:「妳要留到幾點?」

「嗯,大概會先去吃點東西,再回來練一下吧。你要先走嗎?」

「如果妳沒有要我留下來。」我點點頭:「這些都是妳的姊妹,妳多陪陪她們好了。我回去自己練,晚上再去找妳。如何?」

「這樣嗎?」薇想了想,轉頭對那位女生一笑,拉我走到一旁,低聲道:

「凱,怎麼了?」

「沒啊,我只是覺得練完了,想休息一下。」

「真的嗎?」

「真的真的。」

「嗯,那大概是這陣子太累了。」薇點點頭,彷彿也覺得有點吃不消:「這樣也好,你就先回去,我陪大家再練一會兒。晚上你別來了,這段時間都在一起,你趁週末多陪陪家人,早點上床睡覺。明天還有整個下午,狗弟他們都會來,到時候再練就可以啦。」

「也是。」

「那不送了,你一個人靜靜吧。」

薇笑著眨眨眼,轉頭繼續聊天。

我心中一動,「靜靜」,薇果然還是明白我的。當下走回康康那邊,跟大家胡亂講了個藉口表示要離開。康康似乎還想說什麼,卻沒有開口,坐在原地目送我離開。

獨自走出戶外,雨還在下,濕濕冷冷地像是永遠不會停。外頭天黑了,有種看完電影走出來,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慌亂感。剛才是坐計程車來的,由於明天還要去,連Maggie都沒帶走。此刻身無長物,只有自己一個人。

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就算薇回來前的寒假,我也總是覺得她馬上就要回來,從來沒有感到孤單。登時不禁覺得有根菸就好了,想了想還是忍住買菸的衝動,伸手攔起計程車。

紅色的車子,難得一見的古老「空車」計程器。近來計程車正在換裝電子式的「計程計時表」,像這種一塊「空車」橢圓紅牌,上車後轉半圈就開始計程,只能計程不能計時的機械式計程器,已經很少見到了。

我上了車,車裡飄著檳榔味。司機穿著洞洞背心,似乎毫不在乎天氣陰涼。他轉下計程器,口操台灣國語問:

「去哪邊?」

「呃……」我一呆,一時還不想回家:「中正紀念堂。」

他點點頭,踩下油門,車子嘎啦作響開始前行。

連續假期加禮拜六傍晚,滿街都是出來吃飯的人。忠孝東路擠得水洩不通,捷運施工圍籬後方是SOGO漂亮的招牌。司機不斷碎碎唸「早知道就趕快去裝新的計程表啦」「這樣等都沒錢賺啦」,言談間有種要我多付一點的味道。我心下厭煩,望著SOGO二樓窗明几淨的玻璃窗,決定付錢下車。

司機不悅地唸著什麼「啊我擠在這裡怎麼辦」,我心知肚明,表示願意多付十塊錢;聞言這位四面金剛立刻轉到笑臉那一面,眉開眼笑說了一堆「小朋友很有家教」之類的話。我嘖地一聲拿了找錢,任他多偷五元也不計較,在SOGO門前下了車。

SOGO門口擠滿了排班計程車,下車處在馬路中間。整排計程車什麼顏色都有,想起前陣子報上寫台北計程車要統一顏色,不知屆時會換成什麼顏色?要是墨綠就難看了。那種顏色除了給郵差穿,大概也只有北一女制服能看吧。

我下車關車門,望著SOGO二樓的咖啡座。紅色「UCC」招牌掛在巨大的柱子旁,裡頭坐滿客人。瞬間感到門沒關好,原來這台計程車還有舊式的「自動關門裝置」,連忙拉開車門,打算再關一次。

就在這個瞬間,身後忽然響起一陣尖銳的「嘰」聲。剎那間意識到這是煞車聲,還來不及反應,腰際已然傳來一陣劇陣,巨大的力量從腰部猛地推來,整個身子竟然失控地飛了出去。

我被撞了。

很奇妙地,撞擊力量雖大,我卻一點也不覺得痛,只是控制不住地往外頭飛。霎時一片強光搖曳,「UCC」招牌與長窗裡的燈光混合在一起,化成了某種拖曳光條的、難以形容的光幕。

接著是一陣劇烈的疼痛,我狠狠撞擊地面,頭部摩擦馬路,在一陣暈眩中,眼前驀地暗了下去。

迷糊間,周圍一片空蕩。

或者該說,周圍什麼都沒有。沒有房子、沒有車子,沒有SOGO或UCC,只是一片空蕩蕩的純白。

我坐著,所以應該有張椅子。天地毫無界線,白得連地平線都看不到。

我不知道這是哪裡。是室內還是戶外?光線又是從什麼地方打來的呢?

瞬間有點擔心,我起身四顧,只見身旁站著兩個人。

一個成年女性,年紀不大,充其量三十出頭,算是個大姊姊。長長的頭髮有點淺褐色,穿著一襲跟周圍一樣白的連身長裙。表情很溫暖,帶著微笑;面孔雖然陌生,卻又有點熟悉,帶著一股說不上來的親近感。

另一個也是女生,只是年齡小得多。白衣白襪,藍色百褶裙,穿著黑皮鞋。

她是小燕學姊!

我一怔,訝異地說不出話來。

大姊姊笑了。

小燕學姊也笑了。

兩人左右起牽我,三人走在一起,都沒有說話。

周圍悄然無聲,好像連空氣都消失了。我雖然在走路,卻沒有發出聲響。

走著走著,周遭越來越亮。

我在哪裡呢?很想開口詢問,卻又覺得其實不問也無妨。任憑兩人牽著,走了好一陣子。

驀地,我們停下了腳步。

像是她們要我停的,也像自己要停的。總而言之,三人都停了下來。

小燕學姊走到面前,對我說了幾句話。

我像是瞭解了,卻又不知道她說了些什麼。反問幾句,卻沒有聲音。

她笑了,問了問身邊的大姊姊。

大姊姊想了半晌,轉頭看著我。

親近又陌生的面容,不知為何帶著熟悉感。身邊暖暖地,既像包覆著某種溫柔的材質,又像穿著質料很好的衣服。她凝視著我,眸子裡有著強烈的魔力,彷彿正在微笑,用一泓深潭也似的眼神與我交談。

我點點頭,心裡冒著遲疑的感覺,她的「話」裡有著重要的訊息,一時卻不知如何解讀。

訊息本身的感覺是清晰的,甚至帶著點淡淡的甜意,像是被人稱讚或鼓勵,又像要我承諾什麼,有種被信賴的、被賦予重任的飄飄然。

深邃的眸子,大姊姊長得好美。難以形容的美,彷彿神仙般的氣息。卻又如此親近,像是自己的親姊姊一般。

於是,我答應了她。彷彿做了某種巨大承諾,心裡卻毫無壓力。

她又笑了,笑得好甜。像是春天的風,飄著濃濃的、彷彿剛煮好的米飯般的香氣。不禁覺得有點餓,小燕學姊格格嬌笑,對大姊姊又說了幾句話。

大姊姊點頭,伸手與我勾了勾,完成無聲的承諾。

於是,我再度閉上眼睛,在兩人陪伴中清醒。

醒來時眼前一片強光。像是泛著霧,又像少了些顏色。我想坐起身來,卻覺得口乾舌燥,腰際一陣劇痛。

「醒了!醒了!」

熟悉的聲音,我瞇著眼睛,掙扎轉過頭去。這才發現身邊有人,以及周圍的景象。

這是一間房間,頂上是白色的日光燈。床邊有窗,還有淡綠色的被子。我動彈不得,眼前是媽媽、馨馨,還有詩聖與薇。四人都是一副馬上就要衝上來的神情,嚇得我幾乎要退後一步,這才意識到自己躺在床上,這裡應該是醫院,腰間也纏著某種緊緊的東西。

「呃……」我艱難地說:「我好渴……」

「我來!」

馨馨忙道,快手快腳倒了杯水。媽媽接過水杯,薇走到身邊,扶我坐起身子。

我出了車禍,我心忖,昏倒在路上,不知過了多久。

媽媽滿臉擔心餵我喝了杯水。我一邊喝,一邊看著自己的右手。只見手背上插著針,針上包著紗布,一條管子連接到身邊的鋼管上。這是點滴,我的確在醫院。

好不容易喝完水,我定定神,這才問:

「我……我在醫院嗎?」

四人一聽都笑了,媽媽柔聲問:

「凱,頭痛好點了沒?」

「頭痛?」我呆了呆,晃晃腦袋,搖頭說:「我頭不痛啊,怎麼了?」

「這樣總會痛了吧?」

詩聖一笑,伸手在我左邊太陽穴按了一下。

「呀!」

我叫了起來,詩聖按的地方傳來劇痛,像是撞到電線桿一般。只見馨馨連忙推開他,罵道:

「死柯秉楠,哥都快痛死了,你怎麼可以按人家的傷口啊!」

「醫生說沒事啊。」

詩聖嬉皮笑臉地說,媽媽毫不介意,微笑著說:

「這位同學真有趣,來,幫我把他的床墊豎直,讓凱坐一下。」

「是。」

詩聖忙道,跑到床尾蹲下,似乎正在調整什麼。媽媽扶著我,我只覺得腰部很緊,直到床鋪上半部逐漸升起,這才緩緩靠下去,吁了口氣。

「唉,你真是的,」媽媽關切之情溢於言表,輕嘆一聲說:「凱,你在忠孝東路附近出了車禍,自己知道嗎?」

「呃,大概是吧。」我皺眉:「只是不知道被什麼撞了。」

「公車,」薇一副拿我沒辦法的模樣,接口說:「你下計程車拖拖拉拉,後面公車撞上你,幸好公車也要靠站了,所以只是把你推出去,沒受什麼傷。」

「呃。」

都昏迷送醫院了,還「沒受什麼傷」?我正要問,媽媽又說:

「還好沒事,你被公車撞出去,頭撞到地上昏過去了。還是那位計程車司機幫你叫的救護車,都不記得了嗎?」

「我不是昏過去了?」

「後來醒啦,救護車上還一直說沒事,」薇笑道:「你被人家送到醫院,照X光包繃帶,還一直謝謝司機先生幫忙。之後睡睡醒醒的,真的什麼都忘啦?」

「呃,是啊。」

「撞昏了,看樣子還要多觀察幾天。」媽媽歎道:「醫生說沒有腦震盪,也沒有骨折,只是大腿跟腰部扭傷,還有腦袋上撞了個大包。意識不清沒關係,這兩天躺一下,沒有腦震盪就好了。」

「所以也不嚴重嘛。」我鬆了口氣:「你們怎麼知道我出車禍了?」

「你這人,身上連張身分證也不帶。」薇一笑,似乎明白我不帶身分證是因為怕去月光和狗被臨檢:「幸好你帶了call機,否則人家還不知道要聯絡誰呢。你的call機上第一個號碼就是我,我接到警察通知時快嚇死了,幸好一到醫院就看到你嬉皮笑臉的,否則……」說著臉一紅:「……否則就真的要擔心了呢。」

「這人很調皮,不會有什麼大事的。」馨馨笑道:「好啦好啦,沒事就好了,頂多只是巧怡要倒霉啦。」

「巧怡?」我一怔:「她怎麼了?」

「人家在跟戲劇社PK啊,已經到高潮階段啦。」馨馨皺眉:「哥,這幾天發生很多事呢,等清醒一點再跟你講。最急的是主任,五月中就是中等運動會啦,你這一躺不知道要躺多久,答應主任的兩校詩朗隊聯盟還沒開始練呢。」

「啊?」我嚇了一跳:「『這幾天』,我昏迷了多久?」

「三天,」薇輕嘆一聲:「今天是禮拜二。你睡睡醒醒,醒的時候好像很清醒,結果一睡著什麼都忘啦。醫生說這是驚嚇的結果,要我們不要緊張,不過你的樣子還真的教人很擔心呢。」

「所以禮拜天……」

「狗弟搞定了。」薇截下我的話,輕描淡寫地說:「我幾個同學表現得很好,碧檠說可惜沒跟你一起表演。康康來看過你,梁文渝昨天傍晚也來過。」

「還有齊聖生。」詩聖接口。

「他不是還在受訓?」我一呆。

「結訓了,人家現在是上尉啦。」詩聖一笑:「你這小子,狗弟他們也來過。另外通知你一聲,我們趁你呼呼大睡沒辦法抗議,把你的『好事』都跟董媽媽說了。」

「呃,什麼『好事』?」

「哈,作賊心虛。」馨馨笑道:「別緊張啦,小心又扭到腰。」說著摟起媽媽的手臂:「最重要的是我,嘻嘻,乾媽已經知道我們是結拜兄妹啦。怎樣,你有沒有很高興啊?」

「乾媽?」我一呆:「妳……」說著看看媽媽,只見媽媽一笑,任憑馨馨摟著,解釋道:

「是啊,你跟這麼可愛的女生結拜兄妹,幹嘛要瞞著家裡呢?馨馨對你真好,薇一通知我就打電話找她幫忙。人家一邊哭一邊幫我做了所有的事,聽醫生說你沒事又哈哈大笑,真是個直爽的人兒呢。」說著摸摸馨馨的頭,續道:「我在這裡陪你,馨馨也請了假待在病房裡幫忙。人家既能幹又貼心,兩天沒事我們聊了好多,你在學校做什麼她通通跟我說了。知道你們兩個有這麼好的交情,我心裡也很高興,正好昨天晚上爸爸過來看你,他乾脆收了馨馨當乾女兒,說是等你好了之後再一起出去吃個飯。」

「呃。」

「怎麼,你不願意嗎?」

「什麼話……當然好啊,」我忙道:「只是變化太快,一時搞不清楚狀況而已。所以妳真的收馨馨當乾女兒了?」

「是啊。」馨馨搶著說,開心地笑著。

「所以嘍,有女朋友有乾女兒,加上一個好朋友。」媽媽微笑著說:「小子你福氣很好,身邊的朋友都是好小孩。這兩天我跟他們聊,也對你有了更多的瞭解。先不講了,我找醫生看看你,沒問題的話吃點東西,你這兩天都沒吃什麼。」說著站起身來,對馨馨道:

「來,妳跟我去。」

「是。」

馨馨乖巧地說,尾隨媽媽離開。

詩聖等她們離開,拍我一把,笑道:「你們聊吧,我去抽菸了。」跟著離開病房,善解人意地讓我跟薇獨處。

瞬間人都走光了,薇望著門口半晌,吁了口氣,低下了頭。

兩人一陣靜默。薇的表情變得很快,彷彿適才都是強顏歡笑,直到此刻才能卸下面具一般。沉默片刻,輕輕握起我的手,低聲道:

「凱,這幾天我好擔心。」

「呃,對不起。」

「你的確該說對不起,」她皺眉道:「不過不是對我,而是對你媽媽。照顧你是小事,你不照顧你自己,把媽媽嚇得都瘦了一圈,真是不應該。幸好人沒事,不然她有多傷心啊?怎麼這麼不小心呢?」

「唉。」

「好啦,受傷的是你,我不囉嗦。」她沉默半晌:「通知你一聲,小箏妹妹也來過。」

「嗯。」

「阿玟他們都來了。」薇似乎不願多提小箏,又說:「阿玟緊張得都說不出話來了,狗弟他們也很擔心,幸好醫生說沒事,不然我看禮拜天的活動也別辦啦。」

「結果後來怎樣了?」

「我跟阿楠上台。」薇簡單回答。

「那……」我心中一動,又問:「所以那首『なごり雪』就沒唱了?」

「沒人會唱啊,狗弟說等下次。」

「唉,好吧。」我嘆了口氣:「難得的機會,結果還是沒跟妳上台。」

「這叫人算不如天算。」

薇忽道,抬頭望著我。

我一驚,她的眼神裡充滿哀傷,彷彿有許許多多的話想說,卻不知如何啟齒。

這一瞬間,我就明白她已經知道了。

薇咬著下唇,模樣帶著委屈,緩緩點頭,低聲說:

「沒錯,我都知道了。」

我緊張地就要起身,她伸手按住我,搖頭道:

「你別激動,小心又扭傷。」

「薇……」

「你別說話。」她阻止我:「凱,這的確是一件非常傷腦筋的事。你媽媽還不知道,馨馨跟阿楠已經知道了。時間不多,我只有一句話,讓我先講。」

「呃。」

「我不怪你。」薇說,咬著下唇,眼眶裡泛著淚:「就是這句話,凱……我不怪你,你不用自責。這是我們共同的挑戰,我們要一起面對。我跟阿玟談過了,她的意思是你必須負責,孩子是你的,你要當個爸爸,可是這跟你我無關。」

「她跟我說過……」我低下頭。

「這是唯一的機會,留下孩子是對的。」薇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她不要我出錢,我也能夠理解。我跟她唯一不同的意見是如何面對你父母。她認為你不該在這段時間裡跟父母講,我卻覺得你有義務讓你爸爸媽媽事先知道。這件事你放在心上,反正這幾天你要住院觀察,時間很多,想跟我討論也可以,我都陪著你。」

「薇……對不起。」

「這是我回來前發生的事,你不必說對不起。」她終於忍不住了,一滴淚水滑過面頰:「可是,之後你的決定,會影響我跟你之間的關係,請你不要等閒視之。」

我一怔,她又說:

「凱,其實我不想跟你討論這件事。畢竟之後要考慮的因素很多,我能參與的也很有限。阿玟是一定要生的,你也是一定要負責的,至於我們……」她擦掉眼淚:「就感情而言並不會因為這件事情受到影響,但我們的相處會。你的心態,你對阿玟與孩子的作法,孩子跟你的關係,都會影響我們的相處,你懂不懂?」

「薇……」

「你先回答,懂不懂?」

「呃……懂。」

「所以,請你負責。」薇咬了咬牙:「雖然不怪你,但我卻覺得十分遺憾。這件事讓我傷心的地方在於它剝奪了我跟你最重要的『第一次』。所以,即使不怪你,這還是會影響我們的相處,你懂嗎?」

「對不起……」

「所以,你要想辦法調和這種關係。」

「我跟大姊?」

「不,」她堅決地搖了搖頭:「阿玟跟你的關係沒什麼好調整的,是我跟小孩。你要當個好情人,同時又要當一個媽媽不是我的孩子的爸爸。只要你能做到,那我跟孩子都是你的;做得不好,你就可能會同時失去我跟孩子。知道嗎?」

「呃……」

「那就這樣,我們還要慢慢調整,不必急著今天談完。」她搖頭,緊了緊握著的手:

「凱,我愛你,請你永遠記得。」

「我也愛妳啊!」

我激動地說,若非被點滴與病床綁住,這就要衝上去緊緊抱住她。薇終於哭了,任憑眼淚流在我的胸口,發洩著這幾天以來所有的委屈,以及一份不用宣之於口的,對未來的畏懼與擔心。

我難過地握著她的手,咬著牙,不讓自己掉下眼淚。

就這麼著,我們在沉默中忍耐著翻攪的心情。直到媽媽跟馨馨一起回到病房,兩人才趕緊換上笑容。醫生是個頭髮微白的中年男性,態度和藹可親,檢查東詢問西搞了很久,向媽媽交代了很多注意事項,表示我尚須住院觀察,要是一切穩定,週六就可出院。

醫生離開時是五點半,斜陽從窗口照入,前陣子的雨已經停了。薇幫媽媽買便當,拉走詩聖馨馨,留我們母子倆獨處。媽媽協助我處理醫院食之無味的餐點,兩人邊吃邊聊,她說起這幾天的事:從薇急忙通知開始,她跟爸爸趕來醫院、計程車司機一邊幫忙一邊表示「這孩子很有善心,一定會沒事的啦。」之後醫生急救、我睡睡醒醒,詩聖馨馨請假幫忙,薇掉著眼淚協助辦理住院事項,直到爸爸收馨馨當乾女兒,以及包含小渝、康康、教官、李美琪老師、小光希特勒、Ansery的大家、小黑小彬、巧怡、小雪與小箏等陸續來探病,跟媽媽聊「他們心中的凱子」的過程,全都告訴了我。

很奇怪的感覺,其實不是什麼重大意外,卻像生命中被偷走了好幾天。我心中慚愧,吃著吃著放下筷子,認真向媽媽說了聲對不起。

媽媽只是搖頭,溫暖的笑容裡帶著「幸好沒事」的欣慰。望著她的模樣,我突然覺得當父母真辛苦。自己就要變成爸爸了,我卻怎麼跟媽媽啟齒呢?

媽媽見我吃不下,輕嘆一聲,搖搖頭說:

「乖,不想吃了嗎?」

「呃,吃飽了。」

「好吧,慢慢吃,不要急。」媽媽說:「躺著休息,別想東想西的。看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媽……抱歉了。」

「沒關係,自己兒子嘛。」她溫然一笑:「你很幸福的,這幾天除了我,他們幾個都在這裡照顧你,叫也叫不停,趕也趕不走,每個人都幫了好多忙。你沒事大家就放心了,安靜休息幾天,等薇回來要她也回去休息,別再麻煩人家啦。」

「是。」

「算了,我看這幾個誰也趕不走。」媽媽笑道:「我明天不能再請假了,你去開口要薇分個工,讓朋友們輪流值班,別讓大家都請假,耽誤功課了也不好。」

「哈,我看只有馨馨會耽誤功課吧。」

「你那個同班的柯秉楠呢?」

「班上成績比我爛的沒幾個,他那個最後一名我是搶不走的。」

「真是的,這樣說好朋友。」媽媽笑了:「好啦,你乖乖休息,我等他們回來就先回去了。明天下班再來看你,不要到處亂跑。」

「我是跑得到哪裡去啦?」

「誰知道?」

媽媽一笑。門又開了,兩個綠衫黑裙走進來,我一怔,竟然是巧怡與娃娃。

「董媽媽。」

兩人見到媽媽馬上打招呼,巧怡昨天來過,娃娃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紹了一下。媽媽見我又有朋友,微微一笑,收拾兩天來的行李,交代幾句就離開了病房。

我心裡歉疚,望著媽媽消失在門口,對兩位探病的說:

「呃,真不好意思,還麻煩妳們來看我。」

「呵呵,大情聖出車禍了,早探病早有八卦聽。」娃娃笑道,在媽媽剛坐過的位置上坐下,許久沒有聞到的味道隨風飄來,帶著甜甜的滋味:「凱子,好久沒見了。」

「唉,竟然是在這種狀況下。」

「已經不錯了,沒有缺手斷腳的。」她看著我,表情裡帶著刻意掩飾的輕鬆:「早上聽巧怡講你出車禍,起初還挺替你擔心的,搞了半天原來沒事啊,害人家白擔心一場。」

「呃。」

「反正沒事,這人命大得很。」巧怡接口,抬起我打點滴的手:「好啦,醒了就好,之前來你都在睡,帶來的水果全被小光他們吃完啦。凱子?」

「嗯?」

「你什麼時候可以出院?」

「醫生說大概禮拜六。」

「那好,時間還來得及。」巧怡歎道:「我們下禮拜四就要跟戲劇社比賽啦。這次春假你不在,我們練得差不多了,下禮拜也不用你幫忙,等禮拜四看學妹表現就好了。」

「唉,這次還真的沒幫上忙。」

「春假之前算有,你就別假客氣啦。」巧怡搖頭,看看娃娃:「怎麼說呢,從林美薇回來後你就忙得不見人影,本來想讓你跟學妹多往來往來的,結果這次你真的只是在當導演,別的事情都沒參與,跟學妹的距離很遠。看樣子也只能等社團聯展之後再看看有什麼機會好了。先跟你講一下,下禮拜三是戲劇社,禮拜四是我們,到時候你可不能不出現。」

「是,知道了。」

「還有小光,把他一起抓來。」

「妳自己跟他講不就結了?」

「唉,你去問他好了。」巧怡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卻只是推了娃娃一把:「喂,來都來了,妳不是要講什麼嗎?」

「嗯。」

娃娃點頭,卻不開口。巧怡忽然起身,二話不說離開了病房。

我呆了呆,就見娃娃望著我,從書包裡拿出一樣物事。乳白色小盒子,上下蓋接合處鑲著金邊。

我一怔,這是我的「北一女獎」。

還來不及開口詢問,娃娃已經把盒子打開。裡頭是熟悉的金質的三角獎章,鑄著北一女校徽、「特等」與「中華民國七十八年」浮雕,掛在紫色綬帶上,果然是我的獎章。

「凱子,認得這個嗎?」

「呃,這是我的……」我改口:「……這是我給小箏的獎章嗎?」

「嗯。」

「怎麼會在妳這裡?」

「學姊送我了。」娃娃輕聲說。

「啊,為什麼?」我忙問,原本以為是小箏要她拿來還我的,想不到小箏竟然轉送給了她。就聽娃娃說:

「說來話長。我只是先知會你一聲,如果你不願意給我,那就還你。」

「呃……」我皺起眉頭:「這個嘛,都送給小箏了,她要轉送給妳並不用徵詢我的意見。只是為什麼她要把這個送給妳呢?」

「因為我喜歡你。」

娃娃毫不遲疑地說。我一怔,她又道:

「簡單講就是巧怡通知我你出車禍了,我看她講得輕輕鬆鬆,問也問不出個名堂來,只好去問學姊。」

「然後她就把我的獎章送妳了?」

「當然不是,」娃娃搖頭:「你看,你只在乎獎章本身,真捨不得還你就是。」說著又道:「我跟學姊打聽你的狀況,學姊說她來的時候你都在睡,林美薇說你沒事,她不方便留下來。叫我想來探病就找個時間自己過來,不要害羞。」

「呃,謝謝妳跑一趟。」

「跟我說話不要這麼客氣。」她搖頭:「學姊很聰明,察言觀色知道我不敢過來,當場沒說什麼,回去後卻叫巧怡跑到班上來找我,說是放學後陪我一起來,省得我一個人尷尬。」

我沒接口,她看著手中的獎章,輕聲道:

「巧怡順便把這個拿了過來,學姊要她轉告說這是你最珍惜的東西,如果你對我還有一點情份,那就會讓我留著,不然就會跟我要回去。她要我自己跟你講這件事,看你會有什麼反應。」

「呃。」

這話一說我連開口餘地都沒有了,一時心裡有點不高興,心想小箏幹嘛這麼做?然而當著娃娃卻又不方便要回來,只得道:

「這是我送她的,她要給妳就給妳,我無權干涉。」

「嘿。」

娃娃聞言有點失望,卻也不把盒子還給我,收進書包,緩緩地說:

「好吧,既然你這麼說,那我就收下了。」

我望著她,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是可惜這個獎章嗎?其實既然送給小箏了也就不可惜了;說是不高興小箏轉送嗎,老實說小箏愛送誰就送誰,就算送給阿誠吧,想來我也不會真的介意。然而,她為什麼要把這個充滿意義、代表我跟她之間這麼多回憶的「信物」送給娃娃呢?想到這裡不禁有氣,望著她把獎章收進書包,沉默著不再言語。

娃娃又望了我一眼,站起身來,隔著被子在我身上拍了一把,隨即轉身離去,連一聲再見也沒有說。

我正在發愣,巧怡又走了進來。來到病床邊,看了看適才娃娃坐過的位置,在床沿坐下。開口說:

「凱子,她走了。」

「嗯。」

「所以講得不愉快,是不是?」

「也沒有什麼愉快不愉快的,」我哼了哼:「姊姊很奇怪,幹嘛把這東西送給她?」

「我也不懂。」巧怡聳肩:「學姊這麼做很詭異,我做學妹的只能照辦。你生氣了?」

「有一點。」

「氣的是學姊還是藝嵐?」

「這個嘛……」我一怔,想了半晌:「唉,我不知道。」

「那就是在氣學姊。」巧怡輕嘆一聲,溫言道:「我懂,你有情緒也是應該的。不過我建議你別急著生氣,等身體好了找個機會問學姊。她會這麼做一定有她的理由,說不定聽完之後就不生氣了。」

「唉,好啦。」

我無奈地說,巧怡難得這麼溫柔,本來窩了一肚子氣,一時不禁消了許多。於是道:

「好吧,那這件事到此為止。倒是妳啊,怎麼看起來心事重重的?」

「哦?」她一怔:「我有嗎?」

「嗯。」

「唉,大概是事情多吧。」巧怡停了半晌:「跟你說也沒關係,反正都是一堆小事:社團忙一點,跟戲劇社打擂台、社展,還有社團聯展都要準備;另外就是一堆演講、參訪活動搞得天昏地暗,搞得昨天英文競試一塌糊塗,就這種的。」

「小雪她們呢?」

「她們還好,這要多謝你。」巧怡一笑:「上次聯誼後大家就好多了,想來也是你面子大。這陣子搞新世代相聲創作記主要也是靠她。放心。」

「所以就是跟小光有關了?」

「小光?不會啦,我們很穩定,最多只是春假少陪他,吵了一下。」巧怡臉一紅:「這要人家怎麼說呢,這小子食髓知味,哪天沒陪他……呃,反正就不高興,你懂的。」

「呃。」我一怔,巧怡連這種事也講得如此直接,當下忙道:「是,那就跟他無關了。」

「嘻嘻。」巧怡害羞地低下了頭:「真是的,怎麼可以跟你講這種事呢?」說著語氣一變,提醒說:「凱子啊,你下次見到學姊,請不要太生她的氣了,好不好?」

「啊?」我呆了呆,怎麼又講回這件事了:「我不會亂生氣的,幹嘛這麼說?」

「其實這也是為你們好,」巧怡放輕聲音:「想想我們也是學姊介紹認識的,剛剛跟你講的事,除了我跟小光自己知道,其他人也只有你一個知道而已呢。」

我不語,等她繼續。

「我也不曉得該怎麼講,」她緩緩地說:「凱子,認識一年多了,這段時間多謝你一直幫著我,無論社團或小光,你都對我很有耐心。可是……」

「可是?」

「唉,也沒有什麼可是啦。」她皺起眉頭:「我心情很亂,說不定都是你害的。前天聽馨馨說你出車禍了,害我整個晚上都在擔心。本想趕快過來看看你的,可是小光正好家裡有事,所以只能等昨天一起來。」

「妳可以自己來啊,」我笑道,不知道巧怡到底想講什麼:「不過反正我都在睡,來了也只能跟我媽聊。我沒事,妳放心。」

「不管,反正你要好好的。」

巧怡一笑,神色充滿關心,坐在床邊的身子透著暖意,比平常更像一個女孩子。我正打算再說些什麼,就見她換了個表情,笑道:

「好啦,反正就是這樣。這兩天嚇死我了,下次走路不要發呆。趕快把身體養好,之後還有一堆事情找你做,別以為報病號就逃得掉,知道沒?」

「呃,是。」

「那就這樣,」巧怡起身,笑道:「害人擔心罪過不小,你好好檢討檢討。我先回去啦,別要待會兒碰到林美薇就尷尬啦,嘻嘻。」說著握起我的手,望著手背上的點滴針,搖頭說:

「記得,趕快好起來。」

「嗯。」

巧怡點點頭,這才放脫我的手,出了病房。

不知為何,巧怡離開後,我的情緒一直靜不下來。就這麼待了幾分鐘,薇跟馨馨先後回來了。薇說詩聖先走一步,轉告要我安心養病。我把剛剛巧怡、娃娃來的事情說了一遍。依照媽媽的話,請薇幫忙「分工」。

薇不置可否地點點頭。馨馨看看薇,又看看我,忽道:

「哥,我們有件事情想跟你講。」

她的表情很鄭重,我一怔:

「什麼事?」

「你先說,醒來到現在,你有沒有什麼地方不舒服的?」薇問。

「還好。就是一直躺著很悶,想走走。」

「醫生要你明天再起床。」薇搖頭,對馨馨說:「好吧,那你們繼續聊。我先回去一下。」

「咦?妳要走啦?」

我忙道,馨馨按住我:

「哥你拜託一下,薇姊姊這幾天都守在這裡,也該讓人家休息一下啊。」說著對薇道:「薇姊姊妳先回去沒關係,我等妳來再走。」

「嗯。」薇一笑點頭,對我說:「凱,我回去換件衣服,洗個澡再來。你跟馨馨慢聊,聊累了睡一睡沒關係。待會兒要不要我幫忙買點什麼東西?」

「買幾罐茉莉蜜茶好了。」

「嗯,小箏的最愛。」

薇嘿嘿一笑,離開病房。

馨馨目送薇離開,轉頭看我一眼,輕聲道:

「哥,我跟薇姊姊聊過大姊的事了。」

「呃。」

我心裡一震,想不到她說講就講,如此單刀直入。就聽她說:

「這件事的確很傷腦筋。不過,呵呵,從今以後,你我之間就真的是親戚了呢。」

「啊?」

我呆了呆,想不到馨馨竟然會用這種角度解讀這件事。只見她一笑,卻又歎道:

「唉,想想世界上的事還真奇妙。一年前我以為我只有媽媽一個親人,想不到一年下來,我竟然多了這麼多親人。」說著屈起指頭,認真算了起來:

「我有媽媽、姊姊,現在多了個外甥……或是外甥女,嗯,這麼一來你就變成我的……該怎麼算呢,大姊只要孩子,所以你不算姊夫,這還蠻難叫的,可是我們是親戚這件事情倒是確定的,這就是所謂的姻親嗎?」說著噗哧一笑:「那麼問題就在你跟薇姊姊啦,等你們結婚,嗯,那我又多一個姻親了,這到底該叫姊姊、表姊還是嫂子呢,哪天回去問問公民老師好了……啊啊啊,要問要趕快問,說不定下學期公民老師變成主任了,我可不敢問她,一問你就黑了,那可不好。」

我呆了呆,馨馨不但沒有怪我,竟然還因為我變成她的「親戚」開心了起來。忙問:

「喂喂喂,妳這是……」

「覺得我的態度很奇怪,是吧?」馨馨一笑搖頭:「哥,你別急,我特別把薇姊姊請走,就是想跟你私下聊幾句心裡話。」說著在剛剛巧怡坐過的床沿坐下,輕笑著說:「我的想法是這樣,大姊懷孕是意外,是她信心過剩不要你戴套子的,事到如今誰也不能怪你。反過來說,能懷上你的孩子,我覺得反而是她的幸福。大姊一懷孕就跟我講了,本來她想打掉,後來是我苦苦相求,又拿什麼小箏學姊的事情來嚇唬她,這才讓她回心轉意,決定跟你提的。」

「所以妳早就知道了?」

「嗯,大姊過年找我去日本,其實就是為了跟我商量怎麼辦。」馨馨點頭:「當然,當時我們都不確定薇姊姊是不是會回國,回來之後又會不會跟你在一起,所以並沒有把你跟她之間的相處問題考慮進去。但是,經過跟大姊溝通,我們已經決定無論你要不要孩子,她都不會把小孩打掉,那也就不用先跟你講了,等超過三個月,確定胎兒穩住了,大姊不能打胎了,才把這件事情說出來。」

「那要是我不肯負責呢?」

「你不會的。」馨馨望著我,神情堅定:「你不是這種人,大姊跟小箏學姊不同,打掉這胎永遠沒機會,你即使痛苦一輩子也不會讓她面對這種狀況。這是我對你的信心,事實證明你也真的這麼想。」

「那我跟薇怎麼辦?」

「這的確是個問題。」馨馨歎道,望著我說:「不過,姑且不論事情怎麼發展,我都要稱讚你一句。」

「稱讚我?」

「是的。」馨馨的眼神充滿欣慰:「大姊說,在八斗子的時候,你連一句話都沒有提到薇姊姊。不瞞你說,當天若你有一絲猶豫,大姊就會像小箏學姊一樣背著你去打胎了。孕婦超過三個月打胎很危險,大姊身體又不好,說不定會鬧出人命來。」她吐了吐舌頭,像是覺得好險:

「我們都知道薇姊姊對你的意義,這個孩子只是個胚胎,你連見都沒見過,卻肯冒著失去薇姊姊的風險留下來。光憑這點薇姊姊就一直稱讚你,說你是個真正的男人。」說著伸手摸了摸我的臉:

「大姊說,當天你既沒有提起薇姊姊,也不跟她說一堆什麼誰養誰帶之類的話。之所以要留下孩子,只是因為孩子本身,而不是因為她,或者想要負責之類的理由,對不對?」

「嗯。」我低下頭:「一個孩子呢,這是個生命啊。」

「所以我要稱讚你,這是很無私的行為。」馨馨說:「哥,我是個原本差點被打掉的孩子,這些年來每次遇到什麼開心的事,我都常常會覺得好險,謝謝媽媽勸生母把我留下來,否則就沒辦法經驗到這些快樂又好玩的事了。」說著握起我的手:「哈,當然嘍,如果是那樣,也就沒辦法認識你、也不能找到大姊啦。這些都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事,如果當年沒有留下我,今天通通免談。所以才覺得,即使生下來大家都很辛苦,我們還是不能剝奪孩子生命的權力。說不定哪天他長大了,也會像我一樣謝謝今天你的決定,也會很愛很愛你的,你懂嗎?」

我默不作聲,只覺得很想掉眼淚。

「哥,別難過。」馨馨柔聲說:「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你有薇姊姊,還有我跟大姊。我媽媽人最好了,乾媽乾爸都是通情達理的人,薇姊姊更是刻骨銘心愛著你。我們加一加有七個人,如果還算上薇姊姊的爸爸,這八個人都是某種意義上的親人,我們一起照顧這個孩子,他能得到的愛絕對比只有一對父母強得多。」

「問題是……」

「大姊不讓薇姊姊出錢,並不代表她排斥薇姊姊的照顧。」馨馨打斷我:「哥,你或許還沒有瞭解這件事情對大家的影響在哪裡。先不論小孩生出來誰負責養,你知道這件事怎樣才能是件好事,怎樣又會變成是一件壞事嗎?」

「呃,妳說。」

「關鍵在你跟薇姊姊的關係。」馨馨道:「薇姊姊是這件事裡唯一不是當事人,卻受到最重傷害的人。你必須盡全力維繫你們的關係,這麼一來事情就沒什麼大不了的了。」她解釋:「孩子是大姊跟你共有的,問題是她才是成年人,目前的你並沒有照顧孩子的能力。這跟你去捐贈精子是很類似的,除非大姊要你負責養孩子,否則你的身分只是一個基因提供者而已。」

「大姊可不是這麼說的。」

「我知道,她要你當爸爸。」馨馨不讓我打斷:「問題是,當爸爸不等於當老公,多得是生了孩子又離婚的夫妻,如果都像你這麼算,那些人又該怎麼辦呢?」說著拍拍我:「所以了,只要你跟薇姊姊不受這件事情影響,一起走下去,那麼作為大姊的好姊妹,薇姊姊反而是一個真正能替孩子帶來幸福的保證。光你一個人愛孩子還不夠,她也要愛這個孩子,這樣孩子就會幸福,薇姊姊也就會幸福了。」

「那大姊呢?」

「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結婚,」馨馨搖頭:「她的人生算是毀了,她一共墮過四次胎,這是她最遺憾的地方。我是沒經驗啦,不過聽說女人懷孕的時候心態會改變,別的事情不重要,只要保住孩子什麼都好。」說著不禁紅了眼眶:「可是,過去她被強迫打掉了四個孩子,雖然那些都是一堆噁心的男人的種,但畢竟也是自己的一部分啊。這次不一樣,你不是那些壞男人,大姊口中的你好溫柔,面對懷孕你也只想保住孩子。哥,這就是愛,是大姊這輩子都沒有得到過的東西,卻都通過你得到了。」馨馨道,滑下了眼淚:

「所以,你根本不用做什麼。孩子本身就是一個禮物,是大姊做夢都想不到會有的,更何況還是你的。只要不因此造成你跟薇姊姊分開,那麼這就是件喜事,一點也不難過,你懂不懂?」

「我……」我難過地說:「我不會跟薇分開的。」

「那就對了,剩下的只有孩子怎麼照顧,你要怎麼跟乾爸乾媽承認的問題。」馨馨擦掉眼淚,認真地說:「哥,這是人生大事,不可以瞞著乾爸乾媽。這件事並不急,我們等你病好了,跟薇姊姊、還有大姊商量清楚,加上我,我們一起去找乾爸乾媽,跟他們說明這件事,好不好?」說著又笑道:「這次我可有發言權啦,我是這孩子的親阿姨,乾爸乾媽總得買我的單,討論事情也得考慮我的意見,想想我還真大咧。」

我心亂如麻,沒有接口。

「沒關係,這些都可以晚點說,重要的是你跟薇姊姊。知道嗎?」

「嗯。」

「對嘛,哥最好了,要因為這樣變幸福,不能難過的。」馨馨笑著鼓勵我,漂亮的睫毛邊緣留著淚光,俯身在我的臉上親了一下,紅著臉說:

「好啦,那就別談這件事啦。以後我們是親戚,嗯,到底該怎麼叫你,我可得好好想想……」

馨馨偏起頭,笑咪咪地自言自語著。我望著她的模樣,心裡充滿莫名的感覺。正如她所說,孩子一生,今後我們就是親戚了,此後再也分不開。這種感覺真奇怪,明明兩人都還是學生,也只認識了一年,卻像是認識了好久好久,是從小就在一起,一對有血緣的親戚一般。

我們繼續聊天,卻不再觸碰這個話題。我受傷未癒,聊著聊著有點倦意。馨馨陪我上了個廁所,站在廁所外幫我拿點滴。這瓶點滴打真久,我忍著腰際疼痛回到床上,任她幫我蓋上被子,坐在床邊,說著越來越模糊的話語。半夢半醒間有人走進病房,眼前的人卻成了夢裡的大姊姊。一樣白色連身長裙,身形熟稔,卻看不出來是誰。

就這麼地,我在奇異的環境中睡著了。也許是床很陌生,或許因為到處都有燈,夢裡盡是醒來後記不得的奇妙場景。手中偶覺刺痛,是點滴打完了嗎?還是自己翻身壓到了針?就這麼昏昏沉沉地,在馨馨陪伴下,度過了好像很長又好像很短的一夜。

於是,我再度停車,叫醒津津。

二〇〇三年八月十三日,九點前後的天母。

獨棟透天,面對東吳校本部,隱藏在馬路後方的巷子裡,這是離婚後她與女兒的住處。門口是寬廣的至善路,馬路對面是外雙溪河濱。白天視野極好,晚上非常安靜,由於每戶都有車位,雖然巷子不大,卻很好停車。

津津揉著眼睛,發現已經到家了,回頭一望找不到震澤,急得哭了起來。

「大哥哥!大哥哥!」她哭著擠到前座,搖著我的肩膀:「爸爸!大哥哥到哪裡去了?」

我暗暗嘆氣,剛剛應該先送津津回家,讓震澤來安慰她的。當下連忙好言相勸,女兒卻說什麼也不依。我保證隔幾天再帶兩人出去玩,津津卻堅持要「現在」就去找大哥哥。逼於無奈,加上覺得兩人多往來也是好事,只得拿起電話,撥了大姊家的號碼。

大姊正在跟兒子聊天,電話是震澤接的。我把「情況」跟兒子說了一遍,電話裡他一笑,豪氣地說:

「沒關係,董叔叔……呃……爸你把電話交給她,我來處理。」

「我來處理」,這句話好有趣,尤其是出自尚未上國中的兒子口裡。我把電話交給津津,津津一把搶去,縮進後座,嘰嘰呱呱講了起來。

十三歲的兒子,四歲的女兒,聊起來倒是沒個停。我聽不見震澤說了什麼,卻聽津津一直「嗯」「嗯」「好」地應個沒完,或許在商量之後怎麼出去玩吧,就見津津忽然放下電話。

「咦,講完啦?」

「沒有啊,」女兒看著手機:「大哥哥說要去問他媽媽。」

嘿,還真的是「約會」耶,我嘻嘻一笑,只聽手機中隱約傳出「喂」,女兒連忙又拿起來,把大大的智慧型手機抓在小小的手裡,靠在耳朵旁邊聽邊笑。

長得好像她媽媽,我心想。

小小的瓜子臉,白裡透紅的雙頰。一道眉毛細長清楚,直挺挺的鼻子像極了漫畫女主角,想也知道未來絕對是個美人胚子。我一邊欣賞著自己的女兒,一邊聽兩人「聊」,只見津津開心地連聲「好啊」「約好了喔」,震澤卻依然在電話裡說個沒完。

孩子就是孩子,我心想,自己約了也不先跟我商量一聲,只怕之後還有變數。就在此刻,津津忽然報了一組電話號碼出來,我一聽是她家電話,敢情兩人決定以後自己聯絡,乾脆跳過我這個爸爸了。

真是孩子氣。兩人總算收了線,我接過發燙的手機,笑著問道:

「好啦,跟大哥哥講過話,開心了沒?」

女兒沒回答,只是傻笑著點頭。

「所以你們約好什麼時候出去玩?」

「不知道。」

女兒笑嘻嘻地說,才四歲的她只怕根本沒聽懂震澤剛剛講了什麼。我也不在乎,見外頭雨停了,帶女兒下了車,牽起她柔軟的小手,揹著她的行李,讓她自己拎著小小的粉紅色玩具皮包,過了巷子。

津津這才開始覺得捨不得,緊緊摟住我的手臂,見我按下電鈴,緊張地喊道:

「爸爸,不要走!」

「我沒有走啊,」我笑道,心裡卻十分捨不得:「可是已經很晚了,妳也該去洗澡睡覺啦。」

「不要!我不要!」女兒撒嬌:「津津要爸爸陪!」

我最受不了女兒撒嬌時自稱「津津」了,講得一副好像幫別人在求情的模樣。就在此時門開了,昏黃的玄關下,出現了身穿家居服的她。

「嘻嘻,這麼晚才回來。」

她柔和地說,俏麗的模樣與當年全無二致;一身白色無袖小背心,加上一條輕鬆的黑色運動長褲。女兒一見媽媽就撲了上去,抱著她的大腿,邊蹭邊撒嬌,抬著小小的臉說:

「媽媽!媽媽!我要爸爸幫我洗澡!好不好?」

「妳爸爸累啦,這次出去這麼多天,先讓爸爸回家休息,下次再見面好不好?」

「不要!」

「好啦,乖嘛。」她摸著津津的頭,柔聲勸道:「妳要乖,下次爸爸才會帶妳出去玩喔。」

「拜託嘛!」

「唉,真是的。」她也拿女兒沒辦法,轉頭望我一眼,笑道:「震澤呢,已經送回去了嗎?」

「喔,對啊。」

「嘻嘻,我就知道,你總是安排在前頭的呢。」

她忽然說,觀察著我的神色,一時沒有說話。

女兒期待地望著媽媽,又望望我,兩個大人沉默著,交流著她不能猜測的心意。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笑了:「真是的。」低頭看了看津津。

女兒瞬間瞭解了媽媽的心意,笑靨如花,跟當年的她真是一個模樣。

她點點頭,對津津說:

「好吧,這次就依著妳。等一下讓爸爸幫妳洗澡,陪妳睡覺,滿意了沒?」她望著女兒,卻像在對我說話:「玩了好幾天,妳也該累了。來,先進去準備,自己放洗澡水,拿好衣服,讓爸爸看妳有多乖喔。」

「耶!」

女兒高興得手舞足蹈,一溜煙鑽進屋裡。留下一身大包小包的我,以及微笑著的她。

「所以,」她望著我:「明天不用上班?」

「女兒要求的嘛。」

「可以待到幾點?」

「整天,」我想了想:「如果妳方便。」

「幹嘛這麼說,我什麼時候拒絕過你了?」她柔柔地笑著,期待地伸出手:「凱,歡迎回家。」

我心裡一暖,任她牽著,走進門裡。

暖暖的燈,乾淨整齊的房子,飄著熟悉的味道。

跟離婚前一樣。這是個溫暖的家,也是我曾經擁有過,卻一再失去的幸福。

此刻,她再度為我敞開大門。

只要我願意走進去。

我像過去一般,把滿手的東西放在玄關,脫了鞋。鞋櫃上擺著一雙曾經屬於我的拖鞋,擺在上次離開的地方,像是出門前才放在那裡的一樣。

我感動了。低著頭說:

「巧怡,謝謝妳。」

她沒有說話,只是無聲笑著,牽我走進玄關,走進這個曾由我們共同建立,如今卻少了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