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雲端的約定

不用等到廿二世紀,從今天起,你已經有了一個小叮噹。

四月十三日。上午十點半。

陽光澄澈的上午,連窗台邊的花都顯得精神抖擻。病房難得如此安靜,周遭只有我自己,還有隔壁病床熟睡中的「病友」。

今天是禮拜五,明天就要出院了。早上薇去上課,換班的詩聖遲遲沒來。這幾天薇輪值晚班,難得有段沒人打擾的時間,我們經常一聊就是整夜;期間不時有人探病,薇因此認識了我所有的朋友。遠遠雅雅希特勒、小丁小楊胡財貴、阿丹小黑向瑞彬,甚至連齊雲鵬等詩朗隊學弟都來過。

尤有甚者,孫諭琦代表恭班帶來一張超大卡片,上面寫滿全班同學的親筆祝福;儀隊也準備了一張類似卡片,旗官胡雯晴甚至還畫了一個可愛的卡通儀隊娃娃,笑咪咪地拿著旗桿,上書「早日康復」字樣。其他像王又勤陸醒哲,少不了的阿誠小李,連蘭蘭都在碧檠通知下跑來看過我。端的是熱鬧無比,套句薇的話,這叫「人際關係大驗收」。

大家都是傍晚來的,因此白天比較安靜。小渝小箏除了頭兩天來過後就沒再出現,想來是礙著薇,不便一再過來吧。倒是巧怡每天都會來一下,帶點水果雞精,聊幾句合併戲劇社什麼的才走。

睡了幾天,加上醫囑運動,腰已經不疼了。過程中薇很辛苦,晚上值班、白天還要回學校上課。昨天馨馨請假幫忙,今天輪到詩聖,此公照例遲到,薇本想等他來才走,最後還是被我催促,這才不甘不願地先行離開。

其實已經不用幫忙了,既不打點滴也不包繃帶,即使今天出院也不要緊。悶了幾天早就想出去走走,今天是詩聖好講話,不像薇那麼嚴格,乾脆等他過來,兩人一起出去逛逛好了。

正想到這裡,就聽隔壁「嗯」了一聲。我隔著布幔,朗聲道:

「老伯早。」

「咳……」

對方清了清喉嚨,像是一時不能回答。我慢慢下床走到隔壁,對這位「病友」說:

「需要幫忙叫護士嗎?」

老伯睜開眼睛,見到是我,瞇著滿是皺紋的眼皮,點了點頭。

我走到床邊,幫忙拉下叫人鈴。老伯讓我扶著起身,沙啞地說:

「謝謝你,小朋友……」

「不客氣。」

我笑道,拿起桌上水杯,餵他喝了幾口。

這位老伯年逾古稀,是個身材高大,瘦骨伶仃的白髮外省人。打從我入院他就在了,聽護士說也是出了車禍。老伯家人都在國外,整週下來沒有任何訪客。禮拜二小光託巧怡轉交一捲姜昆相聲選輯讓我打發時間,我的耳機因車禍遺失,只得開隨身聽擴音器聽。孰料老伯一聽就樂了,原來人家也愛聽相聲,隔著布幔要我放大聲點。就這麼地,一老一少兩個同好,在相聲中過了愉快的兩天。

老伯中氣不足,嗓門倒是挺大,聽我吹牛是魏龍豪徒弟更是樂不可支,說什麼都要我露一手。我逼於無奈,隔著布幔表演了「山東鬥法」與「測字」兩段單口,見他意猶未盡,只得一人分飾兩角,講了「繞口令」與「金批彩掛」給他聽。單口就算了,老伯對我可以一個人表演對口相聲,以國語演逗哏、用山東話捧哏的本事大為嘆服,「不愧是魏龍豪徒弟」,算是遇到了知音。

薇小時候住眷村,對這樣的老伯一點也不排斥,見他和藹可親,也就幫忙料理了一些瑣事。老伯受她照顧總是滿口稱謝,表示自己也有一個跟我們差不多大的小孫子,可惜人在國外,不然一定也會這樣照顧他什麼的。

薇跟我私下咬耳朵,表示護士都說老伯有神經病,他的身分證上什麼親人都沒有,出院當天誰來付醫療費恐怕還是個問題。我聞言看了看薇,薇對我一笑點頭,兩人自有默契,也就沒有宣之於口了。

扶老伯上完廁所,他知道我明天出院,看上去有點不捨。要我拉開布幔,兩人躺著聊天。老伯很愛打聽,喔,念成功高中啊,就是當年的北二中嘛,以前我兒子念附中,走到我那個眷村很近啊,這兩年政府要蓋公園強迫我們拆啊,老房子破歸破但是有感情哪……哦,你也住眷村啊,哪個村,勝利新村,沒聽過,原來在高雄啊,高雄不是海軍嗎,對啊對啊,老頭我是空軍的……唉呀,抗戰到後頭哪還剩飛機啊,我們這些第一代的開的都是俄國機,不像陳納德他們開的是美國機,單翼一片翅膀,飛倒是飛得很快,挨打了可也掉得快啊……

老伯很健談,講起抗戰沒個完。我提到外公是印緬遠征軍,他聊起當年去四川蓋機場的事,兩人從抗戰聊到勦匪,又從撤退轉進聊到今日的大陸。老伯至今尚未回鄉探親,不知是不想回去,還是回去了也無親可探。套句他的話,「這輩子祖國是回不去的了,想看老城牆就畫報上看,我可不要看那個掛著毛澤東的天安門。」

或許因為「知音」即將出院,老伯今早的話比平常還多,護士來了又走,滿桌菜飯連筷子都沒動。就在此時,病房門開了,走進一位身穿連身米白長裙,留著長髮的女生。

女生眼睛很大,年齡與我相仿,穿著非常成熟。燙過的頭髮染著淡淡的褐色,長裙下一雙綁著帶子的羅馬鞋,兩側頭髮編成辮子,纏在頭頂上箍起及肩的長髮,像極了電影裡的古希臘人。只見她手捧鮮花,另一手拿著手提包,像是時尚名牌,不知是什麼牌子。

好漂亮的女生。我跟老伯都停了下來,老伯看看對方,又看看我,似乎覺得是我的客人。

女生模樣很陌生,並非我的朋友。見老伯一頭霧水,我連忙坐起身來,問對方說:

「小姐,請問妳找誰?」

「嗯,sorry,」跟薇一樣,話裡夾著發音標準的英文,問老伯說:「請問……您是夏將軍嗎?」

「咦?」老伯一怔:「我是啊!小姑娘妳是哪位啊?」

「我是石家女兒呢!」

女生終於笑了,奔至老伯身邊,也不管我在看,抱住病床上的老伯,嘰嘰呱呱聊了起來。

我一笑,心中替老伯高興。對方是老伯袍澤的孫女,長年移民國外,這次回來參加什麼活動,聽軍中老弟兄提起老伯出車禍,就派孫女來探望老長官云云。

我心中奇怪,怎麼不是老兵自己來,不過老伯畢竟不是那麼孤單,這麼一來出院就不用掛念他了。當下拉起布幔,躺回床上,替他們留點隱私。

布幔無法隔音,話語聲聲傳來,一老一少聊得開心。石小姐跟我同年,跟薇一樣移民加拿大溫哥華,這次回來不只陪家人,也想回自己上過的小學看看。女生中文不錯,家裡應有加強教育,講起話來字正腔圓,卻不知道會不會寫中文字。

就這麼聽了半個小時,詩聖總算出現啦。兩眼通紅像是沒睡夠,進門先瞧隔壁,這才走到床邊:

「喂,早。」

「早。」

「阿薇什麼時候走的?」

「不到八點,怎麼了?」

「你有幫我擋一下吧?」

「哈,放心啦。」我笑了起來:「我幾乎全好了,你來不來根本沒差。晚上我會跟薇說你是八點十五左右來的,如何?」

「就這麼辦,」他滿意地說:「點名員果然不是白當的。」說著拉張椅子坐下,低聲問:「隔壁這位辣妹是誰?」

「是隔壁老先生軍中弟兄的孫女,怎麼了?」

「很辣啊,」詩聖憋著笑意:「打聽得這麼清楚。喂,你死會了,幫我要個電話如何?」

「你就不是死會嗎?」我也低聲偷笑:「太陽出來有阿珍,月亮出來有Toby,多一個放哪裡啊?」

「總有陰天吧?」詩聖笑道。

「人家辣妹住加拿大啦,勸你算了。」

「幹,又一個美女輸出國外,國家靠這個賺外匯嗎?」詩聖嘖地一聲:「好吧,這麼遠的吃下去消化不良,算了。你明天要出院是吧?」

「是啊。」

「幾點?」

「下午,等醫生說OK。怎樣?」

「隨便問問。阿薇幾點回來?」

「一樣等放學後。」我心領神會,笑道:「知道了,你去混吧,幫我買兩罐茉莉蜜茶,那就不出賣你。」

「呵呵,講這樣,」他沒好氣地說:「我可是去幫你收屍的,竟然敢跟我邀功。大姊懷孕了是吧?」

「呃,」我嚇了一跳:「你也知道了?」

「這沒秘密的啦,」詩聖輕嘆一聲,表情卻不是很嚴肅:「這幾天事情傳開了,大家都知道啦。凱子算你厲害,都那樣了竟然還讓她懷孩子,難怪人家說做愛要先有愛。放心放心,這件事誰都不怪你,她不能生大家都知道,說不定佩服你蝌蚪有超能力的還比較多,基因這麼強以後混不好還可以拿去賣,打手槍換錢一想就是個好生意。跟程嘉箏那次不一樣,這叫命中註定,好在孩子是你的,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這話怎麼講?」我吁了口氣,如釋重負地問。

「換成是別人的,只怕她又要去打掉啦,」詩聖皺眉:「那豈不是非得殘廢不可?大姊這輩子就想要個小孩,又不想結婚,找匹合適種馬提供AB膠本來也是個辦法。你是阿薇的人,她們感情好,找你比找別人麻煩少,還有個戴雅馨在中間。大家都覺得這沒什麼,你就當捐贈精子算了,不用扯一堆男人要負責之類的情緒在身上。」

「可是……」

「可是什麼?」

「大姊要我『當爸爸』。」

「我知道,她說了。」詩聖點頭:「你少臭美,一個未成年的她才不想嫁。人家不是那個意思,她要的是你幫忙演一齣戲。」

「演戲?」

「是啊,扮演好人怪叔叔。」詩聖呵呵一笑:「這樣說好了,等大姊生下孩子,孩子長大過程中覺得自己是單親孤兒,豈不糟糕?」

「那當然嘍。」

「而你是不是親生父親?」

「是。」

「所以就去『演乾爸』,」他解釋:「當然,這是我的意見,人家是你兒子,先讓大姊獨自照顧,過程中你沒事出現一下當個乾爸什麼的,等孩子大了,看你們的關係再決定要不要相認。」

「這……對孩子公平嗎?」

「那要看你怎麼跟他相處,」詩聖正色道:「一千個男人一千種爹,誰規定當老子的必須先背完論語了?你看我家老頭,對啊,貨真價實是我老子,就是難得見幾次面,最後一面還是在喪禮上見的,這種老子他媽的不要也罷。另外還有大姊馨馨那種老子,還老子咧,禽獸不如簡直是個龜孫子。就不要哪天被我堵到,一刀剁掉他的命根子給大姊出氣。所以我說,與其當個爛爸爸,不如演一齣大好人董叔叔的戲來得強,你覺得如何?」

幾句話有如醍醐灌頂,這是個好方法,登時心裡亮起了一盞明燈。這幾天跟薇討論,或者獨處時我都在想這件事,我是要跟薇結婚的,大姊也堅持要孩子,等孩子懂事了,叫他怎麼面對我們這種亂七八糟的關係呢?然若依詩聖規劃,那麼我一樣可以接觸照顧孩子,更可在他的成長過程裡扮演一個父執輩角色,雖然沒有父親,卻有「董叔叔」與「董嬸嬸」,甚至當個乾爸都好。如同馨馨所說,讓他有「足夠的愛」,慢慢適應環境,或許比坦承更好。

再說,其實他也不用「適應」,一生下來就是這種環境,或許他並不會覺得有什麼奇怪的。今天的我並沒有照顧小孩的能力,與其當一個不稱職的爸爸,不如當一個和藹可親的「董叔叔」或「乾爸」,讓他習慣我的存在,甚至可以因為兩人年齡差距不大,建立某種類似兄弟朋友也似的關係,而不是一個「離棄媽媽的爸爸」。

想到這裡,我抬起頭來,認真地說:

「謝了,這真是個好主意。」

「嘿,不用謝我,這是跟大姊商量出來的。」詩聖搖頭:「她很滿意你的態度,既然你願意承擔,剩下就只剩怎麼保護你了。這兩天阿薇還好吧?」

「還好,沒有生氣。」

「那是因為她已經跟大姊講好了。」詩聖說:「這件事就存在於我們之間,你別去跟家裡講,阿薇也不去跟她家老頭說。我們算過,一共十個人知道,其他人通通保密,你不用登記戶口,孩子的爸爸用什麼『父不詳』之類的藉口去搪塞,大姊會跟戶政事務所唬爛說自己亂搞男人。這沒問題吧?」

「呃。」父不詳,聽起來很不舒服。我皺眉問:「十個人,都有誰?」

「大姊自己、你我阿薇、狗弟小嘟森怪順子,加你師父還有戴雅馨,正好十個。」

「呃,這十個。」

「這些人還不夠呢,不過暫時只能這樣。」詩聖搖頭:「好啦,既然你也OK,那我就去跟大姊回報了。待會兒我陪她吃午飯,她叫我先跟你確定你接受這個主意。」

「這……我可以想想嗎……」

「想個屁啊,」詩聖瞪眼:「除了這條路,此外就只有你去登記當爸爸,變成成年人,再跟你家老頭說實話,順便讓阿薇家老頭發瘋,最後跟阿薇分手,回去看看儀隊分隊長還是辯論社的誰要你好了。你覺得呢?」

「呃。」我哼了哼:「為什麼不這麼做就會跟薇分手?」

「你當爸爸,就算不跟大姊住,起碼也是個類似夫妻的關係吧?時間一長保證出事,你當阿薇這麼好講話嗎?」

「我不會再跟大姊怎樣了啦。」

「那是今天,未來很難說。」詩聖冷笑一聲:「再說就算不會,你們的關係也太詭異了,留個尾巴阿薇也不舒服。」

「嗯,這是真的。」

「所以少囉嗦,」詩聖乾脆幫我決定:「阿薇對人太好了,到時候說不定又搞出那種自動退出跑去北京的事。就這樣了,你一句話?」

「呃,好。」

「那我就先去跟大姊回覆,你好好躺著吧。」他一笑,迅速起身,囑咐道:「如果阿薇問起來……」

「我就說你八點出頭來的,出去抽菸順便吃早餐,約好有事打call機。」

「就是這樣,」詩聖一笑:「當爸爸了,腦筋果然靈光。」說著轉身離去,消失在病房門口。

始料未及的發展,聽完詩聖的話我吁了口大氣。如果這是大姊的主意就太好了,這麼一來不但不用擔心跟薇的關係,更可以就近陪著孩子長大,甚至不會造成爸媽壓力。或許大姊不接受薇的錢,卻不會拒絕我這個「爸爸」的資助,短期可靠薇幫忙,長期我會自己賺錢還給薇。畢竟這不是她的責任,幫我墊付可以,讓她負擔可不行。

正想到這裡,布幔忽然開了。石小姐探頭過來,禮貌地問:

「這位先生,你需要幫忙嗎?」

「咦?」我一怔:「沒有啊,怎麼了?」

「喔,那我們誤會了。」她臉一紅,客客氣氣地說:「夏將軍聽你喘氣,以為你不舒服,要我看看你需要什麼。」

「喔喔喔,沒事沒事,」我連忙起身:「謝謝你們,我好得很。」

「這樣嗎?那不好意思打擾了。」對方一笑拉上布幔,淺藍色布幔微晃,人已消失在後方。

很好聽的聲音,我躺回床上,繼續望著天花板。耳邊只聽隔壁聊個不停,心想聽人隱私也不像話,於是打開抽屜,拿出一捲帶子,換掉了隨身聽裡的姜昆相聲。

這是愚人節活動的實況錄音,狗弟認為這次「眾星雲集」,特別找了專業錄音師助陣,本想錄下「Ansery有史以來最強陣容」,臨場卻缺了他的徒弟,可謂美中不足。

表演本身是成功的,難得有詩聖有薇,加上「北一女大樂隊」助陣,甚至身懷六甲的大姊都上了台。擴音器裡氣氛高昂,九首歌首首出奇,從「如果」到「New Day Dawning」,還有幾首沒聽過的,薇跟大姊唱了一首旋律極美的二重唱,詩聖則在康康等人伴奏下,獨唱一首歌詞很長的英文歌。

可惜沒趕上,我低聲嘆氣,生怕老伯或希臘美女又覺得我需要「幫忙」。我望著窗邊的花,花是儀蘋帶來的,紫鳶與滿天星,奇妙的組合在陽光下隱隱泛光。

這是個安靜的一天,我望著花,閉上眼睛。

不知不覺又睡了一陣子,醒來時陽光依然明亮。房裡悄然無聲,想來希臘美女已經離開。我起身上廁所,拉開布幔發現對方還在,獨自坐在床尾的長椅上,悠哉遊哉看著書。

老伯布幔拉著,想必是睡著了。

見我出來,石小姐抬頭一笑。我心想自己剛醒,又穿著病服,不知為何有點不好意思。當下連忙走進洗手間,連上廁所都小心翼翼地不發出聲音。

洗完臉,整好頭髮,出來時對方已然起身,就見她站在廁所門旁,似乎正等著我出來。

我呆了呆,隨口問:

「老先生睡著了?」

「嗯。」

她點頭,動作很輕,只點了一下,馬上抬起頭來。

就在這個瞬間,我心中驀地一動。

就像薇口中的「Déjà vu」,只是輕輕一個點頭,我就強烈覺得,自己見過這個人。

無聲的表情洩漏情緒,她笑了,走到面前。

「小凱,真的是你嗎?」

她信心滿滿地問。我大吃一驚,她竟然知道我的名字!連忙在腦海裡搜索關於她的記憶,然而不爭氣的腦筋卻只是一片空白。我下意識退了一步,歉疚地說:

「呃,我……我是董子凱……真是不好意思,請問妳是哪位啊?」

「呵呵,你忘記我啦。」希臘美女微笑著,卻沒有失望:「不要緊,我們真的很久沒見了。我是看到你床邊的名字才知道你是誰的,你也變好多啦。」說著頑皮地一笑:

「我是你的老朋友,你要不要猜猜我是誰呀?」

「呃。」我一怔,平常我最討厭人家叫我猜這種事的,此刻卻忍不住想挑戰一下,於是說:「好啊,妳別講,我來猜猜看。」

對方一笑,放下手上的書。封面印著彩色的圖案,小男孩與小星星,這是英文版的「小王子」。

我靜下心,認真看著她的輪廓,試圖找出即使一絲模糊的印象。她長得十分端正,若非個子不夠高,出落就是個北一女儀隊隊長材料。大大的眼睛裡帶著期待,嫣紅的雙唇像是塗了唇蜜,閃爍著淡淡的光澤。

印象依然空蕩,我想不起任何線索,無論怎麼苦思,眼前出現的都是這一年來認識的人。她到底是誰呢?以前的同學嗎?小玫的同班嗎?這麼一想好像有點印象,然而小玫那班可沒有這個人,才畢業一年多而已,我是不會記錯的,再說她們班也沒有一個姓石的啊。

還是以前的鄰居?不對,小時候的鄰居大多是男生,就算有女生也是大姊姊。是眷村認識的嗎?也不像,眷村裡就那幾隻小貓,除了「童養媳」之外都比我大,長得也沒這麼白。

苦苦思索良久,她耐心望著我。我終於投降了,帶著歉意說:

「呃,這還真是對不起,我不記得了耶。」

「我說過啦,沒關係的。」對方掩口微笑:「剛剛你已經有印象了,只是一時想不起來而已。不錯不錯,我可只記得你的名字,長相是完全記不得了呢。」

「是,我的確有點印象,」我忙道,像是可以稍微遮羞:「可惜怎麼想都想不起來。抱歉抱歉,我認輸了,請問妳是哪位好朋友啊?」

「嘻嘻,聽你親口認輸,這還真是難得呢。」她噗哧一笑,緩緩地說:

「小凱,我是時晴。」

時晴?

時晴!

瞬間的興奮湧起,我大叫一聲,沒錯!她是時晴!遙遠的記憶衝進腦海,我張口結舌,興奮得難以言喻。就這麼忍了片刻,終於管不住自己,衝上前去抱住了她。

我抱得好緊,她嘻嘻一笑任我抱著。我這才驚覺自己的魯莽,連忙退開一步,卻又抓起她的手,捨不得放開。

小小地、精緻地,跟當年一樣的手。

「嘻嘻,很意外,是不是?」

她微笑著,似乎很高興我有這樣的反應。

「是啊是啊!」我大聲道,牽她在長椅上坐下,興奮地說:「天啊!真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妳耶!」

「是啊,原來你出車禍了,身體還好嗎?」

「沒事沒事,小車禍,我只是住院觀察幾天,明天就出院了。」我忙道:「那妳呢,這次回來幾天?時媽媽跟妳一起回來的嗎?妳們還住在原來那裡嗎?」

「呵呵,慢慢問啦,還是個急性子。」她笑得好開心:「我這次留半年,剛回來兩個禮拜;爸爸媽媽都回來了,還住在原來的地方。你記得喔?」

「我當然記得呀,」我高興地說:「妳家是獨棟二樓,綠色外牆,有個漂亮的院子種了好多花,還有一個塑膠小水池跟一個彩色的大象溜滑梯。一樓紗門開左邊害我常撞到,時媽媽的檸檬汁最好喝了,還有……」

「好好好,你真的記得。」她笑得瞇起了眼睛:「是呢,你的記憶力最好了,我就知道是我變太多啦。你還住我們家山坡下面嗎?」

「沒有,我搬家了,搬到學校對面的大樓。」

「喔,底下有個大大的雜貨店那裡?」

「哈哈,雜貨店不假,就是變小了。」我笑道:「租了一半給王醫師,妳記得他嗎?」

「記得啊,王醫師最好了,要我們張開嘴巴的時候都會說一聲『啊』,」她笑道:「原來他搬走了,昨天跟媽媽經過還提到他呢,以前他的診所是不是在小玫家樓下?」

「是啊,原來妳還記得小玫。」

「我記得好多人呢,」她抬起頭望著天花板:「小玫有個好朋友,叫做金……金……」

「金秋燕。」

「對,秋燕,」她忙道:「你跟她們還有往來嗎?」

「有。不過小玫已經移民美國了,」我歎道:「去年的事,離開前秋燕也有去教會送行。我跟小玫在國三時是一對,直到她出國才分開。」

「喔?真的嗎?」她一怔,閃過一個眼神,卻又笑道:「當年你不是跟秋燕最好?」

「我是跟妳最好。」

「這也是。」

她臉一紅,低下了頭。

見狀我也低下頭。心裡泛著陳舊的情緒,一時不知如何繼續,只能沉默著不出聲。

時晴。當年我叫她「晴晴」,是我小學時候第一個認識的朋友。她家很有錢,住我們那一帶最高級的社區,社區依山而築,每戶都是獨棟洋房,直到今天依然是富裕人家的象徵。她們家在國外有房子,爸爸有外國護照,媽媽會做一堆洋人零食,從甜甜圈到千層派,從巧克力蛋糕到雪糕冰淇淋,連我畢生第一口咖啡都是在她家喝的。

晴晴功課好,大方有禮貌,會跳芭蕾舞又會彈鋼琴,是當年心目中「大家閨秀」的代名詞。當然,這也讓她當上班長,成為模範生的不二人選。

不像其他被寵壞的女孩子,晴晴對人總是客客氣氣的,天生一副出眾氣質,同學都不敢欺負她。當年班上有個男生叫做黃宇傑,家裡功課逼得緊,總跟晴晴搶第一名。晴晴有時贏他,有時輸幾分;贏的時候都會主動跟黃宇傑說對不起,輸了就公開稱讚對方很厲害。她的讚美非常真誠,不帶任何心機,不像黃宇傑贏了就神氣,輸了就跟人大眼瞪小眼。

我在班上功課只到中間,晴晴卻最喜歡跟我玩,從校內玩到校外,早上一起上學,回家同一個路隊。由於住得近,我總會先送她回家,再拚命跑回家假裝沒事人。當時我家對面有一片尚未開發的田地,田裡種滿竹子,我們最喜歡在夏天午後走過陰涼的竹林,聞著竹葉的味道,走著走著走出田埂,來到一條其實是水溝,當年覺得是小河的河邊。看著河裡的潺潺流水,攜手走上只有一片水泥做成的、沒有扶手的「拱橋」,欣賞河畔青翠,追逐五顏六色的蜻蜓。

晴晴很愛聽我說話,我總是逗她笑,用眷村學到的本事抓蜻蜓給她玩。後來開始養蠶,我會帶她溜到著名的「洞洞背心爺爺」家牆外,她負責把風,我爬牆偷摘桑葉,得手後跑到附近麵包店,我分她桑葉,她請我吃菠蘿麵包。

時媽媽很溫和,每次去她們家,她總會從冰箱裡變出各式各樣洋食甜點招待我這個小客人。她們家院子裡有個塑膠的彩色大象溜滑梯,以及一個充氣的、印著迪斯奈圖案的小小游泳池。這在當時算是超級豪華的設備,大家都在玩紙飛機的年代,她家竟然有「專屬遊樂場」,不知羨煞多少人。

那是個時間過得很慢,心裡沒有負擔的年代。長空是遼闊的,正如竹林是神祕的一般。印證著她的名字,印象裡天氣永遠是晴朗的,白白的浮雲飄在天上,身邊盪漾著溫暖的風。

我們經常躺在她家院子裡,一躺就是整個下午,看著變幻的雲朵,馳騁著不受拘束的想像力。幻想那是天馬、這是神仙,一座座神奇的城堡,一道道複雜的迷宮,在笑語間一一成形。

晴晴家沒有漫畫,我卻有整套小叮噹。時媽媽原本非常反對看漫畫的,卻在我的推薦下迷上了大家都喜歡的時光機與竹蜻蜓。這下子晴晴可樂了,跟我借走全套,媽媽看完自己看,看完三人討論,期待下一期的發行。

當時的我,曾經不只一次幻想過自己是書裡的大雄,晴晴則是宜靜,兩人之間唯一缺少的,或許只有能夠帶我們上天下地,能夠實現所有夢想的小叮噹了。

某個夏天下午,我們像平常一樣躺在大象水池旁看著晴空。那天是一切的開端,晴晴望著天空,對身邊的我說:

「小凱?」

「嗯?」

「你覺得真的有小叮噹嗎?」

「將來一定會有的。」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呀?」

「二十二世紀啊。」

「那是多久?」

「一個世紀就是一百年,所以要兩百年以後嘍。」

「要這麼久喔?」

「嗯,說不定只要一百年,」我試圖在心裡縮短時間:「小叮噹是大雄的孫子派來的,所以等到我們當爺爺奶奶的時候,應該就有小叮噹了。」

「可是到時候我們都老了。」

她說。難得有點低落。

不知為何,那個瞬間我覺得好難過。老了,不滿十歲我無法理解如此遙遠的概念,只知屆時就算有小叮噹,我們也不會是此刻的自己了。到時候我會變成什麼樣子呢,是像爺爺一樣每天坐在客廳裡都不出聲,還是會像外公那般,沉迷在一堆電線與電路板裡呢?

大人在做什麼我不明白。然而,證諸漫畫裡的大雄爸媽,我發現小叮噹是屬於孩子的。過去不只一次覺得大人們很奇怪,即使有了任意門或竹蜻蜓,大雄爸爸還是坐火車上班;即使發明了時光布,大雄媽媽卻總是擔心自己變老,而不是乾脆把時光布往頭上一套,讓自己變年輕。

換言之,基於某種不知名的理由,長大後的人們並不會善用小叮噹。因此就算真的有了小叮噹,身為成年人的我們,卻已經不再在乎了。

這可不行。

於是,我說:

「晴晴,等將來長大,我要當一個科學家。」

「哦?」她一怔,笑著問:「不是要當總統嗎?」

「我改變主意了,」我望著天上的浮雲,彷彿只有壯闊的天空,才能容納我無窮的壯志:「我要發明那些道具,送給妳。」

「真的嗎?」

晴晴高興地問,坐了起來。

「真的!」

「那你會發明什麼?」

「第一個是竹蜻蜓,」我認真排起順序:「這最重要。然後是凝固瓦斯、北風桌巾,然後才是任意門跟時光布。」

「咦?為什麼?」

「因為我要帶妳去那裡,」我指著又軟又厚的,白得發亮的雲:「用竹蜻蜓飛上去,再用凝固瓦斯把雲做成城堡。」

「那為什麼要北風桌巾?」

「總要有東西吃啊。」

「任意門呢?」

「媽媽一叫我們就要回家呀。」

「那時光布呢?」

「可以讓我們變回今天這樣,」我得意地說,覺得自己的安排超級完美:「發明這些道具要花很多時間,到時候我們都長大了,那不行。所以要發明時光布,上去的時候變成小孩子,下來之前變回大人,這樣就沒有人會發現了。」

「嘻嘻。」她開心地笑著:「那只有我們可以上去玩嗎?」

「是啊。」

「可以帶同學嗎?」

「呃,好啦,如果妳想要的話。」

「那我想想要帶誰。」她笑著想了半晌,最後終於搖搖頭,輕輕地說:

「算啦。只要你就好了。」

我這才放心,望著移動中的雲朵,不禁覺得,任意門的順序似乎應該往前面移一點。

當天下午下了一場雷陣雨,走進屋內時她忽然哭了。時媽媽連忙詢問,晴晴一邊擦眼淚,一邊解釋「城堡都流掉了啦」。兩人聞言連忙安慰,時媽媽說「雨水會蒸發,還會回到天上變成雲喔」,我則說「沒關係,我們用竹蜻蜓再找一塊就好」。

聽我們這麼說,晴晴總算破涕為笑,笑著笑著雨停了,清涼的天邊,出現了燦爛的晚霞。

我抬起頭,望著今天的晴晴。

依稀是當年的輪廓,卻不再有孩提的稚氣。晴晴是「透明」的,是我童年時最珍惜的人。經過這麼多年,我不禁想,她的心思還是那麼單純、那麼開心愉悅嗎?

想起即將當上爸爸的自己。如果被她知道我這些年來的改變,她會不會很傷心呢?

呃,傷心。會這麼想,證明今天的我,已經連自己都不認同了。

那麼,當年發下豪語的我,卻又跑到哪裡去了呢?

其實我一直待在那裡,待在那塊生活了十幾年的,從未離開的家附近。晴晴不同,她走了好遠,從漂亮的小院子裡飛出去,乘著二十世紀的科技結晶,飛到寬廣的天際,遠遠拋離我了。

是一個深秋的傍晚,三年級的班上已經不再有她的身影。舉家移民在即,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蹺課,翻出當年覺得很高今日覺得很矮的圍牆,連書包也沒帶,趕在午間靜息前奔至她家,只為跟即將離開的她見最後一面。就當年而言,這就是永別了,秋日的天空彷彿比平常更高,我獨自跑過空無一人的馬路,往山坡上的華廈奔去。

後來,經過漫長的七年,我也曾經這樣奔跑過。

氣喘吁吁來到她家門口,我忐忑不安地按下電鈴,出來的是晴晴本人。

「小凱?」她訝異地望著我,笑了起來:「好啊,你沒去上課!」

「我要來送妳啊!」

「你已經跟我說過再見了啊。」她笑道,彷彿心裡只有快樂的情緒。

於是,我就說不出話來了。

她叫出時媽媽,時媽媽對我說了一番至今早已忘卻的話語。記憶中我很想哭,卻像個男孩子般忍著淚水。晴晴說了好多話,我的心裡卻只飄著某集小叮噹,當大雄追到隔壁紅鞋女生家時,才發現紅鞋女生已然遠去海外,連一聲再見都來不及說的情節。

直到當時,我才發現,原來這種事情不用等到長大才會發生;在發生的當口,就算有小叮噹,也是無法改變的。

於是,我對笑著的她,認真地說:

「晴晴,不要忘記我。」

晴晴搖頭。

「我會當上科學家,會發明很多很多道具,妳要等我。」

「嗯,我會等你。」她笑得如此乾淨,像極了那天的陽光:「你會帶我飛到雲上,我們要一起蓋城堡。」

「要用北風桌巾變出一堆好吃的。」

「也要用任意門回家。」

「別忘了時光布,」我提醒:「這樣才能變回今天的我們。」

她笑了,認真地點了點頭,兩人許下重大承諾,道別對方,從此再也沒有見過面。

直到今天。

如今,坐在醫院裡,我們見面了。一個連自己都不認識的我,還有一個希臘美女般的她。

經過這麼多年,我還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晴晴無聲地笑著,抬起頭來,問今天的我說:

「小凱?」

「嗯?」

「你還想當科學家嗎?」

她記得!心裡一陣觸動。我只想長歎一聲,卻覺得自己不該在她面前嘆氣。

「我唸的是文組。」

「嘻嘻,」她笑了,彷彿覺得我的回答很有趣:「那也沒關係啊。」

「為什麼沒關係?」

我擔心地問。

「因為,後來我發現,」她笑著說,聲音裡帶著奇妙的溫暖:「小叮噹本來就是大雄孫子帶來的。所以重點還是時光布,等時間到了,我們再跟小叮噹借一下就可以了嘛。你說是不是呢?」

聞言我笑了,一股暖暖的情緒,瞬間掃除了埋藏心底多年來的擔心。

晴晴與我坐在長椅上聊了整個下午。陽光回應著情緒,靜悄悄地在窗邊偏移。老伯奇妙地一直沒醒,詩聖也沒回來,像是留給我們空間,用小叮噹的「時間閘」,把時間停了下來。

我們聊了很多,卻又沒有真的聊了什麼。她住溫哥華島,跟薇住的地方有段距離;我說起同學們的去向,卻沒有多提自己的「豐功偉跡」,彷彿這都是別人的事,跟「小凱」無關。

我們交換聯絡方式,卻沒有約好後續聯絡,也避免討論日後是不是打算繼續做朋友之類的問題。在兩人心中,或許見這一面就夠了,除非我們擁有竹蜻蜓,否則即使聯絡,卻無法完成孩提時代的夢想,那麼聯絡與否也就無所謂了。

晴晴問起我的女朋友。不知為何,我好想請她多留一會兒,讓她看看薇,看看我今天的伴侶。可惜她稍後還有約會,也就沒有機會了。當然,若非適才看到病床上我的名字,此刻她早已離開這間小小的病房,兩人再度擦身而過,消失在茫茫人海裡;也就不會有這段短暫的相逢,讓長大後的我們,能夠再次回到小時候,想起那些埋藏記憶深處,早已遺忘多年的小小夢想。

換句話說,或許這短暫的一個下午,其實就是我們所有的緣份。讓我們能好好說聲再見,彌補小時候的倉促慌忙。

終於,她站起身來,微笑著說:

「小凱,我要走啦。」

「嗯。」我也起身,有點不捨,卻知道這樣最好:「晴晴,真的很高興可以再度遇到妳。」

「我也是。」她笑著說,跟當年的她好像:「你也長大了呢。」

「長大是好還是不好呢?」

「比原來多一些可愛之處,當然是好的。」

「那我們還會聯絡嗎?」

「看看嘍。」

「看什麼呢?」

「很多啊,」她笑道:「看看我是不是會回台灣,或者你是不是發明竹蜻蜓了。很難說的呢。」

「好吧,」我知道這就是結束:「那妳保重。」

「嘻嘻,別難過。」晴晴伸手摸了摸我的臉,彷彿想用觸摸記得此刻的我:「小凱,你才要保重,多年不見,一見面竟然是在醫院裡。好好照顧身體,有機會再一起出去玩。」

「嗯。」

「那就這樣,bye。」

她嫣然一笑,輕巧地離開了病房。

望著她消失在門口,我在原地坐了半晌。一場午後的巧遇打亂了原本的寧靜,空氣中彷彿飄著她的氣息。

收好她親手寫的聯絡方式,我走回床上,望著已然偏西的日頭。過了不知多久,詩聖總算回來了,揹著我的Maggie,才進門就呆了呆。

「咦?」

我坐在床上,見他站在床尾東看西看,問道:

「怎麼啦?」

「氣氛詭異,」他思索片刻,嘿嘿一笑:「喂,你剛剛在幹嘛?」

「沒啊,發呆。」

「少來。」他把Maggie放下,一屁股坐在床邊:「你發呆有個呆樣,是誰來了?」

「沒有呀。」

「一定有,是誰?」

「真的沒有。」

「那你怎麼……」詩聖話還沒說完,忽然一怔,皺眉道:「好啊,那個辣妹剛走是吧?」

「呃,」我手忙腳亂,這小子真厲害,連遮掩都來不及,只得乖乖承認:「好啦,是啦,我跟她聊了一下。」

「一下?」詩聖不可置信地說:「我走多久啦,你的『一下』有沒有五個小時?好傢伙,不幫我介紹反而自己吃了是不是?電話拿來。」

「媽的,你聽我解釋幾句好不好?」

「你的『幾句』太長,簡單扼要我才聽。」

他堅持。這下子不說也不行了,只得簡單提了一下剛才的事。詩聖聽得嘖嘖稱奇,表示世界真小,扯了幾句「你們沒怎樣吧」「青梅竹馬問題多喔」之類的,歎道:

「你這人啊,走在路上亂搞不夠,躺在病床上還會遇到老相好。不講這個了,剛剛我跟大姊聊了一下,有個小問題要你作主。」

「什麼問題?」

「孩子姓什麼?」

「呃,」我一怔:「如果依早上的說法,那就得先跟大姊姓,等哪天認祖歸宗了才跟我姓。」

「好,這跟大姊想法一致,」詩聖點頭:「不過她說總得先問你一下。那名字呢?」

「我來取嗎?」

「你是人家老子,不然呢,我來取嗎?」

「問題是孩子是男是女還不知道呢。」

「是男的,恭喜你喜獲麟兒。」詩聖笑道,像是很為我高興:「這還真準,看看大姊家生了好多胎都沒個男的。你祖上積德,記得常去掃墓。」

「這都什麼話嘛。」我嘆了口氣,不禁覺得下次掃墓時很難跟爺爺啟齒:「你夠了,重男輕女,都民國幾年了還這麼封建?」

「哈,好大的帽子,」他笑道:「這是天大的好消息,什麼叫封建?下午我陪大姊產檢,超音波做一做馬上就知道是男的了。幹,那都是什麼圖,一團亂七八糟,婦產科醫生堅持說是你兒子的老二,他媽的老二有長那樣的嗎?」

「這我哪知道?」

「反正醫生說是男的,」詩聖聳肩:「什麼女的不確定,男的一看就知道。好啦,來吧,兒子叫什麼?」

「現在就想啊?」

「大姊要你快點想。」

「呃,最晚是什麼時候?」

「快點就是啦。」

「所以現在想?」

「如果可以。」

「嘿,我是病人耶,催個屁啊?」我哼了哼,見詩聖不是開玩笑,只得靜下心來,認真想想這件非處理不可,卻又非常傷腦筋的事。

替孩子命名?有生以來從未想過這回事。我的名字是爺爺取的,含義眾說紛紜,爸爸說「凱」是「和樂」的意思,故「子凱」就是「與子同樂」了。然而「子」又是什麼意思呢,是指「兒子」,還是對男子的美稱呢?若是前者,代表爸爸因為有了我覺得很高興;若是後者,則是我自己高興自己的,有點獨樂樂的味道。

之前跟薇聊過「凱風」,回去翻查古籍,無論詩經、爾雅都是這麼解釋;說文解字上凱同「闓」「豈」,也是歡樂的意思。換言之,無論怎麼看,「凱」就是希望我快樂,希望我滋養萬物,也帶給別人喜悅與生機。

好啦,如今,新的生命即將開始,尚未「滋養」孩子的我,已經面臨幫他命名的問題了。

這是個意外的孩子,然而他還是我的骨肉。作為我兒子,我希望他能記取我的教訓,不像爸爸這麼胡來,凡事謹慎為之,順應天道,做一個「公誠勤毅」的男人。

所以呢,該叫他什麼?

他的生命是我給的,我有教養他、指引他的責任。然而就憑我這副德性,卻又要怎麼教養他、用什麼來指引他呢?作為跟他一輩子的名字,我必須用這個名字給他鼓勵期許,而非提醒或教訓,像個傳統的嚴父。

他會逐漸長大。過程中,我必須隱瞞身分,從旁觀察協助,當他的「朋友」。

因此,不像一般父親,我無法直接教育他;只能默默站在一邊陪伴他,順其自然不勉強;期盼他在不穩定的環境裡隨遇而安,快樂幸福地,迎接即將展開的人生。

是的,既然沒辦法給他一個穩定的環境,那就只能祝福他逢凶化吉,隨遇而安了。

想到這裡,我已有了想法。

抬起頭來,日頭已然西斜,燦爛的夕陽照進窗邊,點亮著美麗的滿天星。隨遇而安,沒錯,這就是我的期望,更是我跟他的相處法則;不必強求,不能一蹴而幾,我要要慢慢導引,直到水到渠成,讓他認祖歸宗的那一天。

所以,隨遇而安,這就是他的名字。

「隨」,易經上的卦象,「元亨利貞,無咎」,卦辭主吉,是個上好的卦。國中時代信手翻易經,剛開始讀得一頭霧水,後來爸爸替我啟蒙,教我從八個基本卦開始,「乾為天」「坤為地」「坎為水」「離為火」「艮為山」「兌為澤」「巽為風」「震為雷」,分別代表自然界的八種物事;之後從兩個乾卦、陽氣滿盈的「乾為天」,直到兩個坤卦、陰柔至極的「坤為地」,兩兩相合, 形成六十四卦,兩兩相對、相輔相成,巧妙組織出合於天地萬物的諸般道理。

我一聽就迷上了,仗著記憶力好,囫圇吞棗背完六十四卦的卦辭與卦象。爸爸逐步引導,去三民買了一本白話易經繼續教我。易經很有意思,我越讀越著迷,裡頭變化萬千,每次看都有不同的體會。舉例來說,上乾下坤代表天在上地在下,「天地否」,這就是「否卦」,由於上面過於飽滿,因此「否卦」就有「閉塞」的意思;反之則為上坤下乾,天在下地在上,「地天泰」,下穩上通,是故「泰卦」則隱含了通達之意。兩卦對反相應,閉塞至極致,就會產生新的道路,「否極泰來」,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成語。

證諸我對兒子的期待,我決定以代表順應天道、隨遇而安的「隨卦」,替他取名。

隨卦下震上兌,「澤雷隨」,卦象說「澤中有雷,隨;君子以嚮晦入宴息」;意思是水池外響了雷,池水應雷震動,象徵隨從、順應之意。君子行事要應時而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天忙一天,晚上回家好好吃好好睡,這樣才能「元亨利貞,無咎」,合乎天道,而諸事大吉了。

是的,就是它。澤中有雷,隨雷而震。就叫兒子「震澤」吧。

很漂亮的名字,筆劃稍多,卻很有力,像個神氣的大丈夫。貌似威武剛強,內在意義卻是「隨」,不倒行逆施,法天順自然,符合老子精神。老子云「天下之至柔,馳聘天下之至剛」,故能「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這就是我對兒子的期許,希望他不要跟命運硬拚,在逆境中順勢而動,最終得到幸福,「吉」。

想到這裡高興萬分。詩聖察言觀色,知道我已有了結論,於是問:

「怎樣,想到什麼好名字了嗎?」

「想到了。」我興奮地說:「就叫他『震澤』吧。」

詩聖一怔,我拿出紙筆寫下來,順便解釋「隨卦」給他聽。詩聖聽得一頭霧水,邊搔頭邊說:

「我的天老爺,這學問可大了,你怎麼不取個國樑什麼的?」

「那可不行,有國樑必有國棟,我生一個就搞不定了。」

「那你就從此不生了嗎?」

「當然會,」我眼前浮起薇的臉,忙道:「不過我不要這種名字,再說如果下一個是女的呢,難道叫國花嗎?」

「好吧,你有理。」詩聖一笑:「繼續賣弄沒關係,回頭我看你要怎麼講到大姊懂。就不要哪天被兒子嫌筆劃多,偷偷跑去改成什麼『董一二』就好。」

「那也是他的事,『隨』嘛,我才不強迫人家。」

「嘿,」詩聖嘿了一聲,推我一把說:「還沒當上老子,倒是急著擺架子。」

就這麼著,兒子就決定叫做「震澤」了。當時我很得意,卻沒想過孩子學寫字時的困難。日後兩人相認,大姊說起震澤幼時總寫不好,被她一再罰寫、寫著寫著累得睡著了的事。大姊對這個名字很認真,花了不知多少時間試圖講給小小的震澤聽。只是當年震澤實在太小了,國字不認得幾個,自然也回答不出「澤中有雷」的意思。大姊暗自神傷,覺得辜負了我,連帶害震澤經常被罰,這都是命名時沒有想到的事。

日頭隱沒,五點左右薇來了。詩聖跟我裝出一副沒事人模樣,薇嘿嘿冷笑,想來心知肚明,打發詩聖去買晚餐。之後媽媽下班過來探望,巧怡馨馨也來了,眾人七嘴八舌聊著天,直到晚上九點左右才各自回家。

又是一天結束。今天情緒很奇異,我不知道該不該跟薇提晴晴的事,只見薇幫我收好桌面,坐在床邊說:

「凱。今天過得好嗎?」

「還可以。」

「躺在床上很無聊吧?」

「也還好啦。」

「嘿,」薇一笑:「阿楠溜出去玩了,是不是?」

「其實不算出去『玩』,」我知道無法隱瞞,乾脆承認:「他陪大姊去產檢。」

「哦?」薇一怔:「阿玟要他去?這傢伙幫得上什麼忙?」

「大概只是找個人陪而已。」我搖搖頭,又說:「薇,我覺得我們應該好好談談了。」

「談什麼,你的孩子嗎?」

「部分是,」我點頭:「更重要的是,未來怎麼相處下去。」

薇一怔,搖搖頭。

「不用。」

「不用什麼?」

「這種事情不用討論,」她說:「其實昨天都聊了,我們過我們的,你跟孩子找出相處的方式。你要怎麼跟阿玟打交道是你的問題,你得自己面對,我幫不上忙。」

「不,這裡有些變化。」

我說,把大姊的意思向薇轉述一遍。薇聽完沒有立刻說話,我又把詩聖與馨馨的意見都說了出來。就見薇思考半晌,這才問:

「所以阿玟的意見跟馨馨不同?」

「是。」

「那你的意見呢?」

「孩子畢竟是大姊生的,必須依大姊意願行事,所以最好不要跟家裡講。」

「因為你爸爸會搶孩子?」

「說不定。」

「那等孩子長大了,你又要怎麼自圓其說呢?」

「到時候我可以自己養了,也就直接說了。」

「凱,這就是我的難處,」薇看著我,神情複雜:「你『自己』養,那我呢?我要不要陪你一起養?沒錯,屆時孩子已經成年了,問題是這段時間裡他要怎麼跟我相處呢?我是他的誰?這些你都考慮了嗎?」

「依照大姊的意見……」

「我要聽你的意見。」

「呃,」我頓了頓:「好啦,反正如果孩子成年前我們不相認,那麼我就是董叔叔,妳則是林阿姨或者董媽媽,我們從頭就出現在他身邊,不會變成事到臨頭才開始認識的狀況。」

「所以我不能置身事外。」薇輕嘆一聲:「你考慮問題不先跟我商量,卻把我規劃進你的設計裡,等於是把困難丟給我了。」

「不是這樣的,」我解釋:「沒錯,孩子不是妳生的,問題的徵結就在這裡。除非我們收養孩子,讓孩子覺得妳是親生媽媽,否則問題不會改變,妳總得面對他是我兒子,妳卻不是他媽媽的狀況。既然如此,那還不如早點認識他,跟他建立某種……家人長輩之類的關係,這麼一來即使未來相認了,林阿姨還是林阿姨,沒有改變。」

「咦?你覺得也可以收養嗎?」薇一怔:「阿玟肯嗎?」

「她不肯,這也不是我的意思。」我搖頭:「我只是點出問題所在而已。繼續剛剛的話,是否跟家裡承認、是不是要收養這個孩子,都不會改變妳跟孩子的關係。所以才說,無論依照大姊或者馨馨的意見,我都必須優先處理跟妳相處的問題。」

「所以還是我最重要?」

「妳不能連這個都懷疑。」

「唉。」

「怎麼啦?」

「凱,你說的對,」她輕嘆一聲:「你的辦法都不錯,都可以考慮,如果不是阿玟不肯,老實說我也不排斥認養你的小孩。在國外這種事情很平常,有人甚至不談戀愛只養小孩。從我的角度來看你也是無辜的,我對整件事情沒有成見,只要講好怎麼做都好。」她頓了頓:

「聽你這麼說,我覺得阿玟的意見也不賴,這是對我們所有人影響最小的辦法,雖然對孩子有點不公平,卻也可以通過你的努力來彌補。我所在乎的是,經過這件事,我們之間必然會有所不同,那些我們約定好的事情,也就都會發生變化了。」

「舉例來說?」

「唉,一定要談嗎?」薇無奈地說:「好吧,舉個例,像是我們在澎湖提過的房子,你說,未來我們要不要幫這個孩子留個房間呢?」

「這……」

「你看,光這件事,就有很多奇怪的情緒了。」薇低下頭:「有了這個孩子,我們的家,就不再只是我們兩個人的家,不能隨我們的意願去建立了。」

「薇,對不起。」

「不用。」她搖頭:「這只是說明現狀,並不代表我對孩子有成見。凱,跟你分享一個情緒。你知道在加拿大買東西可以退貨嗎?」

「咦?」我一怔,她怎麼換了話題:「不知道,買什麼可以退?」

「什麼東西都能退,」薇想了想,改口道:「嗯,幾乎任何東西,除非那種拆封就壞了的像是洋芋片,或者私人貼身用品像是內衣褲以外,其他都能退。」

「這麼好喔?」

「消費者意識不同,總有一天台灣也會變成這樣。」她說:「問題是,退了的東西還是可以賣,我最怕買到這種別人用過的東西。其實這些東西多半都好好的,退貨後商家會整理,真有什麼瑕疵也不會拿出來轉售。然而我就是覺得很不舒服,尤其是那種新品本來包了一層塑膠膜,拆封後就沒有了的,我怎樣都沒辦法買下手,即使東西一模一樣,甚至打折便宜賣,我都不願意買。」

我低下頭,她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可是,因為是你,我必須忍耐。」薇輕輕地說:「我希望我們能有個沒有『拆封』過的家,我也可以接受現狀,然而我就是很不舒服,這可不是怪你,你懂嗎?」

「嗯。」

「所以了,你說得對,我們要好好處理我們的相處問題。」她振作起來,認真地說:「這就是人生。既然選擇了你,我就會陪你走下去。孩子是無辜的,再說那也是你跟阿玟的孩子,嘻嘻,」她忽然笑了:「這麼一想,他保證是個既聰明又漂亮的娃兒。不管林阿姨或董媽媽,這便宜我可要撿,養讓阿玟去養,玩我可要抱來玩呢。」

「薇,」我歉疚不已:「謝謝妳。」

「嘿,隨口謝一句就沒事了嗎?」她瞪我一眼:「想得美,捅這麼大簍子,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通知你一聲,我已經跟爸爸說了。」

「妳……」我一驚:「……那他有沒有生氣?」

「唉,搞了半天果然我比較好欺負,」薇歎道:「瞧你緊張的。不,他沒生氣,卻要問你幾句話。」

「什麼話?」

「我不知道,」薇聳聳肩:「他不讓我轉告,要自己問你。如果你準備好了,那就打電話給他。」

「呃,現在嗎?」

「是啊。」

「現在……」我緊張地問:「溫哥華現在幾點了?」

「六點多。」薇笑道:「人家軍人四五點就起床了。凱,別緊張,爸爸很喜歡你,放心回答問題就好了。」

「可是……」

「你不敢打嗎?」

「不是不敢……」我忐忑地說,生怕一打下去就會發生什麼不可逆料的事。見薇十分堅持,只得說:「我的確有點擔心,假如他不滿意我的答案,那可……」

「那可慘了。」薇接口,正色道:「然而你還是得面對,不能逃避。如果爸爸不滿意你的答案,那我也不會接受。無論他打算問什麼,你都必須回答出讓我們滿意的答案來。這麼一來我才能沒有疑慮地跟你面對之後的問題。你接受嗎?」

薇的表情很堅定,我吸了口氣,點點頭說:

「好吧,如果是這樣。」

「哦?」薇一怔,似乎對我的反應有點意外:「所以呢,現在就打?」

「打。」

我點頭,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要打就打得痛快一點,拖下去只怕更糟。於是說:

「那來吧,妳幫我撥電話。用醫院的電話可以嗎?」

「可以,」薇一笑:「好個大老闆,連電話都要秘書撥。」說著拿起床頭電話,接通外線,撥了一串長長的號碼。

我緊張地等。只見電話接通,薇跟對方講起英文。我一怔,發現她的語氣很平板,不像在跟爸爸講話,想來是什麼電話公司接線生之類的服務窗口。之後又等了一下,薇總算笑了起來,對聽筒說:

「爸,早啊!」

接通了。林伯伯中氣十足的聲音傳出,我心跳加快,只聽薇說:「是是是,我們在醫院,他明天出院應該會很忙,我要他乾脆現在打省得你等太久。來,等一下喔。」說著把聽筒交給我,低聲道:

「加油。」

我吸了口氣,接過電話,緊張地說:

「喂,林伯伯,我是董子凱。」

「哈,聽說你出車禍啦?」林伯伯聲音洪亮,笑道:「果然做錯事會被懲罰。幸好人沒事,否則我不就少了個女婿嗎?哈哈。」

意料之外的態度。我一呆。

「好啦,長話短說,」他笑道,似乎準備已久:「薇薇小氣得很,問你幾句話還要打collect call叫我出錢,看樣子根本是打定主意不讓我們爺兒倆多聊聊。我們長話短說,我問你,替孩子取名了沒?」

「啊?」我詫異不已,沒想到他問的竟然是這件事:「呃,取了。」

「取啦?」他一怔:「嘿,挺猴急的。叫什麼?」

「震澤。震動的震,沼澤的澤。」

「這是什麼意思?」

「呃,很難解釋。」

「男人講話要簡短,」他哼了哼:「簡單解釋一下?」

「是。」我忙道,他的口氣就是命令,不服從都不行:「是這樣的,這個名字取自易經『隨』掛,隨遇而安的隨。」我打起精神,用最簡短的方式解釋:「澤卦是下震上兌兩個卦組成的,兌為澤,澤是水池,震是打雷;水池上打雷,池水跟著震動,象徵順應天道,隨遇而安,順勢而為,這是『隨』卦的精神。」

「嘿,好大學問,」林伯伯一怔:「為什麼選這個卦?」

「因為孩子是意外生的,環境比較不穩定,所以希望即使處在逆境裡,他也能隨遇而安,平安長大。」

「這是誰想的?」林伯伯問,語氣帶著訝異。

「我想的。」

「你也看易經啊?」

「我爸教過一點。」

「好,順應天道,隨遇而安,倒是蠻像你的。」他說:「所以生的是兒子?」

「是。」

「那我問你……」他似乎在思考什麼,半晌才說:「嗯,算了,這不用問。所以啊,小子,你打算先不跟孩子相認了是吧?」

我又吃了一驚,這件事情是下午決定的,之前薇並不知道,所以是他自己猜到的:

「是。」

「那你打算什麼時候相認?」

「先相處幾年,培養交情,等他成年再伺機相認。」

「嗯,這也是個辦法,」他說,似乎認同了我的決定:「好吧,這對薇薇來說也是個好事。那你之後可要真的跟孩子相處,不能只顧談戀愛,把身為父親的責任丟在一邊。我還有個問題,你打算怎麼面對我家薇薇?」

他問得直接。我呆了呆,把整件事情在心裡流過一遍,這才說:

「就跟以往一樣。」

「那是怎樣?」

「繼續愛她,負起責任。」

「唔……」

林伯伯語塞,停了數秒,笑了起來:

「好,那就這樣。小子?」

「是?」

「說到要做到喔。」

「是,我會。」

「答應我的事,你可別黃牛。」他爽朗地笑著:「不錯,拿得起放得下,這才是男人。我家薇薇情緒很大,你好好拍馬屁去吧,叫薇薇聽電話。」

我如獲大赦,連忙把聽筒還給薇。

薇的表情有點疑惑,接過電話尚未開口,就聽林伯伯已經開始講起話來。

薇本想打斷他,講著講著忽然不開口了,握著聽筒默不出聲,似乎林伯伯正跟她說著某種重要無比的事。就這麼聽了半晌,薇眼眶一紅,眼淚滑了下來。

我一驚,抽了張衛生紙交給她。

薇伸手接過,卻不擦拭,只是無聲地聽。聽著聽著忽然笑了,認真點了點頭,用只會跟林伯伯說話的語氣,輕聲說:

「爸,我知道啦。」

林伯伯似乎有點不放心,繼續又叮囑了半晌,薇連連點頭,這才說:「謝謝爸爸。那就再見了。」說著掛下電話,把聽筒放回話機上。

我一時不敢出聲,薇看著電話出神,好一陣子才說:

「凱,你沒跟我說是個男孩子。」

「是,剛剛還來不及講。對不起。」

「不要道歉。」她望著我,眼神傳達著某種柔和的情緒:「原來爸爸想問的是這件事。」

「我不懂,他到底問了什麼?」

「我知道你不懂。」薇淺淺一笑,卻說:「凱,以後他是你岳父,你得多瞭解他,好嗎?」

這話說得好甜,我心中一軟,薇又說:

「爸爸的心思很單純,真的只是想知道你替孩子取名字了沒。你知道他為什麼在乎這件事嗎?」

「不知道,為什麼?」

「因為,他要從這裡判斷你的人格。」薇鬆了口氣:「凱,請你不要介意我跟爸爸說這件事,一來他是軍人出身,在乎別人坦承面對錯誤;二來我也跟他說明了事情的始末,這件事本來就不是你的疏忽,懷孕時你也還沒跟我在一起。爸爸是非分明,也很同情阿玟的遭遇。知道你為了要替阿玟保住孩子,甚至願意冒著我可能離開你的風險,不但沒有生你的氣,反而覺得你非常勇敢。」

「呃。」我臉一紅。

「知道慚愧了,是吧?」薇一笑:「但是,那是為了阿玟,並不是為了孩子。剛開始我很傷心,卻被他教訓了一頓,說什麼我很自私之類的。後來想想他說的也對,也就開始從正面角度解讀這件事了。」薇輕嘆一聲,又道:

「你動作很快,替兒子取了這麼好的名字,代表你已經做好了面對兒子的心理準備。『隨』卦是吧,這個名字好極了,要孩子隨遇而安,爸爸說這叫『把困難留給自己』。」

「啊?」

「哈,難道他擴張解釋了嗎?」薇噗哧一笑:「當然,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爸爸護短得很,看你高興什麼都好。他覺得你希望兒子隨遇而安是對的,因為你會替他擋掉所有危險,陪他長大,換言之即使沒有相認,你一樣會暗中保護他,做他的gardian angel,自己卻享受不到當父親的成就感,所以說很偉大,是個好爸爸。」

「唉。」

「好吧,既然連他都沒意見,我也就只能接受啦。」薇牽起我的手,感慨道:「凱,或許這就是我們的挑戰。你要當個好爸爸,知道嗎?」

「我會的。」

「我會從旁觀察,」她笑道:「要是你偷懶賴皮,以後我就不幫你生了。哈,因禍得福,不但有個觀察機會,更可以讓你多多練習,以後就輕鬆得多啦。」

「所以……妳還是願意幫我生的,對不對?」

「傻話。」

薇一笑,緊緊握住我的手,低下了頭。

就這麼地,一場因為大姊懷孕造成的風波,終於在兩人的笑語中暫告落幕。或許因為我車禍住院,薇的情緒受到諸般衝擊,也就只能迅速接受了現實。當晚薇照例在沙發上睡,我望著熟睡中的她,心裡百感交集,直到半夜才稍稍入眠。迷糊之間日頭重新昇起,又是一個新的週末,我也即將出院。

早上醫生來過一次,薇幫忙安排出院手續。中午過後媽媽馨馨抵達,眾人收拾行李,我跟老伯道別,大包小包地離開了醫院。這幾天像是一場夢,從跟大姊去八斗子開始,直到此刻走出醫院大門,望著午後晴朗的天空,不禁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薇與馨馨陪我回家。媽媽買了菜,薇穿起圍裙陪她弄飯,馨馨睜著大眼參觀「哥的家」。薇切菜時忽然想起一事,對媽媽表示水電行有在賣某種瓦斯定時器,「安裝在瓦斯管上,開火前打開轉一個時間,時間到了自動關,就不用擔心忘記關火了,燒熱水或燉東西的時候最好用」。

媽媽一怔,問薇怎麼會想到要跟她講這個。薇表示是我跟她聊到媽媽總是擔心忘記關火,也曾燒乾爐子的事。媽媽轉頭瞧我一眼,「那就麻煩妳安排一下」,薇表示「沒問題」,低頭繼續切菜。

我一笑,沒說什麼,見兩人做菜做得很開心,決定出去走走,留下薇陪媽媽,抓馨馨出去外頭晃了一圈。

路上我提起大姊的決定。馨馨表示大姊已經找她討論過了,她雖然覺得不太妥當,不過畢竟不是當事人,也就沒有強加反對,只是喃喃說了聲「這樣就要欺騙乾爸乾媽了」,像是有點良心不安。

我不知如何開解,加上心情又亂,只能低頭默默前行。走著走著來到當年的國小,我望著翻修過的大門,忽然有種想要進去看看的衝動。當下停步轉身,走進校園。

今天是週六,學校早就放學了,迴廊空空蕩蕩地,操場上有幾個小朋友在玩。我們默默走了幾步,馨馨開口問:

「哥,這裡是你念過的小學嗎?」

「是啊。」

「所以,」她忽道:「當年認識家鳳,也就是在這裡嘍?」

「嗯,是這個階段沒錯。」

我點點頭。不只如此,認識小玫、晴晴、遠遠、小燕學姊,也都在這裡呢。

感覺起來好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仔細想想,小學畢業至今也不過將近五年而已。小時候時間過得比較慢,不像現在,彷彿剛進成功,轉眼已經快要高三了。

「馨馨?」

「嗯?」

「問妳一句話。」

「好啊,你問。」

「不瞞妳說,」我轉頭望著她:「直到目前為止,我對當爸爸還是很沒真實感。我想知道妳是怎麼看待這件事的?」

「嗯,我也很沒真實感。」

「可是妳卻因此覺得我是親戚。這就很有真實感了嗎?」

「是啊。」

「差別在哪裡?」

「或許因為你是一個大人,」她想了想:「你有你的情緒,你會表達你的意見,我們又相處了一整年。對我來說你是個清清楚楚的人,不像那孩子,畢竟連面都沒見過啊。」

「他是男生,叫做震澤。」

我簡單解釋名字的來由。馨馨聽了連聲叫好,卻問:

「咦?那要是生女生呢,你打算取什麼名字?」

「震澤是男生啊,我幹嘛想女生名字?」

「不管嘛,假如是女生,你要叫她什麼?」

「那是假設性問題,」我搖頭:「名字是很嚴肅的,等哪天生女生再想不遲。怎樣,妳比較喜歡女孩子嗎?」

「是啊。」

「為什麼?」

「因為她會很漂亮嘛,」馨馨一笑:「你跟大姊的女兒耶,這可是妖精等級的。我的天,這麼一想你跟薇姊姊生的恐怕也是個厲害角色,這就叫做優生學嗎?」

「厚,少胡說。」

「我是認真的呀,」馨馨笑道:「哥,你別悶悶的,既然做了決定就要打起精神來。馬上就要當爸爸了,不管相認不相認你都是爸爸,那就要像個爸爸的樣子。想想這孩子還真幸福,有你這個爸爸,比我爸爸可強了不知多少倍呢。」

「妳哪個爸爸?」

「兩個都不負責任,你比哪個都強。」馨馨望著我,笑了起來:「哥啊,你別淨鑽什麼責任啊、怎麼相認的牛角尖。這麼年輕就生小孩了,等孩子成年你才三十幾歲耶。這還真好笑,三十幾的人帶著個二十出頭的兒子,出去玩根本是哥倆好。可惜我是他阿姨,否則追來當老公年紀也不會真的差很多。」

「喂喂喂,妳都想到哪裡去啦?」

我哭笑不得,馨馨又說:

「真的啊,年紀差這麼近,將來你就知道這有多幸福了。等你退休他都快五十了,到時候就沒這麼大差距啦,兒子跟你一起走天下,這多好啊?」

我想像那種場面,不知為何覺得這還挺不錯的,她又道:

「重點是你要快樂,一個新的生命,要拿新的心態來面對。這是我的人生哲學,倒霉事天天有,越早想開越早開心,再說這也不是什麼倒霉事。」馨馨一笑:「這可是件喜事呢,我姊姊你兒子,喜上加喜親上加親,我越想越開心,你也要這樣想喔!」

「呃,好啦。」

「好就好,不要『好啦』。」

「好嘛。」

「唉,講話不乾不脆的,不跟你說這個了。」馨馨知道我需要時間,也不多說,挽起我的手,走進操場跑道。

我任她挽著,忽然有種很久沒有跟她好好聊聊的感覺,就這麼走了幾步,走在午後的陽光中。

四月中,春天瀰漫在校園裡。枝頭一片翠綠,操場上長著短短的草。校園看起來比當年小多了,操場中傳來嬉鬧的聲音,空氣帶著涼意,飄著馨馨的氣味。

當年,我曾也在這個操場上,跟小時候的晴晴,並肩走過一圈又一圈。

突然有種滄桑感,幾年前我還是個小學生,今天卻要當爸爸了。

鳥鳴響成一片,再過幾個月,就會變成炎夏裡交織的蟬鳴。孩子是去年聖誕節前受孕的,十月懷胎,等我升上高三,他就要誕生了。

他會是什麼模樣呢?

忽然好想看看他,我的兒子呢,應該會跟大姊一樣白白嫩嫩的吧?忍不住望向馨馨。雪白的肌膚,修長的身材,短髮下是粉嫩的頸子,一雙滑膩的手孩子般地挽著我。等震澤長大,我不禁想,是不是也會這麼挽著我,會不會也是這副模樣呢?

馨馨見我瞧著她,問道:

「哥,你在想什麼?」

「喔,我在想像兒子將來的樣子。」

「等不及了,是不是?」她嫣然一笑:「這就對了,想這個不是很開心嗎?你還真好玩,看著我想像兒子,我可是個女孩子呢。」

「妳跟大姊很像嘛,」我搔搔頭:「那妳呢,也想看看這個小外甥嗎?」

「當然想啊。」

她點點頭,忽然嘆了口氣。

「咦?怎麼了?」

「呃,沒事。」她忙道,低下了頭,半晌後說:「好啦,是有點事,不過跟你的寶貝兒子無關。」

「那妳說。」

「真的無關喔。」

「不要緊,聊天嘛。」我點點頭,笑道:「來,什麼事,說給哥聽。」

「好。」她一笑:「嘻嘻,說給『哥』聽,我最喜歡你這麼自稱了,聽起來好值得信賴。」說著停了停,又道:「哥,這陣子我們比較少見面,加上發生這麼多事情,本來是不想拿這種小事來煩你的。趁著今天有空,你陪我說幾句話,我們隨口聊聊,別有壓力,好不好?」

「當然,妳盡管說。」

「好,那我就說了。」她臉一紅,像是有點難以啟齒:「這件事跟你學弟……就小彬啦……有關。你知道他在追我,對不對?」

我一怔,馨馨問得非常直接,這還是她頭一次正面對我提起此事。當下連忙點頭:

「嗯,我知道。」

「巧怡說的?」

「她只提過一點,說你們一起搭火車什麼的。」我察言觀色,摸索馨馨的情緒:「所以怎樣,妳接受他了是嗎?」

「還沒有。」

「還」,這個字已經說明了一切。我心中一動,不知為何有點情緒:「所以想知道我的意見?」

「是啊,這種事問你最準了。」馨馨低聲說:「哥,薇姊姊回來之後你一直很忙,我想找你談好久了,只是都找不到機會。你覺得我跟他……怎樣?」

我呆了呆,從她的表情判斷,就算尚未決定,卻也已經對學弟動了感情,於是問:

「那妳自己呢,覺得怎樣?」

「我不知道。」

「是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他,還是不知道要不要跟他在一起?」

「呃,都不知道。」

「這個嘛……」我想了半晌,心裡莫名不舒服:「馨馨啊,我不是妳,不能幫妳決定。然而如果連妳自己都不知道,那就應該先去搞清楚自己的情緒,之後再做決定不遲。」

「我又沒有要決定什麼。」她低下頭,望著自己的裙子:「哥,你覺得小彬是個好小孩嗎?」

「這是什麼話嘛,」我笑了起來:「這是感情問題,跟人家是不是好小孩有什麼關係?小彬的確乖乖的,就是不大愛講話,喜歡把事情悶在心裡,妳這麼吵鬧,又是學姊,跟他在一起只怕會憋死。」

「這還好啦。」

「那就只剩妳對他的情緒了,」我又說:「朝夕相處難免會產生感情,重點在那是什麼感情,妳想不想更進一步,跟他發展更多的、更深入的感情?」

「所以你是說,或許我並不喜歡他,只是被他追一追就動心了?」

「哈,『動心』,」我望著可愛的妹妹,忍不住道:「如果是這樣,那妳可能還要考慮考慮。這事兒也不能急,多花點時間相處,先確定自己想什麼比較重要。」

「你之前跟小箏學姊,現在跟薇姊姊,都有『花點時間』『確定自己在想什麼』嗎?」

「沒有,」我坦承:「所以老是出問題。不過我的意思並不是花時間在對方身上,而是花時間跟自己對話,想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妳想談戀愛嗎?即使想,那是想談戀愛,還是想跟小彬這個人談戀愛?這可是不一樣的。」

「哥,我是在問你小彬好不好呢!」

「他哪裡好了?」我衝口而出,連忙改口:「呃,我問的是他好在哪裡,妳喜歡他的又是不是這些特質?還是妳只是單純喜歡這個人,與他的優點無關?」

「呃,這個嘛……」

馨馨皺起眉頭,想了片刻,抬頭望望我,低頭又想了半晌。

我默默地等,只見她依然挽著我的手,忽然抬起頭來,露出頑皮的表情:

「啊哈,我知道了!」

「知道什麼?」

我一呆,只見她嘿嘿一笑,推我一把說:「嘻,你這人!」說著放脫了手,走到我面前,面對面牽起我,望著我的眼睛,微笑著問:

「哥,你吃醋了,對不對?」

「啊?」我一驚,連忙否認:「哪有!我吃誰的醋了?」

「你少來,」她笑得好開心,用力抓著不讓我甩脫,笑道:「你吃醋了,表情超明顯的。我的哥啊,你發現妹妹要被學弟追走了,所以就不開心啦,是不是?趕快承認!」

「呃,才怪。」

「嘻嘻,」馨馨笑靨如花,雙手既軟又暖:「可惜沒帶鏡子出來,否則你就可以看到臉上的表情啦。哥,你別不好意思,我很喜歡你吃醋呢!」

「我……」我面紅耳赤,緩急間無法辯駁,只得說:「我才沒有吃醋呢……妳說,我吃什麼醋了?」

「因為你捨不得我。」她笑道,臉上染著紅暈:「真是個好哥哥,人家說哥哥爸爸最會吃妹妹女兒的醋,現在我終於相信啦!」說著放掉一隻手,摸著我的臉說:「哥,你別害羞,看你這樣我很高興呢。就是因為在乎才會吃醋,證明你真的把我當成親妹妹看待,我真的好喜歡、好喜歡你這個哥哥喔!」

她甜甜地說,像是覺得很幸福,撲進懷裡,緊緊抱著我。

我不知所措,只能任她抱著。馨馨的身子好小,暖暖的氣息從制服裡透出。就聽她嬌柔地說:

「哥,你別吃醋嘛。人家只是問問你的意見,並沒有真的要跟小彬在一起啊!」

「呃……」

「沒關係的,」她嘻嘻一笑:「哥,這裡只有你跟我,不用不好意思。我知道你對我好,打從開始你就喜歡我,我們的關係很親密,這也是我最珍惜、最寶貝的關係。」她抬起頭,距離之近幾乎呼吸在我的臉上:「昨天就說過了,從你有了……嗯,震澤……開始,我們就是親戚了,我跟你永遠會是一家人,所以不要吃小彬的醋,好不好?」

「好啦。」

「對嘛,這才是好哥哥呢,」她賴皮地笑著:「你有這麼多人愛你,就別強佔著我的感情嘛。我沒有真的想跟小彬在一起,剛才只是單純問問你的意見而已,你已經有了薇姊姊,現在連兒子都有了,每個感情都是獨特的,也讓妹妹談一場自己的小戀愛,好不好?」

「呃,我對妳不是……」

「不是那種情緒,我知道,」她打斷我:「這不是男朋友在吃醋,而是哥哥在吃醋,我分得很清楚。問題是總有一天我也會交男朋友的,如果每次都吃醋,你豈不是要氣死了?哥乖,我會好好想想的,也會聽你的意見選個好男友,這總行了吧,霸道鬼?」

「厚,講這樣,」我鬆了口氣,情緒飄來飄去,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就是她說的那樣:「我只是擔心妳,並不是在批評小彬。妳懂嗎?」

「嗯!」她認真地點點頭:「我知道,這種事你本來就比較有經驗,不然幹嘛問你呢?可是啊,哥,我真的也分不清自己的情緒是什麼,所以才想問你的意見啊,」說著噗哧一笑:

「哪知道意見沒聽到,你倒是先吃醋了,嘻嘻。」

「我只是……捨不得嘛。」

「是啊,你總是捨不得。」她輕聲說:「捨不得交情、捨不得感情,這樣很辛苦的。哥,有些感情要捨,有些想捨也捨不掉。你放心,我們永遠都會像今天一樣,別說捨了,你想趕走我,只怕也不容易喔。」

「我才不會趕走妳咧。」

「那就是嘍,這樣多好。」

馨馨笑道。我看著懷裡的她,又看了看周遭的校園。她說得對,我的確不懂得「捨」,我從來不知道如何跟曾經有過情誼的人事物道別,只會讓感情牽絆著我,累積著割捨不掉的情緒。

春天的午後,涼風裡帶著即將傍晚的氣息。又是一天的結束,我站在過去的校園裡,懷裡抱著馨馨,一時突然覺得有點疲倦。這段時間心裡滿是各種情緒,小玫走了小箏來,小箏走了薇回來;等待的空檔裡出現了小渝跟娃娃,更在等待結束後,突然出現了一個兒子。

我真的累了,一波波強烈的情緒來得毫無間斷,身子尚未痊癒,未來還有更漫長的路要走。

此刻,抱著從未改變的馨馨,我突然覺得,真的,是該休息一下了。

不要再有這麼多情緒,也別把煩惱揹在身上。我要解開自己的枷鎖,不要什麼事情都在乎。馨馨說得很對,我有伴侶有兒子,有兄弟有姊妹,更有個溫暖的家,這已經很好了。我不要再苦惱了,眼前的人生是幸福的,就算有點煩惱也不難處理,不管結果如何,只要比今天好,那就是幸福的。

是的,我一直是很幸福的。為什麼我總是覺得有很多缺憾呢?自從上高中以來,我的人生裡出現了好多好多人,跟從小一直寂寞的人生有了很大的不同。以往我一直在找尋某個「屬於自己的團體」,現在想想,其實我早就不再是「一個人」了。

然而,即便如此,即便從那時開始又過了很多很多年,我卻總是沒有辦法確認這個答案。很多人來了又走了,每段情誼都像馨馨當年說的,留在我心裡無法割捨。於是,心裡總是擺著許許多多永遠無法結束的情緒,總是無法相信、確認手中的「幸福」。

於是,我再度確認。

「我是很幸福的,對吧?」

我輕聲問。

她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一笑,拉起被子,遮掩赤裸的身子。

周遭一片朦朧,床頭點著融融的小燈。不熟悉的床鋪上,凌亂地扔著貼身衣物。

女兒已經睡著了,深夜的世界一片寧靜。靜得連她的呼吸聲,都如此清楚。

我望著懷裡的她。

她微笑著,認識這麼多年,縱使成熟了些,臉上的表情卻總是高一認識時的模樣。她帶著這樣的表情,在玉山頂上與我縮在帳棚裡,陪我度過人生最黑暗的時間;帶我走出陰霾,更把自己給了我,陪我走入禮堂、幫我生了津津,之後又放我自由,任我離去。

見她不作聲,我再度詢問,像是尋求她的認可:

「巧怡,我還是幸福的,是這樣嗎?」

「當然是啊,」她終於開口了,裸露著滑膩的肩膀,在暖暖的燈光下,輕笑著說:「只要你願意,那麼幸福總是圍繞著你的,放心好了。」

「即使明天我還會離開?」

「離開是離開,但在離開之前,女兒跟我還是陪著你啊。」

「那妳們的幸福呢?」

「在這裡,」她微笑著,摸著我的胸口:「女兒的笑容你看見了,重點不在身分證後面的配偶欄,我們要的,就只是明天早上跟你吃頓早餐而已。」

「就這麼簡單?」

「嗯。」她點點頭,鼓勵著說:「你看到女兒的表情了,是不是離婚,並沒有改變她心目中作為爸爸的你。凱,你總是在變動的,從高一寒訓到今天,你從來都沒有真正定下來過。我說的不只是感情,你對自己的感覺、對家的看法,都在一直改變著。當然,你遇過很多事,不過其實我們每個人都遇過很多事,而你卻總是停不下來,或許只是因為這樣,你才會懷疑自己的幸福吧。」

「那我什麼時候會停下來?」

「我不知道,」她搖搖頭:「或許哪天等你接受自己了,或許永遠不會有那一天。這都不要緊,只要你還是你,這些幸福就會一直陪著你,無論我或津津,都會一直等著你的。」

「要是我一走就不再回來了呢?」

「那就代表你終於定下來了。」她說:「這是值得高興的,我會幫你祝福。」

「那妳們卻又怎麼辦?」

「我們不是你的附屬品,」她搖頭:「我們有我們不可取代的地位,不會因為你決定落腳何方而改變。你不用為我們擔心。」

「我的確擔心。」

「比起擔心,不如好好享受今天,讓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快樂。」巧怡一笑,把我擁入被子裡,甜甜地說:

「來,我還要。」

「呃,我要休息休息呢。」

「不管,」她頑皮地說:「打鐵要趁熱,不都放你一年自由了?這段時間聽說你練了很多新的本事,娃娃?浪漫的一週?還有什麼龍蝦義大利餃,都有沒有啊?」

「厚,不要掃興啦。」

「呵呵,那我就不虧你,」她一笑,熟悉的身軀纏著我:

「來,讓我們再做一次夫妻。」

她甜甜地說。我心裡五味雜陳,只能抱著她閉上眼睛,在溫暖的黑暗裡,回到過去風中的校園。

過去現在圍繞著,印象裡的身邊沒有走馬燈般的場景,晴空裡飄著軟綿綿的、行將傍晚的白雲。

於是,我抬起頭,從遙遠的情緒裡抽離,像是想通了什麼,放開馨馨。

「我真的很幸福,是吧?」

我再度問。她一笑,肯定地說:

「是啊,你本來就很幸福呢。」

馨馨微笑著肯定了。

是的,這就是答案,我一邊告訴自己,一邊牽著馨馨離開了風中的國小校園。我們迎著燦爛的斜陽,拉起長長的身影,走過這條曾經走過無數次,未來還要繼續走的路,回到了總是對我敞開大門的家。

傍晚。六點半。

晚飯完成,媽媽的味道、薇的味道,化成桌上一盤盤佳餚。爸爸回來了,四方餐桌坐了五個人。難得有這麼多「親人」,我望著身邊的大家,拿起筷子。

有一天,我告訴自己,震澤也會坐在這裡,跟我一起,陪著爺爺奶奶,加上薇與馨馨,坐在這張餐桌上,享受著屬於家人的幸福。

不知情的爸爸媽媽笑開了,一邊慶祝我回家,同時歡迎著兩位因我產生的「家人」。薇跟馨馨都很大方,彷彿本來就是一家人,毫無生疏或距離感。飯桌上爸爸問起馨馨的背景,馨馨毫不保留,把自己的故事說了一遍。爸爸媽媽聽得面面相覷,還來不及感嘆,薇忽然開了口,接續馨馨沒有提到的部分,講起自己去年如何發現馨馨跟大姊的關係、安排兩人重聚的過程。

我跟馨馨都是一怔,沒想到薇竟然會主動提起大姊的事。爸爸一怔,「這麼巧」,就聽薇笑道:

「董媽媽,這位大姊姊妳知道,凱的call機就是掉在她家的。」

我急了起來,媽媽笑道:

「哦,原來是這樣,那之前我都錯怪凱了。她是哪裡認識的朋友啊?」

馨馨與我對望一眼,原以為薇會輕鬆帶過的,不料她竟毫不保留,接續馨馨的「背景」,把大姊的過往一古腦說了出來。她說得又快又清楚,條理分明毫無間隙,兩人連阻止都來不及。就見爸媽聽得瞠目結舌,連飯也不吃了,雙雙放下筷子,靜靜聽完了整段故事。

我大惑不解,薇為何要跟爸媽說這麼多呢?一開始馨馨很著急,聽著聽著忽然沉默了,眼眶泛紅,坐在一旁一句話也不說。媽媽見狀連忙握起她的手,爸爸卻繼續問,他問什麼薇答什麼,在一問一答間,說出了不少跟我有關的,還有許多連我都不知道的事。

終於,故事說完了。爸爸望著薇,又瞧了瞧我,忽道:

「兒子?」

「是?」我連忙回神。

「所以你早就知道這些事了,是不是?」

「呃,是。」

「嗯。」爸爸點頭,轉頭問馨馨:「那妳呢,相認之後跟姊姊相處得好不好?」

「啊,很好啊,」馨馨忙道:「姊姊很喜歡我的,今年寒假還帶我去日本玩喔!」

「那就好。」爸爸一笑,又問我:「所以,平常你夜裡跑出去,就是跟這些朋友在一起,是不是?」

「我……」

「不用狡辯,」他說:「我早就知道了。兒子啊,偶爾出去一兩天可以不被發現,經常這麼做怎麼瞞得住家人呢?你媽媽沒說什麼,我半夜醒來,看你床上沒人,當然也就知道了。」

「那……」

「為什麼都不管你,是不是?」媽媽幫爸爸繼續:「我可是管過你的,而你都聽進去了嗎?凱,你長大了,我們不像小時候那樣盯著你,只能把你的作為看在眼裡,希望你顧好身體,不要總是熬夜而已。其實這段時間以來你的表現還算不錯,也不像我們擔心的那樣交上一堆壞朋友,那麼我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懂嗎?」

「呃。」

「聽薇這麼說,」爸爸又說:「這段時間裡,你的確接觸到很多原本以為你還不會接觸到的事。你媽媽說出了重點,你年紀不小了,沒隔幾年就要出社會,本來就會遇到很多不同的人,接觸到很多奇奇怪怪的事。」說著看看馨馨,又看看薇:「我們刻意不限制你,一方面你長大了,對你的管教方式不同;另一方面也希望通過這樣的空間,看看你會跟什麼樣的人往來,會結交一些什麼類型的朋友,作為對你的性格的驗證。你很少帶朋友回家,除了薇,我們只認識那個跟你一起說相聲的同學而已。這次你住院,媽媽說好多朋友都來探望過你,有男生有女生,也有別校同學,更有跟你搞樂團的那些人。媽媽每天都會跟我分享她的觀察,你知道我們看到的是什麼嗎?」

「呃,是什麼?」

「你來往的人,都是些直性子。」爸爸一笑:「說也奇怪,你滿肚子歪腦筋,竟然可以跟這麼多爽快的人交朋友,真不知道這些人都吃錯什麼藥了。不說薇或馨馨吧,媽媽說你有個滿身菸味酒氣的同學,看上去很頹廢,照顧你卻很認真,是不是?」

「呃,詩聖。」我忙道:「他只是混而已,人是很海派的。」

「還有什麼議員的兒子、咖啡師父之類的,」爸爸一笑:「學長學弟、校內校外,加上一堆漂亮小女生,證明你每天都在玩,沒幹一點正經事。這些人在你媽媽眼中都是好孩子,雖然有的有禮貌有的很粗魯,有的很可愛有的很拘謹,卻都直來直往,都是性情中人。」說著點了點頭:

「這我們就放心了,我們看不到你在外面的行為,卻能從你如何選擇朋友,以及這些人選擇你、跟你交朋友的方式來看到另一面的你。物以類聚,朋友是反映自己的鏡子,鏡子裡的你是個心胸寬大、待人誠意的人,這才交得到這些朋友,無論他們是什麼背景,或者個性如何。你懂嗎?」

「是。」

「像薇吧,」爸爸一笑:「富家女一個,聰明又有見識,要是我家兒子沒兩下子,人家哪看得上眼哩?」說著又看看馨馨:「我這乾女兒也是,一根腸子通到底,心地又好人又可愛,怎麼會跟我這個滿肚子心事的兒子結拜兄妹呢?所以你一定有些我們不懂的本事,只有你的朋友瞭解,父母是看不到的。」

薇跟馨馨一起臉紅,爸爸說:

「總而言之,這次你因禍得福,讓我們看到你的朋友,因此也就更放心你了。記得以後多帶點朋友回來給爸爸媽媽認識,不要老是搞得神秘兮兮的,知道沒?」

「知道了。」

「至於這位『大姊』,」爸爸忽然轉回話題:「兒子啊,你跟她交情很好,是不是?」

「呃,」我一驚,「交情很好」,爸爸的語氣很有玄機:「是啊,她人很好的呢。」

「那就對人家好一點,」爸爸嘿嘿一笑,他在社會上走跳,問我「交情好」,我答「人很好」,這種花槍大概逃不過他的法眼:「聽薇這麼講,我們都很為她難過。不過人家也很堅強,小小年紀經歷了這麼多苦難,好不容易走了出來,你絕對不可以輕視人家,知道嗎?」

「欸,我可以說句話嗎?」馨馨忍不住了,挺身而出,也不管可以不可以:「哥對大姊最好了,他……反正他對大姊非常好,乾爸你一定要放心,哥才不是那種人呢!」

「呵呵,」薇一笑,幫忙道:「董叔叔,凱對阿玟是真心誠意的。阿玟從小失學,凱跟馨馨甚至還在商量怎麼協助她取得同等學力以便繼續升學。這些都是非常實際的事,不只是交朋友而已。」

爸爸一笑,看著薇,似乎心裡別有想法,嘴上卻道:

「這個嘛,我看妳跟馨馨商量比較有效。我這兒子只會抱佛腳,可別誤人子弟了。」

「會考試比會讀書更重要啦,」馨馨笑道:「哥這本事超厲害的,幹什麼都只要幾天,既會玩又會考試,只怕氣死一堆我們那些死讀書沒人生的同學。乾爸當年也是這樣吧?」

「他才不像凱這麼混呢。」媽媽幫爸爸辯護。

「好啦,反正兒子你要好好對待朋友,」爸爸不再「訓示」,拿起筷子說:「快吃吧,難得這麼多好菜,別涼了。」

當下大家重新舉筷,圍著小小的餐桌吃著豐盛的佳餚。邊吃邊聊直到晚上十點,爸爸回房休息,馨馨與薇幫媽媽收拾餐桌。媽媽指著我笑道「這人一有女生就開始耍大牌了」,聞言我就要幫忙,馨馨卻推我回客廳坐下,哈哈大笑說「您老人家龍體未瘉,這就攤著去吧」,說完走回餐廳,繼續幫忙。

時間已晚,馨馨打電話回基隆表示今晚會住在薇家。媽媽問了幾句馨馨家裡的狀況,催促兩人趕快回家睡覺。薇似乎有點不捨,輕輕說了聲「那明天就不見面了,你多休息」。媽媽一見只是微笑,拍拍我的肩膀:

「好啦,你去吧。」

我一呆,媽媽笑著說:

「本來想叫你好好休養身體的,不過呢,有薇照顧,你心情一好,說不定還恢復得更快。走吧走吧,快去收拾東西,後天要上學,明晚記得回家睡覺。」

「是!」

我高興地說,見薇與馨馨都在微笑,走進房間,收拾起晚上需要的東西。

夜裡十一點十五分。

搭計程車回到薇家。許久沒來了,進門時突然有種陌生的感受。難得我跟馨馨都在,薇認真煮了杯香氣逼人的咖啡給我們喝。三人聊了片刻,薇打發我上樓洗澡,進浴室時檯子上擺著整套的換洗衣物,我心中一動,打開水龍頭。

洗完出來時星空花園亮著燈,我走出戶外,只見兩人穿著綠衣黑裙,打著赤腳,坐在帶著暖意的原木桌椅上。

今晚天氣很舒服,沒什麼風,空氣裡飄著莫名的香氣。花園裡是新種下的花。

換她們洗了。薇家雖有兩間浴室,樓下浴室卻已被她改裝成音樂練習間,所以只能一前一後輪流洗。薇讓馨馨先洗,進去幫馨馨準備了一些換洗衣物。打發馨馨走進浴室,拉上窗簾,這才回外頭坐下。

馨馨洗澡很快,還沒聊幾句她就出來了。薇倒是洗了很久,通通弄好時約莫一點出頭。她們都換了睡衣。薇穿著熟悉的紫色睡袍,馨馨則穿著一套白色運動服,由於沒穿內衣,薇體貼地幫她準備了一件小披風遮著胸口。這件披風質料很輕,卻很保暖,領襟左右有兩條細帶子,帶子尾端是兩顆白色的毛毛球。馨馨玩弄著毛球,模樣很開心,笑得好甜好甜。

於是,薇就把披風送給了她。馨馨高興極了,毫不客氣收下這件「薇姊姊的可愛小衣服」。從此一直穿著,穿著穿著畢了業,穿著穿著走進台大校園;穿著去了美國,穿著又回到台灣。陪她走過之後十九年的人生,直到津津十歲那年,這才終於拗不過女兒要求,依依不捨地把早已起了毛邊、連毛球都一再斷掉一再縫回,飽經風霜的披風,披在作為十歲禮物、比津津還高的「超級大熊熊」上,成了熊熊的披風。

回到當夜,三人盥洗完畢,見時間已晚,決定先去睡覺,明天起來之後再慢慢聊。薇安排馨馨睡在自己床上,要我去她爸爸床上睡。我心想這個安排還真特別,見馨馨似乎有點忸怩,搶著道了聲晚安,走進隔壁房間。

一樣的白玫瑰,整齊精潔的床鋪。我躺在陌生的床上,望著窗外的夜空獨自發呆。薇還在跟馨馨聊天,門外隱約傳來兩人的聲音,夜已深,即使在房子裡依然感受得到那股夜裡的城市氣息。我閉上眼睛,任憑思緒馳騁,從陌生的床鋪想到薇的爸爸、想起他在電話中的話,想像著他們遠在異鄉的房子,還有薇在信中提過的,那片滿是小石子的小小海灣。

晴晴也住溫哥華,說不定曾在某個時候、某個地方跟薇見過面。薇說七層關係裡大家都是朋友,如今我跟馨馨又多了一層關係。有了震澤之後的我到底是馨馨的什麼人呢?傍晚我為什麼要吃醋呢?以後震澤要叫她姑姑還是阿姨呢?

晴晴說自己會在台灣待上半年,她都不用上學嗎?加拿大或美國,這些地方到底有什麼好的,為什麼大家都拚命往那裡擠?從小到大這麼多人移民國外,他們真的都過得很好嗎?小玫說她打不進外國人的社會,薇也說台灣永遠都是她的家。那晴晴呢?這趟回來這麼久,難道也打算落葉歸根,準備搬回台灣來住嗎?

繞了一圈,每個人都在長大。有了兒子後我還算未成年嗎?公民課本說男子十八歲可以結婚,但我並沒有要結婚,那我到底算是大人還是小孩呢?爸爸說我長大了,我卻覺得這個社會,甚至整個世界,似乎都還沒有準備收留這個還是高中生的,毫無心理準備的我。

迷糊間夜色漸濃,清醒與熟睡之間是一度迷濛的時空。白衣大姊姊再度出現,這次卻沒有小燕學姊。她依然笑著,卻不再提醒或囑咐什麼,只是靜靜望著我,像在觀察什麼,也像在欣賞什麼,佇立於一片無垠的純白中,沒有任何聲音。

夢裡的世界好安靜,醒來時窗是開的,房裡一片敞亮,外頭響著風聲。

禮拜天上午,不知幾點,空氣裡飄著慵懶的氣味。睡了舒舒服服的一覺,醒來時渾身舒暢,四肢像是重新灌注了力氣,整個人煥然一新,輕鬆異常。

穿上睡衣走到隔壁。薇的床鋪整整齊齊,被子摺法與平日不同。她們應在樓下吧,我去上了廁所,梳洗完畢,走到樓下依然不見人影。桌上擺著早餐,一盆沙拉、「小點心隨便吃」,還有好幾盒口味不同的cereal。

「冰箱有牛奶」桌上一張紙條,馨馨的字:「咖啡自己煮。我們去接大姊,別亂跑。」

我怔了怔,有點緊張,卻覺得也該是好好講清楚的時候了。進廚房開冰箱,薇準備了好幾種不同的豆子。我心想待會兒要面對大姊,我得趕快清醒,當下取出標示著「Harar」的罐子,打開罐蓋。

小小的豆子,顏色很深,罐口飄著一陣酒香也似的發酵香氣。這是師父特別請人非洲找到的豆子,「Harar」是衣索匹亞的一省,咖啡生產歷史悠久,多為日曬法製作。這批豆子很珍貴,上次去月光和狗師父就在講,想不到一陣子沒見,師父已經買到手了,甚至還烘好了送給薇喝。

認真煮了一壺「Harar」,喝起來厚重帶點微酸,加上一點淡淡的巧克力味。果然是早上合適的口味,我獨自享受難得一見的珍品。喝完咖啡吃早餐,滿桌子豐盛的餐點不知從何下手。我沒有開燈,任憑陽光照進屋裡,周遭一片寧靜,我無聲地,獨自吃著薇的愛心。

吃完剛過十點,她們挺早出門的。我把壺裡剩的咖啡倒入一個玻璃杯裡,從廚房找出水槽排水口用的濾網,放了幾顆冰塊在濾網裡,再將濾網置入杯中搖了搖。這是胡大哥教的製作冰咖啡法子,只見杯底迅速冷凝霧氣,於是取出濾網丟掉,帶著稍微稀釋的冰咖啡上樓,走進星空花園。

昨夜看不清楚,早上才發現花園裡都是綻開的花。「K」「A」字樣再度出現,花叢豔澤亮麗,杜鵑花、孤挺花、藍眼菊、三色槿,還有少見的羽扇豆。羽扇豆就是俗稱的魯冰花,去年「魯冰花」電影上映,小箏曾想找我去看,後來聽同學說情緒影響太大而作罷,至今還覺得有點遺憾。只見陽光下佛塔似的花束迎風搖曳,花瓣是藍紫色的,跟小時候媽媽帶我去花市看到的黃色花束不同,是不是另一種品種呢,我心想,等晚上回去再問媽媽好了。

才只是一瞬,咖啡已經不那麼冰了。拿來喝了一口,我站在陽台邊緣,望著下方蒼鬱寬廣的敦化南路。薇家真的很有錢,能夠住在這樣的地方。馬上就要變成爸爸了,我實在應該認真收收心,開始準備聯考了才對。是不是該換個組呢,新聞系真的能賺錢嗎?當個記者東跑西跑的,我要怎麼照顧家呢?馨馨說第一類組也能賺錢,問題是無論財稅、企管、銀行、會計等科系都得數學好,我的「本事」適合的科系全是文科,歷史中文哲學外文,都不是什麼賺錢的科系。聽爸爸或林伯伯說得簡單,當真有了兒子,大學竟然馬上變成職業訓練所啦。

年紀太小了,我懊惱地想,現在規劃什麼都有種空中樓閣的感覺。我才高二,大學四年當兵兩年,七年時間毫無養家活口能力。又不能畢業直接就業,除了得先當兵,高中畢業的我又能怎麼養兒子呢?國三時王老師曾說,若沒把握一路念到大學畢業,那麼還不如念五專職校,一個只有普通高中學歷的人比職校生差遠了,此刻終於懂了這番道理。

去年在麥當勞「邂逅」薇,她曾糾正我的「普通高中至上論」,當時的我曾大放厥詞跟她聊著詩經,渾不知自己其實只是個依賴父母的米蟲。不行,我非念大學不可,我要給兒子一個安穩的經濟環境,既然走上這條路,那就得硬著頭皮走到底,我得考個好大學,還得跟成功一樣,是個公立的前幾志願才行。

忽然發現學校真的很重要,國中時總覺得「前幾志願」離我好遠,豈知進了成功、跟一堆北一女相處之後,考「上」大學彷彿已經是件理所當然的事了。我的功課很爛,但在前陣子薇的督促下,也逐漸有了全屆中間以上的程度。成功升學率百分之七十幾,其中一半是公立大學,換言之只要我再努力一段,取得全級前百分之三十,也就是班上十七八名這種成績,那就一定有公立的可念。

其實並不難,馨馨說我會抱佛腳,國中時只靠半年就考上了前三志願,大學就花一整年吧。高三在閻羅王班,這班可是全員上榜的保證班。加上到時候又沒社團可搞了……呃,還有詩朗隊……反正專心一點,考上想要的科系,並非不能想像的事。

想到這裡輕鬆了些,萬丈高樓平地起,照顧兒子得有錢,有錢必須考上好大學,聯考高分才能選科系,高三我在閻羅王班。嗯,就是這樣,太遠的事不急著想,我的責任跟原來一樣,就是好好用功,考個嚇人的聯考分數出來,這才有資格填個賺錢科系,否則一切免談。

想著想著,咖啡從冰到涼、又從涼到溫熱,清澈的汁液在手中逐漸混濁。樓下響起人聲,她們回來了。

連忙走進屋內,馨馨隔著樓板喊「哥」,我走下樓梯,只見薇、馨馨站在客廳裡,身邊是穿著布袋裝的大姊。

近兩週沒見面,或許是心理作用,她的肚子又大了些。我心跳加快,放下杯子,走到她身前說:

「大姊。」

「凱。」

她微笑著,透明的雙頰像是溫潤不少,帶著淡淡的粉紅色:

「一陣子沒見了,身體好些沒?」

「呃,這是我該問妳的吧?」我搔搔頭:「我沒事了,妳先坐吧,別站著了。」

「我才十六週呢,你別搞出一副我已經是大肚子的樣子。」她呵呵一笑,聲音很溫和,走到沙發上坐下:「醫生說五個月後才會覺得肚子大難搞,你瞧,我有行動不便嗎?」說著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呃。」

這話不好接,我看看她,又看了看薇跟馨馨。薇在大姊後頭坐下,搖搖頭要我不要拘謹。我放下心,問道:

「那妳有沒有不舒服,噁心還是不想吃東西這種?」

「正好相反,」大姊笑道:「這孩子遺傳你,體貼得很,從頭到尾只讓我吐了一兩次,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吃多了呢。沒有沒有,我好吃好睡,連醫生都說這很少見,還要我少吃一點,省得只胖到自己沒胖到你兒子,到時候難生。」

「呃。」她口口聲聲「你兒子」什麼的,我一邊擔心薇的情緒,一邊又問:「那大概什麼時候要生?十月底?」

「九月多,」大姊搖頭:「原本我也以為是十月,結果醫生說懷孕不是十個月,正常是四十週,所以應該是九月中吧,不過這也要等到時候才知道。」

「啊?懷孕不是十個月啊?」

「不是。」大姊搖頭:「你倒是舒服,這些都不用管。」說著對薇說:「來,妳跟他講講吧。」

「好。」薇一笑,接口說:「凱,今天找阿玟來,是要當著大家商量一下後面的事。既然大家都知道了,你就別再彆扭啦,身為孩子的爸,你有很多事情要做,我們也有很多事情要幫阿玟安排。在場都是當事人,整件事情不能只讓阿玟一個人忙,所以要先商量好,不能再拖了。」

「呃,好。」我忙問:「商量什麼?」

「謝謝。」薇對倒了幾杯水走過來的馨馨點頭,對我說:「那你現在可以了嗎?我們就直接談嘍?」

「沒問題。」

「好,先說月光和狗。」薇說:「由於阿玟懷孕了,從今以後我們不讓她去啦,那裡有菸有酒不像話,我們要輪流盯著這位頑皮孕婦,尤其是你,知道沒?」

「真是的。」

大姊苦笑,搖了搖頭。

「是,這是應該的。」我說,想不到薇頭一個就提這件事。只聽她道:

「之後上台由你我跟阿楠負責,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薇嘿嘿一笑:「你身為爸爸,經濟能力欠佳,阿玟又堅持不讓你跟家裡說,所以……」

「等等,」我打斷她:「這點已經講好了嗎?」

「嗯。」大姊接口:「阿楠說的就是我的意思。孩子暫時不登記父親,你也不回家講省得你家搶小孩。但是要常常出現,當個好長輩,陪孩子長大。」

「呃,是。」

「所以,接下來的就是實際上你要做的了。」薇接回話頭:「整件事一共分成三個階段,分別是阿玟懷孕、孩子上學前,以及孩子上學後直到你們相認的那一天為止。太久的事不用先規劃,我們只談眼前的。懷孕有很多工作,產檢、環境準備、身體照顧、運動,甚至生產前的準備,你都得陪著去做。還有,」她瞪了大姊一眼:

「阿玟之前不讓你知道,所以沒有要求你去做身體檢查。找一天我帶你去,看看你有什麼問題。」

「啊?不是已經懷孕了,還檢查什麼?」

「懷孕就算了嗎?」薇瞪我一眼:「婚前檢查很重要,要看看父母分別有什麼先天性疾病或缺陷,省得小孩生下來有問題。阿玟的檢查全部合格,只有抽菸被醫生說了一頓。至於你,就算亡羊補牢吧,也要去做一下,別看外表一副沒事人樣子,有什麼毛病趁這個機會一起檢查出來。」

「我沒什麼毛病啊。」

「我也希望啊,」大姊笑道:「不但是為了你的『震澤』,也是為了阿薇著想。將來她再生一個,我們姊妹可以作伴,兩個孩子也有人陪著玩,豈不是美得很?」

我心中一暖,這話說得好甜蜜,我努力收攝心神,又問:

「好,那我會去。還有呢?」

「一堆哩,」薇哼了哼:「阿玟產檢會盡量配合你的時間安排,只要沒上課就去,一個月兩次,看看孩子的超音波照相,聽聽醫生說什麼,不要偷懶。」

「嗯,這可能有問題。」大姊搖頭:「阿薇,凱只能陪我去,卻不能公開身分。否則醫院就知道了,到時候報戶口就會把他算進去。」

「會這樣嗎?」薇一怔:「那沒關係,凱你照去不誤,就說是阿玟弟弟什麼的,反正不能缺席。」

「是。」

「另外,她家跟狗窩一樣,」薇說:「待會兒我們先吃午餐,下午到她家去大掃除。像什麼樣子,一個孕婦吃泡麵,吃完還到處亂丟,馨馨妳也去,以後你們兩個定期過去當掃地阿嬤,幫這位懶惰美女孕婦服務。」

「是!」我跟馨馨同時應諾。薇的話語彷彿命令,不愧將軍之後,虎父無犬女。

「另外就是她的身體,」薇續道:「這就是我的工作了。這人不自愛,亂吃東西,孕婦竟然還吃泡麵罐頭。從今天開始我天天做孕婦餐送過去。要被我發現沒按規矩吃,那就乾脆接過來住,就近看管。」說著對大姊道:

「妳也要小心,之後肚子越來越大了,行動坐臥洗澡出門都不方便,一個人住慣了是一回事,我希望妳考慮一下我的建議,生產之前還是來我這邊,也好有個照應。」

「沒錯,」馨馨附和:「妳那邊太不像話了,連張椅子都沒有,肚子大了怎麼坐懶骨頭啊?」

「唉呦,妳們還真囉嗦。」大姊搔了搔頭,決定向我求助:「孩子的爸,你來作主一下吧,她們兩個強迫我搬家,你來說句公道話。」

「呃,」我心中一軟,孩子的爸,這四個字的感染力好強。然而我也不放心大姊獨居,尤其馨馨說的懶骨頭更是不合適,於是道:「我覺得跟薇住不錯啊,地方又大,也有人照顧,有什麼不好?」

「唉,真是的,這很麻煩耶。」大姊苦笑一聲:「找你幫忙,你竟然站在她們那邊。好啦好啦,我考慮看看,那我的行李怎麼辦?」

「我幫妳收啊。」

「你啊,算了吧。」大姊嘿嘿一笑,對馨馨與薇說:「這麼辦,待會兒妳們兩個幫我收拾一下,改天我叫狗弟幫忙運過來。凱哪能幫忙啊,這人連隔離霜跟乳液都分不清楚,還幫我收呢。」

「那種化學藥劑少擦點吧,」薇笑道:「所以講好了哦?」

「唉,只怕過來以後天天聽妳囉嗦。」大姊唉聲嘆氣,表情可愛極了,毫無往日那股英姿颯爽的氣息:「好啦,老娘這輩子最怕人碎碎唸,搬過來可以,妳敢囉嗦我馬上離家出走。繼續。」

「好。」薇像是十分高興,對我笑道:「凱,還是你講話有份量,不愧是孩子的爹。如此一來重要問題都解決了,也不必幫她收房子啦。那麼接下來要談的就是孩子出生以後的事了。」說著輕嘆一聲:

「阿玟啊,妳也別固執了,凱跟我爸爸都談過,我爸爸覺得既然這是凱的兒子,那就等於是他的外孫,是不是我生的不重要。其實我也是這麼想,妳就讓我們幫點忙,如何?」

「不要。」大姊拒絕得毫不遲疑。

「為什麼呢?」馨馨問:「姊,這本來就是哥的事啊。就算是哥出的好了,為什麼不要呢?」

「反正不要就對了。」大姊推馨馨一把:「妳當妹妹要有個妹妹樣子,我說不要妳就別來吵。這是我的兒子,阿薇有錢是阿薇的事,我會自己養,這上面不用幫忙。」說著又指指我:

「凱,你少插嘴。要是你有本事出錢我就拿,你不可以拿阿薇的錢給我。」

「這是兩回事,」我搖頭:「我會負責的,問題是眼前我還沒有這個能力,如果不跟家裡說,那就只能暫時請薇幫忙。不然這樣,算我借的,將來長大一起還她,這總行了吧?」

「當然不行,」大姊哼了哼:「你們總有一天要結婚的,到時候她的還不就是你的,這種空頭支票誰會上當啊?說句難聽的,要是你們不幸又分手了,那我豈不是又欠了她,不行不行,別的事情好商量,錢的方面沒得討論。」

「要是我們真的分手,」薇不以為忤地笑道:「那我還不跟他討嗎?這沒道理。」

「管妳的,沒得討論是什麼意思,就是不跟妳講道理。」大姊說,想想覺得自己很好笑,吃吃笑了半晌:「好啦,妳這個煞風景的,這件事情先不提了。我是孩子的媽,真要餓死了還不來跟妳搬救兵嗎?我承認這是面子問題總行了吧?讓我自己先試試,要是不行一定找妳幫忙,這總可以吧?」

「那能送東西給妳嗎?」

「送什麼?」

「嬰兒車啊、尿布什麼的。」

「好,送的可以收。」

「奇怪了,這到底有什麼差別啊?」薇聳聳肩,一副拿她沒辦法的樣子,問我說:「喂,你怎麼講?」

「大姊要我不許插嘴。」

「好個縮頭烏龜,隔兩天養一隻就叫『凱』。」薇哼了哼,之前講好養烏龜,原來她還記得。她又道:「那錢的事情就到這裡,剩下的是孩子住哪,凱要多久去探望一次的問題。阿玟妳說呢?」

「當然是住我哪兒,」大姊理所當然地說:「我家沒隔間,比較好照顧。至於凱的話就看他高興了,一開始當然天天要來報到,隔些日子就看他功課忙不忙。孩子出生時他正好上高三,不是還得用功讀書嗎?」

「這是真的。」

我點點頭,薇跟馨馨都朝我望過來,我說:

「幹嘛看我?聯考也很重要啊。考完了孩子還沒一歲呢,這段時間孩子連走路都不會,我幫得上忙的事情很有限,真要落榜重考根本就是幫倒忙。」說著又道:「再說了,台北的學校分數比較高,就不要考是考上了,還公立的,結果卻得跑到中南部去,豈不是離孩子更遠?」

「好吧,」薇這才點頭:「算你有理,想得還蠻遠的。」

「難得。」馨馨也道。

「哼,妳少說風涼話,當妹妹要有個妹妹樣子。」我哼了哼:「那還有什麼?」

「孩子已經取名了,這很好,」薇一笑,像是覺得我取的名字很棒:「那還有小名啊,叫他什麼?」

「震澤就可以了。」大姊說。

「這不是太嚴肅了點?」馨馨說。

「不會,」我搖頭:「名字就是給人叫的,小啊小的很討厭,倒是薇妳幫忙取個英文名字,這我就不行了。」

「沒問題。」薇高興起來,看看大姊,想了想說:「嗯,有了。」

「這麼快啊?」大姊一怔。

「因為已經取好中文名字的關係,」薇說:「來,一共三個你們聽聽。孩子可以叫做Zeus,這是希臘神話裡的眾神之首,同時也是雷神,不是『澤中有雷』嗎?」

「這好難唸喔。」

大姊皺眉。馨馨也搖頭。

「你說呢?」薇問我。

「不行,妳是維納斯,他是宙斯,這不像話。」

「嘿,哪有這樣算的?」薇一笑,似乎覺得我說得也有理,點點頭道:「好吧,那換這個,Eugene,中文翻成『尤金』,拼法是E-U-G-E-N-E,這是希臘文裡『高貴』『系出名門』的意思。美國人通常會省略前兩個字母,不過不省比較文氣。台灣比較少人取,歐洲國家都會發這個音,唸起來也有『震』這個字的諧音。如何?」

「好是好,問題是就憑我這副德性,能算是『系出名門』嗎?」大姊苦笑。

「妳不可以這麼想,」薇正色道:「這叫出淤泥而不染,前面的人生不是妳選擇的,後面的人生才算是妳的人生。」

「沒錯,」我接口:「作為妳的兒子,震澤要心存感激,妳本來就是高貴的。」

「好個老子,兒子還沒生呢,派頭已經出來啦。」大姊輕嘆一聲,似乎不是很認同,又問:「那還有一個呢,叫什麼?」

「Eros,很好拼,E-R-O-S,寫起來也很好看。」

薇狀似輕鬆地說,表情裡透出一絲幾乎看不出來的、深深隱藏著的情緒。我一怔,問道:

「這個來源是什麼?」

「嗯,這就有點複雜了。」薇笑了起來,試圖隱瞞她的想法:「簡單來說就是丘比特啦,長著翅膀,拿著小弓箭亂射讓人談戀愛的神。Eros是希臘神話裡的名字,到了羅馬神話才叫Cupid。另外他也是性愛之神。」

我們聞言對望一眼,大姊微笑著,馨馨卻說:

「薇姊姊,為什麼要用丘比特取名呢?」

「因為他嘛。」薇指著我,笑道:「說出來大家就害羞了,這可是妳要問的。丘比特有愛情的弓箭,震澤是基於阿玟跟凱之間的感情而有的孩子;另外丘比特也是性愛之神,阿玟的『第一次』是凱的,這孩子就是結晶。所以才這麼取。」

這話一說大姊臉都紅了,馨馨先是乾笑兩聲,隨即拍手笑道:

「我喜歡這個!為什麼不乾脆叫丘比特呢?」

「英文名字不能亂取,」薇搖頭:「不是每個字都能拿來當名字,要有人用過才行。平常妳看有人取什麼Happy、Apple都是不對的,會被外國人笑。」

「喔,這樣。」馨馨點頭,問大姊說:「姊妳說呢?」

「嗯。」

大姊低下頭,像是十分願意。我卻覺得薇剛才的表情有點玄機,想了半晌,忽然想起小時候讀的希臘神話,丘比特是維納斯的兒子。薇的英文名字是維納斯的希臘文,是故,取這個名字,其實隱含著薇願意把震澤當成自己兒子的意思。

想到這裡不禁感動。見三人都不說話,當下說:

「我也覺得這個名字很好,那就Eros了,還有別的意見嗎?」

大姊一笑,抬起頭來。

「你是爸爸,那就聽你的吧。」

「好,那就這麼決定,震澤的英文名字是『Eros』。」我微笑著看了看薇:「妳取的名字,將來讓兒子拜妳當乾媽。橫豎成年前我都只能是個長輩,那就先當他乾爸一陣子吧。大姊妳說呢?」

「好。」

「這有點亂。」馨馨嘟嘴。

「不管,父母同意的,阿姨少來反對。」我打鐵趁熱,就此敲定了這些難以出口的話。轉頭只見大姊望著我,神情很溫柔,彷彿一切都讓我這個「爸爸」來決定,做「媽媽」的什麼都不反對。

接下來是產後問題。大姊堅持餵母乳,本想一生完就回家的,薇卻表示我們幾個都是年輕人,缺乏年長女性的經驗,月子坐得好不好對產婦影響很大,不能等閒視之。

「所以該怎麼辦?」

「我有辦法,」薇一笑:「松江路有間協和醫院,院長是我爸爸的好朋友。這間醫院是婦產科專門醫院,有個很新的概念叫做『院內產婦坐月子服務』,就是生完不用出院,轉進獨立病房坐月子,醫院可以幫妳帶孩子、餵奶,也可以幫妳調養產後的身體。這是很好的服務,我建議妳試試,把月子坐好了身體一輩子都好,妳說呢?」

「我要自己餵奶啊。」

「妳可以自己餵,」薇解釋:「問題是孩子幾個小時醒一次,妳也不是隨時都醒著啊。再說妳的奶夠不夠呢?不夠的話該補什麼奶粉?多了又要怎麼保存?冰起來的母奶可以放幾天?喝的時候要什麼溫度?妳都知道嗎?」

「這……」

「最重要的是建立孩子的習慣,」薇又說:「妳自己生活就很亂了,孩子生下來要調整生理時鐘,說不定還會生病,坐月子不能出門,如果生病了怎麼辦,讓凱帶去醫院嗎?」

「我可不放心。」大姊皺眉。

「我也不放心。」我吐了吐舌頭。

「沒出息,你少說兩句。」薇哼了哼,又道:「還有啊,阿玟,妳知道坐月子不能洗頭嗎?」

「對,有聽說過。」馨馨道。

「所以那裡還有固定來洗頭的大媽,洗完馬上吹,不會讓妳受風。」薇笑道:「光這個就夠說服妳了吧?就這麼辦,要是妳同意,我們這陣子就來轉院到協和醫院去,我別的不送,坐月子服務算我的,省得妳自己坐月子悶壞了亂跑,搞壞身體就沒人陪我出去玩了。」

「好,那就謝了。」大姊答應得爽快:「嗯,洗頭倒是真的很重要。這什麼院內坐月子很貴嗎?」

「跟住旅館差不多。」

「我自己一間嗎?」

「那是一定的。」

「那好,到時候你們就去那裡找我吧。」大姊笑得很開心:「省得我還要打鑰匙給你們,麻煩死了。就這樣,阿薇謝謝妳,光打聽這個就很麻煩了對不對?」

「我叫爸爸打聽的,」薇笑嘻嘻地說:「麻煩我看還好,國際電話貴一點。」

「妳老頭有錢,我才不管他。」

「那之前還不讓我跟他講?」

「怕他生凱的氣啊。」

「妳怕什麼?」

「怕他一氣之下又抓妳回去了,那我一次得照顧兩個孩子。」

大姊笑嘻嘻地說,瞧了瞧我,下意識摸起了肚子。

就這麼著,幾個急迫的問題都有了結論。之後我們針對怎麼探望、大姊目前的經濟能力、如何佈置大姊家等事宜進行討論。由於孩子尚未誕生,很多問題暫時無法思考,我們也不急著想,留待日後遇到時再行商議。

中午薇帶大家下樓吃第地司。馨馨從未吃過如此高檔的法國料理,看著菜單什麼都想點;大姊食慾很好,乾脆要馨馨幫四人點餐。這下子馨馨可樂了,東挑西撿地要了四種主餐,牛排羊排牛膝龍蝦,每道都是美味至極的佳餚。

吃著吃著,我忽然想起之前在這裡碰到爸爸的事。不禁覺得,相較於今日,當時的人生真的是太單純了。

飯後我們去了一趟大姊家。如薇所說,當了孕婦的大姊很懶惰,家裡一團凌亂,到處都是吃剩的垃圾與沒洗的衣服。我有點尷尬,薇卻指揮我幫忙收拾髒衣物,「通通帶到我家去洗,把乾淨的留在這裡」。她則跟馨馨一個收拾垃圾,一個準備各項打算帶到薇家去的東西。四人忙了整個下午,這才通通收拾完畢,打包的打包、歸位的歸位,包含髒衣服整整五大包,外加一個裝滿保養品的行李箱。

薇打電話給狗弟,狗弟表示他才剛醒,約莫半個小時到。馨馨忙了半天口渴了,大姊水壺裡空空如也,決定下樓買飲料,拿起大姊的車鑰匙,拉薇出了門。

她在給我空間,我心想。見大姊攤在懶骨頭上,拉了張椅墊,來到她身邊坐下。

大姊一笑,望著我。

「大姊?」我見她沒有開口,打破沉默道:「這段時間真是辛苦妳了。」

「不辛苦。」她搖搖頭,笑得很溫和:「你自己才辛苦,壓力很大,是不是?」

「唉。」

「凱,」她望著我,緩緩地說:「上次在八斗子,我有句話沒跟你講。趁她們不在,我趕快說出來。」

「好,什麼話?」

「我愛你。」她靜靜地說,神情裡滿是濃濃的情意:「就是這句話。凱,本來我只是喜歡著你,經過這些事,肚子裡又有了你的孩子,我的情緒受到很大的影響。」說著輕嘆一聲:

「當然,你別擔心,我不會介入你跟阿薇的感情。我只是想謝謝你,由於有了你,我不但有了一個真正的感情,有過幾次真正的性愛,竟然有了個做夢都想不到的兒子呢。」

我情緒複雜,沒有接口。

「這段時間我總在想,」她續道:「本來我是不可能懷孕的,為什麼這次又能懷孕了呢?後來我有了個結論,那就是,因為我們的結合,是有愛的。」她微笑著說:

「真的,這是唯一的解釋。因為你對我有感情,我也對你有感情,所以這是做愛,不是性交。這個孩子是上天賜給我的禮物,是……是註定生在我家的,上天還給我的,一個新的人生。」說著搔了搔頭,笑道:

「唉呀,我不像阿薇那麼會表達。但是凱,我真的好感謝你給我這個兒子。我會好好撫養震澤長大,讓他變成一個跟你一樣的人。你這麼溫柔,這麼替人著想,我會讓他也變成一個這麼好的人,等你們相認之後好好孝順你,老了之後好好照顧你,回報你給他的、給我的,這麼多的愛。」

我聽了只想掉眼淚,大姊牽起我的手:

「不要難過,凱,我是真的覺得很開心的。或許這就是『不留人』的意思吧,我雖然愛你,但你跟孩子之間只能留一個。然而,通過這個孩子,我們永遠都是聯繫著的,也就不在乎是不是能跟你在一起了。」說著抬起頭來,認真望著我,柔柔地說:

「凱,你要好好的,知道嗎?」

「我會的……」

「要幸福,更要好好補償阿薇,」她輕輕地說:「這是同一回事,只要阿薇能快樂,你就會是幸福的。另外,大姊也希望你知道,除了因為別讓孩子覺得自己沒爸爸,還有希望你們能多熟一點,以便將來相認容易之外,我其實並不在乎你是否做了什麼爸爸的工作,你瞭解我的意思嗎?」

我搖頭。

「意思就是,」她換個方法解釋:「你還是原來的你,是個單純的、可愛的小高中生。別總是覺得自己是爸爸,讓自己背負著壓力。這孩子是我要的,馨馨跟阿楠形容說就當成捐贈精子,你千萬不要因為有了這個孩子,就把自己的美好人生改變了,知道嗎?」

「我沒改變什麼啊。」

「大學、阿薇,可能被改變的東西太多了。」她搖頭,正色道:「答應我,你會當回你自己,不因為這件事情改變,好嗎?」

「好啦。」

「那你說一次。」

「呃,」我呆了呆,她還蠻嚴格的:「好啦,我會當我自己,不因為這件事情改變。這行了嗎?」

「要做到。」

「好嘛。」

「這才乖,」她終於鬆了口氣,溫柔地說:「凱,這才是我認識的你,也是我愛的你。請你記得,大姊愛的永遠是這樣的你,你要永遠都像剛認識你那個時候的模樣,別變了,否則我會很傷心的,知道嗎?」

「我會努力的。」

「嘻嘻。」

她微笑著,將我摟進懷裡。沙啞的聲音帶著只屬於她的溫柔,在我耳邊說:

「是的,就是這樣回答,才是我認識的你呢。」

我心中感動,任憑她摟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這是一個晴朗的傍晚,隔著大姊家門,外頭是整面牆的心經與燃燒中的捻香。過去我曾走進這裡,曾經與她有過這段難以形容的感情。從今以後,我們將永遠維繫這段情份,通過尚未來到世界的兒子,永遠聯繫,永遠不會分離。

夕陽西下,窗外又是一片絢燦的晚霞。

房裡一片寧靜,薇跟馨馨都沒有回來;半個小時早就過去了,狗弟卻沒有出現。

就在此刻,我忽然看到了滿天的白雲。

夏天下午,時間過得好慢。我飄在雲端,在湛藍的天空中蓋著雲中城堡。

這段時間總覺得自己長大了,孩提時代的夢想早已遠去,我也不再相信總有一天會有小叮噹的造訪。然而,就在這個瞬間,當我擁抱著大姊,隔著衣服,感受著她微凸的小腹時,我忽然覺得,只要長保一顆不受污染的心,讓自己總是「那樣的我」,說不定也會有一天,在我最需要的時候,抽屜會自動打開,我的孫子會帶著小叮噹出現,帶我飛上雲端,蓋起一座又一座的城堡,帶我遠遠飛到世界彼端,看看宇宙、看看上古或未來,帶我走遍各種神祕異境,讓我從此相信那些都是真的,從此再也不要長大。

震澤,躺在大姊懷中,我默默對肚子裡的他說,謝謝你,也對不起你,讓你誕生在一個這麼不穩定的環境裡。爸爸沒有錢,甚至無法對你承認自己就是你的父親。因此我要好好彌補你,讓你即使沒有名義上的父親,也有一個比所有父親都好的,跟你一樣充滿童心與快樂的,「那樣的我」。

這是我對你的承諾。我會永遠圍繞在你身邊,用所有的我,用跟你只有十六歲差距的自己,成為你的玩伴、引導著你的未來;我會是你最好的朋友,也會把自己強化起來,當你的依靠,成為一個永遠都能幫助你、照顧你的,最好的朋友與親人。

是的,這就是我,你的爸爸。一個還不認識你,就已經愛著你的人。

是的,爸爸會繼續努力,給你一個如夢似幻的未來。我認真承諾著,心裡充滿力量。不用等到廿二世紀,從今天起,你已經有了一個小叮噹。

這就是我,你的爸爸。

我認真地,承諾了正在成形的、努力成長中的他。